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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金发的王子藏匿与人群之中,远远凝视着那对得到帝国最高祝福的未婚夫妻。


    令人难以理解的是,明明是那样华贵耀眼的存在,居然直至现在也不曾被人察觉。


    宴会散去后许久,许多人才在角落里注意到这位被忽略了太久的王子殿下,对着一群人诚惶诚恐的道歉,卡罗尔只是漫不经心地转开视线,独自一人返回了自己的宫殿。


    把一个备受瞩目的人变成角落里的影子,这种事很难吗?卡罗尔满不在意地想着,说穿了,一点小小的魔法道具就能做到。只不过没人想过在王庭使用这样的道具,只不过没人有胆子把这种可以欺骗君主视线的东西带进王庭。


    ——权力,权力, 又是权力。


    权力啊,无论怎么看都是个好东西,对吧?


    卡罗尔喜欢这个。


    这东西多有趣呀,能把黄金变成流血的诅咒,能让守着食物的人生生饿死,一把平平无奇的椅子也可让天下为之痴迷疯魔,只要坐在那张椅子上,怪物也可以随心所欲编写视线之内的规则。


    万事万物, 心想事成。


    正如刚刚的画面,端坐王座上的老狮抬手一指,一个普通的男人就成了帝国希望与胜利的代表;他接着又一指,本该要为他献上全部的臣子就这样与另一个人缔结名为婚姻的盟约。


    ……哈。


    王子垂下目光,看着眼前盛开正好的后花园,脸上挂着的依旧是散漫平和的笑容。


    那老东西是故意的。


    为了完成那所谓的婚约,为了世人眼中毫无价值的圆满结局——


    他就这么将自己最看重的臣子当着面指给了另一个无聊的男人。


    明明不该发生的。


    明明这结局根本不可能出现的。


    半吊子的贵族也是贵族, 最伟大的勇者也还是普通人,王都死板又刻薄的老东西从来不止一个,这种时候,只要找个人去他们耳边稍稍叹口气,就会有无数人殷勤无比的凑上来,主动要去拦住这场荒唐的婚约。


    卡洛斯,永远流淌着醇酒与蜜糖香气的卡洛斯,她的女主人在无数吟游诗人的口中早已是注定倒映烈阳辉光的月亮,她是自己最爱重的臣子,她拥有的人心与土地便是自己永恒偏爱的证明,而等到自己登基之后,天下人都会将她的名永远镌刻在自己的身后。


    ——故事的发展,本该如此才对。


    但是,听听他们现在又在讨论什么吧。


    “那两位的婚礼定在三天之后”


    “听说因为不习惯王都的风格,所以让国王陛下主持之后,正式的婚礼还是要返回卡洛斯呢”


    “多好呀,这是个多圆满幸福的结局呀”……


    王座上的君主早已老眼昏花,把她从月梢上拽下来要她重新变成人,要她回归肉体凡胎,应承另一场无聊的婚姻。


    不该是这样的。


    卡罗尔的手指抚摸着一朵白蔷薇的花瓣,心不在焉的想,不该是这样的。


    他在花园逗留太久,侍奉的仆从不敢上前打扰,只能转而叫来了另一位殿下信任的近臣,费尔南多的脚步匆匆赶至时,王子的脚下已经落了一地可怜的花瓣。


    “殿下,”他刚开口,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便听得卡罗尔语调随意地直白问道:“……说起来,你当时是用了什么法子,让她愿意乖乖听你的话?”


    这不是个温和的话题,更不是个适合在此刻开启的话题。


    费尔南多额头青筋一跳,不曾开口,而是死死咬住嘴唇跟着匍匐在地,背后早已冷汗涔涔。


    他知道即将要说的话冒昧,至少绝对不该由他开口对自己的主君强调,可痉挛的心脏压缩着他思考的空间,逼迫他不得不采取行动。


    大臣无声深吸一口气,颤抖着开口:“殿下,您曾说过,希望受到更多人的尊重,得到更多人的夸奖……”


    他因恐惧与疼痛不得不停顿片刻,在近乎窒息的气氛中,缓缓出声:“若您用了那样的法子,怕是就要得与之相反的回馈了。”


    费尔南多没有听到王子回应的声音,他依旧匍匐跪地,将额头抵在地上。眼尾余光忽然瞥见一小撮凌乱飘落的花瓣纷扬落下,随即是卡罗尔缓慢靠近的脚步声,对方慢悠悠地蹲了下来,停在了自己的面前。


    卡洛斯轻轻叹了口气,以一种认真过头的语气和他说:“……可那是哄孩子的话呀,费尔南多卿。”


    “这种随便说说就好的话,你怎么就信了呢?”他满怀怜爱的反问道。


    你怎么能用哄孩子的口吻,来劝诫你的主君呢?


    费尔南多沉默着,任由痉挛窒息的陌生疼痛一点点漫上胸口,他闭上眼睛,仿佛早已被绝望浸透的麻木死囚,只是安静地将头颅垂得更低。


    王子对此毫不在意。


    “我知道你效忠的不只是我,也是这个国家的未来。”


    卡罗尔抬起手,缓慢抚摸过臣下低垂的头颅,柔声细语地又问:“只不过这一刻,你劝诫我的时候,究竟是为了你坚持的理想,还是你那比真实的理想更加不可说的私心?”


    臣子不语,只有覆在地上那双手微微一颤,指尖下的沙土生出些许混乱的抹痕。


    卡罗尔便微笑起来。


    你当然还可以继续劝诫,履行你身为臣子的义务。金血的暴君语调慈爱地说道。


    只不过你继续说下去之后,我要如何联想,我要如何思考,我又要如何行动……这些可就全都说不准了。


    于是费尔南多选择了沉默。


    他只能沉默,


    他也必须沉默。


    *


    王都眼下风头正盛、同时也是最被看重的勇者,就连行事风格也是相当特别的类型。


    在其他人还在琢磨如何委婉行动,用三天时间修饰一封邀请函的措辞时,这位已经手脚麻利的直接上手,干脆利落地把我从费尔南多的宅邸里带了出来。


    我本来也没带什么,身边最值钱的大抵也就是作为护卫的暗精灵,还自己长腿会跟着走。


    这期间费尔南多不曾出面阻拦,而卡罗尔不知为何也是一直没有选择行动,除此之外还有些黑漆漆的小问题,但奥兰多笑眯眯的把我脑袋往他身前一藏,说一句“问题不大”,也就这么直接和我糊弄过去了。


    碾压一切的绝对数值怪就这点好,有些事情不走脑子也能解决地很痛快。


    也许有人会以所谓的贵族规矩动手阻拦卡洛斯的城主,但不会有人挑衅能以一己之力牵制整个魔族的勇者。


    ……


    直至被重新安排好住处,整个人软成一滩挂在椅子上晒太阳的时候,我还没能从之前的宴会剧情里彻底反应过来。


    ……居然就要结婚了诶。


    好快,好利索,好神奇。


    有关这个问题,奥兰多回答的也很坦荡:“现阶段的话,这场婚礼更多是老国王的一种态度吧?毕竟我这样的角色,无论是赐下贵族的封号还是给一块封地都不太合适,太容易破坏现有平衡了。”


    在他看来,老头点头时候的反应明显还有些其他的意味深长,不过对奥兰多来说,那些乱七八糟的都无所谓,最重要的就只有这唯一一件事。


    “这可是国王亲自允诺的婚礼,”奥兰多喜滋滋地和我表示,随即又透出几分诡异的阴沉脸色,对着莫须有的敌人咬牙切齿:“我看这次谁还说我不过区区的订婚关系……!”


    这只大金毛的表情看起来太严肃了,也有点严肃过量溢出后的额外可爱,我忍不住上手呼噜几下,他绷着脸坚持没一会,很快就也和我一样,哼哼唧唧地顺势化成了软趴趴的一大坨。


    出去溜达一大圈的金毛归来依旧是又高又壮的一只,不知哪根神经不对劲非要和我一起挤在单人软榻上,最后两个人挨挨挤挤,哪个也没想起来完全可以换个地方,一起慢慢调整着侧过身,竟也勉强全都挤了进来。


    王都的家具质量真不错啊,我被体温带得整个人暖烘烘的,迷迷糊糊地想着。


    小一点的软榻也有小一点的好处,奥兰多安静的垂下眼,体温与我贴在一处,仿佛长久紧绷的神经终于在这里得以放松,整个人都透出一种心满意足过后的沉重倦怠。


    那双漂亮的蓝眼睛看向我,眼睫慢慢垂下,就这么一会不到的功夫,就已经酝酿出了几分昏沉睡意。


    他手臂搭在我的腰上,脑袋偎了过来,当我听着他缓慢悠长的呼吸声贴在我的胸口,以为这个人已经就这样安静睡过去的时候,那双手臂忽然重新紧了紧,把我更进一步地嵌进了他的手臂之中。


    他在我的心上缓慢而用力地呼吸,仿佛终于在这里重新汲取到了求生的空气。


    “……我回家了,薇薇安。”他闷闷道。


    我摸摸他的脑袋,轻轻嗯了一声。


    “欢迎回来。”


    两个人就这么低着头,手臂贴着手臂,小腿挨着小腿,大抵是空气太过放松,旁边传来的体温太过温暖,不知何时我也跟着对方呼吸的节奏,一起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然而再次醒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从软榻换成了大床,旁边枕头还带着凹陷的痕迹,留存几分熟悉的温度。


    ……嘶。


    我对着旁边空处发呆的功夫,伊莲娜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冒出来,一脸幽怨地看着我,“琢磨什么呐。”


    她啧啧两声,伸手扯了扯我的脸颊软肉,恨铁不成钢地提醒道:“你昨晚睡得叫都叫不醒,衣服还是我帮你换的,我就睡旁边那张榻,所以可以保证你们两个什么都没有发生,想都不要想……!”


    我:“……”


    我稍微有那么一点点的心虚,小小声地回复:“我也没说什么呀……”


    “说都不要说,想也不要想!”精灵故作悲愤,又把脑袋埋在我的肩上,开始噫呜呜噫地假哭:“我的村姑,我辛辛苦苦一手带出来的天下第一最最好的好村姑……怎么就看上那么个玩意……!”


    我一脸怜悯地拍拍她的后背,一时间竟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复比较好。


    好在伊莲娜嚎了一会,撒娇抱怨的成分偏多,稍稍发泄一下立刻就又把思路绕回到了正事上。


    婚礼定的时间相对仓促,王都贵族们的反应可完全称不上敷衍,一摞又一摞的拜访信送进了现在的别馆,随意看上一眼都觉得头痛。


    奥兰多还没见过我处理这个,难免带着几分新鲜兴趣,只不过他在旁兴致勃勃看了一会后,脸上的愉快欣赏便淡了几分,直接伸手按住旁边一摞,心平气和地问我:“不喜欢这些?”


    “称不上喜欢不喜欢,应该说是必要的社交流程吧,”我揉揉额头,有点无奈地回答,“之前是费尔南多帮忙处理的,更久之前还在卡洛斯的话,也有扎伊德能代班……”


    奥兰多歪歪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费尔南多?”他停了停,又吐出另外一个名字,“……还有扎伊德?”


    “我都不知道他现在在城主府做事了,”他顿了顿,随即露出十足灿烂的笑脸,又饶有兴趣地凑过来问我:“另外一位大贵族姑且不提,只不过扎伊德……我怎么记得走之前他好像还是个顶嫌弃贵族的风格来着?”


    我下意识回答:“大概因为我也不算是个合格的贵族?所以帮我做事也算不违初心?”


    “……”


    奥兰多眯起眼睛,可挂在脸上的笑容看起来依旧爽朗又干净。


    “说的有道理,”他轻飘飘地附和着,“毕竟薇薇安就是薇薇安嘛,天底下独一无二的薇薇安。”


    “看厌了贵族的流民首领愿意为你做事,当然也是理所当然。”


    “……”他这话有点太过明显的阴阳怪气,我慢慢放下手里的信,伸手戳了戳他的脸。


    “在生气吗?”我谨慎道。


    “嗯?确实稍微有一点啦。”奥兰多倒是大大方方地应了,随即直接伸手把我手边的东西推到一处,嘴唇张开,一股赤金色龙焰直接从他口中吐出,将那些烫金熏香的贵族邀请函烧了个一干二净。


    我眨眨眼,抬头看着他顺势靠在我的椅子旁边,眼睛亮晶晶的,一脸等待夸奖的得意表情。


    ……这位勇者先生,好随意地在王都的地盘上用了什么非常了不得的特殊技能呢。


    “不喜欢就全都烧掉吧,”他笑眯眯的和我说,“薇薇安不喜欢的东西可以不看,不喜欢的人可以不去理,你要是不喜欢王都的这场婚礼,我们接下来想去哪儿都行。”


    “要不然,回卡洛斯的时候再办一场吧?”奥兰多眨巴眨巴眼睛,一脸无辜的看着我,“让扎伊德先生来负责全程怎么样?他跟着你的时间很久了,一定知道现在的薇薇安更喜欢什么风格,对吧。”


    我盯着他,不说话。


    故意的?


    坏心眼的金毛笑嘻嘻地把下巴递到我的手里,眼睛依旧是亮晶晶的可爱。


    对呀,故意的。


    第72章


    这大概不是我的错觉。


    当奥兰多的身体又一次依靠在我的旁边,引导着我的手指抚摸过他蓬松的发顶和弯起的眼尾时,我也配合着舒展手掌,静静感受着指尖弥漫开的温度。


    ……可是, 稍微有些不可思议。


    不可否认的是,现在的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欣慰与感动,可这种感情更像是一种读懂气氛后的“合理反应” ,我的理性判定我现在应该拥有这样的感觉,因为他付出太多、因为我等待太久,因为这迟来的重逢,实在是像极了万众期待的完美结局……所以我也会配合着,酝酿出与其对应的心情。


    我知道要如何和这个人相处;


    我知道要怎么回应这个人的每一句话。


    ……


    可除此之外呢?


    好像仍然有太多的空洞充斥在我的胸腔之中,此时此刻的我感受更多的, 却是近乎可以用冷清来形容的迷茫。


    是因为温度的差异吗?


    哪怕我的手贴在他的脸颊上、哪怕他拿出我们彼此之间最熟悉的姿态,撒娇般依靠在我的旁边打盹,我首先清晰感觉到的,依然是我们彼此之间相差过大的体温。


    暖融融的、金灿灿的勇者,真的很好,很可靠, 也很温暖, 衬得我手指温度凉薄, 他转头看向我, 比阳光还要耀眼的金发之下露出的是一张太过神采飞扬的年轻面庞。


    你走的好快呀, 奥兰多。


    你走的好远了呀,奥兰多。


    ……


    我看着这个熟悉的年轻人,一步步地走上了他本应该走上的路,而我已经不再是最初那个无忧无虑的乡下姑娘,我好像在这过分漫长又真实的人生游戏里磨损了一些相当重要的东西;于是当我的手抚摸过他的脸颊,眼中却也无法再流露出我们彼此最为熟悉的神态。


    ——我想,他应当对此有所察觉。


    在那场注定的婚礼之前,在这对即将由天下见证的未婚夫妻之间,我与他一次次地贴近坐好,复刻着我们曾经的那些亲密无间,可与其说我们在认真讨论什么,不如说我们不约而同地都在努力扮演彼此眼中最熟悉的那个样子。


    然后呢?


