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奚也的住处出来,唐贯因闷头往前走着。
阿坤隔了七八米跟在后面,不敢靠得太近,又不敢离得太远。
唐贯因身体根本就没好,只是醒过来后,他要走谁也拦不住。
走着走着,阿坤看到唐贯因脚步一顿。
唐贯因抬头望着前方路上,两辆黑色商务车飞速朝某个方向驶去。
他见过那车。
唐贯因咬咬牙,追着那车跟了过去。
“阿因!”阿坤脸色一变,嘴里骂了一声,什么都顾不得地冲过去了。
唐贯因赶到时,两辆黑色商务车横在一栋别墅门口,几名男人从车里涌出来,手里拿着金属枪支,在路灯下闪过一抹冷光。
杜雯被他们逼到了门口,身边只带着一个副官。
“你们是什么人?这是直接不装了,要对我这个地方官下手了是吧?”杜雯神情镇定自若,目光冷厉地扫过来人。
几名男人按照老大交代的,抬枪指向杜雯。
没有天堂岛,就不会有白象港。没有白象港,就不会有地方官。
在白象港上,一切都由天堂岛说了算。
何况一个小小地方官。
唐贯因瞳孔一紧,认出了他们。
这都是唐金生的手下。
他几乎没时间思考,直接从暗处扑了出来。
阿坤冲上去抓住了他胳膊:“阿因!”
唐贯因扭头冷冷看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抬手挣开了他,一个箭步冲到了杜雯前面。
他伸手握住离他最近的那支枪口,一字一顿缓缓道:“让、开。”
对方看清唐贯因的脸,瞬间慌了下神,手里的枪掉在地上。
剩下的人迅速转向唐贯因,纷纷僵住动作。
一时间所有人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就在僵持的瞬间,别墅门口突然传来一个惊慌的声音:“杜雯长官!您怎么了,没事吧?!”
是个侍应生模样的年轻人,手里还推着推车,显然是刚送完晚餐回来。
他的喊声打破了附近的寂静,附近不少天堂岛宾客听到动静,从别墅客房里打开窗户,往这边看过来。
那几名黑衣男人互相对视一眼,又看着钉子一样护在杜雯面前的唐贯因,气氛一滞。
“撤。”带头的人低声说了一句。
唐贯因还来不及追,他们已经迅速退进车里,发动引擎离开。
“阿因……”阿坤在后面叫他。
“你别叫我!”唐贯因说完头也不回,怒气冲冲离开了天堂岛。
自从天堂岛封锁之后,唐金生就几乎不回岛,一直住外头的度假庄园里。
屋内唐金生正与人通电话,见唐贯因进来,眉头一皱:“你怎么从医院跑出来了?”
话音未落,阿坤脸色发白地跟了进来,抢先一步到唐金生面前跪下:“大哥,不关阿因的事,是我心软,私自带他出来透透气,是吧阿因……阿因?!”
阿坤扭头对唐贯因使了个眼色,他还在帮唐贯因瞒着,不想让唐金生知道他闯进冷库、发现那些转运箱的事。
唐贯因却一把推开他,胸口剧烈起伏:“别替我说话,我嫌恶心。”
唐金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盯着唐贯因皱了皱眉。
唐贯因抬头直视他:“哥,你为什么要对杜雯长官下手?天堂岛不是个度假区吗,什么时候你居然都有这种能耐了?”
唐金生一愣:“什么对杜雯长官下手?谁瞒着我做这事了?”
唐贯因冷笑:“还在装傻吗哥?那地下冷库里面又是什么?我亲眼看见的那些人体器官,你到底在干什么?!”
唐金生霍然转身,看到阿坤还跪在一旁,直接抬脚踹了过去:“阿坤!我让你瞒好!瞒好!你就是这样做事的?”
“哥!”唐贯因尖声喊,“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把错归在别人身上吗?”
“混账东西!”唐金生一巴掌狠狠打在唐贯因脸上,他手指着唐贯因,一字一顿道,“你懂什么?这世界上最他妈没资格质问我的,就是你。”
唐贯因的脸色瞬间发白,捂着胸口慢慢蹲在地上,心口的疼一阵接着一阵。
阿坤连忙上前,急声说:“大哥,别说了,阿因今天差点病发!”
唐金生脸色一变,立刻把唐贯因抱进卧室喂他服药,等唐贯因稍微稳定一些了,他才走出去把门反锁,看向阿坤:“他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好,”阿坤说,“碰上个学医的客人,帮忙救治了一下。”
唐金生问:“是谁?”
阿坤眼神一闪,说:“一个叫任风和的客人。”
任风和?
唐金生皱了皱眉,脑中闪过一丝模糊的印象,像在哪里听过这名字。可近来需要操心的事太多,他也懒得深究,只是挥了挥手。
阿坤看一眼卧室:“大哥,阿因他……”
唐金生转身走到唐贯因房间门口,对屋里说话:“看来医院是真困不住你。你给我听好了,这三天你就待我这儿,巡礼一结束,你就跟我出国……阿坤。”
“在,大哥。”
“让人把他看好。”
“是。”
屋里没有开灯,阿坤走进去时,只看见唐贯因背对着他,肩膀一动不动。
“我哥做这些事多久了?”
唐贯因的声音低低的,没有一丝情绪。
“你瞒着我,帮他做这种事,又多久了?”
阿坤沉默。
“巡礼那天你们要干什么?我哥封锁天堂岛,是不是因为这个?他要对谁动手?”
“你别管了。”阿坤终于开口,声音发紧。
“我凭什么不管!?”唐贯因倏地起身,逼近阿坤,眼底一片潮湿的光,“你们一个是我唯一的亲哥,一个是我最好的朋友。可你们却都瞒着我,做那种伤天害理的事!”
阿坤冷笑了起来:“伤天害理?你哥有句话说得对,你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你从小被保护得像温室里的花,懦弱、脆弱、不堪一击!你天真地站在道德的高地俯视我们,对我们这些人指指点点,可你又怎么会知道,你拥有的一切,都来得太容易了!无论是你的钱,还是你的命!”
唐贯因怔怔地望着他。
良久,他自嘲般笑了一声,声音发抖:“是,我就是烂命一条,从小就拖累我哥,也让你看不起。在你面前,好像我怎么做都是在跟你炫耀一样。好啊,那我死了你们就都解脱了,都解脱了!你们杀人放火都跟我无关,没人管你们,谁也不用顾我!”
阿坤猛地一巴掌打在唐贯因脸上,扑过去骑着他。
“你再说一遍!”他怒道,“刚才的话你再说一遍?!”
唐贯因踉跄着倒进沙发,右边脸颊火辣辣疼,他抬手擦了擦嘴角,反倒笑了:“怎么,你怕我死啊?”
阿坤一把揪住他领口,把他提了起来,声音发颤,几乎是咬着牙说:“我告诉你,唐贯因。你的命不只是你的,不只是你的。我要你给我好好活着!”
阿坤起身离开,门被重重关上,从外面反锁。
屋内重新陷入一片沉寂。
唐贯因靠在沙发上缓了许久,终于,他伸手摸到手机,屏幕亮起的光映在他湿润的眼眶里,他按下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桑支队……您能再帮我个忙吗?”
唐金生独自站在落地窗前,屋子里没开灯。
夜色倒映在玻璃上,他的身影与白象港远处的大海融为一体。
手里的烟火一明一灭,烟雾缭绕着他的眉眼,像身处在旧梦。
他很少回忆过去。
可今晚不知为什么,脑海深处那些早已被尘封的画面,忽然一帧帧浮现出来。
这些记忆碎片,全都沾染着贫穷的腥味。
他没有故乡,打从有记忆起,他就一直背着自己那个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弟弟,一路从山里走到村里,再走到城边,走向海边。
路上的饭都是讨来的,住的地方都是庙门口。
唐贯因的心脏需要做手术,不然活不了多久。他就沿路乞讨,甚至去偷、去抢,好不容易攒下了一笔钱,那钱其实远远不够做手术用,但他没有概念,只觉得有了钱,阿因的病就有救了。
可是第二天钱就全被人抢光了。
他记得那是个中午。
他一路跑回他们住的那条街道,却看见阿因正被隔壁街上的小乞丐围着打——因为那些好心人都看他带着阿因乞讨太可怜,给他捐了好多钱,这几个小乞丐眼红、嫉妒他。
他看到那些人骂阿因“短命鬼”,还有人把阿因推倒在泥里。
那一刻,他眼前什么都红了。
他不管不顾地扑上去,死命掐住其中一个乞丐的脖子,直到那人渐渐不再挣扎,再也不能动弹。
旁边人吓得尖叫着逃开,他只听见阿因的哭声。
他抱起阿因时,浑身都是血。他甚至不记得那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一辆黑色的车就在这时候停在了他们面前。
车门被推开,一个穿着讲究笼基的男人倚着车门,看着地上的尸体,又看了看他。
那个人叫坤貌。
“我需要一个接班人。”坤貌说,“看你这手狠劲儿,不错。有兴趣做我儿子吗?”
唐金生抿着唇,一声不吭。
坤貌笑了:“不想也行,那你弟弟的命,还要不要救?”
唐金生终于回头,看了看他。
坤貌说:“你跟我做事,我保你不缺钱、不再受人欺负。但你要先证明给我看,你是个有用的人。”
唐金生掐灭烟头,回过神来,脸色又恢复了惯常的冷硬。
他听见背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阿坤。”他喊了一声。
阿坤从门外进来,神情一如既往地恭敬。
唐金生淡淡道:“巡礼那天,岛上会很危险,我不能保证会发生什么,无论什么情况,都不能让阿因出来。”
“还有……”唐金生停顿了一下,“别让他知道太多。”
阿坤垂眼:“大哥放心,我不会的。”
寰海商会。
唐金生风尘仆仆地推门而入,声音里带着歉意:“罗主席,我那边有点私事耽搁了,劳烦您久等。”
“不着急唐老板,你来得正好,我刚好要跟你说一件事。”罗昌裕点燃一支熏香,轻轻抖灭火说,“杨成安知道杜雯在查你的货,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不知,他这一手,就是想借杜雯之手,把你拖下水。等你出事,天堂岛就成他一家独大了,所谓的被油气管道取缔的威胁,也就自然没了。”
唐金生点头,面色冷峻:“我明白。幸好我已经吩咐阿坤全部准备到位,那批货我会在巡礼之前处理完毕。”
罗昌裕抬眼看他:“杨成安这么对你,你就没想过,也给他一个回击吗?”
唐金生一愣:“罗主席的意思是?”
罗昌裕勾了勾手指,笑道:“你还记得我那天问你的那个问题吗?关于杨成安是怎么拿下天堂岛的。”
唐金生脸上掠过一丝微妙的变化。
罗昌裕不急不缓地说:“既然杨成安靠着神象信仰骗取了信众的信任,那你就按相反的方法,摧毁这份信任,不就行了?”
杨成安睡得并不安稳。
他梦见自己正站在小渔村的码头,身上只剩一条裤子。
这是他早年时候,来棉滇赌博,输光了所有家产的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
码头上空无一人,他正要脱裤子一跃入海时,忽然在裤兜里摸到了几枚硬币。
他有些犹豫,这钱是该继续拿去最后赌一把,还是该去买一口手抓饭,至少不做个饿死鬼?
迟疑间,远处传来一座小庙宇的佛鼓声。
杨成安最终做出了决定。
他转身走向那座小庙,打算把这几枚硬币捐给庙里。
庙里供奉着一位白象神,他还在象神前许了个愿:“虽然这个愿望多半不能实现了,但要是能渡过难关,我就修一座佛塔给你。”
从庙里出来,他在庙前碰见了一个年轻人,那人眼神里藏着狮子,看着他,像在估量一件猎物。
“跟我合作吧。”那个年轻人对他开口说。
杨成安觉得这人是个疯子:“你谁啊你?神经病。”
年轻人笑了:“我查过你的经历,你在棉勃赌场沉迷赌博,把你那个慈善基金会的公款都输光了,你现在走投无路,但我能帮你补上这个窟窿。”
杨成安看着这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还是觉得他在发神经,根本不信他的话。
那个叫唐金生的年轻人把手掌摊开,像递出一个契约:“你看不起我,总不能看不起我背后的坤貌吧?我可以给你提供资金,帮你解决眼前的困局。”
杨成安冷着脸,不信这一套好意:“我什么都没有,你图我什么?”
唐金生说:“有的,我需要你的失踪儿童慈善基金会。只要你跟我合作,我们在这座岛上建造一个可以秘密贩毒的场所,以及一个贩卖人体器官的地下黑市,我就帮你解决你现在的问题。”
秘密贩毒?贩卖人体器官?
杨成安心里掠过一丝寒意。
这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小渔港,最近一直在规划建设一条中棉油气输送管道,万一它将来发展起来,拥有了战略意义,到那时候,再想在这里从事这种产业,难度不可谓不大。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象神庙,心里渐渐有了一个大胆的主意。
“我可以答应你,”他对唐金生说,“但我们可以再做大一点。棉滇人信佛,信白象神,马上就是佛牙巡礼了,不如想个办法,让巡礼打断油气输送管道的开发。”
唐金生愣了一下:“你要做成这事,除非是神象驮着佛牙驻足此地,让这里成为圣塔的选址。那样一来,其他所有事情都得为佛塔让步。但你要怎么让神象驻足?”
“我有办法。”杨成安沉声说。
早上的第一道佛铃被风敲响,杨成安猛地在床上坐起,掌心还留着汗。
怎么会突然梦到这个往事了。
他的心惴惴不安,低头看了眼时间,慢慢缓出一口气。
今天就是万众瞩目的巡礼了。
过了今天,唐金生再想翻什么浪,只怕也难了。
整个天堂岛笼罩在节日的光影之下。
巡礼将启,鼓乐喧腾。纸灯在风中翻滚,岛上的工作人员都穿上了棉滇传统节服,四处装点着金橙色的花环,空气中混着檀香与椰酒的甜味,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模样。
杨成安正忙着巡视神象仪仗、布置香案。他一身白衣,被阳光映得发亮,众人挨个上前对他低声合十。
杜雯走上前来,向他递上祝贺的花环:“恭喜杨会长了,巡礼顺利。”
杨成安微微颔首:“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这几天杜雯长官也辛苦了。”
杜雯笑了笑,没接他的话。
奚也与任风和站在观礼队伍里,静静看着这一切。
桑适南前两天接了个电话,今天一大早就出去了,没说要去做什么。
奚也有些不放心,倒不是担忧桑适南的安危。
他总觉得要出什么事了。
他偏了偏头,低声问任风和:“阿坤马上就要开始行动,人都疏散出来了吗?”
“放心,”任风和说,“阿坤早就安排好了,不会伤及无辜。”
奚也点点头,略微心安了一些。
岛上的祝贺声一浪高过一浪,杨成安站在巡礼队伍中心,在白象港信众心目中的威望愈发强大。
远处,唐金生站在巡礼队伍外面,表情隐在香火之后,指尖轻敲着手机。
“动手吧。”他对电话那头的阿坤淡淡开口。
巡礼气氛正推进到了最高潮阶段。
就在这时,岛上狂风卷起海浪。
天边一角被火染红。
不知是谁当先惊叫了一声:“佛塔着火了!”
火光撕裂云彩,直冲天际。金箔石块融化塌陷,烈焰噼啪作响,佛铃声与呼啸的风声混在一起。
整个天堂岛被这道火光震醒,岛上客人奔走相告,混乱如潮。火势从塔顶一路烧到根基,天空被映成血色。
直烧到午间,最后一簇火舌才被扑灭。
好在起火时佛塔附近没有人,只烧光了建筑,没有人员伤亡。
晚风吹过焦黑的废墟,人群围拢在残垣前,在窒息般的寂静中,有人忽然惊叫一声:“这里……有东西!”
众人俯身一看,只见灰烬深处露出一截骨骼。有人大着胆子拨开灰烬,那原来是一具幼象骸骨。
所有人瞬间都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有人喃喃出声:“难怪十年前神象会在这里驻足,原来是因为这里埋着一头幼象!”
大象是一种很有灵性的动物,她们会为死去的同伴哀悼。
十年前,巡礼的白象于此驻足,白象港所有人都以为那代表了祥瑞的征兆,却不知,那其实是白象在哀悼死去的幼年同类。
信众们的怒火开始压不住了。
所有人的眼神都像刀子一样,朝早已呆愣在原地的杨成安剜去。
“虚伪的骗子!”愤怒的信众们冲上前围攻杨成安。
杜雯立马带着人上前维持秩序,厉声喝止:“退后!所有人都给我退后!”
杨成安不能出事,他是天堂岛重要的人证。
警员们很快围成人肉盾牌,将信众们逐渐驱赶出岛。
混乱中,唐金生在人群外站着。他看了一眼佛塔后面的某个方向,他的目的已经达到,转身就要离开。
杨成安就是在这个时候,想起了唐金生。
他霍然起身,目光在人群里逡巡,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老唐!我知道是你!这把火是不是你放的!”
杜雯拧眉看他。
周围还没离开的岛上客人起了一阵骚动。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就在此时,一道低沉冷静的声音打破了骚动。
“等一下。”
众人回头,只见消失已久的桑适南逆光而来,他手里拿着一本旧名册,封皮上印着一行字,隐约能看见“失踪儿童慈善基金会”的内容。
奚也看到桑适南手里的名册,脸色霎时一变:“坏了!他怎么会有这个,谁给他的?”
