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渐渐西斜, 夜深人静。
整个张府陷入了一片沉寂,只偶尔响起马儿的咴咴声,周遭的树木花草像是静止一般。
张庭把她男人哄睡着, 便轻手轻脚穿衣起身, 目光庄严肃穆,饱含深深的信念感,仿佛要去英勇就义似的。
她今晚要去干一件大事。
她深吸一口气,刚抬脚迈步——
大女人出师未捷, 被拦路虎绊住了。
白白嫩嫩的小娃娃拽住她的衣角,乐呵呵冲着她笑, 露出两颗白生生的小牙齿, 像幼兔一样乖巧可爱,萌的人心头一片柔软, 能掐出水来。
小娃娃往前爬了爬, 张着小嘴巴要喊娘。
张庭脸色一变,将崽儿嘴巴捂住, 匆匆将她揣了出去。
小心合上门, 走出段路,才忿忿在她圆乎乎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差点害死为娘了, 你个‘大孝女’!”
世乐被夹在她胳肢窝,发出一窜欢乐的笑声,咿咿呀呀学小狗往前刨。
“娘、娘!”最后一声嗓门大的厉害, 吓得张庭又给她嘴巴捂住。
“活祖宗,小点儿声。”
小小的、圆圆的‘活祖宗’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睛, 直直盯着亲娘,重重点了点头。
张庭舒了口气,将娃娃往上一抛装进怀里。
夜里微凉, 露水重。她扯了外袍裹在女儿身上,又忍不住拍拍她的屁股墩儿,“张世乐半夜三更还这么精神,不愧是你。”魔星转世,投胎到她家了。
“也罢,就跟为娘一道去干大事吧。”
小娃娃被拢在硕大的衣服里面,短手短脚兴奋乱动,又捂住嘴笑,附在亲娘耳边,模模糊糊用气音说:“娘娘娘,干……”
张庭欣慰一笑,不愧是她的崽,才八个月就听得懂人话,知道谁是谁的娘了。
小娃娃结结巴巴:“干坏事。”
张庭笑容僵住了。
将小东西提溜在眼前,肃了面容训斥:“目无尊长的‘大孝女’,竟敢对亲娘这般无礼,若不是念你还小,祠堂腿给你跪断,孝经手给你抄断。”
小娃娃非但不怕,还笑嘻嘻在她手上荡秋千,“娘娘,打、打崽。”
“崽、崽给娘打。”憨憨的笑靥像浸饱了蜜一样,看得人心底都暖呼呼、蜜融融的。
张庭捏捏她的小嫩脸,重新裹进怀里包住,说不出的感受,分明心里很愉快,眼眶却发涩。
她就这样揣着一团胖娃娃,悄咪咪走进书房的门。
吩咐王五送来的账簿,端端正正摆在桌案中央,厚厚一沓,可想数额如何巨大。
她一屁股坐在黑檀木的椅子上,左手边是账簿,右手边是算盘,静了好一会才翻开账本,全神贯注拨弄算盘。
夜更深了,蜡烛伴着算筹声,炸出轻轻的爆鸣。
张庭感觉怀里有什么东西乱爬,严重影响她算账,一把团出来放地上,让她哪凉快哪呆着去。
少了干扰物,手上功夫更快了,“世乐,你自个儿玩啊,娘亲正在干大事。”
也不管小婴儿听不听得懂:“注意安全,别乱爬碰到、撞倒东西。”
她渐渐陷入了忘我状态,任地上的崽儿扒在她腿上,如何吆喝咿呀抗议都不为所动,眼里只有账目,选择性耳聋、眼瞎了。
因家里有小孩的缘故,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地毯,掩好门窗,室内倒不冷。
小娃娃身上还裹着又长又大的衣裳,好不容易钻出来要抱抱,结果亲娘压根不搭理自己,简直冷酷无情,凶残无比。
小娃娃手舞足蹈、叽里呱啦发表抗议,可任由自己如何推抱,面前冷硬的女人就是不为所动,仿佛感受不到自己似的。
小娃娃瞬间委屈瘪起嘴,一屁股坐地上,很是难过。