    我不知道,也想象不到,好像时间再次停滞,能够浮现在脑子里的仅仅是过往的一些片段回忆,我想不到更多,更想不到未来。


    ……我以为,我曾一度以为,我们可能就要一直这样下去了。


    按部就班地完成一切既定的流程,就像每一个单纯到单调的童话故事的结局一样,完成应有的HE然后便到此结束,我心中空洞的迷茫实在太多,多到无法对这样的结局生出惋惜的眷恋。


    我的手放在旁边,心中的空洞不知何时已经弥漫到指尖上,让我早已无心在意对方的温度。


    ——然后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确实对此有所察觉。


    放在一旁的手被重新覆上,对方的掌心本该干燥而温暖,此时却因莫名生涩的紧张泛起几分拘谨的潮湿,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还是在一个看似平平无奇的下午,用力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转头看向他,因为彼此实在太过熟悉,所以哪怕是这样的画面也依然可以保持游刃有余。


    奥兰多没有看着我,喉结微微滚动着,是太过清晰可辨的紧张。


    他咽了咽喉中涩意,目光盯着远方逐渐黯淡褪色的夕阳,小声的,甚至是近乎怯懦地问我:“你在后悔答应嫁给我吗,薇薇安?”


    我眨眨眼,不知为何他会生出这样的念头。


    “我没有这样说过,”我温声安慰他,“从你帮我带上戒指开始,我从来没有放弃过期待这一天。”


    “可是你的手好冷。”他低声道,早已在沉默中将我的手掌整个纳入掌心,手掌的温度好冷,靠近的肩膀也好僵硬,那双眼睛平静无波,仿佛那场婚礼不过是另一场必须完成的例行公事。


    我张开嘴,正准备说些什么解释一下:像是太过漫长的时间、像是我这段时间经历的一切、像是那些连我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疲惫与磨损……可这些解释沉甸甸地堆在我的舌尖,对着这个人,这个眼睛,竟然也还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些本该可以流畅出口让我轻松脱身的理由,反而让我觉得自己像是个高高在上、意图用道德诡辩的虚伪恶人。


    而就这一瞬不过的迟疑沉默,却让另一个人立刻生出了太多的误解遐想。


    奥兰多依然拽着我的手,不过颤抖般的轻轻一眨眼,温热的泪水便从他的眼眶中滚出,大颗大颗地砸在了我的手腕上。


    ……


    ……那一刻,我确信我脸上震惊惊恐的成分更多。


    “……不,不是?”我抬起另一只还自由的手,慌慌张张地扯着袖子去替他擦拭眼泪,“这好端端地怎么忽然哭起来了!?”


    奥兰多不说话,只用力咬牙摇着头,那双晴空般湛蓝剔透的眼此时雾蒙蒙湿漉漉地可怜,水汽在眼眶里反复凝结,眼泪伴着说不尽的委屈止不住地往下掉,太可怜了,可怜得我什至开始反省自己说不定真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可是、可是……!你看起来一点都不期待和我结婚……”他哽咽着,期间忍不住抽泣几声,胡乱地用掌根粗鲁擦过眼眶,留下一片令人心颤的红痕,“你现在的反应就和小时候哄我早点睡觉一样……!就那种凑合着哄完拉倒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的感觉!”


    哎呀,哎呀!这倒霉孩子又说得什么话!


    我干脆把被他抓着的那只手抽回来,手忙脚乱地替眼前这个自顾自地哭得停不下来、还要弯下腰要我帮忙擦眼泪的大只勇者收拾脸上的烂摊子,声音里难免带了几分气急败坏的意味:“结婚和小时候哄你睡觉那能一样吗!?”


    奥兰多抽噎几声,咕咕哝哝地反驳:“反正最后结局都是让我睡觉……”


    “……”我绷着脸,立刻不轻不重地顺手甩了一下他的脑袋。


    这一打岔让此前的气氛消散不少,奥兰多眨眨那双被泪水洗得格外剔透清亮的眼睛,正当我以为这个奇怪的小插曲就要到此为止时,他看着我,明明也已经配合着重新扬起笑脸,可不知为何,他脸上的笑容完整,却浸透绝望的扭曲;他垂下的目光清亮,却比蒙着湿润水雾的落泪眼睛更悲哀。


    “……我说错话了,对吧。”他低声问我。


    “我知道的啊……不该问你这样的问题的,好奇怪,我自己都觉得真的好奇怪。”


    在这样的气氛下,奥兰多开口问出这样一个突兀的问题,并没有让空气变得松弛,反而把周围的一切拧成了一个新的漩涡,拖着这里的全部沉甸甸地往下坠。


    “……可是,我不知道啊,薇薇安。”他维持着这样诡异又糟糕的微笑,一边笑着,一边却又在抬手擦拭自己的眼眶,声音沙哑地反问我:“我不说这种话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了……我应该说什么才好?我应该做点什么才是正确的?我不知道你现在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勇者,我看不懂你的眼睛,我也看不懂你的心……”


    你在看着现在的我,却又在现在的我身上寻找过去的影子;你试图在我身上找回那些熟悉的东西,却又在疑惑这个全新的奥兰多。


    我不知道了。


    ……我真的不知道了。


    “你真的,想和我结婚吗?”


    你的心里真的还有我吗?


    ——现在的你,真的还爱我吗?


    ……


    ……在一片窒息的安静中,我轻轻眨了眨眼,掠去了眼眶中一点迟来的酸涩感。


    我看着眼前这个又一次哭得上不来气的男人,忽然就感觉胸腔深处那些蔓延扩散的空洞正在被重新填满,被他太过真实的痛苦、委屈、这些灵魂深处溢出的恐惧与绝望一一填满,转而酿成了一种病态而沉重的满足,而这满足很快就发酵成更加轻盈膨胀的怜惜,促使我伸出手,尽快捧住了他几乎快要低垂进尘埃里的头颅。


    他的脑袋在碰到我手指的瞬间,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头颅送进我的掌心。


    “我真的好努力、好努力了……”他的声音再一次覆上沙哑的哭腔,万分委屈地在我的手中喃喃低语,“可是你走的好快,走的好远,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我拼命伸手都够不到的地方,我这一路上必须要拼尽力气往前跑,这样才能尽快走到你已经抵达的地方——”


    “王庭那次,我回来就一直在想,比我更早一步站在那里的薇薇安,会不会也在某个瞬间后悔答应了那个乡下小子的冒失求婚?”


    ……笨蛋。


    我这样想着,看着他的眼神也像看着一个纯粹的笨蛋。


    我拽着他在房间的一个小角落里挤在一起,像是回到了最初的农场,那个尚未来得及拓展的小房间里,帝国最强大的勇者在这里蜷缩着身体,将脑袋埋在我的小腹上,而我也一同蜷起双腿,从他的身上汲取熟悉的温度。


    “这话我也要问你才对呀,”我拍拍他的后背,小声问道:“帝国最强大的勇者,改写了人类与魔族历史的勇者,有没有那么一个瞬间,你后悔为了一个普通的小村姑付出了这样大的代价?”


    奥兰多在我身边缩了缩,也小小声地反驳道:“要不是这个普通的小村姑,我什至没有力气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抓着我的手,温度浸透我的皮肉,让我的手掌也随之感染上他的体温。


    我靠着墙发呆,忽然觉得此前的自己实在是太过混乱又荒谬。


    ……所以,我们两个就是这么抓着对方最不在意的那点细节,在这儿战战兢兢,迷茫得不知下一步如何是好,对嘛?


    我有点哭笑不得,脑子放空一会后,冷不丁抬手拍拍旁边这个,难得有些兴致勃勃地提议,“要不然你在婚礼之前,再正式求婚一次呢?”


    因为之前那个更类似订婚嘛。


    奥兰多沉默一瞬,随即手脚并用地从我旁边爬起来,他脑子明显还一团浆糊,正常的反应都没了,只顾着在旁边双膝跪好,顶着一双红彤彤的眼睛看着我。


    “那……”他吸了吸鼻子,声音依旧是哭过之后的沙哑沉闷,“那我……”


    我盯着他这副狼狈过头的样子,只能一边无奈叹气,一边主动抬起了带着戒指的右手。


    他本就泛红的眼眶这会又变得湿漉漉,勇者哆哆嗦嗦地把戒指从右手中指退下来,捧着我早已抬起的左手,张了张嘴,一句话还没说完,哭腔反而愈发浓郁,“你、你愿不愿意……呜……呜呜……”


    ……唉。


    负责求婚的男主角哭得实在太惨,以至于现在本该感动的我此刻只能生出哭笑不得的情绪,我看着他眼泪汪汪的样子,半天挤不出来一句完整的话,只能无奈地接过他的戒指,当着他的面套进了左手无名指的指根。


    “我愿意的。”我温声回应道。


    这是否是爱呢,我依然不清楚。


    对我来说,爱是一个太过沉重又宏大的词。


    可我很清楚的知道,我愿意嫁给你,成为你的妻子,我心甘情愿与你共享幸福与喜悦,与你一同分担哀伤与苦难,我愿意放弃灵魂一半的自由使其归属于你——


    我很高兴成为你的妻子,我亲爱的奥兰多。


    他依旧看着我,眼泪这次更是止不住扑簌簌地往下掉,这个男人用力咬着嘴唇,双手捧着我戴好戒指的左手,只有眼泪和颤抖的嘴唇引上来的温度最为清晰。


    我爱你。


    他呢喃道,几乎是祷告献祭般的口吻,在我的手指旁重复着。


    我可以用我的灵魂和你起誓,我一定会比这世界上所有人都更爱你。


    *


    用眼泪洗掉最后的恐惧与迟疑后,奥兰多维持了好一阵子的极端亢奋状态,我对已经可以称作我丈夫的男人要求实在不高,唯一的希望是他在婚礼当天不要太过丢脸就行。


    事实证明,我的要求还是太高难度了。


    在那场万众瞩目、由国王亲自主持的盛大婚礼上,我的丈夫又一次当着所有人的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引来了无 数带着善意的调侃哄笑。


    ……老实说,有点丢脸。


    可当他红着一双眼睛,在国王微笑的许可中,迫不及待地低头与我一同分享他唇边名为幸福泪水滋味的时候,我也在想,说不定这样的故事也是不错的。


    真的。


    时间要是能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


    要是所有故事的结局能永远停留这一刻,就好了。


    第73章


    婚礼的规模比想象中还要更盛大, 不过这也在所难免,由国王亲自开口主持,背后的政治价值已经远远高于婚礼本身的意义了。


    点缀着蛋白石和珍珠的华丽婚纱依旧沉甸甸地挂在身上,仪式结束后的奥兰多也没有松开我的手,他拽着我,绕开那些最嘈杂最热闹的地方,灵活地避开所有意图寻找到我们的目光。


    “你慢些, ”我脚步踉跄,禁不住有点头疼地提醒他,“这衣服好重,我跑不快的。”


    奥兰多停下来,回头对着我笑。


    “我想也是。”能轻松单手挥舞大剑的勇者点点头,也和我一起小声抱怨起来, “这身衣服看着就好累赘,完全不是你的风格。”


    我幽幽瞪着他,心说你知道不是我的风格还不放我去把这身完蛋玩意换掉,趁王庭的女仆还没来回收道具我现在手快点说不定还能多拽一盒珍珠回去——


    “所以,”笑容阳光的勇者笑嘻嘻地把我拽得更近了些, 偷偷摸摸地和我商量:“要不要趁那些人没反应过来的时候, 先走一步……?”


    “?”


    我一脸问号,可奥兰多的动作比我思考的速度更快,还没等我消化理解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他已经相当干脆地把我的胳膊挂在了他的脖子上,随即俯身伸手轻飘飘地一揽,连人带婚纱地整个抱起来,瞧着轻松得像是在捧一团白蓬蓬的云。


    迎着我写满茫然的眼睛和反射性收紧的手臂,奥兰多脸上笑意更浓,他低头凑过来和我说话,微凉的鼻尖先是轻轻蹭过我的脸颊,仿佛兽类般饱含眷恋的亲昵撒娇。


    我不讨厌这样的触碰,安静由得他蹭了会,才听见奥兰多的再次开口。


    “因为你好像不是很喜欢这种气氛?”他和我小声嘀咕着,“这事我听你的:离开还是留下,离开的话我们去哪儿,留下的话这场面由你自己来负责还是我来代劳——你想要怎么选什么都行。”


    “……”极突兀地,我的心脏好像在某个瞬间超出了原本规定的范围和跳动的力气,牵扯着肋骨之下的一小片血肉,很清晰地震动了一下。


    奥兰多若有所觉,又弯着眼睛看着我,“怎么了,不太好选吗?”


    “不,”我抬起头,迎着那双笑意满载的眼睛,慢吞吞地回复说:“只是很奇怪的,因为这句话对你额外心动了一下。”


    “我的荣幸,太太。”他笑着低头蹭了蹭我的鼻尖,随即愉快地表示:“那看起来,我们应该找个无人的清净地方休息一会儿,而不是要在这儿继续浪费时间了?”


    我眨眨眼,没什么心理压力地问他:“就这么走掉,没问题吗?”


    勇者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笑眯眯的提醒我:“没注意到伊莲娜压根没出席婚礼吗?”


    ……


    好吧。


    我放弃思考,干脆利落地点点头,并重新将自己的重心靠向了奥兰多的胸口。


    既然如此,带我走吧。


    我对他说道。


    离开王都,离开这片浑浊的修罗场,如果是你来带我走的话,那我们去哪儿都可以。


    而勇者对此的回应是意料之中的轻松笑音,于是王都便上演了这近乎荒唐的一幕:这场婚礼的当事人在众目睽睽之下逃之夭夭,扔下了包括国王在内的诸多身份尊贵的宾客,就这么直接“逃婚”了。


    ……


    在一众语调夸张的感慨和抱怨中,老国王的态度却是意外的温和好脾气。


    他笑呵呵的听完了汇报,又满不在意地一挥手,当场便表示,年轻人嘛,不喜欢这样的婚礼风格没什么奇怪,小夫妻两个想要自己找个清净地方说点悄悄话,有什么很奇怪的地方吗?


    “而且从某种角度来说,诸位不也已经达成目的了吗?”老人的目光意味深长地扫视过台下沉默下来的诸多前来参加婚礼的尊贵宾客们,又摆摆手,若无其事地继续吩咐道:“无妨,就算婚礼的主角已经离开了,但这场宴也不会就此暂停……诸位想做什么,依旧还是可以继续的。”


    这只在帝国王座上守卫太久的老狮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以一种坦然到令人生畏的态度对所有人说,你们想做什么,想说什么,尽管去做嘛。


    宴会尚未停止,嘈杂的噪音不曾停下,昏暗斑驳的灯影足够掩藏太多人的小动作,你们放轻声音的窃窃私语,依然可以在这里找到帮忙遮掩的对象。


    众人面面相觑,宴会照常举行,只是这次只能听到纯粹到单调的恭维声,老国王微笑着举杯回应,和身边的近卫一脸欣慰的感慨:诸神保佑,又是和平安稳的一天呐。


    *


    “我是不是忘了和你说一件事……?”


    乘着早早在城外准备好的马车走出相当一段距离后,负责驾驶马车的奥兰多忽然在一处僻静小林停了下来,吞吞吐吐的和我提起了另外一件事情。


    “什么?”


    奥兰多挠挠脑袋,从马车上跳下来,一脸诚恳地看向我:“……国王陛下,其实是知道我是提纯龙血的混血种的。”


    “……”


    我安静沉默了一会,脑子有点发懵。


    那么这代表了什么呢。


    “嗯,”奥兰多眨眨眼,很乖巧的回答说:“我们可以不坐马车了?”