任风和不明所以:“怎么了?”
奚也猛地扭头看向人群,似乎在找什么人:“唐贯因呢?你看到唐贯因没有!?”
人群后面的唐金生蓦然一愣,加快了脚步打算离开。
“站住!”桑适南瞬间锁定了唐金生位置,大步走到他面前,抓住他不放,“唐老板,你知道这个名册是怎么回事吗?”
唐金生怔住。
“你是……”他喃喃出声,“那个警察?……怎么会,你没走?”
桑适南没回答,只是将手中的册子翻开。
“各位,”他的声音清晰冷冽,在嘈杂的海风中穿透人群,“这是有人在岛上发现的一本名册,上面记载着杨成安这些年救助过的失踪儿童名单。”
他顿了顿,视线缓缓掠过众人,最后停在杨成安身上:“这些孩子,有些被家人找回了;但还有许多,他们的父母至今下落不明。我想请问一问杨会长,这些孩子,现在都在哪儿?”
人群一片寂静。
杨成安的嘴唇微微颤抖。
他从混乱与惊惧中回过神来,脑海中电光一闪。他忽然意识到,这是个报复唐金生的最佳机会,这个时候必须要把他拉下水。
于是他忽然笑了,说:“这个问题,你还是问唐老板吧。”
众人齐齐望向唐金生。
桑适南也看着他,语气平稳:“唐老板,你解释一下?”
唐金生的面色在瞬间一沉。
“这是杨成安的东西,”他冷声道,“我怎么会知道?”
桑适南微微一笑,对众人说:“那各位知道,这本手册是从哪儿找到的吗?”
他说着,忽然一指脚下的地面:“就在唐老板这座岛上的地下冷库里。而那地库存放的,不是货物,也不是生鲜。
他一字一顿:“而全是拿来进行贩卖交易的人体器官!”
人群哗然。
桑适南继续道:“名册上的这么名字,有一半,在地库的冷柜中,都能找到对应的编号。”
来岛参观巡礼的不少宾客,并不都是天堂岛常客,有人惊恐地捂住嘴,目光震惊地落在唐金生身上。
唐金生却忽然笑了。
“说这么多,全是你一面之词。”他冷哼一声,“证据呢?你拿得出证据吗?”
杜雯皱了皱眉,忽然有个警员飞速跑来,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她的脸色霎时变了:“什么?冷库下面着火了?”
唐金生的视线落在杜雯脸上,他低声笑起来,慢慢又变成了彻底的讥讽:“你们终于发现了吗?”
他抬头看向桑适南:“地库是和佛塔一起烧的。只是你们所有人的目光,都只放在了佛塔上,谁又会在乎地下那一层呢?所以你们根本不会知道,在佛塔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地方,也着了火。”
在场所有人一时无言,在这沉默的缝隙里,唐金生的眼角余光忽然捕捉到场上一个人的细微动作。
——奚也。
他静静站在人群后,神情淡漠,听了唐金生的话也没有露出一丝慌乱,只在听完后,轻轻扯了扯嘴角。
唐金生见状心口顿时一紧。
“你错了。”
人群后面,一道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声音突然响起。
唐金生猛转头看向说话的人。
是阿坤。
他脸色一变:“阿坤!你这是怎么回事?”
阿坤拨开人群走到了唐金生面前,他转身看向众人:“如你们所见,地库和佛塔都是我按照唐金生的吩咐放火烧的。烧佛塔,一是为了掩护唐金生打算烧地库的真实目的;二是为了当着所有信众的面,捅出杨成安的真面目,捅出他让白象驻足天堂岛的真相。”
“不过……”他转过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唐金生,“我做这一切,根本不是为了你。”
“什……什么意思?”唐金生愣住。
阿坤说:“地库我是烧了,但里面重要的资料和证据,那些标本瓶、转运箱,我全都已经私下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了。毕竟,我能悄无声息地把运往火葬场的转运箱换成水果,也就一样能反过来做到这一点。”
“阿坤!”唐金生脸色瞬间扭曲,“你……你背叛我?你居然敢背叛我?!”
阿坤却只是笑了:“唐老板,你好大的脸啊。我阿坤从来没有背叛过你,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忠于过你!”
唐金生瞪大眼睛看他:“你……”
阿坤说:“这一切的根源,要从十年前说起。”
周围几乎没人说话了,阿坤讲述的声音在海风里变得缓慢而清晰:“那时候,你还是个沿街乞讨的孤儿,带着你那有先天心脏病的弟弟,为了养活他四处讨饭,为他讨医治救命的钱,一分一毛地攒着。等到你好不容易攒到了一笔,结果钱却被人抢了。”
他目光冷静地看向唐金生:“你回到住处,发现你弟弟正在被隔壁街的人欺负,那些人也是乞丐,他们眼红你讨钱最多,于是过来偷、过来抢,过来欺辱你唯一的软肋。”
“你……你住口!”唐金生嘴唇颤了颤,像要把自己那痛苦的过去用声音堵回去。
阿坤继续说:“于是你突然就忍不了了,你决定要把那些欺负过你们兄弟的人全部报复回来。你什么也不怕,连死也不怕,你赤手空拳地去把他们打死。你觉得很痛快,你从没有这么痛快过,于是你决定再也不想这么过下去了。有人看见了你,魔鬼看中了你。所以你和魔鬼做了交易,你出卖了自己的灵魂,你为了你的弟弟,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坏人。”
“我能怎么办!”唐金生大喊道,“我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了我!我不这样做,我和阿因,我们早就活不到今天!你以为我愿意这样?”
阿坤冷笑道:“是啊,你就是用别人的命,换来的你们兄弟俩的命。”
人群的目光自四面八方汇聚过来,变成一道冰冷的审判。
唐金生狠狠喘着气,整个人像被钉在原地,脸上的肌肉抽搐着,愤怒、羞愧、恐惧一齐涌上来。他想辩解,想吼回去,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成了无声的颤抖。
就在众人以为唐金生已然崩溃之时,他忽然大笑起来。
一队私人武装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静默无声地围拢上前,站在了唐金生身边。
“这是……”众人警惕地看着唐金生。
唐金生目光一直锁定在阿坤身上,但口中的话却是说给周围所有人听的:“各位,我今天还要处理很多人、很多事。不想被误伤的,现在就赶紧离开,趁我还允许你们走。”
他话音刚落,许多人果然神色迟疑,看了看那队私人武装手里的家伙,对死亡的恐惧还是战胜了其他一切好奇,在沿路武力的威慑下,慌乱后退,纷纷散去。
唐金生的私人武装一路布署到了天堂岛南门口,可当众人退到南门处时,脚步又是一滞。
门口除了唐金生的武装,竟还有两支乌泱泱的队伍正严阵以待。
昂山赞亲自带着严整的军队守在门口,与唐金生的人对峙。旁边,中棉联合行动组也站成一线,队伍里最显眼的,是一个年纪轻轻却位高权重的男人。
沉弄青面容冷静地站在队伍前面,冷眼瞧着岛上,也盯着正堵了他前路的昂山赞队列。
昂山赞扭头看向沉弄青:“看来……你们中方的动作,同样也不慢啊?”
沉弄青眯了眯眼回敬:“昂山少将,我倒想问问你了。你对付唐金生的人就算了,可把我们行动组也给拦在外面,这是什么意思?”
昂山赞微微一笑,语气圆滑:“误会,误会。我没有针对你们的意思,只是受人所托,帮忙拖一拖时间。大家再等等吧,我想,里面的人应该还有一些事情需要说清楚。放心,我的下属也还在岛上,我不会拿她开玩笑的。”
岛上被烧毁的佛塔废墟前,留下的人已寥寥无几。
只剩下了阿坤、杨成安、杜雯及其随行人员,以及奚也、桑适南和任风和。
唐金生的视线一一扫过这些人。
阿坤和杜雯,他能理解;桑适南是捅出这件事的警察,他要留下也在情理之中;杨成安是想走走不了,也合乎现在的局面。但剩下的人,却让他生出强烈的警惕……
“奚也少爷。”唐金生清了清嗓。
奚也的目光刚从周围废墟和离开的人群身上扫过,却没有看到自己想找的那人。听见唐金生叫他,他压下心中那股不安,缓缓抬眼看向唐金生——
作者有话说:加更了,谢谢大家![撒花]
第52章 心脏移植
唐金生开口:“你最近常来白象港,我一直是知道的,只是你上岛以后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我也就假装不知道你在,说到底,你也并不想跟我有直接接触吧?所以今天才真正算是这几天来,我们第一次的正面交锋。你放心,我不会轻易动你,毕竟你身份特殊。可如果你非要插手,那我也不会坐以待毙。”
奚也扯了下嘴角:“你就这么确定,你动得了我?”
唐金生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论这里,我当然赢不过你。”
“但论这里的狠,”他把手移向心口,“你不是我对手。况且眼下这周围都是我的人,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你们敌的不单是四手,而是我的武装。”
奚也笑了一下:“哦。”
杜雯扫了一眼奚也与唐金生,干脆打断他们的叙旧:“唐老板,现在还愿意留在这儿的,都是想听阿坤把那段故事讲完的人。既然大家都是你砧板上的鱼肉,不如就让阿坤把话说完,也算满足一下咱们这些人的好奇心吧?”
唐金生没有出声,只是紧绷着下颌。
阿坤转过身,看了唐金生一眼,他继续缓缓开口:“你跟着魔鬼做事,手上染的血越来越多,钱也越来越多。可你弟弟的病需要心脏移植。你找不到供体,所以你绞尽脑汁想了个办法。你盯上了一个染上赌瘾的慈善基金会会长,他手里掌握着那些找不到父母的失踪儿童名单。你选中了他,和他做交易,你出钱,他找人。你们成功合作,建起了这座天堂岛。”
阿坤顿了顿,抬起头,眼里有一抹冷光。
“天堂岛,听起来多么圣洁。可在你们手里,它就是一个地狱。这里的白象是幌子,佛塔也是幌子。真正的生意,是雏妓,是器官,是贩毒,是赌博,是用活人换来的繁荣。你给了杨成安权、钱,给了他一座藏污纳垢的岛,而杨成安果然没有辜负你,他一直在帮你物色可以给你弟弟提供心源的合适供体。”
阿坤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那个时候,有一对从小生活在港口的兄妹。哥哥穷得叮当响,听说天堂岛开办了一座慈善女校,就把妹妹送了上来。岛上有吃有喝,有好生活。除了那些想要消除来世罪孽的家庭,会把女儿送上岛外,也会有像那对兄妹那样的人,因为没钱,因为希望亲人过上更好的生活,不至于跟着自己在外面受苦。
“刚送上岛的时候,哥哥特别开心,他以为妹妹终于有好日子过了,她能吃饱穿暖,能接受免费的教育,未来或许还能受到天堂岛恩惠,拥有一个真正的国籍、身份和名字。后来岛上热闹起来,由于佛牙圣塔,这里慢慢变成了一个热门度假区,哥哥也开始靠摆摊卖米粉,活得越来越像个人样,渐渐也卖得风生水起。
“直到有一天,妹妹突然从天堂岛游了出来,找到了哥哥。她从小在船上长大,水性很好,她在岛上发现了一条水路,可以偷溜出来,谁也不知道。但那时妹妹已经学会了天堂岛上的另一门语言,已经忘了怎么说自己母语了,哥哥不知道妹妹为什么会从岛上回来,以为妹妹只是想家,又把她送了回去。结果就是在那之后,妹妹就再也没了消息。”
在场众人听着阿坤的话,全部陷入一片死寂。
“直到这时,哥哥才开始回想妹妹偷溜回来那天,身上的一些异样。她浑身是伤,有很多淤青,也有好多红痕。哥哥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他决定上岛去找她。他找到了妹妹发现的那条水路,一路潜入天堂岛。然后,他就看到了这辈子永远都不会忘的画面。”
阿坤嗓音发颤,却竭力压得死死的:“原来那些所谓的在佛寺里学习的女孩,在七岁以后全都成了塔奴。她们七岁以后、成年以前,都被藏在岛上,为岛上客人提供特殊服务。她们是雏妓,是佛塔的活祭,可她们只会说天堂岛语言,除了岛上花钱的嫖客,没人知道这个真相。而外面的人,还在感恩祈福,以为这是神佛的祝福。
“岛上除了雏妓,还在秘密进行器官贩卖。有的塔奴会被折磨至死,她们死去的身体会被带进地库,有的被取走器官,有的被制成标本。他的妹妹,就是死在了这上面。还记得我刚才说过,唐金生在为他弟弟的病寻找心源供体吗?”
杜雯怔住,喃喃道:“所以……那个妹妹就是……”
“没错。”阿坤点头,“唐金生的弟弟刚做完心脏移植手术,而那个妹妹,就刚好在同一时间消失。他们两人甚至连年纪都差不多大,哥哥很容易就猜到了真相,他知道凭一己之力,无法为妹妹报仇,所以他上岛假装成保镖,一直潜伏在唐金生弟弟身边,等着有一天,报仇的机会来临,这一等就是十年。”
阿坤抬眼看向唐金生:“你不是一直奇怪,为什么你在江州警方那里总在碰壁吗?没错,那都是因为我。你派我去杀梭钦灭口,我特意给他注射了高纯度巴别塔,就是为了让江州警方注意到你;后来我又伪装成岩温龙那批毒品的买家,让他在警方面前露出破绽,从而引导警方查到天堂岛的存在,这也是我故意的。我没办法扳倒你,但中国的警察可以,这就是我一直以来的目的,十年的等待啊,唐金生,我终于等到这天了。”
唐金生的脸色青白交错,手指发抖地指着他:“阿坤,我待你不薄!亏我这么信任你,这十年你在阿因身边吃穿不愁,你扪心自问,我什么时候亏待过你?”
阿坤冷笑:“你好意思提这个?你对我所有的‘好’,全是为了你弟弟。你弟弟的命是命,那我妹妹的命呢?就不是命了吗!她死的时候甚至还不到十岁!”
唐金生张口想要反驳,却又找不到话说,只能将声音哽在喉咙里。正僵持不下时,他突然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哥……这是真的吗?”
唐金生的心像被人攥住了命脉猛地一紧,他循声望去。
唐贯因正站在佛塔废墟后面。
他不知何时就站在那里,也不知他究竟把刚才那些话听去了多少。他一动不动,整张脸逆着光藏在阴影里,只露出一双死死盯着他们的眼。
阿坤的反应不比唐金生小,他瞳孔骤缩,脸色不敢置信:“……阿因?”
“是不是你!”唐金生猛然回头,一拳朝阿坤的脸砸去。
“是你故意把他放出来的,是不是?!”
阿坤猝不及防生生挨了一拳,嘴角渗出血来。他反应了几秒,随即怒吼着反击,一拳硬生生打了回去:“操你大爷的!我没有!”
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拳脚交错,打得只剩喘息和怒骂的声音。
“不是你?”
唐金生死死扳着阿坤下巴,喘着气,声音哑得发抖:“那他是怎么来的,谁让他来的?”
奚也的目光在桑适南身上停顿了一下,随后看向唐贯因。他无声叹了口气,靴子终于落地了,却不知道这究竟是好还是坏。
唐贯因一步步地走近唐金生,他脸色惨白,唇色一点血气也没有。
他抬眼看着唐金生,像在看一个朝夕相处了二十年的陌生人,低声问道:“哥,你告诉我,阿坤刚才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
唐金生嗫嚅:“阿因……”
“你别这么叫我!”唐贯因的声音陡然拔高,无比尖锐,“要不是我求着桑支队带我出来,亲耳听到了这些事,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都瞒着我?”
“你别听阿坤胡说!”唐金生铁青着脸色反驳,他回头瞪向阿坤,“你说来说去,全都只是你的猜测!你有证据吗?你能证明,被换心的人就是你妹妹吗?!”
阿坤喘着粗气,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最终沉默不语。
唐金生说得没错,他刚才说的那些,都是这十年他一点点连拼带猜,推测出来的真相。
他的确没有证据,证明他的猜测百分百正确。
这时候,奚也微微抬眼,视线越过两人,落在了一旁的任风和身上。
任风和垂下眼眸,深吸了口气,开口打破沉默:“阿坤没有证据,但我有。”
众人齐齐转头。
任风和缓步上前,他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唐金生身上。
唐金生皱眉看着他:“你又是什么人?”
“我什么人?”任风和笑得没什么感情,“既然你们都说到心脏移植手术了,那当年给唐贯因做手术的主刀医生,怎么能够缺席呢?对吧,唐先生?”
唐金生瞳孔一缩,几乎不敢呼吸。
“主刀医生……?不可能!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是啊,他已经死了。”任风和的神情一寸寸冷下去,却又在眼底烧起了另一把火,“我的父亲,就是在为你弟弟做完心脏移植手术后,被你灭口杀死了。”
第53章 他爱一个人
任风和的话像刀子一样切进所有人心里:“十年前,我父亲在港城度假。他是业内数一数二的心脏外科医生,听人说棉滇有个十岁的孩子急需做心脏移植手术,救人心切,他便立马动身赶来白象港……”
唐金生惊慌失措地看了唐贯因一眼,猛然爆发,打断任风和:“住嘴!你给我住——”“哥!”唐贯因比任何人都来得果断,他的声音里充满愤怒,“你让他说,我今天就要把这事听个明白!”
