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苏梨今日不出摊卖烧饼, 她要把租赁的马车还回车马行,再将攒下来的押金拿回来。
除此之外,她还想给远在建业郡的祖母和秋桂送一封信, 报一报平安,她杳无音信整整三年, 是时候和家人认一下亲。
苏梨坐在柳郎君的摊位上,思索良久, 终是把近日发生的事情尽数写在信上, 以免信笺遗漏, 落入旁人手中,苏梨还将崔珏的名讳以“大公子”代称, 如此一来, 任人再怎样仔细验看,也不过是一封简单的家书。
苏梨在信上说了,她在柳州有营生, 还得攒一攒路费,大概一个月后会去建业郡探望祖母, 届时可以和亲朋好友一起过年。
苏梨吹干信纸上的墨迹, 又上镖局寻了前往建业的押镖师傅。
苏梨付了好几两银子,才让师傅应下送信一事。
其实苏梨完全可以寻崔珏帮忙, 想来他定会很乐意帮苏梨这个小忙。
但苏梨虽与崔珏同睡, 却莫名不想与他有过多的牵扯,因她知道,她和崔珏的这段关系如空中楼阁一般虚幻, 早晚会有坍塌消散的一日。
既如此,彼此之间还是泾渭分明比较好,她不会依靠他去做任何事。
苏梨做好了信笺送不到的准备, 大不了她一个月后亲去建业,左右都迟了三年,不差那么几天。
苏梨取回租车的钱,又换来一辆牛车,也好方便过几日继续出摊做烧饼生意。
苏梨又去肉铺称了十多斤猪肉、十多条用来炼油的猪板油、三坛梅菜干、二三十斤面粉,还花几文钱雇了个帮忙搬货的小伙计。
苏梨备好烤饼的用料后,就准备驾车回梅花村。
牛鞭刚扬起,便有一名头戴幕离的小女郎蹦蹦跳跳奔来,她高呼一声“阿姐”,乖乖凑到苏梨面前。
苏梨狐疑低头:“你是?”
女孩两只素白的小手撩开轻纱,露出一张檀腮杏靥。
苏梨大吃一惊,居然是崔舜瑛!
苏梨没敢喊她,圆睁双眼,不知该说什么。
还是崔舜瑛噘嘴,拉了拉苏梨的衣袖:“阿姐不认四娘了么?阿姐不喜欢四娘了么?”
苏梨哭笑不得,见到旧友,她的一颗心都变得软乎乎的,连声道:“怎会不认四娘呢?能见到四娘真是太好了。”
崔舜瑛前脚刚到,后脚便有杨达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他不敢在市井暴露崔舜瑛的公主身份,只能左顾右盼,确认此地没有危险后,悄声说:“殿下、三娘子,人多眼杂,咱们借一步说话吧?”
苏梨看了一眼自家的牛车,为难地道:“可我得看着车上的东西,以免被人偷去。”
杨达虽是宦官,但也在宫闱里见惯了富贵,他怎么都没想到还能有人要偷那十多斤猪板油的……杨达无奈地叹气:“奴才帮两位看车,您和殿下去茶楼吃些清茶,歇歇脚吧!”
如此一说,苏梨总算同意了。
崔舜瑛欢喜地牵着苏梨上楼,一如从前那般,拉着她一块儿上街游玩。
待到了茶楼雅间,崔舜瑛为苏梨点了甜口的杏仁酥酪,又上了几道苏梨爱吃的茶点。
苏梨忍不住问她:“是你阿兄告诉你的?”
苏梨是问崔舜瑛,如何能认出她易容后的身份。
崔舜瑛奸滑一笑:“当初踏雪扑到阿姐身上,我就觉出不对劲了……再一看杨达拍落阿姐的饼,回去便被阿兄教训了一顿,可不就是有猫腻?仔细想想,踏雪平时都不让那些贵女们摸毛,偏偏和阿姐这般相熟,自是知道阿姐不一般了!嘿嘿,特别是昨夜,我去寻阿兄问事,阿兄一夜未归,傻子都能猜到他去哪儿了。”
此言一出,苏梨的耳朵顿时染上飞霞,她倒不是因私事被发现而感到害羞,而是心中气恼崔珏办事太不牢靠,夜不归宿也要闹得人尽皆知,全来看她的笑话!
崔舜瑛握住苏梨的手,道:“我已经猜出阿姐隐姓埋名,逃至乡下的原因了,这是阿姐的私事,我不迫着阿姐回来。只一点,你我是闺中好友,阿姐别不要我,你还像从前那般和我一起玩,好吗?”
崔舜瑛吸了吸鼻子,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看得苏梨心里发酸。
她当然知道从前在贵女圈子里,崔舜瑛也没几个真心结识的好友。
不是崔舜瑛一个庶出崔氏女,主动去讨好那些世家嫡女,便是小户门阀的女眷抱着牟利的念头,刻意攀交她。
说来说去,崔舜瑛还是与苏梨关系最好,特别是她还曾被苏梨救下一命。
苏梨叹了一口气,同她道:“我住在梅花村,你可以随时来寻我玩的。”
崔舜瑛眨眨眼:“那阿姐也来寻我玩好不好?”
苏梨考虑到坞堡里还有崔珏,心中犹豫不决。
崔舜瑛忙道:“咱们不和阿兄见面,也不同他说话!我可不是来帮我阿兄当说客的,但凡他干过一点好事,也不至于让阿姐这般嫌恶,还假死躲他三年……我很分得清好赖。”
苏梨听得笑出了声:“要是让你阿兄听到,定会骂你胳膊肘子往外拐。”
崔舜瑛抱着苏梨的手臂撒娇,噘起的小嘴都能挂油瓶了。
“我就拐向阿姐了,怎么了?阿姐,你是不知道,我已经十七岁了,崔家再不能留我,是时候为我择驸马都尉了,可我心里实在怕得很……阿兄只看驸马人选的人品德行与才学,祖父则看家世尊荣与父族,偏偏徐太妃怕拖累我,也不愿与我太过亲近,更不敢插手朝中事。”
崔舜瑛说话的语气难掩落寞,看得苏梨心中一疼。
苏梨知道徐姨娘疼爱崔舜瑛。
为了保护崔舜瑛,徐姨娘安分守己,从来不敢在崔珏面前持什么长辈的姿态,如此才能让崔舜瑛多多亲近兄长,讨得这位嫡兄的喜爱。
但徐姨娘的识时务,便代表了她不能过问所有崔舜瑛的身家大事,她必须将崔舜瑛视为尊贵的崔氏女,才能让崔舜瑛一直被世家庇护。
也是如此既亲既疏,才令崔舜瑛感到伤怀。
苏梨摸了摸她的发髻,问崔舜瑛:“四娘想我做什么呢?”
崔舜瑛笑道:“明日有一场狩宴,明面上说是官宴,但实际上是为我办的相看宴。届时会有很多适婚的世家子女前来赴宴,我想阿姐陪我一道儿去,好吗?”
苏梨略有为难,她并不想现身于人前。
崔舜瑛也为她考虑好了:“阿姐届时参宴,便不要用易容的装束了,直接真身露面,如此便不会影响到你平日在市井贩饼t?的样貌,也能陪我挑选未来郎婿,不好吗?”
苏梨虽然也想有朝一日能用真面目示人,但她还有其他顾虑。
“可我在三年前,曾与陛下一起面见过各家夫人,到时候赴宴,会不会被人认出来?”
崔舜瑛摇摇头:“三年过去了,谁还记得苏姐姐的样貌?先不说许多世家女眷没见过阿姐,再来这三年间,也有许多达官贵人四下搜罗女子,给阿兄送去肖似阿姐眉眼的替身美人。便是阿姐明日在狩宴上露面,也只会被当做‘苏皇后’的替身,至多夸赞一句——‘此次寻来的美人当真肖似故人’,谁又真以为阿姐死而复生了?”
崔舜瑛说得在理,苏梨点了点头。
“阿姐,求你了。你也不想我所托非人,你也想帮我找个如意郎君,日后和和美美度日吧?”崔舜瑛拽着她的袖子,可怜巴巴撒娇。
苏梨无奈地点头:“我陪你就是了。”
崔舜瑛大喜过望:“那就说好了!明日未时,我派人来接阿姐进山,阿姐可不能推诿。”
“知道了,我在村口等你过来。”
送走崔舜瑛后,苏梨再度坐上牛车。
回家路上,苏梨迎着和煦的夕阳,莫名想起小姑娘说的那句话。
这三年间,也有许多官吏给崔珏送来女子,借他“睹物思人”么?
崔珏有多重欲,苏梨是知道的,她不信他在明知苏梨辞世的情况下,还忍上三年,不行.房.事。
苏梨心中了然。
既如此,崔珏他口中的守节,便是一派胡言。
崔珏为了哄骗她回心转意,故意胡诌出这些甜言蜜语。
想来这三年里,崔珏背着人连吃带拿,半点都没饿着呢-
夜里,苏梨把面粉都堆到柴火堆上,以免山中下雨,会让面粉受潮。
苏梨干这些活计十分麻利,都不需要喊杨大郎帮忙,自己一个人就能忙活。
不等她拎起粗布口袋,一只筋骨分明的手便替了过来,男人的长指揽过粗布袋子,将粮袋轻巧举过头顶。
“要放在柴薪上?”
清冷低沉的嗓音,传入苏梨耳朵。
苏梨怔了怔,抬头望去,正巧看到崔珏那张冷艳深秀的俊脸。
苏梨点头:“对,堆在上边,过两日我拿来揉面。”
崔珏依言照做,苏梨便也不再管他,只去灶房探望胡嫂和圆哥儿,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等苏梨用完晚饭,沐浴上床的时候,崔珏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她的屋中,坐到了床榻边上。
他显然也是洗过身的,换了一件素色的薄衫,敞开的衣襟隐隐可见线条流畅、块垒分明的腹肌,腰间系了一根蟾绿色的细带,虚虚打了结,指尖一勾便能轻而易举挑开。
崔珏不知何时往她屋里搬了一摞案牍文书,此时他倚在床头,借着微弱的油灯审阅牒牍,缄默无声。
男人乌发半绾,凤目低垂,唇秀而薄,眼尾微红,竟有几分难言的媚态与艳冶。
苏梨深知崔珏于国政上,确实是个深得人心的好君王,她不敢打扰他务公,便老实跨过男人的腿骨,往床榻里侧滚去。
苏梨今日累极,没一会儿便陷入昏睡。
只她夜半时分,忽觉口干舌燥。
再度醒来的时候,屋内的灯早已熄灭,想来已是子时。
苏梨有起夜喝水的习惯,她迷迷糊糊睁眼,作势要爬出床帐,倒一杯清水来饮。
正当她掀被起身的瞬间,却忘记床侧还睡着一人。
女孩伶仃足踝被崔珏一绊,踩踏不稳,冷不防又坐了下去。
这一下倒好,苏梨只觉得膝盖发酸,就连腿芯都遭到了磕碰。
男人胯.骨俱是坚实滚沸的质感,硌得她微微涩疼。
苏梨没能站稳,竟冷不防跨.坐上崔珏遒劲有力的窄腰。
苏梨吓得大惊失色,连呼吸都窒住了。
很快,她发现落座的位置有点不对……
即使她与崔珏还隔着一层薄如蝉翼的软布。
但她也能清晰感受到那等炽烈的轮廓。
她、她好像也嵌进去了一些……!
苏梨撑得难受。
丰腴唇瓣儿都被夹-磨得生疼。
苏梨呆若木鸡,她动弹不得,打算缓一缓再偷偷离去。
可就在苏梨低头的刹那,竟借着月光,看清了崔珏那双眼尾微红的漂亮凤目。
男人的雪睫纤长浓密,瞳仁深邃似幽潭。
崔珏半阖长睫,静静打量匍匐于身的苏梨。
最终,男人嗓音磁沉微哑,意味深长地道。
“如你有意动,我自当倾囊相授……倒也不必趁人熟睡,这般鬼祟行事。”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第八十二章
苏梨本想装作无事发生, 下榻喝完水就继续睡觉。
然而行恶被人抓个现行,还是这般尴尬的姿势,倒有点令人无措。
苏梨无言以对, 偏偏她也不敢轻举妄动,心里一边在抱怨怎么夜里怕热, 要穿如此单薄的小裤。
另一边又在想,怎么隔着一层软布, 还能嵌入皮肉, 箍得动弹不得。
布料的粗粝质感, 令苏梨感到生涩,举步维艰。
崔珏目光清明, 他不过腰身微动, 她就受到惊吓,下意识挺胸抬头,将膝盖绷得更紧。
苏梨柔软的唇瓣不过细微嚅动, 反将那一杵滚沸七寸挤压……
收容得更为严丝合缝。
苏梨身姿僵立,不由自主咬起了唇, 她的额头冒出细密的热汗, 只觉得床帐中暖风酥骨。
苏梨看着崔珏渐渐发红的凤目,心中慌张, 不知道该怎么劝住他。
“如果我说, 我只是想喝水,不慎落到你怀里,你信吗?”
