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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哈!?”意料之中的, 魔女拖长尾音,直接露出了十足刻薄的嫌弃表情。


    “要让那群人记住我的名字……?我说啊,小村姑,你这点小心思是不是有点太明显了?”伊芙的反应不算十分生气,但也伸出了一根细白的手指,恨铁不成钢地戳着我的脑门:“什么密教 ,说的那么好听,说白了就是要把这烂摊子扔到我脑袋上吧。”


    因着不放心一同前来的同伴们跟在不远处,拉斐尔听到这里有点忧愁地看了我一眼,轻轻叹了口气。


    他就说这招可能没用的嘛。


    要不要撺掇一下那边的勇者大人,试探着用些特殊手段呢……神官心不在焉的想着,毕竟最擅长聆听愿望的妖精已经站在了这边,成功几率还是不低的。


    魔女眼尾余光轻飘飘地一扫旁边,忽然伸出两根手指捏住我的下巴,控制我的目光只能看着她一个人。


    ……唉。


    面对她突如其来的小脾气, 我只能无奈微笑:“因为实在是想不到我留下来的可能嘛。”


    “哎呀,哎呀,有什么想不到的?”魔女很夸张的叹着气,纤细的手指收回去轻轻敲打着面颊,慢条斯理地说道:“留下来的感觉也没什么不好的呀?你要做的事情和之前也没什么不同,帮我照顾魔药,打理树屋,我也说过了吧?养个四五十年,养够了就会还回去了。”


    我:“那差不多也就快死了吧……”


    “是呢,谁让小村姑就是这么脆弱的小东西,”魔女弯着眼睛,反而是有点喜滋滋的感慨起来:“那就没办法啦,看起来只能照顾你到老死了。”


    我有些不确定的问道:“……您这是在把我当猫养吗?”


    “嗯,差不多的思路?”伊芙懒洋洋地回答道,“反正感觉上也差不多吧,我能照顾你到最后一刻,提供给你所能想象出的最好的资源,至于你的这点本事,不要说密教了,折腾出什么花样也都能想办法收拾——怎么样?听到这里,是不是觉得我比那边的混血勇者厉害多啦?”


    “也就是说,您真的会活很久呢,魔女小姐。”


    伊芙抬了抬下巴,很骄傲的应道:“当然。”


    “为什么要我留下?”我问道,“单纯因为我很好玩吗?”


    魔女因此皱了皱眉头,露出一个很可爱的表情。


    “也不讨厌,”她耸耸肩,补充道,“还有就是,我很无聊。”


    ——或者说,她有点太无聊了。


    没办法呀,到了她的这个水准,就会发现很多过去拼命执着的事情会变得相当没意思。


    人当然会憎恨自己的仇敌,曾经的叛徒,性格极端些的也会把这份恨意当做燃烧灵魂的引子,可话又说回来,谁又会憎恶一只讨厌的虫子,恨到长长久久,不死不休呢?


    令人惋惜,也相当无奈的一点,如今的魔女仍然能正常品尝到感情的变化,可随着年岁渐长,与她有关的一切过往记录消失在时间带来的磨损之中,她曾深爱的,她曾憎恨的,她曾愿意记录、也愿意真心铭记她的……早都已经不在了。


    ……无聊。


    新世界的一切,与她全然无关又万分陌生的世界,全都无聊至极。


    “而这其中呢,你还算是个有趣的小玩意儿,”她伸出指尖,点了点我的眉心,“留下你,至少这几十年能为我解闷,也不错?”


    我想了想,耐心提出了另外一个问题:“可是,四五十年之后我就死了,要怎么办?”


    “……”


    魔女眨了眨眼,又眨了眨。


    “什么怎么办?”她的语气变得古怪了一点,干巴巴的说:“还能怎么办?密林这么大,随便找个地方把你埋了,平时肯定也是会绕着走的。”


    “哦,我不是说我自己,”我摆摆手否认道,很认真的看着她:“我是说,我死了以后,魔女小姐……伊芙,你要怎么办?”


    她还是有心的呀。


    七百年的时间没让魔女的心彻底死去,养了那么久的“猫”要是死掉了,那到时候又重新变回孤零零的魔女小姐要怎么办呢?


    我可不觉得她还有机会刷新出来下一个“村姑”了。


    “……”魔女忽然一脸警惕的跳起来,瞬间和我拉开距离。


    她有点气呼呼地、气急败坏地看着我,嚷嚷起来:“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可能给你研究永生魔药的!”


    我跟着卡了一下。


    ……思路转的真快啊,魔女小姐。


    就不多问为什么这么熟练了。


    “我对那种东西没什么兴趣啦,”我无奈回答道,“我只是在思考这个问题,我死了以后伊芙要怎么办,总不能让你转修亡灵法师,无聊了就把我从地里挖出来……所以才想着说,要不要把密教交给你。”


    以一个教派的角度来说,新生的密教还相当稚嫩,有充足的时间可以接受新的思想,甚至是新的信仰,新的神明。


    “他们总要学着以教派信徒的姿态活下去吧?那么一个用来长久称颂的名就是很有必要的;


    要他们记住我的名字没什么意义,我对这个也没什么兴趣,”我耐心道,“但是伊芙还会活很久,几百年,甚至上千年也有可能,我只是个普通的村姑,能为你做的实在太少了。 ”


    魔女听到这里,又慢吞吞地重新摸回椅子旁边坐下,细声细气地小声辩解:“也没有很少啦……”


    我摇摇头。


    “几十年对上千年,真的太少了。”


    我调整了一下表情,很认真的看着眼前开始有些慌张无措的魔女,温声对她道:“所以,与其纠结我这几十年还能为伊芙做点什么,不如干脆把密教交给你,让他们长久的存续下去,让所有的教徒都来称颂你的名,这样即使几十年后我不在了,也还会有很多人记得住伊芙是谁。”


    “……”


    伊芙不说话了。


    她只是瞪大眼睛,愣愣的看着我,许久都没有一点动作。


    ……


    听到这里,伊莲娜忽然小幅度的戳了戳神官。


    “村姑小地方出身,她不懂自己在做什么啦,你不要怪她乱说话。”她小声咕哝着,“不过那边那位肯定是懂的,七百年的大魔女,再给她信仰的力量,积累几百年后说不定真的能造神,光明教会的神官大人不管吗?”


    拉斐尔垂眸轻笑,意外的摇了摇头。


    “我也只能再活几十年而已,”他微笑着回答,“几百年后的世界太遥远了,我暂时没办法想象呢。”


    “但是……”他的目光忽然转而看向另一个方向,看着另一个人的背影,喃喃低语着。


    “……在我活着的时候,应该能看到一个相当不错的故事结局吧。”


    ……


    伊芙忽然深吸一口气,低下头,将脸埋在了自己的手心之中。


    “你这……区区村姑!”她的声音忽然多了几分沙哑的哽咽,低声自语,同样也是咬牙切齿的咕哝着,“……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不知道自己在给出什么?”


    我想了想之前的谈话,不太确定的回答:“一个……让伊芙满意的礼物?”


    “……”


    魔女小姐捂脸的手多了几分力气,这下子是彻底不说话了。


    “人类的记忆很短暂的,哪怕是活着的家伙,亲身受过你恩惠的那些人,”她沉默好久,终于语气阴沉的提醒道,“你要是让我接手,真的按着你说的,要他们如奉神一般称颂我的名,甚至不需要多久,他们就会彻底忘掉你的存在了。”


    “那对我来说又不重要。”我回答道,“一开始就说好了吧,只是想让他们代替我记住伊芙而已。”


    “……”双手掩面的魔女似乎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咕哝声。


    “……几十年后说不定我会让他们胡乱瞎写教义哦?把你的名字全部抹掉,全都换成大魔女伊芙的!我会成为这世界上最恶毒的魔女!比现在的魔王还要坏!”


    我诶了一声,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伊芙的理想风格原来是这种吗……”


    “谁会有这种乱七八糟的理想啊!”她猛地抬起头看着我,眼眶红得非常明显:“区区村姑罢了!乡下出身!没见过世面!什么都不懂!人家的心思也完全看不懂!……走吧走吧!留你只会让我生气,走得离我远远的,再也不见面才好呢!!”


    是傲娇呢。


    我心平气和地想。


    是熟悉的画面呢。勇者忽然抬手揉了揉身边精灵的脑袋,一副早已习以为常的样子。


    伊莲娜沉默一瞬,面无表情把脑袋上的手拉了下来。


    “所以,”神官抬手虚虚比划了一下,试探着问道:“我们这就是,可以离开的意思了?”


    魔女的目光忽然悄无声息地转了过去,她原本眼眶湿红,又是掺了怒气的委屈,侧脸瞧着也是可怜又可爱;然而就这么一个眨眼的瞬间,她看向旁人的神态就换成了阴冷沉重的杀意。


    神官下意识抿了下嘴唇,很配合地抬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示弱的姿势。


    “留着你们也没什么用。”伊芙这次换了个背对着我的姿势坐了下来,若无其事地擦擦眼睛,“还有这个什么都不懂的村姑,留下来也只会让我生气……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别再让我见到。”


    也不管她这话是说的真心还是假意,精灵先一步跳起来,直接拽住我的手臂就往外走。


    神官跟在后面,准备离开树屋的脚步声陆陆续续地渐渐走远,然而其中有一道声音,非但没有走远,反而慢悠悠的来到了魔女的身后,大大方方地直接坐了下来。


    ……


    伊芙揉了揉酸胀的脸颊,回过头看着正在桌边放下大剑的勇者,一脸意料之中的样子。


    “你留下来了啊,小子。”


    她撇撇嘴,表情嫌弃,却没开口撵人。


    “我有问题想问您,魔女小姐。”奥兰多近乎彬彬有礼地开口,神态坦荡得可怕,“有关薇薇安寿命的问题,您真的没什么想法吗?”


    “干什么?”伊芙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地问道:“她都说了没兴趣了,别告诉我你要反过来替她求永生魔药,那玩意我没研究过,就算真的要研究也要几十年的时间,她早就耗没了。”


    “不,她既然说了不需要,那么我们就不需要那种东西。”奥兰多摇摇头,语气十分温和,“我只是想问,您既然是存在超过七百年的大魔女,那也一定很明白混血种的特殊性吧。”


    伊芙哼了一声,但还是勉强点了点头。


    “是知道一点。”


    奥兰多垂下目光,温声问道:“我作为龙种的混血,在不提纯血脉的前提下,能活多久?”


    “自然比不了纯血龙动辄上千年的寿命,”女人先前脸上那种鲜活灵动的柔软情绪此时已经尽数褪去了,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心不在焉的回道:“两三百年的时间总是有的,你要是打败了魔王,再拿到什么奇怪的赐福,延续个四五百年也说不定。”


    奥兰多沉默了一会,然后才轻声道:“……那就有点太长了。”


    是啊,太长了。


    魔女在心里无意识地应和着。


    几十年充盈纯粹的幸福之后,就是长达数百年的孤独与寂寞,漫长的寿命在这里就成了时间最恶毒的诅咒,没有多少人愿意忍受的。


    “所以我想,您应该有吧?”勇者平静问道。 “足以毒杀龙的魔药,或者让我缩短寿命的魔药,您既然有能力将龙血提纯,这方面的药应该也有?”


    “哎呀,现在就想在想着生生死死都要一起了吗?真浪漫~”


    魔女单手托腮,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的勇者,艳丽的笑容却莫名多了几分阴沉的恶意:“……不过真可惜,有我也不给你。”


    奥兰多并不意外的点了点头。


    “我想也是。”他叹口气,又道,“看您的样子,也不像是这么好心的样子。”


    “那要怎么办呢,小龙?”魔女微笑着,叹息着,饶有兴趣的看着他:“没了能迅速寻死的手段,几十年后的你也一定会变得非常痛苦吧?怎么样,要去试试做点什么吗?”


    做点什么?


    奥兰多看起来并不着急,也不恼怒。


    “那您呢,女士?”勇者忽然不紧不慢的反问道。


    “得到了她这样的馈赠,您会选择现在就扭曲她存在过的痕迹,成为刚刚口中所说的足以灭世的魔女,以此逼迫她现在就回来看着您吗?”


    伊芙愣了愣,又有点不满的皱起眉头。


    “……谁会这么做啊。”她咕哝着,慢慢转开了目光。


    “而且刚刚才说过,我不要再见到她了。”


    要是现在就成为了灭世的魔女,说不定她又会去而复返吧,毕竟是勇者的小队嘛,打败邪恶拯救世界几乎是他们固定的宿命了。


    所以,才不要呢。


    才不要这种重逢的理由呢。


    至少在这有限的时间里……自己会尽量做一些让她可以安心的,无需担心、也不必回头的事情。


    而奥兰多静静地垂下目光,露出了一抹温和了然的微笑。


    “那么,我的答案也是一样的。”


    ——他最初选择成为勇者的理由,和魔女做出这样选择的理由,是一样的。


    想要创造一个让薇薇安永远幸福、永远自由的世界。


    “她已经在这个世界上留下自己的痕迹了,这些痕迹在未来一定会进一步的扩大,直至蔓延至大陆的尽头处;无论如何,不要污染,不要打扰,更不要毁坏。”


    年轻的,黄金色的勇者轻声承诺道。


    “至于我,无论我们未来的结局如何,我会守护这些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所以换句话说,我也会一只盯着你的,意图灭世的魔女大人。”


    伊芙转头瞥了他一眼,有点嫌弃,又有些放松的啧了一声。


    “记住啦。”


    第32章


    在密林深处呆久了, 外面的空气也显得清新又陌生。


    告别一路送到入口处的巴林后,伊莲娜在阳光下慢腾腾地伸了个懒腰,然后才露出十足惬意的表情:“这一趟还真是费了不少功夫,不过!好在还是成功出来啦!”


    奥兰多跟在后面,同样也是一脸欣慰地应声附和着:“总之还是要多亏了薇薇安,差一点就要被坏脾气的魔女困在这里,永远出不来了。”


    “那么,接下来应该考虑下一站的目的地了吧?”拉斐尔随即转头看向我,轻声问道,“在村子里留了一些基础物资,但如果还要坚持去打败魔王的话,那么我这边倒是有一些新的建议:被誉为骑士城邦的卡洛斯是个不错的选择,正巧也是这距离最近的主城了,我们在那里能找到些新的种子,同伴们的装备也应该重新更换了。”


    “新的种子和新的装备啊, ”奥兰多摸摸下巴,点点头:“听起来是个不错的建议……只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有一个小小的疑问想要问问神官大人。”


    拉斐尔点点头,很配合地应道:“嗯,什么?”


