蘸墨的竹笔落定, 将申明曾、祖、父辈三代人, 以及定亲之人的身份,田产及官职的细帖子写好后,执笔人呼唤来下人。
“酒可准备好了?”
“回阿郎的话,准备好了。”
“好,去将大郎唤来。”
“是。”
丁府的前庭院内摆着一大担许口酒,酒瓶用花络罩着, 上面装饰着八朵颜色鲜艳的花和八个银白色的花胜,担酒的担子用红绸缠绕。
两个媒人头戴盖头, 身穿着紫色的小坎肩一早就等候在丁府。媒人也分等,丁家找的媒人就是最上等的, 专替官宦人家与宫廷里的显贵说亲。
媒人两人同行, 婚事若定,她们则负责来回替男女方传话。
在问过丁绍文没有异议后, 丁谓差人将酒与细贴送去城西。
金水岸的翰林学士钱府,朱门大开, 门前清扫得干净。
“家主, 丁府的“缴担红”送来了。”
钱希芸没有在自己的闺阁,而是偷跑到了前院。
媒人将细贴子拿出,“内翰,这是丁殿帅的细贴子。”
钱怀演笑眯眯的接过, 侧头朝女使示了一个眼色,女使从袖子内拿出一袋银钱塞给媒人。
“爹爹。”
“你怎么出来了?”
收了打赏的媒人见着钱希芸真人后大惊呼,“嗨哟, 这就是内翰的二娘吧,长得好生俏丽呀,与那殿帅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钱希芸并没有因为媒人的奉承就给她好脸色,“帖子!”
钱怀演摇着头将手中的草帖子递给她,语重心长道:“上面写的清清楚楚,这门婚事门当户对,殿帅举世之才,娶你已是你的福分,你也该知足,往后你就莫要在多言了。”
祖辈父辈匆匆略过,她看着丁绍德的官职,“归德将军”
“是从三品的武散职。”
“爹爹是正三品的翰林学士。”钱希芸笑了笑,“就不怕您未来的女婿超过您吗?”
钱怀演向内招了招手,女使将准备好的两瓶淡水,五条活鱼,与一双筷子呈上。
“迟早之事,不会久矣。”
他将这些都一一放入丁府送来的酒瓶中。
“好了,这是女方的细贴子,劳烦。”钱怀演将细贴子递给回丁府的媒人,另外一个媒人则留在钱府传话。
男方挑酒来,女方在酒瓶中装入清水,鱼,筷子,再送回去,这个叫做,“回鱼箸。”
媒人拿出一支金钗笑眯眯道:“丁大相公说了,这门婚事他甚是满意,丁殿帅也钟意,所以相看的“插钗子”一事就不必了。”她将金钗递给钱希芸。
原本回鱼箸之后,男方都会由母亲或者一位亲人陪同亲自去女方家中相看一下未来的媳妇,若看中了就用一支金钗插在女方的帽子上,若没有相中,就留下一块彩缎给女方,意为压惊,但也代表着这门婚事不成了。
婚事若成,男方家回去商定小定或大定的时间。
而丁钱二人为同僚,每日碰面,大定的时间早就定好了。
亲事定的快,下礼也下的快,仅仅过了几日,丁府就正式登门下财礼,商议成婚的日子。
丁府与钱府的婚事,三书六礼一一不差,只是时间紧了些,东京城的百姓以为丁相公是想赶在四郎尚公主之前先替长子娶妇,才不失长幼有序。
最后的大礼之日定在了六月中,也就是端午的十日之后的五月十五,钱府的喜帖于月初就开始派发,在此之前钱怀演已经差人回了江南祖宅传此喜讯。
丁钱两家喜结连理的消息传遍朝堂,殿前司,侍卫司的官员纷纷向丁绍文贺喜。
翰林院的人也都贺道钱怀演,得了一个乘龙快婿。
殿前副都指挥使娶的是翰林学士钱怀演的次女,两个书香门第,这也算是门当户对了。
只不过丁家牵扯到后宫,背后难免会有一些细碎的议论言语。
惠宁公主的驸马人选,多数人都以为会是丁绍文,“听说了吗,这个月月中殿前副都指挥使归德将军就要迎娶内翰家的二姑娘了。”
“不会吧,殿帅身居高位,不是传闻有好几位公主”
“嗨,长公主下嫁给了李将军之子,就连最厉害的惠宁公主”说话的人朝着仓部书房回看一眼,将声音压低,“如今跟咱仓中好着呢,而三公主则被指婚给了丁御史。”
“哪家要有喜事了?”李少怀从屋子里出来。
这事宫内已经传开,他们望着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仓部郎中,恭敬回道:“回仓中,是丁殿帅与内翰府的二娘。”
“二娘”
李少怀听到熟悉的名讳时心中多少还是会有些触动,看了看日晷的时辰,嘱咐道:“已近夏日,天气燥热,端午留值之人当需多注意些,各库房院中角落水缸里的水要时常去查看,确保水满,以备不时之需。”
“是!”
明日的五月初五,是端午节,朝廷给官员们放了假。
“仓中可是与那钱二娘”一路上,孙常似看出了她的心思。
临端午,宫外的街旁两道布满了卖桃,柳枝,葵花,蒲叶的商贩。
李少怀走到一家商铺前,拾起一株艾草,“汤阴,伏道艾。”
“官人不仅长得俊美,眼光也是极好的,这可是产自汤阴与伏道的上等艾草,昨夜刚到的,车马昼夜不停。”掌柜见着一绿一青的公服立马来了精神。
“我去过汤阴。”李少怀将艾草放下,一同放下的还有随身携带的一串铜板。
不过他没有带走艾草。
“官人,您的艾草!”
孙常摇头与商贩解释道:“我家仓中府上所过节日皆有人操办,不缺这个。”
掌柜的店开在皇城脚下,能听到的宫廷趣事自然也不少,“官人是仓部郎中李若君,今年春闱的榜眼?”
掌柜的擦亮了自己的眼睛,恍然大悟道:“怪不得!”
孙常轻叹一声追赶上李少怀的步伐。
许久后李少怀才回道:“钱氏与我同出师门。”
“原来是这样。”孙常紧跟其后,“这是喜事。”
“十三也觉得是喜事吗?”十三是孙常的小名,他并非功名出身,家中排行十三,但是因幼时南方战乱,父母亲族皆在逃难途中而亡,只剩他一人孤苦无依到了东京城。
后被陈尧叟所救,因其聪慧成为了长子的书童,长子早逝后,又在其举荐下入了户部供职。年纪虽小,不过人十分精明,在户部多年也未曾出过差错。
“下官觉得,仓中的师父是太清真人,能得太清真人教授的弟子自都是不差的,江南钱氏素来是大家,而丁家也是满门仕宦,朗有才,女有貌,门当户对。”
“你真这么觉得吗?”临到门口时,李少怀顿住脚,回首看着他。
“下官”
“我看重你,留你在身边,就是觉得你有他们没有的气节。”
孙常将头埋低,“前几日丁绍文仗势找了户部的麻烦,您一人将麻烦扛下了,被吏部记了墨笔,他以公徇私,怕这温和也是表面装的。”他连官职都不喊了,直呼其名,“好在公主眼光是极好的,看上了仓中您,公主虽傲,可却真实,就与仓中您一样,内里的善是藏不住的。”
“钱氏因不愿嫁夫,纵容下属谋害未婚夫婿,这种女子”孙常小心的看了李少怀一眼,“太过势利,不过话说回来,像她这样的人,如今东京城遍地都是。”
李少怀扬起嘴角,颤笑一声,“你我,也都是呀。”
孙常惭愧的点头,“是的。”
“择优而取,明明有好的,谁又会取坏的呢!”她皱起眉头跨步入内,“只是看你如何取,如何用罢了。”
刚入宅,就看见了庭院里里外外被清扫的干净,青石地上都还有清水洒过的痕迹。座宅子不大,胜在雅致,旨是皇帝下的,钱是三司出的,宅子是赵宛如挑的。
在皇城东北一角,离公主府只有一府之隔。
几府相联,巷子是互通的,皇城脚下也没有多少人居住,巷子里几乎不会有外人过道。
李少怀将帽子脱下扔给孙常,“今日不用备那么早的水,我或许要出去一趟。”
“是。”孙常将她的帽子接住,点头送往她的庭院。
她准备去后院的厨房,途经偏院时看到了熟悉的身影,“秋画姑娘?”
偏院内,赵宛如的内侍女官在安排着明日端午府上的备置。
李少怀的眸子里刻着疑惑二字,“明日端午,姑娘被召进宫了,特意嘱咐小底看好官人您。”
如今留下来与李少怀在一块的大多都是秋画,秋画性子随和,而云烟像极赵宛如,除了赵宛如的事,极难有让她上心的,对起人来也是不冷不热的。
更是从不曾放下对李少怀的芥蒂,即便曾出手相救,李少怀走下长廊,“你和云烟”
“云烟她就是这种性子,除了姑娘,谁也靠近不得她,就是我”秋画摇头轻笑着,“有时候也是近身不得她呀。”
李少怀用着怀疑的眼神看着秋画,“她该不会喜欢殿下吧!”
一个不留神,桃枝差点从秋画的手中滑落,秋画匪夷所思的盯着李少怀道:“如何可能?”
“如何不可能?”
“云烟与姑娘皆是女子,就算不论这个,尊卑有序,我与云烟都是女主子的婢子。”
李少怀皱紧眉头,“尊卑有序…”
秋画慌乱之下反问道:“仓中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我认为喜欢就是喜欢,无关乎男女。”
李少怀的话让秋画霎时间凝住,她抬起头泛着诧异的目光,“喜欢就是喜欢,无关乎男女,仓中的见解还真是独特呢。”
“可仓中也应该知道,有些喜欢,是不被允许的。”
“是吗,牢笼即使再坚固,能困住你的人,却是困不住你的心,说到底,困住你的,多是你自己罢了。””仓中是我见过为数不多会替女人说话的男子。“
话间,李少怀的眸子睁了一下,“为数不多,那便就是还有他人!”
“仓中,沈家派人送来了请帖,说是明日端午请您去城北郊外沈家的马场击鞠。”
“沈家?”她接过请帖准备打开,“哪个沈家?”
“故去宰相沈伦之子,光禄少卿沈继宗。”
李少怀将帖子盖回瞥嘴轻笑,“我与沈家素不相识,也就只知道一个沈惟温而已”自己说着说着突然才想到,“啊,想起来了,中第不久后沈家曾派人来请过我,是想把家中的四娘嫁给我来着?”
找上门来提亲的何止沈氏一家,只不过这个沈家李少怀一直都记在了心上,“我还没有登门拜访,倒是他们屈尊寻上来了。”
“十三对沈家了解吗?”
孙常点头,“知道一点,沈继宗原是妾室田氏所生的庶子,沈相在身份低微时娶正妻阎氏,后归宋,投入太.祖门下为幕僚,太.祖登基后重用赵普为相,沈相则枢密院,薛居正病故后正式起任为相,阎氏因此获封诰命,但因一直都无所出,田氏所生之子成为了独子,阎氏便把封邑给了田氏。沈相于是就在开封太康祖宅为阎氏建造宅子,田氏就此成为正室,母凭子贵。”
这一点倒是和大师姐所说的无差,不过孙常说的更为详细。
孙常继续道:“沈相原名沈义伦,因避先帝名讳而单名伦,为太.祖太宗时期的两朝首相,沈相位极人臣,不过其子沈继宗以父萌入仕却不喜欢朝政,反而喜欢经营产业,好道,而且极为喜欢宴请宾客,小宴几乎每日都有,那城北的马场便是为此专门营建的。”
“沈继宗三子一女,其女沈昭,也就是仓中您说的沈四娘,今年才十二岁,不过沈府上下的人都传四姑娘年纪虽小,行事却十分稳重。”
听到此李少怀笑了笑,“少年老成,倒是和十三你十分像,也登对!”
孙常僵笑,“仓中您莫要打趣下官,沈家是什么人家,沈昭又是嫡出的女儿,要嫁的夫婿自然是仓中您这般人。”
“十三莫要妄自菲薄,以你之才去考个功名亦不是什么难事。”
孙常摇摇头,“我虽精通管账,但对于政事是一窍不通,而且那朝堂上的争斗”孙常呆在宫中,也见了不少明争暗斗,深知其中厉害。
“李仓中!”似赵宛如口吻的清冷女声传来。
让他们想起,还有一个女子的存在。
“这是有了我家姑娘不知足,还要到处寻花问柳了?”秋画揣起手,“云烟不喜欢你也是有理由的,虽然驸马是可以纳妾,不过我倒要看看,若被姑娘知道了,你要怎么办!”说罢转身离去。
“纳妾?”大宋的驸马与寻常百姓家男子不无不同。
虽可许纳妾,但也要驸马有这个胆量。
“哎”李少怀追赶两步欲要解释,望着走远的人她敲着自己的脑袋,“那沈家不过是与我师父”
“那仓中沈家邀请的击鞠您还去吗?”见着人走远,孙常上前道。
李少怀转身,挺直腰杆底气十足道:“去,当然去!”
72大隐金门是谪仙
端午, 丁府准备了一马车的礼品, 里面有粽子,羊肉与酒,由媒人带领着送往城西钱府,钱府收到后,以自家制作的吃食与礼品回赠。
坤宁殿各个院房门口都挂着南方进贡的艾草。
小柔手中拿着一个用艾草扎成的小人,在草人的头部上绑了一个红色小绸缎后才将其钉回了门上。
“你为何绑个红色绸缎?”赵宛如见着和从前没有差别的小人。
“李仓中家门口的小人儿也是我编的呢, 我也用了一条缎子,不过是绿色的~”
听到此, 赵宛如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唐时婚服红男绿女, 那你应该将这色调换了才对。”
“好像是哦”小柔摸着自己头, “以火为德,红为贵, 姑娘虽为公主,可日后还是要出嫁从夫的”
“谁说我要从夫了!”她虽不笑了, 却似志在必得, 幽幽道:“今后的家中谁做主,可还不一定!”
“姑娘您还说呢,昨儿我回来告诉您沈家今日邀李仓中击鞠您就一点都不介怀吗?”秋画带着捧供奉神灵的贡品的宫女走近。
“我介怀什么?”
小柔走到宫女身前一一查视贡品,“这粽子好大一个呀~”瞧着姑娘与秋画谈话, 于是吩咐道:“你们随我去送贡品吧。”
“是。”
“沈家可是一心想把那个已过金钗之年豆蔻年华的四姑娘嫁给李仓中。”
“沈家四姑娘,沈昭?”
“是啊,据说是揭榜当日, 沈氏坐在轿子内相中了高中的李若君,当日回去就向父母提及了,沈家便派人上门提亲了。”
“这样啊。”赵宛如轻松道。
“这样?”秋画呆滞的看着主子,“姑娘您就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
“”秋画挑起柳叶眉,“今日的击鞠不光有沈氏,还有各家的小娘子也都会去,毕竟姑娘您和仓中没有成婚,仓中他仍是未婚配,就他那白脸祸国”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沉了下去。
“她敢?”仍是尚未婚配刺入她心中。
“他是不敢的,可难保别的小姑娘不敢。”
“你出宫去,跟着她一同去沈家北郊马场。”
“啊?”
“她不会击球,去了估计也是干坐着看,你只要站在她身旁就好了。”
云烟秋画为坤宁殿惠宁公主的内侍女官,沈继宗喜结交,请的人里大多都是仕宦甚至还有宗室,所携家眷多为获封诰命的内外命妇,有些常在宫内走动,是见过惠宁公主身旁的内侍女官的。
“可这也太”秋画抿着嘴,苦涩道,自己酿的苦,总得自己含泪吃完。
此次端午沈家请人颇多,几乎朝中大臣的府上都收到了请帖,击鞠原为宫廷娱乐,后传至民间,至宋时极度兴盛,到了如今,不管宫内还是民间,连女子也可以参与了。
马场中间空旷的草地用帷幕围起,每隔一丈设有一面旗子。周围搭设了遮阳的棚子,桌前都有一块牌子刻了宾客的姓,沈家为东道主在最中间,两旁按身份依次排下去。
球场南北两边立有两根木柱,中间放置一块木板,底下开有一个孔作为门,门后加了一个网面的囊。
因为是骑马击球故而球场十分大,又正值端午,草长莺飞之季,“沈家这场面”
“仓中,沈官人虽政绩平平可却十分善于经营,这马场乃是他的产业之一。”
李少怀瞅着前面一个熟悉的人影,“丁家”
“嗨呀,丁殿帅,妾身先在此恭贺殿帅几日后的新婚大喜呀。”
“沈夫人客气了。”丁绍文面露温和,作揖回礼。
“二郎武将风范,气宇轩昂呀。”
丁绍武作揖回谢。
“这就是四郎吧?”沈夫人着看到丁绍德时,她正心不在焉的坐在座上喝酒。
“四郎,四郎,沈家大娘子唤你呢!”丁绍武推着弟弟。
丁绍德回过神作揖道:“大娘子好!”
