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绣得了叶凌波的首肯, 这半月便往逢府跑得勤了。她每至必携亲手所制的琼酥、玉露糕等精巧茶点,或几幅绣着芝兰、云雀的素缣小绣。
叶凌波素爱女红,然指下稍逊灵巧,苏锦绣便顺势手把手教她苏绣的套针、缠针技法, 针脚起落间细细指点。一来二去, 叶凌波脸上的冰霜渐融, 笑容也一日多过一日。
今日逢府庭中, 曲水潆洄,绕青珉而流。亭榭内, 二人临轩对坐, 案上平铺素绢,正共绣寒雀图。
苏锦绣拈针引线,银线勾出雀儿蓬松羽翅, 叶凌波跟着用淡墨色丝线补缀枯枝,虽偶有针脚歪斜, 却也添了几分稚拙意。
“锦绣你看, 我在你指导下, 这针脚可算有些进益?说起来,我痴长你几轮,倒要称你一声恩师呢。”
“夫人这话可折煞我了。我教得能有进益,不全赖学生天资聪颖,一点就通?”
这般半真半假地打趣, 逗得二人都笑了起来。
暖阳穿过繁茂的海棠花枝, 在二人衣间投下斑驳光影, 空气中浮着淡淡花香,清浅宜人。远远望去,她们真像一对世家母女, 母亲垂眸理线,笑意温软,褪去了当家主母的凌厉威严。女儿灵秀巧慧,和母亲闲话打趣,手中丝线翻飞。
一旁侍女捧着茶盏静静侍立,生怕扰了这满院的岁月静好。
然而,吴管家的匆匆奔来,却如巨石投静湖,打破了这片刻的美满。
“夫人!”他面色凝重,几步跨到亭前跪下,声音带着难掩的惶急,“二公子……前线有家书至!”
苏锦绣手中的绣针刚要落下,闻言指尖一颤,针尖竟直直扎进了指腹,血珠渗出也浑然未觉。
叶凌波强压下心头的不安,温声安抚:“锦绣,莫慌。走,咱们去瞧瞧,或许是报喜的家书呢。”
“好,好……”
两人快步起身,朝着书房疾行而去。
只是苏锦绣心中一片冰凉,她宁愿永远没有家书来,因为她清楚,前线不比江州。从前他在江州,思念起了便能寄信来,纸短情长,皆是日常。可如今烽火连月,家书万金,寻常报平安的只言片语,根本不值得耗费人力物力从前线送来。
所以这封信,十有八九,会是他的讣告。
至了书房,却不见逢将军的人影。
二人心中愈发忐忑,难道将军已先去置办后事了?
这个念头不约而同地冒出来,她们对视一眼后,又都强行压下。随即,叶凌波的目光落在了书案上:“锦绣,这家书还没拆呢,将军定是还没回来,我们先看看。”
苏锦绣攥紧拳头,将急促的呼吸强压下去,眼睁睁望着叶凌波捻开素笺,目光急不可耐地落上去,可无论如何凝神聚力,那些几行字迹都如隔了一层薄雾,模糊不清。
亏得叶凌波尚能稳住心神,轻声念了出来:
伤已无碍,双亲勿挂。风云际会,时势造英雄,待我功成归来便是。
问阿姐安。
思渊。
家书寥寥数语落定,苏锦绣猛地松了口气,宛如溺水之人挣脱湍流浮出水面。心头积压的惶恐瞬间决堤,化作热泪夺眶而出。
叶凌波忙抽出手帕为她拭泪:“你这孩子,我早说思渊吉人天相,定是佳音!”
“你们母女俩在这相濡以沫什么呢?”逢岩庭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几分爽朗。
苏锦绣慌忙起身欲行礼,叶凌波却一把拉住她,嗔道:“都是自家人,何须多礼?”
苏锦绣一愣,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仿佛自己真的成了这个家的一份子,她笑了笑,没再坚持。
逢岩庭颔首附议:“是,往后自家人一处,何须拘此虚礼。瞧你们慌得,我见了家书倒半点不急。思渊文武兼济,此去本就是给他挣功名、立基业的机缘,你们休要这般悬心。我在他这年纪时,早于沙场辗转数番了,凌波你又不是不知。”
“也是。”叶凌波闻言,先自颔首,随即含嗔带怨翻起旧账,“你当年亲口说,赢了便归来得娶我,偏不见你践诺,直等赢了三场才回。那会儿我别家的花轿帘都跨进了!”
逢岩庭面上威严稍敛,竟漫开些许赧色,轻咳一声辩道:“那不是当年官家又遣快马传诏,添了两桩战事么?况且我最终不也将你从花轿里截了回来?你倒好,这桩事记到如今。”
苏锦绣立在旁侧,看着二人拌嘴间满是岁月浸养的温情,只觉这对夫妇情笃意洽,不减当年,忍不住扬了扬唇角。
逢岩庭转头看向她,目光温和:“锦绣,你看,何须这般担心?”
苏锦绣连连点头:“父亲说的是。”
这声父亲出口,逢岩庭先是一怔。因着往日里,苏锦绣总以将军、夫人相称,此刻骤然改口,倒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但转念一想,这些时日相处,他与凌波待她视如己出,她这般聪慧灵秀,想必早已感受到这份暖意,今日情难自禁,才会脱口而出。
逢岩庭反应过来,当即哈哈大笑:“好!好!中午便为思渊的佳音,摆上一桌!”
笑声渐歇,他望着苏锦绣清丽的眉眼,心中忽然百感交集。
凌波素体虚弱,本就艰于孕育。他们夫妇俩耗尽心力,也只保住了之渡这一个嫡子,次子早夭,更有一个未出世的女儿胎死腹中,当年为此,两人整整三年郁郁寡欢。
如今,上天似是补偿,不仅有思渊在外崭露头角,身边又多了锦绣这般贴心的孩子。下个月,长子之渡也将从外放之地归来。一瞬间,逢岩庭只觉得,此生所求,大抵不过如此圆满了。
这般饭罢,苏锦绣帮着叶凌波搭理了些家事,便是夜幕降临,她依旧宿于鹤唳亭的卧房。
那张床榻宽绰绵软,锦衾柔若云絮,上次午后小憩后,她便对这份舒适念念难忘,直觉从未有过这般惬心的安寝之所。
可前几日在此歇宿,她却总展转反侧,难入梦乡。
此刻,苏锦绣正着素蓝寝衣,三千青丝如瀑垂坠,斜倚软枕。就着窗间流泻的清辉月色,美目间光华流转,将那封家书摩挲再三,逐字品读。
她的目光在“问阿姐安”四字上反复流连数回,才珍而重之纳入枕下。
阴差阳错间,她竟又成了他的阿姐。
不过这样也好,总好过形同陌路。
这般思忖着,今日的睡意竟比前几日来得迅疾,亦来得沉酣。
月华倾泻如练,将床榻上少女的身影衬得愈发纤小。她紧紧攥着一件男子素色寝衣,鼻息渐趋绵长匀稳。
自那封家书至后,华韵阁的绣娘们都觉阁主的气色一日胜似一日。她眉梢眼角的笑意添了真切,也多了几分往日少见的开怀之态。
这日,为太后寿宴赶制的百鸟朝凤图终得落针完工。苏锦绣就着午后暖煦的日色,轻轻舒了个懒腰,转头对阁中绣娘们笑道:“姐几个今日歇了工,咱们去樊楼饮一盅。”
琳琅当即对着一众绣娘打趣:“咱们可都去,这当家的今个舍得放血了!”
苏锦绣闻言嗔了句:“瞧你这话!我往日待你们差了?”
谈笑间,二人已至华韵阁对街的绣心楼,此楼乃苏锦绣盘下,专为开办绣艺学堂之地。
来此求学的,多是些穷苦人家险些被卖的女儿或者无家可归的孤女。
二人拾级上了二楼,窗纱轻动,阁内悬挂着各式展示的绣缎样品,其中好几幅皆是苏锦绣的手笔。
今日授课的是曼殊。她端坐于中,女孩子们围坐其侧,手中各持绣布针线,依着她演示的针法习练。时有疑问,曼殊皆耐心解答,间或讲个趣闻,引得阁内笑声盈盈。
阁内的女孩们大多住在此处三楼,如今瞧着,早已不是初来时那般头飞蓬、身苦弱、面黄肌瘦的模样。她们气色渐佳,眉宇间也添了自信与光彩。其中最小者不过三四岁,是途中被弃的孤女,尚不能学绣,只在一旁穿梭嬉戏,为姐姐们递送丝线。
苏锦绣在窗外逐个望去,心中不禁十分欣慰,觉得自己虽未达兼济天下的境界,却也算做了些力所能及的事。
琳琅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指着一个正凝神刺绣的女孩笑道:“你看阿春,初来时连针都握不稳,如今这针法,已有几分火候了。”
苏锦绣颔首:“她们皆是可塑之才。对了,说起这个,改日你随我去趟城北如何?”
琳琅奇道:“城北?去那里做甚?”
“我听闻那边有商户引进了新式织布机,以机代劳,辅以人力,事半功倍,”苏锦绣沉吟道,“咱们或许可去观摩一二,看看这些新技术能否与咱们的手工刺绣相融……”
琳琅立刻应道:“好啊,明日我得闲,随时可以动身。”
苏锦绣本欲应允,话到嘴边却忽然顿住:“哎呀,明日不成,明日我须进宫一趟。”
琳琅眼眸一亮:“进宫?锦绣,你如今可真是厉害了!”
“非你所想那般。”苏锦绣连忙摆手,“那为太后寿宴所绣的百鸟朝凤图已然完工,明日我得随韫玉姐姐一同进宫呈递上去。”——
作者有话说:嗯大概就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进宫开始有事情了[猫爪]
第62章 宫廷宴 任他风浪起,稳坐钓鱼台。……
青琅殿, 琼楼玉宇,歌舞升平。
寿宴前夕,朔漠战报猝然送达,官家虽心系太后寿辰, 却被太后以国事为重劝往御书房。
故寿宴之上, 唯有太后端坐主位, 各宫妃嫔、宗室王爷及一二品朝臣陪坐两侧, 皆是天下至尊。
高座之上,服饰器用皆为世间极品, 席间笑语晏晏, 然言辞之间无不拿捏着分寸,暗藏机锋。
各宫妃嫔依次上前献礼,或献舞, 或奏乐,个个皆是倾国倾城之貌。
苏锦绣立在角落, 只觉目不暇接。
随后石韫玉上前, 展开礼单, 朗声宣读:“珐琅彩纹瓶一对、翡翠福禄寿三星摆件一座、赤金累丝嵌宝福如东海扁方一支、水晶雕龙纹寿桃洗一件……”
礼单上的珍宝琳琅满目,皆是稀世奇珍。读到最后,石韫玉语声微顿:“太后娘娘,这最后一件礼物颇为特别,还请您御览。”
话音刚落, 几名太监便扛着一个屏风架似的物件走了上来, 其上蒙着一块厚重的黑布, 看不清究竟。
众人闻言,纷纷引颈侧目,好奇不已, 皇后也忍不住轻声道:“观其形制,倒像是个屏风架。”
高座上的太后,云髻峨峨,凤钗垂珠,不怒自威,自有一股久居上位的雍容气度。她闻言,只微微挑了挑眉,慵懒笑道:“哦?玉儿又在弄什么玄虚?莫要卖关子了,揭开让哀家瞧瞧。”
石韫玉应了声“是”,上前一步,亲手将黑布一掀。
刹那间,满堂璀璨,光华夺目。
那竟是一面巨大的百鸟朝凤屏风,但见凤凰居于梧桐之巅,羽翼丰满,尾羽斑斓,昂首啼鸣,神态威严而华贵。周围百鸟环绕,或振翅高飞,或栖枝欢唱,或引颈和鸣,形态各异,栩栩如生。
更难得的是那苏绣技艺,针法细密如毫,配色浓淡相宜,过渡自然。凤凰的羽毛层次分明,光泽流转。百鸟的神态灵动鲜活,仿佛下一秒便要破屏而出。整幅屏风气势恢宏,既彰显了皇家无与伦比的雍容气度,又暗喻着后宫和睦,百花齐放,共辅君上的美好寓意。
一时间大殿内鸦雀无声,随即低低发出阵阵惊叹与赞誉,不绝于耳。
太后见之大喜:“好一个凤仪天下,百鸟来朝。玉儿,这是文绣局的绣娘所做?实在有心,快叫上来,哀家重重赏她!”
石韫玉却上前一步,缓缓说道:“太后娘娘,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翘楚未必尽在宫中。”
太后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哦?宫外竟也有这般巧手的绣娘?”
石韫玉躬身答道:“正是,此乃市井间华韵阁阁主的一力之作。”
太后闻言,当即问道:“此女何在?”