    奥兰多的神色平静至极:“为什么,拉斐尔还在这里?”


    “嗯?”神官状若懵懂的抬起头,很疑惑地看了过去:“大家都是伙伴啊,不是嘛?”他仿佛提前预测到奥兰多会反对似的,直接转过头看着我,一脸无辜的又问了一遍:“难道不是这样的吗?薇薇安小姐?”


    “你不要一有问题就转到她的身上去,”奥兰多皱起眉头,一步走过来,按着我的肩膀把我推到了身后的位置。


    有点意外地,他没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结太久,顶多就是有点嫌弃的瞥了一眼神官,无奈道:“解决问题的方法就是换一个人为难,然后让所有人忍着脾气配合你吗?光明教会出身的家伙原来最擅长的是这种东西吗?”


    拉斐尔闻言愣了一下,嘴角扯了扯,笑容微妙显得有些扭曲。


    “那我直接问,会答应我加入?”


    奥兰多也是答得斩钉截铁:“当然不会,快滚。”


    拉斐尔:“……”


    神官的额角青筋不太优雅地挑了挑。


    说的什么话这是。


    我拍拍金毛勇者仍挂在我肩膀上的手指,压低声音提醒道:“你不要这么不礼貌。”


    “留着他在队伍里也没什么吧?”奥兰多也跟着放轻,低头和我小小声地抱怨着:“而且神官的用处又不是很大,你身边有妖精,魔女也教过你一些初级的恢复药水配方,应付日常任务肯定都没问题的啦。”


    我板着脸直接伸手去捏金毛的耳朵,他配合着嘶嘶两声,又顺势借着揉耳朵的姿势把我的手拢过去。


    奥兰多温顺地垂下目光,拇指摩挲我的手背,语调有点酸酸的,但还算是冷静的问我:“王都出身的神官,带着真的没问题?”


    “你要是觉得自己肯定打不过魔王,永远都不可能去王都接受国王的封赏那就另算。”


    乡下人进城自然有人帮忙带路最好,而且是越多越好,就算拉斐尔在这方面可能是爱莫能助的类型,但是这种时候,愿意不捣乱就是最大的帮助了。


    奥兰多也明白这个道理,啧了一声,在神官的视线死角不太优雅地翻了个白眼,随即还是很配合着转过头去,耐着性子又道:“……我反对也没什么意思,反正薇薇安会同意,所以这件事情也就这样吧。”


    ——所以,就这样了。


    非常潦草且敷衍的正式入队,比起神官之前想象的画面实在是差距太多。


    他是猜到了勇者不可能那么快得同意自己,但好在另一个女孩子总是温柔得多,利用勇者的倔脾气从她那里换一些额外的怜惜与纵容,算是个相当划算的买卖。


    可是现在呢?


    过程和滋味平淡如水,各种方面都是毫无乐趣可言。


    拉斐尔看着那立刻又转过头去,理所当然讨要夸奖的金发勇者,唇角的弧度正在无意识地渐渐拉平。


    ……又是这样。


    神官收敛唇角笑弧,面无表情地想着。


    只有他可以得到独一份的偏爱和亲近,一直如此,永远如此。


    不太理解,也不是很想理解。


    明明这小子的独断专行此前也招惹了不少麻烦,甚至可以说这支队伍目前遭遇到的麻烦都是因为勇者吧?为什么还能那样毫无底线的溺爱着?


    要仅仅是因为他做出了很多努力,那这方面的自己也不是不能想想办法……


    神官的思维发散着,思考着,眼前忽然映入了精灵若有所思的面庞,他猝不及防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那个,伊莲娜女士?”他心有余悸地平复了一下呼吸,不太确定的问道,“您这是有什么事情么……?”


    伊莲娜的嘴边还叼着从村姑背包里翻出来的果干,她慢吞吞地嚼了一会,然后才指着面前的神官,幽幽道:“刚刚露出了很糟糕的表情呢,神官大人。”


    拉斐尔有些错愕,下意识就笑着想要否认:“怎么会……”


    精灵不太客气的打断了他的话,自顾自道:“简单来说,一副想要把那边的金毛埋在密林里当树肥的表情。”


    她只做这一句提点,随即吞下最后一口果干,无视了拉斐尔有点僵硬的表情,就这么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开了。


    “……”


    留下拉斐尔,在原地僵硬的沉默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白皙纤长的手指慢慢抚上自己的面庞,感觉到手掌下的肌肉变化不再是熟悉向上拉扯的完美弧度,有些麻木,有些僵涩,也有些诡异的酸胀感。


    笑不出来。


    他眼尾余光扫过那边已经被勇者刻意拉开距离的背影,又一次很努力扯了扯嘴角,试图恢复一贯从容自若的样子。


    但他失败了。


    ……果然还是,很难。


    细微的、绵密的,陌生却 又太过浓厚的嫉妒心,带着针刺般疼痛包裹着他肋骨下的脏器,反反复复地折磨着他还算清醒的意识和脑子。


    想要在嫉妒心侵蚀理智的前提下保持冷静,确实有点太难了。


    那么,还能做点什么呢。


    现在这个状态下的自己,要是想要她的注意力从另一个人那里抢过来,要用什么样的手段才能成功?


    这方法一定要是稳定的、可靠的、绝对不会被打扰的……


    拉斐尔的目光悄无声息地伸向了远方,那两人站得极近,目光贴着目光,手臂挨着手臂,在阳光下,亲密到连影子也交叠在了一处。


    “……”


    神官有些神经质地摸索了一下手指,强迫自己收回了视线。


    *


    在密林深处的生活,虽然也算是衣食无忧物资丰富,但也算是另一种角度的野外求生。


    按着神官给出的建议,下一站的目标虽然是传说中的骑士之城,可路上遇到新的镇子,伊莲娜也还是欢呼一声,主动跑了过去。


    烤饼、肉排、蜂蜜酒,赶上今年的丰收节,还有各种各样的新奇本地糖果,精灵的外貌年纪看起来和人类的青春期少女没有太大区别,趁此机会搜刮了不少小孩子特供的甜品零食,喜滋滋的准备抱回旅馆慢慢享受。


    为此,我们在小镇里的逗留时间从原本预期的三天延长到了一周,奥兰多惯例去镇子里到处帮忙,刷一刷属于勇者的日常任务。


    不过比起最初还需要我扯着他去干,他现在做这个也是相当主动,且轻车熟路了。


    ……


    在这方面终于成长为一个相当靠谱的好男人了呢,勇者大人。


    我有点欣慰的想着。


    这天,当他又一次熟练地把金币放进背包后,又神神秘秘地掏出一个陌生的精致宝石手环,递到了我的手上。


    奥兰多很高兴地和我表示:“这个,是给薇薇安的额外报酬。”


    “给我的?”我有点错愕,除了前两天四处逛商店还算露脸,余下几天我一直待在旅馆里,鼓捣种子,研究图纸,还有和久违的正式木头床相亲相爱。


    虽然惊讶,但还是接过了东西,宝石的成色相当不错,特意用了追踪魔法避免弄丢,手环也是可以自动调节尺寸的,戴起来相当方便。


    奥兰多顺势坐在我的对面,单手托着下巴,就这么笑眯眯的看着我:“密教的存在还不算出名,但是那么多人活下来的事情,也算是被更多人知道了。”


    我呆了呆,还是没反应过来:“然后呢?”


    奥兰多也没急着说话,目光在我脸上停顿着,带着某种太过深沉又浓烈的柔情怜爱,盯得我几乎要忍不住错开眼神。


    他似乎因此低低轻笑一声,然后才很满足,很甜蜜的微笑着,轻声道:“他们之中一部分人知道是你,薇薇安——这消息现在传开了,范围目前很小,也不敢大张旗鼓的宣扬,但他们知道自己应该感谢谁。”


    ——不得不说,这算是他成为勇者以来,得到的最好的报酬了。


    花店老板是位身材丰满的中年妇人,犹犹豫豫递来这件意外礼物的时候,奥兰多也是没反应过来的。


    “我有一位很久没见的朋友……哦,现在应该说他是密教徒比较合适啦。”对此,花店老板带着羞赧又愧疚的笑,小心翼翼地解释着。


    只需这一个称呼,勇者就瞬间读懂了她所有的言外之意。


    “总之,还是要谢谢你们……但是很抱歉,我们能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少,目前能给出的大概也就是这种程度的感谢。不介意的话,还是请您收下吧,宝石是铺子的祖传存货,花样找了这里手艺最好的裁缝设计……是我们这里很适合年轻女孩的款式,日常装饰还是拿去卖掉,都可以的。”


    老板娘的笑容甜蜜又羞赧,试探着递出礼物的时候,眼神中还带着些许柔和亲切的好奇。


    “来信写的很含糊,所以也是大家猜着做的……但我想着,应该是位非常非常美好的女孩子吧?”


    奥兰多沉默着接过,低头看清礼物的瞬间,眼底流淌的柔光比满屋的馥郁鲜花更加温柔动人。


    “是。”


    他垂眸,微笑着应道。


    “是全世界最好的。”


    第33章


    两地相隔不远, 消息已经传递到这边甚至更远的地方,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年轻的勇者大概是第一次接收到这种大范围的纯粹感激之情,在他间接默认了身份之后, 镇子里的善意几乎是潮涌般向他涌来,弄得年轻人昏头昏脑,晕头转向。


    相较于勇者和早已被热情吓到逃之夭夭的精灵,神官在这其中的姿态却是相当游刃有余的。


    *


    “总之,这些东西也请您收下吧,”水果店的老板笑呵呵的单独递来一篮子新鲜应季的果子,“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尝尝味道也是不错的。”


    “多谢。”拉斐尔微笑着应下,心里又顺便算了算,这是这几日来展露善意的第几家了?


    暂时有些记不清了, 但肯定要比预期的更多一些。


    时间过去这么久,获救的消息传出来并不奇怪,但那位再怎么说也是一城之主,在这种敏感的问题上,普通人的胆子总是要比想象中还要再小一些。


    目前还没有大张旗鼓的宣传,但这种态度……嗯。


    拉斐尔摸了摸下巴, 若有所思。


    那位城主大人就算还没出事,估计现在也是头昏脑涨,分身乏术的状态了。


    *


    神官避开了人群和自己的队友, 转身去了镇子里的教堂。


    教堂设置在了镇子郊外的一处林场附近,前来祷告的信徒三五成群, 他和驻守在这里的牧师简单打了招呼,就轻车熟路转身去了后院。


    光明教会独自研究了一套崭新的魔法系统,圣水作为媒介, 只需几个呼吸的间隔就联系上了远在王都的老友。


    清澈的水面荡开涟漪,不消一会,倒影的面容就换成了王城教会奢华富丽的背景,老友探头过来,不紧不慢地打了招呼:“呦,这么久没回信,我还以为你这趟修行做的心如死灰,早就脱了神官服撂挑子不干了呢。”


    拉斐尔对此心平气和,完全不见半点恼意:“这种话就不必再多说了,之前传给你们的消息,现在结果如何了?”


    “哦,贝格斯特那位踩着教会赚钱的城主大人是吧?”提索也很痛快,直接转了话题,“很快啊,毕竟是个有机会踩你一脚的机会,几乎是消息送回来的第一时间就有人开始动作了……本来不出意外呢,最晚今年年末那位大人就只能回去自己的封地了。”


    拉斐尔注意到这其中的关键词。


    “不出意外?”


    “对,不出意外。”水镜对面的神官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不太凑巧的是,他特意跑去贝格斯特,费尽力气地搜刮好处想要讨好的那一位,好像不是很接受他这种投机取巧的法子呢。”


    “……特别是,他现在的名声已经变得不算很好的前提下。”


    拉斐尔停顿片刻,那位城主效忠的对象卡罗尔王子,在王庭诸多后裔子嗣之中也算是相当惹眼的存在,因着过于强悍的母族背景和相当出色的顶级外表,幼年便被赐下“金血”的美名。


    金血的王子。


    ……而在更多人只可意会的目光之中,若是这位成功登基,那么最适合他的称呼就应该是,“金血的暴君”。


    老友还在对面随口扯着一些有的没的,而拉斐尔静静垂下目光,思索了一会后,他忽然开口问道:“王子殿下对他如果只是不喜欢的话,贝格斯特的这位最后结果应该也就是遣返封地,而且按着过往惯例,会待到下一任城主的任命书送到贝格斯特,他才会离开这里。”


    提索顿了顿,点头应声道:“是这样没错……”


    不知是他的错觉,还是水镜对面的阴暗背景异化了高洁神官应有的端庄神态,拉斐尔的表情似乎微妙的扭曲了一瞬,但他很快就重新展露出惯常温柔的微笑,熟练地将某种情绪压了下去,藏了起来。


    明明是还算熟悉的脸,还算知根知底的老朋友,可提索的心里还是咯噔一声,后颈皮肉莫名有些微微发凉。


    “……这可不行,”拉斐尔似乎并没注意到老友变得古怪的表情,他微微垂下眼眸,仿佛是正在怜悯信徒悲苦人生般,发出一声真诚又哀切的叹息:“还要呆这么久吗,这可不行呢……”


    会很危险的。


    他想着。


    对那些刚刚找出一条生路的人来说……特别是对于毫无防备的薇薇安小姐来说,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不应该的。


    是污染,是亵渎,是不应存在的禁忌之物。


    所以,必须要想办法清除。


    “……不行能怎么办,”提索尽量无视掉刚刚的诡异之处,一脸古怪的反问道:“这就是最快的法子了。”


    “还能更快。”拉斐尔微笑着表示,“教会内应该会有很多人乐意促成的,帮个忙吧,老朋友,把密教背后的故事进一步宣传一下,你是老人了,知道怎么操作见效最快。”


    提索的表情瞬间变得更奇怪了。


    “可以倒是可以,”他感到一阵莫名的陌生牙酸,慢慢嘶了一声后,才半信半疑的问道:“可这么干,基本上就是把你的无能钉死在耻辱柱上了,确定吗朋友?回来之后不要说之前定好的前程,怕是你连王都的位置也要保不住啦。”


    “无所谓。”拉斐尔双手交叠垂在身前,一如神像前每一次虔诚的祷告,只不过这次他低着头,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我不在乎。”


    提索有点头疼的挠了挠脑袋,无奈问道。


    “好吧,看在你小子摆烂之后我多少也能吃到点好处的份上,说说看,你把事情闹大,想干什么?”