沈夫人不怒反喜,露着慈祥的脸笑眯眯道:“嗨呀,四郎长得真是俊俏,年纪轻轻就高中得官家重用,丁家能人辈出,可喜可贺。”
丁绍德拱手浅笑,春闱一场,得中进士,天下人的脸色都不一样了。
“哎,怎的三郎未来?”
“他”
丁绍武插过大哥的话,“哼,他落第,羞于见人,所以未来!”
沈夫人滞着眼神若有所思道:“这样啊”
李少怀又看向另外一边铺张最广的棚子,“那是哪家人家?”
孙常顺着李少怀的视线看去,“哦,那是沈家的亲家,来得应该是密王的女儿,宜都县主吧。”
“哦,看上了长子却定婚了次子的宜都县主。”
“李仓中!”
李少怀耳朵一竖,“十三,球赛快开始了,秋画我们先入座吧。”说罢提步走去。
“你!”秋画伸手指着离去的李少怀!秋画跺着脚,恨不得在此运内力给上一掌。
李少怀虽只是一个仓中,却被沈家安排在了中间靠前的位置,使得沈家主位朝此一眼就能看到全部,她自然也能看尽沈家大帐。
各家帐子内多是女眷,未出阁的小娘子皆用团扇遮挡着脸。
丁绍文已与钱府定亲,丁绍德已经被皇帝指婚三公主,剩下年轻人中尚未婚配又能入眼的极少。
惠宁公主一事宫内外有传闻,不过传闻终究是传闻,闺阁内的女子听之却不会信之。
今年及第的士子除了状元李迪出任地方,其他两个都来了。
沈氏从前头一直挨家的问好搭话,从丁家帐子走后,丁绍德才起身朝前走去,“哥哥成了驸马后总也没有机会见面,新婚如何?”
李公武摇摇头,“公主宅心仁厚,让我初两月都不要入朝。”
丁绍德笑眯着眼睛,“公主是大智慧,知道避其锋芒,恭喜哥哥得贤妻。”
李公武大笑,“别急着恭喜我,你不也是快要成为天家女婿了吗,哈哈哈!”
丁绍德一下子像噎住了般,“我”
“别这般不情愿,三公主有着大宋第一佳人之称,又性子单纯,有什么不好!”
丁绍德皱眉涩道:“是,就是太好了呀!”
“来,咱们兄弟两各带队打一场球如何,我也多年没有击鞠了!”
丁绍德摊摊手,“蹴鞠我还会,击鞠不行,我不会骑马,也骑不了马!”
“你看我这记性!”
沈夫人带着嫡长子沈惟温一路问好,一来是作为东道主的礼貌,二来也是为刚入仕的沈惟温铺垫人脉。
沈家家主虽倦于从吏,但沈大娘子却是一个极善于盘算的人。
“嗨呀,官人就是今年的榜眼李仓中?”沈夫人望着李少怀惊叹道。眸中流光不停的打着转,“仓中一表人才,妾身活了半辈子头一回儿瞧见像仓中这般秀气的人儿!”沈夫人由心赞叹,同时也明白了为何那不可一世的惠宁公主会看上李少怀。 这种话若出自一个闺阁女子就显得有些不知廉耻了,不过沈夫人是妇人又是长者,怎么夸都是不要紧的。
不过听语气,她话里略带有遗憾,周围帐子的人都悉知,太康的沈家也去了榜眼家提亲,可惜未果。
“沈夫人过誉了,蒙夫人抬爱,某以卑微之身得以入宴。”
“哎,仓中切莫这般言,以仓中之才和这度量,高升指日可待,届时可莫要忘了妾身这个妇人!”
“不敢。”
沈惟温作揖后随着母亲出棚离开。
李少怀侧头望着远离的沈夫人,“这个沈夫人”
“仓中觉得这个沈夫人人如何?”孙常反问着她。
“有一股桀骜的性子!”
孙常笑了笑,“沈夫人是将门之后,将门虎女,击鞠可是一绝呀,此球场是当年沈继宗为她所建,沈夫人也是一个精明的女子!”
“精明的女子?”李少怀抬头张望。
“沈四娘相中了您,回来后就向长辈直言,作主提亲的正是这个沈夫人。”
“哦?”孙常的话让李少怀对沈夫人刮目相看,“寻常像他们这样的显赫人家择婿定要查清门户才敢提亲,而我”
李少怀为之一笑,“殿试揭榜一日后我的策论就传遍东京,琼林宴前一日沈家就上门提亲了,还向我透露他家与宗室喜结了连理,以此试图让我动心,结果被我拒绝了。”
“谅你也不敢答应!”秋画端坐在一旁撑着头,眼睛半步不离的盯着李少怀。
“”
孙常捂着嘴偷笑。
“秋画姑娘,我不会击鞠,你放心好了,今儿我”
“李仓中!”
沈夫人走后棚中又来了一个少女,看着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仔细瞧会发现她与沈夫人长得极为像。
沈夫人风华绝代,想必年轻时也这般好看吧,“姑娘是沈四姑娘?”
沈昭轻笑嘴角,嘴角处浮现两个浅浅的梨涡,“仓中慧眼,没见过却能凭借母亲的容貌辨别我。”
李少怀心中微愣,第一反应是,这姑娘好生聪明,一点儿也不像小孩,“四姑娘才是聪慧,某年长你却是不如的。”
“寥寥数语,就下此定论,我该说是仓中妄自菲薄呢,还是仓中谦虚过人?”
李少怀瞥笑,“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
沈昭跟着她也笑了,“仓中果然有趣,可不知道会击鞠否?”
“见过,但不会。”
“民间击鞠不及宫廷,击鞠不单单是击鞠,其中大有学问。”
“比如,小娘子家中就以此学问教众人!”
沈昭再次笑了笑,“你随我出来。”
李少怀侧头瞧了一眼秋画后难为情的随着沈昭出去了。
从棚子内出到球场,显露在众人眼眶下,那些掩面的团扇瞬间都拉低好几尺,眼中发着光的询问着自家的长者。
“那个俊俏的小官人是谁。”
“今年春闱的榜眼!”
沈昭带着她出来,指着球场南边的立柱道:“那是门。”
“这个是鞠杖。”她将一根数尺长,末端像偃月的鞠杖递给她。
“击球的时候都是骑在马上的,两队共夺一鞠,夺得鞠后击入网囊者为胜。”沈昭指着鞠和球场一边的立柱门孔,回头愣看着她,“你应该会骑马吧?”
听到沈氏的质疑后,李少怀未露齿的笑着,“小娘子觉得呢!”
这笑出酒窝的容颜不仅被沈昭看在眼里,同时也入了帐棚内多位未出阁姑娘的眼。
“世人不识东方朔,大隐金门是谪仙。”
“像个仙人!”
“他原先就是个道士,还是扶摇子的传人,可惜”
“才不可惜呢,道士不能娶妻,而他像李太白那样的谪仙岂不更好。”
“你们呀,少打人家的主意,沈家嫡女的提亲都给退了,哪儿轮的到你们呀!”
“哎,那沈四姑娘现在不是和他交谈甚欢吗?”
在回头看去时,发现沈四娘已经从球场上被沈夫人喊回了。
“丫头!”沈夫人拉着沈昭,凑在身边小声道:“丫头的眼光母亲很是欣慰,但他非你良人,我知道你一向沉稳,你几个哥哥皆不如你。”
“母亲,因为惠宁公主么,官家既然还没有下旨,那么传言就只是传言,若因为此就降罪沈家”沈昭摇着头,“我相信公主不会这样,有傲性的女子,定都是要公然争一争的!”
沈夫人拉着她白皙的手吃惊道:“你父亲沉稳厚重,我出生将门生来烈性傲骨,真不知你是像你父亲还是我!”
沈昭勾起嘴角笑了笑,“我是爹与娘生的,自然是都像。”
沈夫人眯眼笑拍着女儿的手,“小滑头!”
宾主差不多来齐,击鞠比赛的奖励沈家早已经备好。沈家夫妇说了几番客套话后吩咐下人将骏马牵出。
击鞠可单人对单人,也可两队多人,单人较量不如多人组队的有趣,所以几乎都是多人对战。
“四郎,你真不会骑马?”李公武侧头望着她。
“不会,要不你与我二哥哥各带队较量较量吧?”
李少怀端坐在帐内,老老实实的看击鞠,刚刚聆听了一番“教训”让孙常笑的合不拢嘴。
“那个比较黑比较高大的人是谁?”李少怀看着球场上两队人马里其中一个领头问道。
“是左金吾卫将军丁绍武。”
“丁家嫡子。”说罢南门便进了一个球,场上响起欢呼声,击球进门之人正是丁绍武,“好厉害!”
“这两人都厉害,不仅都是进士科进士,而且也都是武举进士。”
水漏标尺移动,球赛在喝彩声中结束,驸马都尉李公武所带之队与左金吾卫将军丁绍武所带的队持平。
球打的激烈,带动了观赛的气氛,不过最后的奖励就难分了,因为两队持平,除了细分的小奖励本来就备有多份,但给领头所备的只有一份。
木架上的是一支玉钗,样式十分独特,不似当朝之物。
“这钗子是淮海吴越忠懿王归宋时所赠,你们看”
“淮海吴越”
到场的几个钱氏族人听到后纷纷仰起脖子,忠懿王钱弘俶生七子,抚育一养子,共八子,钱怀演为第七子,也是最出众在朝中声望最高的一个。
玉钗在光照下晶莹剔透,光芒直刺李少怀眼眸,喃喃道:“开宝七年宋伐南唐,钱弘俶拒绝援南唐,反而出兵助宋灭南唐,最后自己还不是一样唇亡齿寒。”
“钱家是你家姻亲,你拿去吧~”李公武慷慨道。
“不能因为此钗子与钱家有关系,而我家与钱家有姻就让给我,这样岂不是我一开始就占了便宜。”丁绍武推辞不受。
推来推去也不是个办法,李公武看着帐内的丁绍德,“今日球打的痛快,能结识了你这么个好兄弟,都是因为季泓,这钗子就给季泓如何?”
丁绍武一思考,原想着应下,“丁家家规森严,不取他人之财,不收非己之物,此钗是我未过门妻子祖父的遗物,不如我与驸马打一场球如何?”
丁绍文的话声音不大,却咬字清楚,使得场上的人都听得明白。
“还未过门就替夫人着想,钱氏真是嫁了个好夫婿。”
“是呀,这丁殿帅不仅有才,人品样貌更是没得说。”
李公武点头同意,不过丁绍文在殿前司任职,击鞠自幼就会,在宫廷内鲜有对手。
李公武败下阵来,钗子最后归了丁绍文,拿到钗子的丁绍文还不忘了感激,“多谢驸马赠钗,伯文在此替夫人先谢过。”
帐内有酸了鼻子,妒红了眼的人,妒那指挥使夫人不是自己。
“母亲,多人比球看着热闹实则无趣,今日在场多是各家娘子郎君,不如咱们换个规则。”
沈夫人坐在主位,扫视一旁帐内各家年轻英俊,回问,“怎换?”
“改成每队两人,一名郎君一名小娘子。”
沈夫人想了想,女儿原来是想借此给各个世家牵线搭桥,若牵成红线,沈家还能落得一个好名声,结连理的两家也必然感谢沈家,“你哥哥要是有你一半聪慧,我也就放心了。”于是唤来女使,“将话传给各家,就说是我的意思,临时改规矩”
女使听完后侧身,“是。”
73长幼尊卑嫡庶差
马蹄踢踏草地, 鞠球穿梭期间, 偃月形状的鞠杖挥动,鞠秋绕过马蹄,球场如战场,比赛之人不会因为各带了一名女子而手软。
六艺内虽有骑射,但世家女子能够学习的极少,而击鞠近来兴盛, 作为必要的社交活动,一般大户人家的小娘子或多或少会学习一些, 不过相对男子就要显得撇脚了。
也有击鞠打的厉害的女子,比如开办这次比赛的主人家, 沈家大娘子。
“这个沈四娘年纪不大, 说话作派以及骑术令人惊奇!”李少怀注目看着球场上击鞠的两队人,沈昭虽娇小, 可是马术在几人中却是最稳当的。
孙常坐在她旁边道:“沈家大娘子击鞠厉害,膝下两个女儿自幼受她所教, 自然也是不差的。”
“两个女儿?”
“确切来说是一个长女一个嫡女, 非同母所生,不过都是记在了沈夫人名下的。”世家闺阁中交涉几乎只有嫡女出面,大多庶女除非出嫁一般不为人不知,“长女是如今知镇戎军曹玮的继室。”
“继室, 为何没有听人说过?”
“不仅仓中没有听说过,怕是朝中的大臣也很少有人知道吧,曹玮原配妻子是故去韩国公潘美嫡女, 其妻病故后,娶其沈家长女为续弦,婚事没有操办只请了两家嫡亲,因此当时知道的人不多。而沈氏嫁过去后曹玮就奉命戍守西夏边境了,沈家重视的只有几个儿子,幼女是过于出色才被人所知的,不过正因为出色,才被沈家人宠极。”
“戍守边境”李少怀皱紧眉头,“这么说来,沈家的长女也是个命苦的女子。”
“其实沈氏还算好的,想那十虎将的曹家,曹老将军病逝时官家亲自去吊唁哭泣,荫封门下数十人为官,而老将军膝下八子只有曹璨与曹玮被他举荐给了官家,曹玮二人因此深受官家器重。”
“怪不得,沈家这般显贵。”李少怀侧头惊奇的看着孙常,“十三对这些世家门庭之事了解得这么透澈?”
“身处禁中,人心险恶之地,身无长物,也无依靠,总要知己知彼才好立足。”
几场击鞠的喝彩之后,终于到了最后的重头戏,沈家差人捧来一个盖着绸缎的盒子,极为神秘。
“今日最大的彩头!”沈夫人笑着将绸缎掀开,“谁若能赢得最后的击鞠,此盒中的物品就给谁!”
最大的彩头自然是最好的东西,少男少女们翘首窥探着被打开的盒子,盒中装着一个很独特的瓶子,不像青铜,也不似瓷器,表面光滑,在阳光下折射着刺眼的光,“那里是个什么物事?”
沈夫人笑眯眯道:“咸平六年三佛齐国立佛寺为官家祝寿,而今年三佛齐便赴大朝会朝见,这是他们进献的贡品,蔷薇水。”
沈夫人拿起盒中的琉璃瓶,自豪道:“沈家不才,蒙官家厚爱,得其一瓶。”
自唐起蔷薇水就被世人所爱,尤其是闺房女子,民间与宫廷虽然习得方法制作,但是仍以南方和西域进贡的为珍品,其中的独特之处就在于香味经过数日都不会褪去。
“蔷薇水”
“仓中也知道蔷薇水么?”
李少怀点头,“南唐张泌 《妆楼记·蔷薇水》中言:周显德五年,昆明国献蔷薇水十五瓶,云得自西域,以洒衣,衣敝而香不灭。”
既然是贡品,那么自然都是上品,民间乃至世间都用不到。
“到底还是沈家大娘子精明,以琉璃瓶为容器的蔷薇水作为头筹,必然会引起诸多小娘子的喜爱,如此或许还能促成一段美满姻缘呀!”
秋画揣着手看着四周投去的欣喜目光不以为然道:“此物,我们坤宁殿多了去了,而且太.宗陛下就曾赏赐过我家姑娘,只是姑娘觉得味道浓郁弃之不用而已!”