不过,同样的场面经历多了,她已经是个成熟的小婴儿,会自己哄自己开心。
艰难地给自己翻个身,她撅着圆乎乎的屁股,就去探寻这间密室的奥秘了。
这里爬过了,那边也爬过。
在话还说不清楚的年纪,小婴儿已经懂得了什么叫寂寞。
室内静得可怕,只余劈里啪啦的算筹碰撞声。
找不到玩具的胖娃娃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困得几乎睁不开眼,她打了个哈切,循着熟悉安心的味道慢吞吞往回爬。
最后钻进亲娘干燥温暖的衣裳里面,沉沉睡了过去。
账目繁多,等到后半夜张庭才将账簿吃透。
决定卖话本真是一步好棋,短短两月间,刊印近乎百万册,不仅极大地带动了漳州府的印刷业发展,还将荷包塞得满满当当的。
白日忙于政务,夜晚辗转账簿,眼看还有一个时辰就要天明。
张庭近乎一夜未眠,可她精神充沛,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
她靠卖话本总共入账三十万两白银,纯利润。说给别人听,人家都不信。
还得多亏了那些盯在她身上的人,要不是有他们传播或贬低或嫌恶的话,增加漳州府的关注度,怎么能一下子让她收入三十万两白银呢?
三十万两什么概念?需要知县不吃不喝干六千六百六十六年,换算成大米,可以供养万人军队二十年的口粮。
这笔钱甚至到了,皇帝知道都要眼红、忌惮的程度。
初初做官刚满一年,就一越三阶荣升知州,斗倒知府独揽大权,这也就罢了,靠一部话本在短短两月,赚了富可敌城的财富,这说出去都没人敢信。
可张庭做到了。
她激动了一小会,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三十万两既然到手,接下来就靠它钱生钱了。
她如今身价几十万两,可以后不会止步几十万两。
还有一事,偷摸赚到这么多钱,她不准备告诉宗溯仪,倒不是她小气要藏私房钱,是那话本写了不少段缠绵悱恻的情情爱爱,言语奔放确实有些不正经,若是令他知道了,恐怕又会多想。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家里不缺银钱开支,还是莫要生事的好。
察觉脚边似乎抵着什么软软的东西,她疑惑看去,自家崽儿裹在衣裳里面睡得正香,如同脚边趴在一只奶呼呼的小狗,弱小乖巧,胖胖圆圆,惹人怜爱。
在昏黄的烛火下,她眼中的柔软几乎要淌出来,小心将孩子抱起来,搂到怀里,轻轻戳戳她白嫩圆润的脸蛋,肉乎乎陷进去一个小坑,松开,回弹。
张庭颇觉奇妙,看了八个月,养了八个月,当了八个月的母亲,她仍然觉得奇妙。这么个弱弱小小的娃娃,竟然是她的孩子。
出生的时候皱巴巴跟个红皮猴子似的,将将六斤小小一个,她一脚就能踩死,一转眼,就长成了香香软软的奶娃娃,一天一个样,又淘气又可爱,听得懂人话,还会叫娘。
更奇妙的是,她还要做这小东西一辈子的娘。
她赏玩了小孩好一阵,才熄了灯,左右四顾扫视一番,鬼鬼祟祟回屋。
将熟睡的崽儿小心放置在床榻内侧,给她盖上专属的小被褥。
她视线一转,落到宗溯仪身上,他正搂着被褥侧着身睡,面容恬静安祥,像在做美梦,还时不时砸吧砸吧唇瓣,顿时安了心。
她若无其事躺到他身边,闭上眼双手置于胸前,一副从没离开过床的模样。
没一会,宗溯仪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张庭的标准睡姿,下意识贴过去挨着,还拉过她的手搭在自己腰上。
借着黎明昏暗的光线,他好像看到妻主眼下一片青黑?
