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样的靠近吗?”
指尖触到一片狭窄的柔软。
苏子衿顺从地张开嘴, 脸上带着被吻后的潮红,眼神愈发迷离起来。
“是……”
是,是这样。
他双手紧紧攥着她的衣服, 口中的喘息声又乱又急。
好满,满到整颗心都发胀。
是的, 他的一切都该是属于她的。
他的呼吸、力气、神智……都该由她来掌控,由她夺去。
不要停歇, 就这样,占有他。
“啊……”苏子衿声音颤抖着, 断断续续地念着:“姐姐, 姐姐……”
迷乱之中只知不断地喃喃这属于他的称呼。
他当时确实是故意的。
既然裴瑾叫她阿晚,叫她阿晚姐姐。
那他偏偏不叫这两个,他只叫她……姐姐。
“再、再多点。”苏子衿猛地仰起头,双眼盛满了雾气, 忍耐不住一般倒抽气:“姐姐……”
虞晚勾唇笑了笑,让他仰躺着,擦去他额间泌出的细汗:“有没有发现,我特意给你换的香皂, 味道可喜欢?”
“喜……喜欢。”他咬紧唇, 努力将声音压回去, 却没能得偿所愿, 一连串细碎的轻吟从口中发出。
“原来,是姐姐特意给子衿……换的……”他努力稳着声线,却还是颤得不成样子:“是跟你一样的香味……”
“好喜欢……”
“好舒服……”
虞晚抓着他的手,牙齿咬了咬他的指尖。
他烫得厉害,每个呼吸都伴随着喘息,连手指都变得烧人。
指腹上带着一层薄薄的茧, 不知他练了什么,茧子薄厚适中,却丝毫没影响那份骨头里的柔软。
她俯身吻住他,舌尖挑弄着他的舌。
苏子衿轻哼一声,显得很是舒服,头一回不是被动,而是主动地回应她。
她的手指也跟着湿湿热热的。
他双手揽住她,有些热切又迫不及待地张开唇,舌尖偶尔会笨拙地撩过她的,似是在邀请她更深入一般。
虞晚扣住他的后脑勺,吻得更深,缠住他温热又柔软的舌头。
“嗯……唔……”他忍不住哼声,眼眸中盛满雾气,稍一眯起就会将泪逼出,打湿眼尾和一片睫毛。
她吻的空隙中,手指随意按了按。
苏子衿整个人都猛地一颤,呜呜声中更急切地追逐着她的吻。
虞晚主动结束了这个有些漫长的吻,湿湿嗒嗒的水声缠绕着。
两人唇瓣分开时,只听得他急促地喘着。
“姐姐……”苏子衿声音中带起浓烈的哭腔,喊得越发大声了。
他仰着头,墨发被抖落铺满了被褥,喉结不断打着滚儿,在白细的脖颈上显得愈发好看。
“嗯?”
虞晚望着他汗湿的脖颈,和那微张着有些红肿的唇。
“喜欢你……”苏子衿手猛然攥紧了被褥,脊背弓起,颈上的汗滑落。
“嗯,我知道。”虞晚回道,望着他彻底失焦的双眼。
他喜欢她,她知道。
*
清晨。
苏子衿醒来,身体的每一处都泛着酸软,尤其是腰腹处,仿佛被打散了一般。
可是心里却前所未有的满足和踏实。
昨夜是他第一次从她眼中看到了那般明显的纵容,明显到心都快要化掉了。
他睁开眼,第一次敢这般肆无忌惮地观察她的睡颜。
与以往的偷看不同,这次是光明正大的。
光线很柔和,他能清楚地看见,她那双雾茸茸的柳眉舒展着,紧闭的眼睛上睫毛长长的。
她真的很好看……
苏子衿视线往下滑,落在她的唇瓣上,心忽而像是被攥紧了一般,漏了几拍。
她的唇色是淡淡的,薄薄的。
就是这样的唇,是温柔又霸道的,屡次将他吻得无法呼吸。
明明鼻子还通着气……
可她一亲上来,他便总忘。
而他……很喜欢。
他喜欢她占有他的一切,怎么对他都好。
弄疼他、欺负他、逼哭他,或是愿意给他一次畅快,他都很喜欢。
喜欢到……想要把所有能给她的,都给她。
苏子衿忍住愈发滚烫的心意,坐起身伸出手,在空中停顿了许久,直到手臂都开始发酸,才终于鼓起勇气,拂开她散落在脸颊上的一缕发丝。
指腹触到她肌肤的瞬间,他又猛地缩回手,紧张地盯着她。
见她没醒,他没忍住,重新用指背滑过她的轮廓。
窸窸窣窣的声音中伴随着很轻的一点痒意,虞晚缓缓睁开眼。
双眸中还带着刚醒的迷茫,接着她便看到苏子衿跪坐在床榻边,里衣凌乱地敞开,湿漉漉的乌黑眸子就这样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见她醒来,苏子衿不像往常那般慌乱地错开视线,而是眨眨眼,朝她露出一抹笑容,然后悄悄将手收回。
他笑出几分纯然,像懵懂而刚知世事的少年,丝毫没有被现场抓包心虚的模样。
“大清早的,就这么看我?”虞晚将被子往上拽了拽,盖过肩头面朝他侧躺,“不怕把魂儿看丢了?”
她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声音中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
“不怕,若是姐姐的话,魂儿丢了便丢了。”
苏子衿朝她挪近了些:“累吗?我给你按按。”
虞晚侧躺,把右手手臂放在被上,下巴示意:“嗯,这里。”
苏子衿咬咬唇,忍着面上的热意伸出双手,动作轻缓给她按捏着手臂,缓解着肌肉的酸胀。
虞晚斜睨着他:“你看起来精神头倒是很足。”
苏子衿耳尖微红些,手上动作却没有停顿,每个动作都很是细致。
过了会,他才低声说道:“才、才没有,我……腰酸得厉害。”
“可是,只要是姐姐给的,什么我都喜欢。”
“哦?”虞晚让自己在床上躺得更舒服一些,听他这么说便问道:“哪里都喜欢吗?”
苏子衿猛地咬了咬下唇,好半天才应声:“是……”
他声音几乎细如蚊呐,“姐姐真的让我很舒服……”
虞晚见他这样,心底生出些愉悦来。
也许是昨晚的药真的有神效,今日她的身体竟生出一丝松快和轻盈。
仿佛压在胸口的那尊巨石被击碎了些,四肢也没那么冰冷僵硬了。
手臂上按摩的力道也恰到好处,浑身都懒洋洋的,像泡在温泉里。
“是么?”她生出些逗弄的心,故意拖长些语调:“那你说说看,哪里让你最喜欢?”
苏子衿动作僵住,连带手上的力道都乱了分寸。
他咬紧唇,整个耳尖都像染了胭脂,唇上被咬得水光一片,半晌才回道:“……吻我的时候。”
“只是这样?”虞晚抓住他的手,轻捏着他的指骨关节处。
“还有……”苏子衿声音更低了,长发垂落在肩前,有些不自在地补充:“还有姐姐的手指……”
“在……的时候。”
那词说得含糊,几乎是一带而过。
虞晚见他这副快要冒烟的样子,接着追问:“嗯?”
苏子衿鼓起勇气,那双乌黑的眸子朦胧,睫毛扑簌着,终是抵不住她的追问,提高了些音调:“里、里面……”
话刚说完他自己先受不了了,猛地俯下身,趴着将脸埋进了被子里,有些恼怒地说道:“姐姐!你别问了!”
虞晚抿起唇,却压不住一直上扬的嘴角。
他这副样子,让人总忍不住想再逗逗他。
她还挺喜欢他这样,明明都快羞愤欲死了,还是愿意为取悦她做任何事。
“看着我。”虞晚看着面前趴伏着的苏子衿,“我都看不见你了。”
苏子衿肩膀一抖,动作很慢,慢得像画卷徐徐展开,一寸寸地把头抬起来。
他脸上染着薄薄的红晕,像铺了一层淡胭脂,眸子被水汽润得濡湿。
“那……姐姐想看的话,便看吧。”他总想躲开她的视线,又强迫自己与她对视。
被她看得久了,就忍不住吞咽,喉结便在脖间滚动着。
虞晚盯着他看,视线从脸挪到脖上。
她从床上坐起身,靠近了他。
“姐、姐姐……”苏子衿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有些不知所措,身体却本能地靠近。
“抬头。”虞晚刚说完,苏子衿没有任何犹豫,温顺地仰起头,露出白润又修长的脖颈。
……好乖。
她想着,逼近一分,径直含住了他脖子上不断滚动的喉结。
“唔!”苏子衿惊呼一声,双手下意识搭在她的肩上。迟疑片刻后,他将头更高地仰起,方便她动作。
虞晚慢慢吮吸着,感受着被双唇覆住的喉结更加不安地、频繁地抖动着。
她分开时,看见苏子衿那白皙到近乎无暇的脖上,显现出一道鲜红的印记。
“姐姐这是想在我身上留下属于你的印记吗?”苏子衿慢慢低头,抬手抚上喉结处,忽然抿唇含羞朝她笑了笑。
“心里,”他说,“……好欢喜。”
虞晚顿了顿,忽而抬起手,落在他的头顶轻轻揉了揉。
“嗯。”她看着他,唇角弯起浅浅的弧度,“欢喜就好。”
那温暖覆在头顶时,苏子衿下意识蹭了蹭,在下一刻看见她面上的笑时,呼吸都乱了几分。
她……她笑了。
她对他笑了。
心口仿佛渗出了蜜,甜得他晕晕乎乎的。
苏子衿舍不得眨眼,就这样盯着虞晚,声音放得很轻:“姐姐……”
“你笑起来……真好看。”
第52章 第 52 章 “原来……活人终究是争……
扬州城接连下了好多天的雪, 白霜挂满枝头。
苏子衿端起药碗朝书房走去,整院都像铺了层雪白的糖霜,脚踩上去咯吱咯吱响。
他想, 像糖粒的雪,一定很甜吧。
苏子衿稳稳端着碗走在回廊下, 碗里药汁微微掀起细小的波澜。
廊外风拂过枝头,积雪簌簌落在地上。
这多像戏台开场时落满的飞纸花, 只是少了点颜色。
这些天虞晚的身体渐渐好转,面色红润不少, 不再苍白到毫无血色。
苏子衿想到这, 脚有些发软。
她力气足了,结果就是……几乎要将他折腾散架。
他亲自买来的玩意儿,最终还是如他所愿,尽数用在了自己的身上。
转过回廊的拐角, 远远便能看见书房的轮廓若隐若现。
冷风吹在他的脸上,心口越发燥热起来。
……他怎么突然变热了?
苏子衿脚步放缓了些。
……还酸酸胀胀的。
身上充斥着她的气味,像被到处盖满了她的私章。
苏子衿指尖在碗边缘用了几分力,面上发热。
他就不该将坊间的小玩意儿买得那么齐全。原本是想找出她的喜好, 方便更好地取悦她。
可他未曾料到, 她不光对自己喜欢什么一无所知, 反而对新鲜事物充满了好奇心。
好奇到一件件在他身上用了个遍。
离书房越近, 苏子衿脚步便走得越慢,脑海中忍不住浮现出各种画面。
那根粗粗的红蜡烛,火苗烧起来时候就会融化成鲜艳的色泽。
好烫,会忍不住瑟缩一下。
还有一天,那些能并用的物件,竟全用上了。
他哭得嗓子都哑了。
种种细节, 他都数不清了。
只清晰记得每次都是以他求饶告终,其实大多数时候连求饶的力气都没有了……
可是她说,特别好看。
好看吗?
苏子衿咬住下唇,磨磨蹭蹭,鞋底在地面上蹭出细微的声响。
他觉得她就是想看自己哭。
苏子衿发现自己每回哭得凶了,她就更……更……
刚开始虞晚还很生疏,偶尔会弄疼他。
可后面,进步堪称神速。
他总是支撑不了多久便会哭着求饶,可越是求饶,她便越是不肯放过,直到一点力气也生不出了,只能由着她翻来覆去地折腾。
苏子衿在心里抱怨着,眼底的小期待却怎么也藏不住。
他摸了摸自己胸口,怀中还藏着他悄悄准备送给她的礼,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
其实书房到底只需要几步路,再怎么磨蹭也走到了。
他垂下头,迈入门槛走进房内,将药碗放在桌上,不敢看她。
“姐姐,药来了。”
“嗯,放那儿吧。”虞晚没有立刻抬头,还在看着面前的舆图,上面画着大大小小的圈,插着小旗子,看着有些像行军路线。
她声音很软,慵懒中带着一丝放松。
苏子衿将药碗放在桌上,忍不住走到她身边,伸出手想去勾她的小指,又顿在了空中。
她在忙,他不能打扰她。
苏子衿正胡思乱想时,虞晚侧过头看他一眼,伸手牵住了他,指尖还亲昵地捏了捏:“你怎么总是爱做这个小动作,真把民间的传言当真了?”