任风和抬头看了他们一眼,不慌不忙地继续:“我父亲当时没想那么多,以为前面都走的是正规流程。手术很成功,可是做完以后,我父亲才知道,那颗心脏的来历并不正常。真相浮出水面后,他无法置身事外,他打算去自首,去报案。所以唐金生为了灭口,把我父亲杀了。但不巧的是,心脏移植手术还有我父亲被灭口的事,被一名拐卖上岛的塔奴目睹了全程。她拼尽全力逃回中国,赶到了江州。后来你们也知道了,唐金生为了掩盖这一切,悬赏一千万美金,派人暗杀那名塔奴,最终引发了江州那起灭门惨案。”
唐金生一阵语塞,被人拆穿的怒火像是决堤的洪水,在心头爆发。
他深深呼吸,忽然眯眼看着任风和:“你根本不是天堂岛客人,你是怎么上岛的?从巡礼刚开始,你就一直站在……站在……”
他忽然一顿,扭头转向奚也:“我知道了!这一切是不是你的计划?都是你一手筹划的吧?!”
奚也面无波澜地看了他眼:“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走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你咎由自取,怪得了谁?”
唐金生忽然拔枪,对准奚也眉心。
一瞬间,桑适南、任风和、唐贯因全都动了。
唐贯因直接怼在唐金生枪口下,眼眶发红:“哥……”
他话还没说完,心口猛地一缩,脸色瞬间惨白。他捂住胸口,整个人痛苦不堪。
“阿因!”唐金生惊叫一声,赶紧吩咐手下人,“快!快把他扶到一边休息!”
他转身看向众人,半秒里瞬间变成了另一张脸。
“好,好,我明白,你们都是冲我来的。”唐金生冷笑,“既然你们都知道了我的秘密,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我不会对你们任何人手下留情。过了今天,我就会离开天堂岛,不管你们谁死了,都再也奈何不了我。”
他一声令下,手底下的人立刻收缩成一圈,抬起枪口将众人团团围住。
“唐金生,”奚也环视一圈四周,忽然在这时开了口,“你手底下的人,怎么才这么点儿啊?”
这句话像投石入潭,唐金生愣住了,动作僵在半空,眼珠子微微转动。
奚也缓缓抬眼:“按理说,刚才你的人把岛上客人赶出南门后,应该会有一批增援赶回才对,现在他们人呢?”
唐金生脸色一滞,像被什么东西敲了下脑袋。
奚也不紧不慢地继续:“他们是不是被什么人给拖住了?让我猜一猜,哎你说,会不会是中棉联合行动组来了?”
联合行动组?
唐金生吃了一惊,目光扫过桑适南,“怎么可能?!你当时明明已经离岛,回来也只是现在才……”
“是啊。”奚也微微一笑,“走了一个,不还有一个吗?”
唐金生嘴角抽搐,踉跄后退了两步。
奚也说:“托杨会长的福,之前中国警察秘密上岛调查,已经收集到不少证据。三天时间,足够他们展开正式行动。另外,由于杜雯长官也在岛上,我想外面应该也少不了军政府的人在待命吧。”
周围的空气像凝住了一般,唐金生抬起的手,终于垂了下去。
奚也笑了笑:“他们现在之所以还守在南门口没闯进来,不是闲着,只是想给我们留一些时间,把你唐金生过去那点儿事讲清楚。你说,要是你现在对现场这些人开枪,这动静是会立马把他们吸引过来呢,还是说他们会继续傻站在外面,等你把我们所有人都杀光,然后再给你留足时间,好叫你带着你弟弟成功离开天堂岛?”
唐金生眯了眯眼,一丝精光在眼底闪了一下。
他一摆手,身后的枪口应声收回。
唐金生抱起唐贯因,把他护得更紧了一些,然后转向奚也:“有你在的地方我真是一点儿也不放心。既然你非要插手,那就跟我走吧,只有把你绑在我身边你才会老实。来人!”
两个手下领命,上前一左一右地架住奚也。
桑适南的脸色猛然一变,要冲上前去,却在下一秒被奚也一个眼神按住。
“别激怒他。”奚也张了张口,无声对桑适南说。
十余支枪口对准众人,为唐金生的撤退掩护。他抱着唐贯因飞奔,奚也被逼着跟在后面随行。
他们一路赶到岛后岸边,快艇正在海面上静候。
唐金生把奚也粗暴地绑在快艇的系杆上。岸上传来了一阵断断续续的打斗声,他回头看去,发现了一路追过来的桑适南。
桑适南赤手空拳扑进敌阵,与那些还留在岸上的人纠作一团。他与他们扭打在一起,忽然发狠,抽出敌人绑在腿侧的匕首,一刀捅进对方喉咙,然后浑身是血地钻进海水,往快艇方向游过来。
岸上的人立马拔枪对准海面还击,桑适南暗骂一声,扭头冲上去抢夺枪支。双方打斗中有枪声闷闷响起,不知是哪一方中了子弹,厮杀将血染进海水,分不清谁是谁的了。
枪声让奚也一怔,他猛然扭头盯向岸边。
“啧,真是麻烦,一群废物都打不过一个。”唐金生冷哼一声,拔枪朝向岸边。
奚也眼里猛然闪出一丝不安,忍不住大声喊:“……哥别过来!”
唐金生动作顿了一下。
“你叫他哥?”他有些诧异地重复,目光在桑适南和奚也两人之间打量,片刻后,他似乎作出某种宽待的决定,“算了,兄弟是要讲情的,我对兄弟有优待,这次就对你哥网开一面。”
他甩手一挥,快艇离岸,疾行到离陆地越来越远的海域,海面被激起了一条白色的背流。
唐金生回头往身后看了一眼。
远处,桑适南正抱着一块木板,艰难划水追来,但或许是因为受了伤,他速度很慢,游过来至少还要十多分钟。
唐金生冷笑一声,停下快艇,走到奚也身边。
他俯身拎起奚也,把他拖到了海里,松手前他说:“你是不是仗着有坤貌这层关系,就以为我不敢动你?可惜,我觉得清除你这个祸害,比得罪坤貌更值得。就让我看看,你在你哥面前溺死,他会怎么样。”
话毕,他松开手。奚也重重一扑,整个人沉入冰冷的海水,眨眼间消失在翻卷的白浪下。
唐金生原本打算慢慢看着奚也挣扎,但就在这时,一直紧闭双眼的唐贯因状态突然加重,整个人脸色都不对劲起来。
“阿因!”唐金生猛然咬牙,不敢再耽搁,急速转身发动快艇,将奚也和桑适南一并甩在了身后。
桑适南远远看见奚也被唐金生扔进海里,心口一阵撕裂般的疼:“奚也!”
他猛地扎进冰冷海水,拼命游向那逐渐下沉的黑影。水浪翻涌,咸涩的海水灌满喉咙,他睁着眼,在刺痛的盐水里看见奚也正安静地坠向海底。
“奚也——!”他几乎是吼着冲过去,一把抱住他。
他拽着那具逐渐变凉的身体往上拖,血混着海水晕开一片。终于,他托着奚也浮出水面,把他推到那块木板上。
“奚也?奚也!能听到我说话吗,看看我!”桑适南不停拍打着他的脸。
奚也的睫毛忽然颤了颤,猛地呛出一口水。他睁开眼,看见桑适南伏在海面,额发全湿,只露出一个脑袋,整个人都还泡在水里,气喘如丝。
他喉咙一紧,心口像被攥住,几乎是本能地伸出胳膊,一把抱住了桑适南的脖子。
桑适南闷哼一声,手下意识捂住小腹,那儿正源源不断往外涌血。
海水刺骨无比,奚也发觉桑适南的身体正抖得厉害。
他怔了怔,伸手去握桑适南的手。以前他摸着桑适南的手,跟抱了只火炉似的,现在却冷得不像话。
奚也慌了,抬起头去看那张脸。桑适南的嘴唇已经发紫,血色一点点褪尽,眼神有一瞬间的空茫。
蔚蓝的海面被血一点点染红。
从上空看去,他们几乎泡在一片暗红的涡流里。
“哥?”奚也哑声唤他,拍着他的脸,把额头贴上去,“哥哥——!”
桑适南没有回应,只是微微睁着眼,呼吸越来越轻。
身下的海水变得浑浊一片,伤口的血在水里弥漫,手指的力气也在一点点消散。
“别这样……求你别这样。”奚也声音颤抖,掌心都在抖。
他一声声唤着,起初桑适南似乎还听得见,指尖微微动了动。可慢慢地,就像是听不见他的声音,连眼皮也不动一下了。
奚也怔怔望着他,泪水一股脑全涌了出来。海水与泪水混在一起,他也分不清。
他低声喃喃:“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啊,哥哥。”
“我到底哪里值得你这样做啊……”
他的声音一点点碎了。
“一个你,一个爸爸,你们总这样,总这样。谁稀罕你们救我,我不想再多背负一条命了,可不可以放过我,你说话啊哥,你说话!”
桑适南的身体正在缓缓下滑。奚也猛地抱紧他,指尖几乎陷进对方的肩头。
他用力把脸埋进桑适南的颈窝,感受到那里已经没有了以往他抱着他时,那股滚烫的充满安全感的气息。
奚也轻轻将嘴唇贴上去,碰了碰桑适南的颈侧。
然后,他就尝到了自己眼泪的咸味。
滚烫的眼泪。
奚也一下就顿住了。
他忽然意识到,他是如此真切地害怕失去一个人。
他多么想要爱。
他这二十多年的人生,从来都只是想要爱。
他害怕被人抛弃。
因为太渴望爱,所以不敢死,想要活下去,想要等待那一点爱的施舍。
七岁前,他害怕被坤貌抛弃,于是他从来不哭不闹。
可坤貌不要他。
坤貌不爱他。
七岁后,他又害怕被爸爸抛弃,于是他懂事、讨好,在警方需要线人时,他一口答应爸爸。
他以为那是被需要的证明。
爸爸大概是爱他的吧。
可奚也始终不太确定。
因为爸爸从没亲口说过一句爱。
爸爸不太会表达爱,奚也只能从他日常的一些举动里,稍微琢磨出那么一点儿好。
那就是“爱”吗?
奚也不知道。
他给的那点好,奚也不知道算多还是少。
但对奚也来说,那一点点就已经足够。
这一点点,就够让他用剩下一辈子的人生去偿还。
只是,有时候他又宁愿没有这一点点。
因为当他的生命里真的照进了一束光,真的出现了他梦寐以求的爱时,他会忍不住,贪婪地、无节制地从那束光里汲取能量。
一旦依赖上了,就会怕,怕什么时候那光就熄灭了。
今天之前,他不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他觉得好矛盾,他渴望被人坚定地选择,可真当爸爸不顾一切舍命来救他时,他又无法理解。
你为什么要选择我呢?
我到底哪里值得你用命来救呢?
直到今天,他依然不能接受失去爸爸。
他失去了爸爸照进来的这束光,那是一种……很可怕、很恐慌的感觉。
恐慌时,人的心是空的。
空的心。
什么都装不下。
又什么都装得下。
要怎么才能留下那束光呢?
怎么才能填满这颗空的心呢?
要用什么?爱吗,爸爸?
奚也睁开眼,看着漂浮在血水中的桑适南。
他忽然翻身,从木板上滑下来,脱下自己的衣服,将那块木板牢牢绑在桑适南身上,他扳着木板的两头,借力一撬,把桑适南整个人翻上了海面。
奚也被海水呛了两口,咳得几乎喘不过气。
他看着桑适南,像怎么看也看不够。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从前他怕死。
怕为别人去死。
都是因为,他没有爱。
佛家说,有了苦和乐的感受,就会引起“爱”。
贪爱,欲爱。
有了爱,就有了对事物的求取。
他与哥哥朝夕相处,产生了快乐。
一想到要与他分离,就产生了痛苦。
他对一个人有了爱,有了爱就会害怕失去。
他当然害怕死,但比死更害怕的,是失去哥哥。
害怕失去,就忘了害怕死。
所以爸爸,是这样的吗?
为了保护那个承载着自己的爱的人,所以甘愿付出自己的生命?
“现在我知道了,哥哥。”他撑了一下木板,靠近桑适南,轻声在他耳边呢喃。
哪怕他知道桑适南现在听不见。
“原来我是害怕失去你。”
刺骨的寒意一点点浸入骨髓,奚也的身体在颤,他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木板在海面上浮浮沉沉,越来越吃水。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桑适南,忽然低下头,凑过去亲了他一下。
然后他松开了手。
木板上少了一个人的重量,终于重新浮起,载着桑适南漂在海上。
奚也让自己静静地、悄悄地沉入海底。
阳光透过层层海水,散成碎光,照在他脸上。
蓝色在他眼底晕开,鱼儿在他身边游弋,他努力睁着眼,想再多看一眼头顶的太阳,多看一眼迭在天空与海水交界处的桑适南的身影。
接着,他又好像看到了爸爸。
就在那束光的最深处。
爸爸是他的债主,十余年光阴,他在记忆里一笔笔给他放贷。
把那些供他读书的好啊,日常生活里对他的那些照顾啊,全加在账本上。
直到他债台高筑,再被送回棉滇,做警方的线人。
养育之恩比天大,他得还债,还累世也还不清的,天大的债。
他缓缓朝爸爸伸出手。
就像七岁那年,爸爸击毙了绑架他的毒贩,朝他伸出双臂时,他伸出手回应一样。
那么爸爸,现在的我还完债了吗?
可以是你的骄傲了吗?——
作者有话说:顶个锅盖先[求求你了]
第54章 苏醒
风掀动窗帘,光线斜照入室,落在床榻病人身上。
奚也睡得极静,气息微弱,皮肤苍白得几近透明。
他被联合专案组的执法船从海里捞出来抢救到现在,已经躺了快三天,今天终于有了苏醒的迹象。
监护仪器发出嘀嘀声,忽然他指尖微颤,下一秒,眼睛猛地睁开。
一瞬间他像溺水之人被生生拽出水面,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吸入,眼神一片空洞。
他死死盯着天花板,瞳孔还没对上焦。几秒之后,视线才迟钝地移动,转向窗外那株香樟。一抹淡绿映入他的瞳仁。
记忆的洪流,随这抹淡绿毫无预兆地冲刷而来。
滇省边境, R市公安局审讯室。
“被审问人奚也,现年二十六岁。”女警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一年前在三邦谷被毒贩绑架,后被警方解救。因脑部中枪变成哑巴,无法开口。所以接下来的问讯,我将担任他的手语翻译。”
话音落下,奚也抬起头,眼神平静。
他穿着浅灰色的病服,锁骨下一截绷带若隐若现。要不是因为他伤重,也不至于一年后才被R市公安从医院带过来接受审讯。
他抬手打出一串流畅的手语。
“纠正一下,被审问人说他只是失语症,不是真正的哑巴,”女警低头翻开医院出具的资料,“确切来说,应该叫布罗尼卡失语症,或者表达性失语,具体表现为……”
“可以了。”审讯男警打断她。
他靠在椅背上,盯着奚也:“你什么时候开始学的手语?挺熟练的嘛?”
奚也垂下眼,指尖微微一动。
其实,如果刚才那名女警没有被打断,他们就会知道这种表达性失语的一个突出特征,是表达障碍大于理解障碍。
也就是说,他可以理解他们说的话,但无法顺畅地进行口头表达。
这种在表达能力上的损伤,也包括手语。
所以,只要有心人对此稍微深想一下,就会发现他的手语比划得过于流畅。
继而发现,他现在的失语症是伪装。
女警见奚也没反应,替他补充:“被审问人大学学的语言学,曾经专门学过手语。”
男警点点头,暂时收起疑惑。
一旁的记录员“啪啪”敲打键盘进行全程记录。
“那我们开始吧。”审讯男警语调平缓,“一年前,你为什么要去三邦谷?”
奚也停顿两秒,慢慢打出一串手语。
女警实时进行转译:“来这边调研,研究棉滇少数民族的语言。”
男警又问:“你怎么被毒贩绑架的?”
“误入武装冲突封锁区,被火力突围的毒贩误以为是自己人,顺手捎回了三邦谷。”
男警挑眉,语气陡然加重:“但据我们了解,你被绑架的这段时间,毒贩却好吃好喝供着你,没有打你也没有骂你,这是不是事实?”
“……是。”
“为什么?”
“毒贩没必要对我下手。我只是一个研究棉语的普通人,对毒贩没有任何威胁,他们也不想我知道太多,打算等这一阵风头过了,找个机会放我走。”
男警眯起眼,语气变得锐利:“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向警方卧底发出求救信号?”
奚也“沉默”了,他把双手搭在腿上,一动不动。
过了半晌,他摇头。
“我没有。”
“你没有?你没有他为什么会来救你?”
“我没有。”
奚也重复强调。
男警用犀利的眼神从头到尾地打量着奚也,咄咄逼人的讯问仍在继续:“你认识桑从简吗?”