    银发的神官抬起目光,笑容温润如水。


    他要的真的都很简单。


    “我要他彻底消失。”神官一字一顿的,万分温柔地强调道:


    “——我要他的灵魂,血肉,存在本身都从这世界上彻底消失,再也不会对这个世界产生一丝一毫的影响。”


    我要那个人,永远安全,永远不受打扰。


    ……


    结束通话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明月高悬,温柔的光亮为准备离开的神官照亮了面前长长地石板路,他在这条小路旁驻足片刻,忽然转身去了林间,采摘了许多本地的野果回来。


    在密林生活了那么久,多多少少也受到一些耳濡目染,她很喜欢这样的小游戏,将各种不知名的浆果和野花放在一起重新制成混合种子,种在花盆里并等待最后结果的过程,是她口中“自然给予的小小惊喜”。


    “因为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的答案嘛,但是种子是很温柔的,只要足够健康饱满,照看好这一小片土地,它就一定会给你一个结果。”


    有付出就应该有收获,很喜欢自诩乡下出身的温柔小姐,也有着同样朴素又可爱的价值观。


    神官看着手中一小包种子,唇角也开始不自觉地慢慢上扬。


    *


    预定一周的停留时间,莫名其妙的就因为镇子里面人们的过分热情,一点点延伸到了半个月的长度。


    勇者避不开日常任务,只能继续在外面痛并快乐着;伊莲娜为了一口吃的愿意在镇子里待上三天已经是她的极限,但听到月末节庆还会有限定糖果提供,立刻哼哼唧唧地要我学会了再走。


    倒不是什么难事……


    出门绕了一圈,不要说菜谱和新种子了,不少人家就差把自己压箱底的东西都一起塞到我怀里;这里面还有不少明显热情过分的夫人,拉着我的手,万分亲切地表示自家儿子孙子侄子朋友家的孩子,年龄正当,相貌堂堂,性格优秀,在本地有房有地,也有一份收入不错的稳定差事,如果不介意的话,两边年轻人要不要简单联络一下聊聊天?哎呀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单纯交个朋友嘛……


    ……呜。


    ……好可怕。


    我缩着脖子,被一群语气温柔的夫人太太们团团围住,一双手也被面前这位抓在手里,明明大家都是语气亲切,神态欣慰,每一位都是好感度满格的绿名状态,可就是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毛骨悚然——


    “好了,各位女士,是否能稍稍克制一点呢?”一双修长白皙的手轻轻落在我的肩头,拉斐尔不知何时站在我的身后,脸上仍带着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和一点恰到好处的无奈苦恼:“我知道各位都是真心好意,但是这种情况下,薇薇安小姐无论答应哪一位都不太合适吧?……当然也不好全都答应下来了,对各位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不尊重呢。”


    神官不愧是常年待在一线和各种人打交道的,原本被打扰了气氛的太太夫人们还有些隐约的抱怨情绪,可被他三言两语安抚之后,也都纷纷走散了。


    我的身边终于不再是超高浓度的混合香水味,忍不住重重松了口气。


    头顶传来一声隐约轻笑,拉斐尔顺势在旁俯下身子,银发自肩头倾落流下,宛如银河泼洒流淌,他眉眼弯弯,笑着看我:“怎么,今天不见勇者大人在身边呢?”


    我仍有几分心有余悸,捂着胸口喃喃道:“应该是提前策划好的吧,今天上午开始就一直有任务在忙根本抽不开身,下午新开的集市说有新的种子出售,我就没忍住从旅馆里出来了……”


    拉斐尔眼中笑意渐深:“那下次还自己出来么?”


    我立刻把脑袋摇成拨浪鼓。


    “您愿意吃一堑长一智自然最好不过,”神官重新站直身子,随手把我肩头垂下的头发拢到身后,又若无其事地对我道:“但既然都已经出来了,也就不要浪费机会,卖东西的地方在哪儿?我陪您一起去吧。”


    “……”我捂着脸,有点小小的为难。


    拉斐尔本来已经走出两步,见我不曾跟上,又停下来转身看着我。


    他脸上笑意淡了几分,但还是温声细语的问我:“不愿意吗?还是说,必须要奥兰多来才行?”


    “哦,那倒不是的……”我下意识摇摇头,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不是在杞人忧天:“只不过刚刚才从密林出来不久吧?总觉得还没过多久,这里的人就已经都认识我们了,换句话说,贝格斯特那边的人应该也能得到我们在这里的消息。”


    拉斐尔只是以一种过分专注的眼神静静看着我,他目光中有些东西,沉重的、压抑的、不可言说的东西,就这样如浓稠的阴影一样,习以为常的,也若无其事地沉了下去,即使凝视着他的眼睛,也只能看见一片温宁的、沉默的、足以吞噬一切波澜的平静。


    我看着面前气质尊贵的神官,有点犹豫的表示:“伊莲娜本来就是独来独往的雇佣兵,奥兰多一直和我在一起,所以也没关系;但是拉斐尔……你是王都出身的神官吧?要是让贝格斯特的人知道你和我们一直待在一起,对你会不会有一些不好的影响?”


    “……”片刻的沉默后,拉斐尔很温柔地笑了起来,笑容很鲜活,明亮,又带了几分轻快的苦恼:“就因为这个?”


    什么叫就因为这个。


    我立刻就严肃起来了。


    前途是很重要的事情,王都出身的公务员最好还是不要挨上这种重要案底比较好。


    “虽然您现在真的是在很认真的提醒我,我也确实因此感到满心的幸福和感激……”拉斐尔忽然抬起手轻轻挡住了脸,他修长的手指有意按在了嘴角旁边的位置,以至于那个惯常的笑容显得有些诡异的扭曲,“但是怎么办呀,薇薇安小姐……”


    他叹息着,仿佛是愉悦,又有些苦恼地抬起眼,幽幽地看着我,轻声问道:“好像,稍微有点晚了呢……?”


    我:“……”


    ……诶?


    我瞬间大惊失色。


    就这么一会功夫这位就已经是面临失业危机了吗?


    “倒也没有那么夸张的程度,”拉斐尔看懂我的表情,有些哭笑不得表示:“只是更进一步的可能性显然不太可能啦,两边狗咬狗的把戏,都需要扔出去个替罪羊及时止损,我么,未来可能会被派去个乡下地方,做个驻守的神官?”


    “哎呀,”这种事情我不好做出过多评价,只能含糊安慰道:“看开些吧神官大人……乡下至少能保证清净嘛。”


    “嗯。”拉斐尔眉眼弯弯地看着我,很配合的点点头。


    “我也没觉得这是个坏选择,”他站在贩卖种子的摊位旁边,随口笑着问道:“就是不知道,如果薇薇安小姐未来真的重新开了农场,能不能在附近给我留一个用来祷告的位置?”


    “嗯?这种事情我无所谓的,看你自己的心意就好了嘛。”我挑着种子,心不在焉地应道,“只不过乡下农场的日子可能比您想象中更辛苦些,还是想清楚比较好哦?”


    想清楚了。神官微笑着想着。


    这种事情,早在更久之前,他就已经想得非常清楚了。


    他低下头,垂下目光,双手十分自然地交叠垂在胸前,顺着另一个人拉长的影子指出的方向,慢慢向前走着。


    我在做出真正正确的选择。


    我已在走我应行的路。


    第34章


    拉斐尔的几句话, 也算是给提索这个老朋友扔下个不大不小的难题。


    但又能怎么办呢?提索挠挠脑袋,拉斐尔这么一副放弃抵抗的样子因为什么暂且不知,不过以他们的角度来看,他日后原本稳稳握在手中的主教位置,倒是能借此机会腾出来。


    仅这一条,就相当诱人了。


    贝格斯特的城主大人要如何处理,这反而是个很简单的事情,按着固定流程,这样闹出大乱子的贵族通常是先被诸位主教联合审判定下神罚的内容,其后才是王庭出面继续定下世俗方面的罪名;


    办事不力的贵族那么多,也不能挨个都认认真真的处理掉,所以这套流程过去通常也都是走走形式,只不过这次不太巧,上面在贝格斯特弄丢了一位最心仪的学生,无论之后王庭准备如何定罪,教会这边都不会让他太好过。


    但是要真的满足拉斐尔那种要把人家彻底挫骨扬灰的要求……


    这边的提索还在思考,要不要去几位红衣主教面前溜达溜达,顺便把拉斐尔的情况说得再惨烈些,镶嵌宝石的雕花大门就被人急匆匆地敲响,侍奉的仆从在得到许可的同时就跟着探进脑袋,急惶惶地嘘声提醒道:“出事了……!”


    提索一怔,下意识就跟着站了起来。


    *


    事先强调过, 流程是很重要的。


    而在王都这种地方,各种繁琐冗杂的章程更是编织出了不同阶级之间不可逾越的界限,就像在贝格斯特一手遮天的大人物,在这里也必须要老老实实蹲在大牢里,等着教会这边动辄三五月的流程走完,才能知道自己之后的命运。


    但是,流程这种东西,有时候也仅仅是上面人为下面制定的规矩。


    提索脚步匆匆,而他已经算是慢了半步,远远瞧见几位红衣的背影消失在地牢的入口处时,他的心里就禁不住咯噔一声,暗想,完了。


    这下子可是彻底毁了。


    能惊动红衣这个级别的大人物会是谁,似乎也不必再过多思考,提索硬着头皮走了进去,刚刚过了地牢的潮湿长阶,就被里面萦绕不散的浓郁新鲜的血腥气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站在角落处,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原本关押着那位城主的方向。


    ……好家伙。


    提索无声嘶了一声冷气,默不作声地把脑袋低了下去。


    今早还在中气十足嚷嚷自己冤枉要见王子大人的家伙,这会就已经完全看不出正常的人模样了。


    此时的地牢之中,连着早早低下头的提索,其余的神官,侍从,包括红衣的主教,无不恭敬垂首,红与黑的色调交至一处,蔓延开一片浑浊的影子。


    “哎呀,来了好多人呀~”在气氛压抑的地牢深处,在犯人嘶哑痛苦的呻吟声,和无数小心克制的呼吸声之中,倏然响起一道甚至称得上轻盈活泼的含笑音调。


    “……”这一刻,无人有胆应话。


    王子卡罗尔自阴影中漫步走出,浅金色的长发随意扎起束在脑后,披着一件暗色大氅,而距离他几米不到的地方,就是曾经对他宣誓效忠的对象。


    然而卡罗尔此时对自己昔日部下的惨烈姿态毫不在意,连一个眼神也没留下。


    被冠以金血之名的年轻王子,帝国最优秀的继承人之一,就这么坦然地、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地牢阴影的最深处,沐浴在血腥味最浓郁的中心处,若无其事地对着所有人调侃着,微笑着。


    可即使如此,当意图回话的人努力克制着胆怯与恐惧,需要抬起头看向他时,仍然会在第一时间被他那仿佛烈阳融金般华丽盛烈的魅力吸引走注意力,下意识忽略掉在他身上全部的扭曲违和之处。


    “我只是来处理一个不听话的叛徒,不必这样兴师动众的吧?”他停了停,又以一种极为真诚的苦恼语气反问道,“而且我也特意和教皇打过招呼了,所以这几位主教大人的意思……?”


    站在最前面的老主教万分谦卑地低下头,毕恭毕敬地回答道:“只是担心地牢气味肮脏,弄脏了您的衣服。”


    “嗯?”卡罗尔低下头,打量了一下自己大氅已经染上血污的下摆,又摆摆手,微笑着说道:“这种小事就不必在意了,这里关着的可是个脏兮兮的贪污犯啊,比起关心我的衣服,处理一下这种灵魂都被污染的家伙应该才是当务之急?”


    老主教慢慢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回话的功夫,就听得卡罗尔立刻以一种极为愉快清爽的语调补充道:“不过别担心!知道你们做事总是喜欢心软,又是磨磨蹭蹭地下不了手,所以这一次我就先动手解决啦!”


    “……”一阵微妙短暂地沉默之后,主教终于开口回应:“……那就,多谢王子殿下的慷慨了。”


    “不客气。”卡罗尔摆摆手,低头看了看手,又随口补充道:“不过这样一来,你们教会这边的审判就先这样吧,要留一口气给我们继续嘛。”


    老主教磨了磨牙,此时卡罗尔身后又幽幽传出一道清冷沉稳的男性声线,那是个衣着朴素容貌清隽的男人,垂眉敛目,此前比阴影更加安静,“殿下,这位如今变成这幅样子,想来也是禁不起新一轮的长途跋涉;要是就这样放任不管,会给教会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他记得这声音,王子身边最信赖的谋臣费尔南多,比起金血这蛮不讲理随心所欲的疯子,这还算是个带着脑子的靠谱对象。


    有他在,至少能保证问题不会进一步扩大。


    “那是有点麻烦呢。”卡罗尔有点无奈地配合着感慨一声,又转头看向了一众僵在原地,半晌不知所措的主教和神官们。


    “那就借个地方吧,一起把该弄的事情都弄完吧。”他微笑着说道,“手续书还是什么的,回头让费尔南多补给你们,放心、放心~我只处理这一个,不会打扰你们其他工作的。”


    ……实际上,您出现在这儿,本身就已经算是个天大的麻烦了。


    老主教苦笑着,但对着笑眯眯的王子殿下,他们也只能忍耐着慢慢退了出去。


    见状如此,跟在卡罗尔身后的谋臣也是隐秘地松了口气。


    不知是主教们对于这次的突发事件惊恐万状,就连他现在也是头痛不已,无法解读殿下的行动理由:“只是这种程度的案子,按理来说不该惊扰到您才对。”


    “嗯……?”


    卡罗尔此时已经站在了牢笼的铁栏杆之前,很随意地回了下头,发出一声短促的音节。


    “你在说什么啊费尔南多,”他随手指了指笼子里已经快要看不出人形的家伙,很疑惑地反问道:“之前是这个家伙说的吧?说我选择他一定没问题,这一趟会找到让所有人夸奖我的方法——”


    费尔南多低下头,配合着应声:“……是有这样的承诺没错。”


    于是王子收回视线,慢吞吞地在牢门旁边蹲了下来,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里面的人。幽幽道: “结果他所谓的方法,就是用许多钱买通许多人,让他们愿意夸奖我,站在我这一边,称赞我是最优秀的继承人……”


    卡罗尔轻飘飘地啧了一声。


    “无聊的法子。”他评价道。


    他抬脚踢了踢一根铁栏杆,里面的人立刻发出惊恐而短促的呜咽声,卡罗尔漫不经心地看了一会,这才觉得无趣般抬起眼皮,又说:“要是他真能靠这个法子成功,我也不说什么。”


    费尔南多因此垂下目光,不再说话了。


    “但是您没能成功呢,城主大人。”王子也不需要对方的回应,目光重新转向里面匍匐在地缩成一团的可怜家伙,十分无奈的叹了口气,“非但没有得到真心实意地夸奖,为我带来所谓的助力,反而还让人带走了那么多的大活人……”


    提起这个,原本已经气息奄奄的城主忽然挣扎出了最后一点力气,拼命扑到了栏杆旁边,嘶声辩解着:


    “殿下……殿下!”他声音嘶哑,糊满血污的狰狞面皮流露出不甘的扭曲之色,哑声道:“我亲爱的殿下,您千万不要被骗了……


    那所谓的勇者,还有废物一样的神官,全都是噱头!是假的!是为了给另一个人打掩护的影子!那个小丫头鼓捣出来所谓的密教,不要听她说得那么煞有其事,本质就是野心勃勃,要和光明教会对着干!您若是能抓住机会……不,您要是能允许我,再给我最后的机会,这次我一定保证能把教会的把柄也给您带回来! ”


    卡罗尔安静地,耐心至极地听完了他的这番话,然后歪了歪头,故作疑惑的反问道:“话是这么说,但就算放你回去,你也是个被所有人讨厌的家伙吧?”