她的触碰好柔软。
他唇角忍不住上弯,迎合着回握住她的手:“我也不知,就是……想跟姐姐拉钩。”
“幼稚。”她轻笑一声,语气中却没有半点责怪,空余的手端起桌上的药碗一饮而尽。
他瞥见她开始喝药了,松了口气,拇指抚上她的手背。
“是不是很苦?姐姐这些天辛苦了。”
虞晚将空碗随手搁在桌上,偏过头看着他微红的耳廓,牵着他的手稍稍用力,指腹在他手心轻轻挠了一下。
这个动作又痒又麻,像……
苏子衿双腿发软,莫名想起那木箱里她曾用过的羽毛。
“药不苦。”虞晚忽然开口,带着促狭的意味,低低地笑:“倒是你,脸怎么这么红?”
“送个药的功夫,又在想什么不该想的?”
苏子衿这下不止脚软了,仿佛从内里开始都被烫熟了。
他有些受不住了,勉强稳住身体,求饶般唤着她:“姐姐……”
这些天虞晚很忙,总是许多人静悄悄地来,又静悄悄地走。
她都这么忙了,怎么还有空来折腾他?
这是不是说明,她其实也喜欢他吧,所以才会……
他甚至在想,等会儿她喝完药,忙完了,自己是不是又逃不掉了?
他其实……也很期待。
苏子衿越想心里越滚烫,忍不住往她身边靠靠。
直到她身上那令人安心的气味越发近了,心底也越发踏实。
又有不知从哪窜出来的黑衣人出现,在桌边躬身禀报。
苏子衿身形一顿,默默地把刚刚挪过去的一小步收回。
“公主,京城那边急报。”暗卫压低声音,语速很快:“皇上为补偿裴侯爷,已准许他将爵位传给那位庶子。”
虞晚眼神忽然一凛,刚刚还放松的肩膀瞬间绷紧,松开了苏子衿的手。
温热的触感骤然消失,他的手在空中悬了片刻,没了支点后直直落回身侧,连带着他的心也在不断下落。
她松手了……
虞晚坐直身体,快速将舆图重新看一遍,方才身上那点松快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压抑的暴戾和隐隐的躁动。
她拿起散落的一枚旗帜,问道:“其他事情都安排妥当了吗?”
暗卫:“是,均已按您的吩咐落定,不会有失。”
“好。”虞晚站起身,将手中最后一枚小旗帜插在舆图上皇城的位置:“明日……不,即刻回京。”
“是。”
苏子衿看着暗卫又悄无声息地隐去身影,方才他们的对话让他脑中嗡嗡作响。
裴侯爷?爵位?
他掐紧指尖,刺痛传来。
又是裴瑾。
这般匆忙,甚至连一日都等不及了,还是因为裴瑾吗?
“愣着做什么?”虞晚几步越过他,淡淡吩咐:“简装出行。”
屋里暖意融融,可他觉得门缝里吹来的风突然变得很明显。
苏子衿迈前一步,侧过身拦住虞晚,就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自己会这么做。
“姐姐。”他开口,声音极稳,含着藏得极深的颤意,“这般匆忙回京……是为了裴公子的事吗?”
这些日,她送给他的新衣,还有好些戏本子,如此匆忙定然带不回去,就只能一起留在扬州么?
还有用在他身上的那些物件,是不是也要丢掉了。
那他呢?会被丢掉吗?
苏子衿努力压着想哭的冲动,哀求道:“就不能……再等等吗?”
至少让他把她送的东西都一起带上,这点时间不够。
虞晚蹙眉,眼底的温度散去不少:“收拾东西,即刻启程。”
“别让我再说第三遍。”
她那显而易见的不耐烦,像寒天雪地的冰锥,一下一下直往心里捣。
热意上涌,苏子衿咬住下唇,硬是将那股泪意憋了回去。
这段时日的亲近与欢愉难道都是假的吗?
他不信。
他已经尝了这份深到骨里的甜味,便再也咽不下其他滋味了。
苏子衿没有让,反而逼近一步。
“因为与裴公子的一点风吹草动,你就要抛下一切赶回去?”
“那我呢?我算什么……”
虞晚静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淡如白水:“是我这些日子对你太纵容了吗?所以你才敢三番四次质疑我的决定。”
面对她这样毫无温度的眼神,苏子衿只觉他一颗心好似被撕碎后扔在地上践踏。
他终是不再挡着,向后慢慢退开一步。
指甲不自觉掐进了掌心,却感觉不到疼了。
他不甘心。
苏子衿松开紧咬着的唇,忽而朝虞晚笑了。
“我明白了。”他声音低柔,像是对她说的,也像是在对自己说的。
虞晚目光从他脸上扫过,未做停留,径直朝门口走去。
在她即将迈出门槛时,苏子衿幽幽地开了口:“原来……活人终究是争不过一个死人的。”
声音落下的瞬间,虞晚脚步停了。
苏子衿忍不住屏住呼吸,盯着她停滞的背影。
或许……她是在回心转意了?
他在她心中,终究是有份量的,对吗?
下一刻,虞晚转身,忽地逼近他,动作快到令人反应不及。
一股剧烈的窒息忽然传来,像是脖子被掐住了。
苏子衿望着她近在咫尺的面孔,视线不断模糊,泪水再也不受控地落下。
他费力地张开嘴,却吸不进半口空气。
疼……
“放肆!”
她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好像很近,近在咫尺。
肺里的空气一点点被腾空,身体本能地开始挣扎。
苏子衿抓住了她掐着自己脖子的手,却生生将本能压下,只是虚虚搭在上面。
他舍不得……
空气一点点消失,混着脖间愈演愈烈的胀痛,直到最后气力全无,手也慢慢落下。
所以即便他们已经亲密如此,仍是敌不过裴瑾一丝一毫。
裴瑾这个名字和这个人就像不可跨越的大山。
在她的心底,永远是不可触碰的底线,容不得他人一点玷污。
是他……不自量力了。
好难受……
她的面容近在眉睫,可他有点看不清了。
就在他以为她不会放手时,脖子上力道消失。
虞晚收回手的动作快得有些仓促,指尖微颤着,不动声色地缩回了袖中。
新鲜空气争先恐后从口鼻钻入,带来难以言喻的痒意。
“咳……咳咳!”苏子衿软倒在地,咳得撕心裂肺。
虞晚转身:“别再让我从你嘴中听到死人二字。”
第53章 第 53 章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虞晚的身影消失在房门外。
门没有关, 风不断地从门外涌进来,冷得彻骨。
苏子衿跪在地上,捂着脖子, 咳着咳着就呜咽出声。
他的脖子上原本都是她留下的吻痕,柔软的, 令人着迷的。
可现在还多了一道……掐痕。
他看不见,但想来过不了多久, 脖上便会是一片乌青。
她好狠。
心底蓦地生出一股想将人撕碎的恨意。
不是对她,而是对那个……裴瑾。
苏子衿摇摇晃晃站起身, 下意识拢紧衣领, 遮挡住脖颈的痕迹。
刚才的窒息仿佛还挥之不去,如影随形一般卡在喉咙上。
“裴瑾……”他低低念着这个名字,抬手擦去满脸的泪水。
所有的亲密,所有的纵容, 所有的印记,在裴瑾这个名字面前,都不堪一击。
而他,甚至舍不得对她有一丝一毫的怨。
她怎样对他, 都可以……
“苏公子, 马车已备好, 请随我来。”夏蝉走过来, 屈膝行礼后,便转身在前面带路。
苏子衿默不作声跟在夏蝉身后,脚步虚浮。
至少……她没把他连同那些旧物一起丢在扬州,不是吗?
这个想法刚冒出头,连他自己都觉得可悲。
夏蝉并没有将他带到公主的马车前,而是引至后面一辆单独的马车。
“公主吩咐您坐这辆马车。”
苏子衿低垂着头, 任由发丝落在脸颊,挡住些光线。
“知道了。”他低声应道,掀开帘上了马车。
马车内很暖和,处处铺上软垫,对于一人而言,已是极为舒适的。
苏子衿坐在软垫上,旁边甚至放了一个套在皮毛里的手炉。
他将手炉抱在怀中,可还是好冷,好空。
她连跟他坐一辆马车都已不愿了吗?
脖子上的胀痛消失之后,开始变得火辣辣的,好像皮肤上被泼了一瓢热油。
“苏公子。”夏蝉并没有离开,她撩起帘子,从怀中拿了瓶略显破旧的瓷瓶,里面散发着药材的清香,“这是奴婢平日里会用的药膏,对伤处很好。”
苏子衿抬头望去,心底刚生出的期待又灭了。
若是她的吩咐……便不可能用这般简陋的瓶子。
“多谢夏蝉姑娘。”他忍住泪意,颤着手将瓶子接过来。
帘子遮盖住所有的冷风,车厢内的温度节节攀升,很快便暖和起来。
外面脚步声杂乱,短短的搬物件的声音过后,便是马匹打着响鼻的动静。
车轱辘开始转动,伴随着清脆的马蹄声。
直到这一刻,苏子衿终于再也忍不住。
泪水一颗又一颗从眼底滑落,他不敢哭出声,任由眼泪在脸上肆意地流。
车身颠簸着,马蹄声清脆地叠在一块。
直到哭到有些呼吸不畅了,再也没有眼泪可流了,他才拿起夏蝉给的药瓶,打开瓶盖抹在脖子上。
一股清冽又带着草木香气的药香散开,与他想象中的刺鼻气味截然不同。
他怔愣片刻,随即自嘲地摇摇头。
许是公主府的下人用的药都比寻常人家的好。
药膏触及肌肤时,温和的清凉渗入,立刻缓解了疼痛与不适。
苏子衿将药膏放在一边,蜷缩在宽大的软垫上,随着车厢的颠簸轻晃着。
他哭累了,混乱的思绪渐渐变得一片模糊。
*
前面那辆更为华丽的马车内。
夏蝉坐在旁边,将一个精致的白玉空瓷瓶收起来,朝着旁边闭目养神的虞晚道:“公主,您吩咐的药膏已经给苏公子送去了。”
“还有苏公子房间的东西也一并带上了。”
说完夏蝉有些疑惑:“奴婢粗略看过,那些戏本子和衣服随处可见,大可以回京城后,为苏公子置办更好的,为何要特意带上这些旧物?”
虞晚没睁眼,也没回应。
空气陷入一片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夏蝉以为虞晚不会回答时,车厢内才响起一道平淡的声音。
“那些是他的东西。”
夏蝉闻言一怔,识趣地不再出声询问。
夜色渐黑,车队仍快马加鞭行驶在荒郊野外,没有走官道。
车队只有两辆马车,剩下的全是一人一马,将速度提到最高。
野外路面不平,满是石头,颠簸得厉害。
车厢跟着摇摇晃晃,像极了被吹荡的海水。
湖面扑腾着水花,打破了这一片的平静。
冷……好冷。
苏子衿不知道自己在哪,眼睛仿佛被笼上一层黑纱,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隐隐约约只能看见一道小小的身影在湖面挣扎着。
他想看清对方的脸,却怎么也看不清。
不多时,又是一团小小的水花落了湖。
苏子衿茫然地探手,想拨开面前的纱雾,却被牢牢困在了原地。
清亮的声音响起:“快抓住我!”
……这个声音?
马车车轮落入下坡道,整个车厢猛地一震。
苏子衿从梦中惊醒,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喘息着。
脸上冰凉一片,分不清是什么。
他将脸埋入臂弯中,瞬间晕湿了一片布料。
为什么又是这个声音。
苏子衿有些恍惚,太阳穴突突跳动,疼痛牵扯着整个额头,连带眼睛也疼了起来。
好疼。
上回也是这么疼。
可没有这么久。
耳鸣声呼啸着,尖锐地拍打着整个耳廓,又吵,又疼。
迷怔与疼痛交替之中,耳边有稚嫩的声音重新响起。
像是读书声,又像是交谈声。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永远,永远都不会晚的,你信我吗?”
“信!只要是你说的,我便信。”
“……骗子。”
没有,他没有骗人。
苏子衿从软垫上滚落,落在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死死按住胸口,张口想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到底是什么?