崔珏墨眸微阖, 一手掐过苏梨尖尖的下巴,另一手顺着她的小衣缝隙,掐在她纤软的腰肢上, 摩挲软嫩的雪肤,寸寸朝上。
“你很渴?”男人低哑的嗓音贴耳擦过,略带蛊惑意味。
下一刻,崔珏已然支肘,撑起了精壮的身体,滚烫结实的胸膛倾向苏梨,在苏梨惊慌失措几欲逃跑的时候,男人宽大的掌腹又恰到好处地压紧了她的腰线,将她稳稳摁到身上。
“别动。”崔珏教她盘好男人有力的劲腰,不允她逃离分毫。
苏梨的后脊滚过电花,就连长睫也忍不住簌簌战栗。
明明没有肌肤相亲,骨肉相触。
不过是隔靴搔痒的触碰。
但苏梨仍觉得头晕目眩,隐隐有欲.念横流。
如潮涌至。
滑腻的热汗流淌,直将苏梨的手臂也黏得湿漉漉。
一件柔软的小衣全是水迹,就连小裤也濡透。
腿骨呈现出原本的莹润玉肤。
苏梨摸到一些黏腻的汗浆,有些难堪。
她嘴上说并非是自己意动,可她明明也能被崔珏撩拨出一些私欲。
方才崔珏强制抬身的动作,仿佛只是巧合。
他的确想要照看苏梨,想为她解渴。崔珏竟真的抱起她,朝屋内的木桌走去。
崔珏一手托臀,单臂稳稳揽住身材娇小的女孩,另一手闲适地提壶倒水,捻着陶土杯,喂到苏梨的唇边。
崔珏刚才的一顿夹缠,连累苏梨的额发全被热汗打湿了。女孩的绒发黏在脸上,蜷成几个小圈,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那般柔若无骨。
苏梨闹得脑袋混沌,气喘吁吁,如今水杯抵在唇边,真如甘露一般润喉,她连喝了两杯水,方才止住急促的呼吸。
“喝够了?”崔珏的眸光幽深,指肚轻轻叩在她的唇瓣,侵占欲十足的目光,仍落在她水光潋滟的樱唇上,流连不去。
苏梨觉察到危险,她不想挑衅崔珏,只能装乖点头:“多谢大公子赠水,我够了……”
崔珏轻扯一下唇,他亦饮了一口清水润喉,随即含.咬住苏梨饱满的耳珠,低声喟叹:“你够了,我尚且渴着。苏梨……我不入内,你不要躲。”
苏梨的耳骨被男人咬到齿间碾磨,散开微微的刺疼。这样的举动,不似要故意惩戒她,倒像是提醒苏梨专心应对。
苏梨想躲,但崔珏挟持人的力道太大。
一只手已被崔珏扣到掌心,坚硬修长的指骨侵进苏梨脆弱的指缝,与她十指相扣,紧密地交缠。
苏梨被崔珏身上渡来的幽冷气息撼住,一时瘫软下肩背,老实巴交地靠到他的怀中。
任人磨.弄。
崔珏食髓知味,他还在吮吻她那垂珠小耳,软滑的舌搅动着女孩微韧的耳廓,糊里糊涂的水声充盈耳朵,令苏梨茫然无措,只知杏眸湿濛,无助地蜷曲起脚趾。
好在,崔珏还知道分寸,他并未吓到苏梨。
今夜也不过是借她的腿侧、小腹上的软肉纾解……
苏梨浑身湿泞,累到不行,她一陷进被褥里,便沉沉闭眼,睡了个天昏地暗。
待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崔珏已经不在房中,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回的柳州内城。
苏梨困顿极了,但她掀开被子,看到已经换过的干净小衣,猜到是崔珏昨夜t?亲力亲为帮她擦的身子。
苏梨想到崔珏的轻狂放肆,以及那一片附着于身的醍醐。
也不知崔珏忍了多久。
不过一次便满满当当……
倒是奇怪,他的坞堡里又不缺美人,何必紧着她磋磨?
只是崔珏新鲜劲儿刚起来,恐怕还要一段时间才能下去。
思及至此,苏梨长叹一口气,直觉她往后的日子会有些命苦-
苏梨今日答应了崔舜瑛,要陪她一起去狩宴相看夫婿,因此她并没有出摊卖饼,而是待在四合院,将黄泥小院里里外外都清扫了一下,又用豆面揉了几个窝窝头,放锅里蒸熟。
灶膛里的柴火被苏梨用烧火棍挑熄,煨在草木灰下,散着余热。这般一来,灶膛里滚烫,能一直煨着锅子,又不至于蹦出火星,将整个屋子燎了。
苏梨和胡嫂、杨大郎同住一屋檐下,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生活。谁回家早了便先做饭,多煮几人的饭,连带着迟了的人一起吃。
每次苏梨在外卖饼,精疲力尽地回家,远远看到黑黢黢的深山之中,四合院里燃起了灯光,冒起灰扑扑的炊烟,她心里便觉一阵安逸与温暖。
苏梨尝了一个窝头,又喝了一碗胡嫂早晨留下的甜豆浆。
待她洗漱后,又去屋里找了一顶幕离戴在头上,遮掩面容。
苏梨戴帽出门,便没有易容。为了回家的时候,不在胡嫂和杨大郎面前露出破绽,苏梨还将那些装束藏在荷包中,一并带去了狩宴。
到了未时,果真有一辆轻便朴素的青帷马车徐徐驶来,接应苏梨。
许是为了让苏梨放心上车,竟是御前大太监杨达亲自赶的车驾。
杨达自从上次办砸了事情后,便被崔珏冷落了好些时日。
他倒是个心思活络的,知道崔珏那头讨不了好处,就向长公主崔舜瑛献殷勤。
好在崔舜瑛为人和善,也可以说是仗着崔珏的帝王威仪,崔舜瑛知道无人敢对自己不敬,对于所有士族和奴仆的谄媚,她自然照单全收,来者不拒。
一段时间下来,杨达已经撅开崔舜瑛惯用的宦官,成了长公主殿下跟前的第一红人了。
杨达遭受过皇家兄妹俩的敲打,待苏梨不敢再有怠慢,远远见着人,他便腆着脸,笑容灿烂地打招呼:“三娘子一路辛苦,要不是奴才怕惊着村里人,恨不得将车驾停在院外,供三娘子上车呢!”
杨达亲自停马下车,搬下脚凳,恭谨地请苏梨入内。
苏梨听完,和气地道:“劳大监费心,这般行事很是妥帖,村子小,人多眼杂的,万一给殿下招来非议便不好的。左不过一段路,累不着什么。”
杨达还想着此前他待苏梨多有轻慢,今日怎么说也得负荆请罪,让贵人消消气。
怎料苏梨不计前嫌,上车也没有多为难杨达,仍是感激地道了谢,安分进了马车。
杨达心里百感交集,倒是有点后悔自己此前眼高于顶地慢待小娘子。
上车的瞬间,山风拂面,吹起苏梨头顶上遮掩的那一层软布轻纱,杨达在这一瞬息,看到了幕离底下的那张俏脸。
年迈的宦官忽然双眼圆睁,呼吸窒住。
不过一息之间,杨达就明白了君王为何对这位三娘子另眼相待!
倒不是苏梨生得倾国倾城,抑或是旁的原因。
只因她那张脸,竟和先皇后苏氏长得一模一样!
杨达这些年在御前鞍前马后,自是见过崔珏书房中的亡妻画像。
他也知晓这么多年来,世家臣子一直搜罗肖似苏氏的美人,进献给君王。
只是那些女子美则美矣,眉眼也有几分相似故人,却仅仅是肖似其骨无其魂,一举一动充斥着那种教养在深宅大院里的暮气沉沉之感,浑不似崔珏泼墨挥就的画下美人那般生机盎然,栩栩若生。
可方才不过是暖风撩帘的惊鸿一瞥,竟让杨达看到了如此鲜活灵动的妙龄娘子,他心中惊骇不已,更有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涌上心头——总不会是苏皇后死而复生了?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第八十三章
在前往柳州城外的猎场之前, 苏梨的马车先一步抵达坞堡。
苏梨撩帘,看到不远处巍峨的屋舍,铁甲铮铮的禁卫军, 微微一怔。
“大监,我们不是直接去狩宴吗?”
杨达恭敬地打帘, 请苏梨下车:“是殿下的吩咐,说是想给三娘子装扮一番, 再与她一同前往狩宴。”
说完, 杨达又小心翼翼觑了下苏梨的脸色, 解释道:“殿下此意并非嫌弃三娘子衣着磕碜,实在是世家小娘子们各个眼高于顶, 以貌取人, 怕是一点疏漏,都能让三娘子被人讦攻……殿下唯独怕您受委屈。”
杨达言辞委婉,不想伤及苏梨的自尊心。
但苏梨本就是从高门大院里出来的, 如何不知那些世家子女扒高踩低的嘴脸?她才不会在意,甚至也愿意配合崔舜瑛的安排, 反正她赴宴的目的, 不过是帮着崔舜瑛掌掌眼,相看几个适婚的小郎君。
“无碍, 听殿下的吩咐便是。”
苏梨极好说话, 她压下幕离上的轻纱软帘,跟着杨达入了崔舜瑛的寝院。
崔舜瑛所住的院落,粉墙耸拔, 鸳瓦鳞鳞,天井四面盖了斜坡黑瓦屋檐,呈四水归堂的聚气构造, 极为温馨雅致。
许是崔舜瑛早早吩咐过仆妇,女使们一见苏梨,便殷勤上前,小声唤她:“三娘子快来,慧荣姑姑正等着您呢!”
苏梨没想到慧荣也被带来了柳州,一时间有些怔忪。
慧荣看到苏梨,倒是眼眶发红,轻轻叹息:“娘子,许多年不见了。”
仔细想想,苏梨从前与慧荣的私交平平,但她从前与崔珏相处不好时,慧荣帮她唤来了秋桂,还给她带了冬瓜糖,甚至帮她清洗身子,梳发闲谈……
苏梨朝她一笑:“慧荣姑姑,这么多年,您一切安好?”
慧荣颔首:“都好、都好,娘子呢?”
苏梨仔细想了想,倒也没哪处不妥,只点头:“我也都好。”
崔舜瑛见她们苦兮兮地寒暄半天,脑壳子都疼了,赶紧拉着苏梨落座,对慧荣道:“我的好姑姑,可别啰嗦了!出行的吉时快到了,赶紧给阿姐梳个随云髻,再取来我那套蝴蝶垂珠步摇给阿姐戴上,裙子嘛,便穿那一身金莲宝相花纹的春衫,披帛记得选姚黄色的!”
崔舜瑛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还不忘用首饰衣裙装扮自家好姐妹。
苏梨出神的时刻,已被她拉到梳妆镜前簪花佩玉。
好不容易穿好了衣裙,绘好眉心的粉莲花,苏梨又被崔舜瑛心急火燎地拉上马车,坐到铺好软垫的车厢之中。
苏梨扶了扶头上沉甸甸的流苏步摇,小声问崔舜瑛:“今日我赴宴的事,你可告知你阿兄了?”
苏梨昨夜被崔珏闹得腰酸背痛,都忘记提前同他提前通个气儿,毕竟是这样的国宴,她这样的不速之客露面,也不知会不会给人添麻烦。
闻言,崔舜瑛倒是一副看好戏的狡黠模样,她对苏梨偷笑一声:“我还没告诉阿兄呢!”
苏梨不明所以,问她:“陛下不知情,会不会不大好?毕竟我这等庶民赴宴,有点不合规矩?”
崔舜瑛摇头:“阿姐实在多虑,你是我的朋友,与我同席便是,谁又敢指摘公主的不是?除非他是不要脑袋了!”
崔舜瑛行事方面,与崔珏有点一脉相承的狠戾果决,凡是碍着她的人,铲除便是,不然爬到权势顶端,当这个皇家公主又有什么意思?
苏梨想到那些问东问西的世家小娘子,还是打算用一个稍微妥帖一点的借口,“不若这样,对外我便宣称是你的贴身女官,如此一来,既能与你同行,又不会引得旁人猜疑。”
崔舜瑛一想到苏梨要扮成随侍的婢女,她连一句“阿姐”都不能喊了,心里有点不高兴。
但她深知苏梨行事谨慎,再如何不情愿,为了让苏梨安心,也只得应下。
“好吧好吧,我都听阿姐……三娘的。”
苏梨忍俊不禁,她从藏吃食的匣子里摸出一枚蜜饯,塞到崔舜瑛口中:“没事,下回你乔装一番,来梅花村玩,夜里就与我同睡,我给你炸蝉吃!”
崔舜瑛记起从前和苏梨在建业郡吃油炸春蝉的快活日子,她一想到炸蝉酥香的口感便忍不住口齿生津。
崔舜瑛连声道好。
可怜小姑娘全然不知,苏梨难得为了私心,算计她一回……夜里若是妹妹同住,崔珏必定不会再宿她的房中,那苏梨也能摆脱崔珏几日,不用受他床笫间的磋磨了!
要知道,她今日坐t?车还觉得双腿无力,膝盖酸痛。
仔细一想,崔珏好似意犹未尽,趁着她闭目熟睡时,还特意将那一寸硬朗的炙物,递到她的腿.芯。
男人嘴上说决不会莽撞入内……
可苏梨早晨起来,分明觉得软.唇酥麻,不知何时敷了一层冰凉的消肿药膏。
连带着珍珠都残留着微乎其微的涩疼。
光是她醒着的时候都出了两次,鬼知道她睡着后,他又抱着自己做了什么!-
此次猎宴设在柳州外的皇家猎场。
禁卫军在前持枪开道,军仪雄威,军将们胯-下的健马膘肥体壮,马蹄声隆隆,更是声势赫奕。
皇家车马先行,文武百官紧随其后,大约酉时,一行人便抵达那片广袤的原野。
柳州属于膏腴的南地,四季分明,很合适耕耘农事,因此这里的高地平原不似塞外那般,处处都是戈壁僻地,黄沙漫天,反倒草长莺飞,遍地沃野。
这样的猎场,便无需军将们提前拦好猎场,放入猎物,以防世家子弟夜猎,各个空手而归。
只要弓马娴熟之辈,随意挽弓策马,深入平原,就能猎到品种丰富的山货野味,尽兴而归。
想到待会儿能在众人面前大展身手,世家各个年轻郎君都蠢蠢欲动,刚到猎场就迫不及待跑去牵马,再捯饬弓箭,准备夜猎的事宜。
崔珏虽为君主,但他还未到而立之年。
平时他看着再稳重清矜,威仪深重,也不过是个年轻有为、血气方刚的儿郎。
吴国向来崇武,崔珏既要服人,不止用谋略规训,还得用剑术、马术、骑术,彰显帝王的风采。
因此,今日崔珏出行,便直接穿了一身窄袖玄黑骑服,男人平日里半绾的乌发,在今天尽数束进玉冠里,凛冽如针的发尾垂落腰侧,加之一双狭长寒目不怒含威,整个人看起来颇有种冷戾凶煞之感。
御车停至搭建好的营帐前,崔珏撩帘下车,抬眸瞥向崔舜瑛,似是想知道四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早在出城路上,崔舜瑛便时不时从马车里探出头来,朝他挤眉弄眼地笑,活似一只偷腥的猫崽子。
崔珏记得崔舜瑛不想出嫁,还因此次相看宴,同崔翁闹过一场,既这般生气,又怎会忽然想通了,对他笑得这般和气?
崔珏微微拧眉,打算静观其变。
没过多久,崔珏便知崔舜瑛在暗下取笑什么事……
公主的车驾停下,帘布撩起,一名身姿纤秾合度的女子,攀着车壁,缓缓落地。
女子眉如远黛、唇若点绛,梳着精致的乌髻,头簪一支颤颤摇曳的流苏步摇,鬓边别一朵灵巧梨花,山风渐大,压着她的衣裙拂过,勾勒出丰腴的雪峰、玲珑的楚腰,处处都是恰到好处的柳娇花媚。
竟是苏梨。
崔珏的指骨微蜷,薄唇轻抿……他怎么都没想到,崔舜瑛胆大妄为,居然将苏梨带到猎宴之中!