    ……诶?


    从未想过会得到这样评价的城主,怔怔睁大了眼睛,茫然的看着眼前的王子。


    “因为你被所有人讨厌了,所以得不到信任;又因为另一个人比你更优秀,被更多人喜欢,所以她才能从贝格斯特带走许多人——难道不就是这么个道理?”


    “那既然如此,”卡罗尔敛起脸上那点浅淡的笑弧,温声细语的反问道:


    “——我为什么不直接找她过来呢?”


    城主倏然愣住,他再张张嘴,却已经无法再发出声音了。


    自始至终站在他的身边,却连任何一位主教都没有注意到的、黑发黑眼的高大骑士,他此时悄无声息地收回了自己暗色的剑刃,又俯下身,将地上尸体拖离自己主君的面前,避免蔓延的血进一步沾污他的衣袍。


    卡罗尔就这么安静地站着,因此陷入沉思。


    ……啊。


    对诶!还能这么干嘛!


    王子的眼睛倏地一亮,迅速转头看向自己的谋臣,兴致勃勃地问道:“费尔南多,你说那位能成功带走许多人的小姐,甚至靠着自己就弄出来所谓的密教,是不是因为她很受人尊敬,得到了很多人的夸奖,所以才能这么简单就成功的?”


    事实上,这个过程应该非常不简单。


    费尔南多吞下这句完全起不到效用的提醒,轻轻叹口气,应和道:“其他姑且不提,受人尊敬,且是一位优秀到让人愿意毫不犹豫交付性命的女士,这一点应该是没错的。”


    卡罗尔跟着弯起眼睛,露出欣赏又雀跃的笑容。


    “那可真不错。”他双手十指交叠,微笑着评价道:“听着就很厉害的样子……!那你说,费尔南多,要是把她带到我这边来,要是把她变成我的……”


    他停顿片刻,才饶有兴趣的问道:“是不是,我也能受到更多人的尊重,得到更多人的夸奖——就像我从小到大,你们对我期待的那样?”


    这一刻,谋臣有短暂窒息般的沉默。


    任何人都能听懂,那仅仅是对孩子一种天真朴素的期待。


    可面对这样一位煞有其事,至少目前看起来,很认真地在将这种评价当做所谓的“努力目标”的王子殿下,费尔南多也只能叹息着,给出属于自己的回答。


    “话虽然这样说,但是您准备怎么做呢,”他只能耐着性子,安抚耐心一般又相当擅长 随心所欲的幼童一般,小心且谨慎地提醒着:“一位受人尊敬的对象,如果对待她的行事作风太过蛮横粗鲁,也是会引人反感的。”


    卡罗尔很疑惑地眨眨眼睛,问道:“不能让恩里科直接带回来吗?我当然不会很粗鲁,我会在我的封地里招待她,会给她很多珠宝和黄金,女孩子都很喜欢这个吧?”


    “如果您是真心想要邀请她加入我们,那么请千万不要这么做,”费尔南多忍着头痛提醒道,“最好还是选择一些委婉的方式,能表达您的诚意和真心自然最好……”


    好麻烦呐。


    王子仍带着微笑的脸上此时已经写满了敷衍的回应。


    “那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理所当然地转头看向身后的黑发骑士,吩咐道:“这问题交给你了恩里科,想办法把那个女孩子带过来吧……啊,对了,记得要表达诚意和真心,用一点比较委婉的方式。”


    “……我么?”骑士抬起头,轮廓深邃英朗的脸上露出一抹短暂地疑惑,随即便再次归于死水般的沉寂。


    他垂下目光,恭敬回道:“遵命,殿下。”


    ……完了。


    费尔南多很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比让王子动脑子更糟糕的选择,就是直接选了另一个根本不会动脑子的家伙。


    第35章


    骑士城邦, 卡洛斯。


    是一个比想象中还要正常的繁华都市。


    商贸的车队往来不断,街上人流如织,不同的种族,不同的职业,不同的风格……当我的目光连着恋恋不舍地追过三位毛茸茸的兽人佣兵之后,几只手终于默不作声地伸了过来,字面意义上的来自四面八方,把我推到了里侧的位置。


    我再转过头往外看,挡住视线的就换成了奥兰多的起伏明显的饱满胸膛轮廓,试着往后看看,神官银发垂落身前,唇角笑意亦是温柔如水。


    “兽人的性情风格千奇百怪的,不能随便用人类的社交习惯对待他们,之前也有因为不小心对上目光就当做挑衅的例子。”精灵小姐箍着我的手臂,用一种相当硬邦邦的语气解释着。 “初来乍到,你也不想就这么直接打起来吧?”


    我:“……”


    那确实不想。


    “可是在看的也不止我一个啊,”眼尾余光扫过几个画面,我小心翼翼地试图挣扎一下, “他们穿着的都是佣兵和冒险者的打扮,感觉已经很习惯被人围观了。”


    精灵哽了一下,此时的拉斐尔摸摸下巴,打量着路上的人群,若有所思:“上次来卡洛斯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当年还能看到贵族小姐们的撒花游行呢,这里的气氛现在好像变得紧张了不少?”


    “因为地理关系的影响吧,这几年的魔族势力也在不断扩张,卡洛斯已经算得上是临近魔族最近的主城之一了, ”奥兰多的声音恰到好处的跟上,很认真,也很冷静地分析着,“说是佣兵和冒险家,感觉上和民间组织的预备军也差不多了。”


    “是吧!”精灵顺势支棱起脑袋,煞有其事地提醒我:“这里已经很危险了哦!不能和之前一样让你到处乱跑了,路上的人最好也不要乱看,特别是咱们这里还有个情况特殊的家伙……”


    她撇撇嘴,不怎么委婉的瞪了一眼奥兰多。


    勇者眨眨眼睛,一脸无辜的指了指自己:“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了?”


    “别小看你另外一半的混血,”神官提醒,“其他姑且不说,天然的压迫感还是有的。”


    勇者煞有其事地诶了一声,又看我一眼,摊了摊手。


    “这就没办法了呢,薇薇安。”他笑眯眯的做出最后总结,“以防万一,还是不要到处乱看比较好。”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


    煞有其事说了一大堆严肃内容,但到最后莫名其妙地需要克制视线不要到处乱看的那个,反而是我。


    “路上的人多眼杂,说不好是哪里的什么出身呢……”


    “这种地方,就算是王都的主教过来也要受到不少限制。”


    “环境摆在这里,内外都不算是十分安全的类型了。”


    ……


    诸如此类,林林总总。


    半个小时后,我坐在本地号称最安全的旅馆房间里,面无表情地看着低头收拾东西的奥兰多:“所以,这就是你们商量半天得出来的结果?”


    让我在这里待着,然后等他们出门回来打败魔王拯救一下世界,最后一切结束了再一起回家种田?


    奥兰多把几个花盆放在阳台处,借着递给我种子的姿势,顺势在我面前单膝跪地,拉平了彼此的视线。


    “没办法啊,”他看着我,眼中有着太过温柔的无奈情愫,“卡洛斯已经算是最后的安全区域了,再往前走虽然还有人类城市坚持,但是那里太危险了,白天晚上都不安全,我不想带着你一起过去。”


    ……好吧。


    事到如今,我只能低着头,任由勇者他们安排下去。


    谁让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村姑呢?战斗方面的技能几乎是一点都没点。


    我这边反应还算平静,可与我对视的奥兰多也不知道因此想到了什么,脸上令人信赖的沉稳笑容坚持不过几秒,忽然就在下一秒彻底垮了下去。


    “你怎么就一点不高兴的反应都没有啊……?”他耷拉着嘴角,委屈巴巴的看着我:“难过啊,不舍啊,不放心之类的,好歹说两句安慰话嘛……”


    我:“。”


    我:“真要跟着你们一起去打魔王你又不乐意——”


    “本来就不可能同意嘛!”奥兰多忽然就直接坐在地上,借着机会不管不顾地拢住我的小腿,脑袋也跟着压着我的大腿,距离近得拱一拱就能蹭到了我的肚子上,就这么哼哼唧唧的抱怨起来:


    “呜……要和薇薇安分开好久,这么一想就完全不想去——”


    “都到这种时候了还要抱怨吗?”我拍拍他宽阔厚实的后背,一时间只感觉腿上的束缚感越来越重,只能耐着性子安慰:“坚持一下吧,坚持一下吧~很辛苦的勇者大人,已经快到关底剧情了,只需要打完最后的大boss就能回家了哦?”


    奥兰多顿了顿,然后闷闷问道:“最后,我还能和薇薇安一起回家么?”


    “嗯嗯,能的能的。”我忙不叠的点头,生怕这小子一个嫌烦现在就想要打道回府。


    “……”


    这次,奥兰多没有选择立刻回答,他的脑袋仍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腿上,只不过不知为何,原本想象中本该变得安稳的呼吸节奏,反而渐渐变得缓慢而沉重。


    灼热的、清晰的、完全无法忽略的……


    ……啊。


    我举着手悬在半空,盯着眼前过于宽阔厚实的男性脊背,终于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这姿势的危险之处。


    自小到大,我都太习惯了他万分乖顺的家犬姿态,就连龙化之后的本质也仍然还是擅长摇着尾巴的小狗;我把这认知习惯性地带入与他相处的日常之中,等到反应过来这次不再是小狗扯着裙摆的撒娇行动时,好像已经晚了一点。


    我下意识地想要动动自己的腿,可腰肢之下的部分早已彻底失去控制,反而原本已经有些被压麻的腿因此更加清晰地感觉到了入侵的温度,随着呼吸的节奏,透过棉麻的布料一点点传递到肌肤上。


    ……已经,动不了了。


    他的手臂不知何时已经从虚虚拢住小腿的位置向上挪动,手掌轻轻一抬,就已经无声无息地勾住了腿弯与膝盖。


    许是察觉到我发声之后的停顿突兀,原本长久地把脑袋埋在我腿上的奥兰多忽然若有所觉地抬起头,他漂亮的蓝眼睛染着一层湿漉水色,顿了顿后,状若迷茫地看着我。


    “薇薇安?”他咕哝着,又若无其事地扯开微笑,问我:“怎么了?”


    “你,”这个姿势实在是让我不好下手,只能先试探着推了推他硬邦邦的肩膀,嘀咕着提醒:“先放开……!”


    奥兰多沉默一会,忽然歪歪头看着我,唇角笑意不变:“你确定?”


    “确定!这个姿势太奇怪了!”我努力板着脸和他强调:“总之先放开!这看起来不太像是正经谈话的样子!”


    他慢悠悠地哦了一声,倒是意外很配合的松开了箍着膝盖的手掌,但手臂仍然放在小腿后面,只留给我一点挣扎的余地。


    我下意识想要蹬腿从对方手臂控制的范围内挣出来时,却没注意到此前已经是个太过中心靠后的微妙姿势——这就像以个人为中心的拔河运动,对方倏然松手放开拉扯的重心,这边自然是一个后仰,一阵天旋地转之后,视角已经调换成了木纹的天花板。


    ……不幸中的万幸,这家旅馆的床还是蛮有弹性的。


    一只手虚虚在旁边扶了一把,避免脑袋不小心掉出床沿之外,随即便很自然地撑在旁边,我再眨眨眼睛,能看见的东西就从天花板的拼接木纹换成了奥兰多笑意盈盈的一张脸。


    “……”要吐槽的地方太多了。


    我和他面面相觑了一会,终于还是忍不住抬起一根手指指着他,幽幽控诉道:“你小子,故意的吧?”


    对方倒是很大方的一挑眉,完全没有一点避讳的意思。


    “这话也许应该是我先说才对?”腿边的床榻忽然压上了更加沉重的重量,他以一种相当游刃有余地姿态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似笑非笑地问道:“事到如今,我和薇薇安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我下意识地:“大家都是伙伴……啊,好像不能这么说呢。”


    那张十分赏心悦目的脸仍在微笑,但也分明透出了几分“你再说这种话试试看呢”的隐秘威胁。


    我默默缩回控诉他的手指,两手交叠,规规矩矩地置于胸前。


    “明明更早之前就注意到了吧……”他微笑着,垂下目光,慢条斯理地提醒着,压在床榻一角的膝盖慢慢向前拉进着距离,又轻声细语地提醒我:“而且在梦里的时候也和你说过不止一次了才对?”


    是心仪,是爱慕,是被迫求而不得,所以只能在原地束手束脚,克制成喜欢的心。


    “我是和你求过婚的,薇薇安,”他的声音微哑,带着几分软绵的抱怨,小声和我强调着,“不止一次和你求过婚了,你明明也很清楚,怎么还能这么若无其事地一直把我当做小孩子对待呢?”


    那些早已习以为常的亲近与触碰,那些能轻而易举让旁人嫉妒不已的偏心与溺爱,他依然享受,依然喜欢,依然会因此洋洋自得。


    但是,只有这样的程度是远远不行的。


    这充其量只是延续了童年的溺爱,并不是他期待中的结果。


    “都走到这一步了,至少先给我个答复吧?”他轻轻叹口气,很委屈的看着我:“我反正不是那种等到一切结束就回老家结婚的类型,就算下一秒就要死在魔王城里,失恋的勇者和早死的人夫在设定上还是有着本质上区别的。”


    “……”


    相当随意地说出了很可怕的发言呢。


    我的思维被他搞得有点混乱,但还是有一点比较确定:“你应该是死不了的吧?奥兰多一定会是最后拯救世界的勇者,嗯,这方面我对你还是很有信心的。”


    奥兰多顿了顿,还是配合着我的跳跃思维接了下去:“这种时候不会觉得我死了比较干脆吗?”