奚也顿了一下,既没摇头,也没点头。
男警一字一顿:“桑从简是我方一名卧底三邦谷多年的功勋卧底,本来这次行动结束后,就可以从滇省提拔,调往中央,到江州市任职。却在胜利的前夕,因为你,死在了边境。”
奚也的拳头在桌板下缓慢收紧,青筋浮起,掌心泛白。
他抬起头,死死盯着男警,眼神里像是困着一头狮子,让男警看不出那是愤怒还是别的什么情绪。
有那么一瞬间,男警突然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他把视线移回桌上的资料,清了清嗓,终于把最后一张底牌亮了出来,扔给奚也:“这次行动,警方一共抓获十三名毒贩,根据他们被捕后的供词,所有人都向警方指认,说这次死在行动中的警方卧底,是你开枪打死的。现在我问你,这是不是事实?”
奚也的呼吸粗重起来,左后脑炸开似的疼痛沿着神经向前窜,钻进眼眶。他抬手去按后脑勺,身前的警察还在说什么,嘴唇开合,但他一句也听不见。
嗡鸣声笼罩耳膜,像有人在他头骨里劈里啪啦地凿钉。他剧烈地呼气,唇角抑制不住地颤抖着,他仰身,猛地撞上椅背。
疼痛像有数十根细针在大脑里搅动,他的手指死死抓住头发,指节发白,整张脸被头痛逼得扭曲变形。
门外突然响起脚步声,一个黑影冲进来。那人跪在奚也身侧,急切地去拉他的手。
奚也仍死死攥着自己的头发,被硬生生掰开的一瞬间,他整个人剧烈一抖。
那人伸手环住奚也,将他整个人拽进怀里,一手按着他后颈,想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奚也却在本能挣扎中,狠狠撞上了墙。额头一声闷响抵住了冰凉的墙面,喉咙发出压抑的破碎声。
那人用力扣住奚也的肩,不停拍打他后背,安抚他:“不是你杀的,我知道不是你杀的,我都知道……”
审讯室里的几名警员愣住了。
那人闯入得太突然,所有人都没在第一时间看清他的脸。
有人想要呵斥,却在看到对方肩章警衔和胸前的警号上时,将声音硬生生咽了回去。
——来人是部委五局的二把手,聂毅平。按理说五局只负责刑事侦查,不负责禁毒的事务,那应该是二十一局禁毒局的工作才对。但奇怪的是,这次缉毒行动的总指挥却落在了聂毅平手上。
“聂总……”几名警员开口。
聂毅平蓦地抬眼,向他们看过来:“他只是去棉滇研究语言,不小心误入三邦谷,与警方卧底行动、与毒贩毫无关系,更不可能开枪打死他父——打死桑从简!他在这次行动中,是完全无辜的受害者,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以后再有人想提审他,必须经过我同意。”
奚也颤着手,去抓聂毅平的手腕,他近乎低语:“聂叔……”
“我在。”聂毅平转头看他,“我在孩子,聂叔在的啊。没事的,不用回忆那些,不要去想,听话……”
奚也的睫毛轻轻一颤。
他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额角的青筋微微跳动。
可他怎能不想。
他日日夜夜,时时刻刻,没有哪一分哪一秒不在回想那如同噩梦一般的经历。
“选吧。”
毒贩低沉的声音几乎贴着奚也的耳骨,带着一股温热的气息。
他面前绑着两个男人,一个是坤貌,一个是桑从简。
毒贩指着他们,缓缓对奚也开口:“这两人中,只要你开枪打死一个,剩下所有人都能活。”
奚也的喉咙一紧,嘴唇微张。
“什么意思?”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极细微、几乎听不见的颤抖,“这两个人,一个是我亲生父亲,一个是警方卧底。你们用这个问题试探我,难道怀疑我跟警察是一伙?”
“要证明你自己很简单啊。”身后的毒贩笑了,声音滑腻,像温水泡开的蛇皮,“你朝他们开一枪,我就信你。”
两把枪被摆在奚也面前。
奚也的手不受控制地抬起来。
他看着自己的手,像看着一只脱离身体的异物。
不。
停下。
不要选。
“这是笔合算买卖,”毒贩低声道,“你杀死一个,能保你和另一个人活命。但要是不开枪,你们三个人都得死。”
奚也闭紧双眼。
别说了。
求你别再说了。
“你到底选谁?你说啊!”
不要逼他!!
奚也猛地撕扯着头发,整个人蜷缩在病床上。
监护仪的高频警报骤然响起,他抱着脑袋低声呜咽,发出痛苦的、不成调的低嚎。
停下……停下!
恍惚中,奚也看见三年前的自己拿起了其中一支枪,毫不犹豫地朝前面某个方向扣下扳机。
不要!
快停下!
“——砰!”
枪声轰然。
耳边的世界安静了。
奚也睁大眼,看见桑从简的胸口溅出一团血雾。
桑从简整个人像被扯断线的木偶,踉跄着撞上墙,又沿着墙缓慢滑下去,鲜血在白墙上留下一道浓稠的痕迹。
奚也僵在原地。
枪仍握在手中,指节在抖。
他的瞳孔剧烈收缩,唇色一点点褪白。一道近乎可怖的裂纹从他神情深处一点点浮现。
他杀了爸爸。
不,不可能。
他盯着手里那把枪。
这不是真的。
绝不可能。
“不!!!”
回忆如录音倒带,在那声枪响后戛然而止。
奚也猛然惊醒,身体一翻,整个人从病床上跌落。
冷汗从鬓角流下,他撑着地,急促喘息,胸膛剧烈起伏。
桑适南!
他一把扯掉手上的输液针,跌跌撞撞地冲出病房。
走廊外站满了警察,走廊尽头的那间门口人最多。奚也几乎是被本能牵着,往那边跑去。
他透过门上的玻璃,看到沉弄青的背影,再往里,是病床上插满各种管线、纱布层迭的那个人。
奚也的脸色在一瞬间变了。
他几乎没思考,直接推门闯进去。
“哥哥……”
他看着病床上那个人,声音微颤。
沉弄青听到动静,回头的瞬间明显一怔,随即起身:“奚也?”
奚也已经冲到了病床前。
沉弄青伸手虚拦了一下:“你哥没事,就是失血太多,加上力竭。看着吓人,实则皮外伤多。”
他顿了顿,又轻叹一声:“也幸亏那天执法船赶得早,救回了他一条命。倒是你,我们把你从海水里捞上来的时候,你差点都失温了知不知道?再晚一点就得进ICU了。”
奚也张了张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他只是走到病床边,俯下身,轻轻握住桑适南的手。
沉弄青看了他一眼,停顿几秒,终是悄悄退了出去,把门带上。
病房忽然静下来,只剩监护仪平稳的滴答声。
奚也拉过一张凳子坐下,把桑适南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那只手突然动了一下。
奚也猛地抬头,撞进了桑适南的眼底:“哥!你醒了?”
桑适南皱了皱眉,眼神还有些迷蒙,把手抽出来,艰难地掀开被子,拍了拍床:“过来躺……怎么穿这么少。”
奚也一愣,乖顺地钻进被窝,蜷成一团靠在桑适南怀里。
桑适南的手落在他后脑上,揉了揉:“我没事,就是得再躺几天。”
“你不怕死吗?”奚也忽然问他。
他以为桑适南至少要想一会儿才会回答,但他回得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似乎这个问题并不是什么问题。
“不太关心这些。”桑适南说。
“死都不关心?”
桑适南笑了:“活一天过一天呗,生死有命。”
奚也皱着眉:“死了多难受啊。”
“活着就不难受啦?”桑适南反问他。
奚也愣愣地消化着他的话。
桑适南看着他这样子,笑笑:“不过对我来说啊,活着不难受,死了也不难受。”
奚也完全无法理解:“那你觉得什么才难受?”
桑适南真的认真想了片刻。
“平时吧,觉得什么都难受,下班堵个车,凌晨加个班,都能给我难受。但真要认真一想,好像也没什么。”他说,“有钱就不难受。”
“……”
奚也说:“那没钱难受。”
“其实也还好。”桑适南回想起自己以前背着赵锦晴女士报公大,气得她从此冻结他所有账户,那以后他穷得跟孙子似的,不也照样活。
他摇头道:“反正人就是这样呗,在哪儿都能活。”
奚也吸了一口气:“穷得都活不下去了呢?”
“那就死着。”桑适南说。
说完他又笑了,把奚也搂进怀里:“怎么,你还怕没钱啊?以后你要是破产了,大不了你哥啃老养你。”
奚也听着他的话。
刺眼的阳光涉过病房积灰的玻璃,落到墙上,留下海浪形状的光斑。
他越过桑适南肩头,盯着那块光斑。
海水皱了,他的心也跟着一寸寸皱起来。
“哥。”奚也闷闷地唤了一声。
“你为什么……”
“嗯?”桑适南偏过头。
奚也沉默了很久,指尖在被褥上摩挲出一道浅痕。
桑适南看他那副犹豫的样子,轻声问:“怎么了?想说什么?”
奚也吸了口气,声音有些发紧:“你为什么一直没结婚?”
桑适南愣了愣,随即笑出声:“这问题怎么突然冒出来?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吧。案子多,工作忙,没时间考虑这些事儿。再说,也没碰上喜欢的……”
他说着说着不说了。
因为奚也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桑适南的心口忽然一动,像在某个地方,有棵小苗正悄无声息地要破土而出了。
奚也忽然问他:“你为什么要对我好?”
话题转得很快,完全没有逻辑。
桑适南怔了一瞬,下意识回答:“因为是家人。”
他的话说得很顺,说出一个在他脑海里直接可以看到、非常显而易见的、最安全的答案:“保护家人是理所应当的。”
但他心里那株小苗,仍在往上顶。
他不知道心里那是什么,只觉得它长在那个地方,有点碍事。
他想把它掐掉。
但那株小苗是真好看,就这么掐掉,他又觉得有点可惜。
“是这样……”奚也慢慢地缩回了手,声音很轻,“我明白了,哥哥。”
唐金生正守在唐贯因病床前。
他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唐贯因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握着他的手不停祈祷:“阿因,你快醒过来……不要出事,不要吓哥哥……”
忽然,唐贯因的睫毛微微颤了一下。
病床旁边的仪器嘀嘀地响,似乎是唐贯因即将苏醒的信号。
唐金生瞬间一喜,语无伦次说:“阿因,只要你能安然无恙,哥哥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什么都行。”
话音刚落,病房门被人猛地推开。
沉弄青带领的行动组,还有被病房里的仪器动静叫过来的医生,一同赶到了病房——
作者有话说:需要一点剧情让哥哥想明白自己的心意,两章内解决,很快。
第55章 吃醋
医生和护士冲进病房,迅速将唐金生推到一边。
他看着医护人员在唐贯因身旁忙碌,又抬眼,望见门口那一排全副武装的警察。
他并不意外,只淡淡道:“让我等阿因醒了,再跟你们走吧。”
沉弄青站在最前面,静静看着他。
唐金生回到病床边坐下,双手轻轻搭在膝盖上,坐姿端正,宛如等待审判。
两名警员无声地上前,为他扣上手铐。
冰冷的金属在他手腕上合拢的瞬间,唐金生没有任何反应。
唐贯因的呼吸渐渐平稳,仪器的滴答声回到了稳定的节奏。
唐金生像是终于松了口气,转头盯着沉弄青看了看:“你就是那个献出谦素辉石的矿山老板,沉青吧?所以你不是沉聿舟的人。”
沉弄青没答话。
唐金生低低笑了一声,声音里只剩下疲惫:“我明白了。罗昌裕骗了我。只是我自己太蠢,被他许诺的那些空话冲昏了头脑,这么明显的答案都看不出来。”
医生和护士检查完准备离开。
唐金生忽然开口叫住他们:“医生,我弟弟没什么事吧?”
医生看了一眼他身后那群乌泱泱的警察,又望向沉弄青,见他没有阻止,犹豫半晌,才迟疑地答道:“没什么大问题。但按他现在这个情况,可能还要睡上一两天都未必能醒。”
“这样啊。”唐金生轻轻点头。
他眼里的神色淡了许多,像有什么东西被抽空了。他又低头,深深看了一眼唐贯因安静的睡颜。
“你们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唐金生头也不回地问。
“有人报了警。”沉弄青终于说。
“哦。”唐金生语气平平,也不去问是谁报的警。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转身走到沉弄青面前:“就麻烦你,等我弟弟醒了,告诉他他哥已经跟他说了再见,没有不告而别。”
沉弄青静默片刻,轻轻点头。
房门被关上。
外头走廊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病房里只剩下躺在病床上的唐贯因,旁边还有一个照顾他的护士。
护士替病人掖了掖被角,忽然听见一道极轻的哭声。
她怔了怔,转头朝床上看去。
唐贯因正把手搭在额头上,指缝里渗出泪光。
他侧过身,把自己蜷缩成一个小小的弧度,被子里的手机随着他的动作滑落到地上。
“你……”护士俯身帮他捡起来,指尖一触到屏幕,整个人愣住。
屏幕还亮着。
那是一个短信报警页面。
****
唐金生被押进看守所,铁门在身后砰然合拢,他抬头看了眼冷白、低矮的灯光,顿了顿,迈步走进律师会见室。
隔着一道坚固的玻璃,唐金生看到对面站着一个中年男人,穿着中规中矩的西装,领带打得平整,腋下还夹着一只公文包。
对方彬彬有礼地与他打了个招呼:“唐先生,我姓陈,是你的刑辩律师。”
唐金生瞥他一眼,一言不发地坐过去。
陈律师并不介意唐金生的消极态度,他身体微微前倾,对唐金生笑了一笑,低声道:“……是坤貌委托我来的。”
唐金生盯着来人,眼里闪过一丝冷笑:“坤貌?他先是利用我,转头又放弃我。在岛上的时候,我又差点害死了他亲儿子。他帮我请刑辩律师,是怕我翻出什么对他不利的事呢,还是想搞死我为他儿子出气啊?”
陈律师不急不慢,把公文包放到一旁,解开了外套,坐到他对面:“唐先生,你的案子很严重。器官贩卖、雏妓交易、贩毒……桩桩件件,都是板上钉钉的重罪死刑。”
他顿了顿,目光不带温度地看着唐金生:“你死了以后,想过你弟弟该怎么活吗?”
唐金生表情僵住,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
陈律师翻开文件看了看,嘴角微微上扬:“坤貌委托我来和你谈条路。只要你在供述中不牵扯到他,他会替你照顾你弟弟的未来。你弟弟会有人暗中保护,生活、医疗、甚至将来他想在哪里定居,坤貌先生都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地帮助他。”
唐金生喉结滚动,拳头攥紧又松开。
他沉默良久,终于开口:“要我怎么做?”
****
桑适南在医院里躺了整整一个星期。
医生检查后也说他命大,没伤到要害。只是全身的伤口多到数不清,有些又还深,不得不全身缠着绷带,竟没几处完好的,看着吓人。
确定能下地之后,桑适南就立马带着奚也,跟行动组一起赶回了江州。
不过这事没敢让赵锦晴女士知道,从上到下,从聂毅平到沉弄青,所有人都帮他瞒着。
自家名下的每套房产全是赵锦晴的眼线,肯定是住不成了。
本来想住沉弄青家里,转头又想起按照两个人在家里的关系,他俩能和平共处同一屋檐下,这事的罕见程度堪比太阳打西边升起。到时候沉、赵两家全家老老少少,估计全都会不请自来主动上门围观。
至于聂毅平……更指望不上他。
萍姨和赵锦晴也是三十多年的老闺蜜了,萍姨知道了,就等于赵锦晴知道。
他哪儿敢带桑适南住进家里。
人是他派出去执行任务的,结果出了这事,一张老脸都不知道往哪儿搁,无颜见地下老友,干脆死遁了。
最后商量来商量去,只能暂时借宿在任风和的会所。
不过桑适南心里总有点不舒服。
他隐隐约约觉得……这个任风和,不太简单。
但桑适南最近没空深究这茬。
他更在意的是奚也。
从天堂岛回来后,奚也像变了个人。
最明显的就是不爱黏着他了。
在会所里住的房间隔着一整条走廊,白天几乎不碰面,话说不上几句。就算碰上他,也不叫哥了。
桑适南仔细一寻思,觉得奚也这个症状,差不多算是逐渐沉弄青化了。
怎么了这是?
他没琢磨明白。
桑适南决定直接上门找他问问。
敲门前,他先在脑子里帮奚也找了一堆理由:可能是刚处理完天堂岛的事,还有一些收尾的工作要忙。或者岛上油气运输管道的项目重新启动,需要他认真筹划……
但在敲开奚也房门后,桑适南语塞了。
奚也正穿着家居服,面无表情盯着电脑屏幕在打游戏。
打游戏?
昏天黑地在这里打游戏?
不是说好的要搞基建?不是要发展棉滇经济、替代罂粟种植?不是说好要力挽狂澜、重建秩序?
奚也抬眼看他,神色有点烦:“我的大脑也是需要休息的,没什么事的话,不要打扰我清空脑子。”
说完就伸手去关门。
桑适南手快,按住门板,直截了当地问他:“你这几天是不是在躲我?”