崔珏看着盛装出行的妻子,心中隐隐不悦。
他正要上前去拉人,却又想起,如今正是朝政动荡之际,他尚有棋局要布,绝不能表现出任何对于苏梨的偏袒与亲昵,免得落入有心人眼中,会给苏梨招致无妄之灾。
思及至此,崔珏忍下眼中汹涌的戾气,低眸不语。
他不过淡扫一眼,便收了目光,男人仿佛没看到她们似的,兀自去牵动赤霞,随即翻身上马,利落地离开-
崔珏不动声色地走了。
只留给崔舜瑛一个冰冷寡情的背影,这样沉稳的兄长,令崔舜瑛大失所望。
她还想着崔珏见到苏梨,一定会不管不顾上前,在众目睽睽之下失态,然后把小嫂嫂拉回自家马车上呢!
怎料他居然这么平静,一点波澜都不起。
这还是她那个因为妻子死了,差点屠完西北大族的凶悍兄长吗?
可见男人心海底针,崔舜瑛当真是搞不懂崔珏心里在想什么。
崔舜瑛故意给人上眼药,坏心眼地道:“阿姐,方才阿兄都没多看你一眼就走了!”
苏梨没注意到崔珏,她后知后觉问了句:“陛下方才在附近?”
问完,苏梨又温声安慰替她打抱不平的崔舜瑛,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你阿兄从前说我不过中人之姿……想来应该是今日装扮太过寻常,入不得他的眼?”
崔舜瑛乌眸圆瞪,她看着眼前雪肤花貌的娇俏女子,忍不住反驳:“阿姐这样还是中人之姿啊?分明是倾城国色!我哥能说出这话,那他一定是瞎了!不行,这场子,我必须帮阿姐找回来。”
崔舜瑛心生一计,她嘿嘿两声笑,挽住了苏梨的手臂,对她道,“阿姐,来,我带你去见见世面。既然阿姐和阿兄都没大婚过,那自然也算不得什么正经夫妻了,既是独身女郎,见几个小郎君又怎么了?想来我阿兄自诩貌美,定不会担心阿姐这样中人之姿的女子,被其他男人拐走的……”
草原风大,苏梨一时恍神,没能听清崔舜瑛说的话,她悄悄问了句:“殿下,你方才说什么?”
崔舜瑛无辜眨眼:“没什么啊,我只是想带阿姐一起去相看小郎君而已,我没什么坏心思的。”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第八十四章
苏梨如今不是世家贵女, 她难得以局外人的身份来看待这一场猎宴,感受也足够新鲜。
许是知道她如今在猎场玩闹,即便不慎开罪人, 也不至于落得死无葬身之地,她的心境便没有从前那般压抑沉郁。
苏梨陪崔舜瑛吃了一盏乌梅饮子, 还佐了两块软香糕。
她们本想在帐篷里待着,可很快, 帐子外就来了许多拜访长公主的世家贵女。
如今的吴国推行恩科新政, 儒学治国, 士族好诗书,贵女们外出交际, 便以诗礼传家的谢氏女谢清菡为尊。
按理说, 清贵门阀的女子不愁嫁,一家有女百家求,而谢清菡的祖父, 是吴国位极人臣的谢相公谢修明,深受君王倚重, 谢清菡早已及笄, 即便不成婚,也该有亲事定下来。
可谢清菡如今已有十八岁, 却还待字闺中, 没有外嫁。
众人一推敲,心思便活泛开了。
她们隐隐记起,三年前, 崔氏与谢氏也有联姻之意,只是崔珏开国登基,又为亡妻守节, 婚事自此耽搁下来。
如今苏皇后故去三年,崔珏也该重开后宫,迎进新主。
那么未来的吴国皇后,便很可能是谢清菡。
思及至此,贵女们更为殷勤地讨好谢清菡,希望日后能借着这点交情,让谢清菡在崔珏耳畔吹吹枕边风,也好帮家里消灾避祸。
谢清菡盈盈下拜,隔着帐帘,道:“臣女叩问长公主殿下金安。”
崔舜瑛闻声,对大宫女鸢春摆摆手:“让她们进来吧,顺道清点一下人数,再置几盏甜茶来。”
苏梨听闻贵女们进帐,作势要站起随侍,还是崔舜瑛眼疾手快地压下她的手臂,小声嘟囔:“阿姐可别这样,这是我的地盘,我爱抬举谁抬举谁,没人敢说三道四!要是你今日畏首畏尾,玩得不愉快,日后肯定不会再来官宴了。”
苏梨不免被她逗笑,心想小姑娘倒是机敏。
苏梨的确不耐烦应付这些贵人们,倘若每次都要胆战心惊地招待人,那她不如在梅花村待着……初夏时节,吃几个井水湃过的山桃,喝一碗绿豆汤,屋舍四角先用艾草熏蚊虫,再坐在庭院里摇扇乘凉,不知该有多舒爽。
苏梨坐着出神,谢清菡却在入帐的时候,第一眼见到了她。
循着谢清菡怔忪的目光,那些贵女们逐一把视线落到苏梨身上。
在见到苏梨那张秋水芙蓉面时,众人纷纷怔在了原地……
女孩眼如秋水,唇若染樱,生得真好啊。
没听说过高门大户还有生得这般标致的小娘子呀。
特别是她与长公主崔舜瑛相熟,不似初初认识的……她们不免心中计较,猜测苏梨算哪一号人物?
旁人没见过座位上这位小娘子的长相,可谢清菡此前有意于崔珏,三年前,她在茶楼里,专程打量过那位先皇后的……
眼前这位女子,与崔珏的亡妻苏氏,长得也太像了。
谢清菡从前受过崔珏敲打,心中对于这位君王既畏又惧,可看着崔珏力排众议,竟执意要追谥亡妻,还为她守身如玉足足三年,谢清菡又不免意动。
虽不知崔珏私下有没有开荤,但后宫的确没有立后纳妃,帝王也的确算是个情深义重的好郎君。
因此,谢清菡心中那点朦胧的好感,再一次钻出了心墙。
谢清菡对苏氏多t?有忌惮,她深知活着的人,再如何也比不过死人。
可母亲闻言,却轻声嗤笑:“陛下再如何也是男子,活生生的温香软玉在怀,他便是口中记挂亡妻,大把的力气还不是往你身上使?况且我家菡儿生得仙姿玉质,还怕比不过一个庶族出身的女子?你且等着吧,不出三年,陛下便会将那苏氏抛诸脑后,届时你再伺机多多碰面,自当有近身君主的时机!”
谢清菡听从母亲吩咐,每逢官宴、猎宴,势必会来精心打扮一番面圣。
但崔珏待人一视同仁,对人不冷不热,也从来不与她有过什么闲话。
当真令人气馁。
谢清菡幽幽看了一眼坐在椅子上的美貌女子,忍不住去猜测她的身份……难不成是哪家高官寻来的皇后替身,特地进献给崔珏的?
可她为何与长公主这般相熟?
难不成已经得了君王的宠爱,崔舜瑛才会对她另眼相待?
一盏茶的工夫,苏梨已经被这群贵女们来回看了几十眼了。
她不喜欢这种被人当地里白菜打量的眼神,下意识叹一口气,也抬眸去逡巡她们。
倒是有意思,除了一个谢清菡,苏梨从前见过,其他独身的女郎,瞧着都有点面生。
苏梨不免感慨,不过三年过去,贵女圈子便时过境迁了。
女孩们好似生生不息的韭菜,三两年就换了一茬子。
眼见着谢清菡还梳着未出阁的姑娘发髻,苏梨猜出她许久不嫁人,应当是在等崔珏封后。
毕竟当年,谢家和崔家有过联姻的念想……崔珏还拿此事来她面前邀过功。
苏梨想到崔珏这些年装得对亡妻一往情深,可私底下既是接纳那些送上门的替身美人,又是在外招蜂引蝶,哄骗小娘子痴等他一年又一年……当真恶事做尽。
她心中鄙薄,脸上却不动声色,仍然恬静地吃茶吃糕,当个不善言辞的花瓶美人。
崔舜瑛和谢清菡寒暄几句,便拉着苏梨出了帐篷。
“三娘,我们也去看猎场瞧瞧,据说今晚有许多英姿飒爽的郎君会上阵射猎,场面定然极为壮观!”崔舜瑛跃跃欲试,言语间半点不见对于相看夫婿一事的惊慌与无措。
苏梨疑惑地看她一眼,不免感慨,崔舜瑛的心态真好,不愧是见惯了风浪的崔氏女-
猎场上,人头攒动,兵卒拥卫。
郊外月夜,到处燃着照明的火把,烛光明耀,照得荒野一片亮堂。
因是射猎比试,世家子弟们都想在君王百官,以及诸位娇艳的小娘子面前大出风头,他们当然挑选了最为膘肥体壮的健马,以及最强劲的牛角弓、黑羽箭矢,准备应战。
郎君们身穿轻便的骑射胡服,腰系蹀躞带,背负弓箭,踩踏脚蹬,利落上马,各个鲜衣怒马,英武不凡。
待崔舜瑛等人走近,少年们纷纷回头,目光落在那一位瞧着面生的美貌小娘子身上。
山风凛冽,女孩的衣袍被夜风吹拂,渡来一阵若有似无的清雅桂花香气。
有人惊讶苏梨的美貌,有人暗下揣测苏梨的出身来历……
一时间,猎场静默。
崔珏觉察到异样,侧眸望去。
他看到站在崔舜瑛身侧的苏梨。
女孩身姿绰约,袅袅婷婷地站立一侧。
苏梨虽没有与人闲谈,却乖巧地跟在崔舜瑛身旁,供人打量。
即便苏梨不说话,亦有郎君对她感兴趣,打马上前,与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攀谈。
崔珏微眯凤眸,凝望远处的谢家大郎。
崔翁知晓朝政不稳,想着与谢氏化干戈为玉帛。
既崔珏无意于谢氏女,他便考虑让崔舜瑛下降谢氏,以结秦晋之好。
但看那位谢家嫡长孙虽气质卓绝,林下风致,行事却并不磊落,一面同崔舜瑛攀交,一面还要偷偷窥探苏梨……实为见异思迁的小人。
崔珏脸色阴沉,只觉额上青筋微跳。
他静静摩挲食指上的玉扳指,良久无言。
沉默几息,崔珏肃着一张脸,从杨达手中接过弓箭。
男人揽臂持缰,纵身上马,一骑绝尘。
崔珏忽然动作,吓了陈恒一跳。
陈恒急忙大喊一声:“陛下,你上哪儿去?!待会儿还要等你给获胜的郎君送去彩头呢!你跑什么?!”
崔珏策马狂奔,声线清冷平静,随风传来:“世家儿郎雄姿飒爽,龙马精神,朕颇感欣慰,为了督促郎君们奋发向上,朕自当下场,予以激励。”
陈恒被崔珏的话梗了一下,挠了挠头:“那我也来?就你一个在人前显眼出风头,好像不大好吧?”
陈恒无奈地攀上马背,摔鞭追上。
就在他即将靠近围好的狩猎场时,看到了一抹惊鸿艳影。
陈恒很快明白过来,崔珏为何一反常态,非要和一群乳臭未干的小郎君们一争高下。
原是苏妹妹亲临猎宴啊!
陈恒心里噗嗤一笑,意味深长地嘟囔:“哎哟,崔兰琚,你这是铁树开花了?真想不到,你也有今天!”
崔珏非要在媳妇面前一展拳脚,陈恒凑什么热闹?
他也不管崔珏了,任崔珏花孔雀一般开屏,在众人面前丢人现眼去!-
射猎比试的诸君听闻崔珏也要下场,一个个激动地语无伦次。
要知道崔珏可不是皇权世袭攀上的帝位,他是戎马倥偬、率军南征北战打下的吴国江山。
能与这般英伟无双的战神一同比试箭术,莫说那些年轻气盛的世家郎君,便是许多军中的武将都跃跃欲试。
一时间,猎场人声鼎沸,热火朝天。
不知内情的贵女们,还当是崔珏得知谢清菡也在观赛,特地为她下场。
唯有崔舜瑛一脸嫌弃地盯着自家兄长,心中鄙夷:“哥……你当我看不出来,你在搔首弄姿,吸引阿姐的视线啊?”
苏梨被迫夹在一群想要瞻仰帝王风采的贵女之间,颇感无奈。
她虽然喜欢骑马,但对打猎的兴致不算大。
要不是崔舜瑛在这里,她更想回帐中喝茶休息。
苏梨没忘记今天赴宴的目的,她的目光并未落在骑马而来的崔珏身上,反倒又偷偷看了一眼方才与崔舜瑛相谈甚欢的谢家大郎、周家三郎、小刘将军……
苏梨心中有了计较。
谢大郎为人倨傲,待崔舜瑛虽然言辞有礼,可眼神不算清正,实非良配。
周家三郎倒是殷切,满心满眼都是崔舜瑛,不过为人莽撞,年纪也太轻。
至于小刘将军,苏梨不大懂武将的事,可能还得崔珏来替妹妹把关。
苏梨心中盘算了几个来回,有了决断,便也敛去眉目,不再多看旁人-
射猎比试很快开始。
本来只是儿郎间小打小闹的切磋,因崔珏下场,赛事变得激烈而狂热。
崔珏并未因对手是一群青涩的少年郎,便手下留情。
宣战的角声吹起。
崔珏伏低身子,迎着冷冽夜风,夹马杀进莽莽苍苍、枝繁叶茂的原野。
男人的身材高大,目光锐利。
不过须臾,便发现那些藏匿于丛林间的獐子、野鹿、山狼。
崔珏面容冷峻,毫不犹豫地横弓在前,瞄准那些躲闪不及的猎物。挽弓搭箭时,男人衣下的背肌撑出衣布轮廓,没有半点赘余的皮肉,更显得他体态健美,肩背挺阔。
随着拉弓的力道渐大,崔珏结实的臂膀,隐隐浮现磅礴鼓噪的经脉血管,手中弓弦也自此满张为圆月。
不过一瞬的判断,崔珏阖目松指,一支黑羽箭矢就此激射而出,来势汹汹地飞驰进密林之中。
随着一声山兽的凄厉哀嚎。
半人高的草丛顿时颓下一只成年野鹿的躯体。
“好!!”
人群中爆发一阵叫好声,就连一同比试的少年郎们也被崔珏高超的箭术惊在原地,无措地加快射猎的速度。
崔珏并未被那些喝彩声惊扰心神,弓弦仍在颤动之际,他竟又从箭囊中抽出三箭,搭在了牛角强弓之间……
嗖!嗖!嗖!
箭矢连珠射出,箭无虚发。
不过一刻钟,崔珏的马蹄之下便堆叠了数头山狼、野鹿的尸体……
崔珏的衣袍上沾满了淋漓鲜血,整个人如置身地狱一般,血气浓烈。
比试结束。
崔珏收弓,不动声色地侧头,冷眼扫过苏梨的所在位置。
可苏梨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并未看他……-
崔珏的箭术高超,准头极好。
且夜猎的途中,还能做到每一支箭矢都贯穿猎物的头颅,一箭穿脑,堪称世间罕见的神箭手!