    “不好啊!”我反射性否认道,“拿到全图鉴的有钱年轻寡妇这种结局……诶好像也不是不行……”


    一不小心脱口而出了一些非常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连我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反而是奥兰多倏然亮得惊人的眼睛让我下意识闭了嘴,惊恐万状的看着那张忽然就笑得过分灿烂的帅气面容。


    他砸了咂嘴,像是就在这瞬息之间就做好了什么很重要的决定。


    “不过,这也算是知道了薇薇安的真心?”他以一种很轻松、很爽朗的语气回答道,若无其事地接着又道:“别担心,你刚刚那句话虽然没办法帮你完全实现,但是挑挑拣拣实现一部分还是没问题的。”


    总之,先不要考虑她后半句的言外之意。


    奥兰多分神琢磨着,想要全图鉴难度不大,有钱这点自己努努力也没问题,至于后面那个词……可以先完成一半。


    “打赢魔王之后的委托费也会翻几倍吧?我会努力让薇薇安不开农场也能非常有钱的。”


    “不要在这种时候用这种体贴好男人的语气和我说话!”我开始蹬腿,试图把这只压迫感十足的大金毛从我面前踹开:“而且说好的纯粹勇者热血冒险故事呢,不要给我这种没有预告也没有标签的展开——”


    “你想看什么故事都会配合你。”奥兰多心不在焉地应声,很耐心地扶着我,以免我一不小心当真从床上滚下去。


    “想要勇者斗魔王的故事,想要魔龙放弃世界的故事……故事,情节,在这其中扮演的角色,只要你开口,要我成为什么都可以。”


    被他按住手腕,强制性要求四目相对的时候,我以为我会对上一双更加危险更加糟糕的眼睛。


    可那双俯视着我的蓝眼睛,里面溢满的依然是近乎软弱的、卑微的、甚至是怯懦的祈求。


    “所以,刚刚那句话再说一遍吧?”


    他低着头,轻声祈祷着。


    “只需要稍微认真一点就好,一点点就好,明天早上,不……几个小时之后就会后悔也没关系,说给我听吧,薇薇安,只需要你说一次我愿意……”


    我:“……”


    我:“……那就,等你成功了,就回老家结婚?”


    ……


    奥兰多很明显哽了一下,随即恨恨地一脑袋砸在我的颈侧,很大只的一整个顺势埋在我的旁边,呜呜咕咕地开始哭唧唧抱怨起来:“我不要这种承诺啊——”


    第36章


    flag是很讨厌的,可从另一种角度来说,该做的事情也是要做的。


    ……


    在旅馆休息了几天调整状态,突然冷不丁被奥兰多拽上街的时候,我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要说最近有什么特殊的节庆和风景,倒也不是,出门这天的天气和入城那天相差不多,这小子也没急着立刻回答我,不言不语地拽着我走了几家风格不同的防具店后,我好像有点反应过来了。


    勇者自从到达这里之后,警惕心一直很强, 今天却罕见地选择脱下了防身的软甲,只穿了身裁剪清爽的麻色衬衫, 簇新的及膝长靴完美贴合腿部曲线, 勾勒出纤细修长的小腿线条;远远站在那里,宽肩窄腰的高挑好身材一览无余。


    唔。


    头发是仔细洗过的, 衣服和鞋子都是新买的,靠近一点,身上还能闻到清爽干净的草木香。


    对比之下, 只穿了日常便装出门的我就显得有些敷衍了。


    “不去杂货店看看嘛?”我也不着急,戳戳他的手臂,感觉到对方的小臂肌肉立刻不自然地绷紧起来。


    “先不去了……”奥兰多目光游移,一副强作镇定的姿态,特意抓过的金发却掩着一双泛红的耳廓。


    我眯起眼睛,索性弯起手指, 在他的小臂肌肤上抓抓挠挠。


    “唔……!”金发掩着的一点红晕逐渐开始向颧骨范围蔓延,奥兰多很慌乱、又有点委屈地抬起胳膊避开我的作乱的手指,有点不太自然地轻咳一声:


    “因为还要薇薇安在这里待一段时间嘛, 以防万一,身上还是常备些魔法防具比较好。”


    说的很有道理。我很配合地跟着点点头,看着他拽着我又进了一家新的防具店铺,直接掠过那些沉重的防具,花里胡哨的魔法卷轴……目光直接就盯着饰品一栏过去了。


    ……呵。


    常备防具哈。


    他先是欲盖弥彰地拿了一堆项链手镯之类的东西给我看,也不看效果和适用对象,只要我点头就一股脑地结账买单,最后等到面前已经全部清空,这才小心翼翼捏起一枚秘银材质镶嵌蓝宝石的精巧戒指,垂眸托起我的一只手,简单比划了几下。


    “这个喜欢吗?”他若无其事地问道,捏着戒指的手却是肉眼可见的抖,“……要是喜欢的话,这个就一起买吧。”


    我瞥了一眼老板脸上那已经快要看不见眼睛的灿烂笑容,忍不住叹了口气。


    “……奥兰多,”我顺势拍拍他的掌心,无奈道:“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你要是想执行这个订婚步骤,直接和我开口就行,可以不用这么弯弯绕的?”


    面前的大金毛肉眼可见地震了一下,他愣愣看着我,瞬间失去了平日里的伶牙俐齿,只剩下满脸通红的羞涩狼狈。


    店内原本人声嘈杂,此时却忽然变得安静地可怕。


    无数双眼睛直勾勾地看了过来,我眨眨眼,本来的放松心态莫名也跟着生出几分拘谨,只能又拍拍他僵在半空半天的手掌,小声提醒:“你要干嘛都快点,我不想在这儿被人当戏看。”


    他倏然瞪大眼睛,那副软绵又委屈的神态瞧着反而比我更加可怜。


    而随着奥兰多的这幅羞赧姿态愈发明显,店中也不知是哪个角落,跟着发出了一声感慨万千的叹息声。


    ……哦~


    青春~~


    奥兰多低着头,手上还捏着那枚明显是定制款式的秘银戒指,抬起又放下,是太过引人促狭的手足无措。


    “那个……我……”


    他张张嘴,很努力的样子,膝盖向下试探了几次都没找到合适的姿势,本人更是眼神混乱,狼狈到半天都说不清楚话:“我……”


    旁边的老板见状如此,干脆利落的从柜子里掏出了一套全新的订单直接递了过来:“提前补充一句,本店支持一切定制服务哦?包括婚礼仪式的全套项目,从新娘妆容到堪比顶级防护道具的婚纱,保证两位婚礼就算开在魔王大本营的混战现场,也绝对不会让新娘的裙摆染上一丝多余的污垢——”


    我:“……”


    我:“比想象中还要敬业呢,老板。”


    “客气客气,”老板十分谦虚的接过话茬,一脸唏嘘道:“这年头竞争太强啦,生意不好做嘛,客人理解一下……啊!这就签好字啦?”


    “正常人不会在魔王大本营举办婚礼的,所以正常款式正常风格正常水准就好,”我冷静回道,顺手把签好的订单递了回去,“不需要其他额外定制款了,谢谢。”


    “诶?诶?客人不再看看其他项目吗?本店也支持夫妻协作击杀魔族的珍贵影像留影哦?绝对是最优秀的顶尖佣兵团队,保证客户的安全无虞……”


    我打断老板滔滔不绝地介绍,顺手把奥兰多捏在手里半天的戒指拿了过来,简单比划了一下,还是戴在了中指上。


    在一群人小小声地兴奋尖叫声中,旁边的这个人好像温度又上升了一点。


    “就这样吧。”我点点头,在一群人情绪复杂的叹息声中拽上了还愣在原地的奥兰多,直接出了门。


    一步,两步,三步……


    几乎是踉跄着出了门,刚刚在平地上走了没几步,原本乖乖被我牵出来的金毛动作开始变得越来越慢,越来越迟钝,没走几步后,他终于彻底停在原地,卡住了。


    我就这么盯着他,看着他恍惚放空的眼神逐渐恢复了正常的高光,然后愣愣的看着我,迷茫问道:“就这么……真正答应了?”


    “不然呢?”我很疑惑的看着他,“之前也算是答应了吧,明明在旅馆还会得寸进尺,怎么现在实际操作反而不敢了?”


    ……不知道。


    奥兰多在心里愣愣回答着。


    反正就是……不敢。


    “嗯,要怎么说呢?”我看着暂时戴在中指上的秘银戒指,想了想,还是回答道:“就像打败魔王拯救世界是勇者的既定结局,现在这个结果……也算是我给我自己设定的最后结局?”


    我舒展手指,对着奥兰多笑了笑。


    “至少在这个世界里,我只想接过你递来的戒指。”


    ……


    他张了张嘴,却没说话。


    正当我以为他要再一次变成羞答答的小狗把自己烧成高温状态时,那双原本规规矩矩被我拽着的手忽然反过来扣住了我的手掌,罕见粗鲁凶狠的直接把我扣进了怀里。


    男人的手臂压过脊背,按住肩膀,是几乎要恨不得把我勒入骨血的凶蛮力度。


    这一次,不再是过往那种代表着亲昵撒娇的拥抱。


    他的体温,他颤抖的胸口,他沉重混乱的呼吸节奏和此刻太过直白的占有姿态……几个短暂地呼吸之后,我放弃了挣扎和提醒,费了点力气抬起手,拍了拍他的后背。


    “……好大的人啦,不要因为这种事情哭得说不出话嘛。”


    他没再说话了。只自顾自地更用力地勒紧了手臂,任由落在我肩头那片温暖濡湿的痕迹继续扩散着。


    *


    那枚特意订制的、精巧却不花哨的秘银戒指,就这样静悄悄地戴在了我的手上。


    这个世界的防具风格五花八门,十根手指带着十七八个戒指的情况也很常见;精灵最先瞥见,但没当回事,很随意地把它和腕上的手链当做同类型的普通装饰品。


    倒是神官的目光在我手上停驻许久,然后才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在我觉得哪里不对试图询问的时候,对方却是一脸无辜地看着我,然后摇了摇头。


    “没什么,只是想起来一些很久之前的事情。”他的目光似是有意无意地又一次掠过了我的手指,然后才垂眸笑了笑,又轻描淡写地表示:“……总之,问题不大。”


    ……哎呀。


    不太妙的一句话呢。


    我和奥兰多复述这句话的时候,顺势举起手在半空中晃了晃。


    他挂在我身后,惯常贴靠过来,再把脑袋埋在我的肩上,很自然不过地伸手把我带着戒指的那只手拢入掌中,慢慢摩挲着戒指的轮廓。


    稍稍出乎我自己的意料之外,戴上戒指之后,两人的相处日常并没有发生太明显的变化——或者说,那些本该属于关系亲密的异性之间才可以拥有的亲近互动,本就是我们之间自小到大的习以为常。


    如此,我终于对此前队友们反复提起的“溺爱论”生出了几分迟来的反省之心。


    我忍不住问身后挂在我身上打盹的家伙:“你说,是不是我之前太惯着你了,所以会给别人一种我答应你纯粹是因为我习惯了,分不出真正差别的意思?”


    金毛顺势哼哼两声,语气困倦,但仍透着一种慵懒的餍足:“那又怎么了,别人也没办法让你习惯啊。”


    我:“习惯归习惯,但是你能不能不要一直挂在我身上?偶尔几次也就算了,最近一直这么挂着真的很奇怪啊……”


    奥兰多抬了抬眼,第一反应不是撒娇耍赖,而是有些微妙地迟疑。


    未婚妻,未婚妻……他在心里反复念了几遍这个全新的称呼,先是让那份沉重粘稠的甜蜜情愫沉淀下去几分,露出一点久违的清醒。这才接着想着,他亲爱的未婚妻,一直像是某种习惯安稳环境的柔软小动物,始终不太擅长这方面的东西。


    比如说,对身边环境的天然警惕心。


    “有人在盯着呢。”他小声咕哝着。


    我有点狐疑:“你确定不是因为你的行为太黏糊,所以才让路人看着不爽吗?”


    “要真是那种理由反而还好些……”奥兰多啧了一声,表情有些微妙地扭曲。


    他没有直白说清楚的是:其实哪怕到了现在,哪怕特意选了无人注意、也不会打扰旁人的偏僻角落,那股被人窥视的感觉也仍然存在着,仿佛有人躲在暗处,正专注无比的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或者说,正在看着她。


    第37章


    奥兰多讨厌这种感觉。


    窥视的视线如影随形,无处不在,恍若被另一只寡言又危险的野兽蹲守猎物一般的感觉,极大程度激起了雄性骨子里对领地的天然保护欲。


    可这里不比只有魔女独居的密林,城中人多眼杂,又是临近魔族的地盘,提防身边陌生人几乎是这里每个人的本能,想要单靠这么一点线索就找到是谁在一直盯着这边,着实要比想象中麻烦太多。


    必须要亲自去找才行了。


    *


    “——目前情况,就是勇者准备去附近翻一圈地皮看看有没有虫子,狐狸脸神官说是去教堂那边琢磨一下, ”伊莲娜双手叉腰,很骄傲的表示:“所以呢, 现在就是本小姐来充当村姑的护卫啦!”


    “虽然我是觉得没有护卫也完全没问题来着……”我喃喃道。


    然而身边的精灵已经一个不耐烦冲了上来,理直气壮地抱着我的胳膊,往另一边的集市里面走:“哎呀,卡洛斯情况这么乱,怎么能让你一个什么都不会的村姑到处乱跑呢?而且本来一开始说好就是给你当护卫,结果这一路上那只天杀的金毛护卫犬完全没给我机会……啧。”


    没走几步,精灵小姐就开始忍不住地嘟嘟囔囔,期间夹杂几句语气凶悍的家乡俚语,从擦肩而过的路人的表情来看,应该不是什么适合直接翻译的好话。


    这几日奥兰多虽然也会带我出门逛逛, 但大多都集中在了城中心的繁华地段,往来行人虽多, 但也算是间接有些保障;


    但伊莲娜带我走的方向明显不太一样,眼见着路边建筑逐渐变得朴素甚至简陋起来,风格倒是不算陌生,不久之前在贝格斯特也算见过的。


    伊莲娜见我脚步变慢,忍不住问了一句:“怎么,不习惯这里的气氛嘛?”