那些声音,到底是什么……
他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
有东西从怀中掉出来,落在木板上。
是珐琅制成的圆盒,盖子被甩开,里面的雕花口脂艳丽刺目。
苏子衿手肘撑着身子,视线只剩下那一点明红色。
那位富商老爷给他打赏的红封,他全部用来买了这盒口脂。
她涂口脂时,真的……很好看。
他本来想送药时给她的。
马车慢慢停稳,外面有人在发号施令:“吁——速速换马!”
苏子衿猛地直起身,一把将地上的口脂盒捡起,关盖时手哆嗦个不停,几次没有对上。
“啪哒”一声,圆盖终于归位,他颤着手将口脂盒在衣服上用力擦了擦,随后一把掀起帘子,跌跌撞撞地下了车。
双脚落地软得没有支撑,他踉跄一步险些摔倒。
稳住身形的瞬间,苏子衿不管不顾地朝前面的那辆马车磕磕绊绊地走去。
“苏公子?”旁边侍卫面露疑惑,抬手止住车队即将前行的动作。
“姐姐……”苏子衿抓住马车车窗,借着帘子缝隙将手中的口脂盒探进去,“这是……子衿想送你的。”
“姐姐可愿收下?”
他声音中带着浓浓的哭腔和鼻音,身上衣袍凌乱,发簪都不知丢哪去了,长发散在肩上。
马车里沉默片刻,虞晚的声音响起:“道歉。”
“给阿瑾道歉,我便收了。”
苏子衿一顿,缓缓收拢了手指,将口脂盒死死掐在掌心里。
“对……”他艰难地张开口,只说了一个字就再也说不下去。
后面两个字像棉花一样,死死堵在喉咙里,再发不出任何音节。
对不起?
他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他只恨,恨那个人如此霸道地占有了她全部的心神,一厘一毫缝隙都没留下。
为何还要向他道歉?
“若说不出口,便退下吧。”
车帘处,有温热的手将他一寸一寸地推了回来,连着那盒口脂一同。
苏子衿很熟悉,是她的手。
这双曾带给他欢愉的手,如今却坚定地推开了他。
是为了……捍卫裴瑾的名誉。
可他说错了吗?裴瑾确实已经死了,不是吗?
“公主吩咐,还请苏公子速速回马车,不要耽搁了行程。”夏蝉掀开车帘,看着呆站在外面的苏子衿。
“是……”
苏子衿手无力地落下,那盒口脂从掌心脱落,掉在了草地上。
他没有回头,不再多看地上的口脂一眼。
她既不要,那便扔了吧。
横竖没人要的东西,都是这个下场。
他也一样。
苏子衿回到马车,还未坐稳,便听得马鞭声响起,伴随着车轮滚动。
车队再一次出发了。
他不再哭了,额头还带着隐隐作痛的余韵,在此时显得都不重要了。
头脑好像都停转了,浑浑噩噩的只剩一片愈发吵闹的耳鸣声。
好困,好冷。
苏子衿闭上眼,面上泛起一丝滚热的红晕,意识也在慢慢远去。
马车仍在飞驰,车身剧烈颠簸着。
昏迷之中,苏子衿蜷缩的身体随着晃动,不断磕碰在车壁上。额发被汗水浸湿,凌乱地贴在滚烫的脸颊上。
车队一路未停,直至天空泛起鱼肚白,终于顺利抵达京城郊区。
驾车的车夫勒停马车,撩开帘子看了眼,车内的景象让他脸色微变,立刻转头朝前方车队打了个手势。
不久后,最前方的马车里缓缓走出一道雪青色身影。
帘子重新掀开,一道声音响起。
“子衿?”
第54章 第 54 章 “原来我九岁的时候…………
那一声“子衿”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又近在咫尺,隔着耳膜听不真切。
一抹熟悉的香气钻入鼻尖,身体本能地就往上贴, 渴求着靠近。
浑身都好冷,苏子衿不断地朝唯一的热源钻去。
“公主, 这可如何是好?”
“从暗道走,先回府将人安置下来。”
“是, 奴婢来扶吧。”
一股力道从手臂传来,苏子衿分不清, 只是近乎恐慌般朝身边的人靠近, 像个被吓坏的小兽寻求着主人庇佑。
“别……”他含含糊糊,眼皮重得根本睁不开,只能不断哭求着:“别丢下我……”
“求你……”
他下意识地喊着:“姐姐,别走……”
手臂的力道突然消失了, 耳边又是那些时近时远的话语声。
“罢了,我来吧。”
“公主,这如何使得?您身体还未好全!”
一阵奇怪的惊呼声中,苏子衿感觉好像有个纤细的身体将他背了起来。
整个人都被那幽幽的香气裹住了, 他几乎要沉溺其中。
“走。”
苏子衿什么都听不见了, 整个世界都仅剩下这最后的温暖, 是他唯一可触碰到的。
他的脸贴到一片温热的柔软, 反复地蹭着,声音模糊不清,不断地泣着:“姐姐……”
起初没有反应,后面不知是他将人喊烦了,还是怎的,忽然得到了回应。
“……我在。”
得到回应后, 他混沌的头脑再也撑不住,手脚紧紧缠住她,终于安心地昏睡过去。
*
京城冬日的夕阳像团火烧云,斜斜照下来,将整个公主府铺成昏黄色。
苏子衿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令人窒息的色调。
头好疼,真的好疼。
他闭上眼,指尖抵在太阳穴上,身体微微晃了晃。
口中好像还有残留的苦药味,被子也被盖得很好。
只是周围安静的有点过分。
他重新睁开眼,缓缓坐起身,环顾四周这熟悉的摆设。
是公主府的左殿。
苏子衿转头朝窗外看去,脖子当即传来一阵不适的胀痛,但很轻微。
他垂下眸,手指抚上去。
刚醒来的迷茫在此刻被吹散,他想起她冷漠地掐着自己的脖子,也想起那滚落在草地上的口脂。
但是……
恍惚间,鼻尖似乎还萦绕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幽香。
不是房间里的熏香味,也不是药草的味道,而是……她的味道。
是梦吗?
他昏迷时做的一场美好的梦?梦见自己被她背着,走过一条漫长又狭窄的小道。
苏子衿自嘲地摇摇头。
她分明连看他一眼都不愿了,怎么可能会……
可是那份温暖却怎么挥之不去,真实到让他恍然。
苏子衿动作迟缓地坐起来,每动一下,浑身肌肉都泛着酸软。
他强撑着站起身摇摇晃晃朝门口走去。
可等他看清楚外面的风景时,愣在了原地。
难怪他方才感觉安静。
公主府……竟空无一人?
连个负责洒扫的婆子也没瞧见,偌大的府内空空旷旷,没有一丝活人气。
若非干干净净,不然真与荒废的府邸无异。
为什么?
苏子衿扶住门框,忍住眼底猛然传来的眩晕,心底的悲凉一点点漫开。
所以,他还是被抛弃了吗?
把他扔在公主府,与留在扬州,有什么分别吗?
也是……
她的未来,不会只是公主。
而他,不过是一个能随手丢弃的戏子罢了。
她玩腻了,就不要他了……
苏子衿拽过床边外袍披在肩上,一步步朝外走去。
双腿沉得像绑上练圆场步的沙袋,可每一步都好茫然,像戏台上每一步都踩错了鼓点。
他路过被填上的枯池,嗅到满腔的土腥味。
走进空荡的回廊,梧桐树光秃秃的枝条纵横交错在眼前张牙舞爪。
拐过一个转角,视线陡然开朗,壮观的庭院中坐落两殿和若干小房间。
书房与主寝很近,而右殿也离主寝很近。
唯有他居住的左殿,像个凭空而生的异类,孤零零地缩在府内最角落。
他最终在庭院停步,正中是主殿,左边是书房。
然后是……他从未被允许进入过的右殿。
苏子衿侧头望去,与主殿一般规模的右殿,连最高处的牌匾都被擦得光亮,打理得仿佛有主一般。
可他很清楚,这里面是什么。
心底的酸意几乎要涨出来了。
她把他扔在了这儿,那她心心念念的裴瑾呢?
他……想看看。
苏子衿迟疑了一会,再迈步时,步伐异常坚定。
大殿正中心挂着一个牌位,先前他看见的凹槽被修复得几近完美。上面刻着裴瑾之位四个大字,下面摆着乳白的长明灯。
苏子衿看着牌位,字迹金漆流转刺目至极,他心脏蓦然抽痛一下。
他几乎是逼着自己将视线从那牌位上挪开,落到墙边一排高大的衣柜上。
里面摆放着许多衣物,尺寸从孩童到及冠,一应俱全。面料更是奢华到流光溢彩,哪怕是同一种雪青色,春日的薄如蝉翼,冬日的裹着银狐毛,还有许多他只在戏文里听过的各种样式。
每一件都能让戏班里最红的角儿当做压箱底的宝贝。
这里,有满满一面墙。
而衣物通常定做才最合身,可她还是准备这么多的成衣,生怕委屈了裴瑾……
苏子衿想起自己那几件被留在扬州的衣服……对比起这满墙的衣服……
他忽地想笑。
自己到底有多不自量力才会妄图跟裴瑾比。
苏子衿拖着步子走在殿中,脚步声在安静的殿中显得格外明显。
右殿除了衣柜,最多的便是琉璃柜。
他目光扫过那些孩童才会玩的九连环和小木马,又落在一册册被翻阅到起了毛边的书卷上。连一把扇骨有了裂痕的旧扇子,都被郑重地摆在丝绸软垫上。
每样东西都被精心打理着,没有一丝尘埃。
每一处都显露出主人的用心。
苏子衿停住脚步,他不想继续看下去了。
心里的酸意转变为尖锐的刺痛,乃至于生出强烈的恶意与憎意。
他甚至开始希望裴瑾和他一样,是被她忘了,所以一起丢在了这里。
苏子衿不再往前走了,静静站在唯一的桌子旁,努力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心绪,和下一秒就要软倒的身体。
“姐姐……”他低声喃喃。
她真的……不要他了吗?
眩晕与酸意冲击眼睛,眼前一片旋转。
他身形不稳,手肘碰落了桌上正中摆放的瓷匣,发出“哐当”一声。
清脆的响声将苏子衿的神智瞬间唤回,一种巨大的恐慌从心底升起。
他……他不是故意的。
可下一刻,刚提起的心又沉沉落下。
他还能害怕什么呢?
苏子衿忍着头晕缓缓蹲下,准备将瓷匣内的物件捡起来。
手刚伸出,生生僵在了空中。
在看清地上物件的瞬间,苏子衿瞳孔剧烈收缩,浑身都开始抑制不住地发抖。
那是什么?
他指尖颤得几乎拾不起东西,在抓空几回后,终于将那泛黄的卷轴和旁边一张简陋至极的戏票拿在手中。
戏票上标志着戏班名字,时间,以及当天出演的戏曲曲目。
上面褪色的浮萍班三个大字却显得异常刺眼。
苏子衿耳中嗡声作响,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直直地跌坐在地上。
可手好像有了自己的意志,颤抖着一点点将画卷展开在眼前。
画卷有两张,第一张画的笔触有些稚嫩,却画得很有神。
戏台上只画了一个小青,而戏台下,唯有戴着帷帽一身白的身影。
第二张画卷上,是一张带着戏妆的近照,似是专门找人画的,而那上面的人……是他。
苏子衿胸口猛地刺痛起来,身形摇晃一下。
那是他第一次登台唱的青蛇,而那个戴帷帽的人,是……她?
可这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把他的画像与戏票存放在右殿,右殿不是专门存放裴瑾的……
他环顾周围,眼神茫然。
刚刚看过的物件,再看一遍时又是不同的意味。
一个可怕的念头从心底深处升起,带着极强的寒意,将四肢冻得麻木。
苏子衿想起自己脑海突兀出现过的声音……
所以?
他?
不,不可能。
天色渐暗,右殿只剩几盏长明灯在黑暗中发出幽深的光。
远处有密集的脚步声传来,虚掩着的门被推开。
“谁允许你碰的?放下!”虞晚的声音远远传来,含着冷意和一丝怒意。
苏子衿跪坐在地上,动了动早已麻到无知觉的四肢,缓慢地仰起头看她越来越近的身影。
他眼底含着几乎破碎的绝望,朝虞晚慢慢露出一个笑。
笑容无辜又纯然,又带着隐隐疯意与媚意,像个被玩坏的人偶。
“原来我九岁的时候……长这样啊……”
虞晚脚步一顿,微蹙起眉,在距离他一臂之遥停住。
苏子衿松手,任由戏票和画卷飘然落在地上。
他用戏腔般的念白,将每个字清晰地吐出来,尾调带着拖长的音。
“真好看呢。”
“难怪……公主殿下会喜欢。”
他双手软软撑在地上,腰塌软下去,摆出了一个献媚的姿态。
面上的笑意愈发勾人,眼底却有些木然。
“那么,您来告诉我吧……”
“我是谁?”
