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啦。”
一只手伸到我的面前, 轻轻打了个响指。
我顺势回头,看见扎伊德浸满笑意的眼睛,他今天瞧起来心情是真的很不错,到了现在也不着急,还有闲情逸致和我解释:“几个小崽子在今天肯定是能填饱肚子的,随他们去折腾吧,不用担心。”
……唔。
我歪头看了他一会,只觉得这位今天的状态意外不错,瞧着也没有过去那种稍显做作的敬畏之态,整个人都是懒洋洋又软趴趴的,有种午后休息又顺便晒饱了太阳的慵懒惬意。
“觉得我的态度奇怪吗?”他抬抬下巴,示意了一下外面的宴会,又漫不经心地对我笑笑,解释道:“这种事情,你没资格和贵族老爷说点什么的,总归是人家给什么就接下来什么,容易烂掉的甜点和肉排也没什么好心疼的——也是难得有机会,及时行乐嘛。”
他忽然停了一会,转头对上我的眼神,又无奈失笑:“小姐难得来一趟,我和你说这种糟心事做什么。”
“嗯……也还好?”我试探着回答:“因为感觉这种话你好像也没什么人能对着说,反正我也帮不了什么忙,在这儿听一会而已,没什么的。”
“最好还是不要什么时候都这么好心哦?”扎伊德拍拍裤脚站了起来,又对我伸出一只手。
他耐心等了一会,见我配合地选择把手搭上去然后借力起身,他这才跟着重新站直身子,慢慢松开了交握的双手,温声提醒:“万一要是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东西,一不小心就被其他人用保守秘密为名义把自己扣下……什么的。”
扎伊德没接着说下去,只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又扯扯嘴角,露出个含义微妙的笑容。
“……”嗯,应该不至于?
别的姑且不说,伊莲娜也不是只会坐在房顶吃烤鱼啊。
“哦,差点忘了,你今天还有两位同伴跟着呢,那小姐确实很安全。”扎伊德目光忽然看向某片昏暗高处,若有所思,“那个精灵族的小姑娘大家都很熟了,看她今天的状态,应该不打算跑过来一起搀和。”
至于另外一位么……
“说起来,今天跟您来的另外一位是谁?”他冷不丁提起这个问题,表情也变得稍微严肃了一点,“这事情很严肃的,所以还请您认真回答一下。 ”
“奥兰多?”我沉思一瞬,想着今天的重点是从他这里拿到有关另外一位大人物的线索,同伴属性自然是怎么靠谱怎么来;最适合拿来社交的神官这次不在,我想了想,难得带了点骄傲的情绪回答说:“是勇者,别担心,那小子也是很可靠的。”
辛辛苦苦把灰扑扑的小流浪狗拉扯到现在这个非常拿得出手的样子,我还是很欣慰的。
“……是吗,是勇者啊。”扎伊德并不陌生这个说法,但是贫民窟的地下头领对这种童话意味十足的称呼兴致缺缺,好在这位的敷衍只给出了一点点,至少愿意配合着我说下去:“那看起来应该是信得过的。”
我点点头,有点压不住脸上的愉快情绪。
“信得过,但是不了解,所以也不能完全相信,”扎伊德忽然话锋一转,又不紧不慢的强调:“等会我会带你去个地方,以防万一,精灵小姐和这位勇者大人,我就不建议一起同行了。”
这是扎伊德的地盘,我自然选择听他的:“这样就行了嘛?”
——这样就行了嘛?
面对温声反问,扎伊德仍神色如常,他短暂回忆了一下此前带回来的有关那位男士的形容,舌头跟着顶了顶腮肉,咽下一口隐秘又突兀的躁气。
……当然,不行。
他现在有一种说不好的感觉。
那个被称为勇者的男人,他其实是隔着人群见过的。
那个男人本身……还有那双明明带着笑意的眼睛,太冷了,是一种近乎非人般的、对身边一切鲜活事务全不在意的冷漠,但他的行为举止偏又没有任何问题,笑容爽朗阳光,待人也是足够讨人喜欢的亲切随和,伪装的很好,成功骗过了所有人,大概也可以成功骗过他自己。
可谎言就是谎言,不会因为天衣无缝的伪装就彻底成为不可否认的现实。
扎伊德不觉得那双眼睛的主人会对他们这些贫民烂人的故事有什么好奇心,但凡那双眼睛还有些装饰用的悲天悯人,他说不定都会试着碰碰运气。
“所以是还要我跟着你一起行动?”至少之前扎伊德说的大概是这个意思,“我还以为你简单说点什么就行了呢……”
“有些时候,旁人说的再多,不如自己亲自看上一眼,”对方笑笑,又一次对我伸出手,“走吧,我们得从前面绕过去,小心些,别惹到你同伴的注意,他们对这儿不熟悉,打草惊蛇就不好了。”
外面的宴会正值高|潮,一双手推在我的肩膀上,鬼鬼祟祟的带着我绕过拥堵的人群从边缘处的小路前进,身后男人靠过来的瞬间我有些反射性的绷紧,陌生的触感,陌生的温度,还有稍显浓郁的奇异香料味道——
只不过扎伊德似乎微妙误解了我紧张的理由,他低头闻了闻自己的手臂,有点局促地问我:“身上的花纹是舞娘们为了配合宴会重新勾描的,放了香粉和染色的草汁,是味道很奇怪吗……用不用我找点别的东西压下去?”
我摇摇头,正准备说点什么,后颈忽然传来一阵被紧迫盯人的熟悉悚然之意。
“……”相隔不远处,身材高挑的勇者立于人群之中,他忽然毫无预兆地转过头,目光没有丝毫停顿和搜寻的过程,几乎是瞬间便捕捉到了我的身影。
我反射性缩了缩脖子,绷起的肩膀却被扎伊德用力按住了。
他微微蹙眉,压低声音问我:“你怕他?”
噫!话不能乱说的!我万分惊愕地看向身后的扎伊德,迅速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然而也不知道是相隔数米之外的奥兰多压迫感实在太强、还是这短短一瞬我露出的表情给了太多令人错误联想的空间……总之,眼见着扎伊德渐渐眉头皱紧的样子,我心里咯噔一声,反射性觉得大事不好。
“别急。”他放缓语气,用上了平日里安抚小孩子的柔软口吻,低声对我说:“我们绕着他,走这边?”
……诶,诶?
怎么回事?要去哪里?
就这么眨眼怔愣的功夫,对方粗糙灼烫的手掌已经握住了我的手腕,扎伊德转身走在我的前面,也不见他与旁人如何眼神交流,只见身边人流如织,轻而易举地变把我们淹没在了往来的人潮之中。
被拉扯着快步向前的功夫,我下意识回头看向奥兰多的方向,已经只能影影绰绰看到个模糊的影子。
……好消息,他没动。
坏消息,他到现在都没动……!
我有点迷茫,也有点慌乱,此前来自奥兰多的提醒言犹在耳,我生怕这么一转头一松手的功夫这只杀伤力极强的大型犬就真的要给我折腾出什么幺蛾子,连带着脚步也跟着不由自主地放慢许多。
扎伊德仍然牵着我,但因为我个人角度的婉拒和不配合,两人前进的速度也还是跟着变得缓慢许多,我试着开口叫停:“那个,果然还是先等等……”
“为什么要等?”他有点莫名地转头看我,眉头也是皱得越来越紧,“你怕他,不是嘛?”
“这个说法严格意义上好像也没错,”我嘶了一声冷气,立刻快速补充道:“但除了他性子容易走极端之外,还有一点是因为他是我未婚夫,可能就是单纯看着我和你站在一起容易……不高兴?”
话音刚落,扎伊德的脚步极突兀地停了下来,连带着我的脚步也生出半步踉跄。
“……”他张了张嘴,却没能第一时间成功出声,只是不知为何,那张原本还笑容肆意的脸此时变得扭曲又僵硬,他愣愣盯着我,一字一顿地重复着刚刚听到的词:“……未婚夫?”
我眨眨眼睛,只觉被握住的手腕此时像是焊上一层灼烫的烙铁,箍得皮肉都在隐隐作痛。
“你没说你订婚了。”扎伊德的表情此时难看地近乎可怜,好一会才重新挤出声音,呐呐问我:“你从来没提过?”
“但我也没说我没订婚?”我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有点迷茫,也同样不太确定地回答。
“我想是因为习惯戴戒指的人太多了,薇薇安。”奥兰多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我身后响起,甚至无人注意到他什么时候约过人群,又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
他伸出手,轻描淡写拨开扎伊德箍在我手腕上的手指,慢条斯理地在那片隐隐泛红的皮肤上摩挲几下,这才揽过我的肩膀站在我的旁边,对着神色僵硬的另一个男人露出彬彬有礼的微笑。
“作为魔法道具存在的戒指实在太多,所以哪怕是见惯世面贫民窟的地下首领,也没能第一时间分清订婚戒指和魔法戒指的真正区别。”他慢悠悠地解释着,与对方眼神对视的瞬间,本就十分真诚的笑容更是变得愈发温和又灿烂:
“……总而言之,我未婚妻在这段时间里多谢您的关照了,扎伊德先生。”
第52章
……啊。
那一瞬间,浮现在扎伊德唇边的弧度介于微笑和扭曲之间,他的下颌肌肉有些细微隐秘的绷紧,硬生生吞下了一声情绪太过复杂的叹息。
是没说过手上的戒指不是订婚戒指。
扎伊德垂下目光, 溢出一声自嘲的轻笑。
是他先入为主了,也是他自己有意无意地忽略了最关键的信息——就好比说,一个甚至对寻常魔法道具都没有太多兴趣的农场女孩,日常装扮也是以简便朴素为主,怎么会偏偏选择随身携带一枚造价高昂的秘银戒指?
一定是有什么很重要的原因的。
只不过,当时的扎伊德下意识选择了忽略,而之后哪怕有无数次的机会, 他也只把那枚戒指当做了最纯粹的装饰品。
在想些什么呢?
“先生?”奥兰多不紧不慢地喊了一声,带着些只有彼此能读懂的警告意味:“还有什么问题吗?”
“……”更年长些的那位闻言依旧沉默,眼皮也懒得抬一下。
这一刻, 来自奥兰多稍显刻意的提醒声似乎也不是很重要了,扎伊德终于动了动, 那双一向情绪含糊喜怒难测的眼中流露出几分罕有的疲惫,他只是径自看向我,又意味莫名地叹了口气:“你解释地还真快啊, 小姐。”
他明明自认还是有几分魅力的,而且再怎么说也就是未婚夫妻的程度,难道这种时候连一点额外的新鲜暧昧也不想享受,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和他撇清关系吗?
诶?我呆了呆,有点不太能完整共情这一刻的扎伊德。
男人依然很专注的看着我,眼神甚至有些落寞的可怜。
……难道不应该解释吗?
“这种事情磨磨蹭蹭不说清楚也不是很好吧?”我呐呐道,话说到这里,奥兰多搭在我肩上的手指也不由自主地收紧了几分,他手掌宽大,拇指悄无声息地抬起,静悄悄的磨蹭了一下我后颈处毫无防备的一片皮肤。
“……!”我猝不及防地跟着打了个哆嗦,幅度很小,但还是被在场的另外两个人同时注意到了。
……唉。
这次,扎伊德十分清晰、十分明显的叹了口气,他终于抬眼看向了奥兰多,主动抬起双手做出一副示弱姿态,同时跟着后退了半步,好声好气地表示:“光明的诸神在上,我肯定不会对这位小姐做什么的,能请您放下这些不必要的防备心吗?咱们时间本来也就不多的呀。”
——而且,要因为一点无聊的占有欲和主权心理,在这种地方欺负一个女孩子嘛?
男人盯着面前年轻的勇者,写满暗示的眼中也流露出些许委婉的不赞同。
“……”
奥兰多的动作变得有些僵硬,他慢慢拉平嘴角,无声地调整了一下自己手指的姿势。
“……不过再怎么说,我还是要跟着去的,”奥兰多有点僵硬地错开了另一个问题,带着几分埋怨的无奈提醒,对我说道:“毕竟你看嘛,这种时候伊莲娜又变得不靠谱了,以防万一我和你一起,没问题吧?”
扎伊德闻言却是意味微妙地低笑一声,随即也没等对方有反应,他已经若无其事地转身继续带路了。
奥兰多的表情有些不太好看,但还是配合着和我一起跟上。
“……那位精灵小姐的脾气么,小的也稍稍了解了一点,”扎伊德的语气里多了些并不陌生的油滑客套,又一次熟练地把自己放在了下等的位置,毕恭毕敬地和奥兰多说着,“她要是没管这边,大概是因为这段时间小的做的还不错?加上身边的这位小姐也愿意支付些额外的信任,所以才觉得放小的一个人问题不大。”
奥兰多轻轻嗯了一声,对此不做过多评价。
“我不了解您,先生,但我希望您能理解,无论如何,没有人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未婚妻和另一位陌生男性独处还能保证无动于衷——无论是出于什么情况。”
他的口吻同样也变得彬彬有礼,两个人之间那点若有似无的硝烟味此时转化成另一种更别扭更复杂的东西,唯独苦了我,夹在两个过度客客气气的家伙中间,无论听哪个说话都觉得别扭。
一个是好不容易才真正放松下来,习惯性对着我嬉皮笑脸的家伙,偶尔展现出对我的过分恭敬也是为了逗乐子更多;另一个更不用提,黏糊糊甜腻腻的撒娇音色我也算是自小听到大。
“哦,理解。”扎伊德笑眯眯的应下,又转过头,漫不经心地看着前路,“大人瞧着年纪轻轻的,心气盛些,也都是太正常了,小的明白。”
“……”奥兰多贴着我站着,我确信我听到了头顶传来一声极隐秘的咋舌声。
“但无论怎么说,咱们稍微耽搁了一点时间,好在现在看起来不算太晚。”眼见着狭长的窄路终于见到几分熟悉的光亮,扎伊德轻声提醒着,又挥挥手,示意我们站在偏角落些的方向。
卡洛斯的整体地势并不平坦,而贫民窟整体算是错落穿插在城市的夹角缝隙之间,我们跟着走了很久,等到见了光后才发现,这是一处位置偏高的巷口夹角,也能将下面的风景轻松揽入眼中。
下方一条大道平整开阔,是直通城中的一条主道,而扎伊德带我们选中的地方,正好是下方视线的死角。
在那里,我和奥兰多看见了一位……熟人。
消失了几天的骑士仍然是那身熟悉的秘银铠甲,他和另一个身着黑金长袍的消瘦男人一起站在路旁边,状若严肃地聊着什么。
一旁的扎伊德压低声音跟着解释:“那位大人很好找,名字是费尔南多,南方的大贵族出身,本人也是王庭为某位王子自幼定下的谋臣,日常行动也很规律,他在卡洛斯呆了半年多吧,每天下午都会经过这条路,自己一个人前往城中最大的那家书馆,待上两个小时再回去。”
“至于那边那位——”出于谨慎,扎伊德更进一步放轻语气,抬抬下巴示意骑士的存在,这才接着低声道:“两天前出现的,一直跟在费尔南多的旁边,瞧着像是单方面的行动。”
至于为什么会这么想,看一眼费尔南多满脸无奈的头痛样子也能就觉得不奇怪了。
如此一来,之前递来消息的对象真身已经解明,可这样一位出身尊贵地位尊崇的大贵族关注他们的原因又是因为什么?