随后,苏锦绣于大殿之中行跪拜大礼,身姿恭谨。
然而此时率先开口夸赞的并非太后,却是皇后。她转向太后,含笑道:“这凤凰高踞梧桐,俯瞰百鸟,端的是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是天经地义的气象。”
一旁的张贵妃闻言,却只是抿唇缄默。她生得妍姿艳质,端的是冠艳后宫之姿,难怪能从一介舞姬步步为营,登临贵妃之位。
太后只含笑不语,仿若坐山观虎斗。
石韫玉见皇后笑容暗含赞许,再看张贵妃脸色沉如寒潭,心中暗觉不对。她抬眼望向那屏风,这才惊觉苏锦绣竟未绣上萱草,且那凤凰昂首,牡丹俯首,凤压牡丹的寓意,简直是昭然若揭。
相比于石韫玉的脸色骤变,不远处恰好能瞥见苏锦绣侧颜的张明叙,却是一手支颐,含笑静观殿中风云变幻。
他不过外放公务一载有余,归来她竟摇身一变成了华韵阁阁主,更能登堂入室,露脸于宫廷寿宴之上。张明叙眼中兴味愈浓,目光如炬,将苏锦绣从头到尾细细打量,那眼神带着几分势在必得的侵略性,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拆吃入腹。
她已非初见时那般荆钗布裙,如今的她,较之清丽更添风姿旖旎。许是为了今日入宫,她衣着庄重,鬓边的金步摇随着她的呼吸微微颤动,平添几分贵气。
对了,对了,这才像他的嫣儿呀。
想来,临行前让她绣制的那件凤冠霞帔,也该查验一番进度了?
皇后既已开口妙赞,张贵妃纵是满心不忿,也不得不顾全体面,象征性地敷衍了一句。
太后淡淡地打量着苏锦绣,思及宫中绣女若绣错,恐有攀附之嫌。但这不过是市井间的民女,想来多半是无心之失。于是,她颔首赞道:“你这手艺,竟未入文绣局,也算得上是市井魁首了。”
言毕,便命人赏了她一对成色极佳的赤金镶红宝石的头面。
苏锦绣连忙叩首谢恩,谦卑地回道:“太后娘娘谬赞。小女这点微末伎俩,不过是些市井雕虫小技,实在难登大雅之堂。常言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真正的绣艺高手尽在宫中。小女资质鄙陋,今日得见皇后娘娘凤仪天成,又蒙太后与娘娘垂怜,已是小女三生有幸。”
这番话既捧了宫廷,又显了自己的谦逊,说得滴水不漏。太后听了十分满意,便摆了摆手,命她退下了。
可石韫玉听了,心中却一惊。
巧巧平日看着聪慧机敏,绝非愚笨之人,今日怎的如此不知分寸?
竟敢在张贵妃面前这般刻意搬出凤仪天成的话来,难道她是想借此攀附,谋求靠山不成?
苏锦绣谢恩起身之际,眼角余光恰好瞥见张贵妃与张明叙正在暗中递眼色,她眼神中的怨怼与敌意,不言而喻。
方才她在席间应对得体,声线清朗,可事实确是,于宴会尾声离席,步至廊下吹风时,只觉背上冷汗犹未散尽。
苏锦绣轻拍胸口,深吸几口气,想起应不寐所授之言,遂又定了定心神。
待她心神稍定,便欲寻石韫玉一同归去,刚转过回廊拐角,便与一个侍女迎面撞个正着。她侧身欲避,那人却如影随形,刻意阻拦。
几番周旋,苏锦绣抬眉道:“这位妹妹,容我借路。”
那侍女却冷笑一声,猛地将她往后一搡。苏锦绣猝不及防,踉跄后退,重重撞在一人身上,身后惊呼四起。
她倒地时手腕吃痛,顾不上揉,只当是冲撞了贵人,忙不迭跪下请罪:“民女莽撞,冲撞了贵人,还请贵人恕罪。”
头顶却传来一声熟悉的冷哼。
苏锦绣瞥见那双绣鞋,正是出自自己之手,心中已有几分了然。抬眼望去,竟是清平县主,其身旁的嬷嬷正眼含怨毒地瞪着她。
岑晚楹往前走了两步,弯腰捏起她的下巴,语气冰冷:“你确实冲撞了我。”
她捏着苏锦绣的下巴,指节用力,强行将苏锦绣的脸庞左右转动,似要将这张皮囊一寸寸剖析。
这张脸究竟有何勾魂摄魄之处?
竟能令闻时钦那般神魂颠倒,那般弃自己、置荣华富贵于不顾,甘赴沙场,九死不悔?
岑晚楹从前待苏锦绣的那点情谊,不过是上位者居高临下的垂怜与施舍,骨子里从未真正将其放在眼里。自她记事起,便是锦衣玉食,众星捧月,从未尝过半点失意的滋味。可偏偏,栽在了苏锦绣这个绣娘手上,简直是奇耻大辱,让她如鲠在喉,辗转难眠。
“可这次,我不打算恕你的罪。”
苏锦绣心中已猜到几分缘由,刚想开口,岑晚楹却先一步问道:“嬷嬷,冲撞贵人,宫规该如何处置?”
宋嬷嬷躬身颔首:“回县主,当掌嘴。”
“掌嘴,不好吧?苏姑娘面皮薄着呢。”
宋嬷嬷立刻会意,语气狠戾:“冲撞您这样的贵人,这等市井小民,拖出去打死也不为过!”言罢,她厉声传唤:“弄珠!”
弄珠目光在苏锦绣与岑晚楹之间游移,面露怯色,踟蹰不前。宋嬷嬷见状,暗中狠狠掐了她一把,压低声音斥道:“还不快去!莫非连主仆尊卑都辨不清了?
即便如此,弄珠依旧迟迟未敢挪动。
苏锦绣往走廊来处一瞥,果然那熟悉的身影已然显现,于是她故意抬头激怒那宋嬷嬷:“嬷嬷,您不过是王府中一介奴才,凭什么用宫规来处罚我?”
宋嬷嬷本就护主心切,闻言更是怒不可遏,扬手便是一巴掌扇了过去。
这一巴掌力道甚是用力,苏锦绣本是跪着,此刻却被径直扇倒在地。她一手撑地稳住身形,一手捂住火辣辣的脸颊,耳听身后脚步声愈发临近,便顺势抽噎起来,模样楚楚可怜。
宋嬷嬷还欲上前再施惩戒,身后却骤然传来一道威严赫赫、又含着无尽怒意的声音,直令她僵在原地。
“你是哪家的奴役,竟敢在宫闱放肆?”
第63章 夜画舫 璧人错又临,归期未有期。
马车至逢府门首, 苏锦绣于下车前向张明叙谢道:“多谢大人今日解围。”
张明叙只淡淡“嗯”了一声,未有多言。
苏锦绣便扶着车辕起身,动作刻意放得极缓,果不其然, 在足尖将触地面的刹那, 听见他问出了那句意料之中的话。
“我临行前托付你绣的嫁衣, 如何了?”
苏锦绣已稳稳立在阶前, 闻言回头,向车厢内恭敬答道:“得知大人将返京, 嫁衣早在您归期之前便已绣妥。”
车厢内传出他低低的笑声, 似是颇为愉悦:“好啊。那过几日我休沐时,再送百两黄金至华韵阁,届时还望苏娘子, 亲自将凤冠霞帔交予我。”
他说“亲自”二字时,语气稍重。话音刚落, 车夫便扬鞭催马, 马车很快便消失在的长街尽头的夜色中。
入府后, 苏锦绣一心沉湎于心事,绕过月门,又穿过蜿蜒的曲径,耳畔唯有假山后潺潺的溪流声不绝。
“巧巧。”
一声轻唤自身后响起,她回首望去, 见是石韫玉立在那里。方才她凝神思索, 竟未察觉对方已在假山旁等候许久。
先前她左颊受了掌掴, 此刻红肿未消,是以石韫玉走近时,她便下意识地躲躲闪闪, 始终立在她左侧,对话时也不敢偏头,生怕暴露了伤处。
“巧巧,我先前不是提点过你,那屏风上当绣萱草?宫廷中之事错综复杂,你莫要……”石韫玉语重心长地说着,苏锦绣只是点头应和,没敢转过头来。
“好,好,我知道了,是我前几日忙碌,一时忘了,多谢韫玉姐姐提点。”
石韫玉见她始终梗着脖子,不由皱起眉头:“把脸转过来。”
苏锦绣眼珠斜斜一瞟,故作难受道:“啊?我脖子有些不舒服。”
石韫玉便站定脚步,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强行将她的脸转了过来,待到看清那片红肿之后,语气瞬间沉了下去:“谁干的?”
“……我回来的路上跌了一跤。”
“巧巧,你竟当我是愚蒙可欺之人?”
石韫玉平日虽带随和,可终究是久在宫闱的女官,此刻敛了温容,自带一股历练出的慑人威仪。苏锦绣被这气势压得不敢再作虚言,只得将经过和盘托出,却仍刻意粉饰,只强调是自己先失仪冲撞了贵人。
石韫玉闻言冷笑一声,伸手拉她便走:“一个仗主家之势作威的刁奴婆子,也敢对你动手?如今你是逢府的人,岂容这等宵小捋虎须?走,先禀明叔父,再去为你讨个公道!”
苏锦绣忙攥住她衣袖,急声道:“韫玉姐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今日之事,实在是我先失了分寸,冲撞了人家。”
“你这温良性子,也该辨明场合!”石韫玉回头瞪她,恨铁不成钢,“莫非你是怕讨不回公道,反遭他们反噬?咱们将军府累世簪缨,难道还惧她王府不成?叔父与婶娘素来疼你,必是向着你这边的。”
苏锦绣急得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死死扒住廊下石桌才拦停她,恳切道:“正因为将军与夫人待我有恩,我才不想给他们添麻烦。我报答他们还来不及,怎可动辄为府里树敌?”
二人正僵持间,忽有小厮躬身来报:“启禀二位姑娘,兰府二小姐到了。”
苏锦绣听闻是兰涉湘,心头顿生转圜之机,忙上前半步按住石韫玉的手,软声道:“韫玉姐姐,我真的无妨。”语罢,见小厮仍立在一旁候命,又道:“快请兰二小姐进来。”
石韫玉见兰涉湘将至,又瞧苏锦绣这般委曲周全,虽仍心疼,终究是暂歇了讨公道的念头。二人遂同坐于石桌之侧,静候兰涉湘入内。不多时,便闻环佩轻响,门外人影渐至。
兰涉湘甫一坐下,便面露急色。苏锦绣见她如此,连忙执壶为她斟了一盅茶递去,温声道:“瞧你这慌慌张张的模样,出什么事了?”
兰涉湘接过茶杯,仰头一饮而尽,随即将杯子重重顿在桌上。苏锦绣素知她性情温婉,从未见过她这般动怒,忙伸手替她抚着背顺气安抚:“莫急,慢慢说,究竟是何事惹得你这般动气?”
兰涉湘这才道:“那叶家公子,竟敢出尔反尔!”
“出尔反尔?”苏锦绣闻言一愣,“他先前不是应允得好好的,说会促成你家退亲之事吗?”
兰涉湘急得眼眶发红:“前两日我父亲好不容易抽出身登门,回来却把我狠狠训了一顿,说叶家根本没有退亲的打算,还说我是故意耍了什么小心思!我……”
“这怎么可能?”苏锦绣也满心困惑,“他当时明明跟我说,他心中已有了意中人,不愿耽误你的。”
“我前日出门时,又有叶府的小厮追上来,说邀我明晚去通津河的画舫一叙,要同我当面商议退婚的具体事宜。”
苏锦绣听罢,只觉此事颇为蹊跷,便向石韫玉告辞,随兰涉湘一同回了兰府。二人在闺房中反复推敲,做出了诸多猜测。
苏锦绣沉思半晌,忽然回过神来,问道:“对了,你先前说的那位意中人,你问过他的名字没有?”
兰涉湘愣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他……他只告诉我他的小名。”
苏锦绣心中的猜测已七八分笃定,却仍不动声色地追问:“你们相处了这些时日,竟连彼此的真名都未曾说过?”
兰涉湘解释道:“我们……我们是被对方的性情吸引,才慢慢有了往来。当初他帮我拾草药时,医馆的婆婆叫我阿湘,他便也跟着叫了。我那时候对他还不算了解,也没动什么真情,便没好意思把真名告诉他。一来二去的,倒习惯了这般称呼彼此,反倒忘了问大名了。”
苏锦绣无奈地叹了口气:“哎,你们这对痴人……罢了,倒也算得是为真性情所吸引。你且安心等着吧,明日之事,未必就是坏事。”
兰涉湘满心疑问,可无论如何追问,苏锦绣都只是笑而不答。最后,她才缓缓道:“我现在也不能完全确定,等明日见了分晓便知了。明日,我陪你一同去。”
次日薄暮,两人破开紫陌红尘,来到了通津河畔。
遥望水波之上,一艘两层画舫泊在水中,灯火通明,窗垂绛纱,隐约人影绰约,玲珑又神秘。
舫中丝竹泠泠,歌女清讴婉转,随风迢递,引得两岸行人驻足聆听。这通津河素日里最是热闹,岸边人家灯火阑珊,酒肆茶坊的吆喝、稚子的嬉闹与河上的乐声交融,一派太平盛景。
只是往日里画舫如鲫,往来如梭,今日却独此一艘,卓然独立,倒也极易辨识。
二人于渡口稍候,便相携登舟,去往画舫。甫一登上,便早有伶俐小厮候在一旁,引着二人往二楼而去。至了楼梯口,苏锦绣脚步微顿,拉住兰涉湘的衣袖,轻声道:“你先上去吧,我在一楼等你。”
兰涉湘不解地问:“你不和我一起上去吗?”
苏锦绣沉吟片刻,笑道:“我若与你同去,待会儿你可别嫌我碍眼才好。”
兰涉湘急道:“你这是什么话,我怎会嫌你碍眼?”