第55章 第 55 章 她说:“我要的,是你。……
虞晚垂下眸, 身体微微地颤抖着。
她背对着门,声音愈发冷静:“一切按原计划进行,所有人退下。”
站在门外的夏蝉眼神中首次出现显而易见的震惊。
“是……公主……”她的声音都有些不成调了, 快速组织着人离开。
脚步声渐渐远去,门被缓缓关上。
室内的光线登时更暗些, 幽幽的光线散布。
“公主殿下?”苏子衿仰起头,朝她笑得愈发无辜, “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虞晚走上前,蹲在他面前。
她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自己的掌心, 声音中带着极难察觉的涩意:“子衿, 你刚刚说什么?”
长明灯的气味很淡,可再淡也是祭奠已故之人的。
苏子衿慢慢趴伏在她的脚边,声音压得很低:“我说……”
他轻轻笑着,声音中刻意带着练就的柔媚, 像浸了蜜般粘稠:“我九岁时,长得真好看。”
“公主是想听我说这句话吗?”
虞晚看见他眸底深处那碎裂的水光,如冷玉般的肌肤下,被揉开的乌青散成一片更大的斑驳, 布满脖颈。
她的呼吸细微地停顿了, 身体晃了一下。
周遭长明灯的气味似是骤然浓稠, 填满整个空气, 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她不自觉后退缩了半步,鞋底与地面摩擦出轻微的声响。
那细微的退却之后,她强行又向前跨了一步,缓缓屈身抓住了苏子衿的双臂,一点点将人拉起来。
两人面对面站着,她的指尖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死死捏着他的衣袖。
“是么。”她声音很轻,轻到像即将散开,“你想听见我回答你什么?”
“回答我,我是谁,公主殿下。”苏子衿直视着她,称呼刻意用得疏离,眼底的水光中蕴含着的疯意凝成了实质。
“您知道吗?我初次出台时,台下的看客都在笑,让我滚下去。”
“那时有个小女孩,告诉我一回生二回熟。”
他靠近她一点,面上的笑丝毫不减,却几欲破碎:“她给了我一块桂花糕。”
“桂花糕压瘪了,看不出形状。”
“可是,那是我吃到过最好吃的东西了。”
苏子衿将下巴轻搁在她的耳边,用着说悄悄话的声调:“那是我第一次收到善意,是独独给我的。”
“是……么。”这两个字从唇间溢出时,轻得她自己都听不见。
她缓缓闭上眼,唇角竟是微微勾起了些。
胸口滞阻到了极致,血肉像被一点点从其中抽离。
每一缕,每一滴的流逝,都无比清晰地被感知。
她有些冷。
也有些……想笑。
“您可知道……”苏子衿双手环住她的腰,将自己不断贴近,“我嫉妒得快要疯了。”
“我嫉妒那个叫裴瑾的人,他什么都不用做,就占据了您所有的思念。”
“可是我拼尽了所有,只为得到您的垂怜,为您偶尔分散出来的目光。”
苏子衿低低笑出声,笑声在耳边显得缥缈又贴近。
一缕缕的气流吹在耳垂、肌肤上,像情人间最亲昵的亲近,却冷得人哆嗦。
“所以,我恨裴瑾。”
虞晚慢慢松开手,没有去抱他,而是落在了身侧。
她依旧闭着眼,喉咙愈发干涸,有气流从胸腹处被挤上喉管,从口中被呼出,只剩微微起伏的胸脯。
“所以殿下,您告诉我。”苏子衿蹭了蹭她的侧脸,用一种媚到极致的声调问道:“我恨的,是谁?”
“我恨的,是那儿祭奠的神圣的牌位,还是地上这画像上卑微到尘埃里的戏子?”
虞晚沉默着,那份沉默像撞上蛛丝的蛾,被越收越紧。
苏子衿没等到答案,缓缓松开环着她腰的手,目光落在那一排衣柜上。
他一步步走过去,指尖划过那排做工精良的衣袍上,每件都是裴瑾最喜欢的雪青色。
“我初看到这些衣服的时候,就在想啊……”他轻声说着,“殿下每年都在等着他长大啊,真好。”
“这些衣服,也真好看。”
苏子衿随手拿起一件衣袍,将衣袍比在身上。
不大不小,意外的合身。
“您亲手送给我的衣服,被留在了扬州,是为了让我穿上这些华丽的外袍吗?”
他痴痴地抬眼望她:“殿下您看看,这身衣服我穿是不是也很好看?”
虞晚没回答,缓缓睁开眼。当瞳孔适应了黑暗,周遭的一切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她能看见苏子衿身上比着的那抹雪青色,也能看见他身后那排衣柜上的纹路。
昏黄的光线本该柔和,此刻却像一张扩散的针网,密布而来,要将她每一寸肌肤都穿透。她必须耗尽所有气力去对抗,才能勉强维持表面的平静。
虞晚视线从比着衣袍的苏子衿身上稍作停顿后,轻轻掠过,正对上那排衣柜。
她每年都会找最好的绣娘,用最好的面料,制一身衣服。
有时候她会想,都说男子个头长得快,不知道如今身高几何,是壮是瘦。
她只能一遍遍在心中描摹,想象着阿瑾的身形。
初次得知与阿瑾擦肩而过时,她花了好多年的时间去接受这个事实,也花了好多年去寻找。
后来在扬州时,那具小小的尸骨摆在黑棺中,摆在了她的面前。
她也接受了。
她那时想,阿瑾若在,肯定舍不得看她一蹶不振。
阿瑾从不舍得她难过。
所以,她看见了苏子衿。
现在,苏子衿告诉她,他就是当年接她桂花糕的小青蛇。
而那个小青蛇,是裴瑾。
“姐姐,你为什么不说话?是害怕了吗?”苏子衿声音更低,“是害怕我这在风尘中打滚沾了一身泥的戏子,玷污了属于裴瑾高不可攀的右殿吗?”
虞晚静静站着。
任由胸腔的滞闷感逐渐发散到四肢,直至堵住喉咙,缠住舌头,撕裂血肉。
她张了张唇,口中只溢出了一丝轻到难以察觉的气息,连字节都发不出来。
“你看看我,”苏子衿将那衣袍随意披在身上,“看看我这副早就任你处置的身子。”
他失神地望着她:“当时你亲手掐着我的脖子,只因我提了他的名字,提了那个词。”
“我到底算什么?”
他声音越来越哑,笑声愈发断续,眼底只剩一片荒芜:“你不回答,我来替你回答。”
“你爱的是裴瑾,爱的是你记忆中的那个影子,是不容被玷污的天上明月。”
“而苏子衿,只是一个恰好长得像裴瑾,被你捡回来聊以慰藉的玩物。”
“可是,虞晚,我们好像……是同一个人呢。”
苏子衿第一次,完整地叫出了她的名字,不是昵称也不是尊称。
他眷恋地蹭了蹭她的脸颊,沙哑的声音里只剩下死寂的决绝。
“你想要谁,那我……就是谁。”
说完,他双手垂落,任由那件本就披得随意的衣袍从身上滑落,轻飘飘坠落在地上。
虞晚还是没有回应,时间与空气仿佛都搅乱在一起,唯有那衣袍落地的闷响和雪落的色调在模糊的视野里不断放大。
“你不要不说话……好不好?”长久的沉默下,苏子衿再也忍不住了,抓住虞晚的肩膀,面上的笑再也挂不住了。
“你说话!说话啊……”
“你不是想听那曲凤求凰吗?我唱给你听。”他抹一把面上的泪,勉强笑着压低嗓音,有些别扭地哼唱着:“凤兮凤兮……”
苏子衿的唱句被堵在喉咙里。
柔软的唇狠狠地撞了上来,凶狠的力度如雪崩般倾泻而下,用力磕碰在一起,带着令人牙酸的颤栗。
他眼底的泪终是落下,闭上眼承受着她那毫不讲道理的吻。
粗鲁的、疯狂的。
她的手带着颤抖狠戾地按在他的后脖颈上,仿佛在确认什么,又像在发泄着什么。
好烫,好凉。
让理智一点点崩塌。
苏子衿攀附在她身上,浑身无力地任她索取。
心却没有一丝暖意。
她这是选了裴瑾?
他有些自暴自弃地想着,这样也好……
苏子衿和裴瑾,只能存在一个。
就这样,让她亲手杀了那个卑贱的戏子,留下一个干净的裴瑾吧。
反正……他什么也不是。
那令人眩晕的索取终于停下,两人都在微微喘气。
苏子衿睁眼时,眼底只剩一片被席卷后什么也不剩的澄净。
他收起了属于苏子衿的一切,安静地站在那,像在等人安排下一步的提线木偶。
虞晚将他抱入怀中,双臂死死收拢在他的腰间。
她的力气那样大,抱得那样紧,生怕他再次消失一样。
他那常年用白色软布缠绕的腰肢被勒得生疼,几乎将胸口最后一丝气体都挤压出去。
她抱着的……是她失而复得的一切。
苏子衿缓缓将额头抵在她的肩头,没有任何反抗。
她的身躯在不断颤抖,像是被堵住了唯一出水口的洪流。
而他,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
荒谬……极了。
却又……顺理成章极了。
不知这样抱了多久,久到窗外的风声也听不见了,久到四肢都开始僵直发麻,像块冰一样失去了知觉。虞晚的声音终于敲碎了冰层,从缝隙中挤入,像是刚学会说话一样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她说:“我要的,是你。”
第56章 第 56 章 他再也不怕被抛弃了……
窗外的风忽而变大了, 喧嚣将耳朵捂起来。
苏子衿身体软得几乎站不住,他怔怔侧头,想透过模糊的视线去看看她的表情。
却撞入她散着香味的发丝中, 根根分明。
她刚刚说……
是他幻听了吗?
“姐姐……你刚刚说了什么?”苏子衿无力地摇摇头,声音细弱而茫然。
“我说。”虞晚轻咳一声, 吐字愈发清晰,手臂将他抱得更紧:“我要的是你。”
脖子上的疼原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可现在却像心移到了脖颈,震的耳朵嗡嗡作响。
他不信。
他不能信。
苏子衿微微挣了挣, 他想推开她, 想逃离这个让他既贪恋又无所适从的怀抱。
虞晚却更紧地收拢双臂,将他整个人都禁锢在怀中,不肯放松分毫。
拉扯中,一个圆圆的小东西从她怀中滑落, 落地时发出轻响,咕噜噜地滚了两圈后平定。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苏子衿的挣扎戛然而止,他僵着脖子, 一点点侧过脸。
昏暗的光线下, 照出一个色泽鲜艳的珐琅口脂盒。
那是……被她拒绝收下后又被他丢在草地上的东西。
她捡回来了?还一直贴身放在身上。
苏子衿猛地咬紧唇, 试图用刺痛唤回自己的神智, 可视野仿佛被放大,所有一切都被模糊掉,只能看见那小小的盒子。
胸口本来疼得都快碎掉了,却在这一刻忽然被拼凑完整。
恍惚之中,真实和虚幻开始交织。
他好像看到那条长长的小道,昏暗无光中只有她背着他, 是恒定的温暖。
所以……不是梦,她用自己虚弱的身体,那般尊贵的身躯,背起了自己这个下贱的戏子。
他身体开始不住哆嗦,失声唤道:“姐姐……”
原来……不是骗他的吗?
他以为,那被丢弃的真心,是不值得一提的,可能会落在某个角落被风吹雨打,再无人问津。
可是她捡起来了。
眼睛又开始模糊,呜咽也忍不住从喉间溢出。
他突然感受到她身体也在微微地颤抖,终是抬手,用尽所有力气回抱住了她。
虞晚嗓音还哑着,清了清嗓子才轻声开口:“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苏子衿猝不及防,猛地迎上她的眼睛。
她没有问他记得多少回忆,只是问他过得好吗。
他答不上来,可是胸口一颗心牵扯着颈上脉搏突突直跳。
他看见她双眸中仍是一派平静,可在那平静之下藏得更深的东西,他……突然看懂了。
哪怕她掩饰的很好,可是他就是看懂了。
她在难过。
而且看起来……比他还要难过。
那双总是疏离又平淡无波的眼里,满是被平静藏住的痛楚。
就像佛前扫雪,刚扫过一茬,总有更多的新雪落下,天空落下,枯枝抖下。
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清晰。
那柜中被珍藏的不值钱的各种小玩具,那一年增添一茬的各种尺码的新衣,还有那正中祭奠的牌位。
每一个物件,都藏满了求而不得的思念,被时间掩盖,又被春夏秋冬擦拭干净浮出水面。
他可以忘记,因为忘记了,所以他可以光明正大地憎恨。
憎恨着那个旧了的身影,憎恨着她的目光永远停留在了过去。
更憎恨的,是自己恨的居然是自己,显得这份恨都无比荒诞可笑。
那……她呢?