    “那倒也不是,”我摇摇头,就是有点感慨:“就是没想到骑士的城邦,原来也有贫民窟啊。”


    而且区别之前在贝格斯特看到的混乱无序,这里显然已经存在了很长一段时间,发展出属于自己的独立生态系统。


    一路走来,能感觉到这里和主城区有着隐秘却分明的分割线,彼此风格迥异,但也是井水不犯河水。


    “这种东西哪里都有啦,别说骑士的城邦,王都也是有的。”伊莲娜啧了一声,表情难得称得上一句郑重:“倒不如说,贝格斯特发展出来的密教,才是真正万中无一的幸运。”


    哎呀,我忍不住捂了一下脸:“被你这么说,感觉怪不好意思的。”


    “……那倒也不至于,”伊莲娜忽然扭过脑袋,别别扭扭的咕哝着:“反、反正也都认识这么久了,偶尔夸奖一次也没什么,而且就算是村姑,这一趟确实做的不错,没什么好不好意思的……”


    我停顿了一会,终于没忍住,直接上手蹂躏起精灵小姐看起来就毛茸茸的脑袋。


    她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随即哼哼唧唧的,像是只傲慢又矜持的优雅黑猫,难得对饲主拿出一点类似溺爱的宽容特许,允许我摸摸她的脑袋和脸颊。短暂地抚摸过后,随即便若无其事地靠在我的胳膊上,并煞有其事地解释道,这是必要的贴身保护。


    唉。


    可爱。


    “至于为什么来这儿,也算是那小子的意思,”伊莲娜顺势一直贴着我站着,又状若随意地开口解释着,“对面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是一个人还是一整个组织,要是他们已经习惯了盯着你在城中心活动,忽然换了风格,行动上多多少少也会有些变化。”


    诶。


    意外地在很多地方都开始变得越来越靠谱了呢,勇者大人。


    “当然,这主意也有他的局限性——”精灵的目光忽然一转,悄无声息地从我身侧绕到后面,随即一伸手,从旁边的阴影里捉住了一只脏兮兮的细瘦手掌,指尖刚刚勾住我腰上挂包的一角,还没来得及收手。


    “呐。”伊莲娜用眼尾瞥了我一眼,很是有些猫狩猎成功一样的得意炫耀:“看吧,就像这种。”


    被精灵捉住的是个小孩子,衣着褴褛,身形消瘦,衣裳各处都有着长期磨损的脏污痕迹,挣扎的力度却不像是常年吃不饱饭的样子。


    小孩先是龇牙咧嘴的叫唤一会,冲着伊莲娜嚷嚷着这么小就给贵族当走狗有什么了不起的,然而这边抬眼对上她长而尖的精灵耳 朵,顿时打了个哆嗦,硬生生地掐住了后续所有的声音。


    “叫唤呐,倒是继续呀,”伊莲娜哼哼冷笑两声,晃着手里的胳膊,阴森森地盯着面前的人类小孩:“而且什么叫给人当走狗的,本小姐可是珍贵的纯血暗精灵,是那么随随便便就能被雇佣的对象吗!”


    “当然不是,”我在旁边小声附和,成功换来伊莲娜得意的一挑眉,然而与之作对比的却是这小孩过分单调的反应。


    ……奇怪啊。


    我看了看附近的人群,似乎对这种小孩当扒手的戏码早已见怪不怪,那这就更说不通了,一个以此为生的小孩,难道会不知道这种时候该说什么话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吗?


    这话说的,倒更像是……


    “你是本地小孩吧?能吃饱肚子就不错了,脑子里哪里来的这么的多无聊的愤世嫉俗?”伊莲娜拎着他的胳膊,很奇怪地拎着晃荡几下,又咕哝道:“而且话听着也没什么意思,车轱辘一样来回念叨,该不会是被什么东西洗脑了吧……”


    “才、才不是……!”小孩立刻反驳起来,结结巴巴地,“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别小看我,我可是信仰丰壤魔女的密教徒,和你们这群信奉光明神的家伙本来就聊不到一起去!”


    ……哎呀?


    我捂住脸,有点忧心忡忡的看向伊莲娜,精灵原本游刃有余的表情也因此变得古怪起来,她扫了我一眼,跟着晃了晃手里的小孩,语气愈发诡异:“信仰魔女?”


    小孩一脸严肃的点头,她嘶了一声,又问:“还密教徒?”


    见对方脸上重新露出那种嚣张的表情,伊莲娜转而拎起小孩的衣领,叼流浪猫崽子一样很嫌弃地转过来递给我:“呐,给你玩。”


    我:“……”


    我低头看了眼腰侧完好无损的挂包,有点头疼地叹口气:“算啦,放他去玩吧。”


    感觉有些东西好像自顾自地发展成了相当了不得的样子,以免万一,还是不要跟着搀和太多比较好。


    伊莲娜哦了一声,很配合地跟着松开手。小孩站在原地,却是一脸将信将疑,犹犹豫豫地不知道是不是现在跑掉比较合适。


    “您……”迟疑一瞬,他还是选择了较为尊敬的称呼,看着我,试探着,甚至是有些胆怯地问道:“不打算惩罚我吗?”


    我第一反应就是摇头。


    目前来看,并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损失,而且和这种孩子斤斤计较也没什么必要,贫民窟长大又以此为生的小孩,我偶尔一次的廉价同情心能换他几天的饱腹,也算是合适的交易。


    然而还不等我开口,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极为陌生的声音,低沉,冷硬,干巴巴地念着还算恭敬的台词:“需要帮助吗,女士?”


    在伊莲娜倏然变色的表情中,我转过身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站得离我极近,陌生的骑士铠甲,陌生的硬朗容貌,黑发黑眼的高大骑士垂眸看着我,姿态只能说是刻板的恭敬,然而他的声音和这个人看起来的第一眼印象一样,都是硬邦邦地不近人情。


    “倒也不用……”我下意识否认了陌生骑士突如其来的“好意”,然而对方很随意地无视掉了我的话,更不曾在意已经横起手臂挡在我面前的伊莲娜,目光径自看向那正怯怯发抖的小孩,平静道:“他意图偷取您的财物,我看到了。”


    小孩的身子僵了僵,却是咬着牙,硬生生强迫自己在原地站稳,仿佛终于等来了什么早已知晓的最终惩罚。


    伊莲娜啧了一声,默不作声地把我往她身后拢了拢。


    “那么。”骑士平静垂眸,手指慢慢搭在了腰侧的剑柄上,语气肃然地接着又道:“按照城规,应当除以断手之刑。”


    闻言,原本还算勉强维持着冷静的小孩倏然变得脸色惨白,满脸不可置信的看向神色漠然的骑士!


    “不……!”他声音嘶哑,更像幼鸟卡住喉咙的细弱哀鸣:“您……这不对!我根本没有偷到任何东西……!”


    然而骑士眼神漠然,对这涕泪横流的哀求全然无动于衷。


    “你没有得到偷盗的结果,不代表你没有动过偷盗的心,”骑士的手指拢住剑柄,慢声提醒道:“你的双手已经沾染偷盗的罪,不过不用担心,我的剑很快,不会给你留下太多的痛苦。”


    这样的发展显然出乎在场所有人的预料,然而面对一位身着王庭秘银铠甲的骑士,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胆子冲上去拦住他的行动,就连伊莲娜也是阴着脸挡在我的身前,一脸严肃的对我摇了摇头。


    ——!


    眼见着那柄剑已经拔出一半,就连小孩也绝望的闭上眼睛,忽然从旁边冲出一名满身满脸都是罪纹刺青的男人,硬生生打断了这场突兀的行刑。


    他冲出来的时候仍是狰狞扭曲的一张脸,然而不过这成功对视的瞬息,男人立刻就非常熟练地把凶狠的神态换成了另一种亲热的谄媚。


    “……哎呀,大人!还有这两位尊贵的女士!”他笑得极热情,直接挡在了小孩的前面。


    骑士微微蹙眉,还没等说话,对方的膝盖已经很习惯地向下压,直接就这么软趴趴地跪在了地上。


    “贫民窟长大的崽子,不要说律法了,马戏团的戏子和冒险家他怕是都分不清,”男人谄笑着,身子却牢牢挡在了小孩的前面,万分卑微地伏在地上,低头道歉:


    “是小崽子不长眼睛的冒犯,您总之千万不要生气,要是真的看不过去,把这崽子打断几根骨头,要我说,断了骨头和断了手脚的感觉也差不多不是?……若是再不够,我再赔上几根也行,还请您就这么把我们当这地上随处可见的杂碎垃圾,随手扔掉也就算了吧……?”


    “……”


    骑士皱起眉头,动作也被迫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显然有一套标准完整的行动流程,这期间多出哪一点瑕疵和错位都能导致后续的动作进行不下去,即使按着他的理论,这贫民窟几乎称得上是罪孽铺路荆棘遍地,但因为他只看见这一桩犯下的罪,所以他也只打算执行这一次的处刑。


    这横冲直撞挡在这里的男人,明显打乱了他既定的计划。


    我低下头,轻轻拍拍伊莲娜的手臂,精灵因此小幅度地颤抖了一下,她仰头看着我,神情虽然满是不赞同,但还是阴着脸放下胳膊,重新站在了我的旁边。


    “……他没有偷东西。”我硬着头皮开口,这种从沉默的路人角色一下子升格成廉价的滥好人的感觉太过尴尬,可眼下好像除了这种法子,也没有其他路子可走了。


    骑士因此循声回头,脸上同样写着不赞同的意思;而那满身罪纹的男人在我开口的瞬间极为隐秘地哆嗦了一下,但最后也还是低着头,一动不动地匍匐在原地。


    “他没有偷我的东西,”破罐破摔地开了口,再说下去也就很流畅了:“这是之前商量好的隐匿训练……用来测试他能不能躲过暗精灵的视线。”


    “?”精灵神色诡异地瞥了我一眼,随即撇撇嘴角,语气干巴巴地配合道:“啊,嗯,就是这么回事。”


    骑士的手指摩挲着剑柄,脸上露出了清晰的疑惑之色。


    伊莲娜非常不耐烦的翻了个白眼,很大声的啧了一声:“说是这么回事就是这么回事,你这家伙听不懂话吗?”


    “可是,”骑士语气平平地反问道,“你应该并不认识他才对,小姐。”


    话音未落,伊莲娜顿时炸了毛,一扭身又挡在我的前面,声音里也多了几分肃杀冷意:“你怎么知道她认识谁不认识谁!?啧……这种时候那两个家伙就又找不到人……!我就说男的不靠谱……”


    “……认得的。”我把手放在精灵的肩膀上顺了顺毛,心平气和地回答道。


    此时伏在地上的男人偷偷抬起眼,我与他目光不经意间对上,稍稍停顿了一下。


    那双眼里,此时满满都是绝望哀切的祈求之色。


    “我们是第一次见面,您对我不了解也是正常的。”天知道我说这话的时候后背都有点发毛,好在全程骑士的状态都还算稳定,他像是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此时的态度乖巧地可怕。


    “……嗯,”他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终于在伊莲娜即将爆发之前,点点头,温顺应声道。 “正是如此。”


    我稍微松了口气。


    “那就先这样吧,”我尽量不去看地上跪着的那个人,将自己的视线和注意力放在黑发的骑士身上,拿出了自己最真诚的表情回应他:“总之……还是要感谢您的出手相助,有机会的话,下次再聊……?”


    “有机会。”骑士像终于接上了断开许久的思路,非常流畅地回答道,“三日之后,我会去您的旅馆找您。”


    我:“……”


    我能说什么,只能微笑点头:“好。”


    骑士得到许可,平静的点点头,就这么从从容容地在我们面前走掉了,留着伊莲娜瞪大眼睛,半天才反应过来。


    “他有病吧?”精灵愣了好一会,蓦地又拔高声音,气急败坏地重复了一遍:“……不是,他脑子有毛病吧!?”


    我无奈拍拍她的肩膀,王庭的秘银铠甲,令精灵忌惮的单独战力,无论哪一个都不是能随意敷衍的对象,只能先这么凑合下去了。


    安抚精灵的同时,我顺势转头看向之前的方向,也并不意外地发现,那里什么都没有了。


    原本跪着的人和被他护着的小孩,早已经没了影子。


    第38章


    整场突发事件经历下来, 就像是一次质感拙劣的三流剧本演出。


    大概正常闹剧从头到尾都是骑士故意设计的——这一点无需提醒,伊莲娜此刻阴沉至极的脸色就很能说明问题了,可无论是小毛贼还是那个冲出来拦了一把的男人现在都没了影子,感受一下周围的气氛,显然也不是追上去做点什么的时候。


    这事情回去后和同伴们提起,奥兰多不出意外地冷了脸, 和伊莲娜在一旁嘀嘀咕咕, 商量接下来的对策;而拉斐尔摸摸下巴,似乎已经有了思路:“看起来非常固执死板,偏偏又强得不像话的骑士啊……”


    “嗯,那就应该是专供王庭的那一批吧。”他语气轻飘飘的解释道,“自小到大都是按着骑士守则培养长大的,简单来说,就是刻意调教得都没怎么见过世面,除了实力上说得过去,有一个算一个,脑子都不太好用。”


    我还有点迷茫:“不是骑士吗?脑子这么不好用没问题吗?”


    神官没有直接回答,只对我眨眨眼睛, 回以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懂了。


    毕竟比起真正纯洁高贵自我独立的骑士, 被培养的行动刻板, 思维更是宛如白纸一张的家伙, 显然更加适合为王庭服务。


    “这种家伙不太好对付, ”拉斐尔有点抱歉的看着我,难得露出一点头痛的表情:“他们通常不会单独行动,要是鼓捣出这么多有的没的,那只能说,三天之后他一定回来找你的。”


    一旁的伊莲娜顿时噫了一声, 瞪大了眼睛:“不能趁机跑掉吗?”