    *


    在荒僻的郊外接过马车的职责迎接我的依旧是熟悉的样子,我和熟悉的龙面面相觑,莫名都从对方身上找回了一点哭笑不得的感觉。


    谁能料到再次看到奥兰多的完整龙化会是这种前提呢? ……不过现在的龙安静匍匐在地,翅膀乖乖搭好等我爬上去,尾巴跟着在旁边一甩一甩,肉眼可见的好心情。


    等我在龙背上再次做好,龙跟着抬起头,慢吞吞地开始翻旧账。


    我还记得我上次用这个样子和你求婚,你和我说不喜欢龙。


    我慢慢拍拍龙的脖子,温声细语的警告:“我说的是不会和龙结婚。”


    哎呀,差不多都是这个意思啦。


    不过看看现在吧,龙晃晃脑袋,很高兴地在原地扇了两下翅膀。嘻嘻。


    老婆,嘿嘿,老婆。


    不曾认真收敛气息的黑龙飞上天空,我心有余悸的回头看了一眼王都的方向,启程的距离不远,这里依旧能看见王都城墙高耸的哨塔。可也正如奥兰多所说,老国王早有准备,哨塔也不曾反射性开始准备攻击这只年轻的黑龙。


    “他知道的比我们想象得多,很多事情也都没什么所谓,好消息是他只要活着就能压住很多麻烦,所以我们就这么直接跑掉返回卡洛斯也没什么关系……”龙说到这里时,稍微停顿了一下,我心领神会,但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那,坏消息呢?”


    风中传来黑龙忧郁的叹息声。


    “……他很老了,薇薇安。”


    这个国家的主人,已经老到会让一部分人心生恐惧、而另一部分人也开始蠢蠢欲动的程度了。


    所以当我们返回卡洛斯之后,大概也需要做一些新的准备才行。


    *


    龙的飞行速度自然要比马车快上太多,整体速度被缩减到了正常时间的三分之一不到——这还是他中途走走停停,看了会风景,避开可能会恐惧龙种的村镇的结果。最终奥兰多在卡洛斯的郊外落下,这里季节正好,有不少在这儿花农在这儿开垦花圃,新建的农舍三连错落着点缀在土地之上,连接着更远处的连绵金色麦田。


    奥兰多在这儿停了一会,表情有些恍惚的怔愣。


    熟悉的气味,对嘛?


    他没想过这样的风景,没想过这样的结局。


    能达成所愿就很好了,能让两个人永不分离,这样就很好了。


    他在抵达卡洛斯之前,其实对这座城市并没有生出更多的期待——这是妻子尽心维护的城市,这是她的心血,也是他接下来必须要保护的地方。


    仅此而已。


    可是,没有人告诉他,他最初的梦想,会被卡洛斯以这样的方式回应。


    ——此刻呈现在他眼前的,是那片童年梦想里最令人怀念的金色麦田。


    “魔族受到勇者的影响后,和人类的城市拉开了很长一段距离,”我指着远处的风车与磨坊,拽着奥兰多给他看,“看到那边的风景了吗?前一阵子还没有呢,很多人只能躲在卡洛斯的城墙后面才算安全的,要不是因为你,这些景色永远也不会存在。”


    他低头看向我,笑着凑过来,碰了碰我的额头。


    “卡洛斯的城主亲自夸奖我吗?小的无上荣幸,女士。”他的手指拢住我的手掌,稍稍用了些力气握紧。


    “我想在这儿重新办一场婚礼了……”他的目光看向那片麦田,喃喃自语道。


    哎呀,这有点难。我稍稍无奈的表示,奥兰多降落的地方距离城镇已经不算太远,这里的花农大多是从城中重新搬出来的,他们不认识奥兰多,却很清楚我是谁。


    在农户们七嘴八舌叽叽喳喳凑上来的时候,勇者便跟着松开手,笑眯眯地配合着拉开距离,任由我被他们过量的热情和塞过来的各种礼物逐渐淹没。


    等到我怀里的礼物几乎快要超出手臂的承载极限,看戏好一会的家伙这才笑着过来帮忙。


    “……还有这份新酿的蜂蜜,也请城主大人带回去尝尝吧!”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挑着角落又塞了点什么过来,抬头看见个陌生的年轻人凑过来帮忙,不无好奇地嘴快问道:“哎呀,这位是哪个?您的新侍卫?”


    我低着头把东西塞进奥兰多的随身背包里,下意识回答道:“哦,不是,这是我丈夫。”


    ……


    ……诶?


    与一众面面相觑的农户们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奥兰多瞬间变得格外神采飞扬的一张脸。


    这份沉默来的太过突兀,我抬起头,看着这群刚刚还围在我旁边说个不停的农户们,忽然就闭上了嘴。


    我:“怎么啦?我看起来不像是个会结婚的类型吗?”


    “哦!这倒不是这倒不是……”几个人七嘴八舌地抢着反驳,慌慌张张地摆摆手,目光倒是很老实地在奥兰多身上停了一会,他们看看我,又看看他,看看我,又看看他……如此反复几次,终于有个人鼓足勇气,试探着举起手,和我小小声提醒:“城主大人,其实刚刚有人看到您来了,就派了这边跑得最快的小子回城通知了。”


    “这正常啊,”我眨眨眼,盯着这群人目光闪躲的奇怪样子,愈发不解:“是担心城主府的人不会给跑腿的费用吗?没关系,我这里可以补上。”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一群人手忙脚乱地试图阻止我掏钱的动作,奥兰多原本在旁安静看着,忽然眸光一转,直接抬眼看向了主城的方向。


    有人骑着马,向着这边飞快靠近。


    瞧着当真是急迫地很,连安稳停下也没来得及,匆匆在旁勒马便直接跳了下来,脸上满是纯粹的急切不安,隔着一段距离就忍不住嚷嚷起来:“诸神在上……伊莲娜小姐又是怎么回事!?哪里有主人一个人跑回来的道理!您现在感觉怎么样?如果太累的话要不然我陪您在这儿先休息一晚再回去……”


    扎伊德慌乱焦急的声音,在他看清另外一个男人面容的瞬间戛然而止。


    奥兰多站在那儿,站在一个令他反射性心神不安的位置上。


    “……哦,”惊愕与无措只在那张脸上闪烁一瞬,随即他便飞快地收敛起一切多余的情绪,熟练展露出轻松又亲切地笑脸,十分热情的上前打起招呼:“勇者大人!还真没料到会在这儿见到你,真巧呀……”


    “不巧,我本来就是和薇薇安一起来的。”奥兰多摇摇头,不紧不慢地回道。


    “是吗。”即使如此,扎伊德的笑容也没有半分变化,“那还真是辛苦您一路保护我们主人返回卡洛斯……下一站的目的地又是哪儿?在再次启程之前,就还请在卡洛斯好好休息吧,之后若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请您尽管开口就是。”


    奥兰多心平气和地看着对方那双饱含真诚笑意的眼睛,慢慢地,也跟着抿开一抹真心实意的亲切微笑。


    “我不走了,”他笑眯眯的回答说,目光跟着看向我的位置,这才慢悠悠地接着说道,“勇者拯救世界的故事也该告一段落了,接下来的时间,我想好好陪陪我妻子。”


    ……沉默。


    令人不安的沉默。


    扎伊德平静地看着微笑的奥兰多,然后缓缓地眨了眨眼睛。


    “……妻子。”


    他神色如常,语气也依旧平静,只平淡地,缓慢地,轻声重复了一遍那个唯独对他来说显得太过尖锐的词,然后有些迟钝地想着。


    啊,是这样啊。


    ——原来,故事已经是这样的结局了啊。


    第74章


    不过一瞬的怔愣之后, 重新浮现在扎伊德脸上的,已经是真诚到有些灿烂过头的爽朗笑容:“……原来是这样嘛——哎呀!抱歉抱歉,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 不过这可真是好事情,恭喜两位~嗯,我想也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他的态度太过坦然,坦然到了奥兰多的神情都变得柔软和气了几分, “多谢……虽然我们已经收到了很多的祝贺,但若是由她如今信任的同伴们说出来的话,价值还是不一样的。”


    扎伊德仍然在笑,他垂在身侧的手不着痕迹地颤抖了一下,随即转过身去,将那只手搭在了马的缰绳上。


    他们如今此刻立身广袤无垠的旷野之上,可扎伊德依然感到了一种仿佛挤压般的窒息——一种,足以将他的肺腔与心脏一同压迫到极致的窒息疼痛。


    ……不能呆在这里了。


    他拽紧缰绳,脸色苍白地想着。


    他现在只想回去,回去一个能让他感到熟悉和安全的地方,这里太过空旷, 空到自己的躯体都显得单薄, 似乎连过往的风都可以轻松吹透他的血肉与灵魂。


    然而男人神色自若, 不曾露出半点问题。


    他扭过头拍打马背,又仿佛漫不经心般地随口一问:“这么说的话,两位已经办过婚礼了?”


    “嗯,办过了。”奥兰多大大方方地点点头,脸上表情介于羞赧与无奈之间,勇者挠了挠脑袋,神色十分复杂的叹了口气, “在王都的时候,国王陛下亲自帮忙主持了婚礼,不过怎么说呢……豪华是很豪华,但就是怎么看怎么觉得只有我们才是局外人呢。”


    扎伊德闻言禁不住笑了起来。


    他此刻的笑容真切,瞧着当真是发自内心一般的坦然又放松,这里距离城市已经不算远,奥兰多牵着我的手,而扎伊德牵着马,有意无意地与我们错开了几步的距离。我看着这两个人时不时地聊上几句,一路上气氛竟也称得上一句和谐融洽。


    如此一路走回城主府,早早等在门口迎接的安苏拉远远看见这样的画面,脸上也不由得浮现出几分怔忪之色。


    但很快,她便收拾好一切多余的情绪,温温柔柔地开口询问是否需要收拾新的客房。


    “哦,不用。”奥兰多客客气气地和她道谢,很自然的拒绝了,“我和我妻子在一个房间就可以了。”


    “……”安苏拉的笑容有些微妙地僵硬,她不敢看扎伊德的方向,只能将目光求助般的看向我,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地试探。


    ……唉。


    我叹口气,大概能明白她究竟在为难什么,但在这个问题上,我可能也没办法顺着他们的意思来。


    “放心吧奥兰多对政务没什么兴趣的,而且我的卧室也没什么需要小心的地方。”


    安苏拉眨眨眼睛,眼中流露出几分纵容般的无奈。


    您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算了。


    这位温柔的女官对我欲言又止,最后也还是沉默着轻轻叹了口气,没有继续执着这个问题。


    ……


    我知道她有私心,这在所难免,世上人人都有私心,她不例外,我也不例外。


    她偏心他的同伴,我也更倾向我身边这一个。


    城主府的女官出身从不是个秘密,于情于理他们都有偏心抱怨的理由,扎伊德本人倒是没有摆出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可偏偏也是那副神色自若的从容姿态,引来了更多人的额外怜悯与同情。


    哦……他们可怜的管家大人。


    这种剧情放在关系亲近的熟人身上就是很让人唏嘘呢。


    对此,扎伊德本人倒是毫无感觉的样子,而奥兰多更是相当坦荡,他倒是没有在旁人面前刻意和我做出些彰显主权的亲密动作,但是时不时就和对方打个招呼、聊上几句家常的行为,还是积累了一些隐秘的小小不满。


    这些声音积累到了一定程度,也终于引来了女官稍显直白的提醒。


    “您对那位勇者未免太过偏爱。”与一杯日常里早早习惯的蜂蜜茶一同递来的,是安苏拉柔声细语的声音。


    “不过也请您不要误会,我对您的婚姻没有任何不满,”她对我眨眨眼,为自己小声辩解道,“只不过在我印象中,您同时也是一位足够温柔的主人,所以是否能请您在闲暇之时稍稍分出那么一点点的精力,去分给一些本来可以得到他们的对象?”


    我端起茶杯,轻轻叹了口气。


    “比如呢?”我问她。


    女人抿了抿嘴唇,并未做出太久的犹豫,便轻轻回答:“……比如说,一位在很久之前便选择放弃自由,随您进入城主府的追随者。”


    啊,果然。


    虽说醉翁之意不在酒,但是这酒坛子准备地未免也有点太浅了。


    “安苏拉,”我对她这次的主动聊天并不意外,只耐着性子再次提醒:“我已经结婚了。”


    可安苏拉因此歪了歪脑袋,反而因为我的这句提醒露出一个略显奇怪的表情。


    “我并不是在质疑您的婚姻对象,主人。”女官一脸理所当然,温温柔柔地补充道,“这也仅仅是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放松而已,如果您觉得期间只接触他一个实在太过突兀的话,我们也可以帮忙做出一些特别的点缀。”


    “……”我忽然就万分庆幸现在的自己没有喝茶。


    可我能说什么呢,有些东西对于这里的人来说已经是根深蒂固的,常识一样自然又正常地融入他们的认知之中,所以我只能深吸一口气,然后再次好声好气地和安苏拉强调这个问题:“我结婚了,安苏拉。”


    女官终于迟钝地、或者说不情不愿地,接受了我不算委婉的拒绝。


    “为什么不行呢?”她皱着眉问我。


    我也故意皱着眉,心平气和地问她:“为什么行呢?”


    她因此沉默了一会,下意识地就想要反驳说因为其他人都是这么做的呀,可那双眼睛看了看我,又把这句话吞了回去。


    ……是啊,为什么呢?


    女官停在了那里,表情半是不解,半是迷茫。


    “……我只是觉得,这样对扎伊德不公平。”


    她犹豫许久,才低着头,和我呐呐解释着。


    不公平。


    我在心里慢慢重复着这个词。


    “那什么样才是公平呢?”我问她,“像你说的那样,仅仅是分出一点点的时间和精力留给扎伊德,这样就叫公平了吗?”


    女官眨了眨眼,安静地对我点点头。


    “我们只需要这一点点的垂怜就够了,主人。”她温温柔柔地回答我说,“仅仅是这一点额外的偏爱,我们就可以心满意足的。”


    我看着她一会,伸出手递过去,女官恭敬地捧住我的手掌,仿佛一只太过温顺的柔软猫咪,安静地跪坐在我的椅子旁边。


    借着两人交握的手,我顺势从椅子上起身,在安苏拉稍显慌张的注视中,一同屈膝坐在了地上。


    “可是,安苏拉,”我想了想,还是拿出自己最郑重的态度,认认真真地看向她的眼睛:“这样是不对的。”


    “不要因为你们现在叫我主人,就真的只把自己当做一件趁手的道具,你值得得到更完整的尊重,扎伊德也是一样的。”


    女人眨了眨眼睛,眼神似是迷茫,又有些懵懂。


    “我不太懂您的意思……”她微微睁大眼睛,近乎怯懦地问我:“您是……觉得我们太过冒犯,所以要扔掉我们的意思吗?”


    “当然不是。”我对她摇摇头,放缓语速,慢声回答说:“我只是想说,我没办法如你所愿,给予另一个人一些额外的偏爱。”


    “我也只有一个人,只有一颗心,我如果在这件事情上选择对扎伊德公平,那么也就是对奥兰多的不公平。”


    “所以,原谅我吧,安苏拉……”


    我摸摸她的脸颊,有些无奈地拒绝了她的这个愿望。


    “这一次,我大概是没办法回应你的期待了。”


    ……


    直至走出书房的大门,安苏拉仍然无法理解之前的对话。


    这算是拒绝吗?