此次比试的胜者,自然非崔珏莫属。
苏梨远远看到崔珏狩猎的壮举,又见那一堆被箭矢贯穿脑袋的野兽,唇色有些发白,不免对崔珏有了更深一重的认识……原来崔珏不但t?杀人喜欢斩首,就连猎物也爱一箭爆头。
当真是符合他弑杀嗜血的暴戾个性啊-
比试落下尾声,少年郎们满载而归。
不少世家贵女都取来羊皮水囊、浸湿的巾帕,送给心仪的郎君,供他止渴擦汗。
谢清菡在姐妹的推搡之下,也红着脸,捧着一个羊皮水囊,上前进献给君王。
“陛下,方才那场比试当真是精彩绝伦,您受累了,喝点水润润喉吧?”
崔珏淡看谢清菡一眼。
他没有接下小娘子殷勤递来的水囊,反倒冷淡地道:“谢娘子的好意,朕心领了。朕还有政务企待处置,先行一步。”
说完,崔珏也不管谢清菡神色如何凄惨,只夹了下马腹,转身离去了-
苏梨昨夜睡得太少,站了一个时辰便有些劳累。
她和崔舜瑛打了声招呼,先行回帐篷里休息片刻,待晚宴开始的时候,再让慧荣姑姑来唤她参宴。
崔舜瑛玩心一向重,她还不愿回帐,自是无奈放过苏梨。
苏梨想起昨晚房.事,腿骨还微微发酸。
她精疲力尽,刚回到那一顶临时搭建的小帐,便有一具滚沸温热的身躯,压上她的后脊,将她整个人揽抱进怀中。
苏梨吓了一跳,脊背发麻,战栗不休。
但很快,她嗅到一股沉寂幽微的兰草气息,渐渐放下心。
是崔珏来了。
男人纤长湿冷的漆黑发尾,如蛇一般,自苏梨交颈的肩窝,缓缓垂落,滑进胸口的沟壑之中。
很快,黏腻的水声在她耳廓响起,是崔珏轻轻含.咬住她的耳珠,低喃一句。
“苏梨,我不喜你对旁人笑,也不喜你穿得这般娇俏,供旁人观瞻……”
“苏梨,你应当只看我。”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第八十五章
“苏梨, 答应我。”
今夜的崔珏有些痴缠,听着语调温柔,可下手却极为没有分寸。
苏梨被他掌在手中, 春衫的裙摆,也被男人苍白指骨一寸寸勾起。
他没有褪去苏梨的衣裤。
只是泛凉带茧的指肚, 沿着女孩的腰线留连,轻轻捏揉上她柔嫩的小腹软.肉。
彻骨的酥意顷刻间涌上苏梨的脊椎, 她不由自主地战栗, 双腿酸麻。
待崔珏的手指沿着膝盖往上……
碾向她的腿肉。
苏梨终于感受到了危险, 她整个人像是悬在崔珏身上。
唯有那只掌腹与她全然覆盖,压得实在了, 贴得严丝合缝。
就此, 架着她的娇躯。
苏梨感受到唇瓣里压进一指。
湿热的唇腔,层叠裹缠住崔珏。
她无措极了,连手臂沁出温热的汗意, 浮出一片薄红色。
她知道,几乎没过指根。
偏偏这时候, 崔珏探来的另一只手, 掰过她的下颌。
崔珏咬住了她的唇,与她交颈深吻。
苏梨湿漉漉的眼睫轻颤, 她嗅到崔珏发上、衣里的澡豆清香, 知他并非浑身血腥便来冒犯她。
苏梨渐渐放松了一些,杏眸迷离,在若即若离的亲吻里, 与他商量:“能不能……不要入内?”
苏梨知道崔珏的七寸有多么不善,她不能纵他行事。
以免待会儿腰酥腿软,让人瞧出端倪。
崔珏的乌眸深湛, 语气沉肃,温热的鼻息落于她的耳畔,“为何不能?”
苏梨感受到崔珏下手的狠厉,甚至在努力接纳他。
苏梨轻眨了下浓长眼睫,“等会儿还有官宴,我不想教人看出来……”
她本以为,自己说得已经足够清楚,怎料崔珏想到此前那些郎君们落在苏梨身上的贪婪视线,心中戾气横生。
他信手拨开苏梨的湿发,更重地吻她。
勾出苏梨的舌尖,滑动齿列,轻含樱唇、吞咽津唾。
似是要将她拆吃入腹。
崔珏还在诱导她:“为什么不想教人看出来?难道筵席上……有你在乎的人吗?”
崔珏轻扯一下唇,像是在逗弄她,可眸色却冷若风雪。
苏梨哑口无言。
崔珏没再说话了,他自顾自埋头,吮吻苏梨白皙圆润的肩膀。
男人或轻或重的啃咬,探汲所有苏梨流淌的香汗。
他不满足于此,又在苏梨的雪肤上下嘴,也好留下一星半点儿暧昧的吻痕齿印。
“苏梨,让人知道,你是我的……不好么?”
苏梨被崔珏几次摧折,磨得没了脾气,她浑身大汗淋漓,恨得仰头,咬了一下崔珏微鼓的漂亮喉结。
“崔珏……你不要发疯!”
男人深深吸了一口气,呼吸变得愈发粗重。
可随着崔珏的手指勾挑……
苏梨的脑海一片白茫茫的,她忍不住蜷紧脚背。
终于,崔珏松开了她。
他把那些湿濡,尽数抹在一侧的被褥上。
屋内泛起浅淡的桂花馨气,甜香笼面。
崔珏单臂抱起急促喘.息的苏梨,把她按到臂弯之中,温柔抚背,耐心安抚。
苏梨像一只濒死的雀儿,一颤一颤,佝偻雪背,蜷伏于崔珏怀中。
她微张樱唇,缓了许久,方才从刚刚那一次宣泄中,回过神来。
“喜欢吗?我知你是受用的……”崔珏还在问她。
苏梨紧紧闭眼,不想说话了。
好在她没有丢脸,她将所有按捺不住的娇.吟尽数压在喉头。
没有发出丝毫。
崔珏知道自己闹得太过,他取来帕子,娴熟地帮她擦拭,又伸手替苏梨整理好衣裙。
苏梨心里恼怒,不愿和他讲话,反倒是一声不吭,擎等着君主的照顾。
崔珏本该回到皇帐之中主持筵席,但不知为何,他更想在这间方寸之地,同苏梨再多待一会儿。
崔珏抱起苏梨,颀长修拔的身影朝睡榻上行去,拥着她,裹进薄被里。
“可有什么想吃的?我让御厨去做。”
苏梨疲乏地睁开眼,她靠在崔珏辽阔坚实的胸膛,轻声说:“冬瓜糖。”
崔珏抚了下她湿泞泞的脸颊,隐约记起,在很久之前,他喂苏梨喝下苦涩的汤药时,她口中也念叨过冬瓜糖。
崔珏:“为何爱吃此物?”
苏梨怔了怔,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仔细回想少时贫瘠困苦的日子,本不该将自己的过往剥开,说给崔珏听,可在他的指骨抚弄下,竟也让她生出一种不合时宜的暖意。
苏梨的倦意上涌,她出神许久,才低声道:“那是我少时难能吃到的一口甜……”-
后来的半个时辰,崔珏没有吵她,反倒将苏梨塞进薄被里,卷成一个结实的茧子,供她小睡一会儿。
苏梨从前在兰河郡的时候,三不五时就做噩梦,她梦到高耸入云的院墙,梦到被周氏紧闭的房门。
倒是奇怪,近日苏梨被崔珏睡前闹过几场,许是累极了,又许是他身上血味煞气重,能镇压魑魅魍魉,苏梨竟好久没再被梦魇住,一觉也能睡到天明。
直到夜里,帐外响起开宴的笙箫,尽是羯鼓、琵琶的悦耳声乐,苏梨被这些沸耳的热闹惊扰,懵懵地坐直了身子。
慧荣似是听到动静,忙撩帘入内,送来了崔珏吩咐好的干净衣裙。
苏梨脸上有点讪讪。
崔珏这般不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本来没什么事,平白无故换一身衣裙,倒像她与崔珏真有苟且。
慧荣一贯知道苏梨脸皮薄,她没有取笑小娘子,反倒恭恭敬敬帮她换了一身白芨红的窄袖胡服,还帮她凌乱的发髻拆散,重新用珍珠松霜绿的丝绦打了几根小辫子。
苏梨打量身上的胡裙,暗赞崔珏的用心。
立领的绸袍,恰好遮住锁骨上绯色的吻痕,不至于让她在人前难堪。
苏梨装扮妥当后,便跟着慧荣去找崔舜瑛。
苏梨假扮崔舜瑛的女官,当然能在公主的桌案旁边随侍。
崔舜瑛假模假式让苏梨斟了一杯葡萄酒后,便放她自行吃喝。
苏梨还是第一次参加这等君臣同席的国宴,她本分地盯着桌前一亩三分地,不敢肆意用视线逡巡旁人。
直到朱色桌案上又端来了几道菜肴,俱是清蒸羊肉、鱼羹、烧鹅等等荤食……
崔舜瑛不爱吃羊肉和鱼肉,不免瞥向端菜的杨达。
杨达擦了擦脑门冒出的热汗,殷勤地道:“殿下,这是陛下赐食,供您尝尝鲜的。”
崔舜瑛再蠢也知,阿兄是为了让苏姐姐多吃两口饭食。
崔舜瑛无奈地盛好鱼羹,夹好荤肉,摆在苏梨面前,“三娘,你替我尝尝味道,若是不错,本公主再入口。”
苏梨只是崔舜瑛麾下的一名女官,没有入席的资格,为了让她吃口热乎菜,崔舜瑛还得绞尽脑汁想借口。
好在苏梨极为配合,她老实端碗,每样菜吃完,还知道给崔舜瑛点评一下口感,什么鱼羹嫩滑、羊肉鲜美,听得崔舜瑛食指大动t?,自己也上筷子尝了尝。
两个小姑娘凑一块儿吃得不亦乐乎,崔珏远远瞥见一眼,知道她们的胃口不错,便也放下心,收回了目光。
宴会进行到一半,外域小国的使臣进贡,说是要给崔珏献礼。
使臣神秘一笑,用蹩脚的吴语道:“陛下,臣要献上的宝物,可是回鹘的月亮……”
世家大臣们心生好奇,他们交头接耳,低声猜测此次的进献之物究竟是何宝贝。
有的说是西域的经文,有的说是金银器,或是名贵玉珏……
待急促明快的鼓点响起,一卷瑞鸟衔金莲纹的红毯落地,自厚实的草坪,朝崔珏的御桌一路铺陈。
足踝绑缚金铃、腕缠橙花披帛的外域少女,从蓬松的毡毯步步挪近。
待她赤足踩上毛毯的瞬间,乐声变得更为激进缠绵。
少女棕发乌眸,深目高鼻,巧笑嫣然,生得极其貌美。纤细的腰肢随着鼓点扭动,袅娜的舞姿飞旋,如飘逸回雪,令人目不暇接。
竟是跳的胡璇舞!
世家阀阅设宴,常备舞筵与乐伎。
只是崔珏不好这口,因此平日宴请,至多在开席前,排演一场《破阵乐》,抑或是《太平乐》,如此了事。
倒是许多臣子深谙其道,心中不免感慨,这等擅舞的美貌胡女,当真是罕见的珍宝,难怪献女的使臣要这般洋洋自得,一副邀功的模样。
谢清菡看到步步朝崔珏靠近的胡女,心中忐忑不安,下意识看了君王一眼。
然而崔珏神色淡漠,并未表现出丝毫的兴味。
倒是苏梨第一次见到这般大胆袒露的少女,瞧得津津有味,连手里的美酒都迟迟没有入口。
一舞完毕,胡女腰肢舒展,伏跪于崔珏案前。
她操着一口流利的吴语,同崔珏道:“古赞丽仰慕英明神武的吴国君王已久,今日借宴席之故,献舞一曲,不足之处,还望陛下多多包涵。”
古赞丽显然是经人调教过的,几句吉语说得流利又地道,抬眸的瞬间,一双眉目潋滟生波,勾魂摄魄。
崔珏无动于衷,只默默转着手中的鎏金银杯,倒是旁的大臣直勾勾盯着妩媚多情的古赞丽,连眼睛都挪不开了。
崔珏看了外域使臣一眼:“既是献舞有功,自当嘉奖。宴散后,朕会命礼曹官吏,给汝等派去赏赐。”
回鹘使者闻言,便知崔珏没有收下美人的意思,不免心中郁闷,要知道古赞丽可是他们回鹘古国第一美人,就连西域小国的君主都曾送来聘礼,想要将古赞丽迎为王侧妃,怎么这位吴国皇帝一点收人的念头都没有?
使者不敢多问,倒是古赞丽久仰崔珏威名,她咬了下唇,胆大地开口:“陛下,古赞丽仰慕您许久,此番随使者来到中原,便是想要近身侍奉君王……还望陛下莫要嫌弃妾身乃胡女出身,允妾身服侍枕席。”
此言一出,莫说席间大臣,便是崔舜瑛和谢清菡都有些惊讶……当众求欢,可谓是恬不知耻!
唯有苏梨心中暗赞,倒是个赤忱胆大的姑娘,崔珏艳福不浅!
只可惜崔珏好似对胡女的兴致不大,他并未顺了古赞丽的意。
崔珏心生不虞,摆手召来侍从,将古赞丽送出了宴席。
崔珏如此不解风情,当真让苏梨有点诧异。
不过仔细一想,也许只是崔珏偏好乌发乌眸的地道吴国美人,他对胡女的兴致不大。
苏梨意兴阑珊地扭过头,继续吃着杯中美酒。
只可惜,妻子方才的一连串遗憾的神情,尽数落到崔珏眼中。
男人见她脸上并无不愉,心中莫名渗出了一点冷意。
崔珏的眸色更为冷厉,胸腔痛感深重,气息起伏。仔细计较,胸口除了一点皮肉开裂的痛感,还有一丝微乎其微的酸意。
如此难耐感触的侵袭之下,苏梨脸上那点若有似无的笑落到崔珏眼中,便显得格外碍眼、刺目。
令人恼怒,变得不堪。
崔珏承认,他不喜欢苏梨的大度。
他亦想到方才那场比试,苏梨的目光飘忽,她能看天看地,目光就是不落在崔珏身上。
她待他不上心,一如从前的琴课,所有人都簇拥着崔珏,唯独苏梨有闲心去看庭外夏花。
因她……不喜爱他。
宴席觥筹交错,酒意正酣。
崔珏难得耐住性子,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君王没有离席,但也不想让臣子们用膳拘谨,因此便让宦官垂下御前的纱帘,遮掩御席,如此一来,便能暗示皇帝耳目闭塞,可允臣子们尽情吃酒,欢愉行事,他不会过多怪罪。
帘后的崔珏,隔着一层薄薄纱帐,冷眼盯着左侧筵席的苏梨。
片刻后,他对崔舜瑛凉凉地道:“四妹,你旁侧的这名女官,如何称呼?”