甚至于,他们重点关注的对象也不是拥有龙血的“勇者”。
奥兰多的眉头无声无息地渐渐皱紧,看着恩里科和那名黑袍贵族亲密交谈的姿态,他实在是生不出太多的乐观心理。
“薇薇安?”我忽然听见他叫我,下意识嗯了一声,“怎么了?”
奥兰多神情严肃,瞧着并不打算多说的样子:“这里的气氛不太好,我们先回去吧。”
我正准备点头,就见旁边的扎伊德表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了。
*
相隔数米之外的地方,恩里科忽然毫无预兆地停下了所有话音,目光抬起,直勾勾地看向了某处隐秘的角落。
站在他面前的费尔南多还在抽空揉着脑袋缓解自己的头痛,见状如此,也跟着问了一句:“在看什么?突发情况?”
他清楚自己这位同僚的能力,若是露出这样态度,向来是有什么很重要的特殊情况发生了。
恩里科微微蹙眉,目光没有挪动,回答:“……听到了声音。”
声音?什么声音?敌袭?魔族入侵?还是什么异种的血脉暴走?费尔南多的表情严肃起来了,还不等他接着问,就听得面前的王庭骑士冷声询问:“是她的声音,我应该没听错……不过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费尔南多:“……”
费尔南多:“?”
文臣的脸上露出短暂又新鲜的迷茫之色,只不过还不等他伸手拽住同僚问个清楚,面前已经是一阵凉风拂面,早已没了恩里科的影子。
……
相隔不远的地方,奥兰多额头青筋一跳,我只觉脚下突地悬空,肩膀与腿弯的位置勾过一双结实有力的手臂,牢牢护在胸前,而旁边的扎伊德也没有半点停顿迟疑,同样拔腿就走,第一时间准备帮忙带路——
此时,有隐约的风声传来,在这狭窄无光的巷道里。
那是一道迅速而锋利的影子,骑士持剑落地时悄无声息,那双黑沉的眸子连一个瞬间也不曾落向更远处的扎伊德,他的目光安静地停驻在了奥兰多的身上,随即与我对视,露出一个清晰明确的蹙眉表情。
更准确一点说,他的视线精准地落在了奥兰多扣在肩膀和腿弯的手上。
……有什么问题吗?
我迷茫,且无措。
这是一个非常完美且标准的公主抱,只不过我还没来得及沉浸式享受一下这乙游女主角的惊喜特供,下一秒就被迫因周围散开的浓烈杀意激得缩了缩脖子,生不起半点旖旎暧昧的浪漫心情。
干什么?干什么!我反射性抓住了奥兰多的衣领,完全搞不懂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这么杀气腾腾的,魔王军无声潜入搞特洛伊木马突袭战了?
然而等了半天,在场也没有出现其他更多的陌生存在,只有骑士和勇者两两对视,中间还加着一个被迫动弹不得的我。
不知过了多久,恩里科的目光终于动了,他慢慢抬眼,看向同样满脸冷色的奥兰多,一字一顿地道:“……登徒子。”
……
……诶?
这次不只是我,奥兰多也同样猝不及防地露出了一点怔愣的迷茫。
这评价从何而来啊?
骑士目光冰冷,持剑而立,幽幽提醒道:“用如此亲密的姿态地对待一位女性,就是登徒子。”
“……”
奥兰多明显被哽了一下。
被人用这种词语评价,比起恼怒,现在的奥兰多更多是一种无语又无奈的状态,他深吸一口气,勉强压着脾气提醒:“大人,我和薇薇安本来就是未婚夫妻的关系……”
“所以?”骑士言简意赅地反问。
他们两个是未婚夫妻,他知道了。
——所以呢?
“你们是未婚夫妻,”他停顿了几秒,然后才很平静地接着又说:“……和你是个登徒子,用过分亲密的动作冒犯一位女士,这两者并不矛盾。”
奥兰多:“……”
来自骑士的回答显然不在他的常识理解的范畴了,然而就是这么不过眨眼的瞬间沉默,骑士的长剑已经提起,没有丝毫犹豫地直接切向了勇者的脑袋——
他是不是应该赞叹一下对方的速度?
这一刀若是落在实处,他能瞬间永远安静下来不说,按着骑士展露出的水平,他还能相当从容的从自己手里接走到时尚未坠落在地的薇薇安。
千钧一发之际,倏然拧身躲过这一击的奥兰多长舒一口气,扶着我的手甚至还是稳的。狭窄的巷道按理来说并不适合大开大合的攻击模式,然而这两个人看起来好像都不是很介意这一点。
奥兰多抽空把我放下来,又把我往后推了推。
我不敢停留太久,立刻快步跑开,就这么一会功夫,骑士甚至还能有些余韵对我点点头,彬彬有礼地开口道:“请您稍等片刻,等我解决了这边马上就过去。”
奥兰多没有给出太多的回应,此前和魔女的对峙让他成长不少,毫不犹豫地转身对上了骑士的长剑,巷道里一时刀光剑影,兵刃碰撞的清脆声响不绝于耳,扎伊德比我反应更快,立刻直接利落抓起我的胳膊,连解释和思考的时间都没留下,趁机抓着我就往反方向跑。
“……伊莲娜!”我终于想起来自己落下了什么,下意识喊道:“让伊莲娜过来……”
“一位王庭骑士,暗精灵再厉害也解决不了任何实际问题……!”扎伊德咬着牙,语速飞快地提醒,“知道那家伙脑子不走活人路子,结果没料到居然这么听不懂人话……”
他跑得很快,声音和思路却还算清晰,忽然脚步戛然而止,扯着我胳膊的手却愈发用力,直接把我揽在了身后。
他意图挡住些什么,然而对方毫无掩藏之意的沉重脚步和狼狈的喘气声,已经暴露了一切。
之前那位与恩里科并肩同行的黑袍贵族,从小路绕过来的费尔南多此时正气喘吁吁地扶着墙壁,挣扎着抬头看着我们。
“……”
看他的样子,应该是想要说点什么的。
但是文臣过分孱弱的身体让他根本做不到,眼见着费尔南多几次试图起身说话,都因体力严重透支,不得不重新弓着腰大口喘气而被迫停止。
终于,他强撑着一口气直起腰,酝酿半天,却是脸色惨白,紧皱着眉头,干巴巴地挤出了几个字:“我的腰好像……那个,麻烦……扶我一把……”
我:“……”
扎伊德:“……”
不约而同地,对着柔弱的文臣露出了怜悯的眼神。
好虚哦,大人。
第53章
贫民窟的老油条, 还有全年627的乡下村姑,体力虽然比不上后面那两个打得不可开交的数值怪物,但要碾压一个常年只负责处理文书工作的孱弱贵族, 这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和扎伊德一边一个默默站着,看着这位半天都没能成功顺过气的文臣,面容苍白,五官消瘦清隽,气质也是少有的端庄儒雅,单看这副模样,实在很难联想这位与恩里科是多年同僚的程度。
名为费尔南多的男人颧骨染上一层运动过后的脆弱薄红, 好一会才顺过气来,低低道:“抱歉……”
扎伊德当场吓了一跳,缩了缩脖子,有些无措地看着我。
“该说不说的,我还是第一次听见贵族老爷和我说这个词呢, ”他见我一脸不解,干脆凑到我耳边,捂着嘴小声嘀咕着:“我真的不会因为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东西,导致明天就被挂上绞刑台吗……”
他这边话音未落,费尔南多也是终于理顺了气息,接着说完了后半句话:“——恩里科这边我虽然也算是有些准备,但我也确实没料到他能做到这种地步。”
哦,这意思听着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啊。
原本还一脸提心吊胆的扎伊德立刻收回动作,慢悠悠地松了口气。
“诶?诶?”我愣了愣,下意识捂住胸口,呐呐道:“……所以是在和我道歉?没关系吗?用不着的吧大人,我也就是个乡下村姑,而且身份上来讲好像也没什么必要?”
“……没关系。”费尔南多揉了揉额头,熟练到麻木地和我解释着:“虽然贵族道歉不符合规矩和一般常识,不过反正恩里科那家伙的风格本来也不是正常人,区区道歉而已,无所谓了。”
比这更糟糕的烂摊子也不是没帮忙收拾过,倒不如说,要是这世界上所有的麻烦都能靠道歉解决,那这世界可就太美好了。
“……”
我和扎伊德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露出了非常让人同情的沉稳姿态呢,大人。
我顿了顿,试探着问道:“所以那本骑士小说……”
“哦。”费尔南多点点头,心平气和地承认了:“是我托人给你的。”他没怎么停顿犹豫,很大方地又对着扎伊德说:“以及,此前英雄救美也是我的提议,毕竟在这里发生的故事不容易被外界记录,要是造成什么意外,那么我在这里道歉。”
瞧瞧,瞧瞧,一位贵族老爷在道歉呢。
扎伊德神色不变,脸上飞快露出一抹无比熟练的谦卑微笑,随口应道:“哪里的话,为您效劳是小的们的荣幸,期间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一点小插曲而已,不足让大人挂心。”
他的表情看起来柔软,顺服,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谦卑与纯粹的虔诚,完美符合一位刚刚享受过奢华宴会、随即对赐下宴会的主人感恩戴德的卑微平民形象;
至于那场“英雄救美”背后更详细的故事细节、比如被骑士顺手抓住的乞儿,没有后续的报酬,以及那双险些就要被切断的双手——
扎伊德选择垂下目光,对此一字不提。
因为比任何人都清楚吧。
哪怕真的发生了什么,他们能得到的真正补偿也不会比这句道歉更多——也许会有些额外的赏赐,用来表达贵族老爷慈悲的好心。运气好些的话,那些赏赐能在小崽子们的腰包里待上几个晚上再消失;运气不好的话,他们说不定还要失去更多。
没必要多说什么了。
老爷毕竟还愿意说一句真诚的道歉呢! ——这在多少人眼里,怕是比千金的报偿还要珍贵。
所以扎伊德只是顺从地微笑着,弯下腰,低下头,一如既往地将自己的身体嵌进地上的影子里,只等对方的目光从自己的身上挪开。
“……”我左右看看,非常无奈地确信现在的话题有一点微不可察的偏向,再继续下去,气氛怕是不会很好看,索性对方的目标也确实和我有关,于是干脆开口,接过话头:“首先,我感谢您此前的好心帮助,要不是那本书我们怕是现在也摸不着头绪……”
“其次,”我错开半步,引走了费尔南多的注意力的同时,也让扎伊德的影子往我身后藏了藏,同时指着那边仍没有停下来的打斗画面,小声询问:“那边不管,没问题的吗?”
费尔南多的目光随即望向那边,表情有种习以为常的麻木,和一丝丝极隐秘的嫌弃。
“能和那家伙打得有来有回不落下风的家伙不多,”他看了一会,语气平静的评价了一句,“不过看起来场景不太好,武器也不算十分趁手,想要单纯靠武力让恩里科老实听话的可能性也不大——”
他顿了顿,意外地转头看向我,语气甚至称得上一句温和:“所以,准备让他们停下来吗?如果小姐不介意要和恩里科对话的话,我会想办法。”
猝不及防从对方口中得到了这么个十分郑重的叫法,我捂着胸口,有些受宠若惊。
卡洛斯的大贵族,这么客气的吗?
费尔南多的目光在我脸上短暂停驻,随即抿开一个弧度柔软的无奈笑意,耐心和我轻声解释:“您好像对我的称呼觉得奇怪……倒也不必如此,还是说,您觉得此前自称丰壤信徒的乞儿,是个纯粹的意外呢?”
他的这句话,倒是叫醒了我更久之前的记忆。
确实,当时被骑士抓住的孩子嚷嚷着什么信奉“丰壤魔女”的密教徒,当时包括伊莲娜在内,也确实因此想到了一些东西。不过之后又发生了太多事情,导致我早早就把这件事抛诸脑后了。
反正说到底也就是伊芙闲极无聊折腾出来的东西吧……虽然这么想的,也在试图用这个理由催眠自己后续事情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但是看费尔南多的反应,总觉得伊芙折腾出来的摊子好像要比想象中还要大啊……
“总、总之,”我开口,干巴巴地表示:“还是先让那两个家伙停下来吧,我能保证奥兰多老实听话,如果骑士大人后续不会继续追杀,大家也许可以坐下来聊聊?”
费尔南多对这个建议持赞同态度。
*
叫停那两位的打斗比想象中简单许多,在费尔南多和我一同出现时,骑士的动作就有了明显的迟缓变化;而奥兰多脑子更清醒理智些,知道这不是什么乘胜追击的功夫,在对方露出破绽后的第一反应不是追打过去,而是迅速拉开距离,强制暂停了这场意义不明的争斗。
恩里科剑锋一挑,习惯性想要上前,可对上费尔南多的目光,又硬生生停了下来。
不过眨眼的功夫,奥兰多就成功退回了我的身边。
还好还好,第一眼瞧着全须全尾没什么大伤口,我拽着奥兰多的衣袖上上下下打量一圈,确认除了一些难以避免地狼狈擦伤之外,这小子本质上血条都没动,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而那边的费尔南多快步来到同僚面前,同样一脸严肃地质问道:“到底为什么突然打起来了?”
他这么站在这儿,本就狭窄的巷道更加不好动手,恩里科的动作顿了顿,略有些不情愿地收剑回鞘,这才一板一眼地把自己此前的说法又重复了一遍。
费尔南多耐着性子听完,只觉自己刚刚有些缓和清净的脑子又开始隐隐作痛。
“我说,恩里科,”他十分虚弱地叫了一声对方的名字,有气无力地提醒:“你到底能不能理解什么是未婚夫妻……?”
“这种级别的基础常识我还是知道的,”骑士垂下目光,平静道,“所以呢?这并不代表真理或是某种不可逆转的规则——严格来说,这也是你教我的,费尔南多。”
“……”费尔南多深吸一口气,单手捂住了脸。
“我的错,”他喃喃自语着,“这确实是我的错了,就不该让你去看骑士小说当做思路启蒙……”
这句感慨来的没头没脑,我看看奥兰多,对方也没什么思路,只能无辜摇摇头。
他跟那小子也不熟,根本不懂他脑回路怎么转的。
倒是扎伊德恰到好处地跟着凑过 来,在我耳边小小声帮忙补充:“市面流行的小说里,贵族小姐们因为不满婚约的对象,或是因为丈夫情人众多选择向主人公的骑士诉苦,这也是常有的设定。”
我做恍然大悟状。
奥兰多听到这儿倒是有点不高兴了,跟着戳戳我的手臂,耷拉着眼尾怏怏看着我:“薇薇安戴上戒指的时候,原来不高兴吗?”
我摇头。
奥兰多挑了下眉,目光短暂掠过旁边仍微笑着的扎伊德,又接着问我:“那,我看起来像是个容易变心的家伙?”
我迅速摇头。
奥兰多有点得意地啧了一声,随即又郁郁垂下嘴角,露出个稍显嫌弃的表情。
“所以说白了,单纯就是那家伙看我不顺眼吧……?”