他困倦至极,脑袋如小鸡啄米点了点,最终靠进她的怀里安眠。
女人年纪大了就是不得用,往后他得多顾及妻主的尊严。
第182章
继诗赋、话本之后, 天下无人不知漳州盛景,源源不断的客流涌入,本府文旅大兴。
本都甘于贫苦, 预备拼命干活为子孙攒下家业的百姓们, 每日待客笑得合不拢嘴,他们从未想过,原来挣钱这样简单,从前都不敢做的美梦……似乎也触手可及。
他们原来离幸福这样近啊。
知州大人的轿辇自街巷经过, 百姓们纷纷停了手上的活计,跪地目送她的仪仗远去。
其中有人潸然泪下, “都说父母官父母官, 今时今日方知这官真是如亲父亲母,总惦记孩儿有没有吃饱穿暖, 用尽法子照料孩儿。”
“若不是知州大人, 我们……”话语哽住,我们早死了。
“草民下辈子甘愿结草携环, 以报大人恩德。”伏在地上涕泗横流, 哽咽道。
秋风萧索,却吹不透人世温情。
昏暗的轿辇内, 张庭轻轻拨弄着手上的玉扳指,看不清她的神态。
过了会,清凌凌的风卷起轿帘, 隐约可见里边人嘴角含笑,眼角却透出些微湿意。
……
不觉间, 三秋已过。
阶前撒落零星几片梧桐叶,张庭捏着半卷简牍立在窗前,倏然, 梳着总角的小丫头窜了出来,张口大喊:“娘!”灵动的眼珠子转了转,意图不言而喻。
张庭空出手捏了捏她的脸颊,“小坏蛋,不是要跟你爹学写大字吗?怎么跑这儿来了?”
世乐见没得逞,撅着圆嘟嘟的嘴巴,“门房叔叔送了封信,说是要给你的,爹爹让世乐给娘送信。”
她黑黝黝的眼睛明亮又纯澈,贴了宗溯仪的模样。
张庭揉揉她的头,将她从窗外抱进来,小心放到书案上。
“什么信?你可认得上面的字?”
“娘说什么胡话,世乐当然不识得。”世乐叉腰,她还是个三岁大的宝宝呢。
张庭接过她手里的信件,一边跟她逗趣,“世乐都跟着你爹苦学一月了,竟还是个小文盲啊?”作势一副苦恼的模样。
世乐急了,以为是自己资质愚钝,才现在都没学会,揪着她的衣摆,求道:“娘再给我点时间嘛,我这就去写大字。”说着两腿一伸,就要缩下桌。
张庭怕她摔着,干脆抱起放到地上。
看小小的人儿兴致冲冲往外跑,小腿迈得极快,可只要她半步过去就能拎回来。
她眉目含笑,摇摇头收回视线。
目光落在信封上,是大师姐寄来的信。
张庭眉头一挑,坐回位置拆看信研读。
大意就是,师姐在治理秋玉县时,惊觉县内粮库被盗,追踪了两名山匪,然后查到鄞州府岐山县知县胡蝶身上,偶然发现这县官草菅人命、作恶多端,还私吞了鄞州府治灾的公款,搞得民不聊生。
还说她已秘密呈报老师与韩相,待她们商议后便出动将恶官擒获。
而去信目的,则是听说胡县令与自己有旧,让她与其尽快撇清关系,免得届时被攀咬牵连。
安静的书房内,她指尖轻敲桌面,总觉得这信带着几分警告和冷淡的意味。
罢了,许是她多想了。
她简略附上两句话,就遣人将信送走。
不过胡县令奸恶歹毒,干的坏事比之当初米福做的,有过之而无不及,简直罄竹难书。
她只栽得一点都不冤。
张庭叫来郑二,从匣子里取出一张契子交给她。
“这是钱庄十万两的契书,你往多处兑了金子,待到那日岐山县大乱,趁乱放进胡县令后宅角落。”这是当初在胡县令那坑的银钱,这钱乃贪腐所得,来自民脂民膏,沾满百姓的鲜血。
郑二接过银票,这事她隐约也知道,可:“东家,您贵为知州,应比我更清楚……搜刮来的脏银,落不到百姓手上。”
官字底下两个口,都是要吃饭的,大的吃荤,小的吃素,哪还有平民百姓的份儿?