苏锦绣莞尔,拍了拍她的手:“无妨,我就在楼下。你若有任何动静,我即刻便知。上去了你自然明白。”
兰涉湘深吸一口气,踏至二楼。
她已在心中演练了百遍说辞,或是直言“公子高山仰止,我蒲柳之姿恐难匹配”,或是吟诵“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表明两人素未谋面,毫无感情,甚至连“父母之命难违,然心之所向非君,还望公子高抬贵手”的决绝之语都预备好了。
应该总有一句能让这位素未谋面的公子知难而退,看清这门亲事的荒唐。
她轻轻掀开那道珍珠帘幕,窗边负手英英玉立的公子也闻声回头。
千言万语皆化作了无声。
久候之下,苏锦绣已与候着的小厮、丫鬟闲聊开来。从江中的鲫鱼,说到青鳊鱼的习性,又论及夜渔的技巧,再论起用春笋、火腿同炖,汤色如何才能奶白,滋味何等鲜美。
正说得热闹,楼梯处终于传来轻响,那一对璧人终是下楼。兰涉湘哪还有半分来时的急切怨怼,脸上一派春风脉脉。而她身后跟着下来的叶九昭,正体贴地护着她的肩,生怕她撞到下楼梯时廊角。
苏锦绣见状了然浅笑迎了上去,兰涉湘不由得娇嗔道:“你既早已看明白,为何不与我说呀?”
苏锦绣温和解释:“我哪里敢打包票,也只是有七八分的把握。若是早早告诉你,到头来却不是你心中之人,岂不是坏事?我已经给你们的事闹过一次乌龙了,可不能再添阻碍。”
事已至此,当真是皆大欢喜,圆满和美。只是那依依不舍的告别,从渡口延续到马车上,看得苏锦绣牙根都快酸了。
两人交握着手,来来回回告别了数次,就是分不开。苏锦绣终于忍不住打趣:“得了得了,再这么黏下去,我干脆直接在这儿睡下得了。”
兰涉湘这才赧然松开手,这一路上的调侃自然是不绝于耳。马车行了约莫半炷香的光景,兰涉湘才猛然记起正事:“送你回逢府?”
苏锦绣却摆摆手:“路过华韵阁将我放下即可,我还有一套凤冠霞帔要打理。”
待她下车,兰涉湘又掀了帘幕,探首问:“我等你理妥,同回我府中小住如何?”
苏锦绣本已转身,闻听此言又回头,笑着挥挥手道:“我恐要理至深夜,你先回吧,我在华韵阁住下便是。”
两人这才依依不舍作别。
待兰涉湘离去,欢声笑语皆散,望着沉沉夜色与空寂长街,苏锦绣只觉心底空落落的。
方才见了璧人一对,她心中难免念及闻时钦。
可他不仅归期渺茫,沙场征战九死一生,就连能完好归来,都成了一种奢望。
此际华韵阁早已闭门,苏锦绣熟稔开锁,入内便径穿庭院,往阁楼而去。庭中梧桐落叶被夜风卷得簌簌作响,更添寂寥。
月黑风高,她心念凤冠霞帔,浑然未觉身后不远处,已悄然跟了一道不远不近的人影。
第64章 入虎穴 华堂藏鬼蜮,身如釜底鱼。……
九月癸卯, 阴阳不将,红笺上圈出的嫁娶吉日。
自闻时钦上封家书辗转而来,便再无片言只字。沙场路远,传信艰难, 苏锦绣纵是百般劝慰自己, 心底那点牵挂却难消弭。
这日, 她对着天光绣一枚平安符, 细细勾勒出辟邪的纹样。绣罢,她想拿去给叶凌波看看, 便将平安符揣进袖中, 轻步往她的院子去。刚至院门外,手还未触及门环,便听得内里传来叶凌波与管家婆子低语。
“……再派个得力的, 快马加鞭去成都府路上催催之渡,让他务必五日内赶回来。”
苏锦绣只当是叶凌波思子心切, 盼长子逢寻归巢, 便要抬步入院, 却又听得下一句。
“此事他断不可缺席,如今只剩他这一个长子,能来主持了。”
一瞬念头起,苏锦绣忙不迭强行抹去,立刻找了由头转移注意, 只看向手中的平安符, 喃喃自语:“这纹样还是不够饱满, 这里的针脚也松了些,回去再绣补一番才好。”
她甚至不敢细思那句话背后的意味,便转身匆匆离去, 不敢再多停留片刻。
平安符绣罢,苏锦绣便去了华韵阁,将理好的凤冠霞帔递与张府管家长庚。
长庚接物时却欠身道:“姑娘,这百两黄金的酬资,主子吩咐了需至张府亲自交予您,旁人代不得。”
说罢,便不由分说便侧身引她往阶下马车去,苏锦绣回身对琳琅嘱了两句,待她点头应下后,才扶着车辕上了马车。
张府朱扉掩肃气,罘罳外树影沉沉。
苏锦绣立在已在书房案侧等候,看篆烟绕着壁上匾额蜿蜒,看案头百两黄金叠作方锭,金芒灼灼。
说来也怪,自她踏入张府第一步起,便觉此处虽极尽奢华雅致,堪称玉阶良宅,宜居至极。可偏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与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丝丝缕缕,蔓延上来,惊出了她一身冷汗。
她又等了一刻,见院中人销静,始终无人前来,便起身出了门,随意走着,不知不觉竟循着前方的喧闹声,误打误撞来到了后院。
越往里走,越觉得这里莫名熟悉,心头的慌乱也愈发强烈。行至月门处,她听见前方传来打骂声,便悄悄探头去看,只见两个姿容艳丽的女子正厉声呵斥着丫鬟,下手毫不留情。
一阵风过,竹林沙沙作响,动静细微,却让人莫名心悸。
“好看吗?”
一句疑问声起,如投石惊潭,苏锦绣心中一跳,赶忙转头,见身后的张明叙未着官袍,可那股子阴鸷威严却丝毫不减,尤其是那双眸子,锐利如鹰隼,直教她不敢直视。
苏锦绣正要开口告罪,说自己一时莽撞误闯,张明叙却已上前,伸手搂住了她的肩膀。
苏锦绣身子一僵,正要挣脱,张明叙却强行将她扳回原位,弯腰指着前方,玩味问道:“是不是很刁钻?”
苏锦绣本不欲评说他人家事,想来这定是他后院的姬妾,便含糊笑道:“大人,此乃管中窥豹,未见全貌,小女不敢妄言。”
张明叙听完,低笑一声,朗声道:“长庚。”
苏锦绣这才发现,长庚竟带了五六个壮实小厮候在一旁。张明叙虽未明说,长庚却似心领神会,当即带着小厮们直入后院。
片刻后,后院厅中,苏锦绣与张明叙分坐椅上。厅前开阔的鹅卵石地上,四周花木扶疏,垂柳依依,景致清丽雅致,可石板中央,却有六个女子被绑着双手、嘴塞布团跪在地上。
苏锦绣全然不知他此举何意。
张明叙又淡淡问了一句:“是不是很刁钻?”
苏锦绣哪里敢答,只慌忙道:“其……其中定是有误会。”
张明叙挥了挥手:“让你生了误会,那就都杀了吧。”
话音刚落,一名小厮便拔刀上前。女子们惊恐地向后缩去,小厮伸手拽过离得最近的一人,刀锋直透其胸腹。余下五人霎时花容惨白,呜呜咽咽地抱成一团求饶。那被捅的女子双目圆睁,满是错愕,身躯一软便委顿于地,鲜血瞬间染红了石板。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苏锦绣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不敢信他这般视人命如草芥,恰在此时,持刀小厮已转向那五人,眼看刀锋要落下。
“且慢!”
满院霎时寂静,众人目光尽数聚焦在她身上。那五名女子眼中燃起希冀,满是乞怜。小厮动作转头望向张明叙,待他示下。唯有张明叙,只以指节轻叩扶手,微扬下颌:“继续。”
苏锦绣再也坐不住,于是开口求情:“大人!小女斗胆揣度,这些当是大人的姬妾吧?她们侍奉左右,纵无尺寸之功,亦有晨昏之劳,不知是犯了何罪,竟要被大人血刃当场?”
“我方才不是说了吗?”张明叙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既让你起了误会,那就全都杀了。”
苏锦绣实在不解:“我……我没有起误会。况且,就算我起了误会,对大人来说,难道是什么至关重要的事吗?”
张明叙嗤笑一声,挥了挥手,算是暂时饶了那剩下的五人。随后,他便带着苏锦绣回了书房。
书房内室宇轩敞,窗明几净,案头文玩清供,一应俱全。苏锦绣这才发现,壁上悬挂着一幅设色仕女图。图中女子云髻峨峨,广袖飘拂,眉间一点朱砂,顾盼间柔情绰态,宛如月中仙子。
不知是眼花还是真有其事,苏锦绣总觉那画中人的眉眼神态,竟与自己有几分肖似。
张明叙上前两步,随意翻检那凤冠霞帔片刻,便漫声道:“绣纹虽得苏蕙璇玑之巧,只是——你这送法,不对。”
哪怕知晓方才他斩杀姬妾,不过是杀鸡儆猴,意在震慑自己,苏锦绣也无可避免地落入了这精心编织的圈套。经此一役,她对张明叙的畏惧,又深了几分。
是而她忙恭声道:“不知何处失仪,还望大人明示。”
“原是我先前未曾说透,”张明叙缓缓向前逼近半步,“你当亲着这身霞帔,绾此凤冠,从张府朱漆正门入内——做我的人。”
正门之礼,娶妻之仪。此语一出如惊雷,苏锦绣瞬间明白了他的用意。
“大人此话当真?”她收敛了所有惊惧,故意带了点窃喜,“小女不过一介绣娘,如何敢肖想这般福气?”
张明叙勾了勾唇角,目光却越过她,落在那幅仕女图上:“自然当真。”
“可……小女如今已是应道长的人了。”苏锦绣垂下眼睑,为难补充,“他有钱有势,小女虽早为大人气度折服,怕也难从他手中脱身。”
张明叙嗤笑一声,似早已料到。他上前一步,指尖轻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我握有他的把柄,他不敢不从。此非你需忧心之事。你需忧心的,是往后如何演好壁上之人。”
“壁上之人?”
苏锦绣顺着他的目光再次看向那副仕女图。
“能有三分肖似嫣儿,已是你几世修来的福泽。明日我便命人将嫣儿的生平喜好、言谈举止一一授你,此后你便忘了自己的身份,只做她的影子。”
“大人这岂不是强人所难?”此话一出,苏锦绣便奋力争辩,“我非你心中之人,再怎么扮演也难成真。”
“如此想来,还是应道长身边更为安稳,小女这便告辞了。”
话罢,苏锦绣便挣脱逃离,不再看他是何神情,只快步行至书房门口,即将踏出门槛时,身后忽闻重物坠地之声,似是案上器物被狠狠掷出。
苏锦绣回眸垂首,见一卷明黄卷轴静静卧于青砖之上。
“何必白费力气?我这密旨一出,纵是他护着你,也得乖乖将人送回我跟前。”
苏锦绣缓缓蹲下身,拾起那卷轴,展开只扫了一眼,心下却已了然。
既是见到要取之物,这招欲擒故纵也该收了。
张明叙执壶注茶,碧色茶汤注满白瓷盏,随后缓步递至她面前:“你若饮下这杯敬酒,往后自然荣宠不尽,我素来不愿对合心意之人动罚酒的。”话音顿了顿,目光在她眉眼间逡巡,竟带着几分似缅怀似执念的怅惘,“毕竟,你比后院那些人,都要更像嫣儿。乖乖听我的,将来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
苏锦绣面上故作挣扎,咬着唇犹豫了片刻,最终像是妥协了似的,伸手接过了那杯茶。可下一秒,她手一抖,滚烫的茶水尽数泼在手上,疼得低呼一声。
张明叙攥住她的手,见手背已烫得发红,厉声对外道:“来人!”
三个丫鬟应声鱼贯而入,苏锦绣忙摇头:“大人,无妨,我把您的东西收好。”说着,便当着丫鬟的面,将卷轴放回阁上的箱子里,动作乖顺得无可挑剔。
张明叙凝视着她整理的背影,未曾察觉,三个丫鬟中,有一个胆大的悄悄抬起了头,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苏锦绣收拾罢,便转头看向张明叙,温顺笑道:“大人,您先带我到府中各处转转可好?也好让我早些熟悉往后的居所,免得日后行止失仪,惹大人烦心。”
张明叙似乎对她的顺从很是满意,竟露出几分真切的愉悦,他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轻蹭她腕间细腻肌肤:“随我来。”
二人相携出了书房,履声渐远,终是隐没在回廊深处。那穿青碧色襦裙的小丫鬟待脚步声彻底消散,方抬眸对另外两人温声道:“两位姐姐,方才茶汤泼洒在地,案上也沾了些水渍,这书房的残局便由我来收拾吧,你们先去偏厅歇着。”
另两位丫鬟本就揣着偷懒的心思,闻言顿时眉开眼笑,忙欠身道:“既如此,便劳烦妹妹了。”
这边二人转过张府的几个庭院,曲径通幽,最终往那主殿寝殿走去。
苏锦绣走着走着,只觉手心沁汗,望着那轩敞华丽的寝殿,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不敢入内。
张明叙伸手推开门轴,苏锦绣不知怎的腿一软,险些站立不稳,她忙转移话题:“大……大人,我身体实在不适,不若……不若明天再来吧。”
张明叙沉默了一瞬,便点了点头:“也罢,那我遣人送你回去。”
话音刚落,长庚便急匆匆地奔至,先是飞快地看了一眼苏锦绣,随即转向张明叙躬身道:“大人,前厅有贵客求见,说是有要事相商。”
苏锦绣趁机说道:“大人快去吧,莫要怠慢了贵客。我先回华韵阁,明日再来。”
张明叙未置一词,苏锦绣只当他默许,便匆匆告退。
路过书房时,她与那丫鬟交换了个眼色,见对方微颔首,知密旨已得手,不由得松快了许多。只想速速逃离这噬人的牢笼,远离那个杀人如麻的恶魔。
然而,就在她穿过层层月门,又绕过几处回廊,眼看大门在望时,一个拐角处,突然有人从身后窜出,用一方浸了刺鼻气息的布巾死死捂住她的嘴。
她奋力挣扎,布巾却捂得愈发紧实,那气味瞬间侵入肺腑,她眼前一黑,便坠入了无边的黑暗。
第65章 插翅飞 身陷樊笼里,心为故主开。……
周遭如雾里看花, 朦胧难辨。
苏锦绣眼睫颤得厉害,似要醒来,实际上却未挣脱此间噩梦。
有人锦衣华袍,缓步走近, 衣摆扫过地砖, 窸窣响。
那身影不再似前番梦境中那般模糊, 正是张明叙, 猛地扼住她的颈,开口威胁:“待会儿放聪明些, 见了你阿弟, 须知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说。”
一股悲愤自心底翻涌而上,她不知从何处竟生出被逼至绝境的勇气。虽被掐着脖子, 仍以气声反抗。
“不怕嬷嬷们的教法了?”张明叙料定她已是不怕死,松了禁锢, 只在她耳边轻声, “可你阿弟的前程, 不能不要吧?”