“菜朝露时的蔷薇,用甑蒸之,取其蒸水,反复如此,积而为香,所以不败。因为异域的蔷薇花花香太过烈,所以贮在琉璃瓶中用蜜蜡封存。”
“呵,李仓中倒是知道的不少。”
“花于你们而言是花,但于医者来说也是药,也恰好在史馆内看过一些关于蔷薇水的记载。”
李少怀帐中的几人无心争花,可不代表着别家姑娘不想。
“沈家居然舍得拿官家赏赐的贡品!”
于是动了心思的姑娘们纷纷唆使着自家哥哥上阵争头筹。
“公武哥哥不上去争一争吗?”
李遵勖轻摇头,“娘子不愿我争强好胜。”
丁绍德拿起桌上的一个柰果咬下,“看似争物,其实争人,谁能拔得头筹,谁就能俘获人心,女子爱美,男子爱美人,这线牵的高明!”紫红的皮咬出一个缺口,显露了果肉的米白,她眯眼笑道:“不过这句话太片面,美人嘛,世人皆爱之,管她男女。”
“原来母亲是将它当作了彩头,不过也好,我凭实力取之。”沈昭看着母亲放到架子上的琉璃瓶。
“你不是一向不喜欢这种”
“女儿自然对那蔷薇水没兴趣,不过买椟还珠嘛!”原来沈昭看中的只是那个琉璃缶。
“四娘既然这么想要那瓶子,我陪你打如何?”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人缓步走过来道。
“宝章哥哥就不怕嫂嫂”沈昭捂着嘴将话故意说到一半。
曹琮当即色变,“咳咳,那”
“老八!”
“四娘,莫要理会这厮。”稍年长于他,样貌有几分相似的人走过来将其拉走,“这才几日,你忘了兄长的交代吗?多大个人了!”
“哎呀六哥,难得的机会,一展我们曹家将”
“你住口!”曹玘呵斥道,“亏得先帝言你是个好儿郎。”压低声音又道:“忘了爹爹的教诲吗,莫要居功自傲!”
“左右不过是替四娘打场球而已,她是四嫂嫂的亲妹妹,又不打紧。”
曹玘冷笑道:“谁能保证他们不会嚼舌根说曹家爱出风头,如今朝中的局势,你看看折家,四哥哥在边境戍守,我们更该谨言慎行。”
思及此曹琮羞愧的低下头,“宝章知错了。”
黄色的大帐下,丹凤眼的眸子注视着前面桌子上静放的琉璃瓶。
“这瓶子甚是好看。”
“县主可是看上了?”王府的内侍低声道。
沈惟清也在她一旁候着,“悦儿要是喜欢那蔷薇水我同母亲说说,让她换个彩头”
“不必了。”
内侍搀扶着宜都县主出帐,“击鞠你与你家四妹妹比如何?”
沈惟清摇头,“我兄弟三人皆不若也。”睁眼抬头,“悦儿要亲自打?”
“是。”宜都县主笑了笑,“难得的好天气,没有嬷嬷在身边管着就是自在。”
“可是王爷哪儿”宜都县主是宗室,千金之躯,击鞠这种有危险的事情,沈惟清怕一个不小心出了什么闪失,他们沈家估计就遭罪了。
宜都县主误解了他的意思,“你们沈家做头,爹爹是不会说什么的。”
“日后也是悦儿的沈家了。”
她只是轻视一笑没有接话,径直走到了沈惟温跟前,冷了其一眼。
“县主。”沈惟温腼腆的低头不敢直视。
“还是沈大娘子精明,结亲的不是惟温。”李遵勖看着宜都县主的作派以及沈家的毕恭毕敬。
“惟温是逃过了一劫,可惟清呢?”
李遵勖摇头道:“你不知道,惟温私下与我说过,”倾身过去小声道:“此事你莫要告诉他人,他们兄弟几人里,性子温和的实则只有惟温一人,沈惟恭脾气暴躁,而沈惟清则有外室。”
丁绍德吃惊,“那他沈家怎敢去提亲宗室?”
李遵勖耸肩,“什么宗室不宗室,也就表面光荣,你想那沈夫人也是出身显赫的曹氏,而且又是王府非逼着沈家结亲的。”
宜都县主的出现,使得各家望而却步,原本打算争上一争的都被人拉住了脚,一是怕一个不小心赢了被这个县主记恨上,二是这马场是沈家的,县主日后又要成为沈家媳妇,也等同于主人家,她们又何必自讨苦吃,招惹宗室与沈曹两家。
沈夫人见着宜都县主要亲自骑马击球,于是拉扯着沈昭,“这琉璃瓶呀你就让了吧,你二哥哥婚事刚定下。”
“婚事刚定下,这次端午球会她本不该来的,县主又怎么了,就算今日惠宁公主来了,我也是不会让的。”不是沈昭非要争这个东西,实则觉得沈家没必要这么怕,“母亲,出嫁从夫,她就算是县主也不该这样,我自有分寸的,您放心。”说罢,她从主帐中出去。
“一个县主就能让这么多人止步。”
“宜都县主的父亲密王爷虽无权势,可好歹也是个宗室王爷,能时常入宫见官家,他们怕的不是县主,是官家!”
“官家吗”
“李仓中!”
李少怀愣的回头,发现秋画正趴着睡着了,再回头时,泛了泛不解的眸子,“四”
“我想要那盒中的物事,你看着办!”
不等李少怀答复,沈昭匆匆过来扔下一句话就转身走了。
“可我不会击鞠啊”李少怀转头看着熟睡的秋画,问道孙常,“十三觉得我该不该去?”
“沈家为东道主,又是显赫的世家,沈家上下素来疼爱四姑娘,于情于理仓中都应该去”
“那就听十三的意思。”
孙常的话还没有说完,李少怀就已经出了帐子,他摇着头叹道:“只是您去了,家里的醋坛子又该翻了,恐怕您不日就该红袍加身了,驸马呀。”
“把你的外袍脱下给她们。”沈昭喊来两个女使。
沈昭束装出现在球场,使得边上的棚子内议论一番。
“看来沈家四姑娘是要与宜都县主抢那蔷薇水了。”
“这二人的生母都是将门虎女,到底哪一个更胜一筹。”
“将门虎女又如何,不过都是女子罢了,说到底,还是要看他们寻的郎君。”
“姐姐这话就错了,你看沈大娘子,当年宫内举行的击鞠可是打得好几位将军败下阵来。”
拿绿团扇的女子煽着扇子翘了个白眼不屑,“不过是那些将军不愿与小女子争胜罢了。”
“究竟是输给女子丢脸”
“哎,你们快看,同沈家四姑娘打球的郎君是李若君!”
帐外传来女子惊呼声将内帐的争吵打断,纷纷拿着扇子起身出帐。
74四姑娘和李少怀
沈夫人刚刚在李少怀的帐中看见了秋画, 回来后就拉着沈昭嘱咐了一番, 但是沈昭的烈性子是生来随她的,即便是惠宁公主,她也不会因此就放手。
“沈家这么多人,妹妹怎么找了他”沈惟温看着球场上的二人。
“去,告诉四姑娘,让她注意着分寸!”沈夫人吩咐着身旁的女使。
宜都县主见着沈昭身旁的年轻人凝住了神, “那人是谁?”
沈惟清极为不屑的瞟了一眼,“今年春闱的榜眼, 现仓部郎中李若君。”
她似遗憾的小声喃喃道:“那日揭榜,我怎没见到他…”
又问道沈惟清, “我方才听他们议论的谪仙, 就是说他吧?”
沈惟清皱起眉,“是, 李若君未入仕之前是山门道士。”
“山门道士?”宜都县主愣看着李少怀,“道骨仙风的真人, 进士及第的才子, 确是谪仙。”说完,一直冷着脸的县主突然笑了一下,“这下有趣了,可不知道他击鞠如何?”
沈昭吩咐厮儿牵来两匹马, “这棕白两马都是我的爱马,不过最爱的还是这白马,白马性子烈, 就是我”
刚说着,沈昭伸手去抚,白马像受了惊一般抬起前肢,挣脱了厮儿手里的缰绳狂奔。
白马奔去的方向恰好是宜都县主所在,还没奔远两步,缰绳就重新被人拉住,白马的脖子顺着缰绳所牵方向扭着,李少怀踩着马镫飞身上去,没用太大的力气就将白马拉回。随后俯下身在马的耳背处嘀咕了一阵子,受惊的白马便温顺了下来。
“这马你!”沈昭随着走近,惊疑道:“你与它说了什么?”
李少怀拉扯缰绳轻轻夹了夹马肚,“我只是和他说我有一匹青骓缺个伴,若它听话我就把青骓许配给它。”
沈昭像是被戏弄了一样,“你”旋即将鞠杖扔给她,又将地上的鞠球踢到了白马脚下。
李少怀拿顺鞠杖,“骑马将这个球打入那个门就行了对吧?”
没有等沈昭回应,使力试了一杆,只见皮革制成的鞠球在草地上飞起,直从北面入了南场的网囊,“这算不算天赋异禀?”
“你还说你不会?”沈昭吃惊道。
李少怀爽朗笑道:“我蒙着眼睛施针,能将你身上的穴道分毫不差的施中。”
李少怀忘了她现在是男子身份,对着一个待字闺中的小娘子说这种话,虽然是无心之说,也难免让人臆想。
“你”
从将烈马制住,一杆进球,误让众人以为李少怀不仅是个才子,还是个文武双全的全才。
这些也都清清楚楚的入了宜都县主的眼,刚还问道李少怀击鞠打的如何的宜都县主差点被马所惊,如今见白马上翩翩少年,笑道:“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又哀道:“从他骑马的位置到南边这么远他都能轻松打进,看来今日我是”
“县主!”
就在宜都县主愁苦之际,丁绍文走近,“若县主不嫌弃,下官愿陪县主赢这一场。”
宜都县主回头,喜出望外,今日才子佳人还真是不少,“那就,多谢殿帅了。”
“宜都县主找的是殿前副都指挥使啊!”
“我看呐,李仓中不过一个读书人,怎抵得过殿帅。”
“读书人怎么了,没看见刚刚人家一杆进吗,有本事你从北边打试试?”
“”
各家都在议论,有些知情大内那些风流韵事的显贵也议论着。
“殿帅对上榜眼,这下有看头了。”
“这二人琼林宴上就争夺惠宁公主,圣人看好的是殿帅,结果惠宁公主看上的却是榜眼。”
临壁棚子里的人听了大惊,“这么说来这榜眼还真是驸马人选?”
“是啊,此事官家与圣人都默许,只差赐婚了。”
登时间棚子内安静了不少,那些拿团扇的女子听了后再也不敢多言了,只是失落的静看着赛场。
沈昭将袖子竖起,踩蹬上马,轻拉缰绳走至草场上,动作一气呵成,丝毫不像一个十二三岁的孱弱小姑娘。
“仓中,驸马?”丁绍文骑着黑马靠近,脸上虽然温和可望着李少怀的眼里充满着怨气。
“殿帅的戾气有些重啊,此时需要一场雨,洗洗。”
“哼,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能耐!”丁绍文夹着马肚子扭头返回原地。
“你与他有什么过节吗?”
“过节?”李少怀凝着丁绍文的背影浅笑道,“大概是我抢了他的妻,他怀恨在心吧。”
“”
背着一面旗子的人拿着鞠站在球场中间,“几位主子?”
“开球吧!”
击鞠本就是追逐,与蹴鞠一样,只不过换了一种形式,由徒步变成了骑马手持鞠杖追逐,击鞠不仅考验骑术,更考验配合,以及体力。因是骑于马上俯身击球,在骏马跑动之下击球入洞,其难度不会比骑射容易。
持球人抛球,球场上响起骏马的鼻息与嘶鸣声,才开场片刻,就让对方进了一个球。
对方气势汹汹,敌意明显,丁绍文要赢的不光是球,李少怀骑在白马上紧握了缰绳,“戾气重可不好。”
南北二门,四匹颜色不一的骏马来回奔跑,你追我赶,马蹄践踏草地,鞠杖相互碰撞。
“你这是哪门子打法?”沈昭看不懂李少怀持球周旋却迟迟不打。
“以柔克刚!”
相比丁绍文的极为想要赢,李少怀的态度则是相反的,她本来就是沈四姑娘拉来的外援,又不会击鞠,输了便输了,也没有觉得什么不光彩。
争强好胜,可不是用在这种闺中竞技里,不过她这般想,未必别人也能这样想。
本来宜都县主作为未来的嫂嫂,这彩头无论如何沈昭都是会让给她的,可突然参杂进丁绍文后,她不愿让了。
丁绍文厉害,宜都县主也不差,只是宜都县主相较沈昭这个小姑娘来说弱了些,而李少怀胜在骑术好。
如今一炷香过去,时间过半,进球持平了半柱香,让人看着干着急。
“抢你妻之人,如何忍?”宫内的击鞠都是男子对男子,女子对女子,她还没有输过,今日在众人跟前输给一个十二三岁的丫头岂不是让人笑话。
于是丁绍文使力夹了马肚追上前,沈昭将鞠球传来,李少怀使着力气准备打破这平衡的僵局,挥力的鞠杖被另外一根鞠杖横来拦下,两杖相碰,因为力度之大,杆子弯曲弹了一下。
——哐——碰撞出极响之声。
丁绍文竖起鹰眼,将手中的鞠杖绕着李少怀的转了一圈,在其眼底用极快的速度下将球偷回,从南场带回了北场。
李少怀就是因为骑术好,夺球厉害,于是击鞠就变成了击杆子,球不停的在草地上随着马蹄向前翻滚,而马上的两个人持杖对持。
“没有想到,仓中年纪轻轻却内力深厚!”初与李少怀交手时丁绍文还是有些小吃惊,道家弟子武功高的人他见过不少,可像李少怀这样年纪轻轻就有此内力他还没有遇到过。
若真交起手,年轻人中恐怕只有长昭才有把握打赢吧,他骤视着,不管从哪方面来说,李少怀都是阻碍,也是个麻烦的人。
“李仓中!”
旁侧是沈昭的声音,丁绍文将鞠杖放下,所幸将球往回打,鞠球的突然转向让几人猝不及防,提起缰绳马儿抬腿骤停。
丁绍文挥杖,故意将草地夹缝里未清理干净的石子带起,这一杆在内力的摧动下变得猛烈,石子飞向沈昭的马,速度快到肉眼不可见。
急停的瞬间,沈昭所骑的棕马嘶鸣一声后前肢突然跪下,这一幕将帐篷下观赛的众人给吓得惊叫起,将沈家的众人吓得从座上直接跳下。
千钧一发之际,李少怀来不及怒人阴险,驱使着马,从马上俯下身,将人拉住,脚借着马蹬紧夹马肚使自己稳坐在马上,腾出的双手将人拦腰抱起,沈昭的小手还紧握着鞠杖,棕马已经伏地不起。
从未被陌生男子抱起过,长到七八岁时就算是父亲抱她她都会抵抗,而李少怀将她拉入怀中同坐一匹马时,她没有想要抵抗,心中甚至不曾生有一丝抵抗,沈昭侧坐在她身前,因白马骤停而惯性的扑到她怀中,不自觉抓了她的衣领,皱眉道:“不能停下!”
李少怀紧着一颗慌乱的心,原本是等马停她要下马的,听到沈昭的话后再度拉起缰绳,“你就这么想要赢吗,不惜性命?”
触碰间,李少怀的怀中不仅温暖,同时沈昭还闻到了她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与那些男子不同,是令人舒适的味道,她靠在她怀中侧起头,注视着她脸颊下的轮廓,“我不惜性命,是想要你赢!”
逐渐微红的耳朵侧动,李少怀紧握着手中的缰绳夹着马肚子,“抓紧我,驾!”
丁绍文想要在众人跟前让李少怀出丑,也要在众人面前传达出惠宁公主选错了夫婿,以此羞辱。
借故沈昭这一出,是想直接让李少怀处于众矢之的。
白衣少年,身手矫健,马术精湛,连轻功都这般飘逸,进士及第,短短月内连升几级,皇帝厚赐宅子,前途不可限量,无论哪方面都是令人心驰神往的。
白马从旁飞快的略过,宜都县主嘴角上扬着,似乎像发现了什么一样,“怪不得我那姐姐会看上你,红颜祸水似乎也适用男子,我倒要看看你与沈四娘闹了这么一出,大内还会不会接纳你!”
“我的天,男女授受不亲,这也太”
“我的谪仙真人怎能和一个俗气的女子共骑一马呢?”