“得把钱还给失主。”以拳头轻击郑二的肩膀,笑了笑,“咱们尽力而为。”
郑二当即正了正色,“遵命。”领了任务出去,突然回头望了她的东家一眼,回以憨厚的笑。
东家一点都没变。
转眼步入隆冬,漳州府下了一场雪,大雪纷纷扬扬。
瑞雪兆丰年。
是个好兆头。
然而,好些个守值的官员受了风寒,张庭被叫去救场。
她身子好,刮冰刀子的天,披件裘衣就不冷了。
这日倒没什么事,只她眼皮狂跳,心里没由来发慌,很快到了点就匆匆回家,连跟同僚的面子情都顾不及做。
府里静得可怕,死一般的寂静。
她不顾一切往后院冲,仆役埋头不敢抬。
屋里隐约传来一阵哭咽啜泣,听得直叫人肝肠寸断。
是宗溯仪的声音。
莫名的惶恐紧紧攥住张庭的心,她咽了咽口水,撑着发软的双腿三两步冲进去。
里头的仆役白着脸,仓皇退开。
她听见自己开口:“怎么了?”
宗溯仪闻声慌忙失措爬过来,仰起比纸还白的脸,脸上淌满了泪,“张庭……妻主……世乐落水了,大夫说、说救不回来了。”
张庭险些踉跄栽倒,晃了下身形勉强稳住,看过去,床上躺着一个小娃娃,还是那样软糯可爱,可胸膛的起伏却小的几乎看不见,她感觉自己快要窒息,心脏疼得快被一双无形之手捏碎。
他神经质自言自语说:“不对不对,怎么救不回来了,是庸医骗我的,一定是庸医骗我的。”
抓紧她衣服的手都在颤抖,乞求:“妻主妻主,你救救她……你救救她,她还那么小,三字经都还没学会,还那么小,还没长到我膝盖……”
“那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宝贝啊……老天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为什么要收走我的宝贝……”他心如刀割,放声哭嚎。
张庭脑中一片空白,发懵干站在原地,完全不知该做什么。
缓了两瞬,她才踉踉跄跄过去跌在床前,抖着指头去试孩儿的鼻息。
冰冷。
心也似落到了无尽深渊。
不不不,还有气儿。
“还有气儿!还有气儿!!”她鼓足劲儿站起来,大吼:“快将所有大夫都请过来!快!”
接下来要做什么?
要做什么?
她猛地醒神,脱下自己的衣服,又脱了孩子的衣服,将孩子抱在胸前,身体用棉被裹住,用自己的体温给宝贝回温,一边快速揉搓她的四肢。
“煮些稀粥、红糖姜茶过来!”
宗溯仪恍若初醒,提起精神站起,“快把火盆搬过来,快把火盆搬过来!”
张庭让他掐掐世乐的人中百会。
宗溯仪手足无措,“人中百会在哪里啊?”他分明知道的,他知道的。
见他被吓傻,张庭只得压下心慌,强迫自己冷静,否则再也没有一个能主事的人。
掐完一次,迫不及待问:“世乐好了吗?世乐好了吗?”