奚也停顿两秒,冷淡地吐出一句:“……你想多了。”
然后砰地关上了房门。
桑适南吃了个闭门羹。
胸口莫名生出一股气堵着,怎么都下不去。
他站在门口愣了片刻,扭头去会所花园里散心。
奚也刚把桑适南赶走,门还没合上几分钟,手机就震了一下。
是任风和发来的消息。
【出来走走?】
江州已经进入了深秋。
会所里银杏树已经彻底变成金黄,风一吹,叶子簌簌坠落,铺得金光遍照。
任风和约了奚也在二楼平台。那儿四周包裹着银杏林,视野最好。
奚也本来以为任风和找他是有什么重要事,一上二楼,看到眼前景象,大概明白过来。
任风和站在他身旁,与他一同欣赏:“会所最好看的季节,就是这会儿了。以前你都不在江州,偶尔来几次也赶不上银杏变黄,我一直想让你来看看,一直没机会……现在倒是最好的时机了。”
奚也目光落在那片金色的叶影里,没立刻答话。
片刻,他缓缓吐了口气,问任风和:“天堂岛的事结束了,你心里的石头落地了吗?以后什么打算,还回去继续当医生吗?”
任风和沉默了片刻,侧头看着他,借着玩笑说着认真的话:“就不能允许我说开会所也挺好的么?”
“是真的觉得好?”奚也问,“还是你已经习惯现在这种生活了?”
任风和笑了一下:“都不是,非要说的话,是我希望……能一直这样下去。”
奚也没再吱声,只跟他一起笑了笑。
桑适南正一个人沿着花园小径散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银杏林。
江州的气候不太适合种银杏,会所里的银杏却养护得很好。
也不知奚也天天关房间里打游戏,出来看过没有。
不然再过两天,等江州的妖风一吹,一晚上就没了。
这么想着,他抬头,无意间瞥见二楼平台那片光影。
漫天银杏叶纷纷扬扬落下。那金色之中,站着两个人。
单看这个场景还有点浪漫。
但只要再多看一眼,桑适南就不这么觉得了。
那两人中,其中一个是任风和,另一个……是奚也。
他们在干什么?赏银杏?
昏天黑地在这里赏银杏?
不是说好的打游戏吗?不是说休息大脑吗?不是要清空脑子吗?
风大了一些。
任风和脱下风衣,轻轻搭在奚也肩头。正巧一片银杏叶落在奚也发间,任风和忍不住抬手,替他拂去。
奚也下意识偏了偏头,避开了那一下。
任风和的手指在半空中僵了一瞬。
他低声笑了笑,接上刚才的话题:“你要不介意,我还是想继续替你经营这家会所。”
奚也轻声说了句“谢谢”,然后转头离开。
“那……可以吗?”任风和在身后追问。
奚也肩膀轻轻一抖,没回头:“怎么选是你的自由,不用问我意见。”
他抽身回到房间,刚要进屋,脚步却忽然一顿。
走廊边上,靠墙站着一个人。
桑适南终于等到奚也回来,他朝这边走来,一股淡淡的酒味混着风钻进奚也的鼻腔。
奚也眉头一皱,盯着他:“你喝酒了?”
桑适南一言不发地走到奚也面前,看着他眼睛,喉结滚动了两下。
他忽然抬手,像没站稳朝奚也倒下来,张开双臂抱住了他。
“哎!”奚也被抱得喘不过气,艰难打开房门,带着桑适南进了屋。
门一关,奚也想把桑适南弄到床上去,结果桑适南抬脚一勾,直接把奚也拉到了自己怀里,随后翻身压上来,抓住他的手腕拉到头顶。
奚也本想推开,又怕碰到桑适南身上的伤,只好一动不动任由他压在自己身上:“……哥!”
桑适南盯着他的眼睛,问他:“任风和对你是什么意思?”
第56章 因果轮回
奚也怔住,抬眸打量过去,仔细分辨他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
他回视桑适南:“他喜欢我。”
桑适南显然没料到奚也会说得这么直接,他愣了一瞬:“你看出来了?那你还——”奚也轻轻摇了摇头。
桑适南不知道他摇头是什么意思。
是不喜欢?还是不知道?或者还没考虑好?
桑适南决定诈他一把:“既然不喜欢,为什么不拒绝他?”
奚也没回这个问题,只反问他:“换作是你,你会拒绝吗?”
空气安静下来,两人离得太近,呼吸几乎交缠。
桑适南喉咙一紧,看着奚也一张一合的嘴唇,愣了会儿神,才说:“那要看是谁。”
奚也轻声笑了下:“我呢?”
桑适南脑子里嗡的一下,半晌没反应过来奚也在说什么。
但这会儿奚也没给他开口的机会,他说:“被拒绝的滋味很难受的,任风和也不会希望我捅破这层窗户纸,这样我们之间的关系,就还能继续保持之前那样。可能对他来说,这样就挺好的吧,反正……”
桑适南心里一愣。
酸胀的情绪正一点点往上翻涌,乱成一团。
反正什么?
反正你俩都还是单身?搞搞暧昧也没什么关系?
但你又不喜欢他,你给他什么希望?
桑适南莫名一阵烦躁。
奚也察觉手腕上的禁锢没了,他一口气还没完全松出来,下一秒桑适南忽然捞起他双腿,搭在自己腰上,向上一托,抱着他抵住床头。
桑适南重新覆上来,鼻尖蹭着奚也的鼻尖,温热的气息落在他的颈侧。
“你这些天为什么不理我?”
奚也微微一震,下意识要把他推开:“谁不理——”他话没说完,瞬间被桑适南用吻封住。
桑适南顶开他的牙关,舌尖强硬地探入,带着酒的苦涩和隐约的甜意,在奚也唇齿间肆意交缠。
奚也这才确定,桑适南是真的喝醉了。
他试图后仰身子,却被桑适南步步紧逼,直到背脊彻底与冰冷的墙壁贴合得严丝合缝,退无可退。
昏暗中,奚也只看得见桑适南那亮得灼人的眼睛,以及他稍微离退一点换气时,那湿润的带着水光的嘴唇。
奚也被困在那片逼仄的气息里,只发出一声轻哼。
下一刻,桑适南忽然松手,又反手将他揽进怀里,紧紧抱着,力气大得像要把人揉进胸膛。他垂头埋进奚也的颈侧,呼吸渐渐沉下去,酒劲完全上头,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在奚也怀里睡着了。
奚也被箍得动弹不得,推了几下都没推开。
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伸手替桑适南把头拨正,避开了他身上的旧伤,半阖着眼,任由他抱着,困意一点点漫了上来。
第二天一早,桑适南醒过来发现自己居然睡在奚也床上。
他愣了足足三秒。
发生了什么?
他只记得自己昨晚喝醉了。
但他这人酒品还行,即便喝醉,看起来也跟正常情况差不多。这种优良品行他一直引以为傲,所以他应该没在奚也面前发疯吧……吧?
奚也不在房间,桑适南正准备起身去找人,忽然就接到唐贯因打来的电话。
唐贯因居然也回了江州,约他出来见一面。
“我是回来告别的,打算离开江州了。”唐贯因说。
“什么时候走?”
“明天。走之前……想跟你聊一聊。”
见面时,唐贯因穿得很简单,白衬衫外罩着一件灰色外套。人明显瘦了,眉眼间的生气也淡了许多。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的热咖啡已经凉透。
桑适南看出他状态不好,人很憔悴。
他本以为唐贯因找他是想打听唐金生的消息,所以并没有急着开口。
但唐贯因心照不宣地一句都没提。
“我回江大办理退学了,刚刚办完。”他说。
“退学?”桑适南微微皱眉,“打算去哪儿?”
“还不知道。”唐贯因笑了笑,眼神落在窗外那条宽阔清澈的护城河上,看到河岸柳树叶都被秋风扫了个干净,光秃秃的,“从小跟我哥流浪,没有家。哪里都不是家。”
“那你找我是……”
“想请你帮个忙。”唐贯因抬起头,眼神亮了亮,“能不能帮我联系阿坤?他人不见了,我找不到他。”
桑适南靠在椅背上,笑了一声:“你找不见他,我就能找到?”
“你可以的。”唐贯因语气很笃定,“我知道他没有真的人间蒸发,他只是躲着我,不想见我。但我觉得……”
他停顿了一下,指尖摸上胸口那颗不属于自己的心脏,轻声笑了笑:“这事总得有个结果吧。”
“你有没有想过,”桑适南说,“他躲着你,就是不想要这个结果?”
“他不想要是他的事,但我做不到。”唐贯因说完垂下眼,远处的车流映在他眼底,他不知在想什么。
离开前,桑适南给唐贯因留下一串号码:“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这是他新换的手机号。别说是我给的。”
他起身,推门离开。
外头风有些大,夜色压着护城河河面。桑适南穿过马路去取车,回头又看了一眼身后的餐厅。
唐贯因还坐在窗边,低着头,手机贴在耳边。
他等了很久,最后还是垂下手,放下了手机。
阿坤还是没接吧?
桑适南想。
心里莫名又是一阵烦躁。
他钻进车里,点了支烟,深吸一口。
蓝灰色的烟雾缭出来,模糊了车内的视野。等烟慢慢散去,他再看过去,窗边已没了唐贯因的身影。
他没想到,再次见到唐贯因,会这么快,这么突然。
桑适南接到电话时,整个人怔在原地。
赶到医院时,天色刚亮,薄雾笼在整栋灰白的建筑外。走廊尽头的冷气扑面而来,他在太平间见了唐贯因最后一面。
“他骑车出的事。”医院的人告诉桑适南,“死前刚刚做了人体器官捐献登记。”
桑适南站在冰冷的灯光下,指尖有些僵。对方把唐贯因身上的一封遗书和手机交给了他。
他翻开那部手机,看到通话记录里,唐贯因给阿坤打过几十通电话。
但阿坤一次都没接。
桑适南的手有点发抖。
他抬起头,把医院的人叫过来问:“他捐献的器官……捐给谁了?我能看看吗?”
或许是巧合。
唐贯因的心脏,被移植给了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
桑适南赶到那边时,阿坤也来了。
唐贯因出事不到六小时,心脏就被送到了这边,手术刚结束,医生说非常成功。
小女孩的父母不知该感谢谁,看到阿坤一脸焦急地赶过来,误以为他是恩人的家属,一把抓住他,不停说着感谢的话。
阿坤愣愣地看着他们,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四处张望,终于在走廊边上看到桑适南。
他挣脱开女孩家属,几乎是踉跄着朝桑适南跑过去,跑得腿有些软,到桑适南面前时差点摔了一跤。
“他……”阿坤嘴唇发抖,“他走之前,有没有跟你说什……”
桑适南打断了他,递过去一张对折的信纸:“他留了一封信,你想知道的都在上面。”
阿坤接过来,目光落在信纸上,瞥到了上面的字。
他盯了几秒,却没有展开。
“阿因用中文写的,”阿坤哑着嗓子苦笑,“我只会说,不认得字。这封信,他不是写给我看的。”
桑适南默默看着他。
半晌,他叹了口气:“他骑摩托车撞上了桥墩。”
阿坤抬起头,整个人都僵了:“怎么可能!他根本不会骑车。”
“就是因为他不会骑车。”桑适南说,“他本来是想跳楼的,但怕跳下去砸到别人;后来又想上马路被车撞死,又怕连累人家司机。所以选了这个办法,死的时候,他身上还留了一些现金,是留给打扫清理桥墩的环卫工的,他说……不好意思,给他们添麻烦了。”
阿坤的身体慢慢向后靠在墙上。
他双手按住太阳穴,张开嘴巴,无声地尖叫着。
他哭得很难看,眼泪、鼻涕还有口水一齐落下来,他不敢在医院走廊上嚎出声,只能死命压制住喉咙里的呜咽。
不仅难看,又还难听。
桑适南转头看了一眼病房:“要不要进去看看她?”
阿坤强忍着想吐的冲动,用力摇头:“不了,不看了,这不是他想要的。”
他喃喃着,声音低得几乎散在空气里:“这是他强行给我画上的句号。”
他夺走了他妹妹的心脏,现在,他又亲手把它还了回来。
他的故事到此为止了,另一个崭新故事却从此刻开始。
这或许就是佛家里讲的因果轮回。
他与唐贯因之间的一切因果都已经结束,他不该、不能、也不会、更不愿再介入新一轮的因果。
阿坤缓缓直起身,目光空茫。
转身要走时,身后有人叫住他。
小女孩的父母站在他身后,犹豫了半天道:“请问……您是不是认识这颗心脏的主人?”
阿坤停住脚,嗓音有些发涩:“认识。”
家属眼睛一亮:“那以后我们想报答恩人,可以联系您吗?”
阿坤说:“对不起,我不想。”
家属有些失望,又问:“那……恩人是您什么人?”
“亲人。”阿坤顿了一下,又近乎自言自语般,低低补上了一句,“也是我……爱人。”
桑适南怔怔地看着他——
作者有话说:缓缓跪下()
这卷还有3章结束
第57章 确认心意
桑适南开着车,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转悠,一路追着西沉的太阳。
不知不觉,他竟来到了沉弄青楼下。
他愣了几秒,怎么开到这儿来了?
来都来了,他索性把车停在路边。
抬头一看,楼上沉弄青家里的灯已经亮了。于是他掏出手机,发了条消息:【下来陪我喝杯酒。】
几秒后,他瞥见楼上窗帘轻轻动了一下。
然后手机里跳出来一条消息:【不去。】
桑适南盯着那两个字,眉梢一跳。
被拒绝了他也没走,把手机丢到副座,下车靠车门站着,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根烟。
火光在风里一闪,照亮他半边脸,暮色勾勒出他的五官线条。
街上人流稀稀落落。
刚下班的路人行色匆匆,从他身旁经过时,纷纷向他递来目光。
萧瑟黄昏里,一个穿着黑呢大衣的高个帅哥,靠着黑G63在路边抽烟,起落的袖口间隐约还能看到他缠着绷带的手腕,画面美得跟电影似的。
桑适南误会了那些目光。
以为是嫌他的二手烟呛人,低下头把烟掐灭了。
沉弄青就是这会儿下来的:“你是不是有病?”
桑适南回头打量他一眼,略有些不满:“怎么踩着拖鞋就出来了?跟我去喝酒啊。”
“我不想上明天的内网头条,谢谢。”沉弄青说,“要喝上我屋里关门喝。”
“行吧。”桑适南勉为其难地说,“去你屋也行。”
沉弄青的家像个私人酒吧。
一整面墙都是酒,看着甚至比酒吧更专业。
沉弄青低头调了一杯,推给桑适南,盯着他看了看:“我怎么觉得上了你的当呢?”
桑适南笑笑:“确实打的是这个主意。”
沉弄青在他对面坐下,手肘支在桌上,直截了当道:“说吧,找我喝酒是不是因为奚也。”
桑适南挑眉,有些意外:“你是真挺聪明。”
沉弄青嗯了一声笑纳:“对付你那脑子,确实绰绰有余。”
“……滚你的。”桑适南骂了一句,低低开口,“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一想到这事就觉得很……不可思议。”
沉弄青没说话。
桑适南忽然问:“你当年,是怎么发现你喜欢男人的?”
“我不喜欢男人。”沉弄青抬眼看了他一眼,纠正道,“我只是喜欢上了一个男人。”
他这话说得很绕,但桑适南听懂了。
沉弄青只是喜欢上了一个与他朝夕相处的人,恰好那人是个男人,也恰好那人是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
桑适南没再吱声。
他不说话,沉弄青也就没有开口,陪着他闷不作声地喝酒。
几杯下肚。
桑适南还是没问任何问题。
沉弄青看了看时间,觉得差不多了,看着他:“想通了?”
桑适南点了点头。
想通了。
从小,大家都说他这人,做事敞亮,做人也敞亮。
他心里有个院子,那院子里向来不藏秘密,谁来都一样,太阳直喇喇地倾泻下来,能不敞亮?
可有一天,突然院子里有棵苗了。为着那点敞亮,他满院子找砍树的斧头。
斧头呢?没有。只找到浇水的壶。
于是他知道,这是自己的敞亮日子到头了。
老天爷见不得他太轻松,要他跟那棵小苗一起,背负点儿什么。
没有斧头,他索性也不折腾了。
他坐下来,望着那小苗,越看越喜欢。
等到明年开春,小苗长成参天大树,会开出什么样的花来呢?他禁不住想。
“我想明白了。”桑适南说。
他抿完最后那口酒,语气像是松了口气。
没错,他就是喜欢男人。
他就是同性恋。
他敞亮了一辈子,没道理在这件事上就不敞亮了。
“谢了兄弟。”桑适南站起来握住沉弄青的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拍,起身出门离开。
“别他妈酒驾!”沉弄青在门后喊。
“差不多得了。”桑适南头也不回地摆摆手,“拿饮料冒充酒糊弄我,真以为你哥傻子呢!”
沉弄青笑了一声,靠在门框上:“这不是怕你万一喝多了,赖我家不走么。”
桑适南下楼开车回到会所。
夕阳镶着一道红边,空气干净得像被雨洗过一样,带着冷浸浸的味道。
他去敲奚也的房门,房间空着。
问了几个会所员工,才在一个空房间里找到了他。
奚也很少穿深色的衣服,今天却穿了一身黑,胸前别着一朵白花。
他双手按在身下,额头触地,长跪不起地做着祈祷。
桑适南站在门口,看了他很久,才无声把门关上。
落地窗外正是那片银杏林。
外面忽然狂风大作,叶子一层层坠落,铺天盖地。
不一会儿,地上被金黄淹没,又被风卷走,只剩了光秃秃的枝桠。
像一场过于盛大的葬礼,也像一个人脆弱而无常的生命,短暂,无法挽留。
桑适南走过去,慢慢半蹲下。
他伸出手,轻轻拉住奚也,试图扶他起来。
“他是不是在怪我?”