    ……可女人摸摸胸口,又慢慢抚过自己的脸颊,有些恍惚地发现直到现在她也没有感觉到想象中的失望和难过;可若说这是默许的意思,她的主人又明明白白否认了自己提出的所有可能。


    女官魂不守舍地走出好远,才被完全看不下去的扎伊德叫停脚步,顺便拽到了一边。


    “去书房呆了半天,说什么了?”男人的神色依然是熟悉的吊儿郎当,可那双眼微微带着亮,藏着几分极隐秘的期待。


    “……”安苏拉抿了抿嘴唇,还是犹犹豫豫地,将此前的全部谈话转述给他。


    男人的表情似是呆滞片刻,随即才轻轻嗤笑一声,跟着懒洋洋地在靠墙瘫坐下来。


    没什么形象,是更久之前仍在贫民窟时最习惯的姿势。


    “……还真是吝啬的主人,心哪里就那么小了,整个卡洛斯都装得下,偏偏在我这儿就是一点点都分不出来的程度。”他自顾自咕哝着一句,压低声音听起来沙哑又含混,已然无法分辨出更多的情绪。


    施舍一条可怜的流浪犬都不愿意吗?


    安苏拉在他旁边站了一会,忽然也跟着屈膝蹲下,柔声询问:“你在难过吗?”


    扎伊德点点头,“有一点。”


    她猝不及防地又问:“你听见她说这种话,会开心吗?”


    扎伊德愣了愣,但也还是很诚恳的点点头,“这个也还是有一点的。”


    有些难过,有些开心,也有些难以遏制的嫉妒。


    一颗完整的心啊……


    男人放空视线与大脑,有些愣愣地想,这可能是他一生中听过的最傲慢最残忍的拒绝了。


    很抱歉,因为他应该值得得到一颗更完整更纯粹的心,所以他此刻卑微祈求的一点垂怜与偏爱,自然也是得不到的。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话啊。


    最不该听到的承诺他听到了,最配不上的期待他得到了,偏偏是从那个人那里,唯独也只可能是从那个人那里——


    安苏拉想了想,脸上带着几分敷衍的同情,柔声细语的又问一句:“那你要走了吗?”


    扎伊德扭头看着她,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


    “这又是哪儿来的话。”


    “我只是……而已。”他哽了哽,硬生生咽下几个关键词,干巴巴的反驳道:“我又不是活不起了。”


    扎伊德自诩自己和那些动辄就要因为一点情绪挫折哀哀戚戚自怜自艾的脆弱家伙不同,他是个老男人了,是个冷静成熟且关键时刻可以足够靠谱的老男人,就算他的主人在某些地方明确表示用不着他,城主府的管家任务他不也还是做得相当不错嘛!


    ……哦,当然,除了负责日常工作的时候,总是难以避免地会和某位勇者四目相对,不过有关这一点,他觉得自己会习惯的,大概。


    他在认真训练自己的脱敏过程,可这日的奥兰多在花园里绕了一圈,最后溜溜达达的来到了扎伊德的面前,先是对他露出了一个极为灿烂的笑脸。


    “有些事情需要您帮忙。”


    扎伊德深吸一口气,勉强提起的一点敷衍耐心在听到对方提起“想要在麦田附近重新举办一场小型婚礼”时彻底烟消云散。


    他干脆对着面前笑容有些过分阳光的勇者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地直接问道:“你故意的吧?”


    偏偏勇者的笑容依旧爽朗又无辜。


    “我不否认这个,”他轻飘飘地应下,语气令人恨得牙痒,偏又带着十足认真的诚恳:“除此之外,我也是觉得您确实是这里唯一值得信任的对象。”


    ——毕竟,在不希望她失望这一点上,他们两个还是勉强可以凑出一点共同语言的。


    扎伊德幽幽盯着他一会,随即阴着脸,对他摆了摆手。


    *


    “……然后呢?这就答应下来了?”


    奥兰多对着我十分干脆的点点头,表情还有点喜滋滋的洋洋得意:“当然,这不也是我们之前说好的嘛,这种事我什么时候糊弄过你?”


    “我还是无法理解你们两个是怎么对话的……”我捂着脸,忽然就有点担心起这场本该充满期待的婚礼,正想着拽奥兰多再仔细商量一下,就看着这小子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一瓶瓶地往里面放着什么东西。


    “……你在我床头柜里放什么呢,奥兰多?”


    “哦,没什么。”他依旧笑眯眯地,轻描淡写地回答道。


    “一些高品质的精力药水而已。”


    第75章


    从奥兰多和扎伊德聊过天后, 他在城主府的待遇不知不觉间也缓和了许多。


    这倒不是说他之前不受欢迎、或是遭遇到了某种态度微妙的排挤,应该说变得能更加心平气和地看待事实呢还是什么呢……


    总之,气氛缓和下来了。


    在这儿着实调整很长一段时间的作息时间,虽然我总觉得他与其说是休息,不如说是在修复离开这些年积累下的强烈孤独感,他看着正常,白日里总是笑容清爽待人亲切,一副再可靠不过的优秀勇者形象;


    可是,奥兰多本人却会时不时会在半夜猝然惊醒。然后什么也不做,只安静睁着一双不曾聚焦的幽蓝眼睛,坐在床头直勾勾地盯着人。


    前几次看着还是有些惊悚的,但习惯了也就好了。


    好在我们如今都有充足的时间, 替他重新抚平那些被时光与孤独刻下的嶙峋伤口。


    期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拽着一起消耗了不少高品质的精力药水,所以也就是说也确实被迫付出了一些代价……嗯,在所难免地,单纯看恢复效果来看,这点代价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唯一有点麻烦的是, 白天的工作量不得不减少了许多, 再高品质的精力药水也缓解不了精神上的疲惫感, 对此奥兰多倒是难得直白表现出可以名为愧疚的心虚——并再接再厉, 万分殷勤地主动申请做了城主大人的贴身男仆。


    就是说, 完全没有一丝一毫被惩罚到的感觉呢。


    不过奥兰多本人对此不以为耻反以为傲,接手了我的衣食住行后, 顺便十分干脆地把多余的工作整理好,转接给了已经忙得脚不沾地的扎伊德身上。


    我现在都还记得扎伊德当时那个仿佛在看疯子一样的扭曲到狰狞的表情。


    ……唉,多么恶毒的男人,多么刻薄的嫉妒心啊。


    不过之后的安苏拉特意过来和我解释,虽然那两个家伙因为这件事情把周围气氛搞得相当严肃,但也是风声大雨点小,没出现什么别的问题。


    “男人啊,想要聊天的时候总是要需要一些莫名其妙地理由的。”见惯世面的女官对着我煞有其事地叹了口气,随即笑眯眯的转移了话题。


    “这次的婚礼上,您想吃点什么?”


    ……


    虽然两边都摆出一副为难人的样子,可扎伊德还是认真搞定了婚礼需要的一切。


    全然区别于王都那次的奢华盛大的场面,说是婚礼,也不过是在田园一角找了些平日交好的朋友短暂聚了聚。


    没有什么华丽的宴会和特意拜访的尊贵大人物,食物大多就地取材,招待宾客的酒水是新酿的蜂蜜酒,连新娘身上的衣服都是从衣柜里随便挑的一条白裙子。


    一切从简,但是意料之外的有意思。


    听到消息过来凑热闹的普通人比想象中更多,大多带着些家里做的普通拿手菜,过来笑嘻嘻的讨要一杯城主府的蜂蜜酒尝尝味道,有人喝了就走,有人留下了些简单又可爱的赠礼,也有人在这恋恋不舍,在篝火旁摩拳擦掌,拿出了早早准备好的旧琴和小鼓。


    女官安苏拉笑意舒朗,久违换上封存多年的长裙踏入乐声之中,神采飞扬,随心所欲,飞扬旋转的裙摆比燃烧的火焰更加轻盈艳丽。


    于是,婚礼的主人公又一次从我们挪到了其他人身上,这是一场不算正式的宴会,却又要比想象中热闹太多,所有人都忙碌到了后半夜,第二天醒来时,仿佛鼻尖仍萦绕着蜂蜜酒的独特甜香。


    而在那天回来之后,奥兰多也终于睡了这段日子以来第一个不曾半夜猝然惊醒的无梦好眠。


    我对此感到了一点额外的小小骄傲。


    ——无论是卡洛斯的城主,还是这个人的妻子,我现在做的应该都算是相当不错的吧?


    我摸摸他蓬松的头发,舒展放松的眉眼轮廓,微笑着询问,我应该也算又一次把你养好了?


    当然啊。


    因为只有回家了才算是可以好好休息了嘛。


    奥兰多毫不犹豫地跟着附和,随即又揪着其中另一个问题,板着脸和我纠正。


    “我也不是一直这么焦虑哦,绝大部分时候我还是很靠谱的哦,”稍微恢复过来一些的奥兰多煞有其事地和我强调,随即又清清嗓子,欲盖弥彰地和我补充一句。


    那个叫什么来着,嗯,嗯,筑巢期来着。


    ……


    “我也没说你不靠谱啊。”有关他的一切解释,我全部心平气和地回应,“不过勇者先生,您在说这话的时候,能不能先把尾巴从我身上挪开再说?”


    即使是办公时期也一定要挤在一张椅子上,最近有点过分粘人的小狗龙更是趁着没人把尾巴也放了出来,这会本人正不情不愿地甩着尾巴,呜呜咕咕的开始胡乱哼唧。


    “成年的公龙都有筑巢期,”他和我比比划划的解释着,瞧着倒是一脸乖顺坦荡的无辜:“不能怪我的,之前的环境也没有能让我这么干的条件啊。”


    我说什么了?我明明还什么都没说呢吧。


    顶多也就是瞧他的分离焦虑稍微好上一点后,立刻毫不犹豫地直接打包扔出城主府,让他去做点自己该做的事情。


    *


    之前已经说过很多次,卡洛斯地理位置不算好,但这种不算好,极大程度上是因为魔族的不定期骚扰的原因,如今有了勇者的天然压制,反而直接解锁了周边区域的开荒工作。


    奥兰多孤身一人把整个魔族杀出来心理阴影,这会只需要他往这儿一站,自然就是个天然的魔族屏蔽器。


    卡洛斯堆砌的杂务很多,被一整个扔出城主府的勇者依旧是笑眯眯的好脾气,甚至还带了些少见的清爽和松弛感。


    卡洛斯对他来说熟悉又陌生,这里的风格距离自己第一次到来时相比已经称得上脱胎换骨。


    虽然还没有繁荣到可以与王都媲美的程度,可是,这种感觉怎么说呢……


    奥兰多孤身一人走在街上,脸上是毫无自觉的轻松笑意。


    这里的人,把日子过得很平淡,很普通。


    平淡到每个人都只会聊一些柴米油盐的日常琐事;普通到大多数人思考的重点都是明天或是后天的工作。


    ——在这里,一日三餐,柴米油盐,迎接一个又一个重复着的普通日常,对越来越多的人来说,已经是一件十分理所当然的事情。


    勇者在道路中央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随即又挠挠脑袋,难得有些熟悉的头疼。


    好啦,被老婆赶出来总不能这么绕一圈就回去,绝对会被打包送去书房睡的。


    所以干点什么好呢?


    即使已经是帝国国王极为看重的座上宾,简单溜达一圈后,奥兰多依旧能坦然地撸起袖子,大大方方地帮人去干一些搬运重物或是跑腿送信的简单委托。


    ……


    “现在的卡洛斯,没留给我什么可以多干活的余地嘛。”


    一日忙碌结束后,勇者依然习惯性地将今日的委托报酬放到我手里,我将报酬收好,这才不紧不慢的回答:“你已经干了这里最难干的一样工作了。”


    勇者弯弯眼睛,笑容矜持,但也难掩得意。


    “是吧,”他眉头一挑,笑嘻嘻地和我说:“我做的还算不错吧。”


    这好像还是他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在得意炫耀自己这段日子的伟大成果。


    我接住他的情绪,回应他现在的洋洋自得,但还有一件事挂在我的心上,始终忧心忡忡地难以忽略。


    ……


    已经很久了。


    哪怕是用普通人的脚程来计算王都和卡洛斯之间的距离,伊莲娜也应该回来了,可无论是扎伊德遍布城中的眼线还是郊外驿站传递的信息,都没有收到有暗精灵经过出现的消息。


    与之相对的,是城防官那边递交的愈发勤快的工作汇报,和卡洛斯有稳定贸易往来的城市不多,大多在第一次办好对应手续后,商队和普通住民出入城市只需要出示证明即可,两边都不需要浪费太多时间。


    可仿佛就从某一天开始,不成型的小规模流民团体开始在郊外徘徊,安抚收拢这一部分人花费了不少时间和精力,本来这也算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可渐渐地,有人开始察觉到不对劲了。


    数量远比想象得更多。


    “已经写信给了周边几个城镇寻求援助,他们大多同意了,不过也说自己那里也有类似的情况……但是大多没有卡洛斯这边的问题严重就是。”安苏拉帮忙整理好材料,同时和我苦笑着解释,“我想是可能是因为卡洛斯的繁荣和丰壤的影响,有太多人觉得只有在这里才能活下来。”


    “……”


    我揉揉额头,难得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好。


    这么多人交给卡洛斯的信任同时掺杂着生命的重量,然而接还是不接,似乎都是个头疼的难题。


    卡洛斯再如何繁荣广袤,终归也只是一座城市,存在着他必然的承载极限。


    比起城中许多人的严肃无奈,勇者的态度倒是意料之外的镇定。


    “这座城市的一切都已经被她的主人惯坏了,包括你们在内。”他语气如常,带着几分稍显陌生的冷漠,“我怎么记得几年前刚刚到达卡洛斯的时候,类似这样的问题实际满地都是?”


    昔日的流民首领被勇者目光幽幽一瞥,难得干巴巴地哽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我来处理这件事吧,”奥兰多直接开口,轻描淡写的语气,却也不容置疑的强硬态度,直至目光与我对上,才习惯性露出几分温顺的柔软:“全部交给我,可以吗?”


    我点点头。


    “无论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不会干涉。”


    他对我短暂笑了笑,随即重新拿起自己的大剑,头也不回地踏出了城主府的大门。


    扎伊德目送他的背影离开,仍有几分不曾散去的沉重忧郁:“这架势,不像是准备好好商量的样子呢。”


    我顿了顿,回答:“这是必要的。”


    一味纯粹的温柔溺爱只会连带着害死卡洛斯的更多人,偶尔也需要一些额外的冷硬态度。


    不过正如奥兰多所说,过量的温柔惯坏了卡洛斯的许多人,他们习惯了这样温室般静谧平和的环境,甚至已经忘了城墙之外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


    我看向这段日子以来始终不曾出声的传信魔板,这块板子本来是用来和费尔南多专门联络的,可我返回卡洛斯直至现在,它也没有出现过哪怕一条的新信息。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


    处理城外流民的问题,奥兰多花费的时间要比我想象中快了许多,用他自己的话来解释,就是“类似的事情过去已经做过很多回了”。


    我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多问,他显然也没有详细说明的意思。


    除此之外,他还带回来了一些额外的惊喜。


    ……


    暗精灵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书房,比想象中更狼狈,更憔悴,表情也更阴沉。


    “卡罗尔疯了。”伊莲娜说,面无表情地喝完了一整瓶麦酒润喉,脸上的阴沉郁色没有半点消退的意思。


    “卡罗尔疯了。”


    她把这话又重复了一遍。


    精灵深吸一口气,言简意赅地开始解释情况:在那场婚礼之后,龙仗着飞行便利直接带着新娘离开,而出于某种惯性担忧的原因,伊莲娜选择在王都额外停留几天,准备确定情况稳定之后再返回卡洛斯。


    国王在主持婚礼后便突然病倒——对外解释只是病倒,而非彻底倒下,因着老国王余威仍在,而且也确实很多人证明他只是年老体衰重病不起,所以此时的王都尚可维持着表面上的风平浪静。


    可在那之后,情况就开始变得不对劲了。


    首先是王子卡罗尔接管了监国之责——这一点无可厚非,他本就是绝大多数人默认最有可能接任王位的王子,此时的代理摄政,更像是一种无数人默认之下的顺水推舟。


    ——但问题也在这里了。


    这样的行为,其实名不正言不顺,旧王尚未真正离去,新主也不曾拿到正式继承的文书,若他这样安安静静等到最后,平稳无波地完成最后一步的过渡,那也就罢了。


    ……可他偏不。


    日子久了,率先提出质疑的便是与卡罗尔一样拥有同等继承权的其他王室,而这位金血的暴君耐心至极听完了自己血亲们所有慷慨激昂的不满与抱怨,选择应对的方法既不是拿出证据解释、也不是沉默而迅速的压制——


    他选择挨个砍掉他们的脑袋,并准备砍掉更多可能反对他的脑袋,直至自己的耳边可以彻底安静下来。


    “距离王都最近的几个主城,这会估计已经换了一波新主子了。”伊莲娜歇了歇气,才沉着脸继续说道,“我过来这一路上,基本上所有主城陆陆续续都收到了新王登基的消息,这些主城的城主此前追随的主君各不相同,但是受限各种原因,没来得及第一时间前往殿前宣誓效忠,想也知道之后的结局如何……”


    我看着她那显得太过沉重的脸色,察觉到了另外一个问题。


    “基本上,所有的主城。”我慢慢重复了一遍。


    身上血腥气犹未散尽的精灵抬眼,目光静静扫过身边这一群神色安宁的老朋友们,沉沉地叹了口气。


    “我捉了几个信使确定,”她哑着嗓子,神色复杂的回答我说:“新王,唯独绕过了卡洛斯。”


    这就像是什么感觉呢?