崔舜瑛听到崔珏的问话,顿时目瞪口呆,没懂自家兄长明知故问是何意,又在发什么疯?
饶是苏梨也有些困惑,不知崔珏为何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她为难。
崔舜瑛既是做戏,自要做到底,她小声道:“皇兄,她在家中行三,我都唤她‘三娘’。”
崔珏轻扬一下唇角,一双凤目寒彻,他低声道了句:“三娘……过来给朕斟酒。”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第八十六章
崔珏的御席虽为上座, 却也并未用高椅高桌,只设了一张乌木食案,地上再铺一层供旁人跽坐的联珠毛毯。
崔珏传唤苏梨的声音不算大, 不至于满堂皆知。
但杨达闻言,立马屈膝上前, 请苏梨上坐。
君命难违,此处人多眼杂, 她不好当众忤逆崔珏。
更何况崔珏身穿玄色鹤纹礼服, 正襟安坐, 容色肃穆,看起来满身不可亵渎的凛冽威压, 也着实有点唬人。
苏梨老实撩袍起身, 小心翼翼挨靠过去。
她乖顺地从杨达手中接过温好的瓷杯,往里倒了一点不算烈的果子酒,递给了崔珏:“请陛下品酒。”
崔珏低眉, 沉沉看她一眼,又接过那只酒盏, 置于琳琅玉指间赏玩, 迟迟不肯入口。
苏梨察言观色,琢磨半天, 实在猜不透崔珏在想什么。
但没一会儿, 杨达会意,不但唤走了所有随侍的仆从,还命人再落下一层纱帐, 将御案笼罩得更为晦暗不明,影影绰绰,仿佛遗世独立的一方小天地。
苏梨的视线忽然变暗, 心中顿时悚然。
直到她的后腰忽然被一只温热宽大的手掌抵住,她撼不动崔珏强劲的臂力,只能被迫虚虚依偎着他。
靠得近了,崔珏身上那股香凉的兰草气息,绵长悠远地渡来,染得苏梨的裙袍衣袖尽是甘洌的芳香。
苏梨被他身上的暗香淹没,轻咬一下唇,坐立难安。
而崔珏冷硬的指骨,隔着她后脊的衣布,大肆抚动,带来一阵陌生的寒冷之意。
许是想到崔珏有过犯疯病的前科,苏梨生怕他要在宴席上做出什么令她颜面尽失的事。
苏梨耳珠浮起薄红,只能无措地唤了一声:“陛下?”
好在,崔珏的手就此停住,仅仅是轻碾着苏梨敏感的腰窝,反复流连,引得她细腰反弓,紧绷起双膝。
“此前那场射猎比试,朕知三娘也在场,且与谢家大郎一见如故,眉目传情……”
崔珏以淡漠的语气说出此事,吓了苏梨一跳。
苏梨蹙眉反驳:“我并没有同谢大郎私相授受,暗下苟且,还请陛下明察。”
“是吗?”崔珏的气息稍缓,他刻意低下头,冰冷如水的发尾倾覆上苏梨,仿佛与她耳鬓厮磨。
男人笼了苏梨半肩,青丝掠过雪颈,残余细腻的痒意。
“自然。”苏梨想了想,还是据实相告,“是长公主殿下要我帮忙相看未来夫婿,我这才多瞧了他们两眼。”
苏梨隐隐明白,崔珏视她为所有物,自然不喜她与外男过多亲近。
那他今日没由来的狠戾,应当也只是见不惯苏梨搭理外人,因此心中存气。
闻言,崔珏身上漫出的刻骨寒气,终是消弭了不少。
他凝视苏梨的脸,企图从她的一言一行中,寻出破绽。
崔珏:“你对谢大郎等人无意,此前几次眼神交汇,也不过是帮四娘相看夫婿?”
苏梨无奈地点头:“自然,不然我看他们做什么?”
“嗯。”崔珏骄矜地应了下,似是被苏梨的话大大取悦,锐利如刀的眼神也变得温和不少,不再一副意欲噬人的阴毒狠戾。
崔珏终是松开她,又取来干净的碗筷,置于苏梨面前。
他瞥了一眼桌案上琳琅满目的菜肴,思索片刻,取来公筷为苏梨布了几道膳食。
摆在苏梨面前t?的,俱是她爱吃的葱丝鱼脍、芋羹、鸡丝冬笋……
苏梨胆战心惊地看着崔珏布菜,忍不住摁住了他夹菜的手:“若是被人瞧见了,恐怕不好?”
崔珏微阖凤眸,意味深长地道:“他们不敢往御案张望,亦不会在意朕的私事。况且,再如何,也不过是借宫中女官试一下菜罢了,何罪之有?”
苏梨总觉得自己在崔珏这番话里,听出了微乎其微的隐秘暗示……
她心脏一沉,小声告诫:“便是无人敢窥视圣颜,陛下亦不可对我行那等狎昵之事。”
崔珏不要脸,她还要脸呢!
“嗯,朕知道。”崔珏果真没有碰她,只是在苏梨小心尝菜的时候,时不时用白皙如玉的手指,勾挑苏梨腰间的玉带,与她嬉戏一般,时不时隔衣抚过她的脊珠。
崔珏缠人得紧,苏梨终是吃不下了。
她左思右想,觉得崔珏实在是精力旺盛,若有旁人分担那些无处纾解的雨露,兴许崔珏就不会成日想着如何磋磨她。
思及至此,苏梨放了筷子,困惑地问他:“方才那位能歌善舞的胡姬,陛下不喜欢吗?”
崔珏揉抚女孩腰上软肉的手指一顿,恹恹地嗯了声:“何意?”
苏梨想了想,还是如实同他道:“那名胡姬能歌善舞,对陛下也是一片真心。倘若陛下于床笫间血气旺盛,想要有女子随侍枕席,实不该辜负小娘子的痴情。”
苏梨承过崔珏雨露,自是知他欲念深重,难能餍足。
既如此,苏梨虽厌极了男人朝三暮四,但还是想劝崔珏雨露均沾。
如此一来,兴许崔珏对她失了兴趣,也会少来兜搭她。
往后苏梨还能得个真正的清净。
苏梨今日赴宴,听到许多贵人们之间的言谈。
崔珏已经三年未开后宫,虽不知出于何等的考虑,但明面上崔珏为苏梨守节三年,实在情深义重,他没必要继续封闭后宫。
苏梨也知道,她喜爱乡下无拘无束的生活,她决不会进宫,而崔珏为了国之安定,总得立后。
既如此,倒不如顺应天意。
苏梨愿意放任崔珏娶妻纳妾,生儿育女,只求她能一直居于市井,平静的生活不要被任何人打破。
苏梨心知肚明,他们之间,隔着千山万水,有着天壤之别。
她能陪崔珏一阵子,却不是一辈子。
既如此,倘若崔珏能觅得知己,尽快放下,无论是腻了她、还是厌了她,对崔珏,或是对苏梨,都有好处。
帘帐后头,一豆黄澄澄的灯火,微微颤着。
暖色的火光,照在苏梨纤细后颈的绒发上,盈盈亮着光,她的眉目温柔,无妒无恨,无喜无悲,她温婉大方,笑着规劝。
“还有啊,此前射猎比试时,我见谢娘子也为陛下送水送食,小娘子贤淑温婉,听说家世也相当,此情难得,陛下姑且试试,也不要太过伤女孩的心。万一你们二人吟风弄月,两相磨合之下,发现彼此志趣相投,实乃天造地设的良人,也算全了一段佳话。”
苏梨欢喜一笑,仿佛真心实意为崔珏感到高兴,她盼着他余生有伴,能得个圆满。
若是苏梨对崔珏情深义重,这番附耳细语,细说起来便有几分拈酸吃醋的调情趣味。
可偏偏她赤忱坦荡,眉目清正,分明是发自内心,真心实意劝崔珏早日广开后宫,纳妃立后,为崔氏开枝散叶,巩固皇权。
苏梨这般识大体,当真令崔珏叹服不已。
崔珏闻言,只觉得浑身覆满霜雪,如坠冰窟。男人的下颌紧绷,颈子上青筋狰狞,四肢百骸的血气逆流,直冲上脑,就连那双凤目也视物猩红。
崔珏那只瓷杯掌在手中,总有种不合时宜的硌手。
他强忍半天,也难以压制那股弥漫上心肺的疼痛,恨不得拆了苏梨的骨肉,啖食她的鲜血,但他凝望着懵懂不安的女孩,看着她仓惶无措的神情,终是将一腔愤懑,宣泄于那只瓷杯上。
“三娘,你这等口才,若是不让你上御史台任职,于御前诤谏劝进,当真是屈才了。”
咔嚓一声。
瓷杯在男人掌中爆裂,如银瓶乍破,血浆喷薄。
崔珏一只手掌鲜血淋漓,剧烈的动静,吓得听到动静的杨达连滚带爬撩帐入内,直呼:“陛下!”
崔珏受了伤,整个宴席都乱作一团。
但崔珏抬手压下那些意图入宴宿卫君王的兵卒,冷声道:“不过是瓷杯易碎,算不得什么大事。诸卿继续宴饮,切莫因朕之故,失了游玩的兴致。”
崔珏风轻云淡地离席,不再看苏梨任何一眼。
苏梨再蠢也知,她又触了男人的逆鳞。
想到方才鲜血横流的画面,苏梨心中略微不安。
她本不欲在崔珏气头上添乱,但她到底顾念着祖母和秋桂,想了想,还是跟着杨达一同去了御帐-
御帐里,扶桑树铜灯燃着火光,烛烟袅袅,亮如白昼。
崔珏倚靠在狼皮毛毯铺陈的床榻边沿,一双冷目放空,凝视皇帐。
篷中有奴仆鱼贯往来,井井有条地端水拭血,照看君王。
杨达深知,崔珏为人处世一贯不显山露水,今日震怒,定有三娘子的缘故。
思来想去,他有了个大胆的决定。
杨达将手中包扎伤口的巾帕,以及止血的药膏,送到苏梨手中,他故意当着崔珏的面,同苏梨道:“三娘子,劳您受累,帮陛下包扎一回。”
杨达此举有“揣测君心”之嫌,因此他行事极为忐忑,忍不住去窥探崔珏的神情。
好在他赌对了崔珏的想法,崔珏没有出言制止,便是默许。
只是他刚同小娘子生气,这个口得杨达来开。
苏梨无奈接下了重任,她看着奴仆们纷纷退出皇帐,偌大的帐子里唯留她与崔珏二人。
苏梨从善如流地俯身,跽坐于崔珏身侧,挨着他紧实健硕的腿骨。
“陛下,我帮你疗伤。”
崔珏薄唇微抿,静默片刻,还是没有与她为难。
一只覆了薄茧的手,递到苏梨的面前。
苏梨仔细观察伤口,确认没有残余皮肉里的瓷片后,方才小心翼翼搽上药膏,帮他止血、包扎。
崔珏周身散出寒骨的戾气,他余怒未消,气势很是压人。
可他到底不会如以前那般,将削铁如泥的刀刃抵上苏梨的肩膀;
抑或是用铜筋铁骨一般有力的虎口,折断她荷茎似的纤细的长颈。
苏梨知道,有些话开了头,便没有回头路。
与其不清不楚地牵扯,倒不如一股脑儿讲明白,彼此都存个念想。
苏梨轻叹一口气,对崔珏道:“陛下,我已听说了。这么多年,不少王公大臣为您献上美人,您应当也有了不少新欢。您是九五之尊,吴国的君主,自该受万民爱戴与敬仰。您这般英伟无双的天人,有的是美人尽心侍奉,实在无需执着于我……”
苏梨想,即便崔珏喜欢她,应该也会夸赞她的识大体,毕竟她不拘着崔珏,也不拈酸吃醋,还允他坐享齐人之福,简直不要太美。
崔珏的肩背一僵,气息陡然沉寂。
崔珏不顾手上血痕,猝然紧攥住苏梨的腕骨,将她朝前拉近。
苏梨被他猛然进犯的动作吓了一跳,仰头迎上崔珏俊挺的下颌,与他冰冷蚀骨的眉眼对视。
凉风稀薄,寒意压上后脑,苏梨心中惊惧,却仍要开口。
她别开目光,咬了下唇,道:“我想着……若你哪日玩够了,腻了我,可否允我带着祖母和秋桂离开此地?我不怨你,也不恨你,我只是……”
“只是想离我而去?”崔珏的喉头微滚,唇齿间好似有乌梅裂开,涩意与苦酸,顷刻间漫到了肺腑。
他重重地擒住苏梨的手,仿佛如此才能抓住她的肉-躯,揉碎她的魂魄,教她上天不能,入地无门。
崔珏记起那些被人送到崔家的女子,大臣们夸赞那些女孩温婉和顺,与苏皇后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的。
但崔珏全无兴致,甚至连看都不曾看一眼。
他无需在旁人身上,找寻苏梨的影子。
那些人,都不是苏梨。
崔珏雷霆震怒,他命人杖责了媚主的官吏,不再让人有机会献上美人。
自此宫闱之中终是得到了平静,大家都知道崔珏的忌讳,再无人敢僭越礼制,提及苏梨的名字。
自此,崔珏再没有听到过苏梨的动向。
……
苏梨听得崔珏言辞凶恶,仿佛要将她嚼碎了一般暴戾。
苏梨的唇瓣微颤,还是解释一句:“我应过你,不会再逃。既如此,在你没腻之前,我定不会走……”
她仿佛想宽崔珏的心,想哄他冷静一点。
可说出的话,却比刀子还锐、还冷、还锋利,寸寸凌t?迟他的皮囊,直至将崔珏剜成一滩塌皮烂骨的软肉,方才甘心。
崔珏听明白了苏梨话中意思……她可以时刻保持着出逃之心,她也可以为了那点虚无缥缈的自由,委身于他五年、十年、二十年……
但她从来不情愿,但她一直视崔珏可有可无!
苏梨不善妒,不怨天尤人,看似体贴人意,无非是想告诉崔珏,她不会再对他动心!
苏梨能随时抽身离去,她决不会爱上他!
在这一刻,崔珏喉头泛起一股血气,他总算明白,何为万箭穿心之痛。
崔珏想笑,他摁住苏梨削瘦的肩臂,胸腔之中气血翻涌,如含雷霆震怒,他的双目赤红,似怒、似愤,更多的竟是不甘……
“苏梨!我何时碰过其他女子?你不妨看看我忍了多久?何必说这些诛心之言!”