奚也声音很轻:“他不来见我,是不是怪我利用了他?”
“没有。”桑适南抱住他,“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奚也靠在他肩上,轻轻摇了摇头,眼神空茫地望着窗外那片银杏林。
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你带我走吧。”
桑适南怔了怔,手指轻轻收紧,指腹摩挲着他的掌心。
“去哪儿?”
奚也垂下眼,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哪儿都行。”
桑适南带着奚也出了门。
晚风有些凉,他脱下外套,很自然地披在奚也肩上。
他推来一辆旧自行车,骑上去,朝奚也招手:“那就追着太阳跑吧,让它决定去哪儿。”
街灯一盏盏亮起。
他们骑行在风里,车轮碾过落叶,发出轻脆的声响。
十几分钟后,天际的最后一抹金边彻底沉没,他们来到了一处小河边上。
这条河夹在闹市与居民区之间,刚刚入夜,有许多人在散步。
桑适南停下车,牵着它靠在河栏边,又走进一家小面包店。
不多会儿,他拎着一口袋新鲜面包回来。
“我以前放学天天从这儿路过。”他撕开包装袋,笑着给奚也递来一只,“这家店的面包是全城最好吃的,你尝尝。可惜现在不是刚出炉的,不然更香。”
奚也接过来,轻轻咬了一口。
香软的甜味在口中融化,他竟有点忘了自己今天有多久没吃东西。
转眼,一个就被他吃完了。
桑适南忍不住笑:“好吃吧?”
他伸手替奚也擦去嘴角的一点奶油。
奚也微微怔住。
恰在这时,后方传来一阵人声笑语,一群路人从他们中间穿过。
奚也侧身让路,与桑适南隔开半臂的距离。
夜风吹来,河面上亮起点点光影。
桑适南没说什么,只转身,顺势推着自行车向前走,随口说:“这河水要是再冷几天就能结冰了,不然还能划个筏子上去玩玩。”
奚也没回话,安静地跟在他身后,将河上那一点点残余的晚霞拢在身上。
桑适南头也不回,忽然开口:“哎,你之前不是问过我,为什么不结婚吗?”
奚也的步子顿了顿。
他抬眼看着前方男人的背影,不明白这话此刻突然被提起是什么意思。
“我也好奇你这个问题,”桑适南的声音被夜风卷散,“能问吗?”
奚也低声说:“我跟你不一样。”
话音刚落,桑适南停下了。
奚也猝不及防,额头撞上他的背。
下一秒,他的手被人抓住。
桑适南转过身,奚也整个人被迫面对面地拉近。
“哪儿不一样?”桑适南盯着他。
奚也的唇轻轻颤了下,声音极低:“我……不喜欢……”
他后面的话没能说出口。
空气倏地安静下来。
桑适南俯下身,脸贴近他。
太近了。
奚也心想。
他想后退,却被桑适南牢牢按住后腰,堵住了他的退路。
“你不喜欢什么?不喜欢异性?”桑适南替他把话补完。
“你——”奚也猛地抬头,眼神里掺着一瞬的震惊。
“那正好,”桑适南打断他说,“以后我也不会喜欢。”
以后?
什么以后?
他到底在说什么?
奚也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懵,一时半会儿转不动了。
桑适南别开脸,唇角几乎擦过奚也的脸颊。属于他的滚烫热息一寸寸往奚也脸颊上烧去,带着暧昧又无法抗拒的灼意。
“我跟你一样。”他贴着奚也的唇角说。
紧接着,他偏过头,凑上去亲了他一下:“我喜欢你。”
奚也的大脑轰然炸开,整个人被震得呆楞在原地。
桑适南说他喜欢他。
哥哥喜欢他。
不是兄长的喜欢,不是亲人的喜欢。
是那种男人喜欢男人、能让人心脏发烫的喜欢。
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
奚也快不认识这两个字了。
但是……
他猛地用力推开桑适南。
“……不行。”
他的嘴唇在发抖,声音也是。
桑适南没有再靠近,依旧站在原地,同奚也保持着一个有分寸的距离。
“为什么?”他轻声问。
奚也摇了摇头:“没有别的原因,只是现在回应你,对你不公平。”
桑适南愣住,不清楚他话里的意思。
奚也很突兀地转了话题问他:“唐金生的审讯是不是还没结束?”
桑适南皱眉,不明白这和刚才的事有什么关系。
奚也说:“给你一个机会。”
他看着桑适南的眼睛:“我可以当今晚的事从没发生过。等你审完唐金生,真正看清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到那时候,你再重新决定。”——
作者有话说:这本只虐配角和爸爸,不虐主cp,接下来的感情线会一甜到底,因为主角以前过得太苦了我不忍心[问号]。但由于虐爸爸就等于虐主角,所以继续跪下了
第58章 最终审讯
唐金生落网半个月,针对他的审讯却迟迟没有取得任何实质性进展。
这段时间这么多起案子,都因巴别塔毒品而起,可唐金生却不认账,矢口否认巴别塔与他有关,咬定他不知情。
审讯陷入僵局,无法结案。
桑适南伤没完全好,就被总队叫回队里,接手这场审讯。
正式开始前,桑适南把之前几轮审讯记录都看了一遍。
一般来说,审讯开局会先问基础固定信息,让人陈述自己的犯罪信息。之前几轮审讯,问的都是唐金生为什么要贩卖巴别塔,或者如何贩卖巴别塔。
但唐金生只承认巴别塔毒品是从天堂岛流通出来的,但对于是谁在制毒、谁在暗中售卖,他一概不知。
桑适南推门走进审讯室时,唐金生正靠在椅背上,神情松散。
见他进来,很不屑地笑了一下开口:“怎么?他们已经找不到人,把你都叫来了?别是又一个拿阿因来跟我套近乎的吧?我告诉你,我不上当。阿因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不能对他怎么样,别想用他威胁我。”
桑适南站在他面前,没坐下:“唐贯因死了。”
唐金生一怔,笑声卡在喉咙里。
他眯起眼,像在辨别真假,半晌,缓缓摇头:“不信,我不信。”
桑适南拿起桌上一份文件,打开推到他面前。
那是唐贯因的死亡报告。
唐金生盯着那份报告,喉结滚动了几下,仍旧不信:“你们警察不就干这个的吗,伪造一个死亡报告还不容易?”
桑适南说:“我跟他见过最后一面,他一句也没问你。”
审讯室里安静下来。
唐金生不说话了。
他忽然抬起手,捂住脸。
一开始是轻轻揉搓,慢慢开始用力,五官在手里变换着不同形状。
他声音发涩:“阿因他……他怎么死的?”
桑适南靠近他,压低声音:“想知道?”
唐金生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你问吧,我都交代。”
“你跟坤貌什么关系?”桑适南开门见山说。
唐金生原本半阖的眼骤然睁开,瞳孔一紧:“你怎么知道这个?”
即便是阿坤在天堂岛上揭露他过往时,也没有把他跟坤貌的关系说出来。
警察不可能知道,除非是……
桑适南敲了敲桌:“现在是我在问你。”
唐金生的目光在他脸上游走,越看越觉得眼熟,再一联想到他姓桑,以及奚也对他的称呼……他神情一变:“你是三年前那个卧底的儿子!?”
桑适南眉峰一拧,警告他:“不要问与案件无关的其他事。”
沉默几秒后,唐金生喉头滚了滚,终于开口:“我跟坤貌……我们之间的关系,是师生,也可以说是……父子。”
“坤貌的孩子有很多,却没一个能成器。最聪明的那个,也在七岁那年被人绑架,死了。”唐金生顿了一下,补上一句,“至少是坤貌以为的死了。坤貌需要一个接班人,只能在外面找,那些孤儿就是最好控制的。”
“坤貌看中了我,让我跟他做了笔交易。”
审讯室灯光投在他脸上,衬得他笑容像是从地狱里拧出来的。
“桑警官,”唐金生忽然抬眼,“你见过‘巴别塔’的包装盒吧?”
桑适南想起了那座土色的螺旋高塔,蜿蜒上升,直达天的尽头。
唐金生抬起被手铐束住的双手,指了指天花板:“上帝为了不让巴别塔建成,变乱了人类的语言,让人类彼此语言不通,无法交流。你以为你能手眼通天,洞悉天机,看透一切。殊不知,在你之上,在那巴别塔之上,还有一只‘上帝的眼睛’。”
唐金生低低笑了:“那就是坤貌。坤貌就是那只眼睛。你们只知道巴别塔,却不知真正的上帝之眼。那巴别塔是一扇宽门,那路是宽的,却将人引向灭亡;那上帝之眼才是窄门,是永生之门。所以我——”他放下手,狠狠戳着自己的胸口,一下、又一下:“我唐金生注定会灭亡,而坤貌,注定永生。”
一道悠长的佛钵声,在棉勃的柚木林间荡开。
坤貌盘膝而坐,双手合十,对着眼前供奉的佛龛缓缓念诵。
赛温走近他,在一旁低声回报:“唐贯因那边出了意外情况,唐金生已经落到了江州警方手里,他会招供出貌叔吗?”
坤貌没立刻答话。
他起身,将手伸进一盆清水,水面漂满了供奉的兰花与棉桂。
冰凉的水从指缝滑下,坤貌袖子垂落,露出他手臂上那枚深色纹身。那是一只倒立的三角符号,中间是一只漆黑色眼睛,眼眶里有一滴血泪,像是永不干涸的诅咒。
坤貌扭头看向佛像,金佛眉心积了尘,他拿起一旁的掸子,将那灰尘拂走。
“上帝的事,就让上帝去管。”他淡淡开口,“与我何干?”
唐金生始终在笑。
“坤貌收养了很多像我这样的孤儿。”他说,“只是我们互相都不知道有谁,更不知道其他人在替坤貌做什么事。像我,负责的就是贩毒分销这一块。”
桑适南皱眉:“你没有制毒?那你绑架那个化学品分销商干什么?”
“那也只是这三年的事。”唐金生慢慢摇头说,“三年前还没有巴别塔的时候,我卖的都是普通毒品,那些罂粟种植原料田、制毒工厂都不归我管。”
他抬眼看向桑适南,嘴角轻微一勾:“桑警官,你不会真以为,坤貌在明面上禁毒以后,就只培养我这一条销售线,放弃前面的生产线吧?”
“也就是说,”桑适南缓缓开口,“三邦谷那些毒贩中,也有坤貌的人?就像你这样?”
“没错。”唐金生微微一笑。
不知为何,桑适南心脏突突跳起来。
唐金生继续说:“你们警方发展了一个线人,想从生产到分销一网打尽。这意味着那个人必须有能力站在坤貌身边最核心的位置,成为他最信任的心腹,摸清每一块罂粟田、每一家工厂、每一条渠道。没人相信有人能够做到这一点,但他确实做到了。”
“谁?”桑适南不动声色地问。
唐金生眯了眯眼,抬起下巴,目光像刀锋一样扫过桑适南的脸。
“桑警官,”他低声说,唇角泛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你听说过‘诗人’吗?”
桑适南怔了一下。
唐金生说:“坤貌用这种‘白手套’的方式制毒、贩毒,前后近二十年。无论是渠道、资金,还是原料来源,都查不到他头上。直到诗人出现了。”
他说到这两个字时,语气几乎是敬畏的。
“诗人重创了坤貌的毒品帝国,让他损失惨重。坤貌发誓要揪出这个叛徒。他一开始怀疑了很多人,包括我。”
桑适南心里的那股不安一点点往上爬。
“因为最先被警方查到的,”唐金生继续,“正是我手下那条分销线。”
“坤貌觉得叛徒在我这儿。他让我对跟我长期有接触的几个人,分别放出不同的运输假线路。一旦哪条线路被警方破获,那就说明,知道这条线路的人,就是诗人。”
桑适南握着笔,指节发白:“他上当了吗?”
唐金生嗤笑一声:“一个有能力重创坤貌整个毒品帝国的人,会这么容易中计?他最后之所以会暴露,并不是他的问题,而是因为……他的上线警察判断失误。”
桑适南抬眼,冷冷道:“什么意思。”
唐金生看着桑适南,眼神微微一亮。他轻轻哦了一声,尾音上扬:“那个上线警察,就是你父亲吧?”
“别偏题!”桑适南敲了敲桌警告。
唐金生无所谓道:“我不是早说了吗?每个被怀疑的人,我都布了一条假线路。但诗人的能耐,远超所有人预料。”
他抬起头看着桑适南笑了笑:“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所有这些线路,都被他查了出来,不过他应该也不知道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于是把所有情报都给了警方。这样一来,每条线路都会被警方查到。结果你也能想象到了,我和坤貌做了一次无用功。但好在,老天爷这次站在了我们这边。”
“其中有一条假线路,在被警察破获后发现并没有毒品,于是警察就猜到,诗人已经暴露了。你猜后来怎么着,桑警官?那个警察赶来三邦谷救诗人了。”
桑适南指尖一抖,笔掉在桌上,滚了一圈。
他终于知道,那股不安的来源是什么。
所以,诗人就是奚也,奚也就是诗人。
他早该想到的。
奚也是父亲安插进三邦谷的特情,而“诗人”也是父亲曾经的线人。这么显而易见的答案,他怎么会现在才想到?
“其实那个时候,坤貌还不能真正确定诗人的身份。”唐金生说。
桑适南表面上努力维持镇静,说:“但你们已经有怀疑的明确对象了吧?”
“没错。但诗人实在太过狡猾,坤貌为不让他起疑,让他养在三邦谷的那帮毒贩演了一场戏。”
“什么戏?”
唐金生回忆起这场精心排演的把戏,眼里闪过一抹兴奋:“坤貌故意安排诗人去外地核账,去的路上会经过一个交战封锁区——当然了,这个所谓的交战封锁区,也是坤貌安排的,他毕竟是棉勃最大的民地武,搞这一出很容易。诗人误入了封锁区,被坤貌早已安排好的三邦谷毒贩‘路过’救走。我前面说过,坤貌暗中培养了很多像我这样的孤儿,我们都是他的白手套,表面上看,甚至有一些与坤貌明确‘敌对’,三邦谷毒贩就是这种。他们带走诗人后,就对外宣称绑架了诗人。而那个赶来救诗人的警察,就上了这句话的当。”
唐金生无声笑了一下:“那个警察为了救出诗人,竟直接对毒贩自爆身份,说他才是诗人。我也是后来通过坤貌才知道,原来这个警察,居然是养育了诗人十八年的养父。也是因为他这些行为,坤貌才最终确定,诗人就是他朝夕相处的亲生儿子,奚也。”
“那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桑适南面上不动声色。
“坤貌很生气,在他认回这个儿子以后,他是真心对他好的,没想到这个儿子却从一开始就在骗他。这个时候我意识到,我的机会来了。无论是坤貌的那些孩子,还是收养的我们这些孤儿,都没有他这个流落在外多年才被认回来的亲儿子优秀。奚也的出现,对我是个巨大的危机,这意味着我在坤貌面前慢慢地会失去用处,一旦成了一个没用处的人,我之前从坤貌身上得来的一切,就会全数归还。
“于是我主动出击,给坤貌想了个办法,一个既可以满足坤貌的私心,让诗人失去警方的信任,也可以满足我的私心,让诗人恨上坤貌的办法。”
桑适南一愣。
唐金生对自己这个天衣无缝的计划似乎十分得意,他笑了笑说:“让他命三邦谷那帮毒贩假装相信那个警察就是诗人,把人绑起来。至于坤貌,坤貌明面上和三邦谷的毒贩是对立又合作的关系,这件事就连当时的诗人也不知道。于是我建议坤貌,让他以为自己儿子被毒贩绑架,也赶过来救儿子。养父都能做到的事,他这个做亲生父亲的,怎么能落了下风呢?”
桑适南瞳孔一缩:“你们要施苦肉计?”
“不,”唐金生摇头,“比苦肉计更过分。当时三邦谷毒贩的多个制毒窝点,都因为诗人遭受了惨重损失,由于这些线路明面上都是与坤貌合作的,所以毒贩假意对坤貌还有诗人怀恨在心,他把坤貌和那个警察一起抓起来,逼迫诗人必须开枪打死一个。”
桑适南心猛地沉了下去:“你们怎么敢保证,诗人不会选择对坤貌开枪?”
唐金生胸有成竹道:“第一,诗人当时的卧底行动,虽然重创了坤貌的毒品帝国,却完全没有伤害到坤貌的根本,他如果想要扳倒坤貌,明显那个时候还远不是时机,而且一旦他开始针对坤貌,警方这么多年的部署,就会在还没开始行动的前夕功亏一篑,所以我敢肯定他不会对坤貌下手。至于第二嘛……”
唐金生眼底闪过一丝寒芒:“毒贩当时给了诗人两把枪,一把放在坤貌面前,一把放在那个警察面前。而坤貌面前那把枪,是没有子弹的。”
他说着抬起头,笑得不怀好意:“所以你现在知道你父亲的真正死因了么,桑警官?是你父亲养了十八年的儿子,亲手开枪,打死了他。”
第59章 怀孕?(六百营养液加更二合一)
桑适南匆匆赶到会所找奚也,但任风和告诉他:“老板出去了,从下午就没回来。”
“去哪儿了?”