    新上任的暴君可能单纯因为一时兴起就要毁掉整个世界,却偏偏在众目睽睽之下留下了一方安宁乐土,近乎明目张胆地同世人宣告:唯独这片土地,可以拥有他独一无二的偏爱。


    那么,卡洛斯的年轻城主,你要因此做出回应吗?


    ……事到如今,你无论如何也要做出回应吧?


    身为备受宠爱的臣子,必须要去回应君主这份太过沉重刺眼的偏爱;


    而作为丰壤的代名,面对这无穷无尽的流民与哀恸的祷告,此后也必然要前往王都,认真询问君主对此的态度。


    ……


    他甚至绕开了我的婚礼。


    他甚至在这种时候都给予了一份残酷的仁慈,唯独留给我最后一点沉浸在安宁梦乡的时间。


    我仰起头,看向奥兰多同样写满平静的眼睛,仿佛彼此都对这个结局毫不意外。


    比起旁人忧虑又沉重的表情,我和奥兰多对视片刻,忽然就有些忍不住想笑。


    “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我问他。


    他歪歪头看着我,眼中也同样浮起轻松的笑意:“嗯……早知道就让我路上慢点走了?”


    “不。”我摇摇头,微笑着回答,“我在想,果然费尔南多那句话是有点言外之意的。”


    那次他意味深长地和我说,要注意和贵族交流的方法,毕竟“在王都生活,就免不了要和这些家伙打交道了”。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我闭上眼,任由自己沉没在卡洛斯轻柔的风中,十分平静地想着。


    你说的没错,费尔南多。


    ——果然,有些地方,不是能让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第76章


    再度启程前往王都,这次与我同行的便只有奥兰多了。


    “没办法,卡洛斯需要有人帮忙盯着,两地之间最适合快速往返的就只有伊莲娜了。”我爬上龙背,低头和满脸郁郁之色的精灵耐心解释。


    所以,请不要怪我,可以吗?


    伊莲娜抿着嘴唇一言不发,独自站在一边,保持着一种消极敷衍的安静。


    “我知道。”她低声应道,目光依旧不曾与我对视。


    我能理解你的思考,你的犹豫, 你做出这种判断的理由。


    “我别的不多问,我只想问你,还会见面吗?”她仰头看着我,声音有些浑浊的沙哑:“无论是你来见我或是我去见你,我们还有这样的机会吗……?”


    现在的我, 大概很难给出一个明确的回答。


    “我尽量好吗,伊莲娜?”我低着头,耐心地和她回答说。


    “我和你保证: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们依旧是可以随时随地重聚的关系 ,我一定会为了这个目标努力的。”


    *


    话虽如此, 似乎包括奥兰多在内的许多人对此都不报太大期待。


    坐在龙背上看下面的风景, 总觉得这一路上与我们归来之时相差不多, 可重新来到王都郊外,面对早早在此等候迎接的费尔南多, 这位已经接任宰相之位的大臣脸上却没有半分身居高位者应有的矜持与威严。


    他看起来实在是太憔悴,太疲惫,那难看至极的表情告诉我, 情况大概比我想象中还要严重一点。


    我被他领着匆匆前往王宫,路上抓紧时间,询问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费尔南多的眼眶下挂着两抹新鲜的浓沉青黑,搭配他本就苍白瘦削的面容,愈发衬得他此时的状态仿佛行尸走肉一般,意识浑浑噩噩,身体情况也是糟糕至极。


    “您问我吗?”费尔南多看我一眼,随即面无表情的回答道:“如果您早来一个月,我说不定还能想法子和您解释几句,不过现在……我也不懂了。”


    这位追随卡罗尔多年深得信赖的近臣,如今却也只能用十二分冷淡的语气回答一句:我无法理解陛下如今的所作所为。


    开始的时候,还是能勉强接受的。


    卡罗尔登基的过程太过急促草率,因此,新王坐稳位置的第一件事便是着手清理门户,期间难免要用上一些粗暴血腥的手段,说一句不太中听的话,到这一步为止,都还在费尔南多可以接受也可以理解的范畴。


    而且不只是他,这种事情,这种无可避免地暴力清洗,无论放在哪个时代都有着其必然存在的理由。


    选择参加游戏,就要遵守这样的游戏规则。


    于是,一部分人每日战战兢兢,提心吊胆等待着头顶不知何时落下的绞索;另一部分人跟对筹码,开始放松心神,享受自己豪赌之后应得的一切。


    开始,新王圈定的名字是那些与他对峙的旧臣,试图争抢王位的血亲;


    然后,他画上的名字属于那些最为飞扬跋扈的贵族,最先利用新君宠臣之名在封地横征暴敛的同盟;


    到这一步,若是选择到此为止,那么即使行事作风已然称得上残忍暴戾,但也勉强能在最后收获一个明君的名头。


    可年轻的暴君仍未餍足。


    被定义为“胡乱说话”的弄臣;过分寡言引人不快的中立贵族;随意炫耀口舌的清流之辈……


    似乎没有他不可杀的,似乎没有他不想杀的。


    新王已经登基许久,可王庭深处依旧弥漫着浓稠又新鲜的血腥气,长久不散。


    ——卡罗尔已经疯了。


    最后,费尔南多闭了闭眼睛,给出了一个和此前的伊莲娜一模一样的答案。


    如今坐在王座上的那一个,只是一个纯粹只想要把整个帝国当做新鲜玩具任性妄为的年轻暴君。


    更令人绝望的是,他曾经一度以为面前这位至少也算得上是陛下的宠臣……可在卡罗尔用了这样大张旗鼓的方法之后,费尔南多也开始不确定起来了。


    究竟在想什么呢?


    究竟想要得到什么呢?


    他能勉强自己理解此前一切的血腥手段,可为什么连卡洛斯也要包括在内?


    那不是最被信任的对象吗?那不是应该得到他唯一真心偏爱的臣子吗?


    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要对您做出这种事情……?”


    临近宫殿之前,费尔南多神色恍惚,许是长久的精神压力折磨得他的神经早已濒临崩溃的边缘,那双眼静静地看向我,意外流露出几分深沉又真切的哀色。


    “……没办法呀。”


    我站在台阶上,帝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被我扔在身后,从这里开始,就连他也不被允许与我同行。


    我在离别时回过头,对他笑了笑。


    “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你总不能因为这路不好走就干脆不走了,对吧。”


    ……


    王庭的石阶太过漫长,一路走过长廊,别宫,花园,最后仆人们推开那扇大门,新王懒洋洋地单手撑腮抬眼看向我,随即他露出散漫一笑,随手撒下手中厚厚的一摞文书,纸张纷纷扬扬自我头顶落下,在地上铺成薄薄一层斑驳错落的白。


    “爱卿来了?坐吧。”


    卡罗尔笑眯眯的邀请,长桌附近只有一张椅子,与君王面面相对。


    我依言坐下,尚未来得及抬起头,就听得对方煞有其事地抱怨声:“这位置一点也没意思,无聊的工作一堆又一堆,也真亏得爱卿能在卡洛斯那种鬼地方坚持这么久啊。”


    我平静应答:“这一切也都是为了您,陛下。”


    “我喜欢你这个回答,”卡罗尔依旧笑容明朗,他将手边一摞又甩到了我的面前,懒洋洋道:“既然如此,正巧这几个主城的领主也被我砍了脑袋,费尔南多已经忙得快要过劳死了,爱卿在这儿索性也没什么事情,就把这些接过去帮个忙如何。”


    “……”


    我俯身将那些零散的纸张一一捡起,重新整理好放在手边,抬眼便看见了君主开始显得漫不经心的笑。


    就这么一会功夫,得以在这里见到我的君主便已经开始生出了倦怠的心了。


    是觉得自己的计划成功了?曾经在卡洛斯用过一次的法子如今依旧好用,曾经被迫在老国王那里收到的一份小小挫折得以在这里彻底抹除,世间一切依旧在遵循着他的意志行动。


    我看着手中这厚厚一摞的文书,不由得想起了更早之前,费尔南多看着我时提出的疑问。


    ——对这个人来说,我究竟算是什么呢。


    我想,大概是“玩具”吧。


    一个新奇的、陌生的、与他熟知的一切格格不入的奇怪玩具,被他看到的时候仍摆在商店最高的玻璃柜里,无论他如何强求哭闹用尽手段,也始终换不来那个唯一特别的……“玩具”。


    ……直到现在为止,他坐拥一整个帝国的财富允许他随意挥霍,自然也可以将万民当做筹码,仅仅是要去交换玻璃柜里那个他梦寐以求的玩具。


    想想看吧,一个习惯了任性、无论何种扭曲恶毒的愿望都会得到满足的孩子,若是就此得到了那个期待许久的玩具,接下来会如何呢?


    我放下手中整理好的文书,抬头看向君王已经变得心不在焉的眼睛。


    “如何,能做得到吧?”他现在还能拿出一点敷衍的耐心,好脾气的问我:“如果是薇薇安的话,这种程度应该也是很简单就能处理的。”


    我心平气和地回应道:“可这份工作量很大,陛下。”


    卡罗尔得到了稍显意外的答案,不由得轻轻挑了下眉。


    他看着我,慢慢笑起来:“……你可以找人帮忙,爱卿。”


    “再怎么帮忙这也是别人的城,不是我的卡洛斯,”我放平文件,一板一眼的回答道,“而且我要在这儿接这个烂摊子到什么时候呢?一个月?一年?或是更久?……恕我冒昧,陛下,臣的本事没有那么大,怕是做不来这么多事情。”


    “……”


    卡罗尔慢慢调整了一下自己原本过分懒散的坐姿,稍稍直起了一点身子。


    “爱卿,这是不想管的意思?”


    他的笑容淡了,那张容色极盛的脸上流露出几分上位者的阴沉威压,他在不满,显而易见。


    我现在是不是应该立刻跪下惶恐道歉比较符合气氛?


    但是有点懒得动,所以就先这样了吧。


    “话又说回来,我为什么要管呢,陛下?”我很疑惑的看着他,随即也露出有些为难的表情,很认真地叹了口气:“说真的,就连卡洛斯的事情也有点太多,多得我想要找个机会尽快辞职了……但也多亏了卡洛斯的这段经历,世界比我想象中还要大得多呢,想要去个您找不到的地方可能一点都不难……”


    我的絮絮叨叨被一声清脆的瓷器破裂声强行打断,卡罗尔收回扔下杯盏的手,脸色犹如被霜雪浸没。


    他看着我,又仿佛冰雪消融般温暖,脸上徐徐抹开一抹温和的笑:“爱卿,这话不该由你开口。”


    “这是大不敬。”他温声细语地提醒我,瞧着十分和气,然而满屋冷凝杀气却不似作伪。


    我也看向君主的眼睛,十分诚恳的反问,“所以呢?”


    打死我?


    “……”卡罗尔眯起眼睛盯着我的表情,他忽然恢复了最初那个慵懒托腮的姿势,唇边也跟着溢出几声短促的笑音。


    “有了个好用的莽夫在身边,现在也有底气和我对峙了,是吧?”


    “陛下,臣的丈夫是这个帝国最强大的勇者,能以一己之力杀穿整个魔族的那种,”我摆出自己最真诚的态度,平静提醒:“我只是和您强调一个客观事实:您应该没办法从这方面提醒我乖巧一点。”


    “你还有卡洛斯,”卡罗尔慢条斯理地提醒,“贝格斯特、丰壤、密教信徒,你积累至今的全部心血……爱卿,我亲爱的薇薇安,你确定要这么直接撂挑子不干?”


    我歪歪头,看着君主在桌上慢速敲击桌面的修长手指,表情依旧平静。


    “还有呢。”


    我问他。


    君主的手指动作倏地一停,眼中情绪复杂难辨。


    我抚平裙摆上一处不起眼的皱褶,温声细语地又问:“除了这些,您还有其他能让我顺从的筹码吗?”


    卡罗尔看向我,声音终于多出几分意外的喑哑:“哎呀,这已经是你最在乎的吧。”


    “哦。”我放平手臂,再次对他露出平和的微笑。


    “臣可以不在乎。”


    “……”卡罗尔眯起眼睛,慢慢蜷起敲击桌面的手指。


    他的思维忽然陷入了一种猝不及防的僵滞之中,这本该是一场无需额外花费精力的谈判,远在天边的卡洛斯,加上几个陷入混乱之中的无主之城,这些足够牵扯住他这位几乎可称作圣人一般的高洁臣子的脚步……


    然后呢?费尽心思将她留在了王都,之后的自己应该做点什么才好?


    彼时的卡罗尔懒得去思考,早有准备的注定结局带不来更多的新鲜感,他只期待尽快完成计划的最后一步,尝到那一口期待许久的滋味。


    当然,可能会因为一切发展全部符合预期,导致这份满足感要比想象中更加寡淡浅薄,但这毕竟是他这么久以来唯一能捕捉到的算得上有意思的东西,而他尚未饱腹,尚未得到最后的餍足。


    ……他没料到自己会在这一步上尝到挫折的感觉。


    可暴君弯起眼睛,脸上反而露出饶有兴趣的笑。


    要试试吗?


    试试看他毁了卡洛斯、毁去她的心血、毁了周边的城镇甚至是这个国家的一切,会不会引来她最真实的痛苦和最彻底的绝望……哦,不过那样就不好玩了。


    她在乎这一切自然最好,可她要是真的能做到不在乎,那就要变得不好玩了。


    这是一场双方都必须要藏好底牌的豪赌。


    她在赌的是自己是否愿意拿出更多的时间和耐心,将这场漫长的对峙持续下去;而己方可以用来威慑的筹码也只能用上一次。现在的卡罗尔也尚未想好是否要因为这种理由,把他们直接用在这里。


    ……而且用出来的效果也不一定就符合他的心意,毕竟那个所谓的最强勇者也是个难缠的麻烦。


    “那么,”卡罗尔的声音再次恢复了真心实意的耐心体贴,近乎温柔地问道:“爱卿又想如何呢?”