随后颈间束缚虽解,这话却如无形桎梏,将她牢牢箍住,教她再也没了挣扎的力气。
人一旦有了软肋,是最奢的幸福, 也是最深的痛苦。
场景骤然从冰冷的殿宇切换至花明柳媚的庭院, 春风熏得人欲醉, 也欲落泪。
一道熟悉的身影缓步走来。
暖阳下,那少年身着月白长衫,玄色束腰勾勒出挺拔身姿。
“阿姐, 此处风大,怎的不回屋去?”
话音未落,人已至近前。可纵使他靠得再近,苏锦绣再用力睁大眼睛,也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但她心中清楚,这人可以依靠,这人是闻时钦。
她心口急得发慌,那些淤痕的疼,被折磨、被威胁的怕,都堵在喉咙口想往外涌。
少年目光里似有担忧,她却只能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神情,声音淡得像风过水面:“没事的,快回去忙吧。”
心里的呼救撞得胸腔疼,嘴上却只有这一句,轻飘飘地送出去,连自己都觉得冷。
待少年的身影走远,她才终于泣不成声,可那身影早已隐没在朱门深处,她的哭求,终究是石沉大海,无济于事。
苏锦绣猛然喘着气惊醒,起身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宽敞的拔步床上,身上还盖着锦被。
她深呼吸试图稳住颤抖的身体,泪水却不争气地滑落。方才的场景虽是噩梦,可那种窒息的痛苦、闻时钦离去的绝望,实在太清晰、太真切。
她缓了好一会才压下心头的后怕,努力回想起昏迷前的最后画面——在张府被人捂住口鼻,一股刺鼻的气味袭来。
难道……
苏锦绣抬眼扫视殿内,四周轩敞华美,竟与梦中的寝居一般无二。
难道又被掳回张府的寝殿了?
可这猜想很快被否定,只因她挣扎着起身踱至窗边,向院外眺望,竟是一片蓊郁竹林,松涛阵阵,延绵不绝。院前有丫鬟守着,院外有侍卫巡逻。抬首间,尚有晨鸟振翅掠过。
若所料不差,此处是在一处幽深山林之中。
樊笼一座,插翅难飞。
苏锦绣暗自理清思绪,可不就是张明叙出尔反尔?他本已答应放自己回去,却不知为何又将她关在这山林别院。
若是被关在张府,应不寐或许还能寻来,履行他们的约定。可这里地处山林,连她自己都推测不出方向,外面只有阵阵松涛,他又怎能找到这里?
随后两日,苏锦绣试过拍门呼救,也试过攀窗欲逃,却都被守在外头的人无一例外地挡了回来。
每日辰时,那两位教习嬷嬷准时出现,教她模仿那位“嫣儿”的言行举止、日常习惯。
高颧骨的嬷嬷手持戒尺,把她打得手心红肿,随后语气冰冷:“姑娘,莫要再自讨苦吃。若学得有几分模样,自然能得见大人。”
苏锦绣心中虽懑懑不平,却也知嬷嬷所言非虚,此时顽抗只是徒增苦楚,只得暂时虚与委蛇。
晓风残月时,嬷嬷教她道:“姑娘名唤常月嫣,嫣然一笑的嫣。”
嬷嬷还说,常月嫣性子性情活泼,胸无城府,敢爱敢恨。她偏爱石榴红、柳芽绿、月白色的衣裳。爱吃桂花糖糕和莲子羹,习惯晨起梳妆时要听曲,午后必剪窗下月季,走路时步子轻快,略带跳脱之态。
“嫣姐儿曾在大人还是平民时救过他,后来不幸早逝。大人念妻心切,方寻姑娘至此。”
苏锦绣此刻正学着常月嫣的碎步,在窗前修剪花枝。听闻此言,直在心中冷笑。
若是真的情深似海,怎会找替身慰藉?若是真的深情,怎不随她去了?
这般惺惺作态,演给谁看呢?
心里虽这么想,面上却柔情脉脉。她回眸取粉锦帕按于唇上,端杯递与嬷嬷:“严嬷嬷,立久了想必累了,饮杯茶解解乏吧。”
严嬷嬷愣了一下,目光落在斜倚窗台的苏锦绣身上。
窗台上的月季被她修剪得错落有致,衬得她唇角的笑意格外明媚。一束天光恰好斜射进来,满屋阴晦,唯独她身上有一层柔和的光晕。
恍惚间,竟像是透过她,看到了当年那个活泼灵动、眼含星光的常月嫣。
严嬷嬷几日来冷若冰霜的脸上,竟掠过一丝难辨的怅惘,低低一叹:“姑娘……”
苏锦绣这几日已然察觉,严嬷嬷原是常月嫣的乳母,对其感情远深于另一位嬷嬷。
待另一位嬷嬷出门换班,门一关,苏锦绣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严嬷嬷慌忙放下茶盏:“姑娘!你怎可跪我?”
苏锦绣早先同应不寐谋划过,他也告知了常月嫣与张明叙的过往。彼时张明叙尚是白衣,常月嫣于街头打马,救了受辱的他。后张明叙为攀附权势另娶正妻,二人不欢而散。待他身居高位,又将已嫁表哥的常月嫣强夺回来。
而常月嫣最终溺亡,究竟是天妒红颜还是人心险恶,严嬷嬷定比谁都清楚。
苏锦绣仰头望着她,声音颤抖:“嬷嬷,嫣儿好冷……嫣儿不想待在这里。乳母,你也不要我了吗?”
严嬷嬷瞬间动容,泪如雨下,弯腰伸手抚去她脸上的泪:“……姑娘!你回来了?”
此刻要哭,苏锦绣的眼泪是真的。
连日来的惊惧与颠沛,对应不寐是否会再负前约的忐忑,以及能否生还再见闻时钦的惶恐,万千心绪都在此刻轰然决堤。
她哭得可怜无助,双手掩面,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严嬷嬷见状,亦即刻屈膝跪下,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拍着她的背哽咽道:“姑娘,我的姑娘啊,你命何其苦!若非家道中落……何以教你受这份罪呀!”
明明前两日,严嬷嬷还因她学不好规矩而动用戒尺,甚至罚她不许吃饭。可此刻,在这偌大的牢笼里,她竟是唯一一个有点温度的人。
苏锦绣借着常月嫣的身份,埋在严嬷嬷怀里痛哭。严嬷嬷的心彻底被哭软了,无论她是不是真的嫣姐儿,她都再也不忍看下去。
常府主母早亡,常月嫣是她一手带大的,早已视如己出。那个天真烂漫的姑娘,就因为当年一念善心救了张明叙,从此结下孽缘。那些信誓旦旦的约定终成泡影,无数个夜晚她独自垂泪。好不容易要嫁与表哥安稳度日,腹中甚至已有了孩儿,却被已是高官的负心人带回府中,强行打掉了孩子。她亲眼看着姑娘一天天枯萎凋零。
这几年来,她被迫按照张明叙的要求,教导他后院与姑娘眉眼相似的女子,而苏锦绣,是她见过最像的一个。
苏锦绣还在她怀里抽泣,却突然被严嬷嬷一把拉起。
严嬷嬷抹去自己的眼泪,沉声道:“今夜子时,我再来教姑娘一次规矩。这次,姑娘可得学好了。”
苏锦绣见严嬷嬷这般神情,便知自己攻心之策已成。她含着泪轻轻点头,严嬷嬷见状,便转身径直离去,自始至终未回头一次。
夜漏深沉时,小丫鬟敛声屏气入内殿。见榻上之人似已睡熟,便轻放纱帘,阖窗闭门,悄然退去,与外间丫鬟一同守夜。
星移斗转,数只寒鸦掠顶而过。山林间虫豸啾鸣,小丫鬟们缩着脖子拢紧衣裳,倚着门柱沉沉睡去。
榻上原本“酣睡”的苏锦绣,听闻门外传来丫鬟的鼾声,双目骤然睁开,眸中全无睡意。
她迅速掀被起身,抓起枕边包袱。悄无声息地拉开房门,蹑手蹑脚地从两个熟睡的丫鬟身边走过,踩着她们的衣角溜了出去。
刚走下台阶,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她惊得回头,却被严嬷嬷捂住了嘴。
“跟我来。”严嬷嬷低声道。
苏锦绣猫腰跟上,两人贴着墙根行于一条仅容单人通过的窄径,脚下石路隐约可辨。
她心中莫名发虚,因着其实她本不信严嬷嬷,不等对方子时前来,便打算自己先逃。在她看来,替张明叙办事之人,未必不会诓骗自己。
可此刻瞧着严嬷嬷的背影,又觉她似是真心要放自己走。正思忖间,两人已至一堵石墙前。
严嬷嬷替她推开小门,苏锦绣甫一探头,便似闻到了山野间自由的清新气息。
苏锦绣正要迈步,手腕却被严嬷嬷攥住,她惊得回头,撞进一双情绪复杂的眼眸。
“姑娘,此处是张大人的山中别院。”严嬷嬷的声音压得极低,“离汴京城虽不甚远,但路径曲折。你出了门一路向北,过了前面那片松树林,再沿着溪涧走约莫半柱香,便能看见灯火,那是个小村庄。从村里往东,便能直入汴京了。”
苏锦绣闻言,心中大石方落:“多谢嬷嬷大恩……嬷嬷,你同我一起走吧!”
严嬷嬷却摇头:“我若走了,全院的人立刻便知姑娘逃了。那些侍卫骑马去追,姑娘的腿跑得过马吗?”
“明日我依旧来教你规矩,能拖几日是几日。望姑娘腿脚利索,也望上天保佑,别像我们嫣姐儿,终究逃不出这樊笼。去吧。”
她轻轻推了苏锦绣一把。苏锦绣走出数步,忍不住回头望去,只见月光之下,那妇人孤零零地立在方方正正的门庭之中,竟活脱脱是个“囚”字。
严嬷嬷关门时,眼中闪过的那一抹决绝,让苏锦绣心中莫名地泛起一阵不舍。
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紧闭的院门,随即借着朦胧的月光,摸黑朝着北方奔去。毕竟此刻,逃出去,才是唯一要紧的事。
可她刚跑出五六步,却发现远方有个模糊的黑影,像是一辆停靠的马车。她心中骤然一惊,忙要转向另一侧跑去。
就在这时,那马车上却传来仆从一声冰冷的喝问。
“姑娘这是要去哪儿啊?”——
作者有话说:追读的小宝宝们非常抱歉[可怜],因为是第一本书,我还是更擅长写感情部分,写到过渡剧情还是有点卡壳一直不满意在修改,所以这两天有点卡文没有日更,私密马赛……
第66章 棺柩归 只影系人间,何不如同死。
苏锦绣坐于马车中, 平复着急促的喘息。
应不寐的马车极为宽敞,铺着锦缎软垫的主位宛若一张小榻,中间还设着一张雅致矮几。
应不寐拿过矮几上的糕点递来,苏锦绣想起方才他让长庚故意惊吓自己的事, 余气未消, 便偏过头去不愿接。
应不寐无奈一笑, 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边散乱的发丝, 低声解释道:“我原去张府寻你不得,后经多方打探, 才知晓他另有这山中别院, 今日方匆匆赶来。”
此处深藏山中,路径曲折,他仅用两日便寻到这里, 确实已是神速。于是苏锦绣便自己找了台阶下,接过糕点吃下, 却不慎噎住。
应不寐见状忙倒了杯茶递过去。
她正仰头喝茶, 忽听应不寐用一种半开玩笑、半郑重的语气说:“那日在华韵阁的静堂里, 我在神明面前说过,不会再骗你。还这么紧张,是不信我吗?”