任风和摇头:“不知道,他谁也没告诉。”
桑适南没再问,转身就走。
他一路疾驰回到家属院,那两套他们最初租住的旧住宅里,门窗紧锁,屋内空无一人。奚也没有来过。
他掏出手机拨了电话。
无人接听。
手机摁了好几遍才摁断通话,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在发抖。
他抿紧唇,想了想,又驱车去了自己那栋别墅。奚也手里有钥匙,那是他亲手交给的,万一他不去家属院,或许会去那儿。
奚也还是没在。
他重新拨出那串号码。
快接。
他在心里祈祷。
电话嘟了一声,居然真的通了。
“你在哪儿?”桑适南急促地问,“告诉我,你在哪儿?”
电话那头没有回应,只有一阵呼呼的风声,从很远的地方卷来。
桑适南屏息倾听,心一点点往下坠。
“奚也?你能听见吗?别挂——”话没说完,电话断了。
桑适南回想着刚才电话里的动静,动作一顿。
风声,那种风声。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愣了几秒,转身快步冲上楼。
他回到卧室,拿了一样东西揣进怀里,随后转身出门,发动引擎直奔城西。
他来到父亲的墓园。
深秋的风从山脚一路卷上来,掠过松枝,带着一股干冷的凉意。城西的山色灰沉,枯草萎叶,天地间一派肃寂。
桑适南沿着蜿蜒的石阶往上走,走到半山那片熟悉的墓区时,他远远看见了一个单薄熟悉的人影。
那人正坐在桑从简墓地前,给墓碑摆好了花,摆上了供果,又小心地为桑从简倒上酒。
桑适南的步子一滞,心口一阵发紧。
他快步走过去,把外套脱下,轻轻搭在奚也的肩上。
奚也没回头,只淡淡问了一句:“审完了?”
桑适南喉咙发涩,艰难地“嗯”了一声。
“如果我说,唐金生说的都是真的。你怎么想?”奚也低声道,“现在收回你之前对我说的那些话,还来得及。”
墓地寂静无声,只听得见山风穿过松枝的低吟。
桑适南站在他身后,一言不发。他掏出一支烟点燃,放在墓碑前,烟雾缭绕,在冷风中轻轻飘散。
奚也抬头看着那袅袅上升的蓝灰色的烟,眼尾忽然泛红。那烟气不知怎的,熏得他眼睛生疼,泪意不受控地溢出来。
桑适南伸出手,从后面捂住他的眼睛,将他缓缓拉起来。他带着奚也离开墓地,站到旁边的台阶上。
他没说话,只用手背一点点为奚也擦去眼泪。
随后,他从怀里取出一封旧信,递了过去。
“看看吧。”
奚也一怔,双手微颤地接了过来。那信封已经泛黄,边缘有折痕。
“我其实很早就认识你了,远比你以为的要早。”桑适南的声音低低的,“上警校后,每个月我都会和爸通信。他经常在信里聊到你。”
奚也低头,指尖抚过那信口,声音发颤:“……他都跟你说我什么了?”
桑适南听出了他声音里努力压制的忐忑,他说:“也没什么。你害怕的那些,他都没说。我确实一直以为,你就是个普通小孩儿。你明明比我小五岁,却只比我低一个年级,就连这个他都没跟我说过。”
说起这个桑适南还有点气,害得他在奚也面前出糗。
“是吗?”奚也喃喃地笑了笑,眼神恍惚,“原来是这样的吗?”
“我其实挺讨厌弟弟,像沉弄青那样的,我都烦死他了。”桑适南说,“但看了爸写给我的信,我又觉得,有个弟弟也挺好。可能人跟人就是不一样吧,要换成沉弄青,我早就劝爸弃养了。”
奚也被他逗笑。
“你别跟沉弄青告状啊,以前年纪还小时就因为这事,他有个弟弟还跑来替他出头,跟我狠狠打了一架,那下手重得。”桑适南说着又回想起不太愉快的事,捏着肩膀愁了愁眉。
奚也伸手,轻轻替他揉揉肩膀,小声说:“他人怎么这样啊?痛不痛?”
桑适南一把握住那只手,顺势将他拉进怀里。
他低下头,呼吸贴着奚也的耳侧,哑声开口:“爸在最后一封信里跟我说,要是他回不来,我替他照顾你。”
奚也眼睛忽然酸得厉害。
眼泪从他脸颊上滑下来,砸在他手里的那封信上。
信纸的最后一行,桑从简写得很用力、也很清晰。
这话他不仅跟桑适南说过,也跟沉弄青、跟赵锦晴、跟聂毅平……跟所有他信任的人说过。
他说——【他是我一辈子的骄傲,也将是你的、你们的骄傲。】
桑适南按住奚也的后颈,掌心温度灼人。
“我不要只听唐金生说,”他低声道,“我要听你说。”
他相信桑从简看人的眼光,他也相信他自己。
“告诉我,当年的真实情况。”
奚也的睫毛轻颤,唇色几乎褪尽。片刻的沉默后,他终于鼓足勇气,缓缓开口:“唐金生说得没错,是我开的枪,对着爸爸开的枪。毒贩让我在坤貌和爸爸之间做选择,我……选了爸爸。”
桑适南感受到奚也的身体在发抖,像濒临崩溃的弓弦。桑适南伸手去捞,牢牢箍住他的腰,把人死死扣在怀里。
奚也继续说:“但我拿的是坤貌那把枪,开枪前,我摸了那把枪上的抛壳勾,确认里面没有子弹。可在我按下扳机的那一刻,爸爸中弹了。有人在我开枪的一瞬间,对爸爸下了手。”
“那会儿我才反应过来,他们其实根本不在乎我选哪一边,无论我怎么选,爸爸都会死。他们要的只是我拔枪的动作,他们想要坐实我的罪名,让警方彻底失去对我的信任,堵死我回中国、回江州的可能。在场的人,只有坤貌才有这个动机。所以我就是那个时候,猜到这是坤貌设的局。”
桑适南盯着他:“那唐金生呢?你是怎么知道,他跟这事有关?”
“因为那个真正对爸爸开枪的人。”奚也说,“他当时一直藏在人群后面,我压根没有防备。爸爸中弹倒下,我才发现了他。当时我没想太多,直接抓起另一把上了子弹的枪,对着他的脑袋开了枪。”
奚也垂下眼,嘴角扯出一抹冷笑:“可惜我只打瞎了他的右眼。”
“瞎了一只右眼……”桑适南怔了一下,“这人是梭钦?”
奚也点头:“梭钦一直是唐金生的人,他会直接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是他们太自信,还是太轻视我。”
桑适南沉默许久。
“难怪梭钦在江州时,恨不得要杀了你……”
奚也的眼神轻轻闪动,却什么也没说。
“那后来呢?”桑适南又问。
奚也看他一眼:“后来联合行动组的警方根据我发出去的定位赶到了,毒贩情急之下,劫持我们逃进三邦谷的深山里。再后面的事就不用我再说了,聂叔坐镇指挥,完成了一场有史以来最成功的缉毒行动。”
桑适南长久地看着他,随后松开手,转回桑从简的墓碑前。
他拾起那杯刚倒好的酒,垂眸注视着墓碑上桑从简的照片说:“爸,今天你两个儿子都来看你了。”
他顿了顿,又笑了笑说:“你亲儿子做了个关于人生大事的决定,但这事不能在你衣冠冢前说,不够正式。等以后我把你从棉滇接回来,到那时候,我再亲口告诉你。”
他举起酒杯,对着墓碑轻轻一碰:“先喝杯酒吧,咱爷俩还从没一起喝过。”
透明酒液倾下,浇在了墓地前方。
坤貌将一盆牛血泼洒在老虎笼前。
带着腥气的血顺着泥地蜿蜒流淌,映出暗红的光。
笼中关押着一头吊睛白眉的成年猛虎,它狂躁地撞击笼栏,发出一声声低沉的咆哮。
虎啸声穿透整片柚木林,震得林中鸟雀惊飞,猴群乱窜。
离笼子最近的,是坤貌养在庭院里的那只白孔雀,它被那虎啸声吓得浑身羽毛竖起,僵立原地不敢动弹。
坤貌眯起眼,缓缓看着它。
赛温默不作声,将一头刚被宰杀的肉牛扔进了虎笼。
他退回坤貌身边,小心问:“貌叔,这只老虎是……?”
“是西边的各伦邦民地武送的礼物。”坤貌淡淡开口。
赛温挑眉:“这好端端的,怎么突然送这么大一份礼物过来?”
“突然?”坤貌笑了笑,语气懒洋洋的,“一点也不突然。联邦政府最近在跟中方谈合作,打算在各伦邦修一座水电站。我给那边的民地武出了个主意,帮他们想了个办法阻止水电站的建成。这只老虎就是他们送上的谢礼。”
坤貌顿了顿,神色忽然变得意味深长:“一只饥饿的老虎。说起这个,你听过‘饥饿的老虎’的故事吗?”
赛温摇头:“貌叔请讲。”
坤貌的声音低低响起:“说的是一个人养了一头老虎,每当它怒吼、咆哮时,你就要喂它食物,让它安静下来。但慢慢的,它的胃口越来越大,脾气越来越残暴,直到有一天,你再也喂不动它,无法满足它、控制它。那时它就会反咬你、撕碎你。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那头饥饿的老虎,其实就是你心里想逃避的痛苦。你越是喂养它,它就越强大。你越是逃避痛苦,痛苦就越接近你。”
话音落下,笼中老虎已经将牛肉撕得血肉横飞。又一声低沉的虎啸从笼中迸出,震得地面都微微颤动。
坤貌抬手,示意饲养员继续往笼里丢肉。随后转头看向赛温,似笑非笑地问他:“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说说看,你觉得我心里的那头老虎是什么?”
赛温迟疑,垂下眼犹豫了:“这个……”
坤貌看了他一眼,忽而笑出声:“看你这样子,你其实知道答案,只是不敢说是吧?不就是我那个儿子么。”
赛温的表情微微一滞,下意识后退半步。
坤貌叹了口气:“我有那么多儿女,亲生的、收养的,却从没有哪一个,像他那样聪明的。偏偏他又是里面最容易受到伤害的那个。如果不是这样,我真不知这世上还有谁能左右得了他。”
他停顿片刻,低声补了一句:“我既心疼他,又害怕他,所以我只能不断骗他、骗他、骗他,骗到最后,连我自己都分不清,这里面哪些是真心,哪些是应付他的谎言了。”
赛温轻声开口:“貌叔何必纠结这个?百年之后,自然就知道是哪一种了。”
坤貌笑起来:“你这话倒挺对。”
赛温又看一眼老虎笼,问:“那貌叔……这只老虎要怎么处理?真要养在庭院里?”
坤貌顿了一下:“虽然是只饥饿的老虎,但现阶段也还有点用,送去园区吧。他们那边,应该用得上。”
****
G63从西山开回市中心。
天色渐沉,外面不知不觉竟飘起雪来。
桑适南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侧头看奚也一眼。他靠在副驾,头微微歪着,睡意正浓。
这才刚进入十一月,就下雪了。
他伸手碰了碰奚也微凉的指尖,喃喃:“穿这么少,冷不冷?”
奚也被这一碰惊醒,眨了眨眼,神情还有点迷糊。
他摇摇头,过了一会儿又被车窗外的风噪吵得皱眉,低声抱怨:“哥哥,回去换个车吧,这车一上高速噪音就大,好吵。”
桑适南忍不住笑:“那我改天得抽空跟赵女士撒个娇,让她打钱给我换辆新的,不然被我媳妇儿嫌弃。”
奚也一听见他提赵锦晴,整个人都坐直了。
“别紧张。”桑适南看他那点紧张劲儿,更觉得好笑,“赵女士一直都很想要见你,不过现在不行。要等我身上的伤全好了,再带你去赵家,正式见见她。”
“谁在念叨我?”
赵锦晴在办公室打了个喷嚏,她放下手中的文件,扭头看向窗外,发现外面居然飘起了小雪。
好久没这么有兴致赏雪了,她心血来潮,打算去任风和那家会所吃个晚饭。
车一路开到竹街口,正打算掉头拐进去,赵锦晴的手机“叮”地一震。
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弹了出来。
她随意扫了一眼,本想无视,可下一秒整个人僵住了。
【赵锦晴女士,你儿子搞大了我妹妹的肚子,还在她孕期去外面乱来。要不想你儿子丢工作的话,这事你们就早点商量处理一下吧,别等我们闹到你儿子单位,那样谁脸上都不好看。】
紧接着,对方又发来一条链接,备注是“B超照片”。
赵锦晴手都在抖。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刚要点开那张照片。
“咻”的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一辆黑色G63甩尾从她车旁擦过,带起一阵雪雾,径直朝会所方向冲去。
赵锦晴瞪大眼睛,心头的火一下就窜上来。
怎么开车的,会不会开?她上周刚提的新车!
她下意识去摇车窗想骂人,话还没出口,忽然僵在那儿。
等等,G63?黑色G63?
她愣愣地盯着前面那辆车的尾灯,视线顺势落在那串熟悉的车牌号上。
心口猛地一跳。
儿子?
桑适南把车稳稳停在会所门口。
奚也刚要解开安全带下车,却被桑适南探身一拉,整个人被轻轻带回到座位。
“那你今天算是……”桑适南凑近奚也,嗓音带着一点笑意,“答应我了吗?”
奚也怔了怔,眼睫颤了两下。
车厢里的暖气氤氲着,他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我……我不知道。”
“是不知道,还是没准备好?”桑适南继续逼近。
奚也后背抵上冰冷的车窗,玻璃“咚”地震了一下。他偏开脸,避开那股近得令人心慌的热气,脸颊微微发红:“你、你别问了。”
桑适南忽然俯身,低头在他唇上轻轻一碰。
奚也涨红了脸,伸手去推他:“你干嘛!外面那么多人。”
桑适南笑了:“小骗子,骗完你哥感情就想跑。”
“我才没有!”奚也反驳他。
“没有?那你现在让我亲一亲。”桑适南说。
奚也气得拿他没办法,眼神闪躲,指尖死死捏着衣服边缘。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那……那你亲吧。”
“你说什么?”桑适南故意凑近。
“我说让你亲。”奚也仍旧垂着眼,声音更轻了。
“大声点,你哥没听清。”
“爱亲不亲。”奚也恼了,转身去拉车门。
但桑适南动作比他更快。
奚也手腕被人扣住,一把拽回。
桑适南的唇狠狠覆了上去。
他一手插进奚也的发丝,一手紧紧抱住他的腰,将他牢牢锁在怀里。
那是一个极深的吻,近乎掠夺。
车窗上的白雾一点点晕开,奚也被迫仰着头,呼吸被人夺走,整个人几乎要溺死在这甜蜜的窒息里。
直到奚也快要喘不过气,桑适南才松开他。
他抬手,拇指在奚也唇角轻轻一擦:“早就想说,你以前亲我的时候,吻技特别烂。像今天这样的才叫接吻,明白吗?以后我慢慢教你。”
说完他推开车门,冷气一瞬灌进车内。
他回头嘱咐奚也:“坐着别动。”
桑适南踩着一地薄雪,绕过车头,走到副驾车门旁边。
“这雪下不大,一落地就化了,被人踩得脏。”他说着,一手托住奚也的腰,另一只手揽过腿弯,将他整个抱起,把他抱到了干净的地方放下。
奚也身体忽然失重,双臂下意识环住他脖子。
桑适南用力过猛,崩开了手腕上的绷带,他咬住绷带的一头,自己重新绕了几圈,压进掌心,然后伸手去牵奚也:“走吧。”
赵锦晴就是这时候冲到桑适南面前来的。
她高跟鞋几乎踩出火花,还没等桑适南反应过来,赵锦晴一巴掌结结实实落在了他脸上:“你居然敢瞒着我做这种事!?”
桑适南在听到赵锦晴声音的一瞬间,下意识就把奚也护在了自己身后。
火辣的疼痛这才从脸颊上传来,灼得他脑子里“嗡”的一声。
他愣了几秒,不知道赵锦晴看到了多少、了解了多少,她刚才那句话,指的是瞒着她跟男人在一起?还是受了伤回江州没告诉她?
桑适南不太确定。
但眼下这个情况,他现在唯一必须做的,是坚定地站在奚也身边,这事比稳住赵锦晴的情绪还要重要。
他看得出来,奚也在感情上太没安全感,他们才刚走到一起,他得让奚也的心定下来。
奚也在他身后轻轻挣扎,想抽回手去,不想让桑适南因为自己和家里人闹僵,却反而被桑适南握得更紧。
桑适南看向赵锦晴:“赵行长女士,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要……”
“住嘴!你给我住嘴!”赵锦晴一听更不得了。
她指着桑适南鼻尖,气得声音都在抖:“我告诉你桑适南!这事不是你要不要解决的问题,你得负责!要不是人家亲自来找我,你是不是打算瞒我一辈子?”