我对此保持沉默,而旁边的扎伊德笑容灿烂,偏偏在此时看起来意味深长。
他轻轻唉了一声,声音不大不小的,恰好能让身边人一起看过来。
“……只能说,还真是给人家招惹了些不必要的麻烦呢,勇者大人?这可不是什么靠谱好男人应该做的事情。”他含义微妙地顺势感慨一句,奥兰多跟着皱起眉头,想要反驳两句什么,又因眼下气氛特殊,硬生生忍了下来。
那边的费尔南多也是勉强捋顺了思路,硬生生按着恩里科不许他再随意行动,而眼下两边人都在,再想说点什么,显然也不适合把这里当做背景。
“我想小姐应该还有很多问题要问,不如我们换个地方聊聊吧,”费尔南多左右观察一圈,带着些许歉意和我说道。 “这不是个适合聊天的地方。”
他有意递出橄榄枝,我们自然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但比起泰然自若,无比自觉且非常理直气壮地要跟着我一起去的奥兰多,与我们站在同一边的另外一位,此时的立场就有些尴尬了。
扎伊德的满身显眼的罪纹刺青,让他连个寻常平民的身份都够不上。
可是要这么彻底忽略掉对方的存在吗?
我下意识转头看向扎伊德,忽然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太礼貌吧。
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把人家扔下了,明明也帮了许多忙啊。
对面的贵族和骑士已经开始讨论起下一步的安排,而扎伊德早已安静下来,不着痕迹地与我们拉开了半步距离,瞧着也早早做好准备,将自己放在了那个注定要被忽略的位置上。
倒是我这么一转头,让他的反应里反而多了几分意外的猝不及防。
男人原本冷淡的目光猝然生出片刻鲜活的怔愣,随即他飞快垂下目光,掩住眼中一些不合时宜的柔软情绪,微笑着对我摇了摇头。
好姑娘,这可不是什么适合聊天的时机。他错开视线,仍是万分谦卑地垂首俯身,维持着一言不发地温顺姿态,以免自己给对方招惹不必要的麻烦。同时,男人又略有些无奈地想着,放着两位大贵族不管跑来和他这么个小人物对话,这脾气也不知道是谁惯出来的。
“……请放心吧,小姐。”在他低头沉默的空档,旁边忽然传来那位黑袍贵族温和有礼的解答声,“我们只是偶然在此碰面,一次纯粹的意外罢了;这期间不涉及到任何人,任何因素……至于这次的宴会,也是我的一次突发奇想。”
……扎伊德心思一动,仍是维持着安静,一动不动。
——这是,要把他们从这里摘出去了?
我对费尔南多点点头,警惕的同时也是有点无奈。
我也不想这么谨慎小心啊,但是骑士准备砍手的操作在前,我实在是有点担心对方为了保守秘密来一次隐秘的清洗活动。
费尔南多的反应很平静,比起预期中可能出现的被冒犯的不满,更多是一种与我如出一辙的头痛:“我的同僚确实为你们带来了些不必要的麻烦,无妨,是可以理解的。”
“去我的府邸吧。”他安排道。
“有关我们侍奉那位主君的真意、骑士此前的行为究竟为何,以及,有关丰壤魔女的故事……”
“只要您需要,我都会解释清楚的。”
第54章
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见面, 费尔南多显然观感良好。
他并不吝啬对外展露出这点亲切善意,以至于当我们到了他如今落脚的别馆,那些同样衣着华贵的仆人也因此表现出了对等的谦卑姿态。
奥兰多对此反应冷淡,明面上似乎也可以表现从容,接受良好;我却是多多少少有点不习惯,双方的差距肉眼可见,风格朴素的麻色长裙和绣有精巧暗纹的绸缎料子,怎么看都是两个世界的人。
“看起来是真的不习惯呢。”费尔南多抽空回头看了我一眼,神情仍是温和而亲切地,他抬手示意仆从们先下去,随即又状若随意地提醒:“您应该学着适应一下的,小姐。”
我挑选客厅最边缘处的位置坐下, 对这句话不做过多评价。
以双方的身份来说, 他现在表现出的和善实在是很容易让人受宠若惊。
奥兰多没有选择一起坐下,而是安静地站在我的旁边,挥退了仆从之后,费尔南多动作也跟着变得从容许多,他亲自拿来了新鲜的水果和红茶,而代替仆人将这些端到我面前的,则是骑士恩里科。
“……”无论如何,贵族亲自动手招待平民,这个架势有点吓人了。
见我不曾对此有反应,骑士盯着我看了一会,忽然默默放下了果盘,伸手捻起一枚晶莹剔透的葡萄,就要直接递到我嘴里——
“……恩里科。”在面无表情的勇者准备拔刀砍掉那只手之前,先一步响起的是费尔南多非常冷静的语气:“你在做什么?”
骑士想了想, 回答:“和你一样招待客人,以及,用些真诚又委婉的方式,这是殿下的意思。”
费尔南多幽幽又问:“我是想问,你从哪儿学的这种招待方式?”
“小姐很喜欢跑贫民窟那边,”骑士额外看我一眼,没做太多思考,一板一眼地答:“所以我想应该是喜欢那边的风格的,试着学了那边最受欢迎的招待方式……你这里只有葡萄,如果有切好的鲜果或是蜂蜜酒效果应该能更好。”
奥兰多因此瞥了我一眼,满眼失落的委屈中又掺杂万分浓沉幽怨,完全就是深闺怨夫在盯没良心的负心人。
我捂着脸,忍着羞耻心小声解释:“那种地方我根本就不知道啦……!我顶多就是随便逛逛,扎伊德又没带我去过!”
“小姐想要去吗?”偏偏这种时候,恩里科又听到了我的咕哝,无比配合地又问:“如果想去的话,我陪您一起……只不过不建议进入内场,在外面稍微逛逛就好了。”
“……”什么叫如芒在背啊,朋友。
感觉再说下去我身后这只虎视眈眈的烈性犬真的就要拽不住绳了。
说真的,什么神在上都行,来让这位大人闭上嘴吧——再多说一句我怕我就要提前迎接结局cg了!
“……恩里科。”
这次开口的打断骑士行动的,依然是伟大的费尔南多。男人在座位上默默揉着额头,他调整了一下呼吸,好一会才干巴巴道:“……首先,感谢你居然愿意主动思考,其次,接下来的谈话你还是不要搀和了。”
骑士因此非常明显的皱起眉头。
“可是,我想……”
费尔南多干脆又温和地打断了他:“不,你不想。”
我不太懂贵族和臣子之间的差分,但看起来恩里科明显是很习惯接受这位的命令的。骑士的脸上露出几分罕见且清晰的不情愿,但对上费尔南多不赞同的眼神,他还是选择遵循平日里的习惯,慢吞吞地从后面绕走,退下了。
在场几人不约而同地同时松了口气。
“我的同僚添了些不必要的麻烦,抱歉。”费尔南多一脸歉意地说着,又跟着拿起身边的东西,直接走了过来。
哦豁,果然还是绕不过这茬。
在我不知所措之际,奥兰多的手臂已经先一步横在我的面前,既拦住了我准备起身的动作,也将那些招待客人的东西悉数接下来,顺势放在我的旁边。
他的手掌随后落在我的肩上,稍稍给了我几分安定的底气。
没事,他一直都在。
我调整了下呼吸的节奏,仰头看向费尔南多不曾闪避的目光。
“……我不太懂,大人。”我重新坐回去,放缓语速,尽量平静地提问,“我想不到我这么一个乡下出身的普通村姑,能让您这样郑重招待的理由。”
费尔南多听见这句话,随即露出了一个有些无奈的表情。
“嗯,这段日子果然还是打扰到您了,对吧。”这位第一印象便是身体孱弱的苍白文臣在我对面慢慢坐下,确实先提起了另外一件事:“您这段日子,对恩里科的脾气应该也稍稍有了些了解:直来直往,完全不会转弯的类型,这样的人,要他主动去亲近不同阶级的对象,主观上来讲是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虽然那家伙现在看起来是心甘情愿、且相当乐在其中的就是了,费尔南多面无表情的想着。
啊,不过这种细节暂时不太重要,所以还是先略过吧。
“所以?”我配合着接话问道,费尔南多很干脆地给出答案:“所以,可以直接告诉您,是我们效忠的主君,王子卡罗尔的要求。”
“至于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嗯,”文臣思索片刻,然后才说:“首先您需要清楚,我们侍奉的这位主君,是一位……比较随心所欲的类型。”
“他听见了一些消息,”费尔南多看着我,眼神中甚至有些很真诚的愧疚之意,“一些有关贝格斯特的密教故事……当然,一个风格温和的新兴教派并不犯什么禁忌,所以这一点两位不必担心;更清晰精准一点的形容,是殿下对您很受欢迎这一点,很感兴趣。”
“……”这次,换成了我满眼迷茫的看着他。
“我不太懂您的意思?”
受欢迎?所以感兴趣?这什么意思?
难道一位王子还会不受欢迎吗?
“王子当然很受欢迎,小姐,”费尔南多很好脾气地温声回答道,“自幼便展现出超群的能力,一直都是在各方面位于巅峰的存在,理所当然受到所有人的赞颂与夸奖……不过我也说了,卡罗尔殿下,是个相当随心所欲的性子。”
所以,不知何时开始,更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王子变得很不满意日常宫廷之中随处可见的谄媚讨好,弄臣们的奉承之语和贵族们献上的各类礼物,在他看来全部全都心思不纯,根本就是些无趣又反感的玩意。
“对比之下,您确实出身平凡,一无所有。”他很平静地提醒我,“但一位一无所有的乡下姑娘居然能揽到这么多纯粹的好感,殿下很好奇,也很想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我仍然感到不解。
就算这么说,这其中原理也不是什么特别难搞懂的事情,按着扎伊德的说法,这位也是时不时会给贫民布施的类型,照理来说不该不懂我靠什么才成功建立密教啊?
这一次,费尔南多注视着自己苍白瘦削的手掌,许久没有回话。
其实有关这个问题,他也很想知道。
布施,恩慈,宽容,以及一些越过阶级的真诚善意……这些他也有,这些他也不曾吝啬,甚至于日常接受他恩赏布施的那些贫民同样也是对他感恩戴德,满眼敬畏的感激——
可是他就是知道,长久受他恩德的这些贫民,不可能像是贝格斯特的那些人一样,为他创立新教,四处留下传播他的名。
——为什么?
“殿下的意思,是想要让您为他所用。”
费尔南多没有弯弯绕,非常直白地给出答案:“不可否认的是,这位殿下自幼便是按着一位伟大君主的目标培养的,所以幼年开始,许多人便告诫他:要坐稳那个位置必须要受到许多人的真心热爱才行。”
就目前来说,虽然过程和方法发生了一些奇怪的偏差……但至少殿下的最终目标还没有变,不是么?
自己拿不到旁人的真心热爱,那就找一个真正受欢迎的对象站在自己身边,由她来辅佐自己——
非常蛮不讲理、但意外可以行得通的逻辑。
所以,费尔南多很认真表示:“基于这个目的,希望您能成为殿下的幕僚,当然,日后的赏赐封地都是不会少的,殿下在这方面向来慷慨,这一点,我可以提前保证。”
一位王子的招揽。
不得不说,非常……令人心动的优渥条件。
我不否认自己为此心动,但也有些不受控制地惋惜,对面给出的条件很好,可和我的真心目标并不相符:“您对我太过看重啦,大人。”
我放缓语气,用上自己最真诚谦卑的口吻,郑重表示:“我除了田地里的这点事情之外,其余的都是一窍不通,最大的梦想也就是勇者打败魔王,然后大家一起回家,这样就好了。您现在邀请我为一位王子做事……我感谢您的认可,可我会什么呢?哪怕到了现在,我也想不到答案。”
“……”费尔南多没急着回答,他屈指敲了敲椅子的扶手,回以一段微妙的沉默。
他的目光先是看向身后那位神色放松的年轻勇者,有些无言的感慨。
哦,对了,对了,还有这么一茬麻烦藏着呢。
难怪这位女士会觉得打败魔王之后就应该是故事的结局,毕竟属于勇者与魔王的传说几乎要与帝国的历史一样漫长了。
……可是,正因为这段传说存在的时间与历史的长度近乎等同,所以才间接暴露出了另外一个问题。
诚然,每一代的勇者,都是注定打败魔王,换取和平的伟大英雄——但,为什么是每一代呢。
为什么不是一劳永逸的打败魔王,从此世界就将赢来永恒的和平呢?
——因为根本没有那种东西。
永远会出现新的勇者,永远会诞生新的魔王,魔族永远不会消亡,正如世界根本不存在真正的和平……这个世界的循环逻辑就是这样单纯到荒谬;所以从很久之前,王座之上的存在就不再将目光放在如何打败魔王上面了。
如何维持自己的统治,如何延续帝国的血脉,如何让这片土地更加繁荣、稳定……至于更远方的魔族与魔王?
冒险家协会因此诞生,属于勇者的故事注定流传不朽,更多的种族为了逃避魔族的压迫,选择流向帝国的领土……而在更内部的地方,信奉光明诸神的教会因此得到了最初扩张势力的理由。
毕竟仍受魔族压迫、又不曾迎接到属于自己救世主的普通人们,需要一个可以稳定坚持下去的锚点。
魔王当然还是要打败的,只不过对于太多人而言,这早已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年轻的女士尚且对世界的真相一无所知,仍然抱持一份天真柔软的理想,这并非坏事,费尔南多愿意给出宽容的时间,正巧,他现在也有些额外的问题,亟待对方帮忙答疑解惑。
比如说,他们主君此前那份突如其来的好奇心究竟要如何处理;
再比如说,他在卡洛斯进行的诸多风格类似的尝试,最后为何会称得上黯淡收场?
……
费尔南多沉吟片刻,若有所思:“我是否可以理解为,这是拒绝的意思?”
没等我想好如何正式又不失礼貌的回答,他便稍显落寞地垂下眼,伸手探向自己宽大的袖中,轻声叹息道:“真可惜,本来为了投君所好,特意托人找了些少见的好东西,想着若您愿意配合协作,那么就将这些当做见面礼的——”
我刚刚想说宝石也好金钱也罢这些自己日后慢慢刷总是刷得到的,就算稀有品龙牙我也可以直接从奥兰多的嘴里掰……可费尔南多从衣服口袋里拿出的并不是想象中贵族常见的奢华礼物,而是几个并不起眼的小包,安安静静地放在他的掌心上。
这位姿容孱弱的苍白文臣轻轻叹了口气,温声细语地介绍着东西的来历:“本来这些在我手中也派不上用场:像是温暖季节中可以长期生长的特殊作物、能结出宝石般美丽甜果的种子,还有这一包,据说混入普通种子里面可以让产量翻倍,且结果绝对可以是黄金品质……”
“哦,”他在我直勾勾的视线中慢条斯理地收起这些种子,故作无奈的表示:“不过您好像无意合作来着?……那没办法了,这些我还是找个时间一起扔掉吧。”
我:“……”
我:“大人。”
我:“大人,您在说什么呢大人,身为帝国的子民,为殿下效劳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第55章
“……所以,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把自己卖掉了。”
于返程后,队友齐聚的旅馆大堂里,勇者的脸上挂着前所未有的严肃表情,双手交叠置于下颌处,无比沉痛地表示:“连一点思考犹豫的时间都没有,对面提出的条件就这么答应了……”
“为什么啊——!”紧随其后的是精灵崩溃的尖叫声,她用力抓了抓脑袋,无比抓狂的转头看我,瞧那模样恨不得直接撬开我的脑壳,看看我里面什么时候进了水。
噫。
被迫正襟危坐接受队友身旁的我压了压胸口, 露出一点心悸的柔弱之色。
伊莲娜,好凶哦。
好巧不巧地精灵偏偏在这时候回头看我,一眼看见我做作的虚弱姿态,终于忍无可忍的冲到我的面前,咬牙切齿地问道:“你平日里不是很谨慎的类型吗?这种时候难道不应该拿出你乡下村姑谨小慎微的风格,平日里干脆就是绕着这些贵族老爷们走路吗……?”