张庭感觉胸前的小身体依旧冰凉,不由让她贴自己贴得更紧,手里揉搓的动作更快,连后背都被吓出一身冷汗。
“小仪,你去看看大夫来没来。”
他怔忡应声:“对对对,看大夫……找大夫……”扭转僵硬的四肢往外跑,被绊倒,爬起来继续跑。
“世乐,快清醒过来。爹娘快吓死了……”她喃喃。
很快,全城的大夫都被叫来。
好些个把脉诊断过,面面相觑俱都摇摇头,无可奈何道:“冬日冷冽,体温流失,加上孩儿年幼怕是……怕是抱不住啊。大人,您请节哀。”
张庭平生第一次想要破口大骂,将这些人逐出去。
倒是有一人迟疑道:“令爱体温与气息较方才回升不少,若撑过今晚醒来,兴许有救。”
这人是最开始为世乐诊断的那位大夫。
张庭请她详细说来,自己合着宗溯仪一起做。
深夜,烛火摇曳。
张庭眼底下攒了一片青黑,手还不停给孩子搓着,宗溯仪想帮忙却又担心让风灌进被褥里,反倒令孩子加重病情。
巴巴瞅着崽儿苍白发紫的脸,心紧紧揪着,要裂开了。
他跌坐在地,眼泪簌簌往下落,“怎么病得不是我,老天要收就收我的命啊……”
“满天神佛,满地阎罗啊,你们要勾就勾我的魂,别要我孩子的命啊!”
张庭眼底发涩,吸吸鼻子,哑声:“我们的孩子会没事的,别哭了。地上凉快起来。”
哄他:“不是还没用夕食吗?你去用完回来,世乐就醒了。”
宗溯仪挂着泪,愣怔望着她,她的话于他无异于一根救命稻草。
“真的吗?”他这一天浑浑噩噩,早已无法理不清逻辑。
“去吧。快点吃完,快点回来见孩子。”
夫郎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张庭俯身贴了贴崽儿冰冷的脸,从未有过的无力在心底蔓延,眼眶蓄满泪水,沙哑:“小坏蛋,快醒过来吧。娘再也不逼你读书了,别吓娘了。”
在她看不到的角落,有根小指头动了一下。
“以后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娘绝不拦你。”
小指头动了两下。
“你想什么睡,就什么时候睡,娘绝不干涉你。”
小指头动了三下。
“你做错事、干了坏事,娘也绝不责骂惩罚你。”
小指头动了四下。
“为娘的乖世乐乖宝宝啊,快醒过来吧。”
半晌,耳畔传来干涩含糊的童音:“娘说真的吗?”
那一刻如闻天籁,她感觉生命得到了拯救。
第183章
崽儿醒了。喝了碗姜汤又睡了。
寂静的夜, 蜡烛发出轻微的爆鸣声,灯影摇曳,映衬着家具摆件的倒影, 好似吃人的巨兽。
睡梦中, 两条短短的眉毛不安地皱起,像是做了噩梦,瘪起嘴要哭。
张庭将她抱在怀里,轻柔拍着崽儿的背, 细细宽慰,“娘在呢, 不怕不怕。”
世乐被包裹在母亲温暖的怀抱中, 渐渐松开眉头,安心陷入甜蜜的梦境。
宗溯仪下意识端了稀粥和小菜回来, 木然说:“妻主用些吧……”
嘴里张张合合, 他都不知自己在讲什么。今天发生的一切,如同一场骇人心魄的噩梦, 他被恐惧慑住还没能抽身。
张庭轻嘘一声, 压低嗓音:“世乐刚睡着,小声些别将她吓醒。”
他听了立即放下菜食拥了过来, 紧张兮兮向她怀里的娃娃看去,“世乐怎么样了?”小人儿贴在娘亲怀里,安适地砸吧砸吧嘴。
他紧拽着她的衣袖, 难以克制喜极而泣,“我的宝贝醒了, 我的宝贝醒了!!”
他目不转睛发痴盯着孩子,半是紧张,半是后怕。
张庭将世乐塞他怀里去, 崽子没揣怀里始终不踏实。
“咱们的孩子没事了。”也轻柔安抚夫郎,这一日兵荒马乱,险些吓成失心疯。
两人眼里尽是血丝,总算能松口气。
张庭坐下抬起手用饭,方才看到整只手都在颤抖。是饿狠了。
她若无其事转过身子,侧对爹俩两个,继续吃饭。
一边吃,一边问:“世乐怎么掉水里了?可是仆役看顾不利?或者……有人故意推她?”