“……什么?”桑适南彻底懵了。
奚也轻轻叹了口气,他掰开桑适南的手,走上前去:“对不起,这事也有我的责任,您要……”
赵锦晴这才注意到桑适南身后还有一个人,她的脑子当场乱了:“你又是谁?什么叫你也有责任?你也把人姑娘肚子搞大了?”
轰——桑适南和奚也两个人都懵了。
奚也扭头看他,表情里写满狐疑与震惊:“你居然在外面有孩子!?”
“等等,等等!”桑适南开口,声音发干,“什么情况?”
这熟悉的话术……熟悉的场景……熟悉的剧情……
他几乎是立马就反应了过来:“赵行长女士!现在!立刻!马上!冻结你的银行帐户。”
赵锦晴愣住:“你说什么?”
“别废话!”桑适南已经开始掏她手机,“把手机给我!快!拿给我看!”
赵锦晴下意识反抗:“你干什么——”桑适南完全无视之,转头对奚也喊:“快给聂叔打电话,让他把局里最会搞宣传的叫过来!江州知名银行行长赵锦晴女士亲身遭遇诈骗,千载难逢的绝佳反诈宣传素材,快快快,不要浪费!”——
作者有话说:卷二结束,下一卷《电诈风云》,没错又是一个极度中二的名字,准备收尾啦~
第60章 过敏
“江州警方友情提醒,不要轻易点击任何不明链接与二维码。”桑适南正襟危坐,语气比平常训人还要严肃,“幸好你当时没点开那个链接,不然你卡上的钱就要不翼而飞了。”
赵锦晴和奚也并排坐在会所的沙发上,两个人的表情都很沉重。
赵锦晴是因为差点被骗,奚也是因为……有点紧张。
“防不胜防啊。”桑适南半带揶揄地看着她,“堂堂大银行行长,儿子还是警察,这都能被骗?要不干脆这样,你帮咱们公安拍条反诈宣传片。到时候电视一播,全国人民谁看都警觉,忒有说服力。”
赵锦晴瞪他一眼:“差不多得了,儿子。谁让你一把年纪还不结婚?你妈我这不也是关心则乱。”
话音一落,空气一下安静下来。
桑适南和奚也同时愣住。
桑适南清了清嗓,忽然语气认真:“妈,其实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说什么?”赵锦晴皱起眉,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转了转,语气忽然变得警觉,“这位是你朋友?不介绍一下?”
桑适南纠正她:“不是朋友,他是——”“赵伯母您好,”奚也忽然坐直,打断桑适南,语气温和又礼貌,“我叫奚也。”
桑适南怔了一下,心底某根绷紧的弦“嘣”地一声断了。
“奚也?你是奚也?”赵锦晴像被电到似的站了起来,惊得差点没稳住脚步,“就是老桑收养的那个孩子?”
她的目光猛地扫向儿子,震惊、愤怒、难以置信一齐挤上脸:“你就这么把他带回来了?”
奚也的神色一顿,指尖轻轻攥紧,眼底那点光倏然熄灭。
“哎不是,我……”桑适南张了张嘴,半天找不到合适的词。
赵锦晴气得脸色发白,抬手一拍,巴掌重重落在他背上:“你带他回江州,怎么不提前跟我说?!”
“嘶!”那掌劲正好打在旧伤上,桑适南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奚也脸色一变,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站起来,挡在他面前:“伯母,别这样,他受伤了!”
赵锦晴一愣,伸手去扯桑适南的衣角:“你怎么回事,儿子?这又是……”
话到一半,她像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动作顿住,目光猛地转回奚也:“你刚才叫我什么?伯母?”
奚也看着赵锦晴发青的脸色,破天荒结巴了:“我、我是……”
她是……不喜欢他吗?
“我一会儿再跟你算账。”赵锦晴推开奚也,攥住桑适南的手腕,把他袖子粗暴地往上一推。
一大片绷带和未愈的伤痕赫然暴露在眼前。
她整个人僵住,眼睛睁大,声音几乎破音:“这怎么搞的!?”
桑适南被那一声尖叫震得眉头直皱,耳膜发胀,抬手去捂耳朵,嘴里挤出一句:“妈,您先别——”话还没落下,奚也已经站出来了。
“伯母,”奚也的声音绷得很紧,还有些小心,“他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这事您要怪,就怪我。”
赵锦晴一愣,转头看着奚也,表情从愤怒到错愕,眉心缓缓收紧。
奚也心口跳得太快,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在赵锦晴眼里,三年前她的前夫因他丧命,三年后她的儿子又为他受伤。
对着他这样的人,赵锦晴能喜欢他才有鬼吧。
“那你怎么样?”赵锦晴忽然问。
奚也怔了怔:“……我?”
赵锦晴皱着眉:“他都伤成这样了,你当时的情况肯定也不乐观吧?现在恢复得怎么样?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奚也彻底愣住,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什……什么?”他低声喃喃。
桑适南一旁忍得肩膀直抖,拳头抵在唇边,轻轻咳了一声,把那点笑意硬生生压回去。
赵锦晴没理他,一把抓住奚也的手。那只手冰凉而纤细,被她的掌心焐得发烫。
“你哥身上那伤我不担心,要真有事,老聂和萍姐早告诉我了。我担心的是你,你这孩子,从小就是个锯嘴葫芦,无论吃了什么苦受了什么委屈,都只会憋着,自己往肚子里吞。”
奚也傻在原地,掌心被她的体温一点点烫热,那股热意顺着手臂往上蔓延,叫他半边身体都在发麻,几乎不敢呼吸。
他下意识抬头,看向桑适南。
桑适南正看着他,眼里藏着笑意,声音压低:“我可没跟她提过你啊,爸也不会,他不至于缺心眼到这个地步。我猜,多半是从聂叔和萍姨那儿了解来的,对吧,赵女士?”
赵锦晴还在气他回来不说的事,瞪他一眼:“就你多嘴,晚上再收拾你。”
的确,赵锦晴对奚也的了解,全部来自聂毅平夫妇的只言片语。
聂毅平是看着奚也长大的。每年去滇省探望桑从简时,他都会顺道带上些礼物;逢年过节也不落下问候。除了桑从简,他大概是最懂这个孩子的人。林萍因着丈夫的缘故,也常与奚也接触,把他当眼珠子疼。
据林萍说,那孩子从不惹事,话少,懂事得让人心疼。自打被桑从简收养后,更是乖得叫人放心。林萍常打趣说,奚也这孩子,就像是他们三个人一起带大的。
后来,桑从简牺牲。因为摸不准赵锦晴的态度,聂毅平夫妇一度不敢在她面前提及这事,更不会提起奚也。
直到赵锦晴亲自找上门,开口问起那孩子的近况。她嘴上虽然不说,却把奚也这二十多年的种种,全记到心里去了。
也是那时聂毅平和林萍才隐约意识到,赵锦晴与桑从简当年的离婚,似乎并不像表面上那样简单。至少并非外人传言的那样,赵锦晴嫌弃桑从简不着家,才跟他分开。
赵锦晴看着奚也,或许是那张脸让她想起了桑从简。
她鼻尖一酸,赶紧偏过头去,悄悄抹了把眼泪。
“以后你就跟哥哥一起,住在咱们家,好吗?”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择日不如撞日,要不今天就过来,晚上我亲自下厨,给你们做顿饭。”
桑适南当场怔住,本能地瞪大了眼,他整个人往沙发背一靠,差点弹起来。
他猛地转头看向奚也,趁赵锦晴不注意,疯狂冲他摇头。
奚也不太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赵锦晴都开口邀请了,他自然不好拒绝。
于是犹豫片刻,他轻声点头:“……谢谢伯母。”
桑适南缓缓闭上眼。
完了。
赵锦晴听到“伯母”两个字,脸色又微微一变。
“刚才我就想说你了。”她目光落在奚也身上,“你都叫我儿子哥哥,那该叫我什么?”
奚也被她突如其来的热情怔住,一时没反应过来。
桑适南立刻开口打圆场:“好了赵女士,你俩才第一天见面,没必要这么强人所难吧。”
他说着这话,完全忘了当初唐宴会所炸弹案当晚,他还一本正经地端着哥哥的架子,跑去奚也家里训人家这回事。
赵锦晴被他噎得一肚子气,白了他一眼:“我在跟你弟说话,有你什么事?边儿去!”
说完,又回头看向奚也:“没事,叫不出口就算了,慢慢来,不急这一两天。”
赵锦晴既然要亲自下厨,自然不能再待在会所。加上受伤的事不用再瞒着,桑适南干脆就和奚也一道,住回了别墅。
回去的路上,赵锦晴提前吩咐人准备好食材。一到家,她径直就去了厨房忙碌。
厨房门一合上,桑适南立刻向奚也靠了过来。
一路上他都在憋着,现在终于憋不住了。
他一伸手,猛地将奚也搂进怀里,低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奚也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眼神一慌,急忙看了眼厨房的方向,压低声音:“你干嘛……快放我下来!”
厨房门忽然在这时被推开。
赵锦晴探出头,从冰箱里拿调料,顺口问:“你俩在那儿干什么呢?”
桑适南反应极快,几乎是在一瞬间拽住奚也,闪身进了卧室。
门“砰”地一声合上。
屋里没开灯,窗帘半掩着,夜色把一切都吞没。
奚也的背抵在门上,呼吸被堵在喉咙里。
桑适南捂着他的嘴,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光。那是一种近得能听见彼此心跳的距离。
奚也只觉整颗心都被人紧紧攥住了。
桑适南偏头拿鼻尖蹭他,低声道:“跟我说会儿悄悄话。”
奚也迟疑了片刻,终究抬手,轻轻环住了他的肩膀。
桑适南顺势把他抱紧,微微一托,将人整个人带离地面,在他颈侧蹭了一下,声音低得几乎贴在皮肤上:“刚刚你打断我,是怕被我妈知道咱俩的关系?”
奚也垂下眼,声音有些紧绷:“我……不知道。我还没准备好。”
“说实话,我有点生气。”桑适南说。
奚也心口一紧。
“但是没关系。”桑适南抬起他的下巴,俯身吻住他。
唇齿相触的一瞬,奚也几乎要失去力气,但他的回应是犹豫的。
桑适南察觉到那一瞬的迟滞,便轻轻托住他的腿,将他放回床上。
奚也撑着手,想要起身,却被桑适南拉了回来。
“你想去哪儿?”桑适南声音低沉。
奚也轻哼一声,下一秒,那根温热的指节就竖在他唇上。
“嘘。”黑暗里,桑适南俯下身,在他耳骨边说,“我知道,你心里还有顾虑,你怕这事没有结果。”
听他这样说,奚也鼻子酸了一下。
“相不相信我?”桑适南问他。
奚也眼圈微红,半晌才沙哑出声:“……我一直都信你的。”
“真招人疼。”
桑适南笑着,低头又在他唇角轻轻一啄,随即贴着耳边说:“小骗子。你哪里信我了?刚才我跟你使眼色,你都不理我。”
奚也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是指什么。
他迟疑地说:“应该……也不至于那么难吃吧?”
桑适南笑得几乎憋不住:“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正说着,外头传来赵锦晴的喊声:“你俩聊什么呢?饭做好了!”
桑适南长出一口气,整了整衣服,拉着奚也起身:“走吧,去吃咱俩的断头饭。”
奚也一出来就愣住了。
餐桌上摆满了一桌极为“壮观”的饭菜。
黑的、糊的、焦的,油烟在吊灯下浮着一层惨淡的光。
奚也在椅子前站了片刻,最终还是坐下。
筷子轻轻探过去,夹了一块看不出原貌的菜。
犹豫半晌,还是捏着鼻子抿了一口,怕赵锦晴失望,昧着良心夸说:“很好吃。”
赵锦晴的心立刻融成一滩水,又酸又软:“好吃就多吃点,别客气。”
一旁的桑适南几乎笑到胃抽筋,手一抖,筷子差点戳进汤碗。
幸而赵锦晴对自己的手艺多少还有点数。
这一桌菜里,也就那盘“花生芒果碎”还能入口。
她见奚也吃得最顺,就一筷子接一筷子地给他夹。
于是赵锦晴后面几乎就只给他夹这道菜。
奚也也不拒绝,照单全收,很认真地把赵锦晴夹给他的菜全吃光了。
最后还是桑适南实在看不下去,打电话叫了赵家餐厅的厨师过来,现场给他们重新做了一桌。这才把三个人都喂饱。
饭快吃完时,奚也抬起眼,看了赵锦晴一眼,轻声道:“今天谢谢您……晴姨。”
赵锦晴怔住了。
桑适南不仅不会对她说谢谢,还经常泼她冷水。
她当年嫁给桑从简,桑从简就没着过家;后来儿子念了警校,又做了刑警,日夜在外奔波,也不着家。
这么多年过去,她连一顿像样的家常饭都没跟他们吃过。
此刻听见这声谢谢,她鼻子一酸,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掉。一瞬间她看奚也,觉得跟白捡了个小棉袄似的。
她赶紧抹了一把眼泪,从包里翻出一沓银行卡,手忙脚乱地往奚也手里塞:“来,这都是晴姨的钱,要多少你说。还有房产,我都从你哥名下全划过来了,看中哪套你都拿去,好不好?”
桑适南差点一口汤呛死,忙伸手去拦:“这就不必了啊赵女士!人家可不是缺钱的人,叱吒东南亚的首富船王听过没,人根本不在乎你这一点儿半点儿。”
赵锦晴愣了一下:“船王?什么船王?”
那股刚燃起来的热乎劲儿,被他这一句浇得噼里啪啦。
她脸上有点尴尬,也有点失落。
奚也伸手推开桑适南,轻轻把那几张卡收好:“晴姨的好意,不能不收。”
他抬起头,嗓音极轻:“谢谢晴姨。明天我也准备一份礼,还给您。”
赵锦晴整个人都快笑开了花,越看奚也越喜欢,越看桑适南越嫌弃:“你看看,看看人家嘴多甜。”
桑适南啧了一声:“甜嘴有个屁用,吃完饭不还是我来洗碗。”
等收拾完这些,桑适南赶紧拉着奚也回了房间。
奚也心里还搁着事。那层心结没彻底放下,也还没做好被“正式介绍”给赵锦晴的准备。
虽然桑适南全然不在意这个,但他知道奚也在意,于是他什么都没说,只顺着他的意思。
晚上当着赵锦晴的面,两人默契地住进不同房间,各自睡各自的。
睡到半夜,桑适南卧室门被人敲响。
桑适南在迷糊间皱了皱眉,翻身下床,趿拉着拖鞋去开门。
门一开,一道黑影径直栽进他怀里。
怀里的人身子软得几乎没有重量,额头滚烫。
桑适南心头一紧,伸手托住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喊出声:“奚也!”
奚也的额头抵在他肩窝里,呼吸滚烫。眼半睁着,睫毛在颤,眼皮薄得能看见细密的蓝色血管。那张一向苍白的脸此刻泛出两团病态的红。
“我……过敏。”他哑着嗓子,贴近桑适南的耳边,断断续续吐出几个气音。
桑适南脑子里“嗡”地一声,立刻清醒过来:“过敏源是什么?花生芒果?是不是那个?”
奚也没点头,也没力气说话,只蜷在他怀里,浑身都在发烫。
“知道自己过敏,为什么不拒绝?”桑适南声音发紧,几乎要带出一丝怒气。
但下一秒,他看到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抬起来,带着一点可怜的茫然。
奚也无措地看着他:“你能不能……别对我那么凶。”
桑适南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叹出声,把人打横抱起,安安稳稳放回床上。
“你就是这样,”他找出过敏药给奚也喂下,一边擦着他额头的汗,一边低声说,“别人多看你一眼,你就非要回报人家。连命都不顾了。”
奚也靠在他怀里,呼吸浅浅,眼角一点泪光滑下来。
他微微张着唇,像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顺从地靠在他胸口。
桑适南心疼得不行。
从小就这样吗?因为得到的爱太少,所以只要稍微给他一点爱,他就拼了命偿还。
他伸手,把奚也整个人揽进怀里,掌心贴着他的后背,轻轻拍着。
“没关系,”他低头去贴奚也的脸颊,“以后哥给你很多爱,很多很多。”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透,赵锦晴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惊醒。
她迷迷糊糊地摸到枕边,接起电话:“什么事?”
电话那头传来秘书的声音,一向沉稳冷静的人,此刻却明显慌乱:“赵行长,您快看新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赵锦晴一下清醒了,心口猛地一紧。
她这个秘书做事向来滴水不漏,从未有过如此失态。
“出什么事了?”她下意识坐起,脑子飞快闪过无数可能。
难不成昨天那条诈骗短信真的中招了?
骗子把她名下资产全转走了?不至于吧?!
她的指尖有些发抖,赶紧点开手机。
秘书已经把新闻链接发了过来。
财经频道最新推送的头条,字号醒目,内容更是让赵锦晴触目惊心:《知名航运企业家“船王”沉聿舟向江州银行行长赵锦晴赠予旗下港口资产一宗》赵锦晴整个人僵在床上,像被雷劈了一下。
半天说不出话,只盯着那几个字,越看越觉得天旋地转。
谁?沉聿舟?——
作者有话说:壕啊,船王!
【请收藏闻心小说 努力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