苏锦绣喝完茶,并未看他,自己又倒了一杯, 淡淡地说:“我信过你的。”
是, 她曾经信过他的, 而且不止一次。
应不寐将翻涌的情绪强压下去,只取过一件锦缎披风,轻轻替她披上, 又细细系好带子。
苏锦绣刚从险境脱身,劫后余生的疲惫让她没了心力与他斗嘴或抵抗,便任由他动作。
应不寐趁机细细看着光晕下的她,许是这几日忧思过度、未能安歇,脸色略泛苍白,心中不禁泛起一阵怜惜。
他搓了搓手,仿佛在斟酌如何开口,终于说起了过往:“我母妃……曾是先帝最宠爱的宸妃,而太后是先帝的发妻。她二人,就像吕雉与戚夫人。母妃在世时受尽荣宠,可在太后眼中,却是锥心之辱。我年少时亦不曾收敛锋芒,竟不知,父皇一殡天,便是我和母妃的死期。”
苏锦绣闻言抬头,细细打量他。只见他脸上满是平淡的哀戚,全然没了往日的跳脱轻佻。
吕雉之于戚夫人吗?
原来他往日那般风流不羁、挥金如土,不过是为了苟全性命,故意装出胸无大志的模样?
念及此处,苏锦绣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怜悯。
而应不寐恰好续道:“父皇早有先见之明,为我母子留下一道保命密旨。母妃心灰意冷,为求一线生机,自请将我剔除皇谱,遁入空门为道。”
“本以为此举能令太后与官家放下猜忌,却不料只要人还活着,那些过往的屈辱便在他们眼前挥之不去。是以我只能日日流连秦楼楚馆,故作沉迷声色,方能让他们安心,才能苟活至今。”
应不寐说着,突然伸手握住苏锦绣的手。苏锦绣一惊,想要抽回,他却只是从矮几上取过一个暖炉塞进她掌心,便松开了手。
“秋分了,天凉,暖着些。”
苏锦绣没有再推拒,默了一会,又忍不住问:“那密旨怎么会到张明叙手里?”
应不寐苦笑:“阴差阳错。我将它藏在了道观中,那日他到观中公办,无意间碰翻了藏密旨的匣子。他得此密旨,便知晓了我的真实身份,从此以此要挟,逼我替他做尽龌龊之事,其中便有为他寻访与画像中女子相似之人。毕竟醉春坊是我所开。”
所以他们初见那段时光,他那般殷勤备至,不过是因为她比谁都更像那画中的女子,于他有利可图罢了。
可事到如今,种种纠缠下来,终究是他的恩情大过了伤害。苏锦绣便淡淡说道:“如今我已帮你把密旨拿回来了。想来你以后也不会再利用我了,能让我清静些了吧?”
应不寐急切地想解释,马车却突然猛地停住。前面传来长庚低沉而急促的声音:“公子,前方来了一队人马!”
应不寐先下了车,苏锦绣望着他的背影,竟觉这场景似曾相识。第一次在张府门口见张明叙时,也是这般剑拔弩张的阵仗。
不同的是,应不寐如今有了密旨在手,底气十足。他在外与张明叙争辩,不再虚与委蛇,甚至直接喝令他滚开。听着外面的争执,苏锦绣掀开车帘张望,只见张明叙带了数名小厮和侍卫,而己方只有他们三人。于是她也掀开帘子,缓缓下了车。
应不寐忙上前扶住她,皱眉道:“怎么下来了?夜寒露重,小心着凉。”说着又替她拢了拢披风,“别担心,我和长庚对付这些人绰绰有余。”
苏锦绣点了点头,目光转向马上的张明叙。
张明叙见她下车,竟情不自禁地唤了一声:“嫣儿,过来。”
苏锦绣闻言皱眉,冷冷道:“嫣儿已经死了。”
他们此时身处一处高地,从崖边平地向下望去,可见一条湍急的河流。苏锦绣指着那河,直视张明叙:“是被你逼的,掉进这般冰冷刺骨的水里,活活溺死的!”
“闭嘴!”张明叙呼吸陡然粗重,握紧的拳头青筋暴起,嘶吼道,“我和嫣儿,我们才是最先认识彼此的!我们两情相悦,他凭什么横插一脚……凭什么!”
张明叙腰间的佩刀未入鞘,随着他剧烈的呼吸抖动,苏锦绣清晰地看见刀刃上还沾着血迹。
张明叙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佩刀,暴怒瞬间转为残忍的笑。他虽未明言,但苏锦绣瞬间便能想到,这剑上的血,十有八九是严嬷嬷的。
一股寒意夹着怒火从心中腾起,苏锦绣开口将他那虚伪的深情彻底戳破:“你若是真心爱嫣儿,现在就跳下去,去陪她殉情啊!何必如此丧心病狂,屡次伤及无辜!”
张明叙气急反笑,抬手示意身后的侍卫上前。应不寐立刻将苏锦绣往后护住,长庚则迈步向前。苏锦绣扫了一眼那些侍卫,心中已有计较。张明叙能调动的,不过是皇家拨下的禁军或羽林卫之流。
不到万不得已,苏锦绣绝不想借逢家的势。可此刻见那些御林卫人人持刀,锋芒毕露,应不寐和长庚武功再高,面对数十把刀的围攻,就算能赢,也难免身受重创。她实在不忍他们为此流血,只好搬出逢将军的名号,以作威慑。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锐利地望向张明叙,一字一句道:“我如今是逢府义女,你岂敢动我?”
那些侍卫显然都听过这位镇国大将军的威名。久历沙场,未尝一败,是保家卫国的柱石,也几乎是军中的信仰。闻言,纷纷停下了脚步。
“逢府义女?”可张明叙却嗤笑一声,“你真当如今逢家是什么天大的保护伞不成?我且告诉你,逢将军当年为表忠心,力辞侯爵之位,只当个有名无实的将军。如今他手中并无实权,既不能再领兵,也无法封妻荫子。”
“哦对了,那逢二郎逢辰,倒是出息,这不以身殉国了吗?不知道能不能挣到他父亲没留下的功勋侯爵啊。”
苏锦绣被他这番话刺痛,心中怒火中烧,就要上前,却被应不寐一把拽住。他将她转过身,按在自己怀里,不让她再看张明叙,免得被进一步激怒。
而此时,张明叙身旁新晋的小厮烛生,正想趁机取代长庚的位置,便立刻顺着主人的心意,谄媚地说道:“主子,将军府如今怕是没空管这义女的闲事吧?前两日朔漠战报已至,虽说探得敌军军情,可逢二郎那一队人马已是全军覆没。逢府如今,怕是正忙着准备丧礼呢!”
此话一出,宛如谶语。烛生瞥见下方一道山路,仔细一瞧,立刻讽刺笑道:“哎呦!快看那是什么?山下那队举着火炬的人马,想来便是逢二郎的尸身,如今运回来了呀!”
众人闻言,纷纷转头望向底下的山路,果然见一队人马举着火炬而来,中间赫然抬着一口大棺。
那队列规整、甲胄鲜明的模样,显然是官兵无疑。
而且那口棺材,竟是用金丝楠木打造,棺身雕龙画凤,显然只有勋贵人家才用得起。
可京中最近并无哪家勋贵办丧的消息,苏锦绣突然想起前几日,叶凌波在院中神色凝重地安排,让逢寻尽快从外地回来,说有“只有他能主持的大事”。
难道……是丧事?
难道他们早就知道了消息,只是瞒着她一个人?
苏锦绣只觉站立不稳,那些她刻意掩去的细节,此刻纷纷浮现。
那些她看到后立马转过头去不再看的、侍女们带进逢府的寿衣一角;那些叶凌波和逢将军就餐时低眉不语的伤心模样;那些突然被官家封下来、如流水般进门的赏赐。那些她告知自己闻时钦一定能回来,所以刻意压下去不再记起的寻常事,此刻都被一一验证,让她几乎窒息。
张明叙还想再说什么,应不寐猛地回头,眼中满是戾气,厉声喝道:“闭嘴!”
苏锦绣什么也听不清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回去,快回去。
无论回去是为了迎他的尸首,还是为了验证他尚存人世,她都必须立刻回去。
应不寐见她失神,一把拉住她:“你先上车等着,我随后就来。”
苏锦绣点点头:“好,你们小心。”
话音未落,应不寐与长庚已纵身向前。
苏锦绣踉跄着便要登车,却不想那烛生绕过缠斗的人群,自马车后方悄然袭来,伸手便要拿她。
烛生步步紧逼,苏锦绣只能连连后退,随后她脚下蓦地一空,只听得几声碎石滚落、泥土松动的轻响。猛一回头,险些魂飞魄散。
原来她已退至崖边,而崖下,竟是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潭,水光幽暗,令人望而生畏。
苏锦绣知道此刻活命要紧,便回头对烛生道:“我跟你走。”
烛生知道,若把这姑娘推下崖,两边都会怪罪自己,于是也点头后退。
可就在苏锦绣正要往前踏一步时,她脚下那颗悬在崖边的碎石却突然碎裂。她惊呼一声,立刻死死抓住烛生的手,想要借他之力稳住身形。
然而烛生却怕被她连累拖下崖去,心中一横,非但没拉,反而猛地将她往崖下推了一把。经他这么一推,苏锦绣彻底失去了平衡,只觉身后一空,就要向崖下坠去。
生死一线间,她没有遵循求生的本能,去抓崖边的草木,而是下意识攥紧了袖中那尊摩喝乐男偶。
下一刻,幽幽山崖之上,一道人影如断线纸鸢,直直坠向寒潭。
耳边风声猎猎,失重感瞬间将她裹挟。
她方才还说,嫣儿便是溺亡在这般冰冷的河水之中,如今,竟是轮到她了。
一声入水巨响,耳膜被震得生疼,冰冷刺骨的潭水瞬间将她吞噬。眼前一片模糊,口鼻被浊水死死堵住,无法呼吸,心肺如被刀割般剧痛。
起初她还能本能地向上挣扎,可身上厚重的披风与衣衫吸饱了水,变得重若千斤,任凭她如何扑腾,也无法上浮分毫。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不断向深潭底部沉去,躯体渐生僵冷,神识亦步步昏沉。
谁临行前的诀别,却如耳畔松风,声声不散。
“我死后,你能否为我守节半年?”
躯壳早已达至极限,眼帘轻阖之际,旧年光景却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奔涌。
天贶节,酸葫芦,相国寺。
老槐树下候他散学,江州行同游白鹿洞,信中承诺的聘娶雁礼。
朱雀大街长如流水,红衣少女在后徐行,白衣少年在前倒走于鹊桥之上。
帧帧幕幕……
“我死后,你可否为我守节半年?”
现在才清晰地有了回答。
嗟余只影系人间,同生何不如同死?
她殚竭最后一缕残力,将那尊摩喝乐牢牢拢于胸口。
随后,缓缓闭上了眼,不再挣扎——
作者有话说:大哥逢寻即将出场[求你了][空碗]
第67章 逢之渡 童声来问暖,哀极已无声。……
通津河渡口, 斜风细雨,云雾迷蒙。
苏锦绣裹着件羊脂玉扣边的月白披风,立在逢岩庭与叶凌波身侧,身后仆从垂手侍立, 一行人皆引颈眺望, 静候远方那艘巨舰破浪而来。
寒风乍起, 卷着水汽扑面而来, 苏锦绣竟被吹得一个趔趄,身形摇摇欲坠。
叶凌波眼疾手快, 连忙伸手搀住她的胳膊, 逢岩庭亦蹙起眉头,投来关切的目光。
“无妨,夫人。”苏锦绣摆摆手, 声音带着因风寒未愈的沙哑。
那日被应不寐舍身跳河救下后,她便染了一场极重的风寒, 缠绵病榻多日, 前两天虽已初愈, 可至今仍觉浑身乏力。
“你这身子,风寒刚好,还非要来这吹风做什么?”叶凌波皱着眉,语气虽责怪,手上动作却轻柔, 替她仔细拢了拢披风的领口, 将缝隙处掖好, “在家里歇着养着不好吗?”
苏锦绣勉强笑了笑,轻声道:“大哥回来,我怎能不来迎接?岂不失了礼数?”