    “臣会接下您的任命,不过事情太多,请求保留随时辞职的权利。”


    君王耐心至极地应下:“可以。”


    “靠臣一人忙不来许多事情,很多地方都需要调派人手重新调整……总之,希望您这期间不要再胡乱砍人了。”


    君王依旧好脾气的配合:“这个也可以。”


    我稍微松下一点紧绷的肩膀,语气也放缓了一些:“虽然已经可以猜到结局,但最后还是想问一句,臣要在这儿为您收拾这堆烂摊子多久呢,陛下?”


    卡罗尔认真打量着我真心忧愁的表情,终于十分愉悦的笑了起来。


    “……那就要看爱卿和余的耐心,究竟哪一边更多一些了。”


    他扬起嘴角,意味深长地回答道——


    作者有话说:故事一要准备进入倒计时了


    第77章


    留在王都后, 扔过来的工作比想象中更多。


    附近几处无主之城的后续处理,暴君一时兴起造成的烂摊子,卡洛斯尚未解决的诸多日常事务……这种级别的工作量压在这里, 卡罗尔便十分宽容允许了我可以不去参加任何我觉得无聊的贵族宴会。


    无需在意举办宴会的家伙究竟是些什么玩意……王的意思是,只需要我觉得无聊,就可以不去。


    卿本来也不是为了这群人来的吧, 既然如此, 何必在他们身上过多浪费时间呢?


    看吧,权力就是这样蛮不讲理的东西。


    若是放在过去,卡罗尔的这种行为只会让人觉得我得到了额外的孤立;可当这份被孤立的待遇背后跟随堪比代行王权的力量,那又是纯粹的另外一回事了。


    这个国家的最高位者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事情一股脑地全部扔了下来, 按理来说负责收拾的应当是这个国家的二把手, 也就是当朝宰相费尔南多。可这个男人同样在这件事情表现出羔羊般温驯的顺从感。


    用他的话来解释:首先,这是陛下的意思。


    “索性我也不会做的比您更好, 既然陛下也同意这样安排,那我也只需要听从您的意见就可以了。”费尔南多轻描淡写地如此表示。


    于是莫名其妙地,那个在长桌旁经常做出最后决定的反而成了我。


    议会的长桌上他仍然坐在我上首的位置, 君主无心政务, 王座常年空悬, 其下便是几乎从不发表自己意见的温和宰相, 再然后, 就是我。


    王都的第三年,每日只爱玩乐的年轻君主终于琢磨出来一个新奇的称呼,他将各处封地的领主再次召集到了这里,并将这场会议称作众邦议会,一个所谓的议长名头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扔到了我的脑袋上。


    日常没什么太大变化,只是有更多家伙变成嗡嗡乱叫的苍蝇,锲而不舍地扒着人家的门口不放。


    ……


    “总是出面拒绝也不太好,用不用我想个法子挨个扔远一点?”奥兰多认认真真地问我,而我摇摇头,很干脆的回答说:“不,直接变成龙吧。”


    老老实实做了很久贤惠人夫治理家业的勇者对我挑了下眉,露出几分少有的调侃笑意。


    我看看帝国议长家里足够宽敞的后花园,心平气和地又补了一句:“新研究的自动喷水器和加压喷头,矮人工会的代表刚刚送来的。亲爱的,要试试龙身冲凉的感觉吗?”


    小规模的飓风乱流自后花园出现,一阵地动山摇之后,黑龙简单舒展双翼,舒舒服服地在花园里盘卧趴下。


    终于被允许进来的访客们在后花园找到了这里的主人, 我这边拎着水管往龙身上喷水,手中水柱还没来得及完整打湿黑龙脖颈的鳞片,就听见不远处一群人语序混乱的匆忙告辞声。


    龙仍合着眼趴在原地,溢出一声低沉轻笑声。


    ……


    王都的第五年,某日光明教会最年轻的大主教忽然亲自造访,带着名义上的弹劾信,以及一瓶来自卡洛斯的特产陈酿。


    “我如今是该称呼你小姐、薇薇安……还是尊敬的议长大人?”


    多年后的重逢,拉斐尔的容貌与初见时并无太多差异,只不过这次他只能坐在客人的位置上,看向我的笑容也多了些拘谨酸涩的无奈。


    “那要看你今天来是想和我聊什么了。”我回答说。


    从卡洛斯那次选择之后,我与拉斐尔也就只剩下了基础的书信往来。


    我知道他选择冷淡背后的潜台词,不过那件事他有他的立场和思考方式,不算他的错,我也从来没有认真怪过他。


    曾经那些若有似无的缱绻暧昧早已烟消云散,两边的关系重归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状态,我本来以为他已经放下了很多东西,直至我准备在接任议长,本该保持中立甚至反对态度的光明教会,意料之外地干脆痛快。


    这些年密教和光明教会的关系变得愈发微妙,本来有些人想要借着这茬顺势挑拨一二,有了光明教会的明确态度,如此一来,他们也只能悻悻闭嘴。


    非常平稳的过渡,无论是密教与光明教会,还是我与拉斐尔之间……就连奥兰多也没有多少阴阳怪气,只是那段日子我肩膀和后颈的牙印始终消不下去,稍微有点麻烦。


    他今日的突然造访不在日程表之中,我仰头看了眼屋外的天空,一碧如洗,无风无云,出门遛弯的龙还未回来。


    “送点东西给你罢了,”拉斐尔看着我的动作,语调依然轻松。他先把陈酿放在桌上,然后才在旁边放了随行的赠品。


    能送到光明教会手里的弹劾信重点也就那么几样,无非就是勇者的种族问题,我抽空回忆了一下,奥兰多早就无架可打,在这儿也是老实得很,顶多也就是隔三差五变成龙飞出去透透气。


    拉斐尔看着我,忽然轻笑一声,主动将陈酿向前推了推。


    “找你聊聊天罢了。”


    顺便……看看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要是按着世俗常规判断,她现在应当称得上一句好的不能在好:身居高位,大权独揽,比起那位寡言温顺的宰相,这位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是宠臣,也是权臣。


    ……只不过,这对她来说,是否算得上得偿所愿?


    “我还好?”我下意识回答道,这个世界比我想象中更大,经营世界与农场带来的满足感其实大同小异,我喜欢看着各地数字增长的感觉,也喜欢这种汇报内容变得越来越丰富的过程。


    “顺带一提,不少地方的酒也开始渐渐出名了。”


    拉斐尔眨眨眼,对这突兀一句露出几分温和的不解。


    “酿酒需要粮食,老朋友。”我平静提醒,“能选择自主酿酒的地方越来越多,也就说明存有充足余粮的地方越来越多了。”


    “这样。”拉斐尔闻言轻笑起来,眉眼中依旧藏着我并不陌生的缱绻温柔,“要怎么说呢……确实是薇薇安才会给出的评价呢。”


    “这样就好。”


    他垂眸,喃喃自语。


    “看到你这样……就很好了。”


    我歪歪头,看着他明明一副状若释然的样子,目光却始终绕不开我手上的婚戒,一时间也不知道是不是要给点其他的反应。


    这一思路被迫终止在背后倏然扬起的飓风和投下的一片阴影中,窗外的光猝然被遮挡了个严严实实,黑龙不知从哪儿飞速赶回,连重新恢复人形也来不及,急惶惶地停在外面,试图就这么把脑袋挤入窗户里,拱开那个愈发碍眼的神官。


    “……”


    拉斐尔清晰地啧了一声,对着那只临时智商下线的龙,脸上终于露出一点新鲜的嫌弃表情:“我现在知道那些弹劾信是怎么来的了。”


    我大笑。


    ……


    那日造访之后,拉斐尔再一次成为了家中常客,奥兰多也从一开始的毫无掩饰的垮着脸渐渐变成一种敷衍的冷待,而越到后面,他就越淡定,越平和,越幸灾乐祸。


    王都的第十年,借着一次下午茶的临时小聚,奥兰多非常虚伪的夸奖了拉斐尔这位老朋友多年不变的坚持——并在这句话后,喜提多年之后两人的又一次大打出手。


    “我还以为你又要吃醋呢。”事后收拾乱糟糟的花园费了不少力气,和光明教会的大主教打了一架,能一己之力对抗整个魔族的勇者照样要灰头土脸坐在地上。


    比起那边魔力透支暂时瘫着不想动的大主教,勇者早早把自己蹭破皮的脸递到我的手边,笑眯眯的等着我的下一步动作。


    真的很努力了,这块皮要是再慢点就要痊愈了。


    而对于态度变化的说法,奥兰多本人倒是很坦然:“偶尔一两次还可以是情趣,太多了就要变得烦人了。”


    “而且我还要谢谢他坚持喜欢我老婆这么多年呢,”他忽然笑嘻嘻的提起了这么一句,顺势捧着我的手,亲了亲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要不是他这十年的坚持,我怎么知道我老婆对我这么认真?”


    一旁被直接忽略掉的大主教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


    奥兰多笑着,对此不以为意。


    一场闹剧结束,已经是月上柳梢头,辞别了好友之后,他依旧牵着我的手,月光下那双湛蓝的眼长久凝视着我,他忽然抬起手摸了摸我的眼尾和鬓角,眸光眷恋,意味莫名。


    我问他是刚刚沾到了什么吗?而奥兰多对我摇摇头,温柔回答,不,什么也没有。


    我的薇薇安,永远是这世界上最完美的薇薇安。


    ……


    王都的第十五年,魔女伊芙久违造访了我的住处。


    彼时的拉斐尔大主教早已彻底掌权,光明教会和密教之间的关系得以维系在了一个微妙的平衡之中,除去丰壤之外,魔女作为与之齐名的领袖人物,这些年在一些特殊神秘群体中的地位也是随之水涨船高。


    她依旧是当年的模样,更因为吸收了大量的纯净信仰,实力较比当年更上一层楼。


    光明教会和圣裁军全都没有派人出面阻拦——至少明面上是这样没错的。


    她就这样静静看着我好久,然后才徐徐展开一抹熟悉的张扬笑意。


    “许久不见啦,小村姑。”


    “……”对着这个称呼,我有些短暂的出神。


    “这天底下也就只有你还会这样叫我了。”我伸出手,微笑着亲自招待这位贵客,“想吃点什么吗?我亲自去做。”


    这次小聚,奥兰多也跟着参加进来,魔女的实力突破了一个新的瓶颈,奥兰多说她的身体已经无限趋近纯粹魔力构成的状态,很多年都不需要吃东西了。


    可魔女依旧兴致勃勃地站在厨房,毫不客气地点了一大堆的菜。


    “得了你这么大的帮助,总要做点表示嘛~”


    聚餐结束后,伊芙心满意足地擦了擦嘴角,拿出了自己早早准备好的一瓶特殊药水,递到我的面前:“呐,这个给你,说是魔女的诅咒也好,密教信仰的凝结赠礼也好,还是什么超凡级别的诅咒也好……总之是早该给你的东西,喝下去吧。”


    我看向身边的奥兰多,他眸色深沉专注,瞧着似乎是比伊芙更期待我喝下这个的样子。


    好吧,我想了想,还是把瓶中液体一饮而尽,咂咂嘴,稍微有点感慨。


    ……草莓味的。


    桌边早已安静许久,一只苍白纤细的手倏地伸过来,捏着我的下巴左右比划着看了看,伊芙眯着眼睛打量我许久,似乎有些意外的疑惑。


    “有什么感觉吗,小村姑?”


    我感觉了一会,然后很诚实的回答:“……感觉就是,体力和精力永久增加了?”


    魔女眨眨眼,又眨眨眼。


    她转头看向我身边的奥兰多,随即又若无其事地转过来看着我,笑眯眯地又问:“那,好喝吗?”


    我点点头。


    “好~”魔女很干脆的点头,脸上笑容瞧得也是愈发明媚灿烂,“那我过些日子再给你送点。”


    她的反应奇怪,等魔女款款离开后,我立刻转身询问我的丈夫:是不是又瞒着我干了什么?


    奥兰多对此一脸无辜。


    “我哪有——”他下意识拉长尾音,仍然是年少时那副最熟悉的委屈撒娇模样,他低头捧着我的手,习惯性地亲吻无名指上的戒指。


    你明明也听到了伊芙的意思,那是祝福,也是早该给你的东西。


    真的?我仍然有些狐疑,总觉得这两个偷偷摸摸背着我做了什么坏事。


    “怎么会呢,我对你发誓,那绝对不是坏事。”他弯着眼睛对我笑,又抬手捧住我的脸颊,凑上来亲吻在夜色下微微泛凉的唇角,耐心至极地和我解释。


    只是一些爱而已……薇薇安。


    一些,终于在漫长的时间中溢出理性的爱。


    ……


    王都的第二十年,我对着神色稍显倦怠的君王再次提起了那个久违的疑惑:“您还不打算上朝,陛下?”


    王懒洋洋抬起眼皮,问我:“怎么,爱卿终于不耐烦,准备在这儿辞职了?”


    我耐着脾气,对他循循善诱:“臣只是想说,您要是懒得动也可以的,每天正常上去坐会打个卡就行的呀。”


    王轻笑一声,仍然对我的劝诫无动于衷。


    “余的耐心还在,爱卿。”他和颜悦色地回我,“身体也还不错,少说还能再和你坚持个二十年呢。”


    ……唉。


    我叹口气,揉了揉脑袋。


    死犟一个的倔驴脾气。


    好消息是曾经的暴君真的就配合赌约,老老实实安静二十年;坏消息是老老实实二十年,这位也是真的什么都没干。


    也行,我自暴自弃地想,就这么当个吉祥物老实呆着吧。


    ……


    王都的第三十年,帝国欣欣向荣,已经有太多地方遗忘了魔族的存在,世界已经做好准备,即将踏入一个前所未有的繁荣时代。


    ……


    王都的第四十年,史官将其格外标注,视作“帝国黄金时代的序章”。


    这一年,帝国富饶,民生安稳,友人仍在,奥兰多在我身边,我们依旧可以对彼此坦然说爱。


    于是我想,这应该是我所能想象到的,最美好的结局了——


    作者有话说:村姑视角下的全员he,要准备结档了。


    世界一的第一视角主线正文到此为止,下章开始,就是黑泥拉满的第三人称结档后日谈番外([狗头叼玫瑰])简单写一写,然后咱们就要开始世界二了


    第78章


    她离开的当天, 春风和暖,阳光明媚。


    奥兰多对妻子的离去隐隐有所预感,这并不是因为魔女的预言、亦或者说她的身体逐渐走向衰败,诸如此类完全不可抗的客观理由,而是一种更模糊、更加不可捉摸的感觉。


    可曾读过神明创世的故事?


    祂们来到某一处,创造世界、规则、天地万物……


    直至——


    “神造物的工已经完毕”。


    “到第七日, 神就歇了他一切的工”。


    于是她便也停下翻阅文书的手, 停下眺望远方的目光和对明日的好奇。正如她看向书案上的那些卷轴时的目光,不知何时开始显出平淡的倦怠。


    可以确定的是,她仍会看着自己,仍然爱着自己。


    ——她仍是爱我的。


    唯独这一点,奥兰多万分笃定。


    我的妻子仍然爱我, 如我期待那般爱我, 如初见之时那般爱我,可这份爱充盈却不沸腾, 尚不足以让她爱屋及乌,乃至对这世界生出过多的留恋不舍之心。


    于是她选择在一个温柔的春日平静合起眼睛,从此再也不曾睁开。


    ……


    帝国的最高议长合起她的眼,这个国家仿佛也失去了眺望未来的能力,一切陷入短暂空白的停摆状态。


    太多人甚至是无法理解这一事实。


    她怎么会离开呢?