“分明就是趁人之危,还谪仙,我看他实则是一个伪君子。”
“看那沈四姑娘不反抗的样子,莫不是二人私下已经定了终身?”
“不会吧,李若君不是拒绝了沈家的提亲吗?”
“或许之前拒绝了,现在看到沈四姑娘真容之后又反悔了呢?”
沈昭今年虚岁十三,豆蔻年华已初有大人模样,与其母年轻之时极为像,眉梢眼角间藏着秀气,肌理细腻,骨肉均匀。
震惊之后引来一阵喧哗,各家纷纷议论着,纷纷看向沈家,看看沈家如何解释。
沈夫人哪里知道会有这么一出啊,打个球为儿子铺个路而已,如今却闹出这么多幺蛾子。
“完了完了,天不佑我沈家,不佑我沈家啊!”
沈夫人惊慌道:“赶紧击鼓,赶紧!”
“登徒子,我这就回宫去告诉姑娘!”巧的是,秋画早早就醒来了,要不是孙常拉着,和这么多人在场顾及着李少怀的颜面,她早就冲出去了。
李少怀赶上丁绍文,也相应的横了他一下,再没有留任何情面与分寸。
——砰砰砰!——
鼓声响起,意味时间到了,沈昭以一球之多险胜宜都县主。
李少怀与沈昭今日这一出的事情,恐怕等端午击鞠散场之后就要传遍整个东京城了。
75为伊消得人憔悴
沈夫人历经几朝, 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沈伯, 快去叫大夫!”急中生智下,沈夫人失声,惊慌的大叫了起来。
让众人想起了李少怀与沈四姑娘共骑的缘由,误以为沈四姑娘是从马上摔下来摔伤了。
球场上下来后,沈家下人围了一圈,将她们围得严严实实的。
“你别拉着我, 我要去捉奸”孙常拉着干瞪眼的秋画。
“你别去呀,你去了出现在众人眼前, 我家仓中可就惨了。”
秋画回转身子,气的直跺脚, “他就是仗着我家姑娘的喜欢, 以为我家姑娘不敢休夫不就是有几分姿色吗!”秋画越发的觉得,李少怀的脸越来越白。
大夫匆匆赶来, 事先沈家就将说辞交代好了,大夫把完脉后按着念了一遍, “这是一副安神的药, 每日辰时煮沸喝下。”
“多谢大夫。”
“奇怪,那李若君不是也会医术吗,听说比大内的医官使还要厉害。”
“真的假的?”
“不信,你问问三郎。”
陈家还在丧期中, 沈家的面子不好驳,便派了陈尧佐的三子陈学古前来赴宴,“是, 李仓中于我们家有恩,二哥哥的病是他治好的,祖母也格外喜欢他认了义孙。”
陈学古之言无不让人瞪大眼珠,赵姓宗室逝去皇帝都未曾停朝,而陈省华病故却停朝三日追赠国公,冯老夫人因此获封诰命,一大家子的显贵。
“李仓中施救之恩,妾身感激不尽,若不是仓中,小女身子骨孱弱,恐不知如何是好。”
李少怀轻点着头没有回话,她也说不出什么话来,脸上木讷着,心中困苦着。
三言两语沈夫人就将这充满议论的球会给说下去了,不过流言一旦成为流言,那么就很难止住了,即使场上顾及着主人颜面不说,难保回去后不会在后院内传起。
日薄西山,马场内的宾客在几番吃酒祝贺后悉数离去,马蹄踏着青砖,车轮轱辘碾压着青草,城北的郊外瞬间热闹非凡。
沈夫人将那最后的彩头给了李少怀,她连着盒子一起给了沈昭。
鼓声响起时,李少怀就匆匆跃下了马,唯恐避之不及,在之后对着她更是拘谨的说话都要隔着数尺。
马场的庄子内,“往后,不要这样任性了,舍了命,就什么都没有了。”檀木盒子静静放在沈昭身旁的书桌上。
“我只是,见不得他这般威胁你,我只是,替你”
“他就是想要激怒我,可无论他怎么做,他都不可能激怒我了。”丁绍文是想要在众人眼前将其比下去,让她知难而退。
“你与公主是情投意合么”从李少怀今日种种语言,沈昭可以得知,她与惠宁公主的传言,是真的。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李少怀的话让她躯身一颤,风干的砚台重新被墨笔蘸湿,沈昭提笔写下了两行字交给她后转身离去。
支撑房梁的圆木卷帐处,她侧头,“总有一日,我会站在你身前,让你不敢退!”
低头望着帕子上染开的两行字,“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李少怀心中五味杂陈。
日落之后,脚楼,茶肆,大街小巷都传出了议论,传来传去,画蛇添足,假的也成真的了,传言更甚时还有直接说沈家的四姑娘与户部的仓中李若君私通。
坤宁殿
小柔收拾着震碎的白釉瓷杯,蹑手蹑脚的从房内出来。
秋画迈着急促的步子问道小柔,“姑娘呢?”
“姑娘在你今早走后就晕倒了。”
秋画伸长脖子往内屋瞧着,焦急道:“太医来瞧过了吗,怎么回事?”
“太医瞧过了,说是近日天气反复无常姑娘染了风寒。”走了两步后,小柔觉得秋画有些不对劲,顿步问道:“你这个样子,莫不是宫外出什么事?还是李仓中?”
秋画皱眉道:“你是不知道今日的球会,那些世家小娘子看李仓中的眼神,就像能将人吃了一般,不光那宜都县主对仓中眉来眼去,就连那沈家四姑娘都拉着他一同打球。”
秋画的说辞小柔也不觉得奇怪,“他确实有一副祸国殃民的模样,就连咱们姑娘都着了他的道,又何况那些个俗人呢。”
秋画摇着头,“中途沈姑娘的马受了惊吓差点摔了”她将声音压低,“李仓中将她拉到了自己的马上,二人依偎在一起亲密至极!”
“如今她们同骑一马之事,外面都传开了”
小柔手中差点再次一滑,幸而秋画眼疾手快的接住了,不至于杯子二次摔碎。
“这事万万不能告诉姑娘,张庆背着姑娘去唤李仓中了,一会儿来了你叮嘱一下他们,至少要等姑娘病好之后再说。”
沈家请的世家里有外男,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宫中的嫔妃提及此事,顺着就传到了刘娥耳中。
在端午祭奠完后,先是赵恒亲自去坤宁殿探望了她。
半碗去寒的汤药服下后,赵宛如倚靠在榻上,“这些事让小柔来就好,母亲”
刘娥将碗放下后朝宫人内侍们挥了挥手,看着女儿憔悴模样,她甚是心疼,“昨儿还好好的一个人。”
“女儿无碍,还能下床走动呢”
刘娥制止住她,“我还不知道你吗,你是想今日端午出宫去吧。”她皱着威严齐整的眉,“贞儿,你是爹娘的心头肉,为了一个”刘娥语顿。
“或许他根本就不值得你这样。”
“母亲还是不愿意接纳她么?”
“他”思及今日后宫嫔妃传的言语,她心中压着怒火,“他有什么值得我接纳的吗?”
“嗯?”母亲眉间的怒还是被她察觉了。
刘娥替她捋顺耳畔微湿的秀发,“今日沈家的马场上,外人传他与沈家四姑娘有染。”
“不可能,她们都没有见过!”
“张贵妃家的外男亲眼所见,她们同骑在马上,贞儿,两个未婚的男女,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赵宛如脸色苍白,唇色如是,母亲的愤怒话让她越发的憔悴,憔悴来自心疼与慌张,“同骑?”
刘娥越发气愤道:“即便是因为施救,可是他有没有想过你,有没有想过沈姑娘的名节!”
“出了这样的事,他还有什么脸面成为我们赵家的女婿。”
父亲来看她时,只字不提宫外之事,母亲来是因为藏不住怒气,被她察觉了。她们的婚事关键在于母亲的同意。
憋着一股埋怨,“那还不是因为你与爹爹迟迟不肯下旨赐婚,她若成为了驸马,那些人又怎么敢呢?”
“事到如今,你还要替他说话?”
“姑娘,李仓中到了!”
刘娥站起甩着衣袖,“混账东西,后宫禁地,谁让他来的,坤宁殿又岂是”
“娘亲!”赵宛如扯着红色的袖角,虚弱之态道:“是我命人喊她来的。”
眼中之柔,是情根深种,此眼神像极了赵恒,令刘娥心慈,“她们都说你像太宗,其实你最像的,还是你爹爹!”
刘娥出了侧殿,华灯初上,殿内灯烛闪耀,殿外细雨绵绵,威严俯看着躬腰的李少怀,冒雨狂奔的人绿色公服湿了大半。
“汝可知道,驸马二字?”
“附,副马也。魏晋之后,谓之皇婿。”
刘娥瞪了她一眼后带着一干人离去,这是坤宁殿侧殿,当是惠宁公主的闺房,皇后既然没有赶她出去,又被问及驸马二字,李少怀或多或少猜到了些什么,心中也有了些底气,轻呼一口气理了理衣服后入内。
最难一关在胆颤惊心下过去,临到内屋门口时又被人冷眼相对,看着小柔的样子,李少怀知道秋画应该是将事情都传回来了。
抖着宽大的袖口,露出腕骨,轻推门而入,门声至,屋内的珠帘静垂,烛光闪烁。
黑色的靴子踏入,使得干净的地板留下一排浅湿的脚印。
“你来做什么!”赵宛如躺在放下帐幔的榻上,见她进来翻转身子背对着不肯看她。
“让我看看!”
李少怀想探脉,手才刚碰到就被甩开了。
“你去找你家四姑娘,温香软玉岂不快哉,何必来找我这个病秧子,寻不痛快!”
“怎就成我家的了,若是我家,那不也是你家的,要找,也是咱们一块找。”
赵宛如侧回身,“你”
似初见时病魔缠身的体弱,脸色苍白,憔悴的样子令她揪碎了心,“公主该换个太医了!”她强拉着她的手探脉。
桌子上有纸币,她就着纸笔写了一张方子,“我就勉为其难的收下你这个病人,一辈子!”
她拿着方子急步出门去, “劳烦柔姑娘按此方抓药,煎药时一定要用小火慢熬。熬好后送来,她怕苦,蜜饯不利此药,我知宫内有冰窖,所以还要劳烦姑娘送些橘子来。”
如此,确保她没事后李少怀松下一口气,回屋随手将门带上,缓缓走近正视道:“现在,你要罚我,就罚吧。”
“我不罚你,你走吧。”
这还是李少怀第一次收到赵宛如的逐客令,她现在才感觉到湿透的公服黏在身上如此冰冷,“公主要赶我走吗?”
“不然呢,你还想要我怎么样?”
“连公主,都只相信外面的传言吗?”
赵宛如的眸中有失落,“你可知道,沈氏所请的世家中有多少外男,你可知道她们多少人都在等着中宫的过失?”
“你走吧!”赵宛如翻身,又狠心不下来,闭眼道:“记得把衣服换下,我这儿没有你合身的衣服!”
“我不知道,我不走!”倔强的两人相对,李少怀坐回榻前,“即便丁绍文与人有姻,可他还是惦记着你,如此,我怎么敢走。”自丁绍文在琼林宴下挑战书,她心中就憋着一股气。
酿醋的人,可不是只有榻上的人。
丁绍文三个字才让赵宛如转过身来,“丁绍文?”
“今日我与沈四姑娘对打的人就是他,是他设计让沈姑娘的马受惊,四姑娘一个小孩子如何经得住马的摔,所以我才”
东京的传言出现的名字就只有沈家姑娘与仓部郎中,“你怎么”
“我怎么?”李少怀低眉,瞧着转身过来的赵宛如脸色好了不少。
“还是那么笨!”
她不是第一次被她这般骂,今日听到了,却是格外的欣喜。
“我不似你,就像十三说的,身无长物,亦无倚靠,世家想要将我压得喘不过气来,我又如何敢放声喘气,不是我不懂避嫌,而是嫌不避我,我亦避不开嫌。”这些世家的人,随手一挥就能让如今的她陷入万劫不复之地,望着铜镜前的人脸,李少怀抚摸上自己的脸,“若是因这样貌,我可以毁去”
床头的幔帐煽动着,白日里的人靠近她使得她慌张无措的连连避开,如今蹭入她怀中的她很是自然的抚顺了她背后的秀发,心疼道:“我衣服还是湿的,你风寒未好”
“心疼吗?”
这三个反问的字如同砸在她的心头之上,心口隐隐作痛似刀绞一般。
李少怀抓着她的手覆上自己的胸口,“心碎,如何不疼。”
“我可不会帮你拼凑。”赵宛如侧着头嘟嘴道。
“那就让她碎着吧。”
赵宛如坐直着身子,深深凝视着她,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可我,连让你心疼,都舍不得。”
今日突然病倒,太医都是偷偷喊过来的,大内知道的也就帝后二人,她是不想告知李少怀,躺下时还特意嘱咐着身边的众人,将坤宁殿的消息封锁了。只不过整个中午高热不退,昏迷之时还频频叫唤着人名,小柔看不下去于是让张庆偷偷去找了李少怀。
刘娥从偏殿走后去了赵恒居住的福宁殿。
赵宛如病愈后游走了一趟政事堂与中书省,几日后同平章事及六部官员一起上书。
景德三年六月下旬,皇帝下诏赐婚。
由宗正寺造册送往吏部司封司授予,宰相王旦写成札子,经皇帝批准交由中书舍人起草。中书舍人未设,由知制诰所代替,王钦若升官后,知制诰就由召回朝中的陈尧咨所替。
中书舍人作为皇帝的近臣,权力之大,不仅草拟诏书,且还有“封还词头”的特权。就算诏书是皇帝的意思,只要中书舍人觉得不合理就可以拒绝草拟,若中书舍人拒绝起草,那么这道诏书就作废。
词头通过起草,接着是宣行,是由另外一名中书舍人审查,若通过便签字,称为“书行”,仍有拒签的特权,可以驳回诏书,若二次通过则送往政事堂由宰相签名后送至门下省由给事中进行审核,审核通过再交由尚书省执行。
就算尚书省已经执行发布了政令,之后诏书也是能够通过台谏追回的,也就是台官与谏官。
如今台官中御史台坐镇的是丁绍德,而谏官中谏议大夫王从益又与李少怀交往甚密。
皇帝授意,知制诰起草,宣行,门下省给事中审核,丞相副署,台谏弹劾,再由尚书省执行下发诏令,如此一系列过程,从中书省通过门下省到政事堂仅在一个时辰内圣旨就制定完成,由尚书省派遣官员捧着诏书出宫。
“门下,朕绍膺骏命,夫妇之道,人伦之道,新科士子李若君,初榜登第,少年英才,辞金蹈海,德称乡郡,朕今下降惠宁公主于尔,命尔李若君为驸马都尉,领汾州刺史,尔当坚夫道,毋宠,毋慢,毋怠,永肃其家。”
东京城的六月,栀子花盛开,细雨绵绵带来花香满城。
“栀子花虽香可满城皆是,听说那驸马都尉府的芍药才是京中一绝。”
76芙蓉并蒂花开日
月末当晚, 参知政事丁府将催妆的冠帔和花粉送到了城西钱府, 七月初,丁家长子娶翰林学士钱怀演次女为妻。钱家厚嫁,其嫁妆从钱府一直排到丁府,将府上的一个院落都堆满。
婚后没几日,丁绍文升任殿前都指挥使,赐玉带, 佩金鱼。于是东京传出,钱氏有旺夫之命, 称道丁家大郎好福气。
景德三年,惠宁公主与三公主一同下降, 大礼之日定于七月下旬, 驸马都尉李若君领汾州刺史,丁绍德领潮州刺史。
两个新科士子成为了驸马, 双双领刺史一职,意味今后无缘于政事堂的宰执。
“汾州”
“当初此驸马都尉府建造的时候还不知道是用作驸马府, 后来惠宁公主突然插手, 原来公主殿下是早就知道了,户部拨了银子过去,这芍药”孙常抚着一朵开得极好的芍药,见李少怀心不在焉的。
“驸马即将大婚了, 可是不愿吗?”