说罢, 她便垂眸掩去眼底的慌乱。
此番执意跟来,哪里是为了什么礼数。不过是怕留在逢府,万一那口棺材提前运到,要让她出面迎接……
她实在不敢想象那样的场景,故而一早便忙不迭地跟了出来,只求能暂避片刻。
又等了约莫半炷香的功夫,苏锦绣喉间一阵痒意翻涌,终是又剧烈咳嗽起来,不得不弯下腰,扶住一旁的木柱才勉强稳住身形。
恰在此时,迷蒙雨雾中,一道修长身影踏着船板而来。
来人正是逢寻。
二十三四的模样,身着一袭墨绿云绣锦袍,腰束玲珑玉带,身姿挺拔如孤松,立于船头,自带一股卓然风骨。
他左手牵着个唇红齿白的稚儿,右手抱着个梳双丫髻的女童,缓步走下船来。
“我儿!”叶凌波早已按捺不住思念,快步上前,一把将两个孩子紧紧搂入怀中,眼眶瞬间红了。
苏锦绣咳罢,用帕子拭了拭唇角,缓缓直起腰。抬眼望去,便见那身墨绿锦袍的逢寻,正被叶凌波引着朝这边走来。他生得极俊,完全承袭了将军夫妇的优点,面上美玉无瑕,眉眼如画,气质则皑如山涧积雪,清贵出尘。
可只一眼,就知此人难以亲近。他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疏离感,眼神里淡淡的清冷,分明是优渥里养出来的矜傲,让人不自觉地心生敬畏,不敢轻易靠近。
苏锦绣心下澄明,自己终究是逢家的义女,便依着规矩,行了个恭谨无失的礼。
逢寻抱着孩子,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只微微颔首回礼,声音清冷:“以后唤我兄长便是。”
“是,兄长。”苏锦绣的声音依旧轻柔,却拿捏着恰到好处的分寸,不远不近,不疏不亲。
逢寻又多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苍白的面容上稍作停留。
其实,他刚登岸时便已留意到这抹月白身影,在寒风中咳得几乎直不起腰,却仍强撑着前来迎接,礼数上确实无可挑剔。
他原本揣度,能让父母破格认作义女的,定是哪家精于算计的女子,意图借逢家的名头攀附。可此刻见她这般病骨支离的模样,仿佛风一吹便会散了,咳得如此剧烈还硬撑着,想来也并非什么难打交道的角色。
他收回目光,不再多做停留,转头望向一旁的父母,愧疚道:“父亲,母亲,孩儿不孝,让二位久候了。”
叶凌波早已红了眼眶,泪水在眸中盈盈打转,险些就要滚落。逢岩庭也上前一步,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哽咽着说:“好,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先前被逢寻左手牵着的男童,此刻已被叶凌波揽入怀中。他乖顺得很,并未哭闹,只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众人。而逢寻右手抱着的女童,则睡得正沉,身上裹着一件小小的红狐貂绒斗篷,尺寸恰好合身。
那男童在叶凌波怀里,目光却直直地黏在苏锦绣身上,苏锦绣抬眸,恰好与他澄澈的眼眸撞个正着。
那男童突然咧嘴一笑,他长得本就可爱,这一笑更是天真烂漫,如春日暖阳般讨喜。苏锦绣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容感染,也微微扯了扯嘴角。
就在这时,逢寻怀中的女童醒了。她一睁眼,便见周遭围着一群陌生人,还有许多从未见过的景致,顿时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逢寻连忙将她抱紧,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道:“清銮,清銮莫哭,爹爹在。”
苏锦绣只一眼便洞悉,逢寻实非抱孩哄娃的料子,他不过是笨拙地将清銮揽在怀中,动作生硬得很。
事实确是如此。他们此趟回汴京,因催促甚急,行程仓促,竟忘了将照料清銮的乳母一并带来。他一个七尺男儿,此刻真是手足无措,拍抚之间全无章法,力道不知轻重。清銮被他这般胡乱一拍,哭声反而愈发凄厉了。
叶凌波怀中还抱着男童,一时腾不出手来。逢将军更是个粗线条的武将,哪里懂得照看孩子。苏锦绣瞧在眼里,便上前一步轻声道:“兄长,让我抱抱清銮吧。”
逢寻看了她一眼,又低头瞧瞧怀里哭得撕心裂肺的女儿,终是将清銮递了过去。
苏锦绣解开自己的披风,将清銮护入怀中。她一手托住清銮的膝弯,让孩子趴在自己肩上,再用披风将她紧紧裹住,只露出一张小小的脸蛋在外,另一只手则轻轻抚着她的背。
清銮抬头望了望苏锦绣,眨了眨黑葡萄似的眼睛,随即往她胸口埋得更深,哭声渐渐平息,小手还紧紧攥住了她的衣领。
见这粉雕玉琢的孩子如此依赖自己,苏锦绣不禁心软,就这么慢慢地拍着她。
叶凌波在一旁奇道:“这两个孩子,倒是和你格外亲呢。”
苏锦绣浅浅一笑,逢岩庭便开口道:“好了,莫在寒风中久立,快些上马车,回府再细说。”
苏锦绣应了声“好”,便转身抱着清銮,迈步前行。
回府途中,逢将军夫妇同乘一辆马车,苏锦绣则与逢寻共乘另一辆。两人相对而坐,她抱着清銮,他抱着男童,车厢内一时寂静无声。
见他并无主动搭话的意思,苏锦绣便清了清嗓子,轻声问道:“兄长,这孩子叫清銮,那他呢?”她的目光落在逢寻怀中的男童身上。
“清羿。”
逢寻只淡淡吐出两个字,便不再多言,神情依旧疏离。
苏锦绣与他对视一眼,试探着轻唤了声“清羿”。清羿立刻从逢寻膝头滑下来,伸着小手便要扑向她怀中。
逢寻一把将他拉回,沉声道:“你是男孩子,莫要黏着姑姑。”
清羿却不依,扭动着身子哭闹不休:“要姑姑!要姑姑!”
最后,苏锦绣无奈,只得左右各抱一个孩子。她与逢寻四目相对,车厢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愈发尴尬。
苏锦绣怀抱着两个香培玉琢的孩童,瞧着他们眉眼间那几分相似,料想应是年岁相若的龙凤胎。于是随口闲聊了几句,皆是她问一句,逢寻答一句,回答得虽详尽,却再无多余言语。
苏锦绣由此得知,这对龙凤胎刚满五岁,而他们的母亲,早在生产时便已难产而逝。她心中愈发怜惜这两个孩子,便将他们抱得更紧,笑着逗道:“姑姑在府中给你们备了些好玩的和好吃的,专门等着你们回来呢。你们乖乖听话,到了府里就给你们,好不好?”
“好!”清鸾与清羿异口同声地应道。
这两个孩子在外人面前看似安分,实则调皮得很,逢寻平日里没少为他们头疼。此刻他们却在苏锦绣怀中如此乖巧温顺,笑得一脸开心。
而他这位义妹,也垂首浅笑,温婉可人,方才苍白的面庞平添了几分血色。
逢寻不禁移开了目光。
不多时便已至逢府。
逢寻此番归来,确是母亲传讯,命他主持二弟逢辰的丧仪。他与这位二弟素未谋面,只知其自幼便被送往武当。如今兄弟二人却未能相见一面,他便已奔赴沙场,以身殉国,逢寻心中不免涌起一阵悲伤。
可如今父母年过半百,逢府能有心力主持大事的确实只有他了。于是这两日,他便端起当家主君的威严,将府中诸事打理得井井有条,丧仪的一应布置也皆完备妥帖。
苏锦绣不知自己此刻是何种心情。
她静坐在廊下,看着府中上下身着孝衣,往来奔波。
时而有人搬来纸钱铭旌,时而听闻有下人通报二公子的棺柩已入灵堂,丧仪的流程也在耳边断断续续地响起。
如今才刚十月,立冬尚早,空中却已飘起了小雪,真是怪事。
哀莫大于心死,苏锦绣却已不知哀为何物。
她也曾无数次设想,若闻时钦此去不返,自己该如何是好。
殉情?亦或是忘了他,开启新的人生?
可如今才明白,那些设想都只是徒劳。因为她已悲伤到极致,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想不了。
只能这样静静地坐在廊下,看着周围的事物流转,看着天上的雪花飘落。
“骗子。”
苏锦绣的眼泪早已流干,她只是低下头,片刻不离地摸索着手中的寄情簪和那对磨喝乐人偶。
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
她又想起他曾寄来的家书,说烽烟既起,他要做那时势造的英雄,让阿姐安心。
他还说,待他功成归来便是。
“……骗子。”——
作者有话说:标注:
“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引用自白居易《酬乐天频梦微之》
第68章 红白事 风雪同天色,悲欢各有痕。……
相较于逢府的缟素漫天、愁云惨雾, 兰府这边却是锣鼓喧天、红绸高挂,一派喜气洋洋。
世间一片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想来人闲与天上, 悲喜定难同。
苏锦绣牵着清銮与清弈, 踏着满地猩红的鞭炮碎屑步入兰府, 由丫鬟引着穿过垂花门, 来到兰涉湘的闺房。
兰涉湘正被嬷嬷和婆子们围着戏谑逗趣,她身上已着了苏锦绣亲手绣制的霞帔, 珠翠环绕, 只是还未蒙上大红盖头。妆靥精致,眉眼间晕着待嫁的娇羞,端的是光彩照人。
一见苏锦绣, 她却顿时慌了神,连忙起身相迎:“巧娘来了。”
苏锦绣真心为她高兴, 淡淡笑了笑。可她不知道, 自己如今这般憔悴, 这笑容反倒比哭还难看,真让人心口发疼。
“巧娘,”兰涉湘眼眶泛红,声音带着几分愧疚与不安,“是我不好, 没能说服父亲将婚期推迟, 扰了你……”
苏锦绣握住她的手, 柔声道:“傻涉湘,说什么胡话。你的大喜之日,该办就办, 不要因为别的而停下你人生的脚步,我真心为你高兴。”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若是阿钦还在,他也定会为你高兴的。”
兰涉湘含泪点了点头,泪珠儿险些滚落。苏锦绣连忙掏出手帕替她拭去眼角的湿意,笑道:“哎,别哭别哭,哭花了这精心画的妆,又得劳烦嬷嬷们重新折腾。你看,这凤冠霞帔一穿,你可是世间最美的娇娘呢。”
说罢,苏锦绣便将兰涉湘往嬷嬷那边推了推,让她去忙。
兰涉湘于梳妆台前落座后,苏锦绣感觉自己的左手被轻轻扯了扯,她低头,见是清弈仰着小脸,一脸纯稚地问:“姑姑,阿钦是谁?”
她蹲下身,望着清弈那双清澈如溪的眼睛,想着该如何解释这沉重的话题。
“阿钦,是……”
话未说完,声音已先哽咽,控制不住地飘离了声调。
她低下头缓了片刻,才抬头吸了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道:“阿钦……是你父亲的弟弟,小清弈该叫他……叔父。”
清弈心中咯噔一下,立刻便反应过来,那小叔父便是这几日父亲千叮万嘱不可提及的名字,一旦说起,只会平白惹得姑姑与祖父母伤心。他顿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又不知该如何弥补,只得垂下眼睑,小脸上满是懊恼与无措。
清銮年纪虽幼,心思却比清弈更为通透,也更添几分鬼机灵。她见气氛凝滞,连忙伸出小手拉住苏锦绣的衣袖,仰着小脸,软声撒娇道:“姑姑,姑姑,这里的院子好漂亮呀,我们再去别处看看好不好?”
苏锦绣心中一暖,那点刚被勾起的伤感便被这童言稚语驱散了些许,她笑了笑道:“好。”
于是她便牵着两个孩子在兰府中闲逛。府内处处张灯结彩,红绸高悬,一派喜气洋洋。一路上遇到不少忙碌的下人,见了他们,都笑着往孩子们手里塞了喜糖。
走得乏了,一个大人便带着两个孩子在亭中坐下。
苏锦绣慢条斯理地剥着喜糖的糖纸,指尖灵巧,先喂了清弈一颗,又喂了清銮一颗。
看着两个孩子小嘴鼓鼓、一脸满足的模样,忍不住调笑道:“你们父亲把你们托付给我好些日子了,这工钱可是一分都没见着。”
清弈歪着小脑袋,眉头微蹙,像是在认真核算一般,片刻后才一本正经地说:“姑姑,那我回去就把我攒的压岁钱都给你。”
苏锦绣被他这副小大人的模样逗笑了,伸手揉了揉他柔软的头发:“姑姑逗你们玩呢,这钱你自己留着买玩意儿,能陪着你们,姑姑心里高兴还来不及。”
这话倒是半点不假。若非有这两个孩子在身边叽叽喳喳,为她身边添了几分人气,她恐怕真要日日蜷在床上,如那多愁多病的颦颦一般,泪尽而亡了。
而同样身为绣巷故人,前来贺兰涉湘婚礼的易如栩,本该依礼径往男方府中静待吉时。
这段时日,他为叔父之所托案牍劳形,困于翰林院棘院之中,形同桎梏。官位虽已连升三级,仕途青云直上,心中牵挂之人却久未谋面,思念日笃。
今日得以出宫,他心念苏锦绣,料定她必在此处,便索性鲁莽一回,径直来了女方府中祝贺。
入府后,他目光急切,在往来宾客与满眼红绸间搜寻,终于,于花木掩映处,瞥见了远方亭中那抹熟悉的柔婉背影,及身侧依偎的两个稚童。
待他走近,却听见右侧女孩含着喜糖,口齿含糊地问道:“那位新娘子真是太美了!这便是成亲吗?姑姑,那你什么时候成亲呀?我也想看到姑姑那么美的样子。”
易如栩的脚步猛地顿住。
他就这样不远不近地立着,望着她的背影,竟仿佛能感同身受她此刻的心情。那渐渐僵滞的背影,泄露了她所有的黯然。
“姑姑不会成亲了。”
随后,他看见苏锦绣缓缓摸了摸那女孩的头,声音轻柔:“姑姑可以等着清銮长大,到时候,姑姑给你绣一件更精致的嫁衣,好不好?”
“好!”清銮只是个孩子,哪里懂得这话里的深意,欢天喜地地便应下了。
“巧娘!”
一声呼唤自身后传来,苏锦绣回眸,见是多日未见的易如栩,眸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浅笑道:“如栩哥。”
此时,清弈与清銮正在院中追逐嬉闹,苏锦绣一边柔声叮嘱他们莫要攀爬假山,一边与易如栩在石桌旁坐下。
“这些天不见,如栩哥在忙些什么?”