哎呀……
我目光游移,略有些心虚。
“横竖也是绕不开的嘛,本来也是想着比起我这乡下出身的小角色,真正碰面后他们可能注意力更倾向混血龙种的勇者?所以就……”
谁能料到比起远方魔族近在咫尺的骚扰, 这些王庭的大人物更在意自己身下的椅子能不能坐稳呢?
不过这些我和奥兰多都没有详细说明, 而伊莲娜的重点也和奥兰多一样, 轻而易举被那句“几包种子就达成交易”成功吸引了大部分注意力。
眼下见我转开视线的样子,精灵更是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扯着我的领子开始拼命摇晃:“就什么啊……区区村姑不要随便乱——想——啊——!……而且!而且你怎么回事!几包种子而已你居然就把自己卖了!早知道这么简单,当时在密林的时候我就该先回去老家碰碰运气……”
“好了,亲爱的伙伴,不要说了。”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掌随之搭上了精灵的肩上,神官面带微笑,若无其事地提醒:“有些话要是当着面直接说出来了,感觉上可就完全不一样了哦?”
“……”精灵闻言一哽,到底还是悻悻吞下了自己的愤愤不平。
“你看起来倒是蛮冷静的嘛,”她嘀嘀咕咕的抱怨着,又重新替我捋平刚刚拽起来的衣领,有点疑惑的问道:“说真的,一点反应都没有吗?”
说到这里,就连奥兰多也一脸狐疑地看向十分淡定的拉斐尔。
这位本来是听到消息后匆匆赶回的,满脸都是藏不住的压抑紧张,可随着勇者快速解释完情况和后续发展后,拉斐尔反而是最先冷静下来的那一个。
甚至对比旁边的那两位,他的反应是有点意外的平淡。
“嗯……”神官摸摸下巴,若有所思道:“因为这种发展也算是我的预料之内?”
对上同伴们或迷茫不解或肃然怀疑的目光,他做了个举手投降的姿势,无奈解释:“还是密教的问题,也许外行人来看这不过是一次没头没脑的胡闹剧,想着什么密教啊,怕是连正经组织都算不上,但在另外一些人看来,这是很有意思的。”
奥兰多微微蹙眉:“很有意思?不是很糟糕,很危险吗?”
“目前还算不上,”神官心平气和的回答说,“毕竟人数规模摆在那里,现在的密教太小了,薇薇安不在那里,她本人又没什么野心,哪怕加上大魔女伊芙,那位现在兴致勃勃的玩闹性子也是更多些。”
神官没和同伴们提前说的是,风格类似或是影响更大的事件,教会在过去已经不知道处理了多少起;所以更认真些来讲,比起这不成气候的小教派,大多数人更多在意的其实是领头者的“才能”。
——能在这种地方卷起这种程度的风浪,怎么不算是真正有价值的人才呢?
“其实我这段时间在处理的也是类似的事情哦。”毫无预兆地,拉斐尔就这么一边笑眯眯的,一边大大方方地和所有人承认了。
“把薇薇安变成彻底的自己人……什么的。”
嗯。
……嗯?
精灵仍维持着之前气呼呼的表情,下一秒却是默默把我的椅子拽得离神官更远了一点。
迎着所有人惊愕的目光,神官也仍然是一副坦然过头的样子:“和老师们……哦,也就是王都那边的几位大主教联系了一下,对薇薇安来说这同样是个很好的机会;
首先是一个合理合法留在王都的身份,其次,之后的密教就算折腾出来什么事情,也有个合适的靠山可以帮忙出面收拾。 ”
我默默举起手,拉斐尔转头看向我,微笑着做了个请的姿势。
“倒不是觉得拉斐尔的好心是错误的……只不过,这个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我犹犹豫豫的收回手,不太确定的问道,“如今密教的规模连个村子都不到吧?是需要让教会大主教出面做主的程度吗?”
然而拉斐尔看着我,有些意外地对我摇了摇头。
“薇薇安,”他声音很轻地叫我,万分耐心地提醒,“诚然,现在的密教不过是一群饿肚子的普通人聚集起来,重新寻找生路的不入流组织——可话又说回来,我们走了这么久,也一起经历了这么多地方……这片土地上,被迫流离失所,饿到走投无路的普通人,难道很少吗?”
“……”
说到这里,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了。
如果站在统治者的上位角度,这种东西自然是尽早处理最好;好在如今两边的风格都算是内敛温和的类型,无论是作为王庭代表的费尔南多,还是本身就怀有私心的拉斐尔,眼下都是以招揽为主。
“嗯?我也不只是单纯的私心哦,”拉斐尔忽然笑吟吟地补充了一句,“毕竟如果做成功这件事的话,此前贝格斯特的无能失败能一笔勾销不说,说不定还能一口气更进一步呢?”
“把我们家村姑当投名状啊……”精灵幽幽吐槽起来,“怎么办,现在感觉两边都不太靠谱……要不还是带你回精灵古林吧?”
哎呀。
拉斐尔跟着挑了下眉,眼尾余光扫过意外安静淡定的奥兰多,随即也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柔和浅笑。
确实,这次不用太着急呢。
精灵对旁边的气氛变化毫无察觉,她顿了顿,随即眼睛一亮,立刻带了些鲜活的跃跃欲试,迫不及待地转头同我表示:“有很多神奇的植物哦?除了人类社会里少见的稀有种,还有些据说是古神时代传下来的古老种,不过那些只能在生命树附近生长,养起来也有点费时间就是了。”
我眨眨眼,顺势问道:“伊莲娜说的有点费时间,是多费时间?”
“唔……”精灵很苦恼地皱皱眉,思考一会后,才不太确定的回答:“普通一些的,冒芽好像需要三十年左右?其他的我不太懂啦,五十年发芽五十年结果的也有,不过那种就太长啦,不会让村姑你负责的。”
“光发芽就需要三十年吗?那这品种很难养了。”我笑起来,揉揉精灵小姐看起来就手感绝佳的脑袋,“但是伊莲娜,三十年,实在是够我干很多事情啦。”
伊莲娜低着头让我摸她的头发,随即女孩子眨了眨眼睛,隐隐察觉到了我的答案。
“……嘁。”她冷不丁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又把脑袋从我手底下挪开,又阴着脸,重重嘁了一声。
被委婉拒绝的精灵小姐明显有点不高兴,像是只呼噜呼噜生闷气的猫,炸着毛转身走掉了。留着我在原地无奈的看着她气呼呼地背影,确定她短时间内不会再跑回来,这才将视线重新看向旁边那两位过分从容的男士。
“真冷静哈,两位?”我微笑着提醒。
“意料之中的发展嘛,”拉斐尔神色自若地回答说,脸上也有些敷衍的惋惜,“某些方面的迟钝属性,也算是长生种最常见的刻板印象之一了,太过漫长的时间会磨损他们对世界的感知,我想伊莲娜小姐邀请您培育发芽三十年的种子时,大概脑子里也没想太多。”
“……她毕竟还是个小丫头脾气呢。”我叹口气。
“确实。”神官点点头,“按着精灵的寿命长度来看,伊莲娜小姐也不过就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
所以,这姑娘具备基础的常识和精灵特有的强悍实力,也能因为一些随随便便的理由就加入这支队伍;但是更深的阅历,更多的经验,以及一些更严肃、更沉重的东西……这些就与她没什么关系了。
她是知道人类的寿命最多不过百年的,但是更多的细节呢?有些问题,知道答案,并不等同于理解真意。
说这话的时候,最多脑子里想的也就是:“让村姑在精灵之森过个几十年,等到就这样一切结束,她也就不用去过问外面的糟心事了吧”。
……说白了就是小孩子心性,答案不可取,但也没什么好批评的地方。
“那么——”拉斐尔十分自然地将话题扯回来,转头看向我,微笑着又问:“铺垫到这里,是说薇薇安愿意点头的意思?”
“什么点头,点头同意加入光明教会吗?”我眨眨眼无辜反问,“我不知道呢,我又不是密教的教主,管不了那么多啦,不如抽空去问问伊芙的意思怎么样?”
拉斐尔闻言轻笑,却也没继续急着同我讨要答案。
奥兰多因此看向我,他的神色看起来要更平淡一些,没有什么不赞同的意思,但也瞧不出多少同意的态度。
“那就是要给那位贵族老爷一个交代了。”他接口道。
我一脸无奈地看着他,多少还是有点主观情绪上的不情不愿。
“我们没有其他选择了,不是嘛?”事到如今,奥兰多也弯弯眼睛,随即调整脸部肌肉,做出了一个和现在的我相差不多的表情。
“有点恶心哦。”一旁的神官幽幽评价道。
奥兰多满不在意,十分坦然地一摊手,再开口时,说得却是严肃的正事:“总之,就像拉斐尔说的一样,真等到密教势力扩大到不可控的那一天,等着我们的就不是贵族老爷私下里的亲密招揽,而是清理邪祟的火刑架了。”
这种事情我当然也知道啦……
“但是要给贵族老爷打工,具体又是要干嘛?这种事情我一点经验也没有诶。”
我有点头痛地唏嘘起来,顺便看看旁边两位貌似很靠谱的男士,同样也是一脸茫然,对答案毫无头绪。
*
有关这个问题,贵族老爷本人倒是很大方的。
“……没有想象得那么夸张啦,不会过分为难您的。”因为接下了种子和邀约,所以下次见面的时间也比想象中快了许多。费尔南多亲自出面,耐心听完我结结巴巴地询问,随即轻笑起来,很好脾气地直接给出了答案:
“简单来说,就是证明一下您此前建立密教的本事……或者说,为什么能这么受欢迎。”
说到这里,面前苍白的贵族又额外补充一句,“以及,如何将这份受欢迎,带给殿下,为他所用。”
……好抽象的回答啊,大人。
“确实不太好理解呢,但是没办法,最初接到的要求就是这种风格,还请小姐尽快适应一下,”费尔南多沉思片刻,很快就有了新思路:“哦,有了,索性您的身份是平民也非贵族,也不好和其他贵族一样,要您在封地上随意做点什么事情、就充作借口允许您去面见殿下……显然也不太合适;
不如这样如何?卡洛斯这座城市目前有一小片区域与您的联系还算深刻,就用这里为试验田吧,如果您能在短时间内让他们彻底摆脱贫民的狭隘自私,成功脱胎换骨,自此成为一般的普通市民,这就算您真正合格了。 ”
我一呆:“是要我改造贫民窟……?”
费尔南多点点头,随即又温声提醒:“我不会给予您任何特权和经济上的帮助,与之相对应的,我也不会在这些方面放下什么不必要的阻碍,一切凭您自己的本事。”
有些答案我虽然已经提前猜到了答案,但还是忍不住,想要亲自确定一下:“如果我失败呢?”
费尔南多语气温和地回答:“那就说明丰壤的魔女不过如此,密教不成气候,不过是一群名声虚伪的乌合之众,不必担心,也不必在意,日后任由其自行消亡便是。”
……
我一下子就不想问成功的后续了。
“自然,”然而这一次,不等我的沉默换来默契,费尔南多已经抬起头,微笑着看向我,神色自若地接着说了下去:
“您若是成功了,那么我们便更没有放您随意离开的理由了,不是么?”
第56章
非常不可思议的结局, 对吧。
孤身一人面对着空荡荡的房间时,费尔南多那苍白清隽的脸上仍有些未散的恍惚。
——居然真的可以用一群毫无关系的卑贱贫民绑住另一个自由的灵魂,令她满眼错愕,生出根本藏不住的踟蹰为难。
在为难的甚至不是要如何快速脱身,而是自己一介小小村姑,要拿什么养活那么多人?
……
费尔南多忽然听见身后缓慢沉重的脚步声,但仍维持着最初端着茶杯的端庄坐姿,男人并没有回头的打算,直至骑士走到他的旁边,投下类似打量的视线。
这冷冰冰的烦人眼神也算久违了, 费尔南多想,自从自己和他渐渐熟悉起来后, 恩里科便再没有用这种眼神看过自己。
“想问什么?”费尔南多淡淡开口。
“她走的时候,看起来并不开心。”骑士回答说,“你说了什么让她为难的事情吗?”
为难……吗?
费尔南多低头看着自己一口未动的茶杯,慢慢叹了口气。
“我们侍奉的殿下,是一位完全可以用暴君来形容的主君。”他终于出声,提起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 “卡罗尔殿下, 自小到大都是相当任性自我的性子, 虽然称不上刚愎自用的程度, 但愿不愿意配合听话, 那也是要看他心情而言。”
骑士并不懂对方为何忽然提起这种事情。
“殿下的情况我知道,可这和你让她不开心有关系吗?”骑士的疑问仍然言简意赅,而费尔南多也有些诧异地瞥了他一眼,稍显冷淡的脸上露出几分额外的惊奇。
“啊真有意思,你这是在自己动脑子了?”费尔南多短暂扯了扯嘴角, 最后这不成型的笑容到底还是化成了他口边一声沉重的叹息。
“我让她不开心啊……确实,我不否认这个结论,”男人喃喃道,“可你既然开始尝试思考,就该明白,那位女士的风格和我们侍奉的君主是截然相反的类型。”
同样的方法放在卡罗尔身上,不要说很难想象了,是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根本没可能的事情。
对那位太过纯粹自我的暴君来说,如果觉得麻烦,碍事,看不顺眼,哪怕是他自己的血亲也能毫不犹豫地直接下手。
——这样的主君,这样的疯子,真的要让他登上帝国唯一的至高王座吗?
偏偏对费尔南多来说,摆在他面前的还真就不是个选择题。
王庭如今诸多有资格的继承人里,最疯狂的一个也是最有能力的一个,最温和的一个也是最平庸无用的一个……换句话说就是,卡罗尔虽然容易疯,但他还真就是眼下唯一的最优选。
私下里额外用些大逆不道的话来评价,就是如果下一代也还是这个德行的话,那么这个国家大抵也就离亡国不远了。
“我得找些额外的筹码为己方添注,至少不要让这个国家烂得太快。”费尔南多苦笑着表示,“那位小姐……虽然我个人角度上同样是满心不忍,可若是作为帝国的一份子,王子的谋臣来说,我知道,她就是最合适的。”
金血太过灼烫又暴戾,难免需要一些更柔和包容的存在来帮忙中和调解;事实上,费尔南多自己也很清楚,无论那位女士刚刚做出了什么选择,结局都相差不离。
只能说,她最后给出的答案,算是他的意外之喜——他当然也知道自己的要求是蛮不讲理,强人所难,可没有办法,他只能这么做。
——未来的帝国,亟需一个存在本身就能让人心安稳的象征。
然而恩里科看起来对这个答案不算满意。
“所以就是说,这些事情,你非做不可,她也非做不可?”骑士的声音开始变得冷冰冰的,费尔南多捏了捏眉心,沉默着点了点头。
对方本就不是擅长言辞争锋的类型,得到确定的消息后,恩里科立刻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在马上出门的前一刻,身后的费尔南多还是叫住了他:“你要去哪儿?”