李少怀摇头,“我想了半月官家的圣旨,他为何将我转为武职。”
孙常笑了笑, “驸马有所不知,公主下降武将这是历来的规矩,长公主下降李遵勖后他也领的是此官。”
官又分,官,职,差遣,有官不一定有实职,文武散官皆为寄禄官,上朝时用作排序以及发放俸禄的标准,多为加封的称号。职才有实际权力,差遣则是担任的实际职务。
“我在殿试那日说的话…汾州,汾州在西夏边境。”
孙常听着回身一愣,“该不会官家想将您遣去镇守西夏边境吧?”
旋即他又否定,“不应该,官家宠及惠宁公主,是不会将驸马您外派的,况且此朝中并非官家一人做主。”
“十三对朝中的形式,了解多少?”
孙常手中还残留着芍药淡雅的清香,他捏着自己袖口,“宰相虽为一人,但是枢密与三司分权,历来朝中党派之争从未休止,今朝更盛”
“阿郎!徐州李通判来信。”
“拿过来。”
接过密封的信纸,是李迪从徐州来的信,随之而来的还有院外摆放的贺礼。
贤弟亲启:
见字如晤,一别数日,闻京中上赐婚贤弟消息,愚兄为之欣喜,奈何身在远方不能亲赴贺喜,望贤弟莫怪。于徐州之后,恰逢贤弟恩师,言及朝中局势,愚兄为之担忧,故而写此信告知。今朝中之盛,为各立派而争,然朝中盛不及后宫之盛,贤弟为驸马,则为外男,外男不参政。参政必遭人忌,贤弟可思,后宫立政何为,愚兄知你情思之深,但皇家之深不可不妨,你我自幼相识,愚兄冒此险信差于你,望你慎重,在慎重。
“后宫立政!”李少怀合拢信纸看着背对着她赏花的孙常。
“十三,你继续说。”
顺着李少怀的四个字,孙常唇启道:“今朝中有一半的势力是依附着惠宁公主的,公主为女眷,不得明面参政,故而外人不知晓。”
“外戚,宦官,后宫,宗室太.祖之时就曾下令不得干政”
“是,但是那毕竟是太.祖之初,惠宁公主及笄之时官家曾对朝臣说过一句话。”
“嗯?”
“若惠宁公主为皇子,那必定是储君的人选!”
“以官家之宠爱,她大可不必将自己置身于危险的处境之中,招惹后世之骂名!”宫外的人对惠宁公主的评价素来不好。
还恪守着女子无才便是德,遵守着随夫的妇道。染指朝政更是视为大逆不道,不德之举。
“公主为何要这样做其真正的原因无人知晓,但驸马您可以亲自问她。”
孙常说完后愣了一下,“下官倒是忘了,驸马惧内。”
“”
甜水巷多了一坐驸马都尉府,就在丁宅旁边。
丁府的喜事接二连三,丁家长子大婚满月都还没有设宴,幼子就要在同月尚三公主完婚了。
驸马府所用的下人皆是从入内内省调遣来的内侍,宫女,大礼之日所用之物也皆有宫内所出,除此之外还有专门教习皇家礼仪的嬷嬷。
“丁驸马人呢?”许嬷嬷见着平时都在书斋看书的驸马爷不见了人影。
宫女福身,“驸马今儿个一早就出门去了,吩咐说不用给他备膳了。”
“再有个几日就要大婚了,两个公主同嫁,回门是也要一同入宫的,怎这个节骨眼偷跑出去!”许嬷嬷焦急的皱着眉头,“快,寻人去找。”
殿中省,内侍省,入内内侍省派了两拨人马分别去了两座驸马府,要是许嬷嬷所教习的丁驸马出了差池,到时候在宫内闹出了笑话,那这个罪责她可担不起。
“怎么,驸马府闷着你了?”
“许嬷嬷日日念叨,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两位公主同嫁,你们驸马做了连襟,可那入内内省的人就成了较量。”
“三娘就不问问我,三公主为什么要嫁我吗?”
顾氏注视着丰乐楼院中盛开的栀子,“难道问了,就能改变吗?”
问了,反而触及心中的痛。
“公主与我商定,我给她一方自由,她给我一处庇佑,成婚后互不相干。”
“她喜欢的是另外一个驸马!”
公主下嫁的前几日,各地贺喜的人马就悉数到达东京,东京城城门不关,宵夜不禁,凌晨时宫内还会燃放升天的炮仗,使得整个东京城都笼罩在喜庆之下。
此期间,家家户户都挂起红灯笼,公主下降,堪比皇太子娶妻。
墨笔写了一个沈字的红纸灯笼在晚风拂过下轻轻摇曳,灯光忽暗忽明。
“李若君已经成为了驸马,即将大婚,世间好儿郎这么多,你又何必执着于他呢?”沈夫人初见李少怀时也是打心底喜欢的,可是李少怀身后站着的人令她们止步,深知不是他们沈家能触碰的。
“昭儿知道,昭儿这次来,是求母亲一件事!”
公主出降,是从宫中出发,坤宁殿的元旦之日也没有这几日的大婚热闹喜庆。
宫中无论内外朝,各大宫殿皆搭起了红绸,灯笼。
“小心点,这可是三佛齐国进贡之物。”周怀政领着入内内省众人抬着大箱小箱的东西,忙了坤宁殿还有钦明殿。
“圣人,惠宁公主,这是三佛齐进献的送子观音。”周怀政特意将其中最贵重的一件命人抬出。
观音怀抱婴孩,面相慈祥,怀中婴孩生机灵动,烛光下金身闪耀。
从濮州到唐州,再到东京,历经千辛,几经生死,等的就是明日的大婚,喜悦的同时,李少怀眉间还藏着忧思。
皇城脚下的驸马府宾客络绎不绝。
“贤侄这是一日不见公主忧思成疾了?”
“崇嗣叔叔!”那日在唐州灯会见到徐熙真迹后她便想起了徐崇嗣,要见的故人也是徐崇嗣。
“来人,看茶!”
“酷暑的凉茶,这可是宫内之物。”李少怀摊手示意他坐下喝茶。
左右退下后,烛光明亮的堂内安静无声。
一双如炬的眼睛盯着红衣少年良久,慈祥道:“多年不见,少主越发的英俊了,也越发的像太子殿下了。”
徐崇嗣年少时曾参加了南唐中主元旦赏雪图的集体创作,得吴王李煜赏识,后与李仲寓交好。
“嗣叔叔是来训斥少怀的么?”
“崇嗣训斥少主什么?正言已随先主去矣,当初主送您入山也只是想您安乐,如今少主之才,位在这宋人之人上,想必先主也会含笑九泉。”
“是吗”
徐崇嗣时常去江南,时常入长春观问道,他走近两步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既你放下了执念,就该豁达一些,李若君不是李正言,顾及太多反而不好。你好好活着,便是对先祖最大的孝顺。”
李少怀深吸一口气,轻松道:“是啊,没有什么比活着更好了!”
见少年展开眉头徐崇嗣才笑呵呵道:“少主即将大婚,我兄弟三人皆擅花鸟,唯崇矩并工士女。”于是展开他带来的画册。
用地窖内储存的碎冰冰过的凉茶有些冻牙,李少怀差点将送入口中的茶水吐出,好在她注意着举止,才没有失了态。
“二叔怎”烛火下,望着画的人面红耳赤。
徐崇嗣将画卷起,摸着胡子大笑了起来,“少”轻眨了下眼后,他改了口,“贤侄怎脸红了,我们商议着你不喜那些奢华的俗物,又是你的大喜之日,便让崇矩作了这送子观音图,你可莫要辜负了我们几个老头的心意,多多替李家开枝散叶才好。”
李少怀心中那叫一个苦,“开枝散叶”
知他南唐后主孙身份的外人,只有父亲的生死至交徐崇嗣,还是一个画师,不过也仅只知道她是李仲寓之子而已。
“她们说惠宁公主是看上了你的容貌与才华,逼迫与你的。”
“不是不是”李少怀连忙摆手,“求娶惠宁公主,是我本心的意思。”
“这么说来,你是真的喜欢上那个公主了?”
“我知道,有些荒唐!”
“不!”徐崇嗣否决,“孩子,上代人的恩怨,不应该牵扯到后辈。”
“只是惠宁公主是个强势之人”徐崇嗣作为画师醉心画画,在政事上帮不上她什么忙,只能以一个过来人的经历提点着她,“入了朝,今后万事都要小心,也要多多堤防。”
“嗯。”李少怀只是点头,并未多言,不是不信任徐崇嗣,而是她不想将无辜之人牵扯进来。
对于三佛齐所进献的送子观音皇帝极为满意,特下诏送往三佛齐褒奖,坤宁殿也拟了懿旨表示满意。
三佛齐与于阗所送的一样,另外一尊送去了钦明殿。
“于阗与三佛齐都是佛家圣地,其心可嘉呀。”
听见圣人满意的说辞与笑容,周怀政也随着笑,“据说这遵观音一直都在三佛齐王寺中供奉,受世人朝拜,三佛齐王多年无子,每日朝拜后去年喜得一子。”
“有心。”
周怀政又看着赵宛如道:“官家说殿下是官家最疼爱的长女,官家膝下子嗣单薄,看着朝中几个年岁与之相近的大臣都相继怀抱儿孙甚是伤感,如今好了,公主您寻得良婿,早日生个小外孙,也让官家享受那齐人之福。”
周怀政的声音不大不小,赵宛如身后的几个内侍女官都听得一清二楚。
小柔遮掩着嘴和秋画议论着,“公主和驸马都这么好看若是生个女儿一定美死了!”
“咱们公主的女儿,那肯定是国之独秀。”
“不过,万一是个小公子呢?”
“小公子”小柔想到了李少怀那张白脸,“那将来肯定又是一个引得万千少女”
赵宛如抻手覆唇边轻轻咳嗽了几声,羞涩道:“此等事,还…早。”
周怀政走后,刘娥拉着赵宛如,“张则茂回禀说驸马身体各方面都好。”
“母亲想说什么?”
“张则茂是受了你的意思回禀的,就算李少怀有什么隐疾”
“母亲!”
“我并非要阻碍,只是你母亲我身处这后宫,最能明白后嗣的重要,民间的后宅中实则和大内一样,孩子也是给你自己的保障。”即便是帝王之女,也没有休夫一说,和离或休妻,无论哪一个对皇家颜面来说都是不耻的。
重活一世,母亲的说辞是变了些,可那意思依旧,乱世生存不易,太平盛世未必就能安然,母亲的话给了她提醒。
“今夜你好好睡一觉,明日风风光光出嫁!”养在膝下十多年的女儿突然要出嫁,刘娥心中所剩就只有不舍。
“母亲,我能否去一趟,移清殿?”
威严的眉角微动,“你去吧,明日大礼,早些休息。”
赵宛如点头,侧身下,“多谢母亲。”
皇宫最北端的移清殿,静的可听见蝉鸣,东京酷夏的天太过燥热,偏偏又逢三伏天,即便人站着不动都能汗流浃背。
从坤宁殿到移清殿的这一小会儿赵宛如的鬓边就已经湿透。
即便夜晚,那殿外也是酷暑难耐,入殿后,殿内的清凉逼进她心中,使得疲惫的身心舒适,连忧思而紧的眉眼都舒展开了不少。
也不知是屋内凉,还是心凉的缘故。
“小娘娘这殿里真是凉快。”
移清殿里不置冰茶,都是自然放凉的下火茶,李舒倒了一小杯,“一热一冷,容易受病,你”
“小娘娘知道我自幼身子弱!”
刚放回腹前的手攒紧,“公主想说什么?”
“我出生之时,翁翁召见扶摇子替我测命,言我若幼跟其母必然早夭,于是翁翁将我从王府抱至福宁殿由祖母明德太后抚养。”
“与之一起的还有翁翁想要立为储君的楚王长子赵允升。”
“赵允升年长我,却处处不如我,失之储君之位除了纵火,还有就是后嗣。”
“叹我不是皇子的可惜之语最开始并不是爹爹说的。”
赵宛如被抱出王府,至太宗驾崩都没有再回去过,李舒想,陈年往事,又何必再她跟前提起,“你明日大婚,早些休息吧。”
“我会带着她来见您!”
大内的华灯不会熄,两座驸马府的灯也不会灭,内外诸司,各省,以及礼部与宗正寺从月前就开始忙碌,东京城西郊金明池的禁军演练着明日的开道。
周怀政再次到达坤宁殿,这次还多了外朝尚书省的人。
“门下,惠宁公主赵宛如,朕之长女,自小恭顺,贤良淑德,朕有疾日夜侍奉于榻,抄诵经文,不离左右。东京生乱,不辞万里祈福,朕心甚慰,今下嫁驸马,进封惠国公主,赐第开府。虽成其家,旦汝仍是朕之爱女,望常回宫探望。”
惠国是封邑,无地,与官名一样,凭此受俸禄。皇帝的诏书下的有点不像诏书,想来陈尧咨刚被召回朝中所以不敢违逆皇帝的意思起草词头。
“惠国”与前世一样的封号,也是在大婚的前一夜所封。
沉长的夜,梦由心生,因人而起。
77算来是一梦浮生
东宫北侧是惠国公主府, 公主府再过去就是新修的驸马都尉府, 驸马府不比公主府小,但是却比公主府冷清,主人常不在此居住。
朱漆长廊卷帘透出烛光,一个侍卫躬身在命妇服女子身前。
“属下派了探子四处查了都没有消息。”
“医官院呢?”
“翰林医官院出动了一半的人,连赵自化的大徒弟都亲自去了,查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赵宛如驱身一震, “怎么会?”
“说来也蹊跷,一月前三公主薨的那一夜, 丁绍德也死了。”
“什么原因?”
“医官院的人说丁绍德本来就是个病秧子,自幼有咳疾, 又嗜酒, 那夜饮酒犯了咳疾一时间没有提起气来,死了。”
“不过三公主一事驸马都尉府有人指证是李少怀所为, 宗正寺那边已经出动了。”
世上怎会有如此蹊跷的事情,赵宛如不信, “元容自幼修道习武, 身体比一般的女子都要好,这事一定有蹊跷,你们继续查,出动公主府所有的人, 所有的暗卫,给我将大宋全部的名医找来。”
张庆有些为难,“殿下, 说句不该说的,您现在不该管李少怀的事情,您现在,与合浦无异!”
三公主大婚之夜薨,举国震惊,皇帝大怒下旨彻查,如今朝堂之上人心惶惶,内廷也不得安生,整个东京城都深陷恐惧之中。
刘娥干政已经是遭皇帝不满,赵宛如是个女子,纵然是皇帝的爱女,但此举无疑会再次触其逆鳞,古来没有哪个帝王能容忍女子僭越他的权力的。
“官家对圣人已是忌惮了,您不能再”
“滚下去!”
大婚那夜,李少怀锒铛入狱,恢复的翰林院官职也被剥夺,此时寇准早已经被排挤出京城,吕蒙正病故,吕间夷虽回朝但是手中无权,丁谓与王钦若得势,丁氏父子不喜李少怀。
赵宛如震怒,张庆知道她极少动怒,这次是真的铁了心要插手了,也是铁了心要做那高阳公主了。
只是李少怀不是和尚,官家也不是唐太宗,张庆低头后退一旁。
赵宛如迈着急切的步子,准备赶往大内的翰林医官院。
刚刚提起了丁家的四郎丁绍德,丁绍德娶李少怀的师姐钱希芸为妻时,因李少怀帮钱希芸拒婚而得罪丁家,丁氏父子在朝中处处排挤李少怀,导致其在翰林院出错被外放地方。
赴任途中,暗派人将李少怀膝盖骨挖出的人其实不是丁绍文,是丁绍文的弟弟丁绍仁。
李少怀状元及第,而丁绍仁举进士第二,入仕后节节高升,进翰林院与李少怀相持。
因为有李少怀的所在,丁绍文与公主婚后一直冷眼相对,对此丁绍文时常忧思。
丁绍仁为了奉承讨好自己当了驸马被官家青睐的长兄,派江湖死士暗害。赵宛如派去保护的人迟了半刻,只将李少怀的命救下了。
而后赵宛如怒气冲冲带着人到了驸马府当庭问罪丁绍文。
此事闹到了皇帝跟前,谋害朝廷命官是株连的死罪,但丁家尚了公主是皇亲国戚,家丑不可外扬,在丁谓哭诉哀求,皇后求情下大内便将此事全权压了下来。
又因为皇帝与皇后的劝解,以及丁绍文不知情作无辜样子带着三弟请罪,且当着赵宛如的面丝毫不手软的将丁绍仁废了。
丁氏是支持后宫的,而李少怀却站在寇准一方,与她是政敌。
赵宛如心软,选择了包庇,丁家安然无恙的逃过一劫,她便求了皇帝将李少怀从地方重新调回了翰林院。
后来大内便有人传出,惠国公主与翰林院的李少怀有私情。
她虽救回了李少怀的命,却没能保住她的腿,而丁绍仁只被罢了官。
驸马丁绍文替其弟弟负荆请罪,跪在惠国公主府前三日,用缰绳鞭笞自己。
此事虽不是丁绍文所为,但赵宛如记在了丁绍文的头上,一直冷眼相对。直到后来皇帝与皇后苦口婆心的劝说,赵宛如才对其态度稍微好了一点。
谁知如今祸事又起,而且涉及人命,赵氏皇族的命案,岂是她能在暗中护得住的。
“殿下这是要去哪儿?”长廊处的台阶下,丁绍文作揖恭敬道。
“我去哪儿,还需要告知你?”