“不好……”苏子衿再也支撑不住,上前一步,将额头靠在她的肩上,眼泪控制不住,甚至显得有些狼狈地胡乱从眼尾滑落。
他哭得乱七八糟,声音抖成了一团,委屈得像个孩子。
“不好,一点也不好……”他双手揪着她胸前的领口,抽噎得上气不接下气,将这些年的所有委屈尽数宣泄出来:“金玉班好恶心,班主……班主总想将我送去官员们的床榻上……好恶心……”
“那些人的眼神好恶心,总黏在我身上,好像我天生就该是个玩意儿……”
“我不是……我不是!”
苏子衿的双手越收越紧,直将虞晚胸前那面料蹂躏得皱皱巴巴,再看不出原本的光滑。
他断断续续地将这些年所受到的委屈,掰开了揉碎了说出来。
不再管那些所谓的形象,而是尽情恸哭着,像是终于放下所有的不安,混着患得患失的窃喜。
他泪眼朦胧地望向她。
她眼中一贯的平静仍在,可他好似又看见了别的东西,像是被冰层封在湖底的痛楚,隔着冰面,模糊而真切。
苏子衿骤然低头,重新将脸埋入她的怀中,不敢再看。
虞晚抬手在他的背上,温柔地拍着:“是我迟了。”
苏子衿嗓子都哭哑了,却执拗地摇着头:“没有、没有姐姐,你没有迟。”
“若不是你将我带回来,我早就不存在了,只剩彻底被践踏玩弄,脏透了的风尘戏子。”
“所以姐姐别说……别说自己迟了。”
“不晚,一点也不晚。”
“好。”待哭声渐平息,虞晚才将苏子衿的脸抬起来,一点点擦去他面上的泪水,“你说不晚,便不晚。”
虞晚收回手,手指微微蜷缩着,勾住他腰间的衣料。
他似是哭得一丝气力也没有了,整个人软软地靠在她的身上。
她甚至无需多余的动作,只需稍稍偏头就能看见他脖子上那一片乌青。
手指隔着一层布料狠狠戳入掌心,指甲尖锐又长,扎入时还是钝钝的痛。
是她做的。
怀中的人胸膛剧烈起伏着,混着哭过的不断抽气声。
虞晚闭了闭眼,每呼吸一口都翻涌着更多的情绪。
当时她……
其实就已经后悔了。
以至于回京的时间那么赶,却还是额外安排了一辆马车。
那口脂盒落在地上时沾染上许多灰,她觉得那点脏污实在碍眼,便让夏蝉取了回来。
可擦拭干净后,却鬼使神差打开试了试。
不是落日的晖,而是晨曦玫瑰的红。
她欲盖弥彰地擦掉唇上所有的颜色,却把口脂盒放入了怀中。
原来,她也会有不敢面对的时候。
原来,她不知在何时,就已经开始在意面前这个人了。
她以为,她这么多年对阿瑾的执着成了一场笑话。
可原来,她在乎的,从头到尾还是一个人。
她将人往怀中又带了带,声音卡在喉咙许久后,才低声说道:“子衿,对不起。”
对不起,没有认出你。
对不起,没有早点找到你。
对不起,用最残忍的方式,又狠狠推了你一把。
苏子衿在她怀中用力地摇了摇头,带动碎发跟着一起贴在她衣领上:“没有对不起……”
“是、是我不好。都是因为我忘了……”
虞晚后退一小步,将他的脸抬起来。
他的眼睛因哭过还红肿着,眼尾附近红了一片,眸里水光流动着,嘴里还不断地说着,越说越哽咽:“可我为什么还是想不起来,怎么也想不起来。”
“若我一直想不起来……”
苏子衿面上愈发地慌乱:“是我不好……”
“那就不用想起来了。”虞晚打断了他的话,探过去在他唇上轻轻一碰。
苏子衿僵在那,眼神中慌乱中带着茫然。
“不是你的错。”她凝视着他,将他颊边的乱发拨到一边,“忘了就忘了,我记得。”
“你若想听,我可以一件件告诉你。”
“你若不想听,那我便永远不提。”
虞晚顿了顿,语气带着安抚的意味:“你还发着热,这殿中常年未住人,实在太过寒凉。”
“现在随我去休息,可好?”
苏子衿愣愣地点了点头,任由她牵引着朝主殿走去。
迈出门槛时,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满殿的物件和衣裳,此时在他眼中仿佛又变了一层模样。
他小心翼翼地拽了拽虞晚的手,声音还有些含糊和不确定:“姐姐……”
“嗯?”
“所以那些……是不是都是给我的?”
“嗯。”虞晚脚步放缓一些,牵着他的手很稳,“不止于此。”
苏子衿收回视线,低头看着两人相握的手,轻轻吸了吸鼻子,悄悄地用了几分力回握住。
每走一步都像踩在云朵上,软绵绵的,头脑也沉甸甸的。
可是心却终于找到皈依的土壤一般,安静地落地。
他不愿再想了,不再去想她在乎的到底是谁。
她说了,想不起来……也没关系。
反正都是他,对吗?
这个想法在心底生出时,苏子衿忍不住偷偷看一眼虞晚的侧脸。
他想起这些日子,他看见她每一次走神,每一次因裴瑾而生出的截然不同的反应。
而他就是裴瑾的话……
是不是说明……
心忽而变暖,他又用力抓住她的手。
“累了?”虞晚牵着他走进主殿,将他安置在床上躺下。
“头有点沉。”苏子衿顺从地躺在床上,眼睛因哭久了有些干涩,却还是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主殿内的地龙很旺,好似从未关过,窗外还是静悄悄的,那些跟着虞晚走进来的人不知去了哪儿,不见踪迹。
整个公主府安静得可怕,苏子衿望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关切,最终扯着她的双手,侧过身将脸埋进去。
“我还以为你把我丢掉了……丢在这个公主府里了。”
“不是。”虞晚就着这个姿势在他脸上捏了捏,“京中还有些布置需做完,不好打草惊蛇。”
“很快就结束了。”
苏子衿应了声,将脸贴在她的手掌心中,喃喃:“好,我等你。”
温暖中,他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周围萦绕着的都是她身上的香气。
她说快结束了,那他便乖乖地等着。
他再也不怕被抛弃了,也不再是那个随手便能丢掉的戏子了。
他是她的阿瑾,也是她的子衿。
对吗?
第57章 第 57 章 “拉钩好不好?”……
夜已深。
窗外的风声不知何时停了, 只余细碎的雪粒子敲在窗格上,发出细密的碎响,随即便没了声息。
下雪了。
室内, 虞晚望着昏睡过去的苏子衿,仔细给他掖好被子, 静坐在床边。
苏子衿呼吸间睫毛轻颤着,一只手仍不放心地探出被子, 死死攥着她的衣角。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连,随后俯身在他额间轻轻一吻, 手指摩挲过他的脸颊。
原来兜兜转转, 她要找的人已经找到了,就在身边。
虞晚抚上那攥着自己衣角的手。
触到热源,那只手松开衣角,转而无意识地抓住了她的手指, 握在掌心中。
她试着轻轻抽了抽,纹丝不动。
暗影处传来脚步声,在静谧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
夏蝉的声音随之响起:“公主,国公爷已到。”
“嗯。”虞晚应声, 手被抓得很紧。
她低头看了眼睡得香甜的苏子衿, 到底还是舍不得弄醒他, 索性就把手放在那任他抓着。
沉稳的脚步声仿佛自地底传来, 紧接着,一道身影从床侧边的暗处显现出来。
还未见得其貌,先闻得其声:“京城九门均已部署,其中不少为你外祖父的旧部,可信。”
“至于朝中,你无需担心。”
虞晚抬眸望去, 国公爷一头白发梳得整齐,面上丝毫没有沉淀多年的颓丧,满是沉稳的笃定。
他踱步而出,手中一颗一颗拨动着水头极好的翡翠珠串:“老夫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多年。”
“如此说来,”虞晚语气微顿,只颔首示意,“倒是显得我优柔寡断了。”
“此话差矣,这并非优柔,而是谋定。”
国公爷的目光落在床榻上两人交握的手,眼神微暗后继续说道:“朝中那些所谓中立的清流,不少是你的暗线吧?看似不起眼,实则在关键处能四两拨千斤。”
“深宫重重,你尚能安插人手,连陛下身边的亲信都有你的布局。”他向前几步,声音压低了些:“你隐忍多年,只欠一把东风。”
“你这些年的经营,老夫都看在眼里,若非如此,朝里朝外也不会倒戈得如此之快。”
“实在不必自谦。”
虞晚摇摇头:“不过是仗着当初年纪小,无人防备罢了。”
“是么?”国公爷走到床边,视线落在了苏子衿沉睡的面庞上,话未间断,“可老夫听闻,你在民间善名在外,这其中,怀瑜班想必功不可没。”
“你要的似乎不止如此,是为名正言顺?”
虞晚垂眸,指腹在苏子衿手背上摩挲着:“国公爷实是高看我了,我起初只为自保和查明真相,其他实是无心之举。”
“只是自保便能做到如此,当真是后生可畏。”国公爷捋一把胡子,眼神锐利了几分:“既你不想明说,那便不说了。”
“而明晚恰好是皇后的生辰宴,此时便是最佳时机。”
未等虞晚回复,他话头一转,声音稍稍绷紧:“所以,这便是瑾儿?”
珠串相互碰撞间悦耳声响,国公爷方才谈论时的沉稳不再,上前一步,浑浊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慈爱。
虞晚看在眼里,她低声确认:“是,眼下倒是与先前放出的消息一致了。”
国公爷闻言,扯着胡须的手停下,那双浑浊却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他重新拨弄起手中的珠串,声音更低几分,带着一丝了然的叹息:“所以你先前是故意放出的消息,想引老夫入局,助你一臂之力?”
“嗯。”虞晚也望向苏子衿的睡颜,坦然承认,“国公爷不也顺水推舟,到底是离了那多年不肯出的府?”
国公爷凝视她片刻,终是低笑摇头叹道:“好样的。”
他目光转向苏子衿,声音中带着关切:“他这是怎么了?”
虞晚答道:“他刚睡下,情绪大起大落,此刻怕是叫不醒。”
国公爷视线在他脸上停留片刻,语气彻底软下来:“好好好。让他睡,让他好好睡。”
沉默片刻后,国公爷的声音重新响起。
“既已心照不宣,老夫有个要求。”
“您说。”
“老夫知晓你一直守着那裴家的爵位,但老夫想要的是瑾儿认祖归宗。”
虞晚轻轻点头,没有半点停顿:“他永远是裴瑾,是您的孙儿,这一点不会变。而且,为何要择二取其一?”
“认祖归宗也好,裴府的爵位也好,都是他的。”
国公爷拨动珠串的手一顿,随后失笑道:“你说的是。”
“既如此,好生休息,我们只需静候明日。”
他将手中的珠串放在床边,又深深看一眼苏子衿,才转身朝暗道走去。
背影看起来有些仓促。
虞晚垂眸,拿起手边的珠串,一圈圈套在苏子衿的手腕上。
碧绿的珠子在他皓白的手腕上相得益彰,水头十足。
“唔……”许是珠串太凉,苏子衿迷迷糊糊睁开眼,一眼便看见手腕上的翡翠珠串,“姐姐……”
他的手松了松,不再攥着虞晚的手指,扬起手腕看了眼:“这是?”
虞晚的手叠上去,与他十指交握,珠串在空中晃出些弧度:“国公爷送给你的见面礼。”
“……国公爷?”苏子衿茫然地望着她,眼睛微微睁大些,“这是什么意思……我?”
虞晚没回答,只是问道:“还有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再睡一会?”