恩里科的脚步一顿,侧身给出一个简单的回答:“去看看自己能做什么。”
“……”
一阵无言地沉默后,费尔南多盯着那扇几乎是被摔上的大门,表情稍显微妙。
好吧。
他只能又一次揉揉胀痛的太阳xue ,有点头疼地想着。
……至少“非常受欢迎”这点,也算是被亲身证实了,不是么?
*
话又说回来了,贵族老爷轻飘飘一句话砸下来,苦的还是下面的打工人。
要如何改造贫民窟——说的是非常的轻描淡写,可我现在也还是一头雾水,毫无思路。
伊莲娜倒是跃跃欲试的,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准备帮忙,但是很可惜这方面她一直都是个不开窍的;倒是拉斐尔在旁试着提了几个建议,我认真听了一会,最后全都摇头。
拉斐尔满脸遗憾之色,但看他反应平淡的样子,似乎也并不意外。
“说白了,神官的法子就是把人全都塞进教会里面嘛……”伊莲娜挎着脸趴在桌子上,掰着手指总结:“小一点的送去唱诗班培养,有手有脚有脑子的送去伺候主教老爷们,余下缺胳膊断腿的也不用着急,弄几个小教堂,让他们进去日常做做祷告就行——”
“好敷衍的法子。”
精灵咂咂嘴,做出最后评价。
“敷衍到有点恶毒了。”
“说得真凶啊,伊莲娜小姐,可谁让人家的要求是脱胎换骨呢?与其我们在这儿胡乱折腾,不如干脆全部扔给教会处理——反正就算是王庭也不敢说光明诸神的信徒狭隘又自私,不是么?”
有点道理。
我同意,但是不想点头。
“至于为什么选择这种方法……毕竟费尔南多的宴会实例就摆在那里,”拉斐尔温和笑笑,好声好气地解释起来:
“他们已经有了独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了,外人贸然推行新的政令,若是合适倒还好,但大概率的结果也就是继续表面敷衍一下,日常感慨一下老爷们的恩慈,再过三五个月,依旧还是无事发生的样子。”
大家都是在敷衍上面啦,顶多就是风格上有所不同。
“正巧薇薇安和那边的关系也还算不错,我这边做好准备,再商量着让他们稍稍配合一下的话,熬过这一波应该问题不大。”
拉斐尔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意外地认真,显然是真的在思考这种方式的可行性。
考虑到这是个曾经试图靠单纯布施的持久战熬死恶毒城主的,我默默收回期待的视线,转而看向自始至终都维持着一个沉思姿势,不曾主动开口的奥兰多。
“奥兰多呢,有什么思路吗?”
“我?”勇者指指自己,随即很温和地摇了摇头,“我没什么想法,我等你的答案……薇薇安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负责配合就好。”
“……”
唉,这也是个指望不上的。
我左右看看两边还在认真思考讨论的同伴,终于起身,快步走向了旅馆的老板的方向。
“老板,老板~”因着之前的生意拓宽,老板对我的态度还是很不错的,我拿出自己最温和亲切的微笑,认真问道:
“贝格斯特那边能帮忙稳定长期提供鲜果和蜜酿的商人,能不能麻烦给我一份联系方式?”
*
要折腾贫民窟的消息,不等我主动透露,扎伊德就已经是一副早已了然的从容姿态,。
“贵族老爷们想要改造这里,本来也不是什么新鲜故事,”对此,这位身份暧昧的地下首领露出个不以为意的笑脸,懒洋洋地表示,“这片地盘不小,住的人也多,被老爷们当成恶心的眼中钉也不是一两天了,那位大人想要用这个为难你,倒也不奇怪。”
“所以呢?”他大大方方地反问,态度慷慨地甚至有些异常,“看在小姐此前也帮忙做了不少的份上,这个人情不大不小,小的们努努力也不是不能还……所以需要帮忙配合做点什么?尽管开口,能做的都会做的。”
他嬉皮笑脸地和我说话,目光却没怎么看向我,而是始终放在自己手里把玩的一块断木上,那木头被修整得十分温润光滑,被扎伊德漫无目的的随意转动着。
“如果您是需要做出一些清晰的变化……”不久之前,宴会上那名与我行动亲密的舞女悄无声息地靠过来,姿态温顺如系绳的羔羊,柔声细语地同我说道:“我这边有些年轻的姑娘,也确实熬不住如今的苦差,您若是有些渠道让她们离开,说不定我们可以帮忙递出一些于您有益的好话出去?”
“……渠道?”我茫然应声,没能立刻反应过来。
舞女瞧着我,仍是微笑。
“毕竟很多贵族大人们,都喜欢在家里添些新鲜的小玩意,”她轻描淡写的表示,“这其中哪怕有那么几个能帮得上您的忙,也不算浪费,是不是?”
我大惊失色,反射性迅速摇头,然而舞女神色不变,依然是那温顺过头的安静姿态,而旁边的扎伊德更是一脸心不在焉的笑,看得我多少也有点头痛。
因为事发突然,我本来是想着和他试着商量一下的……
结果这位从我出现开始就是这么个表情,哪怕是最简单的对视都让我觉得浑身上下不对劲。
“我确实有个想法……也的确需要你们的配合。”我开口说这话的时候,旁边的扎伊德默不作声地将脑袋转的更远,我看着他这种堪称冷淡的陌生反应,有些手足无措的同时,莫名也是有些压不住的委屈。
为什么反而是生我的气呢?
我低下头抱着膝盖,忽然也不是很想继续说话。
又不是我想要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的。
“……小姐?”旁边的舞女温声开口,声音恰到好处地打断了即将弥漫开的尴尬沉默,她近乎体贴地提醒我,“您还没说需要我们做什么呢。”
“……”我安静半晌,最后还是耷拉着脑袋把自己缩成一团,自暴自弃地表示,“算了……我现在没什么好说的,试着找了人帮忙,先看看他们愿不愿意吧,不行再说别的。”
我知道扎伊德可能不愿意再给予我太多信任,甚至对我现在说的每句话都持怀疑态度,这并不奇怪。
但我能说什么呢?
本来也算不上亲近的关系,如今我某种意义上也算是站在了贵族那一边,他从现在开始对我失去大半信任也是正常……
……才怪!
我愤愤不平地想着,早知道这剧情发展是这种风格,当初那几个小孩我就不该……好吧这茬绕不过,该救还是要救的。
——但是!再也不要刷扎伊德的好感了!
两边都不说话,这附近的空气实在是令我不想多呆,这趟陪我一起过来的是奥兰多,金发的勇者站在不远处,存在感也是相当显眼。
我拍拍裙摆,默不作声地直接起身冲着勇者跑了过去。
……
原地留下一片微妙的沉默,舞女目送对方离去的背影,忽然幽幽叹息一声。
她转头看向他们的头领,线条柔美的眉眼也生出几分温和的不赞同,“刚刚的画面看起来真像是欺负女孩子啊,首领。”
扎伊德绷着脸,依旧不说话。
“您明明知道的吧?这件事里谁才是最无辜的那一个……”舞女慢吞吞地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睨了一眼将脑袋转过去的扎伊德,轻声评价道:“还是说,不合时宜的好感和亲近心,让您弄错了谁才是那个有资格发脾气的?”
“……”空气僵滞许久后,扎伊德才深吸一口气,干巴巴地表示:“我会道歉的……”
“哦,也是,”舞女煞有其事的点点头,“和人下跪道歉这种事情对您来说比吃饭喝水都要轻松,没问题,我相信您做得到。”
扎伊德沉默半晌,表情也有点扭曲了。
这两人对峙的功夫,远远忽然传来小孩子过分兴奋的声音,大咧咧的嚷嚷起来:“来人啦,来人啦……!”
两个大人心里同时咯噔一声,又不约而同地让自己冷静下来。
不会是贵族或是主城的人,小崽子们只是年纪小,不是看不懂情况,他们这么激动,只能说明来的人是陌生的,有新鲜感的——或者说,第一眼看起来,至少是靠谱的。
舞女瞥了一眼反射性想要起身过去看看情况、又别别扭扭地重新坐回去的扎伊德,并不急着劝他。
“来的什么人,能看清吗?”她越过男人,率先问道。
“看清啦,看清啦!”流浪儿们欢快轻扬的声音远远地飘进了扎伊德的耳朵里,带着孩子稍有的欢脱兴奋:“为首的是几个矮人,后面跟着一群不认识的……衣服,装饰,带来的东西都不认识!而且他们看起来和小姐关系很好呢!其中有个小子还追着她叫老师!”
这次,不等舞女再次开口,旁边猝不及防掠起一阵扬起薄沙的凉风,再回头时,那里已经没了扎伊德的影子。
*
从旅馆老板那里拿来的联系方式,本来是想着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和密林的新村那边建立一条新的商业链。
我不确定自己在那边留下的人情还有多少,也不知道这种称得上无利可图、甚至可能还需要贴不少东西进来的尴尬情况,究竟还有多少人愿意过来帮忙。
好在最后结果比我想象中好了太多:赶来的商队规模并不起眼,明面上瞧着不过是走过路过,顺便和这边做点额外的生意,不会引起太多不必要的关注;
只不过带队的人太过熟悉,熟悉得我立刻眼前一亮,毫不犹豫冲过去的时候,就连旁边的奥兰多都没拦我。
“巴林——!”我没能控制好音量,倏然拔高的声调把还在指挥队伍安顿下来的矮人吓了一跳,不过很快他也反应过来,立刻跟着转过身,对我露出个十足柔软的亲切笑容:“许久不见了,小姐。”
年长的!靠谱的!有脑子的!
我呜呜呜凑上去,瞧着那张蓄满胡须的熟悉面容和充满包容的亲近目光,忽然就有些难捱的心酸:“我还在想来的要是个陌生人要怎么商量才好呢……”
“哎呦,这话说的真可爱,”他笑眯眯地回我,“您亲自联系,来的怎么可能是普通人?事实上就连我这一趟也是费了不少力气才抢来的机会,不少人想要借着这次和您道谢呢,要不是我有幸和小姐做过一段时间的同伴,怕是也没有这个资格。”
我目光越过他看向后面的商队,矮人心领神会,立刻跟着解释起来:“按着您的要求,带来了些大概用得上的东西和材料,卡洛斯这边的情况我们也很陌生,总之,还是先看看这里的人能学点什么吧?”
“——什么学点什么?”身畔忽然出现一道掺着好奇的温柔声线,我回头一看,正是那位舞女小姐。
“我也不知道能做点什么啦,所以只能模仿之前在贝格斯特那边做的事情,先让你们学点其他谋生的本事,”我呐呐解释着,随即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一个问题:“我是不是一直忘了问您的名字?”
“哎呀,我吗?”舞女对我微笑起来,眸光流转间,莫名比之前多了几分鲜活灵动的妩媚,“真稀奇的问题……您称呼我安苏拉就好。”
我点点头,注意到她这次孤身一人,不见另一个家伙的影子。
“找另外那个讨厌鬼吗?”安苏拉眉头一挑,露出一抹甜蜜的微笑:“您别在意啦,这么大动静都不见人影,说不定是被风吹跑了呢?”
第57章
有了巴林他们的突然加入, 原本贫民窟这边一系列的棘手问题一下子就变得轻松太多。
这边的情况不同于贝格斯特的走投无路,我一个纯粹的外来人,一边口口声声说着要改善他们的生活环境,一边用各种各样的理由强迫他们放弃已经习惯多年的生活方式——无论怎么看,不靠谱的都是我这边吧。
不过这个问题放在巴林这里,好像并不是什么太大的难题。
“放心吧,小姐,这种问题我们也是考虑过的,”巴林笑眯眯地解释着,“别忘了有一位大魔女如今站在我们这边,也许我们对卡洛斯确实了解不多,但您难得开口,另外那位可不会允许我们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敷衍工作。”
——说什么胡话呐,你们要是去了那边什么也不干,这不就是间接说明我根本什么都没做过嘛……不行不行!至少也要给我搞出点事情来!
巴林很无奈的笑着,帮忙转述着魔女伊芙的抱怨:“……来之前,那位魔女小姐就是这么说的。”
“至于您之前考虑的事情,其实也不用太担心, ”他放缓语气, 温声又道:“密教如今也算是一张很好用的挡箭牌, 这边的人我们看过啦, 比想象中还要依赖现在的生存环境, 要他们贸然更改确实很难,但就像您经常说的那句话一样——”
我眨眨眼, 若有所觉:“……先吃饱肚子再说?”
巴林弯着眼睛,对我点点头。
对于贝格斯特的这群人来说,只靠最初出来的这群人和魔女留给他们的“财产” ,坐吃山空是早晚的事情,所以如何联络新的生意收集物资,如何编撰“教义”管理内部,如何吸纳更多的人口扩张自身的势力……一切也都是在悄无声息中变化发展。
就连魔女伊芙也在好奇,这不曾在命运的指引中显露存在的神秘,在未来究竟会变成何种姿态。
卡洛斯的乞儿能脱口而出“丰壤的魔女”并非刻意导致的巧合,实际上即使无人插手,以新村那些人的努力程度,这也是早晚的事情。
而放在卡洛斯贫民窟的环境下,再用巴林的话表示,就是“他们现在很擅长这个”。
并非强迫兴致的、居高临下的,充满主观意图的援助或布施,或者说,这一开始就说明了是“一场生意”。
做生意讲究的你情我愿,就谈不上什么强制的施舍了吧?