语气平静,听不出情绪。
宗溯仪抱着失而复得的宝贝,感受她温热的体温,方觉自己活了过来。
精神好了不少,听妻主问询,抱着孩子坐到她旁边。
他疲惫转动脑袋,眼眶青黑,“今日说来也怪,世乐在院里玩得好好的,大家都看着呢,却不知怎的就跑到池塘边了。”
“平日多听话的孩子,就跟中了蛊似的,任凭我怎么喊她都不回头。”
他忍不住开始啜泣,想将怀里不懂事的孩子打一顿,又舍不得。
“幸好醒过来了,不然让我怎么活啊。”
张庭双手撤到桌下,越听越觉此事怪异。一个好好的孩子,非要跑水边上做什么?况且自己或是宗溯仪,都时常叮嘱她,院里水边井边等危险的地方,世乐是很听话的,断不会听到爹的话,还不顾一切往前。
她眸色深了深,平静的眼底掀起波涛。若要她查出背后指使……拳头捏紧。
“我明日休沐,且去审审府里的奴婢。”摸了摸他憔悴的脸颊,声音像羽毛一样轻,“跟孩子先去休息吧,万事有我。”
低头瞅着孩子软乎乎的脸,可爱的紧,想捏捏。手刚伸到一半又收回。
她转身出去了。
夜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张府彻夜通明,戒备森严。
她坐在中央的圈椅上,阖眸小憩。
院里一片死寂,被一股森然霸道的低气压抵住,胆小的仆从双腿不住地颤抖,却不敢发出丁点声音,其余人也是冷汗津津。
她在等待结果。
后面响起一窜脚步声,郑二回来了。
“怎么说?”
郑二:“审了小姐身边的小厮婢子,他们在看顾时走了神,这才害小姐遭了罪。”
走神?这并不是张庭想要的答复。她要的是世乐被什么东西吸引,非要跑水边去?亦或者,是何人精心布下的局?
今晚是审不出什么了。
她徐徐站起,“那几个做事不利的仆从,打十个板子,罚月俸半年,以儆效尤。”先试着引蛇出洞,看幕后之人作何举动。
回到屋里,夫郎和孩子沉沉睡去。
张庭眼底也是掩不住的困色,躺到外侧,眼才闭上就睡了过去。
明日再请那位大夫来给世乐瞧瞧。
次日一早,还没等大夫上门,小人儿又烧起来了,浑身烧得滚烫赤红,好似燃烧的火炉一般,喉咙里溢出幼兽般的啜泣,眼泪糊了满脸。
小娃娃气若游丝:“娘,娘,世乐好痛好痛……”
两人慌得手足无措,差点吓出个好歹。
好在没一会,大夫到了。
府城内,这人医术以及风评俱都不错,迅速给世乐施针,随后开了药方命人熬煮。
待到孩子的高温稍稍降下,她撤了银针,转头对张庭说:“大人,待令爱一副汤药下肚,体温差不多就能平稳。”
只是好消息,两人心头一松。
可大夫又说:“但倘若令爱退烧又复烧,便是喝再多的汤剂也无用。”侧头看看床榻上安睡的小东西,眼底难免不忍,“若运气好些,约莫烧成痴儿;若是运气差些,约莫只得来世再见了。”
宗溯仪险些翻白眼厥了过去,张庭扶住他的身子,迫切开口:“您可有良方?”
大夫却摇摇头,“草民行医数十载,医术浅薄,纵然救令爱之心急切,可也束手无策。”
张庭不肯放她走,许出高价,请她坐府等待出诊。
掺着夫郎往回走,看着孩儿病恹恹缩在被褥里,小脸染上灰败、毫无生气的颜色,嘴唇发绀,肉眼可见的,生命力正从她小小的身体里一点点流失。
她的心也跟被狠狠剜去一块似的。
两人近乎是昼夜不停守着孩儿,凡是亲力亲为,唯恐底下人不尽心。
宗溯仪双目空洞,仿佛灵魂都被抽走,低哑道:“你去歇息吧,两日都不曾合眼。也没去上值。”
张庭扯扯嘴角,握了握他的手,“去了也睡不着,府衙那我已托人告假,后几日也不会去。”
宗溯仪低垂下头,什么都没说。
室内再度归于沉寂。
倏地,一名小厮急冲冲跑了进来。
“大人,郎君。外头有个疯婆子带着个道士前来,非说府里有凶煞。”
张庭登时站起,在这个节骨眼上门?她惊疑不定。
死马也当活马医了,吩咐小厮:“快将人请进来。”说完,又道:“罢了,我亲自去。”
小厮愣住,旋即追了出去。
在此期间,宗溯仪置若罔闻,发怔盯着孩子一动不动,像个呆愣的木桩。
张庭来到门前,婢子正要将意图强闯的一道一妇擒拿,“知州大人府邸,岂是你二人可进的!”