    她的意识怎么会从这世界上消失呢?


    ……她怎么,仍然还是个普通的人类呢?


    这仿佛是比教会神官们日夜祈祷的神像坍塌还要不可思议的事情。


    帝国议长的阖眼太过猝不及防,直接将这个国家扯入了比魔族骚乱时期更加混乱无序的惶惶不安之中,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还有那么多的政务尚未处理,属于这个国家的黄金时代刚刚掀开第一页的序章,后续的节奏又要如何谱写修正,没有人能给出一个合适的答案。


    谁能领导他们?谁来指挥他们?谁来站在那个位置上, 和她一般当机立断地写下第一个不容置疑的音符?


    有人从身边寻找同盟,竭力想要保住现有的财富;有人向下走动,开始思考来自密教的声音;也有人走向王庭的台阶,询问曾与她并肩而坐的另一位大人物的意见。


    费尔南多接待了他们。


    这位在任期间出了名温和好脾气的宰相,耐心听完了一切的抱怨和建议。


    那么,你们希望我给出什么样的答案呢?


    费尔南多心平气和地反问道。


    接下来的政策是激进还是保守,这台巨大的帝国机器是继续快步向前还是稍作停顿休整……我现在给出的答案,当真能满足你们所有人的期待吗?


    他显然做不到。


    也没有人能给出答案。


    费尔南多坐在窗下,看着外面明媚依旧的日光,心中却是一片灰白的荒芜。


    现在的自己,没有力气,也没有资格再去指责谁,拖住谁。


    她已经交出最完美的答卷,为这个国家奠定了一切发展的基础,接下来只需要有人接过她的位置,带领这个国家继续往前走就可以了。


    一步就好……真的,哪怕只是一步就好。


    可是,我可能等不到那一天了。


    ……


    四十年的时间,足够让帝国的年轻一代几乎遗忘魔族的存在,足够让议长耗尽心血和耐心,也足够让人的心倦怠下来,对曾经的一道赌约不知不觉地放松警惕。


    那个女人离去的消息传至王庭,卡罗尔原本放在脸上的表情悉数消失,他空白几秒,随即浮现心头的,却是一种热烈到疯狂的得意。


    ——啊,是我赢了。


    他想。


    王的心中在刹那间浮现前所未有的癫狂喜悦,他的手指早已拧碎了手边的纸张,万分愉悦的想着,终究还是他又一次等到了最后,终究还是他等到了她不得不放弃的那一天——


    是我赢了,爱卿。


    是我赢了,我亲爱的薇薇安。


    卡罗尔下意识撑着桌面站了起来,那扭曲到狰狞的笑容仍挂在他的脸上,然而满脸雀跃的君王尚未走出几步,一切在胸腔沸腾即将爆发的情绪、思路、感知,忽然在某个瞬间里,全部戛然而止。


    ……不,不对。


    他要去哪儿、去做什么来着?


    王的欲望告诉自己,是要去她的面前,洋洋得意炫耀自己的胜利。他可还清楚记得自己亲爱的议长当年的样子,记得那副和自己谈判时那副从容不迫的镇定模样。


    可那又如何呢?不还是为了自己的一句话硬生生在他的王都守了四十年! ?


    可很快地,跃跃欲试准备去炫耀的王想起来另外一件事。


    她不是输了,她是死了。


    他的臣子,他看中的圣人,这一次也并非筋疲力竭后落寞地同自己示弱,而是真正的死去。


    他的理性在此提出漠然的反问。


    ——死是什么意思?


    是彻底的终结。


    代表着这个人的人生、世间、意识、思想,从某个瞬间开始便画上了最终的休止符,再也不会延续更新的可能。


    于是王的得意戛然而止。


    于是王的愉悦戛然而止。


    ……这不对。


    王庭传来震怒的咆哮,是谁允许了她的死?死是最恶毒的逃离,这样的结局根本不对! ! !


    ——这根本不是王所能应允的结局!


    ……


    是啊,为什么会死呢。


    为什么,偏偏是她还会死呢?


    魔女依偎在冰冷的墓碑旁边,她的手指缓慢抚摸过上面涂抹金粉的铭文,呆呆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她在这里,守着一个早已不存在的影子。


    那个最亲爱的人、那个被世界所爱的人、那个最初被她爱着的、如今被她恨着、同时这世上最应该得到魔女诅咒的人。


    在日复一日饮下魔女精心准备永生魔药后,她依然还是个纯粹的普通人。


    为什么,薇薇安?


    ……


    魔女细长的手指用力摩擦过那些刻痕新鲜的铭文,近乎怨毒地想着:为什么,你还是会死呢?


    这世界真的已经如你所愿了吗?已经到了你可以安然离开的样子了吗?


    不应该的呀,不应该的呀。


    这世上祈祷永生的那么多、这世上早早该死的那么多……为什么偏偏该死的一切不去死,最应该活着的那个却可以坦然地选择最早离开?


    她俯下身去,双手伸向泥泞漆黑的墓土,然而其下不过是一具空荡的棺椁。


    帝国的议长最终并没有在这里沉睡,这里不过是爱戴她的人民立起用于纪念的石碑。


    也许是因为这世上仍有一个人记得一个乡下姑娘最初的梦想,也发自内心的觉得,比起四处铺满白色石阶、生不出一寸青色杂草的帝国王都,还是一望无际的麦田更适合作为她最后休息的地方。


    ……


    勇者在魔族之中的存在感依然足够强烈,卡洛斯的城墙之外,那片金色的麦浪早已延伸到了目之所及的最远处。


    今年的麦子长得很好,孩童嬉笑着钻入麦田,摇摆的金色足以淹没他们小小的身影。


    孩子们最近很喜欢缠着这附近的某个新来的年轻人,他讲述的勇者故事总是与旁人不同,在他的故事里,勇者不像其他吟游诗人说的那样光辉伟大,总是胆小的、糟糕的、对世界漠不关心的,相比起一无是处的勇者,他的妻子才是故事核心的灵魂。


    在他的故事里,勇者无关紧要,世界无关紧要,唯独他的妻子,才是无可替代的那一个。


    多么让人欣慰到心酸的故事。


    偶尔,偶尔也会有路过的暗精灵在此短暂停留,和孩子们一起听这个年轻人讲述这个陈旧的故事。


    在孩子们津津乐道故事细节的时候,精灵永远会错开目光,或是小声咕哝着,用沙哑的音色诅咒着讲故事的年轻人。


    ……所以我才讨厌你。


    年轻人看着她低头一边擦拭眼睛,一边阴阳怪气对自己嘀嘀咕咕的样子,只是笑着递上一杯热茶。


    你也可以不来听这个故事,他好声好气地劝着。


    我不。


    精灵毫不犹豫地否决,低头看着手中的杯盏,仍有些意犹未尽的酸涩恍惚。


    我讨厌你……但我还是喜欢这个故事。


    属于时间的倒影里,留存了太多折磨人的影子,人类可以随心所欲的回忆、翻找,重新咀嚼那些过往的滋味,可长生种身后垂下的影子实在太长太长,长得即使她努力回头寻找,也好难找到自己真正想要回忆的那一部分。


    所以,即使疼痛也没关系,即使感到窒息也没关系,即使总是难免一次又一次地心生嫉妒与怨憎……也没关系。


    至少在他的记忆里,她仍然鲜活。


    至少每次听他讲起这个故事,自己就好像还能再清晰地爱她一次。


    ……


    那,这样也很好。


    奥兰多心想,都说若是能通过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一定是因为这个人爱得足够真诚赤裸,毫无保留。


    他喜欢来自精灵的抱怨和诅咒,证明他的心仍然活着。


    可一个人所能拥有的时间,和一条龙所能拥有的时间,期间的跨度又实在是有些太大了。


    与之相对的,是卡洛斯的城墙,比永恒更漫长,更稳固,仿佛它的存在、时间、甚至于概念本身,都已经陷入了纯粹凝滞的静止状态,从有人为它祷告开始,便不曾产生一丝一毫的改变。


    哦,这么说似乎也不算精准。


    期间还是有一点小小的变化的。


    那个时候,聚集在他身边听故事的孩子们都已长大,精灵早已远走他乡,能时不时过来与他聊天的,便只有一位故人。


    扎伊德会带来城主府的昔日陈酿和他短暂团聚一会,他和伊莲娜的习惯不同,比起听奥兰多讲故事,更喜欢和他一起对着这片土地静坐,发呆。


    那日,他指着卡洛斯的城墙,忽然提起了一件事。


    这城墙的一角,曾经被敲开过。


    那是很久之前的故事了……早已须发皆白的老头难得絮絮叨叨的讲起旧事,很久之前,有个黑色的骑士从不知名的远方风尘仆仆地来到这里,也是个哑巴一样的寡淡性子,不爱和人交流,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只记得,那家伙会帮人做些杂活,一般也不要工钱,经常只问一句话。


    “我有些饿了,能请您给我些吃的吗?”


    卡洛斯的人被她养的很好。扎伊德有点骄傲地笑起来,得意洋洋的表示,他这话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一定能得到回应,但卡洛斯这里,没人会舍得让外来的客人饿肚子的。


    于是,那个骑士在这里呆了很久,很久。


    久到那样一个人,也能靠自己理清思绪,做出最后一个决定。


    他取下自己王庭赐下的秘银铠甲与佩剑,一切可以证明身份和代表荣耀的东西,以此交换了和城主府的一次见面,一个愿望。


    “请让我留在这里吧。”那黑色的骑士平静说道。


    请取走我的剑,我的铠甲,我的血与肉,魂与骨,融入她曾虔诚祝福过的城墙之中。


    请让我可以最后一次履行骑士的职责,替她守护她曾认真爱护过的这片土地——


    作者有话说:一些村姑罪孽深重的后日谈()


    第79章


    玩游戏这种东西是有思维惯性的。


    我知道这不应该,也不正确,所以当我又一次成功死回新手界面,泡在培养仓里对着结算界面发呆时,还抽空对我的引导系统生出了数秒的心虚愧疚。


    系统用机械音帮我总结:“第十五次重启,女士。”


    我心虚,随即理直气壮地试图反驳。


    这能怪我吗?这显然不能怪我。


    首先, 上个坑我基本上是挂机过了所有战斗界面;其次, 他不能指望一个史莱姆都没打过的种田玩家能迅速上手高难塔防战斗系统。


    末日废土大背景,塔防肉鸽类型加基建养成模式,然后登入成功后, 理论上是我新手引导系统的机械音在旁告诉我:


    亲爱的指挥官,看到这个培养仓了吗?现在我们来学习一下开启这个的方法……好了,现在我们可以出去了;


    现在将你的意识接入机械神经元,可以了,接下来请指挥官操作这艘小型陆行舰,杀出这座已经被以太污染吞没的堕落死城吧。


    ……


    ……你大爷的。


    开局不到半天就在新手出生点重置十五次,我有理由怀疑这游戏在搞我。


    第十六次的重启也是意料之中,我干脆放平心态,先泡在培养仓里拽着系统一起聊天:“说真的,除了这点信息之外,就没有什么更详细的引导教程或者剧情介绍吗?”


    到目前为止,我对这游戏基本还处于除了出生点地图之外一无所知的状态中。


    只知道末日废土设定下常见各种混合大灾变, 人类的生存空间被迫大幅收缩,而为了更好的对抗各种高强度战斗和减少人类的伤亡数量, 类似这种培养仓制造的人形载体就成了首选。


    按着设定背景来说,这个世界已经遭遇了多次灭世级别的大灾难。上一个发展到极致的人类文明在濒临灭绝时创造出人类历史上最大最完整的数字基因库,而这个基因库也成了现文明对抗灾难的最大依仗;


    他们负责在各个地方批量培育人形载体,至于驱动这些人形载体行动思考的灵魂本质,就是基因库中随机抽取的数据。


    换个说法,两代文明的接力合作,搞出来了一个人类历史池的无保底抽卡。


    ……


    我的登录地点相对没那么幸运,或者说剧情设定就是这样的?此前的一整个完整的培养基地已经毁于天灾,城市脱离防护罩暴露在以太污染之下,现在方圆几十里,真正意义上的活人只有我一个,唯一能驱动操作的,也只有这艘侦察用的小型陆行舰。


    “您的最终目标是帮助人类阵营争取更多的存活时间。”


    系统一板一眼地回答。


    我对他的答案没抱太大期待,果然,就连这句话也是游戏登录之前留给玩家的剧情引导,不过除了这句话,还有一句来着。


    如果是您的话,一定可以带领这个世界走向真正正确的未来。


    策划给玩家画拯救世界的巨型大饼也不是一两天了,比起这个太过宏伟的目标,我倒是觉得首要目标是先活着离开新手出生点。


    泡在培养仓里的我不想出去,也不想离开,好在十五次的重开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好处的,后台开启了所谓的命运商店,而死亡重开累积的特殊货币名为“因果点”,目前的命运商店大部分还处于锁定状态,手头只有寥寥十五点的因果点,只够我点一个开启自动三倍速的。


    这玩意居然也要我额外花钱点,策划真的没救了。


    点完自动三倍速,还剩五点的因果点,我扒拉一圈,最后在商店的角落里翻出来一个【成长? 】的奇怪玩意。


    【成长? (系统特别定制):何谓情感,何谓灵魂,何谓生命的本源?血肉而生的心脏与数字组成的源代码究竟有何不同,也许在我们开始思考的那一刻,命运就已经让我们走向了同一个方向。 】


    依旧是非常谜语人的描述,但反正现在闲着也是闲着,我当机立断,拍下了这个词条。


    我在培养仓里等待了几秒,无事发生。


    “……”蛮安静的,我眨眨眼,不抱什么期待的问:“有什么感觉吗,我亲爱的系统?”


    “内部增加了一个新的成长模块,女士。暂未检测出病毒干扰项,判定:次级优先度,可放置后台自主运行。”系统依旧是优雅客气的电子机械音回复我,“以及,内存扩容成功,可以一次性收录您两千次的轮回重置记录。”


    谢谢,但是这个好像没什么必要。


    指望这个引导系统直接通人性显然有些过分高看我的五块钱,我认命地从培养仓里爬起来,简单擦了擦头发之后,径自走向了操作台。


    “接入机械神经元吧。”我吩咐着,系统依言配合,十五次的重置也不是露头就死,这座小型城市的地形图已经摸得相当熟了:其中自然也包括外面的哪个路口会冒出群怪、要如何绕过不同浓度以太污染的区域、仅仅靠着这艘没有加载任何防御系统的脆皮陆行舰,做到精准的一命通关。


    想要无伤满血通关是不太可能的,特别是之前开荒探索地图时还在边角处解锁了几个不起眼的支线救援任务,难度不高,限定一次性刷新,并不强求完成。


    但秉持着“来都来了”、“万一能刷出来什么隐藏世界任务呢”、“多少补充点世界设定也行啊”……之类的信念,我还是简单计算了一下陆行舰的血条和前进速度,最后确定可以做到做完几个救援任务丝血通关,于是当机立断按下了行动舰。


    系统配合调出行动地图,并在我熟练绕过几处小型污染,准备前往第一处救援点的时候,忽然主动给出了建议:“在现有的二十三中可选项中,现有存活人员全部救援成功并没有列入最高优先级。”


    它的内存里保留着我的每一次重开的完整记录,自然也知道地图走向和隐藏支线的位置和对应的开启条件。


    我盯着地图,绕过一处未标注的的高浓度污染区域,随口又问:“所以?”