“臣不敢!”丁绍文低着头,“殿下是要去救李少怀吗?”
赵宛如没有理会他,冷冷的从他身旁略过,丁绍文攒紧垂在腿边,“殿下!”
丁绍文转身,看着赵宛如顿住的背影,“劝您放弃吧,官家已经下旨明日下葬三公主,斩首李少怀。”
斩首二字犹如当头一棒,在顿住片刻后赵宛如迈着更加急促的步伐从公主府后门入了大内。
“你为何还惦记着那个道士啊!”
坤宁殿内,一向温和的刘娥大怒,将案桌上的香炉都打翻在地。
“母亲,此事绝不是李若君所为,若您不肯求爹爹,不肯放过她,那么明日一早我便昭告天下,是我下毒毒害的元容!”
香炉翻到在地,光滑的地面上撒了一撇灰,玄色的香灰在火红烛光照耀下显得暗红
“你!”
——啪——
一记重重的耳光,赵宛如撇着头,白皙的脸上印上绯红的掌印。
“你竟然为了一个道士,不惜编造谎话用你自己威胁你的母亲?你是被他迷失了魂吧!”刘娥攥着自己的衣襟后退,震坐在了榻上。
如此也不见母亲心软,赵宛如紧逼道:“或许,不是编造的谎话呢!”
“什么!”刘娥再次惊坐起。
“世人都知道女儿喜欢李若君,惠国公主孤傲,而女子善妒,爹爹彻查了一个月有余都未果,这两者加在一起,难道不足以成为女儿谋害元容的理由吗?”
“你!”刘娥指着赵宛如,“绝不可能,你是我的女儿,你的心性我如何会不知道,莫说是杀人,便是害人你也是不敢的。”赵宛如虽孤傲,可心还是善的。
“我是母亲的女儿,母亲当然知道,可是别人呢!”
刘娥差点提不起气来,“你这是要气死我吗!”
噗通一声,赵宛如双膝跪地,先前忍住的泪水如泉涌,“母亲,女儿不是有意要忤逆您,只是若她死了,女儿也不想活了。”
刘娥拍打着桌子,“我当初,就不该强逼你嫁给绍文。”
言罢刘娥心绞疼痛,既亏欠了丁绍文,也让赵宛如在婚后变得浑浑噩噩,覆水难收。
刘娥也并不是无情之人,当年之事,她并非没有考虑。
大内后苑到前廷有一座荒废的宫殿,刘娥的贴身婢子送羹汤去文德殿给皇帝,回来的时候因为内侍省那边出了些事,折道过去从而路过了那座殿。
无意间听到殿内有人在谈话,又恰巧听见了李少怀言及自己是南唐后主李重光的嫡孙,吓的飞奔回去告诉了自己的主子刘娥。
赵氏皇族灭了南唐,赐死了后主,“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太宗之言。这灭国的大仇,她岂敢将女儿嫁给李若君啊。
且李若君在朝没有任何势力,又为寇准一派与她们为敌,不但帮不上她们,而且也护不了赵宛如周全。如今猜忌的朝堂,只有丁家能够震慑住,护他们周全。
终是自己一手养大的女儿,这一巴掌打的她自己的手心都疼了,她缓慢走近蹲下,颤抖着手抚上赵宛如的手,“还疼吗?”
赵宛如摇头。
“我可以去求你爹爹放过他,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赵宛如擦了擦泪连点了几下头,让刘娥都快认不得她这个原本性子清高的女儿了,“救下后,从此,不再见她!”
又添道:“与驸马,好好过日子!”
赵宛如落泪的眼睛凝神僵住,萎身一颤,明白为何却又无可奈何。
“元贞,你不要怪母亲心狠,这世道,女儿家想要保全自己,终究是不能离开男人!即便你生在皇家。”
“那武皇后”
刘娥楼住赵宛如,搂紧,赵宛如言止,心中凉透。
武皇后用了多少年,废了多少力,才以一女子之身登基为帝,可最后无论政绩多么突出,不也还是被人从帝位赶下去了吗。
是皇帝昏庸?无能?无道?皆不是,只是她是女子罢了!
“我知道了,只要母亲,能够救阿怀!”赵宛如埋进母亲怀里,哭尽自己最后一丝温柔与天真。
与世无争,终究会有一天面临着让你无能为力的事情,血脉亲情宠爱赐予的权力,只在他宠爱你时特有,这权力终究不会变成你自己的。
唯有,握在自己手中的,才是。
次日天明时,宗正寺造册,追封三公主静姝为鲁国公主,谥昭怀,号,清虚灵照大师。
又下诏将驸马李若君从狱中无罪释放,听得李少怀被无罪释放,三公主生母杜贵妃伸冤,赵恒不予理会,遂服毒于福宁殿前。
翰林医官院没能救回杜贵妃,赵恒痛心疾首后将李少怀贬去了塞外。
“杜贵妃薨了,官家大怒,将李少怀被贬去了西夏边境。”
赵宛如握白瓷茶杯的手一震,“杜贵妃死了?”
“那李少怀呢?”
“在驸马都尉府,今日便要出发,不过探子说好像没有什么动静。”
茶杯瞬从她的手上滑落到案桌,倾倒滚了几圈靠在了茶盏上,温热的茶水撒了一线。
慌乱急促间失了稳心重重的撑在了桌子上,茶盏晃动,如玉般白的茶杯失了倚靠便滚落到了光滑的地面上。
—哐当—哐当—哐当—
——啪——
黑色的地面碎了一片白。
“备车,去驸马府!”
现在驸马府有好几处,张庆知道公主如今只会去那一处。
赵宛如纵然当初知道其女儿身时有过恨,可那恨早已经随着时间散去,面对着李少怀,她无法做到坐视不理,无法独善其身。
她熟悉李少怀,知己知彼,李少怀心善,可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元容因她而死,连元容的生母都因此服毒而去,以李少怀的心性,定然是不愿苟活的。
能救她的,只有赵宛如。
赵宛如能做的,只有刺激!刺激她不甘!
李少怀习医擅长的便是制药,药即是毒,可李少怀不喜吃药,更厌毒。
李少怀握着锋利的匕首,只身坐在轮椅上,面对着驸马府独设的灵堂前,她今日便要赴任西夏边境,驸马府的随嫁的宫人早已经遣回大内,凄凉的连一个小厮都没有。
轻盈的脚步声响起在灵堂的方砖地上,灵堂内挂起的白绫随着她的裙摆与披帛朝一个方向飘动着。
原本朱色的公服如今变成了青色,折叠整齐的放在了一旁。
站定的人,猛然心中一震抽痛,强逼自己狠下心,冷冷道:“看来,你是想寻死啊!”
“公主若是想来嘲笑少怀,那么请回吧!”
赵宛如冷笑一声,“元容真是命苦,竟嫁了一个克妻之人,幸得我”
“克妻?”李少怀转过轮椅抬头凝视。
“不然呢?”赵宛如冷下眼,“你这人,骗了我还不够”
“够了!”李少怀扔下手中的匕首,她的心只痛过,如今也愈见冰凉,“公主不喜欢少怀也就罢了,何故要以此来羞辱?”
李少怀冷冷一笑,“臣还要赶赴秦凤,恕不陪公主了。”端起盛放公服印鉴的檀木盘子,轮椅的两个木轮轱辘轱辘转动。
欲言又止的人心中隐痛。
白绫飘动搭在她的肩膀上,她靠着轮椅背对着赵宛如,眸中泛红,“公主不想让我死,李少怀会在秦凤好好的活着,直到公主愿意见我。”
灵堂内只留的赵宛如一人,孤寂的看着李少怀坐在轮椅上离去的背影。
原来当赵宛如踏入驸马府第一步时,就已经被她看穿了,她仍是陪着演完这出可笑至极的戏,两滴泪从眼角滴至地面,“若当初我不招惹你,你便还是那个人前敬仰的道门高徒,就不会落得今日这个地步。”
“也不会,想见,却再也不能见了!”
这一别,便是数年,秦凤等来的诏书不是还朝,而是升迁,从秦凤到汾州,由青衣变成绿衣。
再次相见时,是新帝登基,奉召还朝,她到了东京,等到的却是永别。
丁绍文授意一切,排挤朝臣,试探惠宁公主。认定惠宁公主是个可掌控之人,遂装温和十多年。皇帝晚年恐惧后宫干政,有废后去母留子之意,于是公主下嫁丁绍文,利用丁曹王三家替其夺权,最终后宫掌握大权,皇帝驾崩当日,丁氏反叛。
再一次梦醒,前世种种就像昨日刚发生的一般,天边黑白交织,她摸着冒了一头冷汗的额头。
“公主醒了,要沐浴么?”
“公主又做噩梦了么,每次只要与驸马分离太久您就睡不安稳。”赐婚至今日大婚的时间里不能相见,见不到人,心中总是不安稳的,连小柔都看出来了她的不安。
“是啊,你不在身边,连噩梦都多了!”她起身至窗前,望着渐白的天边,“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今日嫁你,不是梦,也不是浮生!”
78圣旨下便成夫妻
景德三年夏, 公主大婚, 停朝三日。
若干穿着喜庆的宫人候在坤宁殿与钦明殿的院中。
沐浴出来,七八个宫人持华衣,端凤冠,跪立在寝宫的梳妆台前。
一层又一层的华衣交叠穿上,颜色红如火,金线绣的龙凤栩栩如生。
“这衣服, 召天下三千织女留一百人于尚衣局花了一年才制成的,比我在封后大典上穿的袆衣用时还要长!”刘娥极为满意看着凤袍的赵宛如。
驸马府
正房内的红蜡滴至盏沿, 珠帘随着红菱轻微晃动,由太常寺所写的红色镀金的礼单被人重重合上, “红罗一百匹, 银器一百对,聘银六万, 娶个公主可比经商都赚钱!”
习惯了眼前人的说话作派,李少怀眨了眨湿润的眼睛, “一日为师, 终身为父,师父当真不留下来么?”
沈秀安收回了那合不拢的笑,“你娶的是公主,不用行那堂上的姑舅之礼, 我留下作甚?”
“师父是在怪徒儿,不听您的话入了朝堂么?”
“你从哪里听得了我有半分要责怪你的意思?”沈秀安起身,紫袍下两仪圆头的靴子站定在她黑色革靴前, 温柔的替她理了理衣领,“可惜不能亲眼见你穿红衣,不过以你这般的俊俏,定是穿什么都好看的。”
在观中时沈秀安就常夸她,可像这般温柔的动作,她还是头一次感受到,“师父永远都是少怀的师父。”
沈秀安站定长叹一口气,“傻孩子,长春观的山门永远都会开着,你娶的又是她的孩儿…”说这话的时候她停顿小会儿,心中颤笑半声,“所以我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晏璟留于长春观打点,而沈秀安昨日深夜才到东京,今日又要赶回江南,如此匆匆,为的,只是看一眼李少怀。
贺喜的信早在之前就通过白鸽传到了李少怀手中,只是她没有想到师父会亲自来。
“驸马,时辰到了,该去迎亲了。”太常寺派人奏报。
“你去吧。”沈秀安露着满意的目光。
喜悦之下,是道不尽的离别之苦,着急着离开是因她不想喜堂之上与故人之子相见,将自己弄得不知如何自处的地步。
银色的马鞍在初升的太阳下发着银辉的光芒,着紫衫的士卒将手中缰绳奉上,李少怀接过蹬上马背,打马启程!
到达和宁门之时下马换喜服,喜服便是官服,正红黑边,腰间的玉带不变,随行的内侍女官们侯在门口。
“还是头一回见不要伺候着衣的驸马爷!”
“驸马公主感情深厚,想必是不想经她人之手。”
就在宫女们讨论间朱门朝内而开,少年青衣便服换成了庄重的红衣官服,身量及举止让她们看呆。
从不曾否认自家驸马爷好看,但未见她着过红衣,“难怪沈家姑娘会”
“还敢提此事,你不要命了?”躬身在最后头的宫女窃窃私语。
“咱驸马爷好看又温和,我才不怕呢,你可见过宫内那么多皇子皇孙有咱驸马爷这样好看的?”
对话之人摇头。
“可曾伺候过性子这般温和的大官人?”
又是摇头。
“所以,我就是要说!”
无言。
两位驸马换好官服,至东华门,用准备好的大雁作为聘礼,皇帝与东华门赐宴大臣,按顺序入席。
驸马坐在皇帝御座下左右两边,桌上摆放着九盏菜肴,御酒用银杯装盛。
皇帝着朝服一改往日威严,和蔼的端坐在座上接受驸马们的谢恩。
李少怀着正红官服的样子俊朗不凡,举目望去,满朝文武中皆是不如,赵恒放下帝王之尊,以父亲的口吻对着她道:“这身衣服穿在驸马身上很是合适,今日我将长女下嫁与你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元贞嫁你是她的福气,你娶了元贞也是你的福气,你是我的女婿也是朝中的大臣,内宅之事,作为男人,该大度还是要大度。”
皇帝还是偏心的,尽管知道自己女儿的性子无论嫁给都是不会吃亏的,李少怀拱手道:“臣谨记。”
皇帝赐午宴于东华门,宴席一直持续到日落昏时,太史局的官员击鼓奏报,宫中开始沸腾起来,太常寺的官员与入内内省,以及送亲的宗室皆准备完毕。
仪仗要从宫内出发,走宣德门正门出宫,内外诸司安排街道司士兵两百人,手里拿着镀金德水桶与银至的水瓢走在仪仗队伍德最前面洒水。
皇室嫁女,不管是皇帝的女儿还是亲王的女儿,出嫁时都要走“水路”。
身穿姿衫头戴卷脚幞头的禁军抬着仪仗轿子,两位公主,轿子排成两列,一共有数百,一直从宫内排到了街道上。
上百个头戴珠翠金钗,身着红罗销金长衣和披风的宫嫔骑着马并排前行,手执青色华盖作为前导。
两架五尺高,八尺长,四尺宽的檐子并停在宫内,仪仗队整装待发,只待两位驸马将公主接到就可以出发了。
不常来坤宁殿,却对坤宁殿无比熟悉,红色的裙摆在稳步下晃动着,御赐的靴子踏在坤宁殿的青砖地上,每一步都重,脚步加快,代表迫切,夹杂着喜悦的迫切。
至寝宫门口,院外的人站了一院子的随嫁宫女,内侍。
“公主,驸马来迎亲了。”
秋画本想开门,却遭赵宛如制止,内侍女官挽着她抵至门口。
“问君言,夫妇之道?”
门内传来的声音直入她心,“相敬如宾是常,夫以为,以心交心,生死同衾。”
“你还记得你说的无为吗?”