    “不太建议呢,”神官重重叹了口气,“能差使这种角色的只能是王室的人,暂时还不确定是哪一位,但无论是谁,都不是可以随便敷衍应付的对象。”


    会是哪一位呢?拉斐尔面上微笑不变,心中焦躁情绪却积累的越来越多;之前特意去了一趟教会联系老友确定情况,然而有关贝格斯特的问题,提索罕见地选择含糊其辞。


    反复追问之下,对方只模糊表示他之前的要求确实已经做到了:“那个会对你们产生威胁的城主已经不存在了”,提索是这样回应的。


    至于说好的“代价”,对方却意外吞吞吐吐的表示,这件事,之后再说也不着急。


    ……对拉斐尔来说,这并不是个好消息。


    要是这么说,就代表着有教会之外的强大势力可以无视规则直接插手其中,但具体涉及到了哪一位,现在的神官也没什么思路。


    总之,目前暂定就是三天后先看看情况。


    这超出了武力能直接解决的范围,就连拉斐尔也露出了头痛表情,提醒着满脸郁色的勇者,这不是可以咬牙硬干的时候。


    先忍耐一下吧。


    *


    而当天晚上在旅馆休息时,我忽然想起来另外一件事情。


    房间内早早熄灯,窗外依稀还有过往行商的叫卖声和鸟雀稀疏的鸣叫,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听着屋子里另一个平稳的呼吸声。


    片刻后,我终于开口。


    “……今天白天的小孩子和那个男人,你没有和奥兰多他们提过呢。”


    “什么?”旁边的床榻传来伊莲娜故作困倦的嗓音,她意料之中的没有睡着,也知道我今天晚上没有睡着,语气平平地回应道:“我是你的护卫,这种事情你不开口,我不会主动告诉他们的。”


    至于为什么下意识忽略了这件事、也没有让伊莲娜提起呢。


    “反正如果说出来的话,按着那两个家伙的习惯,应该今天晚上就要采取什么措施了吧?”伊莲娜翻了个身,放轻声音,小声咕哝着:“虽然平日里经常看不顺眼的样子,但在这种事情上那两个人风格其实还蛮一致的。”


    我安静听着,没有立刻回话。


    她说到这儿却停了下来,我听见一点窸窣磨蹭的动静,没过一会,我的被子一角被掀起一点,精灵小姐手脚并用地慢吞吞地从床边爬了上来,就这么趴在我的旁边,睁着一双毫无睡意的清亮眼睛,幽幽看着我。


    “你其实也能猜到吧,如果全部让那两个家伙接手负责,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不定能查出来,但是代价如何,可就不一定了。”


    她小幅度皱皱眉头,露出个很嫌弃的表情:“就,那种非常糟糕的、不管旁人死活的类型。”


    我挪了挪脑袋,看着精灵亮晶晶的眼睛,低声问道:“那,伊莲娜的意思呢?”


    她眯起眼睛,又有点恨铁不成钢地伸手戳了戳我的脸:“你是我的雇主,我现在的主人,所以我在问你的意思。”


    ……唉。


    非要让村姑扛事,讨厌呢。


    我脑袋转回去,盯了一会天花板。


    想了想后,我对她说:“先去帮我把生命药水的材料拿来吧。”


    精灵像是一道黑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从床脚滑了下去,片刻之后她帮我拿回了材料,没有惊动任何人的同时,原本空空的手上也多了袖箭和匕首。


    生命药水的配方是魔女伊芙教的,除此之外,她还送了我许多不需要魔力参与的药物配方,在这种时候倒是意外排上了用场。


    之前看到的那个孩子,认命领罚的速度实在太快,想想应该是有什么交易在里面。我拿了些方便入口快速补充体力的食物和临时配好的药水放在背包里,又看向伊莲娜,问她:“能在不惊动他们两个的前提下,带我再去一次么?”


    暗精灵闻言挑了下眉,露出个十足嚣张的笑容。


    *


    与擅长正面对敌单兵作战的勇者、操作魔法范围性攻击的神官不同,暗精灵真正擅长的领域应当是潜行匿踪的偷袭暗杀,当然,在两个数值怪物作为同队队友的前提下,平日里基本上不需要她的铺垫准备,倒是这一次,充分展露出她隐藏许久的真实实力。


    随着精灵点头,我只觉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当高速移动的画面终于静止,面前的画面已经是篝火闪烁,一片歌舞升平。


    劣等酒水的气味混着食物的香气在空气中混合挥发,粗鲁的叫骂混合嬉笑声,篝火旁是舞女飞扬旋转的鲜红裙摆,肆意散开手脚之间的清越铃音。


    精灵再次出现的悄无声息,某种意义上却也不算是毫无预兆;她在篝火旁显出身形的瞬间,原本嘈杂热烈的交谈声也随之戛然而止。


    为首坐着的那一个,正式白天看见的那个满身罪纹刺青的男人,他瞧着三十多岁左右的年纪,长发乱糟糟的,短褂破烂随意挂在身上,大方袒露出肌肉精瘦的手臂与胸膛。


    纹路繁复的刺青自额头蔓延直至手指指节,只能依稀看清的深邃端正的五官轮廓,一双眼黑漆漆的,情绪复杂难辨。


    他率先看清了伊莲娜的模样,随即目光与我对上,男人挠了挠脑袋,很头痛的样子。


    “倒是猜到了两位会再来一趟,但是比我想象中的快呢。”他咕哝一声,撑着膝盖站起来,其余人无需吩咐就已经无声无息地散去,精灵眼尾余光轻飘飘扫了一眼,对此无动于衷。


    男人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浮夸的敬畏谄笑,俯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两位叫我扎伊德就好。”


    在已经空无一人的篝火旁边,他找了两个干净的杯子放在我们面前,自顾自地倒满酒水,以此作为招待。 “小的没什么本事,但大小也算是这里说得上话的家伙,有什么事情问我就好。”


    我盯着杯子,想了想,还是选择直接开门见山:“今天白天的那个孩子,是不是和那位骑士做了什么交易?”


    “什么孩子?野狗一样的流浪崽子罢了,当不起您这样的称呼。”男人细声细气地回了一句,这才接着答道:“您要是这么问,那确实是有这么回事;小狗崽们自小学着怎么找食吃,难得有大人物愿意和他们做交易,自然是乐不得的答应。”


    “我问了那个小崽子,对方承诺了一袋子黄金作为报酬,要他去配合今天白天那场烂戏,其余还有什么事情,小的们就一概不知啦。”


    我有些疑惑:“所以,你不知道他和那名骑士有联系?”


    男人的动作顿了顿,还是老老实实摇摇头,对我露出一个讨好意味更浓的苦笑:“我要是知道的话,哪里会让这种生涩小子去啊,我亲自上的效果难道不是更好?这下子白白废了半天力气,说好的报酬也没见到影子,还差点丢了一双爪子进去。


    线索到这里,其实就已经算是断了。


    但还是有很多疑点没办法解释:像说骑士的性子那么古怪呆板,感觉上分明连最起码的人情世故也没搞懂,这样的人又是怎么编出这次的剧本、如何联系上贫民窟的小孩子,要他配合自己的?


    面前这位贫民窟的首领分明是个性子油滑八面玲珑的类型,那位骑士一直都是自己行动吗?是靠自己找到了配合他的人吗?安排如此迅速流畅,在离开奥兰多的视线开始计算,掐准我出现在贫民窟的时间,在此期间居然完全没有惊动其他人吗?


    明明是个身着王庭秘银铠甲,站在哪儿都异常惹眼的家伙……


    还有一些其他暂时没有头绪也想不通的地方,我皱起眉头,半天没有思路。


    扎伊德的手指在粗陶酒瓶上反复摩挲着,他等了一会,没有等到后续的询问,只有沉默的思考,篝火燃烧的噼啪声,还有暗精灵幽冷凝视的目光。


    他隐秘地吸了口气,小幅度舔了舔嘴唇,试探着问道:“您今天来的意思……?”


    我嗯了一声,思路还没抽回来,下意识回答道:“白天看小孩子可怜,想过来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我实话实说,可不知为何,男人脸上的表情反而多出了几分难堪的绝望。


    他人还没说话,膝盖已经在我惊恐的目光中熟练地落下,轻轻贴在了地面上。


    “小姐……”他匍匐在地,脊背的线条恭顺地垂下,像是只过于擅长摇尾乞怜的流浪弃犬,膝行着慢慢靠近,细声细气地哀求着:“您瞧着实在是个好心肠的,小的只求您施舍一些额外的善心,那几个小崽子实在是没什么滋味;我愿意在您身边伺候,要我做什么都成,当个出行垫脚的踏板,日常消遣的玩意儿,想怎么弄都随您……”


    ……?


    ……这对吗朋友!这剧情不对吧! ?


    我被他这动作吓得毛骨悚然,一时间大惊失色,伸手向后虚虚乱抓:“伊莲娜!伊莲娜!”


    呜……!救! ! !


    “……”


    精灵板着脸,默不作声地伸手拽住我身下坐着的毯子,用力向后一拽,直接拽到了自己的旁边。


    我顺势拢住裙子抱住膝盖,一脸警惕地盯着抬手却落空的扎伊德。


    “想要靠这种法子挤进来?”精灵紧紧贴着我蹲下来,神情古怪地盯着怔在原地的男人,倏地冷笑一声,阴恻恻道:“不要脸的家伙够多了,休想再加一个!”


    第39章


    如何把自己当做道具,以此来讨好那些忽然心血来潮的大人物,扎伊德对此已经十分熟练了。


    那些所谓的善意,突如其来的好心施舍, 这些年的扎伊德见过的实在是太多了。


    他们突如其来的好心大多像是雨季泛滥的河水,在最不合适的时机汹涌流入早已满溢的稻田——而他们这些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任由那些仍在天真贪求这些好意的人,悄无声息地溺死在这善心之中。


    就像之前那位骑士一样。


    一袋子黄金的报酬……他还不如直接用两句敷衍的夸奖搪塞过去来的利索,一个只擅长偷偷摸摸的小崽子,忽然得到了这么多奖赏,最后的结果只能是在暗巷里被人切掉手掌拿走金子,悄无声息地烂死在角落里。


    如今奖励阴差阳错地没了,小崽子还在怏怏不乐,阴着脸和他闹脾气,扎伊德却是因此松了口气。


    总之,这茬应该是糊弄过去了……大概。


    至少在今天晚上之前,他是这么想的没错。


    *


    他极尽谄媚,万分谦卑,像是条狗一样匍匐在地摇尾乞怜,这样可怜的姿态瞧着实在是让我有些熬不住,只能抱着膝盖缩在伊莲娜身边,精灵插着腰站在那儿,表情严肃地替我撑腰。


    “我做了什么特别可怕的事情了吗……”我抱着膝盖,喃喃自语着,“为什么一副我要抓小孩去练魔药的反应?”


    “我怎么知道, ”伊莲娜翻了个白眼,跟着在我旁边蹲了下来,若有所思地和我嘀咕着:“不过他一副对待贵族小姐的态度对待你诶?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有关这个,我也不太确定,只能试探着凑过去,蹲在匍匐在地的男人旁边,伸手戳了戳他的手臂:“那个,你好像搞错了什么……?”


    “我也不是什么贵族,更不是什么大人物,”我挠挠脸,亲自说这种话莫名有点诡异的羞耻,“就是平平无奇的乡下村姑罢了,之前在老家经营农场的那一种。”


    见他紧绷的动作因此稍有松动,我稍微松了口气,再接再厉的解释下去:“总之,我也不知道因为什么被那种大人物盯上的……但是看之前的小孩好像是那位做了交易?想看看能不能从这里碰碰运气,找找看有没有新的线索。”


    “……”


    扎伊德沉默着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他看着我,眼中仍有几分未散的怀疑。


    “哎呀。”伊莲娜一跺脚,干脆冲上来抓起我的双手伸过去给他看,不耐烦地提醒道:“你自己看嘛!谁家的贵族小姐手是这个样子的?一看就是村姑啦。”


    男人的目光在那双女性的手掌上停留片刻,确实,不是寻常贵族淑女娇生惯养的无瑕细腻,十指指甲修剪极短,指腹和掌心也是肉眼可见生有薄茧的粗糙,没有任何装饰和保养的痕迹,只有右手中指带着一枚秘银戒指。


    他收回视线,第一反应却是摸索着做回自己原本的位置上,拿起酒壶直接仰头灌了一口。


    “之前有过所谓的好心人过来,”他没头没脑地开了口,细听却是在解释自己之前的行为,“有说要这儿的小孩子过得苦看不过去的,给小崽子们扔了一堆东西就走了,结果那点玩意当天晚上就被其他混混抢了个干净;”


    他顿了顿,又灌了一口,才接着说道:“还有几个说要带孩子走的……走了之后,就再没见过活人了。”


    一时间气氛僵滞,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断断续续的响起。


    扎伊德平复了一会心情,再次转头看着我时,又是很熟练地放松了紧绷的五官,嬉皮笑脸的调侃道:“和你们两位说这个做什么……不过有些解释的话还是要早些说嘛!哎呀,这种地方真的能吓坏人的!”


    变脸好快……!


    我忍不住重新拢了下裙摆,温声提醒:“所以,能带我们去看看那孩子吗?”


    扎伊德挑了下眉,他的目光在旁边精灵的身上短暂掠过,随机很痛快的点点头,“可以。”


    他可以帮忙带路,但要求是必须要全程跟随——而且我就算要给那孩子什么东西,也必须要经过他的同意才行。


    不是什么麻烦的要求,我点点头应下了。


    眼下能抓住的线索就只有之前这临时扒手的小孩了,绕过各种暗巷和小路,终于在破旧的棚屋里看见了之前的小孩,对方比我想象中更警惕些,早早注意到了传来的动静,但不知为什么,小孩最后选择站在原地,没有立刻逃跑。


    用废弃材料搭建的临时棚屋,住了十几个年龄不同的小孩子,最熟悉的那个守在最外面,他迟疑几秒,试探着喊了一声:“……小姐,您好。”


    我和伊莲娜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见几分无奈的了然。


    几个缩在最里面病得起不来的孩子,看起来就应该是这小孩此前铤而走险的理由了。


    扎伊德抱着胳膊靠在旁边,对此情此景也是一脸麻木的漠然。这样的孩子每天都有,早已见怪不怪,也生不出多少多余怜悯的心。


    我身上的衣服不算是最好,但对比这里的孩子,也算得上锦衣华服的程度;我在这小孩面前蹲下来,问道:“你不讨厌我?”


    小孩停顿几秒,摇了摇头:“您之前救过我,不讨厌的。”


    “那还真是大方的孩子。”我随口评价一句,从衣兜里取出发绳把散开的头发扎起,这才抽空对着旁边的伊莲娜摆摆手,示意她过来帮忙。


    “不急着先问线索了?”精灵撇撇嘴,却是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小步跑过来。我在她的帮助下把里面几个昏迷的乞儿搬到外面透透气,顺便回道:“还有三天期限,这几个小的再磨蹭一会脑子可能都要烧傻了。”


    准备好的药水瓶放在旁边,一只满是刺青的手忽然从旁边伸出,扎伊德闻了闻药水的味道,又默不作声地重新放了下来。


    我看着他简单检查过东西后又看着我,那双黑漆漆的眼中甚至有些瑟缩的无措,呐呐问我:“……用我做点什么吗,小姐?”