他们雇佣了这里的一部分人帮忙做活,报酬也被刻意压得极低,是拿到手里反而容易引来其他人的轻蔑嘲笑,大抵连一些嘴甜的乞儿努努力都能赚得比他们更多的程度。
可也不知为何,即使报酬这样低,每日也仍有三三两两的人寻着上门,试探着,嗫嚅着开口,想问问自己能不能寻个活做。
可以的,可以的,商队的负责人永远会满含热情地招待每一个或是跃跃欲试或是踟蹰不安的陌生人,接着又状若随意地提醒,因为这边的制品有一定的品质要求,所以不能随便让人上来就动手呢。
那要怎么办呢?就只能先跟着学一段日子了吧。学工的时候多多少少也能做一些,不过报酬当然也不能按着熟练工的价钱给,所以只能少给一些……
以及,为了保证效率,吃住最好都在这边,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没有问题。
于是,无论是做工的还是雇人来干活的,两边都是喜笑颜开,觉得自己赚了个大的。
“卡洛斯附近的魔兽骸骨很多,收集这些对普通人来说也不费力,但就是这个出入问题,这个,好像这边的人不是很爱出去走走呢……”
一起商量后续计划的时候,巴林帮忙介绍了一些计划的后续内容,随即又有点为难地看着我,想要让我出面,和这边的头领聊聊。
总归还是需要更多配合的,要是这群人日常只愿意在这里耗着,等着吃他们每日分下去的粮食,那么他们就算有法子也用不出来呀。
我手指蜷了蜷,正准备点头应下,一旁率先伸出一只指甲染着瑰丽艳色的女性手掌,跟着轻飘飘地抽走了我面前的地图。
“也就是说,要去这几个地方带东西回来,对吧?”安苏拉大致看了一遍,随即转过头对我笑笑,轻描淡写地帮我掠过了这个问题:“扎伊德那边我去说吧,就不麻烦小姑娘辛苦多跑了。”
……
实在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扎伊德这段日子一直都是在刻意绕着走,生怕一不小心来上一次尴尬的会面,要是别的理由倒还好,偏偏是他自己心虚,就算想道歉,也还没想好要如何和人家开口说话。
这期间选择跟在他身边的人也有不少,不过大部分也都是指望不上的。
小崽子们本来就立场游移,有一个算一个都算是隐藏的小叛徒,没几天就都跑到那边去了,连个影子也找不着;
其余的则是单纯看那群贝格斯特的密教徒不顺眼,不要说帮忙了,平日里只会嚷嚷着他们说到底还是贵族的走狗,不过是一群装模作样的漂亮奴隶……扎伊德冷着脸私下清理了几次后,类似的声音也被压住了七七八八。
是目光短浅看不懂形势也好、还是单纯看他脸色,在那儿自以为是的跟着张嘴乱吠也罢……总归都没什么留着的必要。
现在的扎伊德,感觉上也有些尴尬。
非要说的话,眼下情况其实也算是更早之前的梦寐以求:一个安稳的、清净的、很多人都能找到地方呆的熟悉环境,没有贵族老爷们的胡搅蛮缠,小崽子们每天嘻嘻哈哈,活蹦乱跳的,大部分都能保证吃饱饭,自己随意找个地方,可以什么也不想地安静带上一整天。
除了这些之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
“……扎伊德!”肖恩过分活泼的声音突兀打断了男人的沉思,他本来躲在高处的阁楼里胡思乱想,小孩从楼梯绕上来,直接扑上来趴在男人的腿上,眼睛亮晶晶的,好奇问道:“你这几天怎么一直都在到处乱转呀?是不知道干什么吗?”
“……”男人沉默半晌,随即嘴角扯开一个十分放松的笑,他随手揉揉小孩的脑袋,这才懒洋洋地回答:“不,对某些堕落的大人来说,什么也不干才是最舒服的事情。”
小孩撇撇嘴,对这个答案似乎不太满意。
过去什么也不干是因为不知道干什么,但现在很多人忙忙碌碌地,也不见他们觉得自己不舒服啊。
只不过面对这个家伙,肖恩自有自己的判断。
“什么嘛,我还以为你是因为找不到她才到处走的,眼睛都落不到实处了哦?像中了失魂咒。”他随口咕哝了一句,扎伊德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什么,不由得哑然失笑。
“胡说八道。”他嗤笑着随口回了一句,换来的却是小孩一脸嫌弃的反应。
“反正你们这些大人最擅长的就是自以为是,”肖恩唏嘘道,“我明明说的就是对的,干嘛不承认?”
“……”
扎伊德用力啧了一声,一脸无奈。
“行吧,你就当是这么回事吧。”男人显然兴致缺缺,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过多思考,反而是小孩率先露出了非常宽容的神情,一脸怜悯地看着他:“好啦……知道扎伊德这种时候就只会偷懒,告诉你也可以哦?找不到人的话,每天晚上去南边的小广场逛逛就行,贝格斯特的商队和安苏拉他们也都在呢。”
扎伊德哭笑不得,嘘嘘几声撵走了面前这个在自己面前摆老成派头的小崽子,对方明显还有点不情不愿,但又故作宽容姿态,最后和扎伊德扔下一个类似鼓励的表情,这才溜溜达达地重新跑远了。
南边的小广场啊……
扎伊德笑着,温和目送着孩子离开的背影,然后慢慢地将自己的后背靠在墙上,长长吐出一口压抑许久的浊气。
……他其实知道她在哪儿的。
在做什么,在说什么话,又在和什么人交谈,为这片与她毫无关联的土地做出什么样的努力。
——在这里发生的一切,他全部都知道。
过去,现在,未来……他知道一切应该知道的,也知道所有本来不该他知道的。
其实眼下的逃避和闪躲,是完全没有必要的行为。
说到底,他没有和她说不该说的话,也没有彻底撕破脸,哪怕是这颗心噼里啪啦快要被羞耻和恼恨炸碎的瞬间,这个男人依旧会习惯性地拿出谄媚的言语和熟练的微笑,用此来掩饰皮肉之下那些早已腐烂的难堪。
只是,在某个难以控制的瞬间,还是忍不住流露出一点点极微小的破绽——
一些,大概可以名为“真心”的破绽。
没什么的。
男人的过往积累的经验叠在一起,若无其事地告诉他,这都没什么的。
只要继续厚着脸皮就行了,只要接着过去和她说话,若无其事地忽略过这一茬,那么按着成年人特有的体面习惯,两边都可以当做无事发生的。
……可他偏偏很不想这么做。
好像这样开口就代表着会注定略过什么,好像那些熟练轻浮的道歉一定会让他失去什么,所以宁愿去费尽力气绞尽脑汁,最终也只能得出些粗糙笨拙又拿不出手的句子,也不想和过去一样,选择那些简单却敷衍的方法。
……
扎伊德一个人在无人的阁楼高处枯坐到黄昏,他盯着即将褪色的绚丽晚霞,以及南边又一次升起的篝火暖光,终于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做好准备。
多少也要道个歉吧。
他插着腰站在那儿,自言自语地嘀咕着,不知做了多少次的自我鼓励,才能保持着表面的体面淡定,迈开腿走向南边点起的篝火方向。
*
这段日子愿意过来打工的人不少,陆陆续续地,已经超出了最初巴林最乐观的预估。
但和之前的情况不同,吃饱就走的人很多,敷衍做活的人也不少,远远不如贝格斯特那次一样,肉眼就能看见对应的回报。
“毕竟是能吃饱肚子的地方嘛,这种情况也不奇怪了,”巴林看起来倒是很淡定,还能坦然反过来安慰我,“在我们的一些同伴出去传教的时候,也经常能碰到这种只想白吃白喝的家伙。”
……传教?
我呆了呆,好像一不小心听到了什么很奇怪的词。
矮人先生倒是反应淡定,乐呵呵地从篝火旁边拿过一根火候正好的烤肉递给我,很漫不经心地解释道:“再怎么说也是密教啊,小姐。”
矮人温声道:“过去的方法活不下去,寻找新的同伴才能积累更多活下去的筹码,不过这世上的人太多了,虽说密教诞生的本意是让更多人活下去,但也不是所有人愿意依靠自己的双手,靠劳动来换取报酬的。”
我接过烤肉,总觉得还是有哪里不对。
“……那么,这些人你们也会接纳嘛?”安苏拉的声音在此刻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犹豫和不安。
巴林跟着很笃定地点点头,坦然表示:“只是让大家填饱肚子的话,这还是做得到 的。 ”
舞女歪了歪头,眉眼舒展,露出一抹极艳丽的微笑。
“是嘛。”她喃喃自语着,这才松了口气似的,轻声感慨:“那我就放心了。”
迎着我下意识看过去的目光,安苏拉垂下眼睫,低低解释道:“我身边有几个年轻孩子,但是身体弱又带着病,根本做不了活……本来还在担心这种情况你们是不是就不愿意收下,不过现在没事了。”
我有点担心:“我这里还有些药……”
“哦,不急的,小姐,这种事不着急的。”安苏拉微笑着对我摇摇头,“等我先去看看那几个小家伙的情况,确定一些事情后,我再来找您。”
*
她很清楚,自己这边有几个孩子不算听话。
——做她们这行的,美貌是本钱,也会让她们在畸形的溺爱下,生出不可控的扭曲认知。
贝格斯特的商队带来的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说不定也是此生唯一一次可以离开泥沼的机会;有些孩子抓住了绳索,可也有一些孩子,太年轻了,太短视了,自顾自地沉溺在现在的日子里,看不见未来,更看不清现在。
安苏拉也知道,这支队伍里藏这些隐秘的,激进的、甚至是过分虔诚的信徒,即使是这种情况下,他们依然会溺爱这些任性贪婪的年轻人们,即使他们没做什么,也允许他们在自己视线范围下尽可能地填饱肚子。
那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因为她爱着我们,她会一视同仁的爱着我们所有人啊,因为她毫不犹豫地爱我们,所以我们也会毫无保留地爱着你们,这便是我们所信仰的,这便是我们注定要坚持的。
这种时候,他们总会回以宽容又奇异的微笑,耐心至极地表示:如果您想听更多的话,就请坐下来吧,听我们讲一讲我们伟大慈爱的救主——
有些年轻人会下意识的抵触,闪躲,想要躲到安苏拉的身后去。
但这一次,女人站在他们的背后,手轻轻按住了他们的肩膀。
她微笑着,在旁一同坐下来,直接回应了那些奇异的目光与笑容。
“请讲一讲吧。”她轻声道。
“……请把这个幸福的故事,讲给我听吧。”
第58章
人群熙攘,欢歌笑语,来之前还在想着起码要做做样子,先和别人聊聊再不着痕迹地慢慢挪过去……可真的站在这里的时候,本能的追逐已经先过迟疑的思考,扎伊德抬头看过去,眼睛早已提前一步捕捉到了她的影子。
要过去吗?
眼下的气氛那样融洽又和谐,无数人人心深处那颗被压抑许久的名为自由的种子,终于在这慷慨分享的工匠技艺中找到了得以酝酿萌芽的土壤,这样热烈又畅快的笑声,头领早已忘记自己究竟什么时候听到过了。
是血气方刚的少年时期?是更懵懂的小时候?还是更久之前的某个时刻?
……早就记不住了。
他不知不觉间也跟着放松了身体,依靠在人群之外,笑着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这样温柔又令人欣慰到心酸的画面啊……
依旧会有人想要打搅。
正当扎伊德静静站着,安静欣赏着眼前画面的时候,有人忽然悄无声息凑到了他的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
而在另一边同样偏僻清净的角落里,原本在这里安静守卫的奥兰多面前忽然倒悬垂下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精灵就这么悄无声息又毫无预兆地突然出现,和勇者面面相觑。
奥兰多额头青筋一跳, 顿了顿才诚恳问道:“脑子不晕吗, 伊莲娜小姐?”
“哎呀, ”伊莲娜慢吞吞地应了一声,随即又满不在意地转移话题:“这个不重要,新鲜出炉的小道消息,要不要听?”
勇者一摊手, 做了个洗耳恭听的姿势。
“事先说明哦,我没有怀疑咱们前队友的意思,”她伸出一根手指,煞有其事地晃了晃,才又接着说了下去:“只不过就是扎伊德那边的人不认识巴林,不放心成分更多些嘛;之前也是他们,到处溜溜达达的不知道在打听些什么,以防万一,我抽空跟着几个,看看他们都去干嘛了。”
暗精灵的种族天赋摆在这里,做这种事情简直信手拈来。
连着跟着几个人都没被察觉,本该是个可以偷偷摸摸得意一会、顺便拿去和村姑炫耀一下的事情,可伊莲娜稍想了想,还是率先来到了奥兰多的面前。
“人类做生意,进出入不同城市的大门,好像都是提前要交税的吧?”精灵冷不丁问了这么个问题,奥兰多点点头,回答:“商品税和车马税,这是基础项目了,还有些地方可能要交的更多。”
“哦,就是这个。”精灵打了个响指,笃定道:“这个你们做生意必须要交的玩意……巴林他们入城的时候,好像没怎么交钱的样子。”
奥兰多的第一反应就是反驳,这种事情绝无可能。
哪怕是之前他们偶尔驻足停留的偏远小镇,进去之前也要留下一小笔过路费,卡洛斯临近魔族老巢,需要钱的地方只会更多,哪有坦然放过一只富裕商队,一点羊毛都不薅的道理?
“听说是负责这些的贵族老爷们都被提前打过招呼了?所以只是走了个简单过场,完全没怎么花钱。”伊莲娜不太确定的表示,“该说不说的,我们家村姑本事有这么大吗?”
……不,不对。
奥兰多的表情稍微严肃了一些,他压着心中倏然升起的些许不安,放轻声音,低声问道:“能查到是谁去帮忙打招呼了吗?”
“嗯?这个不用查的。”伊莲娜摇摇头,很痛快地表示,“本小姐当时好奇就直接去找了,也不是什么陌生的大人物,就先前那个硬木脑袋的骑士,应该都是他干的吧?我不太懂啦……”
奥兰多想,他不意外这个答案。
——但是凭恩里科那种直来直往的诡异脑回路,能处理掉这么多的隐藏麻烦?
他信那个男人真的干得出来提刀挨个敲门威胁警告,可除此之外的部分呢?贵族的身份地位摆在那里,想要绕开骑士的视线,在一些细枝末节上拐弯抹角的为难人,或是干脆把人硬生生卡死,这群人能想到的方法简直不要太多。
可是,巴林他们进城时的税又是确实没有收的。
那么,又是谁在“帮忙”了?
仍保持倒悬姿势的精灵晃了晃脑袋,对着奥兰多慢吞吞地评价了一句:“现在的表情不太好看哦,勇者大人。”
勇者少见的无奈苦笑。
“超出预期的事情越来越多了,”他喃喃道:“单靠我们自己无法处理的事情,也越来越多了……”
摆在面前的问题,早已不再是城镇附近徘徊的魔物,不再是努力帮帮忙就可以完成的寻常委托。
他们的脚步越走越远,看见的世界也越来越大,能够解决的事情,也逐渐超出了手中这把剑可以触碰到的范畴——
直到这一刻,已经是努力仰起头,拼了命地伸出手,也依然只能尝到无能为力的苦涩滋味。
——其名为权力,名为地位,名为规则本身。
她现在必须要处理的问题,早已不再是只会挥舞大剑的普通勇者就能解决的麻烦了。
“嗯?”许是这一刻,勇者脸上流露的苦涩太过明显,精灵试图配合思考,依然对此不解。
“不会吧,”她不太确定的反问道,“先不说狐狸脸这方面还算靠谱,我看村姑靠自己做的也不错啊。”
勇者弯弯眼睛,露出个近乎温柔的笑。
“……确实,她做得很好,可也不能全都让她一个人来啊,很累的。”他放缓语速,又略有些突兀地提起另外一件事:“不过我这儿确实有点事情要伊莲娜小姐帮个忙,不知道方不方便?”
噫,讨厌。
精灵小姐的脸反射性就皱起来了。
才不要给烦人的金毛干活呢。
女孩撇撇嘴,脸上明晃晃写着这种意思,眼见着她晃晃悠悠地卷起身子,马上就要撤走的架势,奥兰多这才慢条斯理地补充上自己的要求:“接下来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日子,能拜托你保护好她吗?”
刚刚一个仰卧起坐准备离开的精灵又迅速重新耷拉下来了。
还有这种好事! ?
女孩的眼睛亮晶晶的,明晃晃地写着惊喜:“要去多久呀?三五十年够用吗?”
“唉,长生种的时间观念还真是令人不敢恭维啊,”勇者无奈笑道,可即使如此,他的笑容里也仍然有些纵容的意味,很宽容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应该会消失一段时间吧……对人类来说很长的那一种。”
“那究竟多久才算长啊?好讨厌的说法。”伊莲娜有点苦恼地晃晃脑袋,消化了一会才又问道:“村姑知道了吗?”
勇者对此回以一段意料之中的沉默。
——告别这种事情,远比想象中更困难些,是不是?