琼林宴上赵宛如问道,李少怀以此作答,“记得,我心在你,娶你便是顺心。”李少怀忽略身后躬身站着的一干人,走近一步到门口,将手搭在门上,“无为也好,有意也罢,言是你,行是你,身是你,心是你,一步步,一行行,皆是为你。”
一步步,一行行,不曾朝夕相伴,却都存于彼此之心朝夕,纸窗印着李少怀的手影。
见朱门不但没有开,屋内反而没有了动静,她似焦急,“愿背天下,娶卿为妻,死生无悔。”
——吱—— 两个宫人缓缓打开侧殿宫门。
残阳的余晖偷爬至上人身,凤冠霞帔,浓妆之下,仪态万千。
身后的宫人与内侍将头埋下,公主殿下美得不可言说,不敢直视。
小柔看着目瞪口呆的驸马,二人隔着一道门槛相对,着喜服的样子真是般配。
“大喜之日,夫君言重了。”
内侍女官将公主手中的红菱一头交给驸马,朝身后使了眼色,一干内侍随之都退到了庭院中等候,长廊处只剩四目相对的人。
这嫁衣她不是第一次穿,前世的记忆刻在她心中,成为了永远抹不去的痛,如今她再一次握手中红菱时,是成了她一刻也不敢松开的紧握。
眼前人,似看呆,赵宛如心笑,温柔道:“好看吗?”
李少怀回过神,脸上突然浮现一抹羞涩,羞涩红上了耳根,眨眼注目道:“好看。”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不是刻意奉承,不是敷衍,对于赵宛如来说比那些华丽的夸赞词藻要动听的多。
“好看,夫君还愣在此不把我带回家去么?”
“啊…是!”看愣的人才想起自己已经看了好一会儿了,她握紧手中的红菱灿烂笑道:“我们回家!”
坤宁殿出来,随嫁宫人与内侍加起来有上百人之多。
送亲的宗室是几个亲王,连才几岁的六皇子都被内侍抱着骑在马上,原本皇后也要亲自送被赵宛如劝止。
刘娥拿起手绢轻轻抹去赵宛如眼角的泪,“今儿大喜,一会儿还要给满东京的百姓看我大宋皇帝长女出嫁的仪容,哭花了可不好。”
赵宛如点头。
赵恒面色温和,心中不舍尽藏眼底,“若驸马欺负于你们,尽管告知爹爹,爹爹替你们做主!”
宗室嫁娶也奉行三书六礼,但只是明面上的,实际不实行,公主的婚礼也有礼部与太常寺来置办安排。
皇帝是天子,即便不舍两个闺女也只能暗自伤神,但皇室宗亲也是常人,也有难舍的亲情,她们如是。
公主一旦得了封号嫁出宫,出嫁从夫,即便再多的特许也不可能像从前那般常驻宫中了。
钟鼓楼的钟声敲响,所有的不舍也藏尽在这一声钟响里。
丁绍文作为殿前都指挥使,是这次送亲队伍中禁军的头领,檐子四周垂着珠帘,以龙螭作为饰物,檐身外设有雕镂了金花的栏杆。抬轿与抬公主所乘的檐子之人皆是殿前司辖下的禁军,天武军。十二个天武军身穿紫色衫,头戴卷脚幞头侯在檐边。
檐后是任宗正寺官职的宗室与太常寺的官员以及他们受封了诰命的家眷,李少怀先行跨上檐车,收起手中的红菱转而伸出了手。
本没有这一规矩,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的众人并没有感到意外,圣旨下达,二人便已是夫妻了。
“怎么了?”卷起珠帘见她站定迟迟不动。
赵宛如的望着檐后的太常寺一众官员与命妇,旋即转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丁绍文,勾起嘴角轻轻浅笑。
太常寺掌管礼乐,宗庙礼仪,上一世李少怀在成为翰林学士之前就在太常寺任职。
片刻之后望着宽大没有遮掩的车内,香柜上的香炉边环绕着青烟,“你能不骑马吗这轿子这么大都能坐六个人了。”
79可要金露玉凤时
李少怀望着前面自己将要骑的骏马, 鞍辔上绘有涂金荔枝花图案, 上面垫着金丝猴皮毛制成的坐褥,她放下珠帘走近一步,将她耳畔的碎发拨至耳后,温柔道:“你乖一点,用不了多久的。”她又极明白赵宛如此时在想什么,“你是怕我穿官服的样子被她们瞧见, 可我也怕你着嫁衣的模样被人垂涎呀,我心里想着你, 你心里想着我,你我一心, 她们就只能瞪大双眼羡慕!”
她眨着泛光的眸子, 再次勾笑,“那你只能心想着我, 不能看别人。”
“好。”应下后又浅笑着添了一句,“我心在你, 自然不会想别人。”
走在洒水禁军之后的是由一百人组成的皇家乐队, 再之后是头插钗子的八个童子,八个举扇子的内侍,四把方形,四把圆形, 十个端花的宫女以及二十个提灯的女官。
两位公主同嫁,所以是两队一样的人马,但是驸马府的路径不一样, 在队伍启程出宣德门后两队人马分道而行。
皇城,东京内外城,城墙上摆放的升天炮仗点燃,焰火伴随着落日的火红飞升空中,霎时间响彻天际。
开国至今公主下降数人,这般场面的还是头一回见,李驸马府在城北,丁驸马府在城南,来回奔的人只有两条腿,瞧见了北面的,南面的就要错过了。
分身乏术,她们只恨自己腿短,赶不上同时看两位公主以及两位驸马的真容。
四匹赤红色的马缓缓拉动着朱色的檐子,马脸上罩着铜质面具,头上插着耀羽,胸前彩带结下的胸铃发着清脆的响声。
每隔数尺站立一个紫衫禁军手持长戈,道路两旁挤满了人,纷纷推搡着上前踮起脚翘首以盼,今日公主出降堪比冬至祭祀天子出行的排场。
车檐只设珠帘,龙螭挂在四根撑顶的圆柱上,帘内端坐着的华服女子容貌清晰可见,今日得见公主真容,他们竟是想不到词来形容。
丰乐楼的顾三娘以一曲剑舞名扬东京,获称国枝独秀,旎旖不可窥探,而惠宁公主可令天地失色,万物失泽的容颜与气质,比起那国枝独秀又是另外一种不同的美。总之,作为丰乐楼的常客他们都有同样的惊语,“美,太美了,美的不可方物。”
余晖洒照仪仗,更有文人想起先代诗词形容仪仗中间大婚的二人,“由来碧落银河畔,可要金风玉露时。”
“这一下,可要令不少少男少女伤怀春秋了。”
“爹爹,那个是大姐姐吗,大姐姐长的好看连骑的马都这么好看。”街旁,女孩被父亲举在肩头目不转睛的盯着随行队伍里最耀眼的人。
“骑在马上长得最好看的一定是驸马,是大哥哥,他可是今年春闱的进士第二名,也是举子里敢上书文武兼备的第一人。”爱国情怀,百姓皆有,话里充满了由衷的赞赏与敬佩。
“大哥哥吗”眨着圆润的小眼睛,旋即四匹红色的马映入眼眸,“哇,红马拉着神仙姐姐哎~”
因惠宁公主大婚,普天同庆,南方水灾之区免税三年,他们从江南远道而来,父亲稳稳的举抱着女儿,乐呵呵道:“她是官家的长女,咱们大宋的惠宁公主,今日是她与驸马大婚之日。”
女孩不懂大婚真正的含义,她只看到了华丽檐子内的神仙姐姐一直看着前面的大哥哥,视线不曾转动过,就像娘亲看爹爹那般时的温柔,于是鼓起肉嘟嘟的脸,“那她和大哥哥是爹爹与阿娘这样的吗?”
她或许不知道,这温柔里是爱,刻骨之爱。天地无穷,看尽江山的眼里始终只有一人。
窄袖男子将小女孩抱回怀里,低头蹭着她的额头道:“是呀,她们和爹爹娘亲一样,是夫妻!”
天空焰火炸响与街道上的乐声交织,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红衣少年身姿挺拔,斜阳余晖照耀下的背后散发着万丈光芒。
皇城脚下的一家茶楼临街的二楼雅间,少女望着与檐中坐的华服女子极为登对的红衣少年,“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呢?”
“只剩不到两年的时间了,你真的决定好了吗?”对襟青袍男子娴熟的斟了一碗刚煮好的茶,放置一边等他凉透,温茶旁边还有冰块。
少女点头,“两年也好久啊。”
“我不信这两年没有一个儿郎能打动你让你改变注意,你还这般年轻,何故”
“大哥从来都只听从母亲的安排,你对县主是有好感的吧,可母亲却怕县主会凌驾于你之上,所以让二哥顶替了,又在世家里为你挑选了一个家世好性格温顺的女子,你都一声不吭的。”
青袍男子低下头,端拾起温茶,“顺,有什么不好呢。”
“不好!”少女饮尽杯中茶,将杯子翻转盖在桌上,“顺人,逆心,顺的是他人,可逆的却是自己之心。”
“你岁数最小,如今任性一些也”
“我岁数最小却与阿姐最合得来,阿姐早看明白了,逆来顺受,所以才不顾一切宁愿给人续弦也要离开。”
他低着头,抿下一口茶后轻放下杯子,欲言又止,看着窗外良久,“他们走远了,我先送你回去。”
一会儿他还要赶去开封府赴宴。
至驸马府,李少怀从马上下来,跨上檐子。
余晖打在眼前人的侧脸上,使她足足望了好一会儿后才满足的将手轻轻搭上眼前人的手心。
负责礼仪的官员将驸马府置备妥当。
昏时举行的大礼,仪仗队伍走的很慢,到驸马府时已经日落,天边的金光变成了与白云交织的火红。
礼成之后,天已经暗淡下来了,府马府举行皇帝赏赐的九盏宴会,送亲的随行宗室与朝廷高官员及命妇入席。
升天的炮仗再次升起,烟火炸开的光芒照亮了整个东京城,让昏时看着公主大婚仪仗队伍的少男少女们进入憧憬。
公主是帝女,按本朝《会要》公主下降后驸马要进行升行,为的是维护皇帝的尊崇,避免行姑舅之礼。
酒后的礼仪还是照常的,新房内有新婚夫妇各自的家人,红绳剪刀剪下各自一缕秀发,“这桃木簪子,是师尊在我进山门时赠的。”
望着李少怀手中木簪,自他还俗后就再也未见她戴过了,“一共七支,你与你大师姐二世界各有一支。”
“是。”李少怀将木簪交给掌礼嬷嬷,嬷嬷将其与她们的秀发用红绳系在一起。
“侬既剪云鬟,郎亦分丝发。觅向何人处,绾作同心结。”
听得赵宛如突然言起这首唐诗,李少怀滚动着喉咙间,此诗言及女子贞烈的爱,言及私定终身之事,听及思及,“来时江南路,去往人心苦,底睨帐中语,才是情深处。”
嬷嬷虽识得些许字,可她们二人说的诗句来啊去的她是听不懂的,房内还有没有回去的宗室,宗正寺卿赵元偓在昏时喝了三杯酒就回去了,延安郡公赵允升还留在此。
赵允升比赵宛如年长不少,幼时就养于明德太后宫中,太后视为己出,直到赵宛如从王府被抱到了大内年岁渐长后崭露头角,深得太宗喜爱。
这诗里的意思,解答在场之人的所有疑惑,二人并没有世间所传的在琼林宴上一见倾心,而是在此之前的澶渊战乱,她们就已经相识。
赵允升生性温厚,待人随和,于太平盛世或许会是个十分好的储君,可大宋建国之初,强敌环饲,,优柔的性子不是帝王人选。
“这合髻”嬷嬷系好后奉上。
“阿柔,将合髻收起来,结发之物,当要好好收着。”
“是。”
“合卺酒。”
李少怀端起一杯,挑起眉道:“这酒这么烈的吗?”
入内内侍省负责备酒的黄门当即失了脸色,以为驸马爷是在责怪他们。
“昏礼为周礼重的大礼,所以交杯用酒都是大内的御酒。”嬷嬷赶忙解释着。
“好了,他们也是奉命行事,我也不是那般柔弱不堪之人。”
“那你少饮一些,反正要交杯。”
所谓合卺酒,便是交杯之酒,先各饮一半在交换饮下对方的半杯。
李少怀将杯中的酒喝下一大半,这次赵宛如倒是听了话,不过她是想留着清醒等最后。
嬷嬷见着两位主子将酒喝完,“请驸马将这杯子扔至床下。”
“扔于床下作甚?”
嬷嬷笑眯眯道:“若酒杯一正一反,则示为大吉,百年好合之意。”
听得嬷嬷的话李少怀突笑,“我与所爱之人今后的百年,岂能由两个杯子做决定。”
“开合之意,即男女之意。”李少怀望着手里的两个空银杯,“杯子不能决定我的将来,可我能决定杯子的正反。”
遂问道:“公主想要什么结果?”
赵宛如默念着她刚刚的话,“开合之意,即为男女之意。”笑了笑,“我也不信这杯子能左右什么呢,就掷一个双顺如何?”
“顺心顺意,好。”李少怀浅笑着,控着力道将手中的杯子顺扔下。
赵宛如的任性,不是一日两日了,彩带相绕,两个空杯并在一起朝上,使得房中陪看的一干人莫敢出声,还是赵允升轻轻咳嗽一句,“双顺是大吉,不仅婚后顺遂,想来今后驸马在官场上也是一帆风顺的。”
“借郡公吉言。”
前世的大婚中,李少怀作为太常寺卿从置办到出宫送亲入驸马府自始至终也没有说过任何话。因为心是死寂的,圣旨不可违,人心她也不能逆转,可是她不知道。
进入驸马府后,新房内的一切都被丁绍文遣退了,察觉了从一开始就没有笑过的公主,丁绍文在外房睡了一夜,直到次日五更,那拜堂也省去了,回宫谢恩后,她便再也没有踏足过驸马府。
寇准离朝前,李少怀从五寺中直接升迁为翰林学士,从中状元到入翰林院不过三年时间,成为当朝最年轻的学士。
李少怀入仕之前为道士,后来才有人传惠宁公主像唐太宗的合浦,连私通都是一样的出家人。
一切完毕后宫内负责礼仪的内侍女官们端着物事悉数退下,最后两人出门时顺手将房门小心关上。
至此,良宵才真正属于她们二人,只有她们二人。
燃了一半的红烛闪烁照耀着,使得整个屋子明亮辉煌。
这一刻等待的太久了,这段时间太难熬了,李少怀坐在圆桌旁的椅子上,双手撑着膝盖,扭捏着,原为出家人本不会饮酒,而今日饮酒甚多,不胜酒力之人脸上已经泛了红。
真醉假醉,如何瞒得过两世交心之人。
赵宛如坐在榻上看着她无常的模样,眸子里张皇,“你不必演我。”今日她的喜悦表现的太失真,“从你知道我身份的第一刻开始,到你穿着官服来坤宁殿娶我,你的疑虑就没有消过!”
被看穿的人有些心虚,心中的愁苦是两难。
“我…”
“你想问,我为什么这么做?”赵宛如一身红衣,从榻上坐起,缓缓走近,“你想问,让你入仕,把控朝政是为什么?”
李少怀斜侧过头柔和的眼睛对上她深邃的眸子,唇启却无声,是无言以对,还是难以启齿。
良久之后,她终开口沉声道:“天子盛宠,你将自己置身于万丈深渊,为什么?”
幽幽的眸子里闪着红烛光芒,光中只有一个红衣少年,“你从不曾忘记你自己的身份,从不曾忘记南唐故土,也从不曾真正的将恨抹去,这恨积郁在你心里,渗入进你骨中。”
李少怀低下头,眼里瞬间失华,这是不否认而惭愧的表现。
面对着低头不语的人,赵宛如的目光变得炽热,“我改变不了我是赵氏之女的身份,所以今日只问君一句,可愿为帝?”
“我不愿你愧疚,我不愿你的爱里带着自责,我要你心甘情愿的接受我的爱!”
房中安静,安静的可听到窗外蝉鸣,安静的可怕。
这话深入人心,热血随言语涌入心头,九盏宴上的御酒后劲上头。
“你若想恢复李唐,我就算舍命…”
抬头的人,眼中布满血丝,不等眼里之人朱唇停下,更不由人反应,起身霸道的将人拉扯入怀,红唇覆上朱唇,手禁锢着凤袍内的手腕,一步步抵向前,她只得退,退到榻上退无可退。
赵宛如被她的失控吓到,有些惊慌失措的想要逃开。
急促着呼吸,手腕带着身体一起被人用力的抓起,眼前人往日的温柔尽数消失,眼里如狼。
赵宛如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李少怀是习武之人,而她本就是个瘦弱之人,她要强来,她是反抗不了的。
按着她手腕的人不再有动静,在失控之后,李少怀意识清醒过来,望着身下眼里充满了不安与惶恐的人,突生自责,扭曲的脸上将眼睛闭死,朱唇颤抖着,痛苦化成的泪从眼角顺着睫毛落下。
见她失常,又如疯魔,赵宛如心中猛然抽痛,覆上手轻抹着她的眼角,“你到底…”眼里的惶恐变得温柔,“还是个笨蛋!”到底也依旧是一个温柔的人。
失控的人为何失控,许是她的情深,许是她的不顾一切付出,也许是自己心中的魔,因情失控,因爱而理智。
她所做的,她想做的,仅仅是因为她,她不想她在她眼里,和那执念并存。
可是却忘了,情深,是彼此,“你是我妻,这天下姓赵和姓李,有何区别?”