易如栩被她这般一问,心中顿时暖意融融,即便只是寻常的问候,也足以让他心头泛起甜意。他细细道来:“前几日,叔父委我以修撰国史的重任,文案繁重且紧急,难度甚高。我因此困于翰林院中,许久未能脱身。好在,前日已尽数办妥。官家龙颜大悦,破格擢升我三级,如今已是翰林院侍读学士了。”
苏锦绣由衷为他欣喜,赞道:“如栩哥果然厉害!真如你叔父所言,非池中之物。”
易如栩却无奈一笑,眼底掠过一丝怅惘,他所汲汲营营的,又不是这些功名利禄。
他所求的,不过是将心向明月,可奈何,明月独独照沟渠。
闲谈间,兰涉湘的嫁仪仗便要出府了。
霎时间,鞭炮齐鸣,礼炮声响彻云霄,丫鬟仆妇们捧着彩纸花筒,向空中撒出五彩斑斓的纸屑,谓之撒谷豆,以驱邪避煞。
新娘身着大红嫁衣,头盖红巾,由兄长背出闺房,跨火盆、过马鞍,寓意着日子红红火火、平平安安。
清弈与清銮被这阵仗吸引,回头向苏锦绣告了句“姑姑,我们去看看”,便好奇地往前凑了。
孩子们一走,苏锦绣只觉周遭的空气瞬间冷寂下来,方才的喧嚣热闹仿佛一场转瞬即逝的幻梦。
易如栩见她眼神涣散,开始走神,生怕她再度沉溺于过往的伤痛,连忙找些无关紧要的闲话来岔开。
可说着说着,话题终究还是无可避免地绕到了闻时钦身上。易如栩心想,避毒不如去毒,索性直接开口道:“巧娘,莫要再伤怀了。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
“节哀……?”苏锦绣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自责与悲戚:“可他是为了我呀。”
“若不是我……”
她眉头紧锁,陷入了深深的怔忪,仿佛在幻想着,如果当初他没有去,他们此刻该是何等岁月静好的光景。
易如栩见她情绪越发飘忽,连忙伸出双手,轻轻笼住她的肩头,微微晃了晃,试图将她的意识从回忆中拉回来:“巧娘,这并非你的过错。世事无常,一切皆有定数,你莫要再为此苛责自己了。若他泉下有知,定然希望看到你好好生活,不是吗?他为你付出这么多,所求的不过是你能安康喜乐,你更要好好活着,不辜负他的一片心意才是。”
苏锦绣的意识渐渐回笼,茫然地看着眼前一脸关切的易如栩。
当听到“不能辜负他的一片心意”时,她眼中闪过一丝清明,随后茫然地点了点头。
兰府嫁女,叶府娶妻,这等城中盛事,引得御街爆竹连日不绝,处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待兰涉湘回门之日,苏锦绣亦同往道贺。事毕之后,她便携着孩子们先回漱石居小坐,随后又移步至易如栩的枕流居。
她请易如栩教孩子们吟哦几首浅近的开蒙诗词,自己则在一旁静静看着。随后,两人又商议起逢寻即将在汴京久居之事,斟酌着该让两个孩子去哪个学堂、拜谁为师才好。
日子这般过着,看似渐渐归于安然平稳,不再起波澜。
闲下来的这天,苏锦绣独坐在鹤唳亭的长廊尽头,看漫天飞雪如絮纷扬。
她什么都没想,只是这样放空着自己。
出门时未携暖炉,久坐之下,手脚早已冻得冰寒,却仍从晨光熹微枯坐到暮色四合,一身素衣几乎要与雪景相融。
直到逢寻归府,入了鹤唳亭,见苏锦绣这副模样,心头顿时涌上怒意。
他不过带两个孩子出府一日,她便又这般自轻自贱,作践身子。
这位逢府如今的当家人素来端方持重,此刻却难掩急恼,大步上前,冷声道:“起来,逢府不缺你这尊冰雕。”
苏锦绣回过神来,转头见是逢寻,连忙起身行礼,却因久坐腿麻,身子一歪便要栽倒。逢寻眼疾手快将她拉正,随即又迅速收回了手。
“多谢兄长。”她低声道。
逢寻的人生,自小便是按着完美轨迹成长,从无差错,堪称世人表率。五岁入私塾,十岁以神童之姿被选入宫,伴读皇子。后又深得太傅赏识,十六岁时被破格举荐,跳过科举殿试,直接钦点为登州司户参军。再后来外派成都府,任成都府知府,在任期间政绩卓著,深受百姓爱戴。
他身侧往来者,亦皆是振衣提领、心存丘壑、积极向上之辈。
实在是,从未见过如此出格、自毁、寻死觅活之人。
前几日逢辰丧仪,依礼该由她启棺验视,可她竟在灵堂上哭晕过去,连触碰棺椁的勇气都没有,只得略过这一步。
逢寻不禁暗自思忖,认这个义女究竟有何用处?整日只知用颓唐之气缠缚周遭。他不愿她陨于逢府,污了自家地脉,于是便让两个孩子陪着她。
见她对孩子尚有责任心,能耐心照料,逢寻才觉得她尚未完全废掉。他叮嘱两个孩子寸步不离地跟着,多寻些趣事哄她开怀,不许提那些惹她伤心的话。
可今日,她又变成了这副模样。
“走。”
苏锦绣抬头,便见他已拂袖而去。她连忙撑着发麻的手脚,以一种怪异的姿势小跑着追上,问道:“兄长,这是要去哪?”
逢寻淡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我们带着清銮清弈,去给思渊扫扫墓吧。”
“这几日风雪太甚,拂去他碑上的积雪,别挡住了姓名。”——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就不虐了[比心]
第69章 盗墓贼 贼子扰新坟,妾心欲断魂。
非清明, 也非寒衣,时节本无凭。
一行人却来到了京郊的万安陵。
这里松柏森森,皆是合抱之木,寻常百姓断无资格葬于此地。
苏锦绣牵着清羿, 逢寻抱着清銮,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踏过被积雪覆盖的石阶。
小厮在碑前设好铜炉、燃起香烛, 又摆上几碟时新的糕点与美酒。
酒肴已备, 祭品齐整。
逢寻取出备好的纸钱,一张张投入火中, 口中低声念道:“岁序流易, 雨露既濡。念尔音容,永隔泉壤。一觞之酹,病不能亲。谅尔有知, 尚识予意。”
随后他又低头,在怀中清銮的耳边低语数句, 清銮就用稚嫩的声音对着坟墓轻唤:“小叔父, 愿你安息。”
苏锦绣在后方听得清銮这一声稚语, 嘴角扯了扯。
连绵数日的大雪终是止息,恍若前几日那漫天琼英,不过是在为他的垂落而哀悼。而此刻,当他真正归于九泉之下,连上天也再不忍降下风雪。
苏锦绣上前, 身侧眼明手快的小厮即刻奉上拂尘。她却摇了摇头, 径直伸出手, 以掌心一点点拂去碑上的积雪。随后,她又抓起一把雪,轻轻抹在“逢辰”二字之上。
那动作, 似欲以雪擦亮这姓名,又似想用这徒劳之举,抹去他“逢辰”的身份。
他既已长眠于此,却连本名都不得留存。这让苏锦绣恍惚觉得,闻时钦这个人,仿佛从未存在过。
恰似雪泥鸿爪,徒然来这世间一遭,有如雁过无痕。
可他分明曾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一举夺得科举魁首,人生才刚刚开始。
抛开他们之间的情分不谈,她也不舍得这样一个人就此陨落。他本该在朝堂之上建立功勋,留下传世之名。或是潇洒江湖,凭他的才情与眼界,未必不能成为比肩李杜的诗仙。
无论选择哪条路,都好过在这荒山野岭,蜷于一方木棺,待十年之后腐朽,任虫蚁啃噬殆尽。
苏锦绣又抓起一把雪抹在“逢辰”二字之上,任其在掌心融化,随后又抓起一把,如法炮制,直到纤手被冻得通红。
逢寻在侧,本欲上前宽解几句,身旁随从却低声提醒:“大人,您看。”
他顺其示意望去,见山下又有一辆马车辚辚而来,那规制气度,竟是太傅府的车驾,想必亦是前来祭扫。逢寻昔年曾受业于太傅门下,此刻偶遇恩师,于情于理都该上前见礼。
他回头看了眼苏锦绣,见她仍凝神望着墓碑,便对身后的清銮、清羿吩咐道:“你们好生陪着姑姑,她若落泪,记得替她拭去。”
随后便整了整衣冠,带着小厮沿着石阶快步走了下去。
苏锦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对外界的动静恍若未闻,丝毫没察觉逢寻已带着小厮离去。
直到清銮轻轻拍了拍她的衣袖,唤了声“姑姑”,她才回过神来。
“姑姑,咱们下去等爹爹吧。”清鸾仰着小脸说道。
苏锦绣环顾四周,才发现墓前竟只剩他们三人。她怕两个孩子冻着,便应了声好,细心替他们紧了紧领口的披风,然后牵着他们的小手,缓缓走下石阶。
行至半山腰,见有一座六角凉亭,便带着他们在亭内坐下,静候逢寻归来。
她低头看向清銮,不知何时,孩子的发髻已散了半边。苏锦绣便将她抱到膝上,柔声道:“清銮乖乖坐着,姑姑给你重新梳个漂亮的发髻,好不好?”
清銮点头:“好,清銮不动。”
苏锦绣认真地为她梳理着头发,轻声说:“姑姑不会梳你原来的双丫髻,给你编个麻花辫吧?”
“好呀好呀!”清銮欢快地应着。
清銮性子活泼,两人便闲聊起来,她仰着小脸说:“姑姑,这个月月底是清銮的生辰呢!”
“生辰吗?好呀,到时候姑姑一定给你备一份最好的生辰礼。”
话音刚落,苏锦绣却突然想起一件事。
十月生辰,这个月,本也是闻时钦的生辰月。
上年此时,他远赴白鹿洞错过了,可这一次,竟连往后给他过生辰的机会,也再没有了。
“姑姑,你怎么哭了?”
清銮仰起头,想起父亲临走时的嘱咐,笨拙地伸出小手为她拭泪。
苏锦绣揉了揉她的头:“没事没事,是风迷了眼。清銮坐好,麻花辫都要编到脖子里去了。”
清銮闻言立刻坐好,可转头四顾,却疑惑地问:“哥哥去哪了?”
苏锦绣一听,当即抬眼四望,果然没了清羿的身影。她的心猛地一跳,这荒山野岭的,若孩子走远迷路,再冻得昏迷过去,可就真的难寻了。
都怪自己分了心神。
苏锦绣连忙抱起清銮站起身,四处焦急地搜寻,心中的后怕越来越深。
幸得上天眷顾,她很快便瞥见那小小的身影立在不远处的高地,正仰头望着山顶。
“清羿!”
苏锦绣在底下,对着不知何时爬上去的孩子柔声道:“来,慢慢走下来,姑姑在这儿接着你。”
她不敢让声音里带半分急切,生怕呵斥会惊得孩子慌了神,从半山腰上滚落下去。
清羿回头,点了点头,便小心翼翼地拾级而下。
清羿快到身边时,苏锦绣连忙上前将他一把揽入怀中,拍了拍他身上的落雪,这才带着后怕训道:“以后在外面,离开大人身边,定要先告知一声,知道吗?你这般跑开,姑姑找不到你,该多忧心?”
清羿这才知晓自己错了,小声嗫嚅:“对不起姑姑,我看到那边有两只大黑老鼠,看入神了。”
苏锦绣又将他搂紧了些,叹道:“知错便好,下次万不可再如此了。”
她把清羿抱回亭子里,清銮立刻像个小大人似的,叉着腰开始数落起哥哥来。清羿被说得有些委屈,小声辩解:“可是那黑老鼠确实很大嘛。”
苏锦绣听了这话,突然生了疑惑。
黑老鼠?如今山野间天寒地冻,怎会有大黑老鼠出没?
她立刻追问清羿:“清羿,你方才说的黑老鼠是什么样子?”
清羿歪着头想了想,小大人似的组织着语言:“是人形的黑老鼠,穿黑衣、蒙着头。”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其实好像也不算黑老鼠,应该是黑衣人吧。”
苏锦绣闻言,心下骤然一紧。恰在此时,她看见两个小厮从山下上来,想必是逢寻不放心,派来接应的。她连忙唤过一个小厮,仔细叮嘱他看好两个孩子,随后又带上另一个小厮,快步朝山顶墓碑方向赶去。
尚未抵达山顶墓地,苏锦绣便已听见前方有两道贼声窃窃私语。
一人压低声音道:“哎,且慢。”
另一人不耐烦地回应:“还不快走?祭品都拿完了,这都够咱们数月生计了。”
那贪婪的声音又响起:“你看这祭品尚如此丰盛,那棺椁里的陪葬品岂不更丰?咱们既至此,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开棺。”
另一人沉默片刻,似是在权衡,随即咬牙道:“成!”