    没空搭理这外行人,我直接转头看向已经撸起袖子的精灵。


    “我来,”伊莲娜头也不抬地从我手中接过药水瓶,“你问你的。”


    ……


    我和伊莲娜忙碌的功夫,其余的乞儿和站着的扎伊德一样,全都是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帮忙,只能眼巴巴地围在旁边。


    这群瘦小的孩子像是一群敛翅的小雀,毛茸茸地绕着围了一圈,挤挤挨挨地探头看着情况。


    大魔女的魔药配方非常靠谱,眼见着几个小孩状态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地平复下来,其余的也都陆陆续续松了口气,趁这功夫再问情报,原本过分的小雀们一个个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地就把自己知道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大致听了一会,我梳理了一下新的线索。


    简单来说,之前有关骑士背后有人帮忙的猜测,是正确的。


    更准确一点的说法,是那位在骑士的背后出谋划策,也是他帮忙在这边牵线搭桥,找上了亟需用钱的乞儿窝。


    而这群孩子病急乱投医,也没顾得上通知扎伊德,自顾自地就和人家达成了交易。


    至于事成之后的交易地点,就是城中心最大的那家书店后巷。


    “那位大人只说成功了会给我们一袋金子,买了药还能够我们一年的花销,”为首的小孩绞着手指,略有些委屈的咕哝着:“也没说还要把手砍掉呀……”


    “真把你们这群崽子的手砍掉了就知道老实了,”扎伊德在旁边龇牙威胁,然而这群小孩明显和他熟过头了,嘻嘻哈哈地跑到一边去,完全没把他的警告当回事。


    扎伊德一咋舌,有点头痛的挠挠脑袋,再次转过身的时候,表情里明显多了几分陌生的拘谨。


    “那个……”他刚试探着伸手,伊莲娜就万分警惕地扯着我躲开好几步,男人见状先是一愣,随即噗嗤一声,眉眼弯弯地忍不住笑了起来:“我也没做什么,倒也不至于这么提防吧?”


    “噫,可不敢,”精灵阴阴冷笑道,“再不小心点,你都要扒到我们家村姑身上来了。”


    孩子们的情况缓解不少,他现在也有了几分调侃玩笑的闲心:“哎呀,那不是特殊情况吗?想着小姐们在我身上玩够了也就回去了。”


    伊莲娜迅速伸手捂住了我的耳朵,一脸严肃的提醒:“这个是脏话,你不要听。”


    “而且也不用这么在意之前的事情啦,”扎伊德摆摆手,漫不经心地笑道:“小的烂人一个,也实在是没什么别的法子能让两位转移视线,要是真的不喜欢看不上眼,随意把我当做路边蹭到的一块烂泥,扔到脑袋后面去也就是了。”


    他跪来跪去的动作早就习惯,更没有什么所谓的压力和抵触,需要他下跪的人那么多,看着他的人却几乎没有,往往是连一个嫌恶的眼神也懒得扔下,就已经从他头顶翩然走过了。


    日积月累之下,他也不觉得这种事情还有什么好在意的。


    “那这确实有点难度了……”我下意识喃喃道,“你这大活人一个,还是个说跪就跪的……”


    “哎呀?”扎伊德闻言却露出一点意外饶有兴趣的表情,立刻笑嘻嘻的凑过来,见我顿时惊恐万状地扯着伊莲娜连连往后退,眼中笑意反而更深几分:“还真是……我说这位小姐,您是不习惯这种类型,还是单纯看不顺眼我这张脸?


    如果是前者那还能调整,如果是后者,唔,我去找擅长化妆的舞娘给您换个风格试试? ”


    “你就不能不跪我吗……”我哭丧着脸回答,小声抱怨起来:“就这么正常说话就可以了呀?这么说话感觉真的好奇怪啊……”


    “……”


    扎伊德倏然沉默下来,他扯了扯嘴角,像是想要勾起一个平日里最熟练的油滑散漫的笑容。


    他脸颊的肌肉莫名有些扭曲,僵硬,有什么看似轻飘飘的东西压在他同样轻飘飘的灵魂上,偏偏就能让他无法游刃有余地露出最擅长的笑。


    最后他放弃了这个努力,只轻轻眨了眨眼,轻描淡写地提醒道。


    “很晚啦,小姐,”他放缓语速,说出了今晚上最真诚温柔的一句话:“……两位该回去啦。”


    第40章


    险些就忘了自己规矩过头的生物钟, 前前后后折腾一圈,好歹是在两点之前回去了。


    在扎伊德那里留下了应急用的食物和剩下的一点药水,流浪儿的数量要比想象中更多, 少说还要再跑几次才能保证心安。


    有关这一点,伊莲娜始终是保持不赞同但也不阻止的态度。


    “你知道你救不了所有人吧?”精灵的外貌年纪仍是青春少女的姿态,但她实际走过的时间已经很长很长了,长得可以用足够冷酷的口吻提醒我,要克制那些过量的善心,不要太过沉溺其中:


    “你能救这几个,也许未来还能帮更多,但是然后呢?更久之后呢?总会有人要怨恨你为什么不去救他们,也会有人反过来抱怨你,既然你是个好人,为什么不能做的更多。”


    她难得老气横秋的叹口气,又凑过来揉揉我的脑袋:“这种时候, 就要记得保护好自己的心啊,薇薇安。”


    ……这种事情,我知道的呀。


    类似的话我也拿来劝过初出茅庐的勇者, 我自己难道就不懂这样的道理吗?


    我可能就是……单纯的分不清吧。


    究竟什么是善心泛滥的滥好人,什么又是慈悲为怀救苦救难的圣人,我始终分不清楚,也搞不明白。


    说到底,不过就是个只擅长经营农场的普通村姑罢了,能做的事情也是寥寥有限,距离拯救世界的宏伟目标实在是太过遥远了些。


    看着已经准备好的另外几组魔药的材料,还是选择把他们全部配好,放在了背包的角落里。


    我也就是随手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努力而已……一些现在看起来不太麻烦的,但是如果真的错过大概会半夜爬起来思考人生的琐碎小事。


    对此,精灵很嫌弃地啧了一声。


    “也就是那两个这两天连个人影都抓不着,没空盯着你吧。”她咕哝一句,不太赞同的评价道,“要不然你这白天明明什么都没干,结果睡一觉醒来却是个精力不济的倒霉样子,看一眼就要露馅了。”


    “……”


    对此,我回以自己最无辜的微笑。


    这几日往返频繁,好在有暗精灵的帮助,前后花费时间也大多控制在了一小时之内,留下药和食物也就离开了,不多问,不交流,也不多逗留。


    “反正首先是需要伊莲娜同意才可以嘛,”我笑眯眯的看着她,“你要是不同意的话,我自然也就不去了。”


    “……”精灵皱着脸瞪着我,然后眨眨眼睛,又眨眨眼睛。


    正当我以为她要再说点什么新的警告,女孩却气势汹汹地一掀被子,非常流畅的把自己埋了进去:“说的那么多!快睡觉!”


    我看着她理直气壮占据我床榻一半的行为,也只能依言配合躺到另一边去,感受女孩下一秒就把自己的胳膊腿缠了上来,八爪鱼一样挂在我身上,这才很满意地闭上了眼睛。


    我盯着天花板,静静吐出一口压抑的呼吸。


    就是说,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我亲爱的伊莲娜。


    我早上起来精力条会亏空一半的原因,纯粹是这几天的夜间睡眠质量问题?


    *


    眼见着骑士约定的三日之期马上就到,这日起来,照常是熟悉的半管精力条,熟悉的疲惫,熟悉的腰酸背痛。


    对自己的睡相一无所知的精灵还在旁边抱怨我的熬夜问题,这么走一路聊了一路,另外两位队友已经在楼下大堂坐着,难得没有第一时间出去搜集线索。


    “薇薇安,”奥兰多率先伸手打了招呼,他的目光在我的身上停留片刻,随即露出个浅浅的笑弧,很随意地招呼我在旁边坐下。


    “没休息好吗?”他把早餐推到我的面前,我怏怏应了一声,有点含糊,也是有点心有余悸地回答道:“伊莲娜的睡姿很可怕……”


    会把胳膊砸到胸口,腿扔到肚子上,勒着的人半夜喘不上气的程度。


    精灵闻言从早餐中抬起头,对我怒目而视。


    “诶……”另一只骨节修长的白皙手掌推着一杯热牛奶过来,神官微微侧头,笑眯眯的感慨起来:“两位睡在一起吗?”


    “怎么,我们都是女孩子,睡一张床有什么问题吗?”伊莲娜顺势龇牙反问,表情比起得意,更类似某种近乎嚣张的挑衅。


    “嗯,没问题。”奥兰多对此回以微笑,举起双手做投降状,笑容也少见带着几分无奈的讨饶意味。


    见精灵得意洋洋的收回视线,他便再自然不过地又把话题扯回今天的正事上,“今天我和拉斐尔都会在这里待着,以防万一,薇薇安还是不要离开我们的视线比较好。”


    这倒是能理解的,不过趁着两人都在,我顺势提起了此前从乞儿那里得来的线索,两人听完之后表情各不相同:神官闻言垂眸,神态似笑非笑;而奥兰多的目光则是更直白的落在我身上,许久之后,也只是发出一声纵容的叹息。


    “时间还很早,我和薇薇安去书店碰碰运气吧。”不等其他人开口,他的手臂已经很自然地揽在了我的肩膀上,拉斐尔的目光跟着瞥了一眼,反应十分平静地点了点头:“有什么情况的话,会联系你们的。”


    奥兰多也是笑眯眯的应下,那双手自始至终都在我的肩膀上,半点没有离开的意思,从起身到几乎是被推着往外走,一直到书店门口的时候,他的手都没有挪开。


    “那个……”我有点无措,也有些罕见地慌乱,这个姿势下我只能感觉到他在我身后的存在感,以及那双轻松箍住手臂的宽大手掌,我只能试着向后仰头,看见奥兰多在视野中倒置的脸,神情平淡,少见的没有笑。


    他的状态不算好,显而易见。


    但是因为什么在生气……?我反省了一下这两天的行程,有点擅作主张,瞒不过流淌龙血的勇者也是理所当然;但是全程有伊莲娜跟着,目标也是人类的贫民窟,没有胡闹,没有逗留,也没有招惹不必要的危险。


    我张口想要询问,然而奥兰多垂眸看了一眼,却是低下头,在我耳畔轻声提醒:“书店很安静,小心点,薇薇安。”


    “……”这一句话之后,我便不好再出声了。


    城中最大的书店,内部规模也是相当壮观,不过在这里逗留的人却并没有想象中得多,往往是走了几排书架,才能看见一两个安静看书的客人。


    说是要在这里找人,可绕过几排书架后,眼见着这附近已经不像是有人的样子,可身后的奥兰多依然没有停下的意思。


    因为是书店,所以不能弄出声音。


    因为这里本来就过分安静,所以做什么都需要小心。


    所以一直走最里面的位置,他才慢悠悠地停了下来,那双箍在肩膀上的手虽然松开,允许我重新转过身,却没有配合着拉开距离。


    在书店最偏僻昏暗的角落里,勇者终于停下脚步,高大挺拔的身形在我面前垂下一片交叠的阴影,我看不见外面,摸不到退路,努力仰头,只能看见他背光而立时,肩膀与发梢处透过的一点微光。


    “……奥兰多?”我不太确定,只能试探着轻轻叫他一声,这环境太特殊,弄出声音本来就对人的心理有着莫大压力。


    而这一向乖顺的高大家犬少见只是默默垂眸,长久地,一言不发的看着我。


    他俯下身,手指按在我的肩膀上把我转过来,再度俯身时,距离近得什至可以看清浓长的眼睫弯曲的弧度,他的目光在我的脸上流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不喜欢这种环境。


    我抬手按在他的手臂上,试图以此提醒他我对这里的抵触,然而奥兰多仅仅是把视线从脸上转到了放在他小臂的手指上,随即手掌顺势一抬,拢住了我的双手,默不作声地扯到了自己的面前。


    他把脸埋在我的手心,湿热的呼吸落在指缝与掌心处,我想要抽回自己的手,没有成功。


    他垂下眼睫,在我的手中呼吸,犬一样缓慢又认真地嗅闻。


    “……草药的气味。”奥兰多低声咕哝着,他说话时也仍埋在我的手里没有离开,嘴唇与舌尖因此有意无意擦过掌心与指缝的肌肤,男人的颧骨因此染上一点惹眼的微红,再一次缓慢地深呼吸后,他终于像是勉强餍足,慢慢抬眼看向我:“你没有受伤,做了这么多的药,是去送给谁了?”


    我眨眨眼,还没来得及回答,身后却猝不及防响起拉斐尔有些温柔过头的柔和声线:“……这不是很明显吗?这几天晚上天天往外跑,应该又是和贝格斯特的情况一样,去帮人了吧。”


    ……他什么时候来的! ?


    那一瞬间我只觉背后一阵惊惧悚然,仿佛被巨蟒悄无声息缠绕足踝与小腿,察觉过来的瞬间已经是肌肉紧绷的动弹不得。


    我下意识想要转身往回看,手却仍被奥兰多扯着,金色的恶兽仍拽着我的手,目光幽幽地箍住我的行动,没有留下半点转身的余地。


    “那是个影子,薇薇安,”他含糊着,磨蹭着,牙齿似是有意无意地磨蹭过我的指尖,低声提醒:“他不在这儿,你不用去看他,看着我就够了。”


    倒是拉斐尔因此轻笑一声,十分体贴地补充道:“确实如此,在这里的只是我的投影而已,小姐。”


    “之前因为妖精的问题,所以以防万一,我在您身上留了一些日常用来探查监测的咒言……啊,请放心,是不会影响您精神状态的那种;”


    他坦然无视掉了奥兰多阴冷的视线,只自顾自地,万分真诚的,满怀歉意的与我道歉:“而且,非常抱歉,因为察觉到您这几日睡得实在太晚,与您同住的精灵又是个不愿意和我透露您情况的,所以就——”


    “……只是看看而已。”他温声安慰道。 “我只是想看着您,不会做什么的。”


    他说到这里时,声音一顿,目光与奥兰多对视,语气也变得有些微妙起来了:“这次虽然是出于担心的心思,催动了一下想着亲眼看看情况……不过这家伙意外选了个很适合聊天的好地方呢。”


    奥兰多因此轻嗤一声,依然懒得留给对方哪怕半个眼神。


    这不是个好消息。


    这两个家伙,偏偏在这种时候默认统一战线——!


    我一时间只觉浑身上下的汗毛都要炸起来了,可前前后后,无论是物理距离还是心理上的压力,都完全都没有给我半点逃离的可能。


    “……所以,”身后属于拉斐尔的影子分明是虚幻的,没有实体的,可当他顺势俯身,将声音落在我耳畔的瞬间,我还是感觉到了一种动弹不得的压抑感:


    “您能不能顺便告诉我们,这几天,您到底去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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