他也是迟疑过的,因为他在准备做一件很特别的事情,需要一段清醒的分别,需要一份坚定的等待,但凡这种时候,对方的回应里会出现哪怕一星半点被天真包裹的犹豫心软,他可能都会毫不犹豫地放弃孤身一人离开的打算。
*
当天晚上,奥兰多对我提出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你知道巴林他们进城的时候,没遇到任何麻烦吗?”
非常含糊的疑问,可我看着他的眼睛,隐约知道他究竟想问什么:“是说,没有遇到任何手续和盘查的麻烦吗?”
奥兰多闭上眼,平静地点了点头。
啊,果然。
“巴林他们过来的时候,稍微猜到了一点。”队伍中的许多人,对我投来的目光虽然也算是意料之中的虔诚崇拜,可又要比预期中多了些原因不明的狂热情绪。
那种眼神,稍稍解读一下大概就是:“果然啊,我就知道只要有这位大人,那就是什么都做得到的!”——类似这种意思吧。
“以及,再怎么说也是经历过贝格斯特的,没理由这边的动静这么大,持续时间这么久,也还是无人过问的状态——”
所以,应该就是费尔南多此前说过的那句话的背后真意了。
那位不会在明面上给予我经济和政策的援助,而与之相对的,他也会撤去一切在他看来“不必要的阻碍”。
现在看起来,被划入不必要范畴里的设定,好像比想象中还要多一点。
“是在因为这个不开心吗,奥兰多?”我问他。
然而勇者摇摇头,他低头牵着我的手,仿佛是在从手掌触碰中的温度汲取一些可以继续坚持的勇气,在消化了好一会后,他才轻声回答:“更准确一些来说,应该是不放心才对。”
“我发现,我们掉进了一个好深好深的漩涡里啊,薇薇安。”他慢慢说着,俯下身来与我额头相抵,低声喃喃道:“怎么办呀,在漩涡中心的是你,在拼命努力的是你,一切问题完全只能靠自己摸索,没有任何人可以指望的那个人也是你……
偏偏这个漩涡离我太远了,我拼了命地想要追上来,也赶不到你的旁边去。 ”
他已经太久没有感到这种无能为力的绝望感觉了。
哪怕只是拉上一把呢?
哪怕是在全部的梦和理想都被迫粉身碎骨之前,用自己的血肉提前为她做出一点缓冲的准备呢?
——这个名为权力与欲望的漩涡,只会挑选自己心仪的祭品,对乡下出身的普通勇者毫无兴趣。
“还好吧,现在也有很多人帮我啊?”我放缓语气,试着安慰眼前这个有些太过沉浸在焦虑之中的可怜人,“你看,巴林和密教的那些人现在也愿意配合我,扎伊德会看在很多人的份上配合我的行动,就连那位费尔南多大人也是,在他达成目的之前,我至少是安全的……”
我絮絮叨叨地和他说了很多,可好像每一句话都没有达到目的,奥兰多那双晴空色的眼睛依然蒙着一层黯淡的阴霾,他没有对这些做出任何评价,只是长久专注着看着我说话的样子,然后抬起手,摸了摸我的脸颊。
他的掌温灼烫,反而衬得我的体温有些偏冷。
“那么,在这之后呢?”他冷不丁这样问我,“你做得不够好,一定会有人恨你;你做的要是够好呢?你还能离开吗?”
……我们,还能毫无挂念地放下这一切,坦然回到最初那个流淌麦香的小农场吗?
我不知如何回答,声音因此戛然而止。
奥兰多却是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
“我知道你放不下的,”他低声道,“至于我……我不想看到有人恨你,我更不想让你为难。”
奥兰多垂下目光,看着被他捧起的那只手,那枚秘银戒指仍然安稳地待在那里,他缓慢摩挲片刻,很轻地笑了笑。
“还记得我当初和你说,我想要成为勇者的理由吗?”
“啊,”我呆了呆,忽然被记忆卷起心绪,生出几分不合时宜的哭笑不得,但此刻身心松弛,也还是无奈笑着,配合回答说:“记得的,你说——”
“——想要让薇薇安永远开心。”两人声音不约而同地响起,我下意识闭上嘴,而奥兰多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重复着更早之前的那句承诺:
“……我想要未来的世界,是一个可以让薇薇安永远自由、永远幸福的世界。”
“现在的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你永远开心,但我至少知道是什么让你开始变得不开心,”金色的勇者垂下眸子,虔诚地捧起我的手,轻轻亲吻过那枚浅色的戒指。
“你身上的束缚太多了,薇薇安,所以你即使是在顺从心意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还是会觉得委屈,难过,不开心。”
“而我们都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对不对?”
因为弱小,因为卑微,因为面对权力与规则,只能是任由摆布的无能为力。
“我会去找魔女,让她把我变成纯粹的龙。”
他郑重的,认真地,和我承诺着,迎着我写满慌张的眼睛,早已做好准备的勇者反而露出了过分真诚灿烂的笑容。
“别担心呀,我的愿望本来就是为你存在的,不是嘛?”
“我会成为最强的勇者,我会改写勇者与魔王的传说,我会成为那个让所有人都无法忽略的存在。”
“我会成为你的剑,你的盾,你的依靠,未来哪怕你要去站在王庭之上,也能对着所有人抬起头的底气。”
他将我的手贴在他的脸上,感受着彼此重叠的体温,无限温驯,无限满足地合上眼,一如当年那个终于找到依靠的孩子,低声呢喃着。
“你只需要按着自己的心意继续向前走就可以了,我亲爱的。”
——因为我会永远站在你的身后,拼尽全力维护这个被你真心期待着的这个世界。
第59章
奥兰多离去时悄无声息, 尚且年轻的勇者没有在这里激起太多的波澜。
唯一称得上对他的离去有些反应的,大概也就是我了吧。
身边形影不离跟上来充作贴身护卫的也变成了伊莲娜,这样的画面在贫民窟这样的地方算是稀奇,精灵猫一样独来独往的自由性子他们多多少少也有些了解,眼下见她这样亦步亦趋地跟着,便也起了些调侃好奇的心思,顺便多问了几句。
像是说,之前的那位看起来很亲近的金发小哥怎么没了?
一到这时,伊莲娜便一脸感慨。
“……那个金发的?是她男人来着。”
应该算吧?在这个问题上,精灵也不算十分笃定,但好歹也是带了戒指公开承认未婚夫妻的关系,所以这么说大概也没毛病?
话音落地, 便惊起一片情绪各异的窃窃私语。
“诶,居然都已经结婚了吗……?”
“之前倒是看到了小姐手上戴着戒指,还以为是魔法防护道具之类的?”
“噫!”有人顿时满脸诧异,做了个小声说话的姿势,谨慎道:“人家也不是魔法师,而且手上就一个戒指吧,怎么好这么想的?”
被提醒的对象顿了顿,随即目光游移,一脸微妙。
同伴们见状如此, 也都若有所觉, 露出几分唏嘘之色。
因为头领的关系吧……
好像就是因为头领的影响呢……
有人敏锐察觉到气氛似乎正在转向某个奇怪的方向,立刻转移话题道:“那这么说的话,那小子到底是做什么的呀?总觉得每天好像也没什么委托工作,年纪轻轻地也不知道出去找个活干……”
“嗯?他去找了呀?”精灵眨巴眨巴眼睛,很干脆的回答说, “那小子也算是很努力的类型了啊,不过走得有些远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所以只能拜托本小姐来帮忙照顾啦。”
伊莲娜自认自己这次足够言简意赅,而且说得全是关键重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面前的这些人表情一下子变得满是怜爱,软绵绵地甚至有点恶心了。
“也是辛苦您了呀……”这群人低声感慨起来,万分怜惜的小声问道:“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我们能帮得上忙的?”
……噫。
伊莲娜向后退了半步,被这群人看得背后汗毛无声竖起,又隐约觉得这气氛好像有哪里不对。
是自己说错了话吗?
很可惜,按着她平日里的社交习惯也不可能对着一群陌生人穷追不舍地问下去,简单含糊几句后,精灵匆忙离开的背影看起来更是像极了意图逃避现实的落荒而逃。
她跑的太快,没来得及听完后续,也没有第一时间通知扎伊德管住这群人的嘴,自然也不知道在时间和想象的一同发酵下,人类这种擅长扩散思维的生物,能把几句话传得多么面目全非——
等到消息落在我这儿时,已经是“柔弱可怜的年轻寡妇带着收留的天真孤女,孤儿寡母地在这里辛苦求生,有谁见到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
因为太过离谱,所以是本人听到了都完全不会和自己联想的程度。
而罪魁祸首同样毫无认领流言的乖巧自觉,消息递来的时候,她坐在我旁边吭哧吭哧啃着火候正好的烤玉米。
我还觉得这边的人被贝格斯特那边同化地相当不错,至少这种相亲相爱亲切互助的协作精神非常值得奖励,于是放宽心的同时,顺便也跟着问了一句:“那位寡妇现在在哪儿呢?在这种环境下不太好独自生活吧,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
安苏拉最近与我来往亲近,几乎是完全取代了扎伊德在我身边的存在感,自然,这消息也是她帮我带来的。
平日里,舞女小姐待我一向是温柔如水,有问必答,有求必应。可面对这个问题,女人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个稍显奇怪的表情,像是无奈,又像溺爱,仔细瞧瞧,似乎还有些哭笑不得的意味:“嗯……这个好像不太方便呢,小姐?”
迎着我写满迷茫的脸,她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正啃玉米啃得不亦乐乎的伊莲娜:“孤儿,”又指了指一脸呆滞的我:“寡母。”
“因为您未婚夫悄无声息离开、您本人在这里又是颇受关注的关系……”女人捂着脸,柔声表示:“所以这话传来传去的,也就……”
“。”
沉默一瞬后,我默不作声地一回头,果不其然,身边的精灵早已放下啃了一半的玉米,正鬼鬼祟祟准备离开。
然而下一秒就被毫不客气地直接揪回来,打得脑壳啪啪响。
精灵眼泪汪汪捂着脑壳缩在我的旁边,撇着嘴敢怒不敢言。
安苏拉笑眯眯地看了一会,在这边气氛稍稍冷静下来后,她才接着又问:“这流言现在倒没什么太大的麻烦,与您相熟的也根本没把这些话联系到您身上,但任由发展下去就不知道情况如何了。所以需要尽快处理掉吗?”
嗯……
我盯着尚未燃尽的篝火,有点忍不住想要发呆。
“……还是不了吧。”我轻声道。
因为,奥兰多,那个被我亲自养大的孩子,不要看现在是这种沉稳又可靠的勇者形象,梦里那个黏糊糊的小狗龙已经证明了他的本质并没有任何变化。
依然是那个比任何人都恐惧孤独的孩子,仍然还是最初那个害怕被扔下的孩子。
他这一趟尚且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如果一不小心让他察觉到我把他仍在记忆的角落里,怕是会很难过的吧。
所以虽然这次的流言稍显离谱……但好歹也算是默认盖了章的?
总觉得这种时候的寡妇设定要比未婚少女更容易让金毛安心怎么回事……算了不管了,这里面唯一的问题就是另外一个的接受程度,然而等我目光又一次转向伊莲娜,她眨眨眼,确定了我没有继续生气后,立刻指着自己只来得及啃完一半的烤玉米,眼巴巴地问我:“妈,我还能接着吃吗?”
“……”
在舞女止不住的愉悦轻笑声中,精灵小姐的漂亮黑皮脸蛋上留下了一对十分对称的清晰掐痕。
“嗯,看起来也不需要我去找扎伊德帮忙了?”安苏拉笑吟吟地看了一会,在伊莲娜恨恨地继续啃着第二个烤玉米的时候,顺势跟着问我。
我摇了摇头。
“我和他的交流还是不要太多的好,”迎着安苏拉稍显惊诧的目光,我放缓语气,耐心解释,“以我现在的本事,能做的大概也就是眼下这么多了吧。”
帮着拉扯些生意,仗着过去的人情找人过来教授技艺,让这里的人看起来似乎是可以靠这些新学的手艺养活自己——
但是,更久时候的故事呢?
在巴林他们离开之后呢?卡洛斯若是开始高额的税收,或是干脆来一次和贝格斯特一样的强制压榨呢?
还是需要更多的力量,更多不可抵抗的助力。
这世道艰难,只靠这么一小群人的报团取暖,活不了太久的。
这命题本就矛盾,我在这里做事,需要扎伊德他们的支持与配合,但我也清楚,想要再往前继续走,就难免需要靠向费尔南多他们的方向,从那里汲取更多的帮助——可如此一来,我与扎伊德之间积累至今的情分和好感,怕是也就要到此为止了。
安苏拉看着我,放缓语气低声道:“您和他解释清楚的话,我想头领是可以理解的……”
“理解这个做什么呢。”
我摇摇头,否认了这个建议。
“他是靠着这一点坚持到现在的,也有许多人,是因为他身上具备这样的特质才选择继续相信他的,实际上,要不是因为他让这里的人有了一定的凝聚力,就算我能找来更多的人帮忙,也不一定会有今天的效果。”
这样的警惕心依旧称得上珍贵又清醒,无需放下,也不必因为他个人的一点单纯私心就转移阵营。
“我也不确定能在费尔南多那里拿到什么样的结局呢……”我喃喃道,也是有点无奈地表示: “万一要是一不小心没有达到大人物们的要求,要求一切到此为止呢?”
头领能够在任何时候都保持一份清晰地冷静,总要比毫无理由盲目信任他人的家伙来得可靠。
好在这里的许多人都已经学会了一门可以养活自己的手艺,虽然我认为距离费尔南多“体面的一般市民”的要求还有些距离,但最起码的,我要是在那边翻车了,这边也算赚到了个小保底。
能保证活着就不算太差,对吧。
听到这里,安苏拉的微笑忽然淡了些。
“您这是……要去见那些大人物了吗?”女人的表情蓦地变得有些慌乱与急切,下意识道:“您、您要是现在和巴林先生他们一起走……如果要头领帮忙的话……!”
哎呀,哎呀。
怎么好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话呢?
“安苏拉,”我很郑重的叫了她一声,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更严肃一些:“我迟早要走这一步的,别想着劝我了,那对你们首先就没好处。”
……不。
不是这样的。
女人的脸上露出些许久违的恍惚与迷茫,她从更久之前就换上了以舒适为主的新衣,妆容不再夸张明艳,也不再使用那些存在感强烈的刺鼻香粉,她避开过往熟悉的对象与客人,在长久的孤独静默中汲取到的,是一份与过往迥然不同的温柔清净。
正如那些虔诚的信众与她讲述的一般,摆在自己面前的,是一条清晰又干净的新路——
可是,这路上应当有光存在。
这条通往未知未来的路上,应当有一名让人可以毫无保留信任的引路人。
……不能是这样的。
不能是他们都在往前走,唯独她要转过身,走那条所有人都开始摒弃怀疑的路。
“无论如何,您应该先想着如何保全自己才对呀……?”女人的声音多了些惶恐的颤意,哆嗦着,呢喃着:“您要是去了那边,要我们怎么办呢?”