苏锦绣听得心头火起,连忙对身旁小厮低声吩咐:“你快去,把下面的小厮全都叫上来,再把兄长也请来。”
小厮点头应是,立刻转身奔了下去。
苏锦绣沿阶悄行,寻了棵粗壮树干藏身后,方敢探首张望。
不远处,因逢辰是急葬于此,墓上尚未浇筑石层,仅覆一层松土,立着一块石碑。是以那两个贼人挖起来,倒也省事不少。
两人动作麻利,不一会儿便在墓侧挖出一个深坑,竟真的将棺木暴露出来。苏锦绣急忙向下望去,只见雪茫茫一片,唯有树上鸟儿的声响,那小厮竟还未回来。
回头再看,那两个盗墓贼已取出撬棍,开始撬动棺钉。
苏锦绣知道自己孤身一人绝难对付这两贼,在此等候小厮和逢寻他们归来才是上策。可这两人显然是老手,盗墓手法十分熟练,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已传来棺木滑动的声响。
听到那声音,她再也忍不住,直接拾阶而上,快步奔了过去。
那两个贼人正讶异于棺内之物,丝毫没察觉她的到来。
苏锦绣冲上去,抄起他们丢在一旁的铁锹,狠狠朝着一人的头上夯去,那人后脑勺被击得闷哼一声,当场倒地。
另一个贼人听到声响,连忙抬头,见是一名女子将自己的同伙击倒在地,顿时怒吼一声,便要上前去抢她手中的铁锹。
苏锦绣哪里肯松手,想到他们竟让闻时钦死后都不得安息,一股力气不知从何而来,竟一下子将他推开。
那贼人瞧她眼中有同归于尽的决然,又衣着华贵,料想是大户人家的家属,身后定有不少随从,顿时心生怯意,竟不顾地上的兄弟,连滚带爬地跑了。
贼人走后,苏锦绣才大口喘着气瘫坐在地上,看着那人头后渗出的鲜血,又惊又怕,泪水不禁滑落。
随后她望着那半开的棺椁,抽噎着拭去泪痕,踉跄起身。
双腿早已酸软无力,她好不容易才挪到棺旁,却不敢窥看内里,只是跪倒在旁侧的冻土上,失声恸哭。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护不住你……对不起……”
两个孩子显然听到了山上的动静,不顾小厮阻拦,硬是跟着跑了上来。他们看到姑姑正哭得伤心,小叔父的棺盖又半开着,立刻快步上前。
苏锦绣听到脚步声,猛地抬起泪眼,见两个孩子快要跑到跟前,几乎要往棺内瞟,她立刻伸手捂住他们的眼睛,将他们紧紧抱住,抬头对小厮怒道:“连两个孩子都看不住,干什么吃的?”
小厮连忙跪地求饶,苏锦绣深吸一口气,柔声道:“清銮、清弈听话,姑姑松开手,你们不要往这边看,姑姑怕你们吓到。”
清銮被捂着眼睛,却懂事地问:“姑姑,那你怎么不捂眼?你不怕吗?”
怕?
怎么不怕。
当时在灵堂上,依循礼制,本当由苏锦绣为他拂目盖棺,可她哭晕数次,终究没敢看他的尸身。
可此刻,她却对孩子们说:“不怕。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姑姑都不怕。”
苏锦绣将两个孩子交给小厮带走,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尽头,才深吸一口气擦干眼泪,做足了心理准备,缓缓转过身来。
她几乎能想象出棺中景象。
他面上定是再无半分血色,不知是犹有遗愿睁着眼,还是已然闭眼安息。不知他的发是否依旧鸦黑,面上是否还带着往日顾盼神飞的神采。
可无论如何,她都该再看他一眼。
然而,在苏锦绣转身低头,看清棺中情景时,却又瞬间愣住——
作者有话说:这钩子留的不知天地为何物了[猫爪]今晚还有更。
第70章 眼波明 花溪上见卿,眼明黛眉轻。……
自那日扫墓归来, 苏锦绣便似经霜寒梅得沐暖阳,拾回了旧日明媚。众人皆以为她已解开心结,见她气色日盛,无不真心为她欣喜。
时序已至立冬, 朔风初啸, 苏锦绣却在华韵阁中绣着一幅春溪漱玉图。
这日空气虽寒冽, 但天公作美, 暖阳破云。她着浅粉对襟夹袄临窗而坐,素手捻针, 银线穿梭间, 屏上景物已粼粼。
那山茶经她妙手勾勒,花瓣饱绽,日光洒在其上, 更显水光潋滟,瓣尖凝露, 欲坠非坠, 教人见之欲醉非醉。
有小绣娘学徒上前, 请教手帕上的绣工诀窍,苏锦绣便噙着浅笑,细语拆解,条理分明。
琳琅与曼殊从外经过,瞥见这一幕, 相视颔首一笑, 便各自悄然退去忙活了。
“有贵客临门!”
琳琅的声音刚落, 苏锦绣便抬起头,透过点翠花鸟屏风望去,只见一道玄色身影正缓步而来, 想来该是应不寐。
他今日穿得正经又贵气,玄色锦袍上绣鎏金云纹,腰束金玉之带,额系玄色抹额,一双桃花眼静时亦含情,望谁都觉深情款款。
苏锦绣与他也算熟人,便颔首浅迎,吩咐小绣娘看茶,随即复又开始刺绣。
这位曾被称“机巧忽若神”的翩翩五皇子,实则向来废言不多,心思内敛。苏锦绣知晓他在自己面前愿展露本真,是以对他的沉默并不意外,只专注于手中针线。
“苏锦绣,你就给我上这茶?”
苏锦绣闻言懵然回头,只见他皱着眉,仿佛喝到了什么难以下咽的陈茶劣酒一般。
她接过应不寐手中的茶盏,看了看茶汤颜色,又闻了闻气味,疑惑道:“怎么了?给你泡的可是新到的雪针茉叶呢,这等新鲜稀罕物,你还瞧不上?”
“你确定?”应不寐将茶盏取回。
“嗯,确定啊。”她面不改色地回答。
“切。”应不寐嗤笑一声,“真是夏虫不可语冰,跟你这装糊涂的人多说无益。”
“你这话说的,怎么不说是你喝惯了好东西,把嘴养刁了呢?”
苏锦绣话虽委屈,心中却暗笑,她其实早就知道这是陈茶,不过是想趁他来的时候,顺手把这陈茶给解决了罢了。
应不寐将杯中茶一饮而尽,把玉盏往桌上一放,道:“行行行,我嘴刁。”
“可我今个就要走了。”
苏锦绣手中丝线未停,只随口问了句:“走哪去?”
“岭南。”
“岭南?”苏锦绣手中的针猛地一顿,抬眸看向他,眉头微蹙,“为何要去那里?”
她曾在书中读过,古时岭南乃烟瘴蛮荒之地,山高路远,气候湿热。常年弥漫的瘴气能蚀人骨髓,林中多有毒虫猛兽,更有“岭南多瘴,去者无还”的说法。
苏锦绣脑中闪过几种他离去的可能,最后挑了个看似轻松的玩笑话:“你被流放了?”
见应不寐只是笑笑,并未否认,苏锦绣便知道自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她放下手中绣活,亲自为他斟了杯茶,轻声问道:“还是因为你身份的事?仍在被忌惮吗?”
自从上次她落入寒潭,应不寐舍命相救之后,苏锦绣便已将两人过往的恩怨一笔勾销。如今只当他是真心相交的挚友,此刻见他处境如此,自然十分关心。
“就不能不去吗?”苏锦绣追问。
应不寐接过茶盏,无奈道:“没办法呀,谁让我姓岑呢。”
两人一时默然。
苏锦绣心中愧疚不已,他临行之际,自己未备下美酒佳肴为其践行,竟还奉上了一杯陈茶。她当即端起茶盏,便要去换一壶新沏的。
应不寐却伸手拦住了她:“不必了,我这就该动身了。只是走之前,想再看你一眼。见你今日气色这般好,我便放心了。”
苏锦绣正欲开口,却听他继续说道:“如今宫廷那边,我已做了文章。宫中之人都以为,是张贵妃因你一个绣阁民女绣了些寻常花样心生嫉妒,才让表兄将你关押折磨。太后得知后大怒,已将张贵妃贬为贵人,张明叙也被罢至七品。我也与荆王打过招呼,京中再无人敢与你为难。”
“以后,你多保重。”
这话听着竟有些耳熟。苏锦绣仔细一琢磨,那语气神态,竟与逢辰那日诀别时如出一辙。
如今,她竟又要以这般情形送别一位挚友。
天地大,人如水,萍水相逢,而后各自东西南北流。
即便明知希望渺茫,在送别应不寐上马车前,苏锦绣还是轻声说:“等你回来,咱们再去谷酿摊一同饮酒。”
应不寐本已打定主意要潇洒离去,头也不回。毕竟去岭南虽远,也是去做官,未必就是送死。看开些,说不定还能过上“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日子。
可听到这句同饮酒,他的背影还是蓦地一顿。一想到往后余生,山长水远,再难相见,喉头竟久违地泛起一阵哽咽。
随后,他缓缓回头,目光紧紧锁住苏锦绣,像是要将她此刻的模样细细描摹在心底,生怕日后几十年光阴将其冲淡。
最后,他只说了一个字:“好。”
日子如白驹过隙,转瞬冬去春来。
苏锦绣每日细数光阴,在一种隐秘而微弱的期盼中度过了数月。
逢寻在汴京任了开封府尹,官居三品,手握京畿重地的行政与司法大权,整日忙得脚不沾地,鲜少归府,便常由苏锦绣带着清銮和清羿玩耍。
开春的午后,乍暖还寒,苏锦绣在庭院的浣花小溪边,陪着两个孩子用芦苇杆扎成的小船玩水。叶凌波坐在一旁的石凳上含笑看着,手中还拿着未完成的绣活。
清銮玩得兴起,抓起一颗小石子,猛地投入哥哥面前的水盆中。噗通一声,水花四溅,细小的水珠直向苏锦绣和清羿身上洒去。
两人亦不甘示弱,立刻也投石回击,庭院里顿时笑声不绝。
叶凌波见他们玩得热闹,想起自己绣活正缺一种金线,便起身回屋去取,临走前还笑着叮嘱:“小心些泼,别湿了衣裳着凉。”
可那一大两小玩得正在兴头上,早已把劝告抛到脑后。
清銮见投石斗不过二人,索性双手捧起池边的水,朝天一扬,清凉的水珠洒落了他们一身,连苏锦绣也童心大发,加入了这场水仗。
此时,逢寻恰巧回府取文书,路过这处庭院。
未到跟前,便已听见一阵欢声笑语,夹杂着两个孩童与他那义妹的声音。
走近院前,他本应目不斜视,径直回自己院子,却被那喧闹声勾得,莫名其妙地往里瞥了一眼。
此刻的阳光比先前更显刺眼,映得他们泼水时飞溅的水珠如琉璃般闪耀,笑容更闪耀。
浣花溪上见卿卿,眼波明,黛眉轻。
“主子?”
身旁的小厮木秀轻唤一声,逢寻稳了稳心神,收回目光,径直离去。
木秀见状,低声道:“孩子们喜欢和小姐玩呢。”
逢寻淡淡道:“那就让他们玩。”
自那日扫墓归来,逢寻才发现,他这义妹本性原非那般自轻自毁、寻死觅活,实则十分爱笑,柔婉明媚。
那日他随小厮匆匆赶至山顶,却晚了一步,只见她对着逢辰的棺木出神。
待他做好最坏的打算走近,却见棺中空空如也,唯有一封信静静躺着。
二人阅后才知,这竟是二弟与官家设下的一场局。信中言明,他定会好生珍重,凯旋归来,望再信他一次,等他一次。
当时信中便吩咐,此事仅限逢家知晓,不可外泄。如今知情者,除去当日的心腹小厮,便只有他与苏锦绣二人。
就连家中二老,他们也未曾告知。只因他们想着,万一此事不成,二老又要经受一次打击,实不忍让他们再经历这般心绪起伏。
自知晓二弟尚在人世,这义妹便像换了个人,逢寻对她的巨变暗自称奇,也暗自庆幸。
这总好过她先前那般阴郁寡言,他这位做长子又做兄长的,最是看不惯自家人自暴自弃。
这般想着,待他回到自己的清墨居,在书房里翻找许久,却始终不见那份文书的踪影。
木秀在一旁见状,回想片刻后说道:“公子,前几日您去找夫人议事,莫不是将文书忘在夫人院子里了?”
逢寻略一沉吟,觉其所言有理,便吩咐:“你去回禀母亲,让她在院中找找。我在此处再搜搜。”
木秀应了声“是”,便快步向夫人的院子去了。
另一边,苏锦绣刚结束水仗,连忙催促丫鬟小厮们带孩子们去泡热水澡、换衣裳。方才玩的虽是温水,但春日天气多变,生怕孩子们着了凉。
正忙碌间,恰逢木秀前来告知文书之事。苏锦绣便随他同往叶凌波房中寻觅,果然找到了那份文书。
木秀说道:“小姐,劳烦您送去吧,公子那边等着用呢。”
苏锦绣未及多想,拿起文书便匆匆向清墨居走去。
逢寻所居院落,乃逢府之最,其书房更是高筑三层。一层遍寻无果,他便抬步欲往二楼。方踏上五六级台阶,忽闻下方传来一声清脆呼唤。
“兄长!”
他本稳步向上,正思忖着文书或许藏于二楼的博古架间,闻声不由低头。
只见苏锦绣站在梯外那一圈繁茂的蓝紫花丛中,仰着头,笑着向他伸出手,努力向上递那份他遍寻不得的文书。
圈住她的花名唤紫阳,是汴京春日里极寻常的景致,盛开时蓝紫交叠成海,花团锦簇,如饱满的绣球般缀满枝头。
此时已过午时,斜斜的阳光被檐角遮去一半,映在她的杏脸桃腮上,一半阳光,一半晦暗。
向阳处,笑容纯真烂漫。阴影里,却又透着几分妩媚柔婉。
风忽然紧了,卷起树上的新叶与紫阳花瓣,轻轻拂过逢寻的手。
“兄长?”——
作者有话说:标注:
“浣花溪上见卿卿,眼波明,黛眉轻。”引用自张泌《江城子·浣花溪上见卿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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