听见来人声音,谢尧挑了挑眉:“竟不知大理寺卫大人也在此处。”


    大理寺少卿卫胥,是出了名的软硬不吃。


    “今日青鹤楼内本是户部尚书设宴,却不想国子司业遇害,犯案之人潜逃。”卫胥在外不卑不亢地行礼:“此案关系重大,还望殿下配合。”


    谢惊枝心下一沉,没想到死的是国子司业,竟连大理寺也跟着巡检司一并来了。


    不自觉向后缩了缩,谢惊枝却突然被一只手扶上腰侧。


    “姑娘,得罪。”


    话音未落,她被就着腰轻轻一提,被谢尧拥入怀中,两人顺势调转了位置,固定绾髻的束冠被轻巧取下。谢惊枝愕然望着谢尧的举动,口中险些失了桎梏。


    车幔被掀开,四下阒然。


    谢尧背对着众人,衣衫半褪,怀中拥抱着一女子,被挡住了外人窥伺的视线,只能见一截露在外面的细白藕臂,散乱的一袭青丝,与谢尧的融在一处。


    “看得可清楚?”


    温和的声音染上一丝寒意,拽回了众人的理智。


    谢尧在宫中再如何不受宠也好,到底也是当朝皇子,冒犯之责非常人可担。甫一出声,车幔便被严丝合缝地放下。


    待卫胥领着一众人离去,车内两人却还维持着原本的姿势。


    方才谢惊枝未来得及将匕首收回,此刻谢尧白皙脖颈上一道伤口横贯,显得十分刺目。她整个人几乎半坐在谢尧的腿上,他腰腹间细微的起伏都能被她感知的一清二楚。


    鲜血滑落,滴落在谢惊枝微仰的面颊上,如同一道血泪,瞧着旖旎非常,将车内的氛围衬得暧昧横生。


    只是谢惊枝心思并不在此,耳边只剩一片嘈杂之声。


    方才谢尧叫她“姑娘”,想必早已看出她女扮男装,现下又被她所伤。谢惊枝大脑一片空白,骨子里一直潜藏的恐惧蔓延。


    眼前不自觉浮现出多年前撞上的那双阴郁眼眸。


    冰天雪地之间,少年被腌臜的太监踹到在地,单薄的衣襟上渗出鲜血,面色苍白,薄唇抿成一线,死命撑着膝盖,颤巍巍想要起身,被又被按倒在地。


    恶劣刻薄的言语回荡在空旷的宫道上。


    “不过是冷宫残喘的一条狗,也敢和咱家叫板?”


    鞋靴踏在少年的手上,以屈辱的姿势半伏在地上,鲜血逐渐染红了身前的雪地,在一片莹白之中显得格外刺目。


    “还真把自己当贵人了?”


    那太监还想要在说什么,突然瞥见走近的谢惊枝,身子一僵,面上哪里还见得方才嚣张跋扈的影子,一脸笑容谄媚。


    “五殿下今日怎的……”


    “滚。”


    话还未说完,谢惊枝便冷脸打断。


    不敢得罪受宠的五公主,太监不敢多留,闻言立刻匆忙离开。


    站在原地未动,谢惊枝漠然俯视着眼前半跪于地的少年。


    脑海中满是在御书房偷听到的那句“永昭德行有亏,不堪大用”,谢惊枝心烦意乱。


    赐“永昭”封号,允独立宫殿,享万户食邑。


    世人所仰望的荣宠原不过是帝王平衡世家的手段罢了。


    少年额前碎发散乱,脸上带着擦伤,却也掩不住那张俊美的面容。


    乍对上那一双眼眸中深重的晦暗,谢惊枝未发一言,嘲讽般地扯了扯嘴角,再未多看少年一眼便抬步离开。


    后来宴席上再见,她才知晓,那是她的三皇兄,谢尧。


    同为皇族,谢尧却因废妃之子的身份只能挣扎于冷宫之中。那般如履薄冰的处境,谢尧后来却长成了那样一副清润温和的样子。


    谢惊枝自认并非良善之辈,宁家指皁为白,将她这个假公主换进宫中,借她之手算计诸皇子,只是有那么一丝相似的境遇,到底让她放过了谢尧。


    可不成想,谢尧才是那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大熙皇帝谢执突然染上风病,久治不愈,药石无医。帝王不豫,朝中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她那几位早被谪贬至偏远封地的皇兄弟更是狼子野心。


    谢惊枝殚精竭虑,本是防着边地借此拥兵自重,谁想她这位向来不争不抢、安分守己的三皇兄谢尧突然发难。


    她假公主身份一事被谢尧所察,以此为胁,谢尧率皇城司围了整座宫城,朝中无论世族反对,忠臣进谏,最终都被谢尧屠戮殆尽,大殿之中一片尸山血海。


    谢惊枝本以为自己也会是那身首异处其中的一位,却不想谢尧只是软禁了她,不久后甚至宴请群臣为她举办生辰宴。


    她无意揣摩谢尧这个疯子的行径,只是此番天赐良机,给了她联系外界的机会。


    宴会整整举办了一日,至夜,大殿之上仍是灯火未歇,烛火煌煌,一派纸醉金迷之象。谢尧双眸微弯,眼睫因昏暗的灯影在脸上拓下阴影,整个人都是一副温和无害的样子。


    任谁也无法将眼前光风霁月之人与当日大殿上大开杀戒的阎罗联系在一起。


    群臣百官当前,谢尧将一个镂金雕漆木盒递至她面前,眉眼中俱是温柔。


    “妉妉,生辰快乐。”