唉,不好这么说话的哦。
我看了一眼身边的精灵,伊莲娜头也不抬对我做了个放心的手势,表示这附近没人监听,可以稍微松口气。
可安苏拉脸上的惶然无助仍未散去,能说什么呢?这世道如此,也不好对她们这些身如浮萍的可怜人过多苛责,我想了想,只能试探着给出一个答案:“如果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办的话,那就看看自己信赖的其他人都在做什么吧。”
一个人总是很容易就会坚持不下去,可要是有同伴陪伴的话,说不定就会好很多的。
*
巴林他们不可能一直驻留在此,随着这支商队即将离开,我也得准备一下,前往费尔南多的府邸了。
这段日子的清净在其他普通人眼中怕是只能用奇迹来形容,但我没办法这么糊弄自己,很清楚这背后藏着什么原因。
无论如何,这次都确实欠了不小的人情债,而当我硬着头皮再一次出现在贵族老爷的客厅里,正琢磨着是先道谢还是先说点别的客套话作为开场,一直在低头处理文件的费尔南多已经抬手和我比划着,很随意地示意了一个他身边的位置。
“过来坐吧,女士。”他招呼我的口吻可不像是个贵族居高临下地样子,更加亲切,熟稔,自然,像是在招待一位久别的老友般随意。
“那边的结果,比我想象中更好些,”当我配合坐下,他顺手扔开一份满是华丽修饰的无聊文书,又和我说了这么一句评价,“我本来给出的预期不过是这群人不会和过去一样到处乱窜,减少日常乞讨和偷盗的频率,若是能学些尊重他人的礼仪自然最好……”
“但现在这样,许多人有了一门赚钱的手艺,甚至学着开始做个更体面的工匠……嗯,且不说他们能坚持多久,但至少现在看起来意外地不错。”
而从费尔南多的角度来看,这片原本犹如一片死水般静止区域,因为这一点点细小又微弱的改变,逐渐生出了些许鲜活的变化。
有人做工匠,就有人转售材料,有人运送车马,有人挑选位置,在这里开辟市场……于是更多的人员来往,僵滞的财富开始在人们的口袋里重新流通,连带着常年难看的财政报表也终于有了些涟漪大小的细微增长。
多有趣的发展啊,不是嘛?
我安静着没有开口,总觉得这位还有后半截话没说完。
果不其然,停顿不过一瞬,费尔南多便一脸好奇的转过头看向我,很诚恳的问道:“单靠小姐足够受欢迎就行吗,是用了魔女的手段让他们听你的话,还是别的什么隐藏魔术?”
……这玩意我怎么解释。
我要怎么和一个中世纪背景设定下的大贵族解释什么叫政治经济学。
费尔南多看着我一脸严肃的样子,反而很轻松 地对我笑了起来。
他调整出一个更舒适惬意的坐姿,又亲自倒了杯香草茶递给我,笑眯眯的表示:“不急的,女士。”
“你想到什么都可以说,我的时间充足,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听。”
第60章
和费尔南多聊天是个很痛苦的事情。
他是真心诚意想要和我了解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可奈何阶级思维太过固定,有些隐藏设定就是他的隐藏代码,想要修改除非把整个世界推翻重来才行。
那这个世界已经烂到这个地步了吗?
看着眼前这双写满诚恳的眼睛,我倒是觉得,还能再续一波,简单救一救的。
无论他是单纯为了讨好王子、是为了帝国存续,还是他的心里真的藏了那么一星半点真诚的慈悲心,至少现在很多人需要他的默许和点头。
只不过和费尔南多讲解的过程要比我想象中还要麻烦太多:这里面涉及了太多的问题,他好奇的太多,知道的太少, 偏偏真正能解明一切的答案对他来说同样是不可名状的未知;
要知道生错时代的真理等同可以毁灭世界的鸩毒,所以我只能竭力挑挑拣拣,尽量选择他能理解并接受的话来解释。
要和他讲明原理,要和他理清思虑,要和他说清适当解放生产力,创造劳动价值对这社会本身的必要性,与此同时还得绕开那些对贵族来说太过敏感的话题……
我说得口干舌燥,他听得全神贯注, 一壶香草茶被续了不止一次, 中途他甚至挥退了想要侍奉的仆从, 这位苍白的大贵族数次亲自起身, 匆匆帮忙倒上新茶, 又迫不及待地重新在我面前坐下。
……
终于,在我筋疲力竭, 不想开口,也不想再碰香草茶的时候,费尔南多也叫停了这次预期之外的谈话。
他的眉眼舒展,精神上早已被陌生的畅快与满足彻底浸透,但仍有些意犹未尽,这位大贵族垂着眼坐在椅子上,安静消化着听到的全部,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带着几分难以掩藏的遗憾,低声开口:“说得真好。”
我捧着早已滋味寡淡犹如白水的茶杯,安静地用茶水单纯润唇。
“可是您和我说了这么多,现实中又有太多不可成功推行的地方了,”他没说太多,只简单指出几点,很温和地提醒我:“贝格斯特的工匠愿意和一群陌生人分享技巧,那是因为我面前这位小姐的影响;而这些人能在这里安稳发展这么久没遭到任何阻碍,是因为许多贵族还没注意到这里。”
他的眼神写着意味深长,他清楚自己在暗示什么,我也知道他在暗示什么,而他也知道我知道他在暗示什么。
在这方面上,无论前因后果如何,我终究是承了这位大贵族的人情。
——那么,我得留下了。
因为一些人,因为更多的人,因为未来越来越多的人,我得留在这儿,带着我最初突发奇想的那个念头和此后结下的一串因果,留在这儿,做一个令人心安稳的象征。
只有我在这里,那些仍有怀抱一腔天真热血、乐意慷慨助人的工匠们才会继续分享珍贵的技艺;只有我在这里,来自贝格斯特的那只商队才会继续走下去,将他们自己编织的信仰和对新生的渴望送往世界的角落;
只有我在这里,费尔南多才算是愿意相信这个计划,愿意挡在我的另一边,替我伸手阻拦那些来自更高位的阻碍与贪婪的心。
可是,有点累。
这好像并不是我的初心,偏偏每一步却又是我自己亲自走来的。
我垂下眼,看着手中荡开涟漪的清茶水面,感觉一种熟悉的倦怠感正从视线的尽头开始蔓延全身,身边的费尔南多投来温和又充满关怀的视线,可我并不想回应大贵族这堪称亲切的目光,只想安安静静地叹口气,然后放空脑子,从此什么也不想。
这很累的,比算错季节轮替的时间掏空腰包种下种子,于是在即将丰收的前一天成功收获了满地枯黄作物的感觉还要累一点。
“随意吧,”我有气无力,怏怏回道,“随便您怎么吩咐都成,反正我也只是知道这些单纯的理论,真的要我实际操作起来,怕是开始亲自动手的第一天就要被人暗杀掉了。”
费尔南多跟着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他抬起手,似乎是正准备安慰我,然而前厅却传来一阵突兀的嘈杂响动,仆从们慌张阻拦的声音没能掩住对方沉重而迅速的脚步声,费尔南多反射性站起来挡在我的面前,他衣袍飘扬,满室的清雅熏香第一次被浓烈厚重的血腥气彻底淹没。
骑士满身血污,狼狈至极地出现在门口,他那身辨识度极强的秘银铠甲现在看起来像极了从什么满是泥泞血污的沼泽地里挖出来的垃圾,即使是与他相处许久,自认早已熟悉对方风格的费尔南多,也忍不住轻轻倒吸一口冷气。
“……简直不像话!”肤色苍白的贵族抬手压了压胸口,忍着额头突突乱跳的神经,咬着牙冷声提醒:“用这样的姿态来见一位女士,你怎么想的……?!”
“……”
骑士嘴唇微微颤动,没有出声。
他不曾回答,也没有更进一步,从进来那一刻便如一尊姿容肃然冷硬的雕像,静默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了过来。
“我……”终于,在费尔南多的耐心即将到达极限的时候,他张开嘴,有些迷茫,有些空洞的喃喃低语着:“我……好像有点饿了。”
“……”
寂静的室内,响起了费尔南多清晰无比的深呼吸的声音。
他单手捂着额头,下颌线绷的死紧,看起来下一秒就要把面前骑士的脑袋掼进地板下面、或是干脆把他整个人扔进花园水池里清醒一下,但最后的理性拉扯着他的清醒,近乎绝望地反复提醒自己:万一呢,万一这句话真的很重要,是什么特别叮嘱的前情提要呢……?
“你去换身衣服,把身上这些东西洗干净,然后我去叫人给你弄点吃的,”费尔南多阴着脸叮嘱着,然而一向配合的骑士此时却固执地纹丝不动,他将目光转到我的身上,一字一顿的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我饿了。”
……哦。
我眨眨眼,有点反应过来了,确实,在更久之前有过类似的承诺来着。
不过这样真的有必要吗?在一位仆从无数的大贵族的家里反而要我帮忙动手做点吃的?
此时的费尔南多同样顺着恩里科的视线转过头来,他看着我的样子,似乎也因此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可对方的脸上没有露出什么类似嫌弃的表情,反而长叹一声,隐秘的头痛中流露出几分无奈的同情。
我有点无措,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恩里科近乎偏执的目光把我钉在原地,最终我也只好放下手里的茶杯,试着主动开口:“那如果大人不介意的话,厨房让我借用一下?”
“叫我费尔南多就可以了,”对方揉揉眉心,一副已经绝望到麻木的冷静姿态,“那就麻烦小姐了,至于这边这个,我先带他去简单清洗一下——”
费尔南多撸着袖子,咬牙切齿的伸手拽住了铠甲的一角,这次的恩里科没再抵触,而是默默跟上了对方的脚步。
他不算十分配合的姿态,一步三回头的看着我,漆黑的眼眸湿漉漉的安静,蒙着一层懵懂无措的浅雾。
“……”我捂了下脸,忍了忍自己那颗随时随地胡乱狗塑的心。
*
贵族的厨房很大,费尔南多提前屏退众人,有种只能用空荡冷漠来形容的清净,我没准备太多,只简单熬了一锅蔬菜杂烩。
其实这里为主人熬夜提供补充营养的小食有很多,倒显得我的开火动作实在是有点多此一举。
我盯着炉火发呆的功夫,门口已经响起了一前一后的脚步声,以及费尔南多浸满疲惫的叮嘱声,一位实力顶尖的王庭骑士,一位被自幼指给王子的大贵族,就这么若无其事地和我一起挤在弥漫烟火气味的厨房里,即使这是他自己的房子,我也还是觉得怪怪的。
恩里科先一步凑过来,看清锅里的内容后,表情有些意外的失落。
“和你之前做给那小子的好像……”他喃喃低语着,刚刚被收拾清理好的骑士垂着脑袋,有种意料之外的怏怏抑郁。
我捏了捏勺子,忍住自己想要把这玩意敲到他脑袋上的冲动。
“要人家辛苦给你做东西吃就不要在这儿挑挑拣拣!”身后传来费尔南多阴沉的警告声,他绕到我的另一边,比起恩里科纯粹的期待,他的脸上更多了些平静的好奇:“是放了什么特殊的香料么?”
“不,只是最普通的蔬菜杂烩而已,”我摇头回答,“顶多就是您这儿的蔬菜品种不太一样,所以口味可能有些区别。”
恩里科没听太多,我盛了一碗递过去,他也没有去餐厅慢慢吃完的意思,而是直接就着炉火旁边的暖光,靠着台子开始吃他迟来的晚餐。
费尔南多的眼中好奇之色更浓几分,他思索片刻,还是犹犹豫豫的表示:“也给我来一份吧?”
他从我手里接过汤碗,又有点愧疚地看着我,“小姐不吃一点吗?”
“不了,”我叹口气,慢悠悠地搅动着锅子,连眼皮也不想抬起来:“先前灌了一肚子的茶水,多一口都不想碰。”
费尔南多的脸上愧疚与心虚交织,他低头抿了一口杂烩汤,随即微微蹙眉,表情稍稍有些意外的惊奇。
“不好喝吗?”我随口一问,然而旁边那位已经解决了第一碗蔬菜杂烩的骑士目光看过来,似乎正准备为了配合这句话做点什么。
“倒也不是,”费尔南多摇摇头,贵族被养的过分刁钻的舌头习惯了各类精细的吃食,此时这碗杂烩汤他稍微尝了尝味道,就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味道上,和我熟悉的不太相同……”
“用的材料也不一样嘛,”我随意应道,“成长的周期,生长的土壤与水质,哪怕是同品种的作物在不同的区域也会有不同的口感和味道,像是贝格斯特带来的作物,很多从根本上就不适合在卡洛斯的周边地带生长,所以比起让他们出城开荒种田,工匠方面的发展更符合本地情况……”
费尔南多唔了一声,听得若有所思。
他又问了些别的细枝末节的问题,这些不如此前单方面讲解费脑子,我有一搭没一搭的也跟着回了,眼见着他手中那碗汤也不知不觉下了大半,我正想着自己说不定干完这波可以马上回去了,旁边蓦地伸出一只手,扯了扯我的衣袖。
“还有吗?”恩里科低声问我。
而原本眉眼舒展神情放松的费尔南多倏然沉默下来,他盯着一旁的骑士,脸上有着慢半拍地空白恍惚:“……你怎么还在?”
骑士和我都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他一直都在,就没走过啊。”
恩里科没说话,仍是他一贯的淡漠冷硬的样子,跟着我的话一起点点头。
费尔南多揉了揉眉心:“平日里这位对这种谈话内容都是没什么兴趣的,我还以为在聊蔬菜种植的时候他就走了……”
“我为什么要走?”恩里科忽然出声反问,他神色淡淡,语气里还有些隐约的控诉意味:“本来这一锅都应该是我的……”
费尔南多呆了呆,下意识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汤碗,随即他飞快反应过来,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同僚。
十几年的同事啊。
而且这是他的住处,他的厨房,他的材料,就连现在做饭的这位都是他请来的客人……!
贵族苍白的脸颊此时微微泛起几分鲜活红晕,也不知是被一肚子热食暖出来的,还是单纯被自己蛮不讲理的同事气出来的:“我还没抱怨你带着一身脏兮兮的血腥味进我家的事情……”
“很脏吗。”恩里科极突兀地反问道。
对方微微一怔,没能理解对方的意思:“什么?”
“那些血,很脏吗?”他语气平淡地解释着,“其中还有些自诩继承了稀薄金血的贵族呢,我本来以为他们的血会有些不同,不过看你的反应,好像金血贵族的血,和流民融入泥地里的血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费尔南多感觉自己刚刚被安抚成功的大脑神经正在疯狂抽搐。
“我以为你只是单纯给了一个提醒而已,”他喃喃道,脸上的血色也开始渐渐褪去:“不至于全部警告,顶多就是对其中一部分用了些暴力手段——”
恩里科点点头,又摇摇头。
随即,他给出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答案:
“殿下说,那样不够狠,也没意思。”
——太天真了,恩里科卿,你这样直来直去的性子,给他们的警告又能有效多久呢?
他们想要骗你的话,法子简直不要太多。
黄金般华丽耀眼的王子如此笑着调侃。
——所以啊,我亲爱的恩里科卿……
“索性都已经要动手了,不如直接做的彻底点吧”。
……
“……所以,我清理掉了一切可能对您造成威胁的碍眼存在。”漆黑的骑士垂眸看向我,纯色的眼眸中带着太过温驯纯粹的真诚,他看着我的眼睛,真心诚意地轻声问道:
“您觉得我做的怎么样呢,值得一句夸奖吗,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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