赵宛如在琼林宴那日看到度牒下面的信回去后就提笔写了回信,但是没有立即送去,后来一连发生了许多事,这事也就搁置了,直到昨夜她才差张庆将信送去驸马府,由于旁的原因信未送到,于是今日便又让他再送。
燥热的晚风透过窗户,溜进驸马府的书斋内吹动起珠帘,香炉生烟的桌上,压着一封泪痕湿干的信。
“寒风渐渐,不见良人,心凉尤渐。世间千难万险,不及红墙高深,只因它所隔你我,愁是离别,思是难见,院中红梅,难诉我衷肠。
君在本在世间,游于天地无所顾,所视,窥,所恶,皆因我,入仕入不尽深渊,遂愧有及 ,亦爱极及。
君悉知,心中天下不在天下而在君,君安,则我安。眸中虽有明月可明月为君,君安在,则我安在。
怎可知,终不见时相思为引,世有凤蝶,环君之侧,朱墙内,哭亦无止,恨将与你同死,不忍见你痛,死亦不能,今见君字,字字我心,心刻万句,句句皆你。
今之后,你心中我,我心中你,朝有时,暮有时,时时是你,不畏人言,不惧黄泉,唯怕无你。
即便千山无菱,万海枯竭,也不敢与君离绝。”
80可叫婚约为契约
随着太阳升起, 穿着红衣的少年脖颈间已经冒了些许汗珠。
“先把汤药喝了。”从丁府中跟随过来的女使端着一碗浓浓的汤药。
少年用瘦长白皙的手端起银碗, 一饮而尽,擦拭嘴角后躬身,“娘,孩儿去迎亲了。”
孙氏低眉踌躇,儿子大婚之日丝毫未见她喜笑,府中下人原先以为她是喜极而泣, 后来见她迟迟不曾展开过眉头,便猜测郎君尚了公主, 公主是帝女,帝女为君, 为彰显皇权, 避免行公婆姑舅之礼,公主下降后驸马便要升行抬辈分, 若公主是一个跋扈仗势之人,那日后这一家子人对着公主恐怕就要抬不起头了。
她们不知道孙氏皱眉的缘由, 是系着这一大家子的性命, 母亲紧紧拖着她的手拍了拍,“小心一些。”
丁绍德点头,整理了衣冠出门去。
接过缠绕红绳的马鞭,跨上了马, 幼时至今一直体弱,出行皆是抬轿,多年来骑马的次数寥寥无几, 今日是大礼,还好特意挑一匹温顺的马,紧握着缰绳调整重心,轻夹了马肚,迎亲队伍启程。
黑色骏马上的红衣少年,风度翩翩,迎着初升的朝阳,脸上气色温润。
“真只是逢场做戏吗?”夏风拂过车窗,卷起轻纱,轿中女子神情低落,眸光失色,黯然。
“三娘何必挂怀这种人,当初他若有心早就上门提亲了,何至于等到现在官家赐婚,拒都拒不得,你再看看他如今这得意的模样。”轿子旁边骑在马上的年轻人不耻的说着。
“二哥哥哪里又知道,赐婚背后之事呢。”
赵允言拉了拉缰绳,轻摇头,“长兄去送亲惠宁公主了”这次送亲的宗室很多,按照关系,楚王是皇帝的同胞长兄,赵允言本该在三公主送亲之列。
顾三娘坐在轿中冷颤一笑,“我若是那般不坚强的人,早在流放之地我就已经死了。”
“你是我们楚王府唯一的女儿,想要天下什么样的男儿没有?”
赵允言说的话触及了顾三娘心中的痛,“私生女”再次冷笑一声,“真是可笑。”
自登第入仕以来,丁绍德与从前纨绔的模样判若两人,皇帝赐宴,与两位驸马私下叮嘱。
“元容也是我的爱女,自幼便入了山门,今时回来又嫁于你,虽是玩闹了些,可性子不坏,是个纯良之人,你要多多担待,多多护着她些。”
丁绍德愣了愣,抬眼看着自己慈祥的岳丈,分明就是他一早就有心要把自己这个刁蛮的女儿嫁给自己了,丁家四子若皆入仕掌权势必大患,皇帝嫁个公主与丁家系亲可以起牵制的作用,长女不由他做主,可丁家长子又只愿娶惠宁公主,想来想去他便看中了自己。
所以当三公主自己提出的时候,这旨意第二天就下达了,连给丁家缓冲的机会都没有。
“臣,谨记。”
紫杉的内侍领着丁绍德穿过宫廊进入后宫到达钦明殿,杜氏为贵妃,是母凭女贵而封,仅次皇后之下。
今日两位公主下降的仪仗是一样的,太常寺所置办的本该有长幼嫡庶之差,但因赵静姝年幼时就被送往道观,皇帝觉得亏欠,遂下旨进封卫国公主,除了未赐第开府,其他的置备与大公主皆一样。
千凝搀扶着穿华衣的女子出殿。
“咱们三姑娘,比大姑娘还要好看呢。”
千凝打趣道:“驸马爷可不要在此时丢了魂,这太阳落山昏礼才刚开始呢。”
丁绍德凝视着盛装下的赵静姝,接过嬷嬷递来的红菱,眸中转着流光,“殿下现在的眼中是季泓。”
在宫人的簇拥之下抵达仪仗处,驸马与天武官一起静候在檐边,两位公主被后宫妃嫔围着。
杜氏饱含泪水,才接回女儿如今又将出宫下嫁,这门婚事赵静姝在从国子监回来之后曾向杜氏提过,杜氏以丁绍德不学无术当即拒绝。
谁知春闱之后丁绍德一举中第,轰动了整个东京城,后来被皇帝赏识受到重用时杜氏这才改变了看法。
几日前杜氏就拉着她叮嘱了好几遍,如今仍是不放心的单拉着她到一边含泪嘱咐,“虽为公主,可入了内宅就要随夫,内宅和睦女子才得安生,虽有你爹爹做主,可也不能失了夫家的心,我原以为他是空有其表之人,如今想来他”杜氏于后宫争斗数十年,早已看透人心,只怕是丁绍德故意装纨绔,这样城府深的人,她担心着自己的女儿。可如今她们毕竟是夫妻了,她不好说自己的女婿什么,只能嘱咐着赵静姝,“想来他也不会差待了你,日后你也要多多堤防,管束他,万不能再让他沾染烟花之地那小姐。”
赵静姝自己对这门婚事其实是不在意的,她只想出宫,不再受这大内的拘束,于是点头道:“女儿知道了。”
丁绍德牵她上檐子,炎热的天,她的手心却是凉的,“殿下现在的心却不是季泓的。”
出门前的话与车上的话让赵静姝站定,“眼睛可以看万物,心却只能装一心。”她又迟钝了一下,季泓是眼前人的字,“你是什么意思?”
丁绍德勾起嘴角轻闭眼温柔的摇着头,“时辰快到了。”
乐队奏响礼乐,城墙上燃起升天的焰火,仪仗从宣德门一直南下,走的是御道。
送亲宗室与官员及家眷的马后面是数十个轿子,都由禁军抬着,轿子上是太常寺一月前置办的陪嫁物品,放置于后殿且由宰相亲自查看过后写成礼单奏报皇帝。
傍晚的风拂过汴河,将一阵舒爽吹至岸边的驸马府,檐子停下,仪仗队伍与送亲队伍长达数里,使得巷子通人不得。
毡席从檐边一直铺向府内,丁绍德下马扶着她下来,金丝绣花的鞋子踏到软软的毡席上踩出了一个浅浅的窝子。
宫女面对着赵静姝,捧着一面镜子。
毡席上放置了马鞍,草垫,秤,宫女捧着镜子倒退着领她跨过,入府之后由府上等候的人领着去了新房。
驸马府上的昏礼除了公主不用侍奉公婆之外,其他与平民百姓之家的昏礼区别不大。
新娘入屋后,接下来就是酒宴,皇帝御赐的九盏宴。
陪着饮酒,也是让赵氏的宗亲熟悉熟悉这位公主的夫君,日后同朝为官或是赴宴也不至于弄得个不认识的尴尬。
送走完宗室后,丁绍德已是喝了不少酒,昏沉着脑袋,还有剩驸马府上的宾客,也需要陪酒三杯。
“姑父~”
“哈哈哈。”姑父称呼一喊,李遵勖大笑,他作为长公主的驸马,即是送亲之人也是驸马府的宾客,“我出门时娘子嘱咐我要让你好好善待我们家元容。”
丁绍德浅浅一笑,“齐家之道,以后还要向姑父讨教了。”
“齐家之道?”李遵勖脸色温和,眯眼笑道:“凡以娘子为先,总是对的。”
天色渐渐暗淡,驸马府内点亮红烛,新郎头戴花胜端坐在中堂上的椅子上,椅子是放在榻上的,意为“高坐”。
因为没有媒人,所以先请的是太常寺少卿饮酒一杯,再请妗子与姨娘。
平日里从不会正眼瞧她的几个姨娘如今眉开眼笑的接过她斟的酒,套近乎的说了好些顺耳之话,丁绍德都只是一笑了之。
姨娘之后是妗子,丁绍文之妻钱氏,丁绍武之妻王氏。
钱氏头顶那支名贵的玉簪醒目,丁绍德着人将酒换成白温水,“嫂嫂有孕在身,茶与酒就免了。”
钱氏嫁进丁府后才发现丁家后宅的不安生,“小叔叔尚得公主,恭喜。”
丁绍德对钱氏并无好感却也无恶意,如今多了一种同情,即便她们夫妻和睦,可是钱氏不知道自己共枕的夫君之险恶。
“一眨眼过去,你都要成家了。”王氏举着杯子真心替丁绍德高兴道。
“这么多年,季泓谢谢嫂嫂的照顾。”王氏是宗室王爷的外孙女,其母为县主,母家显赫,心地善良却不似丁绍武那般愚钝,在丁家内宅中说话颇有地位,嫁到丁家后处处关照这个不受人待见的四叔。
“你我是一家人,不必这么客气。”王氏也是真正待她好之人,所以她心中也明白,更有盘算。
驸马的岳母身份尊贵,没有亲自送嫁,此项就等几日后入宫请安时补上。
请完酒之后该入新房了。
新房大门的门楣上横挂着彩条,等新郎入内后,跟随贺喜的宾客争相撕扯一缕而去,意为“利市缴门红”。
丁绍德走到床前,润了润嗓子唤道:“公主。”
驸马府的下人与大内随嫁的宫人各拿来一块彩缎,嬷嬷将这两个彩缎绾成一个同心结后交给丁绍德。
“这是什么?”
嬷嬷笑了笑,“方才的红菱是驸马您牵引着公主出宫,这个才是牵巾。”她指了指宫女端持的笏板。
丁绍德明白了她的意思,将同心结挂在笏板上。
她与赵静姝各持红巾一头,两人面对着面,有丁绍德走在前面倒退着牵引,前往丁家的家庙参拜。
驸马府就在丁府一旁,长廊连接着,来去也快,拜完之后便反过来由赵静姝先行退出。
丁府上下和驸马府一样也是喜烛通明,面对着这些繁琐的礼仪,赵静姝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
路上,丁绍德问着她,“累吗?”
“不累。”
冷冷淡淡的回答,惊不起波澜,却能入得人心。
最后回到新房中对拜完后端坐床边,男在左面向右坐着,女在右面向左坐着,随着掌房内礼仪的嬷嬷叫唤,妇女们拿着金钱彩果入房,至向床前向床上抛洒。
撒帐之后,两个宫女端来两把缠绕红绳的剪刀,端跪榻前。
丁绍德拿起身前的一把,散下自己背后的头发披在肩上,剪下一缕头发,赵静如也剪下一缕秀发。
嬷嬷用缎系将头发与双方用过的钗子,木梳系在一起,为“合髻”。
宫女接着端来两个用彩带连接在一起的的酒杯,丁绍德端起其中一杯。
赵静姝皱着细细的眉,看着她脸色微红,“你今日饮的够多了吧?”
“即是成亲,怎能不喝交杯酒?”
赵静姝无奈,端起另外一杯,二人互饮而尽。
—哐当—哐当—当— 杯子与花冠被扔到床下。
嬷嬷笑眯眯的看着床下的杯子一仰一扣大喜道:“大吉呀!”
房中众人便纷纷贺喜这桩美满的婚事,礼成后宫女们一一退下,最后才是晚宴,拜谢亲友,围坐在一起饮酒。
她虽爱酒,可也没有那一日是像今日这般连饮了这么多,几乎是从早到晚,东华门的御宴不得不喝,驸马府陪宗室的三杯酒也不能不喝。
最后回到房中时已经是亥时了。
相比丁绍德在外陪宾客喝酒聊天的陪笑之苦,赵静姝在房内就只有无聊。
在她回来前已经躺下睡着了。
——吱——
朱门开启后被人随手带上。
听见动静的人从睡梦中醒来,醒来时却发现红衣少年昏昏沉沉的看着自己。
“殿下啊…”
“殿下心里…”
说着说着,整个人就栽了下来,赵静姝怕她磕到头,吓得起身拖住了她。
她对丁绍德是没有什么顾及的,既知道了她是女子,便也不怕她酒后乱性,再者,她就算真是男子的话赵静姝也不怕。
她不会武功还体弱,自己就是单让一只手也能将她打趴下。
驸马刚入房,房门就被敲响了。
—咚咚—咚咚—咚咚—
“何事?”
“良宵之夜,小底来送醒酒汤了。”
榻上红褥之下铺有白绢,明日入内内省的内侍要检查奏报。
赵静姝将她安置好后出到外房,皱眉看着女使送来的药,“这多出的一碗是什么?”
“孙姨娘说是给郎君的补药。”
赵静姝修道时也涉了一些医术,“胡说,分明是汤药!”
“这”大喜之日总不能和公主说自家少爷是个药罐子吧。
见女使为难,赵静姝问道:“你是谁的女使?”
“小底是孙姨娘的贴身婢子,就是郎君的生母。”她特意强调后面一句。
“你下去吧,她是我的夫君,我自会照顾好她。”
女使福身,“是。”
浅尝了一下适温的药,其苦让她皱紧了额头,端持到圆桌上,桌上的人迷离着眼神说着胡话。
“来,先把醒酒的汤喝了。”
听着不常听但是熟悉的声音,丁绍德迷迷糊糊的坐起,按着自己的头试图让自己清醒。
“奇怪,丰乐楼的醉仙我连喝两坛都不会这般”
赵静姝舀着一勺汤药送到她嘴边,“你就不怕变成短命鬼吗,明知身体不好,还要”
她倒是极为听话的张嘴喝下,“从来也没有人说我命会长的,早在多年前就该死去了。”
“…”
——嗒—— 两个空碗静放在圆桌上。
宫内调的醒酒药就是厉害,一碗药喝下去没多久,她就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有劲了,“这醒酒药”
“你既然清醒了,那就睡吧,把你的衣服先脱了。”
今夜有大内的人守夜她定是出去不得,她准备起身,“公主睡吧,我去躺椅上躺一会儿便好。”
赵静姝颤笑一声,抓着她的衣领将她抵在床头,“驸马可是怕了?”
丁绍德将头侧过沉闷道,“明日五更拜堂,时辰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顿了许久,赵静姝放下手,“你怨我吗?”
“不怨。”
“我说过的话算数,你去哪儿做什么我都不会干涉,便是纳妾,只要不传去爹爹耳朵里,也都随你。”
丁绍德点头,“嗯。”
“有时候,你有时候和师兄很像,有时候又比她温柔。”
“可季泓,终究不是你师兄。”
伤心的话,在不经意间牵动了另外一颗孤寂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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