    为拖延时机,谢惊枝顺了谢尧的意,接过了木盒。


    “不打开看看吗?”谢尧笑意盈盈地问道。


    犹豫片刻,谢惊枝还是依言将木盒揭开,在看清盒内事物的一瞬间,整个人倒吸一口凉气,踉跄向后退去。


    木盒自手间脱落摔在地上,一颗人头自盒中滚出,浓重的血腥味迅速混杂着一股异香蔓延开来。


    和人头一同滚落的,是一颗通体雪白的灵芝,茎干溅满鲜血。


    只见那人头上赫然是淮安王谢为准的脸。一张脸上怒目圆睁,呈死不瞑目之相,俨然是不可置信间便被砍下头颅。


    看着眼前的景象,谢惊枝大脑一片空白。


    谢执迟迟未醒,民间突然盛传起千年雪芝可挽人生息的消息。


    传言其生长于亘古雪山之上,只有得天命者才能寻见,可活死人肉白骨。谢尧围城,她无法,只能与大皇子谢为准暗中联系。


    谢为准虽非皇后所出,但却是谢执长子,一出生便赐淮安王封号,是真正的天皇贵胄。


    从前虽是宁家借了谢惊枝的手让他被贬去封地,但凡是都有轻重缓急,她相信谢为准自会审时度势。


    在她生辰宴之前,谢为准传来消息,说自己找到了千年雪芝,即刻便会回京,届时需与她里应外合,开启宫门潜入。


    直至生辰宴,谢惊枝还疑心谢为准为何还未与她递消息,却不想他是早已身死。


    “不过是放了点假消息出去。那几个蠢货果不其然相信了,为了棵剧毒草药争得你死我活。”谢尧轻笑出声,站在原地,好整以暇望着面色惨白的谢惊枝。


    “谢为准私自入京,以剧毒药草谋害父皇。而我识破计谋,斩其人头,以三尺鲜血祭奠父皇在天之灵。”


    再支撑不住,谢惊枝腿间一软,直直跪倒在地上,耳边是谢尧喑哑疯狂的低语。


    “妉妉喜欢这个礼物吗?”


    ……


    马车内白玉琉璃香炉燃着薰香,丝缕青烟自炉中悠悠上浮。前世谢尧的脸与此刻车内的脸重合在一起。


    几乎是克制不住地颤抖着,谢惊枝呆愣望着谢尧,只觉心脏被无形的手掌攫住,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囿于腰间的手不轻不重地用力,带着一丝兴味的淡笑出声:“你怕我?”


    察觉到危险的本能让谢惊枝猛然回神。


    “殿下方才救了民女,民女感激还来不及,怎会怕殿下。”


    一双潋滟的眸子染上薄雾,谢惊枝竭力放轻声音,做出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


    “只是惊惶之下误闯了马车,未想到竟是三皇子车架,民女惶恐,只怕冒犯了三皇子殿下。”


    “是吗。”谢尧不置可否,闻言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松开谢惊枝不再看她,垂眸整理着微散的衣襟。


    “殿下,走吗?”秦觉的声音响起。


    “嗯。”


    端视着谢尧神情不再有异,谢惊枝不自觉松了口气,不知谢尧是恰巧今日心情好还是如何,竟真的帮她逃过一劫。


    飞快坐去谢尧对面,谢惊枝敛息凝神,只想当自己不存在。


    车行过数条街。


    “殿下将我放在此处便可。”


    “停车。”


    马车停下,谢惊枝敛目,柔声道:“殿下今日之恩,民女永世难忘,定当结草衔环。”


    反正日后谢尧也不会再见到这张脸了。


    “那你要如何还我人情?”


    清越如碎玉般的声音煞是好听。


    静望向谢惊枝,谢尧眸中的清冷褪去,勾起一个柔和的笑意,整个人如同春日融雪一般,仿佛真是在问一位相识已久的好友要回礼。


    谢惊枝却听的一噎。


    一届皇子,要平民百姓如何能还得了人情。


    “殿下想要如何?”


    “你既是要还我人情,自是需要将姓名身份说清楚,我日后才能寻见你不是?”


    试探之言说得冠冕堂皇。


    谢惊枝面无表情,随口胡诌。


    “民女方小蝶,家住城内安平巷,无父无母,家中只民女一人。”


    一番话被谢惊枝说得毫无心里负担。


    这偌大的上京城中叫方小蝶的不知有多少,况且安平巷是上京著名的“三不管”地带,多是没有户籍的流民流窜,谢尧就算日后真要寻她,也是无从下手。


    言罢抬步要走,谢尧却突然俯身过来,谢惊枝不受控地一颤。


    柔软的触感传来,脸颊上的血迹隔着锦帕被轻柔拭去。谢惊枝一顿,对上谢尧的眼眸,只见他神色中透着玩味的笑意。


    下意识想要避开谢尧将近的视线,谢惊枝垂眸,却不经意扫过他垂地的衣摆,浑身微不可察地一僵。


    “去吧。”谢尧笑了笑,温和道。


    “谢过殿下。”谢惊枝面色如常地下车。待车辇行过街口远去直至不见,双腿才不受控地一软。


    方才在车内,她分明看见,谢尧云青锦袍的衣摆处,赫然绣着一朵玄花暗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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