“住手。”她喘着粗气,出声制止。
婢子面色一白。
道人冷哼一声,挣开婢子的束缚,“贫道修行数年,见贵府凶光漫天,又听知州大人爱民如子、荫蔽百姓,才好心登门解难,竟遭这般待遇!”
疯婆子动了动被扭痛的胳膊,龇牙咧嘴,“现在的年轻人劲儿真大。”
真是道士、疯妇?张庭感觉眼前一黑,可她再没半点办法,丁点希望都要抓住。
她勉强扯出抹僵硬的笑,比哭还难看,“晚辈御下不力,待客无礼,这就代她给二位前辈致歉。”躬身一拜,随后起身将人请进去。
“实不相瞒,我儿久烧不退,恳请高人出手相助。”
道人对她的恭敬很是受用,心底那点不适也散了,“且带路吧。”
路上,疯婆子撩开挡在面上的发丝,戳了戳张庭。
张庭愕然回首,“高人有何指教?”
疯婆子咧嘴一笑,牙齿白的发光:“张贤侄,数年不见,你可还认得老妇?”
张庭细细打量她,瞳孔一缩,“你是少詹事徐大人?”因太女属官的身份,遭成泰帝厌弃,被流放那个?
“正是。”
眼下不是叙旧的时候,张庭给她赔了礼,先请道人进去看病。
道人眯起眼拂尘一扬,将周遭所有映入眼帘,仰首阔步迈进屋内。
先是绕着大厅转一圈,倏然神情严肃,眉心紧锁。
再步入室内,盯着榻上的小人儿,直直看了半晌。
她嘴里喃喃:“怪哉怪哉!”
张庭站在她身侧,“高人何出此言?可有法子救我孩儿?”
道人默不作声再扬拂尘,静了好一会。
她转身面色困惑:“贵府千金命格似有若无,本道游行多年,从未见过此等景象。”迟疑地形容心中感受,“就跟她本不该存在一般。”
不该存在……不该存在……
张庭面色惊愕,踉跄倒退两步。是因自己与宗溯仪结合,生下了不该存在的孩子?
她后撑着柱子稳住身形,又急切上前问道:“高人可有破解之法?晚辈必当万金相赠。”
道人:“本道避财,愧不敢受。知州行仁义,便是对道人最大的报答。”又问:“贵千金作何姓名?”
宗溯仪像抓住一根救命的浮木,“叫张世乐,张世乐。”
道人恍然,“名贵命轻,难怪难怪。”
郑重对夫妻俩说:“物极必反,贵极必贱,此为阴阳平衡。若想避邪躲灾,需给孩子取个卑贱的乳名,瞒天过海。”
“言尽于此,道人告辞。”
三扬拂尘,潇洒离去。
“取个贱名?”宗溯仪喃喃自语,仰头看向他唯一能依靠的女人。
张庭脑袋里面混乱地如同一滩浆糊,道士没给小孩喝符水,只取个贱名自无不可,“叫豚豚吧。”
看向呼吸渐渐平稳的崽儿,脸颊肉嘟嘟的。
希望她像小猪一样平安长大。
第184章
宗溯仪留在里头看顾孩子, 张庭出门待客。
请了人上座,“庭谢徐大人引荐高人,以解爱女之难。只是敢问您是从何得知爱女抱恙?”其实, 张庭真正想问的是:徐秋水不是在流放吗?她如何能自由脱身跑府城来?又恰恰带着人上门?