苏子衿摇头,抓着她的手晃了晃,急切又混乱:“不睡了。姐姐你告诉我……”
虞晚反手握住他的手,在手背上抚了抚,柔声打断他:“子衿,听我说。你只需要知道,曾经属于你的一切,我会一样一样替你拿回来。”
“我不在乎……”他侧躺着,身体朝她挪近一些,将十指交握的手勾出拉钩的姿势:“我只要你在就好。”
“拉钩好不好?”
她顺势将他拉入怀中,低头看着交缠的小指,眼底闪过一丝疑惑。
片刻后,她挥去脑海中的疑问,笑道:“好,拉钩。”
苏子衿凑过来贴着她的脸蹭了蹭,声音还带着迷蒙中的柔软:“好像在做梦一样。”
“如果是梦,我不想醒了。”
“不是梦。”虞晚任由他蹭着,揽着他的腰贴近。
两人靠得很近,与她身上如出一辙的冷香从他肌肤上透出,萦绕在鼻尖,她不由得将他抱得更紧一些。
“我也怕这只是一场梦。”
这句话刚说出口,虞晚便换了话题:“明日我要去做一件事,你乖乖在府中等我。”
“危险吗?”苏子衿下意识问,然后又晃了晃脑袋,抓她的手更紧一些,“好,我等你。”
“可是姐姐……我不是需要保护的雀鸟,若……若你需要,我也可以陪你一起去。”
“像你之前那般对我便好,不必因为我是谁,便将我牢牢护在身后。”
苏子衿说着,停顿片刻,似是有些难以启齿,声音也小了些:“包括,之前姐姐对我做的那些事……”
“嗯?”
“就,就那样,很好的……”
虞晚听着耳边声音的含糊,面上本是有些严肃的,此时终是忍不住了。
她松开他,偏着头,用宽大的袖子虚虚掩着唇,低低笑出声。
“姐姐?”苏子衿愣住了,很快又反应过来,耳尖一点点冒红,“你……你不许笑了。”
面上有些发热,他知道,自己肯定又脸红了。
可当看到她向来淡漠的眼睛笑弯的模样,心底又莫名涨甜。
苏子衿忍不住探过身子拽着她掩唇的袖,声音很闷:“好吧,你笑吧……”
说完他又低低补了一句:“别憋坏了身子。”
虞晚终于止住了笑,眉眼间的冰雪融化许多,眼角眉梢都染上些柔和。
她正要重新将苏子衿拽入怀中时,苏子衿却坐直了身体,眼神多了几分认真:“姐姐,明日很重要,对吗?”
“是。”虞晚收了笑,也认真地点点头。
“那你就更应该带上我。”苏子衿牵过她的手,在手心中小心翼翼地握住,“都说戏曲的终折,可没有主角儿不在场的道理。”
虞晚蹙眉:“不行,人多眼杂,我不放心。”
苏子衿缓缓笑了,上挑的眼尾多出几分勾意:“姐姐,我不记得了,你来告诉我……”
“我是什么时候走失的?”
“十一年前。”虞晚脱口而出。
话音落下,她目光越过苏子衿,抬眸看了眼暮色黑沉。
“姐姐为了我铺了十一年的路,眼下一切已准备就绪。”他一字一句,话语中带着戏腔般的婉转,“怎好不让子衿亲眼看看?”
“虽我还未想起,可是……我想看看。”
苏子衿舔了舔唇,靠近她几分,把额头抵在她的肩上:“过去我在台上时,演着别人的悲欢离合,别人的戏。”
“可是明日,姐姐就让我看看这场戏吧。”
“看看这场……属于我的戏。”
虞晚敛眸,手环住他,轻抚在他的背上,一下又一下。
她沉吟着,一时间没说话。
“让我去吧。”苏子衿咬着字句,用一种水磨腔般的调子唱着:
“我想亲眼看着我的姐姐,如何为我……讨回这份公道。”
第58章 第 58 章 他好喜欢,好喜欢她。……
翌日傍晚。
铜镜前, 苏子衿细细给虞晚梳妆,一笔一划在她额间描画着花型,寥寥几笔就已初见雏形。
昨夜她到底还是答应了。
他凝视面前的人的眉眼, 呼吸放轻,下笔更稳, 将那花瓣描得栩栩如生。
昨夜她那担忧又被他说服的模样,眼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宠溺。
与之前有不同, 又有些相同。
她看他的眼神,和之前捉弄他时一样, 带着宠溺和在意。
可又多了些什么?
大概是多了些曾经独属于裴瑾的温柔。
温柔到他心酸。
他总是无法将自己与裴瑾融合在一起。
明明是同一个人, 明明她说过“我要的是你”……
可他还是忍不住嫉妒。
嫉妒那个在她记忆中完美无缺的裴瑾。
嫉妒自己?
苏子衿自嘲地笑了笑。
很怪异对吧?
可他就是……做不到完全释怀。
苏子衿换笔,在她额间花心上点缀最后一抹鹅黄色。
他咬唇看着闭眼靠在椅上任他妆点的虞晚。
她的唇色很淡,但看着就很软,说话时声音通常是冷清又疏离的, 可对着他说话时,会刻意放柔,让人忍不住想沉浸进去。
是,的确都是属于他的……
可是他还是觉得不真实。
苏子衿呼吸更轻一些, 手中笔放下, 拿起口脂盒捏在掌心。
他还是想去确认。
想确认……她此时看着的, 到底是谁。
“姐姐。”他缓缓靠近, 她的面容一点点在视野中放大,近到可以看见她脸上那些细细的绒毛。
“嗯?”
见虞晚没有睁眼,苏子衿胆子更大些,他低头一点点贴上了她的唇。
她的唇瓣微凉却柔软,贴上的瞬间,心跳仍是不争气又开始加速。
明明……明明更过分的事都被她做了个遍。
他这身子都被她翻来覆去地折腾数回。
现在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吻, 他还是这般……没出息。
苏子衿闭上眼,心跳躁动得愈发厉害。他的舌尖小心翼翼探出一些,却意外地没受到任何阻拦。
腰间传来一股柔和的力道,环住后将他拉近。
苏子衿猛地睁开了眼,撞上了她那双含着笑意和纵容的眸子里。
喉间似有气流被逼出,似叹似满足地喘了一口,四肢又生出熟悉的软意。
他有些不甘地搭着她的肩膀,第一次主动地探入后缠上她的舌,却显得有些软绵无力。
耳边有愉悦的哼笑声响起,他的主动化成被动,她反缠上他的舌,吸吮着引导着,让这个吻更深些。
苏子衿双眸微睁,熟悉的被控制的感觉又席卷而来。
他闷哼一声,最终放弃了挣扎,任她毫不费力地重新占据了主导权。
他……到底争不来,也不想争。
何况……
头脑一阵阵发晕,身体更是软得不像自己的。
心被填满的瞬间,他想,真的……好喜欢她这样对自己。
新鲜空气重新灌入肺腑中时,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还有时间,等做完再去也来得及。”
“子衿,你说呢?”
做什么?
苏子衿抵着她喘息着,大脑宕机的空隙,下意识回应她:“唔,好……”
下一刻,他意识到什么,倏地仰起头:“不、不对……”
他没机会了。
已经晚了。
他只想彻底沉浸在她带来的一切欢愉之中。
视线中只剩他亲手描画出来的精致花钿,轮廓在虚影中不住晃动。
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
他好喜欢。
好喜欢她。
*
天黑透了,皇宫内。
宫墙内的灯火被火把逐渐点亮,大殿斛筹交错,烛火通明。
正坐在大殿上的是一身明黄的帝王。
右下首处,皇后正襟危坐,凤冠上的珠翠摇曳出璀璨的光芒。
众臣举杯贺寿,一时间恭维之声不绝于耳。
“祝皇后娘娘,福寿绵长,母仪天下,千秋万代!”
皇帝和颜悦色,只是眼神不时在前排的重臣们身上扫过。
他端起酒杯,示意一番后浅酌一口便放下:“诸位来得巧了,前些日子朕还在想,这满朝文武皆是朕的得力干将。”
“朕何愁这江山不稳。”
有大臣起身附和:“陛下圣明,臣等自当——”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还带着皮甲碰撞之间的闷响。
席间,有不知情的家眷们表情微变。
皇帝则是眯起眼,扬声道:“禁卫军何在?”
当即,有许多人从各个角落中悄然无息地窜出来,团团将龙椅围住。
霎时,场面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此时,门外那整齐的脚步声也终于抵达殿门。
他们密集地聚集在殿外,一眼望不到头,密密麻麻全是人影。
“父皇,看来我来得有点晚了,这席面都开了,儿臣还未来得及跟皇后娘娘道一声喜。”
虞晚从队伍中缓步走出。
她一身火红劲装,腰束玄色宽带,总是披着的长发被利落挽起高束,额间被细细描出花钿,唇上一抹艳红更是骄阳张扬。
与往日病恹恹的模样截然不同,此刻她眉眼间尽是锐利,多了血气,更多些鲜活。
她的身侧,跟着的是身着雪青色衣衫的苏子衿。
苏子衿就这样光明正大地站在了她的身边。
他未做任何遮挡,那张雌雄莫辨的面容漂亮到极致,坦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不少年迈一些的家眷们看清他的容貌后,面色骤然一变,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却无人敢发出更大的声音来。
这轮廓与眉眼……分明与当年那位……
“晚儿,你这是做什么?”皇后将手中的酒杯放在桌上,表情仍是和善又端庄,仿佛看不懂当前的场面一般说道:“你何时回的京城,怎得还未曾说一声。”
“这才忘了给你下请柬了,不过眼下你不请自来,还带上这么多人……”
“可御膳房那儿并未备下这般多的吃食。”
她面上的笑愈发亲和,身体朝前倾了些,发髻上的诸多发钗流苏跟着一并晃动:“还是不要闹了,坐下来吃口热乎的,也好沾沾喜气。”
“皇后娘娘,恐怕要让您失望了。”虞晚走进大殿,随意瞄了眼围在皇帝与皇后身边的禁卫军。
很显然,皇上周围的把守要明显多于皇后。
“您今儿这寿宴,怕是过不成了。”
虞晚话音落下,跟在她身后的人齐齐拔刀。
银色的光唰得一声照亮了本就金碧辉煌的宫殿,反射出来的光直叫人胆寒。
“你这是何意?”皇后脸色微变,面上常挂着的亲和笑容也淡了几分。
她第一反应是环顾四周,看到身边那些装备齐全的禁卫军,这才勉强挂着笑。
“何意?”虞晚随意扫了一眼,浅浅笑着:“皇后娘娘不如先说说看,当年秋霜是怎么死的?”
皇后强撑着笑容,余光快速在身边还在喝酒看不出神色的皇上身上扫过,见对方没反应,只好继续说道:“你身边的小丫头怎么死的,怎么质问到本宫这儿来了?”
“听说不是掉进水井里……那模样,实是好生吓人呢。”
“呵。”虞晚轻笑,一双杏眸却如含了冷霜般盯着皇后。
皇帝将手中的空酒杯重重落在桌面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他的眼神一点点扫过台下各位臣子。
除了不知情的家眷们以外,绝大多数的重臣与地位低一些的中层官员,面上都处变不惊。
甚至有些还带上了一些决绝。
皇帝的脸色彻底阴冷了下来,他慢慢掀起有些耷拉的眼皮,径直打断了虞晚与皇后之间的对峙。
“晚儿,这些年,朕待你不薄,你说说,朕待你可有半分错处?”
虞晚慢吞吞地说道:“父皇做的自然是无人敢质疑。”
“既然如此,今日为何——”
虞晚直接打断皇帝的话,每个字音都拖得很长,也异常清晰:“父皇,儿臣的话还没说完。”
她遥遥看向皇后:“秋霜是怎么死的,皇后娘娘你敢说吗?”
皇后面色有些发白,身体也开始摇摇欲坠,带着发髻间的珠串不断晃动,只剩多年以来身处皇后位置的本能在撑着。
“胡闹!”皇帝手掌拍在桌上,常年半睁的眼睛此时睁大了些,看起来颇是严肃和威严,“秋霜?是你身边的那个贴身婢女吧。”
“当初你身边有春夏秋冬四名贴身婢女,皆是你母妃给你寻来的,你母妃没个体统,找来的人更是没轻没重的,死了便也是死了,你至于今日闹成这般模样?”