崔珏切齿冷笑,拽住苏梨的手,逼她去触他的胸膛、下腹,逼她去感受他的一切反应。
苏梨抵抗不得,只能无措地低头,任由男人挟持怀中,拉着她的掌心贴向一片又一片的滚沸。
“崔珏……”
苏梨一直在发抖,但她没有说话。
良久,崔珏颓然松开苏梨。
他终于明白,为何水.乳-交融,尤不满足,为何鸳鸯.交颈,仍觉贪馋。
他盼的,似乎不只是苏梨这个人。
他甚至盼着她来爱他……盼着她在他身边停留。
崔珏拥着瘦小的女孩,他默不作声,将脸埋进苏梨温凉的颈窝。
苏梨感受到男人温软的舌,轻轻舐过她的细颈。
她第一次听到崔珏疑似示弱的叹息,他静默许久,也只是道出一句:“苏梨,你曾丢下我,整整三年……”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第八十七章
听到崔珏的话, 苏梨难得有一瞬失神。
这三年里,她逃避崔珏,克制自己去想起他。
可原来, 崔珏一直在想念苏梨。
苏梨久久无言,她不知该说什么。
但真如崔珏所说的那样, 他不曾碰过旁人的话,那他是为她守身守了三年?
倘若苏梨一直不出现呢, 他打算一直这样等下去吗?
苏梨一直以为, 崔珏对她的喜爱, 无非是一时兴起。他封苏梨为皇后,照看祖母和秋桂, 为苏梨守节, 无非是他行事素来离经叛道,无非是崔珏还有其他筹谋,毕竟在苏梨眼中, 崔珏这等经天纬地的人物,决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
他算无遗策, 他运筹帷幄, 他计出万全,他怎可能会有什么招数都不使, 仅凭一颗真心待人的时候?
这不像崔珏。
而苏梨一直都有自知之明。
她深知, 崔珏待她,不过是一只囚鸟、一个玩物、一个禁脔……
可他偏偏待她会有那么多耐心,会有那么多次失控, 会有那么多狼狈的时刻。
他究竟在筹谋什么?
苏梨不懂,但她似乎也开始感到好奇。
即便苏梨知道,她决不能上心, 她吃过教训,她不能在一个泥坑里摔上两次。
她记得之前坠崖的时候,她与崔珏在那一间山中茅屋里同眠。
苏梨累极了,她匍匐于男人温热宽阔的胸膛,她一直强撑着头,不愿将耳廓紧贴上崔珏的胸口。
屋外瓢泼大雨一直在下,淅淅沥沥,震耳欲聋。
苏梨怕一靠近崔珏,就会发现他并非目无下尘的神祇,就会发现他也有隆隆的心跳,他的经脉里也流淌着温热的血,他也是肉眼凡胎的人。
崔珏与她一样,有血有肉有泪,也能感知苦难,也会悲伤……苏梨会不自觉靠近他,直至她愚钝,没能料准崔珏的陷阱,再被他耍得团团转。
所以在离开那一间草屋的早上,在苏梨从地上湿泞泞的水洼,望向崔珏和李慕瑶二人相依相偎的时候,她就做好了决定——她永远永远都不要爱上崔珏,她要有自知之明,她要一直处于不败之地。
如此才能保护羽翼,如此才能不被情爱所困。
如此才不会为任何人难过。
苏梨一个人忍着腿上的疼痛,她踏碎了那一片水洼,将所有镜花水月的过往都抛弃。
她把那一块玉佩完璧归赵。
与崔珏两清。
如同苏梨在平遥城遇袭那晚,将那块属于崔家宗妇的玉珏丢弃在茫茫雪地里一样。
她和崔珏之间,绝无任何亲昵的可能。
她不要他。
可是……为什么呢?
在崔珏说出“这三年,他一直在等她”的时候,苏梨竟也会感到心悸,她开始犯蠢。
苏梨不解地低头,望向高高奉起她的崔珏。
这一次,苏梨的目光落到崔珏的脸上,她凝视崔珏那张秀丽绝伦的美人脸,她凝视他冷峭的眉、乌邃的眼、俊拔的鼻,她注视他的所有。
苏梨茫然地问:“崔珏,你究竟想要什么?”
崔珏轻轻眨了下眼睫,他的薄唇轻抿,手掌温柔又有力地攀上苏梨的后颈。
他似是怕她逃跑,力道很大;
他似是怕她疼痛,下手很轻。
崔珏掌心的伤口再一次崩裂。
无数艳红的血,顺着崎岖掌纹,落到苏梨的衣领。
沿着尖细莹润的锁骨,一路往腰腹流淌。
明明是脏污的血,明明是腥气浓重的血,可在这一刻,苏梨竟觉得她与崔珏极为亲密,她与他在浓烈的血与汗中交融,密不可分。
无数细微红线沿着雪肤蜿蜒,一圈圈犹如藤蔓一般缠绕苏梨的藕臂,如同重阳节的五色缕,密密地网住了她。
在苏梨要别开目光的瞬间,崔珏终于开口了。
“苏梨。”
男人仰头,下颌线条优雅,喉结皎洁如玉,嶙峋泛光。
他说:“苏梨,我想你……来爱我。”
崔珏的话坚毅、笃定、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他霸道且凶悍地说出目的,他不与她周旋,他想要气焰嚣张地同她宣战。
这一场情爱切磋,他想赢。
无论阴谋阳谋,无论机关算尽,无论不择手段。
他无比迫切想要得到自己的战利品。
他无比确信……他真的想要苏梨。
想要苏梨心甘情愿,为他留下一次。
“苏梨,我倾慕于你。”
“苏梨,我盼着你……嫁我为妻。”
这是苏梨第一次,从崔珏口中听到“爱”这个词,她僵立不动,微弱的气息与男人的热流交织,她觉得浑身出汗,掌心滚沸,她软下肩膀,像一只被雨水淋湿的鸟儿,孤苦无依地伏于崔珏的胸膛。
这是苏梨难得的一次缄默无言。
她的脑中白茫茫一片,她的思绪杂乱无章,她出神了许久,只低声喃喃出几句话。
“崔珏,我自打出生起,就没见过父母。我和祖母相依为命,我们就住在比这一间皇帐还要狭小的茅草屋,冬天地上覆了一层薄霜,穿着鞋还觉得脚底被冻得没了知觉。夏天多雨的时候,屋顶还会漏雨,我就在外头捡来那些破碎扁平的石块来接雨水……”
“我从小在想,我该摘多少野果,才能换来一块肉;我该做多少苦力,才能换来一本书。”
“每次在我觉得难受,觉得生活苦难的时候,我就会想到至少我还有祖母,至少我自由自在,还有许多难得的野趣……”
“我以为生活会越来越好,我以为人活着,只要不放弃,定会轮到极好的运道。”
“可我错了,错得很离谱。”
“高门阀阅为了一己私欲寻上了我,兰河苏家将我囚在高高的院墙里,又用祖母为人质,逼我顺从,逼我就范……只因我生得与苏幼荔有几分相像,只因我与她有那么一点相貌上的渊源,我的人生便毁于一旦!”
“我被迫去亲近你、被迫去靠近你……被你亲吻的时候,被你掌控于身下的时候,我都在默默哄骗自己,不要害怕,不要抗拒,因这些苦难是我必须经历的所有,因我卑贱如泥,因我生在市井,因我出生于这个朱门显贵的世道,我只能认命。”
“崔珏,诚然我并没有那么厌恶你,诚然我也能感受到你的喜爱。可我做不到心无芥蒂地留下,因为我忍了太久,因我不甘心……”
苏梨像一团急剧燃烧的火,不过炽烈一瞬,又缓缓熄灭。
崔珏听懂了苏梨的话。
他的心脏仿佛嵌进一颗青梅,逐渐生涩,痛感弥漫,他觉得难受,又觉得畅快。
终于有一次,苏梨愿意敞开心扉。
她变成从前的那个不信命的女孩,她的生欲如火,她又在用力反击。
如同那一只破笼而出的囚鸟。
她在努力凿开那一层冰壳,她终于愿意与崔珏坦诚相待。
尽管苏梨奋不顾身地抗击。
她将自己撕碎了,将自己抓裂了,他们就这么鲜血淋漓地抗衡、对峙、厮杀……她没有半点软化的意思。
崔珏轻轻抚t?动苏梨战栗的脊背,他诱哄一般,低声问她:“苏梨,你在不甘心什么?”
苏梨咬住嘴唇,她难以启齿。
她其实已经得到了崔珏给的自由。
她能够无忧无虑地活在市井,她不会被囚进高墙。
可她还在躲避崔珏,她还在想带着祖母与秋桂,从崔珏的人生里完全消失……
在这一刻,苏梨好像懂得了自己抗拒崔珏的原因。
她并非如此抵触崔珏。
她与他剑拔弩张,她与他势不两立,她与他再无缓和的余地……无非是苏梨想尝试去抵抗命运。
她想自己做主一回。
她想让代表权贵阀阅的崔珏一无所有,如此仿佛就能补偿她从七岁开始,就被苏家与小崔家悉数毁去的人生。
她把崔珏当成了敌人,她要与他不死不休。
即便错不在崔珏。
即便她的做法,对崔珏太过残忍。
即便她成了恶人,她让崔珏感到不公。
苏梨颓唐地坐在崔珏的怀里,她浑身无力,像一碾就碎的雪尘,她在崔珏淌血的温热掌心,融化成水。
她说:“我只是不甘心,我只是每日都在想,因你是高门公子,而我是庶族农女,所以你我之间才会有那么多差别,才会有截然不同的人生?凭什么你想要的东西,都能轻而易举得到。”
“凭什么我要那么努力,才能活下去,才能获得一点甜。”
“崔珏,我不甘心。”
“崔珏,我一无所有,而你有太多退路。崔珏,你是吴国君主,你拥有一切。”
“我不过是个普通女子,我与你云泥之别。若我动心,我会满盘皆输,所以我不能回应你,也不敢回应你……”
“崔珏,算我求你……放过我吧。”
苏梨诚实地承认,她不会耽于情爱,她不敢与他有任何交集,她不能沦落到一无所有的地步。
苏梨想要从崔珏的腿上褪下,可在她抽身离去的瞬间,那一只健硕有力的臂弯,又困住了她不盈一握的腰肢。
苏梨再度被扯回崔珏的怀中。
紧接着,男人温热的胸膛覆下,苏梨被囚进那一方悱恻的怀抱之中。
崔珏掰过她的下颌,强硬又柔情地轻咬上她的嘴角。
他舔吻她的唇瓣,动作温柔小心,似乎想抚平她的不甘。
崔珏已经没有任何手段了,他不知该怎么留下苏梨,他只能用卑劣的情.事,诱惑苏梨。
男人绵密的吻逐一落在苏梨的下颌、耳后,催得她眼睫湿濡,不知是凝了泪,还是凝了汗。
苏梨被崔珏压在床榻之中。
身下的兽皮薄被紧贴上清瘦的肩背,挟带一阵微乎其微的痒意。
崔珏还在吻她,在苏梨屡次想换气呼吸的时候,他便强势地封住她的唇齿,逼她溺亡在春池之中。
逼苏梨无措地感受他汹涌的渴念。
苏梨的衣裙被男人冰冷的手骨解开。
亵裤褪下,女孩的膝盖,挂上崔珏同样不着.一物的劲瘦窄腰。
苏梨的杏眸乌润,她骨软筋酥,手指缠绕着崔珏散下的几缕丝绸一般的乌发。
苏梨头晕目眩,只觉得崔珏冷得像是山巅白雪,偏偏能恰到好处将她融化。
两个人都好似烧起来一般,连意识都涣散了。
苏梨的汗水疾溅。
沾得腿肉、脚踝,俱是湿濡一片。
片刻后,苏梨伶仃的腿弯,折在崔珏青筋狰狞的手臂。
她被他挟持于身下。
崔珏的齿关轻咬女孩的耳珠。
一滴热汗摇摇欲坠,就此落到苏梨的的胸口,烫得她微微颤动。
苏梨杏眸微睁,樱唇微张,能看到小巧嫣红的舌尖。
崔珏没能抵住诱惑,再度勾缠她的舌。
苏梨迷迷糊糊,下意识要跑。
偏偏崔珏的手,已经按住了她不断退缩的腰。
男人修长有力的指节掐住雪腚,他不允苏梨再次躲避。
苏梨被绞进那一张湿濡的蛛网之中,她好似一只无辜的蝶,她避无所避,逃无可逃。
随即,苏梨气喘吁吁,她听到崔珏低下头,靠近她的耳畔。
此刻的崔珏艳如妖鬼,他的凤眸灼热,循循善诱,声音既沙哑又隐忍。
他说——
“苏梨,让我入内……好不好?”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第八十八章
苏梨好似被崔珏一层又一层剥开了。
她坦荡、赤-裸、脆弱, 什么都不剩下了。
苏梨原以为她会难以忍受,但真当她讲出那些细微的、劣等的、充满汹涌恨意的想法时,她竟有一种解脱之感。
许是因为崔珏的凤眸足够淡漠, 许是因他足够平静无波,如此便能让苏梨少一点狼狈、少一点不堪、少一点羞耻。
她放任自己被崔珏融化。
放任自己的手指缝隙, 被男人冷硬的手指交织。
崔珏扣住了她,用力极大, 薄皮手背下, 覆满犹如溪流冰川一般隐隐生绿的经络。
他与苏梨十指相扣。
苏梨的双手都被交叠着, 压制头顶。
女孩抬起的玉雪手肘,被崔珏柔软滚沸的舌尖细细舔净。
他像是在将她拆吃入腹, 不论是藕臂底下最绵滑的肌肤, 还是小腹最酥松的软肉。
崔珏极有耐心地磨她。
唾津浸润着苏梨孱弱的后颈、圆润的肩头、甚至是饱满的胸口。
苏梨的杏眸里全是被催出来的眼泪。
她迷迷蒙蒙地睁着眼,隐约看到崔珏俯身……
崔珏又在吻她。
湿热的鼻息,微微洒在她的腿侧。
苏梨沉溺于无穷无尽的云雨。
她的腰窝战栗, 如电花滚过。
酸涨之感几乎没顶。
她疑心自己是一颗熟软的青桃。
若非如此,崔珏怎会对她舔咬至此, 爱不释手。
苏梨屈膝, 微微合拢。
她咬住柔软的樱唇,阻止崔珏的舌尖与她纠缠, 勾出唇腔滑肉, 吞咽她那泛甜如蜜的津泽。
苏梨大口呼吸,她几乎要落下眼泪。
隐约间,她看到自己的衣裙破裂, 细碎的布料挂在左脚的踝骨上,小衣也早就被崔珏扯下,与他黑色的袍子胡乱揉在一团。
如此纠葛, 如此紧密。
“苏梨,允我……”
崔珏从她的小腹抬头,唇上尽是潋滟水光。
他痴缠地咬她,几乎没有给苏梨拒绝的机会。
苏梨自是知道崔珏本性如此,他向来强硬,不必她多说什么,他自会随心所欲。
但苏梨也故意不开口,她没有抵抗,容他刁钻地入内,仿佛如此,她就能守护岌岌可危的自尊心,就能永远当一个胜者。
可当她深深吸气,竭力容纳崔珏的时候。
又因虚无缥缈的快意,而轻仰了一下身子。
苏梨重重抬了一下细腰。
她只觉得小腹微胀,唯有压低一些雪腚,方能减缓那种吃饱了的撑感。
然而。
苏梨的动作,不过作茧自缚。
只会让自己陷得更深。
崔珏何等玲珑心窍,自是懂了全部。
男人那双漂亮的凤眸微微眯起,他的唇角轻扬,似是略有笑意。
但他没有让苏梨看到,而是用布满粗粝剑茧的手掌捂住了她的眼,任她陷入一片既潮湿又温暖的黑暗之中。
崔珏当真懂她。
他掩住了她的耻意,纵她自欺欺人。
苏梨在静谧的环境里缓慢沦陷……
崔珏任她汲取,肆意妄为。
苏梨的脊背渗满了热汗,浸透了身下的兽皮,引来一阵细微的痒意。
除此之外,她还感受到娇弱的膝盖,被崔珏宽大掌心握住。
热意瞬间将她烧成灰烬。
那些或轻或重的磁沉喘.息,响在耳侧,极其撩人。
苏梨极累。
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崔珏终于意犹未尽地放过了她。
苏梨整个人都湿漉漉的,已经没有起身的力气。
她累到眼皮睁不开,只觉得腰窝、指缝、后颈,哪里都残留着绵密的刺感,好似四肢百骸都留下了男人极具侵略感的齿痕。
崔珏把她尝遍了,无一处放过。
苏梨心里想骂人,可她也知道,她竟默许他入内行事。
苏梨一动脚踝,黏腻的汗水又湿濡一片。
她动都不敢动。
任由崔珏披衣起身,将她捞起,又抱到浴桶里沐浴清洗。
苏梨已经顾不得规矩不规矩了,她在侍寝之后也没有强撑精神走出皇帐,而是带着一腔不管不顾的奋勇,蓄意犯上,闭眼昏睡,任崔珏肆意伸手揽她、爱怜地团拢她、贪婪地拥着她……
这一觉,苏梨睡得极沉、极久,仿佛一次性把从前缺失的好眠,统统补了回来。
翌日,苏梨是被刺目的阳光、聒噪的鸟语、颠簸的滚轮声惊醒的。
她仓皇爬起身,四下张望,却见车厢里空无一人,身上的胡裙换了一身,连同她装有易容装束的香囊也放置一旁。
苏梨怔怔不语,她嗅着车内余留的细微兰草香气,有一瞬失神。
她知道,她一直蜷在崔珏的t?身旁入睡,这一觉她竟睡得这样安稳。
待马车停下,杨达撩帘入内,谄媚地送上洁面用的巾栉、洗漱的牙刷、盐膏,还有一匣子装满甜糕果脯的食盒。
杨达谄媚一笑,眼角的皱纹褶子都绽开了。
“三娘子,陛下今日还有政务要忙,先一步上议事殿去了。临走前特意吩咐奴才,定要好生照看三娘子。”
苏梨撩起车帘,她看到马车停在那一座高大巍峨的坞堡门前,心中莫名沉郁。
她不知崔珏算盘,也不知自己是不是会被人再次囚进高墙之中。
苏梨抓起那一只荷包,跳下马车,快步往反方向而去。
没等她走出两步,杨达已然小跑上前,喊住了苏梨:“三、三娘子,且慢!”