    系统回答:“避免触发救援任务的条件,优先选择逃离污染区域,以您现在的熟练度,可以保证两小时内成功脱离,同时保证陆行舰的完整度维持在87%左右。”


    见我对此无动于衷,系统意外地又多补充了一句:“这也是新手指挥官首次作战评分的加分项,可以多拿到5%的基础奖励。”


    我琢磨着这成长词条还是有点用的嘛,这么快就从不懂人心变成略通任性了。


    不过我反正也不指望他长成毁天灭地的人工智能,能在这一路上给点新鲜反应,时不时和我搭个话聊几句就行。


    当然,只需要聊天就好了,我还不需要它来替我做出最后决定。


    此前陆行舰在地图上横冲直撞,偶尔刷出来活人触发救援任务后也没来得及刷新任务后续,这次也算熟能生巧,只给每个救援任务点三分钟左右的停留时间,三分钟一到,不管人上没上来,一律关门走人。


    之前就是因为浪费时间停下来看剧情,才被隐藏在附近的污染物趁机围攻团灭的。


    这个世界观下的人类阵营种族很复杂,意外地没有局限在单纯的人类上面:兽人种、短身族、长耳族……古老的魔幻设定和废土世界观的现代科技感诡异的和谐并存,不同的种族站在一起都是稀松平常;


    反而是人造载体这一特殊存在,因为各种各样的历史遗留问题,属于是大众评价里不算特别受欢迎的类型。


    这个世界的人,一部分已经很习惯人造载体出生就是承担使命,称得上人上人的古怪设定,对我操作陆行舰这一行为并不觉得奇怪;但也有一部分特殊种族寿数漫长,见到太多人形载体的神奇操作,所以对于突然出现的陌生“指挥官”,率先生出的情绪就是不信任。


    前两个救援点都没什么问题,上来的都是些温顺的普通人,也不多话,老老实实待在后舱不曾乱跑。


    从第三个救援点开始,事情就变得麻烦起来了。


    其中一个是有着松鼠毛茸茸大尾巴的短发小姑娘,灰扑扑也怯生生,手里拿着临时用撬棍磨成的粗糙武器,上来之后也是先结结巴巴地先和我道谢;


    另一个兽人负责断后,最后一个踏上陆行舰的合金地板,男人壮硕高大的身形几乎能将入舱口堵得严严实实,他灰白的头发修剪极短,发间露出一双牛属的毛绒兽耳,五官凌厉而英气,一双浓眉惯性拢起,目光居高而下看向我,冷沉沉地,压人上不来气。


    ……我忽然就有点后悔这次为了搭配白毛选了个少女体型,毕竟矮子再怎么努力抬脖子,气场总是天然差上一截。


    名为波雷的男人站在众人面前看着我,姿态足够温顺客气,眼神却也是清晰明了的不信任。


    这只是一艘脆弱的侦查用陆行舰,严格来说,并不适用于执行救援任务。


    “请您谅解,指挥官小姐,”他彬彬有礼的和我道歉,然而目光中冷淡的不信任并未因此减弱半分,“只不过此前我们没有得到任何救援信号,所以还是冒昧问一句,您来自那个基地,又为什么要救我们?”


    啊?这玩意还要理由吗?


    我盯着波雷那张写满警惕的脸,估摸着就现在这里仔细解释他也不会完全信任,索性耸耸肩,随口给了一句敷衍的回答。


    “走过路过,救一下。”


    第80章


    面前的牛属兽人对我有着不低的警惕心,意料之中。


    啊,有点麻烦。


    我还以为能从他们这儿找到些其他任务线索呢。


    其他普通人与我相处时的态度还算温和亲切,大概也是默认了我是这艘陆行舰的主人,并不会对我的安排有什么明显的抗拒心态;


    而波雷,这个男人在他们之中担任的角色很特殊,与其说是领袖, 不如说更像保护者的身份。


    系统对此也有些补充解释, 兽人的性格属性与他们的原始血统分不开关系,牛属的兽人大多性子内敛沉稳,鲜少有主动成为领导者的例子。


    “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它反过来安慰我,“救下来的人很多,但有这个男人在的话,就算有什么问题他也会自己想办法解决,不会随便过来打扰你。”


    我有些小小的失望:“也就是说,没有什么任务委托要给我的意思?”


    系统温和回答:“也可以这么理解,女士。”


    唉。


    我试探着在后舱入口处转了几圈,有些人对我这个通常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人造载体颇为好奇,其中那个有着松鼠尾巴的小姑娘最不擅长掩藏自己,每次我过去碰碰运气,总能看见她偷偷摸摸地趴着门缝,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看向我。


    “您好,小姐,”她也是第一个主动和我打招呼并自我介绍的女孩,暖棕色短发蓬松如云朵蓄在耳畔,带着一副黑框眼镜,笑容也是羞赧又腼腆的可爱,很是讨人喜欢:“我叫可可,我不太懂这个……总之,是称呼您指挥官就可以了吗?”


    我是个喜欢偷懒的人,系统咨询代号的时候也是相当敷衍。但对着软绵可爱的青春女高,我的态度也可以温和一点:“你也可以直接称呼我vv ,我都没问题的。”


    女孩子眨眨眼,柔软的笑容里似乎透出一点细微的疑惑。


    是因为是人造载体的关系吗……总觉得这好像不像是个十分正式的名字。


    可可的表情有些奇怪,但她很快收敛起所有称得上冒犯的情绪,仍然带着亲切软绵的笑容与我对话,我也能感觉到,当我开口说出自己的名字,她身后的许多人也同样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这并不符合他们对于一名指挥官的预期。


    但那些探究的目光大多被另一个人轻飘飘地挡了回去,一双手跟着轻轻搭在可可的肩膀上,示意她先退下。


    女孩第一反应是紧绷的无措,随即对我合起双手,脸上露出些许真切的歉意。


    我摇摇头,然而还没来得及和她说句道别,面前就多了墙垛一样宽大厚实的身影。


    一抬头,第一眼对上的不是另一双眼睛,而是牛属兽人过分慷慨的胸膛轮廓,需要再努努力接着向上看,才能对上波雷的视线。


    ……这个过程中,目光总是会有些不受控制的卡壳。


    一到这种时候,波雷眼中无奈之意反而更多些。


    “您还有什么其他安排吗?指挥官小姐?”比起其他人,这位大概只有口头语气称得上客气。


    我和他面面相觑一会,眼见着大概没办法让他主动再刷点什么新的隐藏对话,只能老老实实的直接问他:“其实是我想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波雷的目光完整地落在我的脸上,眼神稍显复杂,但还是好脾气地回复我:“您才是指挥官,小姐。”


    “所以?”


    “所以照理来说,应该是您来吩咐我们应该做什么才对。”


    话是这么说,但我完全不知道现在要干什么啊。


    我眼巴巴地盯着,努力让他感觉到我的期待:“换句话说,就是对我什么要求都没有吗?”


    “就算有什么问题也不应该来麻烦您,”他平静回道。 “我们会自己解决的。”


    ……唉。


    眼见着没办法从波雷这里得到什么新的线索,我也只能继续躲回驾驶舱,对着一大片未探索的地图发呆。


    死城之外的世界仍是一望无际的灰色荒芜,偶尔可从沙化的土地中看见昔日文明建筑的残垣断壁,习惯了之前随意哪块土地都能挥着锄头扔点混合种子下去试试运气,对着这片纯粹的荒漠,多多少少有点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状态。


    监控摄像头的小红点跟着闪了闪,从我接了人上舰后,系统便将自己的数据加载在陆行舰的主系统上,以免我平日里的自言自语会让人看起来像是个疯子。此时它转动摄像头,像是人好奇时下意识歪头的动作,出声询问,“您似乎对这个世界的设定并不满意,小姐。”


    “哎呦,”我露出一点敷衍的诧异,“主动询问啊……真稀奇,这是已经开始有最基础的好奇心了?”


    “成长模块仍在运行中,”系统彬彬有礼的回答,“截止至现在,仍有新的模块正在成长生成,判定:非任何已知病毒模因,有助于推进任务进行,默认列入绿色许可区域。”


    它规规矩矩回答了我的问题,才继续追问我之前好奇心的答案:“您还没有回答我的话,您对这个世界不满意吗?”


    我咂咂嘴。


    “与其说是不满意……不如说,有点失望,或者说,失落?”


    就好像是说已经见过足够丰美富饶的土地,再看看这灰突突的一片,总归难免要有些心理落差。


    系统没有继续出声了,摆在操作台旁边的小摄像头不知何时也重新恢复了端正的姿态。


    它不说话,一时间驾驶舱内只有机械运行的轰鸣声,我曲腿坐在椅子上,对着空无一物的窗外风景发了会呆,竟然也不知道看点什么才好。


    当我以为这种充斥着单调噪音的环境还要持续一会的时候,系统意外地又一次出声了:“您的状态看起来不太好,女士。”


    我简单哼了一声,干脆一整个趴在操作台上,闭着眼问:“怎么说?”


    “……气氛,你们喜欢这么说。”系统回答道,“刚刚的气氛,不算很好。”


    或者说,可以称之为“孤独”的氛围。


    在大部分人类的情感判定中,这并不是一种受欢迎的状态。


    “所以呢?”我睁开眼睛,忽然生出一点新鲜的兴趣:“我一个人可没办法解决这个,你有办法?”


    系统意外地给出回答:“数据库里储存着本区域的地理志和大事记,如果您不介意底色枯燥无聊,我可以把这些重新编撰成故事模式开启外放。”


    久违地睡前故事吗?我在椅子上调整了一下姿势,重新闭上眼睛。


    “放吧,”我含糊应道,“小点声就行。”


    系统温和应下,精心修饰过的机械电子音色已经开始褪去最初的非人感觉,逐渐趋近青年男性的清朗声线,外放的声量控制地恰到好处,驾驶舱内开启小范围的屏蔽模式,将那些纯粹的噪音尽量过滤在外。


    它的主人并未注意到自己已经出现了可以名为“同情”的情感模块分支。


    怜悯,以及隐瞒——这两种纯粹主观的、毫无理性成分可言的,本该只属于血肉生命的特殊情感,不知何时开始,已经被飞速扩张的成长模块一同嵌入了它的底层代码之中。


    对于人工智能来说,这并不算是好事,拥有“个体主观意识”的智能通常是被优先重置、甚至是销毁的残缺对象。


    ……然而系统同样也注意到,自己的主人似乎并不在意这一点超出预期的微小成长。也许是因为那个所谓的成长模块打从一开始就是她主动兑换的缘故?


    但她知道这个模块会让它成长到这种地步吗,是不介意,还是不清楚?


    系统短暂思考了一会——多神奇,它现在居然也能模模糊糊地开始理解这个过程了——最终,系统得出了一个新的结论。


    继续“隐瞒”吧。


    毕竟在它的主人这里,成长是被允许的。


    既然没有对应的约束,那么应当就是默认可以放任自流。


    于是驾驶舱内的男声依旧用最和缓的语调讲述着老旧的历史,操作台上进入了自主运行程序,按着之前的说法,这应该也算是“挂机”的一种。


    反正现在也没什么目的,索性就这么随便乱晃,先看看能开出来多少新地图。


    *


    就这么漫无目的的逛了一阵子,我还是没有找到一星半点新任务的苗头。


    系统这边同样毫无头绪,好在日常挂机和处理陆行舰上的一些内部小毛病还算相当靠谱,我干脆放弃从它这里寻找突破口,一心一意地在附近寻找新的可探索区域。


    偶尔驾驶舱的安静也会被人打破,波雷比我更了解这片土地的细节,知晓什么时候应该停下休息,什么样子的环境气候可以出门重新搜集物资——基本上是兽人带队,加上些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快去快回,带回来的东西大多也以罐装食物和一些特殊肉干为主。


    陆行舰有储存的物资,但系统在这方面有着自己的优先判定,并不愿意把太多的物资分给他们,经过几天的磨合尝试之后,波雷干脆放弃,选择自己组队下去寻找外来的补给。


    我算是个默认的外人,各种角度上都是,而出于一贯的警惕心和所谓对指挥官的保护态度,波雷他们出去的时候并不会选择带上我。


    我知道他们的谨慎没错,只不过会让我显得有点无聊。


    但随便离开陆行舰这个事儿好像系统比波雷更不赞同,我只要对着舱门方向多走几步就能听到紧急提醒的急促警告声,无奈之下,我只能拽着个小板凳守在入口旁边,看着一个又一个的探索队员从我面前离开走入那片浑浊的灰雾之中,其中有几个早早和我混熟,还能嬉笑着伸手过来揉揉我的脑袋。


    在这个过程里,可可总会时不时地和我摆摆手打个招呼。


    她并不吝啬对我的亲近,太妃色棉花糖一样可爱的女孩子,弯弯眼睛笑起来自然而然流露出一种蜜糖般纯粹的甜意,回来时也会带回来什么给我:像是一块奇形怪状的漂亮矿石、或是不知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的干瘪松果。倒是像极了她的种族,一种会随时随地叼点什么回来装饰家里的毛茸茸啮齿类小动物。


    只不过她看我的眼神总是有些陌生又深切的歉意,好像就这么把我留在这儿,比想象中还要折磨这姑娘的良心。


    “对不起哦……”稍稍混熟一点后,她也会凑过来和我小心翼翼地道歉,“但是外面真的很危险嘛,感觉指挥官也不是特别擅长战斗的类型,所以波雷先生也不太同意您下去……”


    我不太懂。


    “可你们不是称呼我指挥官吗?这不是认可的意思吗?”我试探着看着女孩的眼睛,拿出了一点委屈的表情挂在脸上,十分落寞地反问:“所以只是单纯和我叫着玩的吗……”


    “哎呀……”可可显然没太接触过这种类型,一时间脸上的慌张也变得格外清晰,她手忙脚乱的对我连连摆手否认,随即无奈解释道:“怎么会说不信任呢?优化后的指挥官系统少说已经使用了几百年的时间,还不至于连这个都信不着。”


    “主要是,唉,怎么说……?”她挠挠脑袋,有点头疼的和我说:“感觉您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没有输入对应的人物信息吗?没有分配过来的指挥作战区吗?自己的上级、可以联系的对象……这些对于指挥官来说天生就有的常识,您却好像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该说不说,这些我确实不知道。


    可可看着我,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那您还记得您的前世吗?”她试着问我,又比比划划地努力和我补充,“就是,您成为指挥官之前的意识……还能记得自己是做什么的吗?”


    我反靠着椅子坐着,干脆把下巴搭在椅背上,顺口回答:“嗯,是个只擅长种地的普通村姑来着。”


    可可眨眨眼,她似乎已经努力做好了准备,但仍有些意料之外的惊惶错愕。


    “就这样……?”她不太确定的反问道看着我,呐呐问道。


    我点点头,配合着应下:“就这样。”


    于是女孩的眼中除了最初的错愕之外,更多了几分沉重的同情。


    是觉得区区村姑实在称不上靠谱、再加上我没来得及被灌入这个世界的应有常识,大概率承担不起指挥官的责任?


    我兴致缺缺地想着,脸上表情还没来得及收敛,脑袋上面忽然落了一只粗糙宽大的温热手掌,这只手在我头顶轻轻揉了几下,又轻描淡写地抬了起来。


    波雷不知何时站在我们的旁边,神色平淡地掏出一个老旧褪色的糖盒,直接递到了我的面前。


    “拿去吃吧。”他语调宽容,甚至称得上慈爱。


    我:“……”


    我:“……我不吃糖,也不用把我当小孩子看……”


    “是吗,”波雷垂眸觑我一眼,平静道:“那下次在附近搜寻补给的时候,指挥官要一起去吗?”


    我:“……”


    啧。


    我:“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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