“朕还当你这些年来,性子稳重不少,眼下一看,还是一如往常。”
“是,您说的是。”虞晚抬手,身边有一个算一个,通通都将刀或剑横在胸膛前,做出进攻的姿态。
“秋霜当初无意间发现皇后娘娘的宫中扔出各种药渣,”虞晚停顿,笑不入眼,声音愈发轻柔,渗着寒意:“那些药渣与母妃当年服用的安胎药,配伍相克。”
“一尸两命,好狠的心啊,皇后娘娘。”
“而秋霜发现此事不久便失足落井而亡。”
“父皇,您说巧不巧?儿臣现在想想,您的宠爱不光是嘴上说说的,还要命呐。”
此话一出,那些瑟缩在椅上的家眷们,神色隐晦地朝皇后瞥去,却又很快地把视线收了回来。
宫廷中哪有干净事,还看,不要命了么?
想到这,那些面上本就惊慌失措的家眷们更是将头颅更深地低了下去。
“放肆!”皇帝面色如常,眼皮耷拉下来遮住大半瞳孔,声音低沉:“你这是在质疑朕?”
“儿臣不敢。”
虞晚语气幽幽,唇角勾起一抹笑:“只是想确认一件事……”
“母妃之死,父皇您……也有份吧?”
她目光落在面色惨白一片彻底坐不住的皇后身上,然后一点点挪到了皇帝脸上。
皇帝眼底多了几分阴鸷,好似要当场将殿中之人斩首一般,含着浓浓的杀气。
“您这个眼神……”虞晚未被吓着,反而笑得更真心实意了些:“倒当儿臣更加确信了。”
“既然父皇如此痴情,儿臣定然要好生给您昭告天下一番。”
她说着,围绕在身边的人开始朝座上攻去。
并没有想象中的兵矛相见,或是血溅金銮殿。
原本围在皇帝与皇后身边的禁卫军,像是有默契一般,缓缓散开,将两人最薄弱的正面暴露给进攻的士兵。
“你、你们!”皇帝原本笃定的表情,在禁卫军默契后退后,面上那些血色开始一点点消退,气势也荡然无存,“你竟做到如此……”
刀剑的银光泛着亮光,闪在座上两人的脸上。皇帝握着空酒杯的手都开始肉眼可见地发抖,几欲要拿不住。
皇后更是面无人色,艳丽的脂粉都遮挡不住那煞白的面容。
周围的家眷们有开始发出尖叫声的,但声音刚出就只剩呜呜的声音,像是被人捂住了嘴。
“父皇,这龙椅您坐得够久了,也该歇歇了。”
虞晚不疾不徐:“您至今未立储君,想来还是想多坐几年这万人之上的位置。”
“可惜啊,天意难违,是时候该退位让贤了。”
“儿臣不才,斗胆请命。”虞晚摆摆手。
诸多人上前将皇帝控住,而皇后瘫软在坐席之下,再无先前的端庄。
“朕、朕当年——”皇帝额上爆出粗壮的青筋,咬牙切齿道:“当年朕果真没防错,将军府陆家确有这逆天之心!”
“朕没做错!”他斜着眼睛去睨一眼皇后,“皇后,你当年就该斩草除根。”
“虞晚,朕宠你这么多年,竟喂出了个白眼狼。”
“是……”皇后声音抖得厉害,却还强撑着说道:“皇上说得对,大的没了,小的……也该死。”
虞晚上前一步,眼底赤红之色增了几分。
苏子衿跟在她的身边,握住了她的手,这才稳住虞晚暴戾的心神。
虞晚轻吸一口气,冷冷说道:“父皇说错了,这不是陆家的逆天之心,这是您亲手逼出来的。”
“不过既然您将这一口锅扣在陆家头上。”
“儿臣定将这事坐实了。”
皇上被拽下龙椅,与皇后一同被控制住,徒劳地在地上挣扎着。
国公爷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站起身,干脆利落躬身行礼:“老臣,拜见新君!”
大殿内有片刻安静,先是几位重臣毫不犹豫跟着参拜,继而满殿文武一片片地躬身附和。
“拜见新君!”
改朝换代这种事,放在过往是天大的事,此刻竟是没有一丝阻扰,顺利到不可思议。
他们面上带着尘埃落定的平稳,衬得席间那些茫然无措的家眷们更加呆滞,连呼吸都忘了。
声浪一波波,震得狼狈被压在地上的皇帝面如土色,满是血丝的双眼死死瞪着虞晚。
“你看。”虞晚对皇帝的眼神视若无睹,侧身抓住苏子衿的手,十指交缠,她声音放低到只有两人能听见,“这场戏,子衿看得可满意?”
苏子衿垂眸看着两人握着的手,在袖中回握住她。
他抬眸,眼中闪过许多复杂的情绪,从震撼到不可思议,最终都化成了满满的心疼。
“嗯。”他应道,声音有些哑,“很满意。”
顿了顿,他又轻声补充:“姐姐……辛苦了。”
虞晚牵着苏子衿缓缓走向那张空出来的龙椅,每一步都踩得很稳,也很慢。
她在那金光闪烁的龙椅前停顿片刻,随后转身坐下。
她手搭在扶手上,手指随意摩挲了一下其上的龙头细纹。
低头望去,台下众人的表情一览无遗,惊恐的,敬畏的,顺从的。
这高高在上的滋味……
她轻笑。
难怪都喜欢权力。
她也喜欢。
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报——”
一名侍卫快步入殿,跪地抱拳:“裴侯爷已被陆老将军押解回京,现于殿外候命!”
虞晚手指一顿,侧头看向苏子衿。
苏子衿微微垂眸,手指缩在袖中微微颤抖。
虞晚抬手,紧紧握住他的手:“怕吗?”
“不怕。”苏子衿摇摇头,柔声呢喃道:“我知道,姐姐在。”
虞晚闻言,手指在他掌心中不轻不重地挠了挠,眼眸中的寒意褪去些,多出几分柔和。
她转头面向殿外。
“带上来。”
第59章 第 59 章 “这一次……让我来。”……
殿门处, 裴承砚被五花大绑,侍卫连拖带拽,将他扔到殿厅中心。
他重重摔在地上, 发出一声闷响。
裴承砚还穿着白色的里衣,此刻已沾满了灰尘和血迹。身上到处都用纱布裹着, 尤其是脖颈处,纱布上隐隐渗出了新鲜的血色。
他脸上苍白得无人色, 嘴唇起了皮,散着乌青色, 花白的头发凌乱至极, 狼狈不堪。
“你、你们……”裴承砚的声音像被锯子割破后拽拉一般,嘶哑难听,像从牙齿中直漏着风。
“你们!——”他用尽全力喊出这两个字,眼神在大殿中一扫, 迅速定位在正坐龙椅的虞晚与一旁站着的苏子衿身上。
他再也说不出话了,浑身痛得直哆嗦,好像有什么东西哽住了喉咙。
面色本就惨白一片,此时更是如同见了鬼一般, 不见一丝血色。
“人已带到。”侍卫抱拳行礼后退下, 陆擎则是迈着大字步走到国公爷身边, 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紧跟着同站在了角落中。
苏子衿手悄然握紧了些,眼神定定地凝视着裴承砚。
这人他上回见过。
那时他只觉得莫名的恨意在胸腔内冲撞,却不知为何。
可现在……
他盯着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他想不起来为什么恨。
但身体记得。
苏子衿抬手抚上自己的胸口,试图平息那一处的焦躁。
“嗬……”裴承砚用手肘撑着地,高高仰起头, 目光费力地定在苏子衿身上。
旁边同样狼狈趴在地上的皇帝与皇后,让他彻底看明白局势。
何况他前些日子就险些死在虞晚剑下,眼下皇帝倒台,自知再无生还的可能。
“虞晚,你以为……”他嗓音难听得像钟鼓罩破,只剩勉强能分辨字音的调,“这样我就能认可你身边的赝品吗?”
他挣着,又被侍卫按了下去,下巴重重磕在地上。
裴承砚吐出一口血水,用力地吐出字句,嘶吼着:“赝品,就是赝品,臣——不认!”
虞晚眼神骤然变冷,正欲说话却被苏子衿拽住了衣袖。
苏子衿缓缓摇头,指尖捏着她的袖角,重新看向趴在地上的裴承砚。
裴承砚见状狞笑:“虞晚,你不是亲眼所见吗,臣的嫡子那具尸骨就在扬州地下躺着呢。”
“当年那个女人临死前还护着那孽种,让他跑……呵,跑得掉吗?”
话音落下,苏子衿只觉有股恨意越发汹涌地从胸口弥漫至四肢,连带着额头也开始隐隐作痛。
嗡声作响中,有奇怪的话语突兀在脑海中响起。
“跑——瑾儿,快跑!”
谁?
苏子衿猛然攥紧手下的袖角,好似抓到的就是唯一温暖的光源。
冰冷的对话钻入脑海。
“你以为你能占我正妻之位一辈子吗?你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东西,省的连累我,就此结束吧,说出去也没那么难听,不然国公府的面子应该往哪里搁?”
“你、休想!皇后她——唔!”
“放心,你死了,对所有人都好。乖乖把这酒喝下去,还能留个全尸。”
“我说了,不可能!”
一句接一句的话语,像是撬开了不肯张开的贝壳,一颗一颗的珍珠争先恐后地从缝隙中滚出来。
苏子衿不由得后退一步,浑身开始发寒,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冷汗顺着脊背滑下,浸湿了里衣,紧紧贴在背上。
“不喝是吧,不喝我便帮你一把,好生上路。”
夜晚黑得很,冬日雪大风又凉,衬得满眼的血液格外明显。
那是母亲吗?
不……不是的。
记忆深处,有个身影长得与那个倒在血泊中的女人一模一样,可那个人平日连一根头发丝都要让下人细细打理贴合发缝,她爱穿的衣裳本就又软又爱压出褶,要反复用滚烫的热水隔着铜壶熨平才行。
可是现在,怎么一块一块的。
像泥人被彻底打散,这一点,那一滩的。
那只曾经温柔抚摸他头发的手,此刻无力地垂在地上,指尖还沾着血。
好可怕。
好可怕……
恍惚中,手上传来力度,稳定又执着地一点点将他从那无边的血色中拽拉出来。
苏子衿身形不稳,踉跄一步,却被牢牢扶稳。
“子衿?”
他怔怔对上虞晚的视线,她的眸中平淡如初,底子却是柔软至极。
“我……”刚说一个字,本就有些嘶哑的嗓音像是彻底被碾过,低哑的不像话。
虞晚没说话,那双眼眸却像看透了一切。
她往旁边坐了坐,空出了一大片位置,手握住他的手腕,一点点将他拽过来,在龙椅上坐稳。
大殿中的裴承砚还在嘶喊着什么,在此时都仿佛成为无关紧要的背景音。
她说:“别怕,他现在伤害不了你了。”
苏子衿忍住熟悉的泪意,抓着她的手,将额头抵在了她的肩上,有些贪婪地嗅闻着她身上令人安心的香味。
他缓缓闭上眼睛,头脑的胀痛仿佛减轻一些,却仍在一跳一跳的。
“捂住他的嘴。”
说完,虞晚旁若无人地抚上苏子衿的头顶,一下下轻轻顺着他的发丝。
侍卫当即用一块不知从哪来的脏抹布塞入裴承砚的口中,大殿瞬间陷入沉寂之中。
她声音放软,在他耳边说着:“没事的,不要逞强。”
那一声“没事的”仿佛带着奇异的能力,将混乱中的苏子衿安抚下来。
苏子衿呜咽一声,将脸彻底埋入了虞晚的颈窝中。
耳朵仿佛住下了整个蜂窝,嗡声连绵不断。
一幅幅画面像走马灯在黑暗的眼前接连闪过。
“把这孩子处理干净,不能留活口,柴油呢?泼上!”
“可他还这么小……”
“你想抗命?”
眼前的画面带着炽热的温度,到处火光一片。
女人在哭,男人在吼。
“我只是觉得……这样烧死太残忍了。”
“那你想怎么办?尸体必须有,否则怎么向上头交差!从京城来扬州已经费了好些时日了,蒙药都用完了,再不解决,你我都得跟着一起陪葬!”
好热。
仿佛身临其境。
“必须要这样吗?我真的下不去手……”
“我来!你站一边看着——等等!干,你站住!你在找死吗?!”
一条缝隙打开,透过缝隙,阴天灰云却显得格外明媚。
“快跑!”
“别回头!”
他跑了。
跌跌撞撞地跑,怀里的玉佩掉了出来,滚落在地。
可他顾不上了。
跑,快跑。
他许诺了阿晚好多事,还未能做到。
他不能死……
然后……然后他便不记得了。
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在哪里昏倒。
等再次醒来时,好饿又好冷。
然后,有人抓住了他。
“这小子长得真不错,能卖个好价钱。”
好吵,好吵。
耳朵好像被蜜蜂住满了,会不会蜇他?