苏梨肩背一僵,隐隐的不安涌上心头,她警惕地回头,眼带疑惑:“大监,还有事吩咐?”
杨达忙后退一步,点头哈腰道:“奴才不敢在三娘子面前僭越,只是陛下有吩咐,这两样东西,定要奴才交到娘子手中。”
苏梨收下他递来的一封信、一个油纸包。
她捧着这些小玩意儿,再度朝柳州外城走,这一次,没有任何人拦下她了。
回家的路途遥远,苏梨不可能独自步行走到梅花村,她上烟火气息浓重的集市里找了一处茶楼,点了一壶茶,又把容貌重新易成平凡的模样。
袅袅茶香中,苏梨凝视手中信和油纸包许久,缓慢地拆开了蜜蜡封着的信笺。
她抖开信纸,一字不落地看完。
苏梨心中略带惊讶,这封信的字迹,她识得……竟是秋桂代笔、祖母口述的家书!
苏梨自然知道,柳州距离建业路途遥远,即便八百里加急送信,一来一往也要十几二十天。
而这封信是崔珏递给她的。
也就是说,倘若崔珏要在今日把信送到她手上,那他极有可能是在认出苏梨的那一日,便差人送信,将她的行踪告知了祖母……
即便苏梨心中震惊,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兴许经过这三年,崔珏当真有了一点变化。
他没有如从前那般,把秋桂和祖母作为人质,用来逼迫她留下。
崔珏似乎是真心实意在照看着苏梨的祖母……
他允她探望家人,他也盼着苏梨能欢喜。
苏梨的心脏莫名有些沉闷,仿佛被人用手紧紧抓着,拧成了一团。
苏梨福至心灵,她猜到了那一包油纸里裹着的事物,但她静坐许久,没有执意拆开。
直至金乌西沉,苏梨才长叹一口气,打开了油纸。
麻绳抽出的瞬间,糖霜洒满一桌,滚出几块饴糖。
竟是苏梨心心念念的冬瓜糖。
可如今不过三月,不是冬瓜成熟的时季,也不知崔珏是如何买到的糖果。
不过冬瓜糖不曾开封,也能私藏上好几个月。许是崔珏在回城之前,便命人沿着铺子挨家挨户打听,方才买来这一包吃食。
苏梨心中虽不喜崔珏的劳师动众,但她想了想,还是捏来果子糖,咬上一口。
软糯的冬瓜糖碎在齿间,甜汁子在唇齿化开,流进喉咙里。
苏梨只吃了一块,没再吃了。
她端茶,接连喝了三口,才用苦涩的茶汤,压下那点漫上舌尖的甜。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第八十九章
议事殿, 大朝会。
紫檀龟背纹桌案上,堆叠着一摞弹劾客曹尚书裴元的折子。
这些牒牍公文白纸黑字写着,裴元在数次接待藩臣朝贺的礼务中, 存有不敬、亵怠外臣之罪,甚至屡屡私藏西域贡物, 中饱私囊,贪墨官银……
如今罪证确凿, 监察百官的御史谏臣, 纷纷痛斥裴氏蔑视礼法, 冒渎天威,几名老臣甚至大张声势地跪于殿前, 亟待君主声罪致讨。
崔珏深吸一口气, 怒斥一声:“裴元,你大胆!”
臣工们皆知,裴氏依附谢修明, 是谢党麾下一员猛将。
倘若崔珏要动裴元,便是打断谢修明的筋骨, 意欲折损谢相公的颜面……
可谢修明实乃开国功臣, 又在崔氏掌国伊始,辅佐朝政多年, 是崔珏的左膀右臂。
他们甚至听闻, 崔家还有让谢家大郎尚公主之意,既如此,往后都是沾亲带故的姻亲, 崔珏为何要拿谢党的官吏开刀?
难不成,真如坊市间的小道消息所言,那些诋毁谤污崔珏的文集诗词, 当真出自谢氏文人之手,因此崔珏怀恨在心,企图将谢家文臣逐出朝堂中枢?
臣工们各个低头不语,心中百转千回,心计飞转。
有害怕被谢氏大族带累的人;
也有跃跃欲试,期盼谢党落马后,空出官缺,能供他们日后青云直上的人。
御桌之上,崔珏身披墨花龙纹礼服,掌腹拢着公折文书,一页页翻阅。
每过一页,男人的冷峭凤眸便压下一寸,周身气息肃杀,煞气腾腾,分明是风雨欲来之相。
臣工们见状,更是低头不语,一言不发,生怕一个不对,便触了君王的霉头,要当庭人头落地。
明明昨日,他们还在猎场饮酒享乐,君臣尽欢。
不过一夕之间,谢党官吏便一副“风雨飘零,大厦将倾”的惨状。
文武百官都在试探崔珏的态度,看他是会拿这些开国勋臣下手,还是会网开一面放过。
但很显然,崔珏素来就是个暴戾的性子,他眼里揉不下沙子,不过横眉沉目,厉喝一声“该死”,手中奏折便重重拍到了裴元的脸上,直将那张素净的脸砸出一道淋漓血线!
裴元脸上受伤,痛得俯首,大呼冤枉。
但崔珏充耳不闻,只疾步踏下玉阶,痛骂出声:“大胆裴元!朕念及裴氏世代簪缨,与你委以重任,偏你半点不得先祖‘竭智尽忠、赤心报国’的忠烈遗风,竟干起这等钻营贪墨的劣事,你当真无颜入地,面见裴氏列祖列宗!”
裴氏曾也是吴东崔氏的家臣部曲之一,一直对崔氏鞠躬尽瘁。
只是数百年过去,裴氏沾得崔氏的恩泽雨露,也慢慢盘踞成建业郡的望族门阀,就此自立门户,与崔氏疏远。
可以说,没有崔家,便没有裴氏今日峥嵘。
知道这一重往事的老臣,猜测崔珏当庭痛骂裴氏,除了惩治裴元以外,也有故意祸水东引,牵连谢氏之意。
毕竟裴元背弃崔氏,转投谢党,对谢修明忠心耿耿,也有背主之嫌。
也就是说,崔珏痛惩裴元,除却“警示百官,以昭炯戒”的深意,可能还有告诫在场诸君的念头——如若背叛崔氏,成了背主的狗,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因天子震怒,朝堂内登时跪了乌泱泱一片臣子。
谢修明麾下的官吏挨打,他既为党羽,自要帮忙求情,免得令旁人寒心。
思及至此,谢修明撩袍跪地,同崔珏陈情求饶:“陛下,裴尚书多年为官,一向忠于职守,竭诚尽节,绝无可能知法犯法。此案疑点重重,还请陛下明察。”
闻言,崔珏扫视群臣,如鹰瞵鹗视,目光锐利地道:“他若是个忠的,怎会除却一句‘冤枉’,再辩不出其他?罪臣裴元色荒酒事,喜奢乐近,已不是寥寥数次,朕念其忠义,已压过数次奏折,偏他屡教不改!如今酿成大祸,丢尽士族颜面!朕为国立身,自不能再容情包庇!倒是谢相公……谢氏自诩诗礼传家,今日竟也能容此等谋为不轨、欺君罔上的恶事发生?!谢修明,你莫非是弄权太过,忘本了么?!”
崔珏横眉冷目,胸腔怒意汹涌,额角亦浮起虬结青筋,分明是被这些社稷蠹虫给气得狠了。
他竟直呼老臣姓名,与谢相公撕破颜面,这般君臣不睦的模样当真罕见至极。
众人面面相觑,安静得如同鹌鹑一般,无人再敢为裴元求情。
甚至连谢修明也老眼微睁,直呼:“陛下冤枉,臣等对崔氏一向忠心耿耿!”
谢修明泣声唤出这句话后,便久久无言……他隐隐觉出不对,心知崔珏终是没了耐性。
而谢氏利用那等文字狱,也无法逼得崔珏低头,迎娶谢清菡,可见他是存了心要对抗谢氏……
狗急跳墙,谢修明终是触到了崔珏的逆鳞。
崔珏已是气急败坏,他不管不顾,妄图将他们谢氏当成杀一儆百的那只鸡,用于告诫臣工,待崔氏要忠心耿耿,切莫步谢氏后尘。
他怎能让崔珏如愿!
谢修明垂眉敛目,忍下屈辱,心中怒骂:崔珏,狂妄竖子!安敢如此欺辱士族阀阅!此子沦为庶族走狗,屡次卸磨杀驴,早已犯下众怒,若无世家襄助,他绝无可能坐稳这一把无上王座!
谢修明的手掌掩在宽大飘逸的官袍之中,渐渐蜷曲成拳,心中已有了计较。
谢氏不能再忍下去了-
崔珏今日的邪火t?发得莫名,许多臣子们揣测不得上意,便去陈恒面前转悠,想从他口中挖出一二内情来。
陈恒刚在轻骑大营里操练完兵马,还没来得及奔赴崔家坞堡,半道就被人拦下来了。
他身为武将,平时无事,无需上大殿杵着,今日听闻这一通状告,还当是崔珏有什么大动作。
没等陈恒勒马停下,远远便见崔珏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青袍,骑着赤霞缓步下山。
“陛下,你上哪儿去?”陈恒扬起马鞭,高声拦住他。
崔珏手挽缰绳,闻言掠去一眼:“何事?”
陈恒与崔珏相识多年,虽然知道崔珏老谋深算,城府深不可测,可他与崔珏相识许久,还是能从那一张冷冰冰的死人脸上瞧出一些端倪。
眼下凑近了看崔珏,却发现崔珏极为沉得住气,并没那么不高兴,也有点摸不着头脑。
又见崔珏夜深出行,且剔除了腰上玉佩,发间玉冠,仅用江绿发带松散束发,端得一派清爽雅致,料峭风骨,可见是要私会佳人。
陈恒意味深长地道:“你要去找苏妹妹?”
崔珏漠然不语,只看了一眼远处高悬的月亮,道:“无事的话,且让一让道。”
这是见色忘友,半点都不想和他讲话了。
陈恒气不打一处来,他忍了忍,问:“今儿怎么想着发落裴元?”
崔珏淡道:“有罪自要惩之。”
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陈恒不好再说什么。
他问不出七七八八,只能侧身让行。
崔珏半点不愿耽搁,轻磕一下马腹,催促赤霞快些出城。
陈恒倒是想追去瞧一瞧热闹,但想到崔珏生气时六亲不认,他还是少管闲事较好。
只是不知何时,苏梨才肯松一松口风,容崔珏将人带回身旁安置,就是偶尔来坞堡小住一晚,也好过一国之君每回夜里都偷跑出门,像个姘头一般,同人在外私会-
苏梨回到梅花村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
她有两天没回家,回去的时候还上菜市里买了点米糕、枣泥饼子,如此混着那包冬瓜糖,一起递给圆哥儿尝,就不会显得太过突兀。
牛车刚到家门口,胡嫂便大声喊了句:“是三娘回来了?”
苏梨笑着应下:“是我!你们吃饭了没有?我买了点吃食,大家一块儿尝尝。”
胡嫂忙洗了手,过来帮她提东西。
聊了三两句闲篇,胡嫂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对苏梨笑道:“忘记和你说了,你弟弟来瞧你了!”
“弟弟?”苏梨怔忪片刻,显然没反应过来。
很快,屋里响起一声高亢有力的“阿姐”,她辨明音色,方才露出一丝喜色:“阿隐,你来了!”
林隐从屋里头窜出来,手里还掰着一只张牙舞爪的螃蟹,可见刚才在院子里头帮胡嫂做饭呢!
小伙子从前在匪寨里当家,后来又到军队里历练,又和苏梨住过一阵子,几乎是阿姐喂什么,他吃什么,如今长得人高马大,看着也孔武有力。
林隐有大半年没来瞧苏梨,难得回来一趟,自然要好好买点吃食犒劳阿姐。
这一筐新鲜的螃蟹,便是林隐从渔村特地运回来的,专程给苏梨尝尝鲜。
苏梨与林隐的关系亲近,在外隐居的三年,唯有这么一个亲人待在身边。
她许久没见林隐,心中激动不已。
苏梨刚要从牛车上跳下来,捏一捏年轻人结实臂骨,也好看看他变壮了没有。
甫一伸出手,苏梨的身后,竟响起了幽冷低沉的呼喊。
“三娘……”
男人的嗓音清冽如冰,沙哑而凉薄,极为好听。
苏梨分辨出音色,心中一惊,诧异地回头。
她看到四合院外,站着另一名身形轮廓冷冽森然的男子。
正是脸色不善的崔珏。
不知为何,苏梨一见到崔珏,脑海中便忆起昨夜那场缠绵悱恻的房.事。
也是她被崔珏那张秀致艳绝的脸蛊惑,方才犯下如此大错。
竟容他覆身入内。
将那些积攒多年的雪沫,一团团疾溅进她这儿。
苏梨忽觉小腹发酸,脚底也绵软。
苏梨下意识按了下衣布里满是青紫指痕的纤腰,又想到今日的情形实在有点不对劲。
怎么就让林隐和崔珏对上了?
苏梨方寸大乱。
林隐深知苏梨在三年前被崔珏囚禁,避他不及。
苏梨分明已经逃离魔爪,在外躲藏了整整三年,还是和崔珏不清不楚地搅和在一起,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苏梨刚要解释,林隐已经上前一步,将她护在身后。
林隐抬臂,用身体隔开两人,阻拦崔珏的进犯。
林隐回头,温声安抚:“阿姐别怕他,我会保护你的。”
苏梨的视线瞬间被一袭高大身影遮蔽,她心慌意乱,赶忙探出头,看了崔珏一眼。
果不其然,男人的脸色又黑沉了一瞬。
崔珏久立不动,他死死盯着苏梨,似要从她的脸上瞧出一星半点儿的慌乱与无措。
偏偏苏梨只是惊讶,她并无亏欠愧怍的神色。
崔珏通体血液凉透,直觉有怒意上涌,磅礴的情绪如石一般沉甸甸的压抑胸口,几乎令人难以喘息。
今日崔珏当庭与老臣们对峙时发的火,都没有此刻难耐沉闷。
男人墨瞳森然,不辨喜怒。
许久过后,崔珏还是朝着苏梨走近一步,寒声道:“三娘,过来。”
崔珏静静等候,一言不发。
他盼着苏梨能选择自己。
唯有如此,他才能按捺下那些已然浮出的浓重杀心。
第90章 第九十章
第九十章
苏梨听到崔珏低沉的声音, 隐隐辨出他不满的情绪。
那句“过来”,除却殷切的呼喊,还有一丝微不可查的告诫。
苏梨心知, 崔珏待她可能有几分容忍,对于外人还是那种杀伐果决的凶神。
苏梨不愿给林隐惹是生非, 思索片刻,还是扯住了林隐的衣袖, 对他摇摇头:“我没事。”
随即, 苏梨顶着崔珏几欲噬人的凶悍目光, 快步走过去,一把握住了他的腕骨。
“大公子。”苏梨轻声唤他。
男人冰凉的手腕被苏梨捏在掌心, 紧紧攥着。
崔珏错愕地低头, 似是感到不可思议,秀拔的肩背有一瞬间的僵硬。
在苏梨碰到他的那一刻,崔珏通体漫开的凛冽煞气, 便一缕缕消弭殆尽。
男人的薄唇微抿,低低嗯了一声。
苏梨见状, 知他消气了, 心里松一口气。
苏梨拉着崔珏进门,又对林隐笑道:“阿隐难得来家中做客, 怎么自己下厨了?倒让我这个做姐姐的心里愧怍!”
林隐虽然奇怪苏梨和崔珏的关系, 但见苏梨有意遮掩,他也不是那等打破砂锅问到底,非要让苏梨难堪的人。
因此, 林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顺着苏梨的话,继续往下说道:“阿姐的厨艺的确不错, 只是这螃蟹还得我来煮。每次你用豆腐大酱汤来炖螃蟹,一熬就是半个时辰,蟹肉都被煮化开了,一咬一个空壳,我嗦了半天,最后竟是被蟹汤给喂饱的!”
说起这件窘事,苏梨难得尴尬一笑:“还不是因为那段时间村子里闹鸡瘟,都说病鸡肉没人敢吃,全抛到溪里了。我是在那条山溪捞的螃蟹,当然要多煮一会儿,免得蟹肉带病,连累你嘛!”
彼时林隐为了将苏梨带走,连军营都没回去,直接策马私逃了。
两人身上都没什么银钱,几乎是一穷二白,唯有的几两银子也拿去给苏梨治伤养病了,自然要一块银子掰开两块使,能在山里解决吃喝,决不上镇子菜市里买吃食。
可那段日子虽然拮据,苏梨却觉得十足自在,至少她不是一个人亡命天涯,身边还有一个家人陪伴。
林隐也记起了这事儿,无奈地道:“好了好了,知道阿姐是关心我。不过今儿的螃蟹还是由我来煮,我知道阿姐喜欢河鲜汤里放点辣酱,再添一小勺糖增鲜。我懂阿姐的口味,定会给你弄顿好吃的。”
“行,那咱们阿隐还真是受累了。”
“混说什么,帮阿姐操劳晚饭,那是我的荣幸。”
灶房里的几人都被林隐逗得捧腹大笑。
由于林隐健谈,又是年轻气盛的小伙子,胡嫂和杨大郎没一会儿便同他混熟了。
几人说起做饭的窍门,务农的琐事……你一言我一语,聊得不亦乐乎。
四合院的几位房客相谈甚欢,唯有崔珏神色冷寂地站在一侧,一言不发。
崔珏并非不通农事,只他长于世家,便是了解庶民的生活,也不过是通过旁人口述、抑或是重农劝农的书籍。
那点经验不过纸上谈兵,实在难以融入苏梨的谈话之中。
崔珏只能t?默默旁听苏梨和林隐讲话,偶尔一抬眸,男人的眼角余光映入苏梨脸颊浮起的酒涡、粉嫩饱满的红唇、星子一样明亮的杏眼……
崔珏听了一会儿,意识到他没有和苏梨做过这些事。他对苏梨知之甚少,仅有的一些幼年的事,还是苏家祖母在苏梨死去的那三年里,松口告诉他的。
林隐熬好了螃蟹汤,盛了一小碗,递给苏梨尝味道:“阿姐觉得怎么样?”
苏梨喝了一口,只觉得满口鲜香,辣味适中,诱得她垂涎欲滴,恨不得舀汤连拌一大碗饭。
“很好喝。”
林隐一见苏梨眼眸莹亮如星的模样,不由轻笑出声:“阿姐喜欢就好。”
苏梨一直在灶房里陪着朋友们做饭,她的心情不错,说话的神态也很放松。
崔珏的气息愈发森冷,脸色也铁青。
他屡次因林隐爽朗的笑声,心生浓烈的杀气,凤眸冰冷,眼刀锐利如刃。
可每一次崔珏的不满,都能被苏梨轻易感知。
一旦崔珏腕骨紧绷,苏梨就会在暗地里轻轻捏他的手,又用拇指压着男人鼓噪的脉搏青筋,细细密密地抚动,将他的燥郁一寸寸捋平整。
整个过程,苏梨都没有回头看崔珏一眼。
仿佛这样的诱哄不过随心而为。
只是施舍。
但因崔珏垂眸。
他看到自己的手一直被苏梨牵着,她与他肌肤相贴,离得很近。
只要崔珏一偏头,便能看到苏梨颈后的绒发,还能察觉她时不时用纤细的指尖,暧昧地抚慰他的强劲脉搏……
如此亲昵的触碰,崔珏不想破坏。
思来想去,崔珏还是强行压下了那点喷薄欲出的戾气。
崔珏没有提剑杀人,他到底没有毁了苏梨。
吃饭的时候,苏梨本想让林隐坐在旁边,也好方便姐弟两人叙旧。
但看到一侧沉着脸的崔珏,苏梨还是将板凳的另一侧,让给了崔珏,又招呼林隐坐到自己的左手边。
苏梨没有和崔珏私定终身,夜里的几场欢好,也不过是一时鬼迷心窍,被情.欲诱出的冲动,苏梨很拎得清。
苏梨和崔珏既不是夫妻,她自然不需要为了崔珏,同外男避嫌,遑论林隐还是她认下的弟弟。
况且,是崔珏喜爱她,那就该由他来适应她,而非苏梨压抑本性,委屈自己,屈从崔珏。
苏梨还是如常关照林隐,不但给他夹了辣口螃蟹,还将一碗加了鲜虾的辣汤面,挪至他的面前。
林隐看到那碗手擀面,心中暖意盎然:“阿姐还记得我爱吃什么……”
苏梨莞尔:“自然,谁让你是我弟弟,总得记得你的喜好。”
话音刚落,另一只空荡荡的碗,递到了苏梨的眼皮底子下。
苏梨顺着捏碗的手骨朝上望去,竟是神色冷凝的崔珏。
苏梨不明所以,但还是猜出了崔珏添菜的目的,她小心翼翼问了句:“大公子,你想吃什么?”
闻言,崔珏扯了下唇角,墨瞳深寒。
崔珏曾与苏家祖母讨教过苏梨喜爱的荤食,他记得她的喜好,可苏梨半点不了解他。
崔珏该怒,但他抿了下薄唇,还是不置一词。
崔珏鲜少有这般上赶着自取其辱的时候,他忍了忍,淡道:“随意。”
苏梨思来想去,记起崔珏不能吃辣,也不吃气味太重的鸡鸭,而桌上那碟白斩鸡仅仅沸水烫过一刻钟,下刀切肉的时候还汪出一片血,对于崔珏来说当真是又腥又臭,无法下嘴。
也是奇怪,明明杀人如麻的崔珏,偏偏在吃食上极其挑嘴。
因此,在苏梨的深思熟虑之下,她还是专门给他夹了一些清淡的素菜,如油煎豆腐、窖藏的白菜、凉拌蕨菜……悉数堆到了崔珏的碗里。
好在崔珏没有挑剔,他默默吃完一碗,又将菜碗放到苏梨的眼皮底子下。
一来二去,苏梨有点看明白了。
每次在她要给林隐夹菜的时候,崔珏势必会送来碗碟,拦住她的动作……他不喜苏梨待林隐亲近,此举既是示威,也是发泄。
待到最后,苏梨忍无可忍,她不想让晚饭的气氛变得太凝重,只能偶尔在桌下勾一勾崔珏的指骨,哄他稍安勿躁。
崔珏唯有被苏梨触碰的时候,才会变得安静,不再用杀人目光逡巡林隐。
但崔珏并不愚钝,他也隐隐明白,苏梨和他牵手,与他同坐,故意用肌理相贴的安抚来哄劝崔珏……无非是为了敷衍他,压制他的怒火。
如此便能让崔珏投鼠忌器,为了这一点难能可贵的甜,饶下林隐一命。
苏梨一贯冷淡,她为了爱重之人,才肯对崔珏和颜悦色。
正如从前,苏梨为了祖母忍辱负重,与崔珏虚与委蛇,成日在床笫间颠鸾倒凤。
正如今日,苏梨为了救下林隐,她又如法炮制,用这种低劣的手段哄骗崔珏。
崔珏心中不快。
苏梨总是为了旁人奋不顾身,付出一切……而这个旁人,绝无可能是他-
一顿饭吃得还算相安无事。
林隐自告奋勇留下洗碗,清理桌子,收拾残局,顺道给四合院的几人烧煮睡前擦身的热水。
今晚林隐要在四合院中留宿。
可院子没有其他空屋落脚,苏梨只能和杨大郎打一声招呼,恳求他收留林隐几晚。
都是互帮互助的邻居,不过小住几晚,不妨事。
杨大郎欣然同意,还腾出一张夏天睡的竹榻,帮苏梨一起收拾被褥,供林隐休息。
天井庭院静悄悄的,唯有灶房传来林隐热锅子洗碗的声音。
灶房那一层薄薄的木门被人推开,是崔珏撩袍踏入,走向林隐。
男人微抬线条冷锐的下颌,低声道:“我本想杀了你泄愤……但顾念你曾救过苏梨性命,姑且饶你一回。”
闻言,林隐将手上的碗筷丢回锅里。
他转身扶着灶台,望向身姿高拔的男人,似笑非笑:“崔珏,你倒有脸在此大放厥词。害苏姐姐流离失所,隐居柳州三年的人不正是你吗?阿姐躲了你三年了,没想到还是和你纠缠上了。像你这等厚颜无耻之人,堪称是生平罕见。”
闻言,崔珏凤眸微阖,脸色阴沉。
崔珏冷笑一声,正想反唇相讥。
可就在这时,屋外忽然跑进一人,拦在崔珏与林隐之间。
“大公子!”
是苏梨来了。
女孩身姿娇小,扶着膝骨气喘吁吁,因跑得太急,苏梨的额上沁满了细密的热汗。
苏梨到底见识过崔珏的狠毒凶悍,她不放心崔珏与林隐独处,远远看到二人在灶房交谈,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快步冲了进去,先一步护住林隐。
“大公子,林隐于我有救命之恩,你不要伤他。”
苏梨没有听到二人的谈话,她以为崔珏在饭桌上数次脸色不善,是对林隐怀恨在心,想背着她杀人。
崔珏平白被苏梨冤枉,他的神色愈发冰寒。不知为何,胸腔里没有怒意,反倒涌出一丝若有似无的酸涩。
崔珏静默无言,他不为自己辩解。
片刻后,崔珏捋过苏梨垂落鬓边的一缕湿发,温柔勾到她的耳后,“跑得真急,一头热汗……倒是可惜,我今日忘记佩剑,暂时杀不了他。”
说完,崔珏没有再言语,他好整以暇地扬了扬衣袍,转身离开了灶房。
苏梨听出崔珏话中落寞,一脸茫然。
屋外暮色昏昏,苏梨看了一眼崔珏渐行渐远的孤清背影,欲言又止。
苏梨想了想,还是放任崔珏离开。
她没有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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