苏子衿眼神都有些涣散了,头疼到几欲要裂开。
头顶温柔的抚摸还在一下接着一下,耐心地持续着。
苏子衿身体不断发着颤,耳中只剩疯狂的耳鸣,唯有那带着节奏的抚摸真实存在,周围一切仿佛都在消散、后退。
“抓住我!”又是这个声音。
第几次了……
画面再次倒转,苏子衿像被拖入了更深的黑暗中。
黑暗中有个声音阴恻恻地响起,一双鞋突然出现在床边,紧接着一张满是血的脸蓦然弯下,与床底的孩子对视上:“你都看见了是不是?”
“原本还想着留你一命,现在看来不用了。”
苏子衿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稚嫩的,含着无尽的恐惧:“父、父亲……瑾儿什么也没看见……”
“没看见吗?好孩子,那你出来吧。”
小小的他哆嗦着从床底爬出去的时候,有银光划破夜空。
未等他有所反应,面前高大的父亲突然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有什么……鲜红到看不清面容的人扑了过来。
“瑾儿……快跑……”
跑——
他慌不择路,看不清脚下的路,只记得跑,直到一脚踩空。
冷……好冷。
湖水四面八方灌入。
灌入耳中,口鼻,淹过头顶。
他想着。
对不起,他太没用了,还是没能跑掉。
“抓住我!阿瑾!”
“姐姐……”苏子衿呢喃出声。
“我在……”冰湖中,孩童的手紧紧抓住了他。
“我在。”大殿上,虞晚的手从未松开。
所有的画面在此刻突然重叠。
苏子衿蓦地睁开眼,泪从脸上滚落,他颤抖着手抚上虞晚的脸。
“原来……”
“原来,你一直在。”
虞晚只是又替他顺了顺头发。
苏子衿止住她的动作,缓缓站起身,晃了晃还有些混沌的脑袋。
直到身形稳住,他回头朝她笑了笑,笑容里只剩澄净的温润。
“姐姐,上回我们说好了。”
他说着,目光重新落在殿中被五花大绑的男人身上。
“这一次……让我来。”
他一步步走向狠狠瞪向自己的裴承砚。
苏子衿的背挺得笔直,走得很稳,每一步都踩得极实。
走到裴承砚面前,他停下脚步,俯视着这个趴在地上、曾经高大的身影。
他蹲下身,与裴承砚平视。
那双丹凤眼中不再有恐惧,只剩平静。
“父亲,“他轻声开口,“我来送您上路。“
第60章 第 60 章 “我们还有一场迟了太久……
守在旁边的侍卫从腰间拔出一把佩剑递上。
苏子衿平静地伸出手, 握在剑柄上。
“唔!唔唔——!”裴承砚被堵住嘴,身体不甘地疯狂扭动,双眼赤红如恶鬼。
寒光一闪, 长剑贯穿胸膛,不带犹豫, 更没有一丝偏移,利落地刺入心脏。
裴承砚的瞳孔先是缩小, 而后慢慢涣散放大。所有的挣扎和嘶吼都凝固在脸上,身体渐渐瘫软。
苏子衿松开手, 任那把长剑留在他的胸膛之上。
“这一剑, 为母亲,也为我。”
整个过程干脆又干净。
“结束了。”他自言自语着。
苏子衿稳住微微晃动的身体,随即朝龙椅上端坐着、同样看自己的虞晚望去。
仿佛就这样看着,也能闻到她身上那令人安心的味道。
殿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细的雪, 在夜空中沙沙作响。
记忆像洒满天空的雪花,一片一片填补他缺失的空白。
那个雪日。
“冬雪!哎呀慢点!”秋霜笑着连连求饶,冬雪蹲下在掌心团出一个雪球,瞄准在旁边盯着虞晚走神的裴瑾, “裴公子~接着!”
雪团划出一道弧线, 精准地朝着裴瑾而去。
还未真实落在他身上, 只见一道火红色的身影挡了上去。
“公主!”夏蝉惊呼, 快步上前。
虞晚毫不在意地抖落一身雪,回头一把捏住裴瑾肉乎乎的脸蛋,搓圆搓扁:“走什么神呢?”
“别、别这样,阿晚姐姐……”裴瑾嘟嘟囔囔,话都说不清楚。
话虽如此,他却弯下了腰, 又把脸往虞晚的方向送了送,白皙的小脸都被捏出一层粉意,看着甚是喜人。
“太慢啦!”虞晚稍侧身就看见冬雪已经做好一排新的雪球,正跃跃欲试继续砸,夏蝉挡在前面也被砸了满头雪粒。
“快跑!”她二话不说,牵起裴瑾的手,径直朝远处跑。
皇宫肃穆,偏这花园一角欢声笑语。
夜里,虞晚不出意外地发烧了。
裴瑾握着她的手,守在床侧,轻拍着难受得左右翻腾的虞晚,心疼之色溢于言表。
“都怪我……跑太慢了。”
裴瑾刚说完,却没得到她的回应。
原来虞晚不知何时已经睡了过去。
他静静望着虞晚终于沉沉睡去的睡颜,垂眸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
“母亲说,世上男子理应要保护女子的。”他低声喃喃,“可为什么总是你在保护我呢?”
裴瑾咬住下唇,指尖来回地捏着她的手指,不知过去了多久,终是下定了决心。
“阿晚,你先前说……待你我长大,你说……你说你来娶我。”
他自言自语,郑重其事地用小拇指勾起她的小指:“我应下了。”
“我等你来娶我。”
交缠的两根小指在空中晃呀晃。
“约好了,谁毁约谁就是小狗。”
……
约定或许会被忘记,可有些东西被刻印进了躯体中,流淌于血液里。
即使忘记了,身体也会记得。
……
牙行到处都是杂乱的酸臭味,密集挨在一块的小屋中没有光线,塞满了满是脏污的人。
与之截然不同的,是站在屋外清洗过后,换上一身干净衣裳的裴瑾。
“嘿,洗干净后,这小模样,漂亮得像个小女娃呢。”人牙子摸着下巴,笑出一口大黄牙,满意的不行,“若是卖去那象姑馆,准能得个好价。”
裴瑾懵懂地站在那,像个木头一样。
那双隐隐有上挑趋向的丹凤眼茫然地环顾四周,最后目光乖巧地落在了面前人牙子的脸上。
“听好,你爹娘给你卖过来的,你就是我们牙行的人了,若有买家看中,你便要好生服侍,听懂没?”
裴瑾似懂非懂,顺从地点头,一双手在身前不断地拧巴着。
他总觉得,他忘记了很多很重要的事情。
可就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面前这人说他是给爹娘卖过来的?
裴瑾垂着脑袋想了想。
既然如此,那他觉得是很重要的记忆,现在想来也不重要了。
“不对劲。”人牙子狐疑地皱起眉,围着裴瑾绕了几圈,“这小家伙从来牙行起就没说过一句话,该不会是个哑巴吧?”
“若是哑巴……可就不值钱了!”
人牙子用力击打了一下掌心,唉声叹气道:“莫说那象姑馆了,谁也不能要一个哑奴啊,白瞎长成这般金雕玉琢的模样了。”
他咬牙到底不甘心,又凑近裴瑾试探道:“喂,这样,你告诉我叫什么名字?”
裴瑾缓慢地眨巴着眼,只是朝他笑。
“叫什么名字,嗯?”人牙子用着诱哄一般的语气:“名字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半晌没得到回应,人牙子看着笑得一脸纯然的裴瑾,重新站直身体,揉着方才笑僵的脸。
“就知道不可能有好货……这下看来,不光是个哑巴,还是个傻子。”
“要砸手里了?”
裴瑾只是笑,却不说话。
他捏了捏自己的指尖,笑容渐渐褪去,目光垂落在地。
名字……他想不起来了。
有道声音在耳边飘然出现。
“万一她等的人不知道呢?万一刚好错过呢?”
“那……只要早早说好便不会错过了。”
“好!那我们便说好了!”
裴瑾纠缠的手指猛地停下,他一点点抬头,看向因为太失望准备将他随便处置的人牙子。
“子衿。”他轻声开口,“我的名字叫子衿。”
人牙子琢磨了一会,才恍然大悟道:“好名字,我好像在哪听过。”
他一拍脑门:“是不是那个什么……什么来着?哦对了!诗经?”
“你爹娘可真会取名,这名字真不错。”
人牙子声音小了许多,自言自语道:“不过我还是觉得小桃红好听些,通俗易懂。”
正想着,院门传来尖细的嗓音,不断嚷嚷着。
“哎哟喂,你们这牙行忒脏,我们浮萍班接下来可是要去京城出戏的。”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单手背着走路,另一只手掩着鼻。
“看这样也不可能有什么适合唱戏的,啧!走走走。”男人满脸嫌弃,转身欲走。
人牙子陪着笑,小心翼翼将裴瑾的身影藏在身后,点头哈腰说道:“是是,咱们这儿近期是没进来什么新鲜货色,这要能唱戏的啊,不光是身段要好,长得好看,嗓子也不能落下。”
“可谓是百里挑一,哪里是我们这小小牙行能出来的呢?”
男人哼声:“那倒是,就是学徒也不是随便能收入班里来的。”
“好叻老爷。”人牙子赔笑将人送出院,人还未走远他的脸就耷拉了下来,转身时更是一脸不屑。
“啧,银钱没几个,屁事儿还不少,还好没让他瞧见……对了刚刚那小孩说他叫什么来着?”
人牙子站在原地思索了一下:“哦对,子衿。还好没让刚刚那人瞧见子衿,这送去象姑馆能卖的银子可不止这么一点。”
“小财神么不是……”他话还没说完,却发现刚刚还乖巧站在身后的身影早就不见了。
“人呢?”
人牙子惊慌地四处寻。
直到不远处传来声音。
“哪来的小毛孩?”男人刚摆出嫌弃的脸,在看清楚裴瑾样貌后停下,上下打量几眼,“怎么?”
“我想学戏。”裴瑾表情认真,声音稚嫩:“您能教我学戏。”
“你这小身子骨……”男人眯眼细看。
人牙子狠狠拍了一下自己脑袋,几步冲出院子,人还未到身前先喊道:“诶不是,老爷老爷,这个孩子吧不是学戏的料。”
岂料他话音刚说出口,刚刚还一脸犹豫的男人突然就变了脸色。
男人面色带着惊疑:“你们这牙行歪门道道倒是挺多,想来真是好货才不肯让出来,这样,你报个价!”
“别想着糊弄老子!不信你出门打听打听,我可是清楚的很你们这种牙行的成交价的。”
男人与人牙子两人一来一回,为几个铜板争执着。
裴瑾安安静静地站在旁边,轻咬住下嘴唇,敛眸不去看。
他叫子衿。
然后……他想学戏。
方才那人说到唱戏时,心中莫名被触动了一下。
好似不久前,他说过什么。
‘你便那么喜欢漂亮的男旦么?若你真喜欢,我……便去学几句戏。’
好像是这句话吧?他记得不太清楚了。
但……
裴瑾抬眼看着两人达成交易后,便默默跟上了那尖嘴猴腮之人的身后。
但从今往后,便是如此了。
……
苏子衿从杂乱而漫长的记忆中抽离,眼底还漫着恍惚。
他还未回过神,便撞上虞晚温和的笑意里。
殿内极为安静,宫人悄然收拾干净,驱散了血腥气。
无关的家眷不知何时已经被带离,趴在地上的皇帝与皇后也不见踪影。
殿中只剩下位高权重的大臣,噤声站在下方。
烛火昏黄,布满大殿,照在虞晚的侧脸上。
苏子衿朝她一步步走去。
“阿晚……”苏子衿喉间有些干涸,念出这个对他而言陌生又熟悉的称呼。
“都想起来了?”虞晚柔声问着,指尖轻轻拂过他微红的眼角。
“嗯。”苏子衿握住她的手腕,侧过脸贴在她柔软的掌心中,忍不住蹭了蹭,像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家,浑身气息陡然放松下来。
“姐姐,我回来了。”
他全部想起来了,也终于……完完整整地回来了。
虞晚轻抚过他的脸,眼神更柔了。
“嗯,欢迎回来。”
她胸膛微微起伏,仿佛要将积郁胸中多年的那口气,尽数吐出。
随后,她望着他的眼睛,声音不大。
“只是,我还缺一位并肩同行的帝君。”
在苏子衿微怔时,她缓缓将余下的话语补全:“我们还有一场迟了太久的婚事。”
“也一并办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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