这事思来想去, 透着一股诡异。
张庭甚至开始怀疑,世乐这一灾是否是人祸?
徐秋水不跟她打哑谜,先是见了礼,道:“我不过犯官囚徒一个, 张大人无需再叫我大人。当初您好心劝我脱身,无论如何都是徐秋水欠您一个人情, 理应由我谢您。”
张庭作势去扶, “使不得,使不得。您照常叫我声贤侄即可。”请她坐下。
徐秋水握着她的手, 不禁感怀, 一别八年,两人身份地位逆转, 已然翻天覆地, 云泥之别了。
但张庭此人,一如数年前, 行事磊落坦诚分毫未变,是个极其值得深交之人。
徐秋水在她的搀扶下回到原位,双手撑膝, 利落说:“既如此,老妇便腆着脸与你称姨侄了。”
耳畔斑白的发丝轻晃, 她面上皱纹沟壑众横,枯瘦,苍老, 蜡黄,甚至漫上几颗褐色的老年斑。
八年的流放生涯,不仅没有压弯她的身躯,摧垮她的精神,还让她被苦难磨砺地更坚韧了。
刚一会面,那扑面而来的厚重沉稳就直接将人慑住。
张庭由衷赞赏她。遭受这么大磨难后,能再度沉淀下去韬光养晦、磨练心智的从来都是极少数,常人往往自暴自弃、一蹶不振。
但她同样明白,支撑这种人前行的,是一个拼死也要完成的使命。
徐秋水:“方才贤侄问我从何得知令爱有恙?我也不瞒你,太女虽被废,可心里始终记挂着郡公殿下,自殿下诞下麟儿,喜得终日开颜,可惧怕一旦与贤侄、殿下扯上关联,恐给两位惹来麻烦,就从未联系过你们。”
她叹了叹气,“太女……不,庶人知晓令爱病重,整夜辗转反侧,冒着极大的风险遣了人出来,让我去找明光真人为令爱诊治。”
话不出张庭所料,她没见过废太女,但从前听过坊间诸多传闻,陈珏做了四十来年的世女,又做了几年的太女,宽和御下,君臣相合,在民间声誉极佳,位主东宫时,一度压得庶姐庶妹抬不起头。
若非成泰帝恐太女威势,砍断她的手脚,拔除她的獠牙,囚禁深苑,下个皇帝非她莫属。
这样一个风光了几十年的高位者,张庭不认为她甘心放弃权力。
“劳烦殿下操心,张庭感激不尽。”她垂首作答。不仅是从局势猜测太女野心勃勃,单她被囚颍州府,短短几日间就能完成知晓、传达、执行的举措,可见暗地里埋了不少眼线。
这副举动是为了什么呢?将自己拉拢到船上?
徐秋水却说:“庶人曾言:她如今只是庶人,让贤侄不必有心理负担,既将麟儿救回,就请你将此事忘却。”
末了,她倏地站起,朝张庭俯身作揖,“代我向郡公问好。就此别过。”说罢,决然离去。
张庭微讶,起身时对方已行至屋外,摆明不想她送的意思。
她站在原地,眸色暗了暗。
须臾,“将大夫请来,为小姐把脉。”
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狠心暗害血亲手足的数不胜数,她可不能掉以轻心。
世乐的体温总算平稳下来,张庭心底落下块巨石的同时,眉目间又染上忧色。
“大夫,屋内可有何异动?”
大夫检查完毕,躬身行礼,“回大人的话,贵千金的屋内并无不妥,一应照常。”
张庭听了眉头拧得紧紧,难不成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是废太女下的手?
她去了帐幔内看孩子,取了乳名之后,娃娃灰败的面色退去,血色重新爬上她的脸,带着丝丝脆弱沉睡。
但显而易见病情果真消解了。
宗溯仪跪坐在床榻边上,细碎斑驳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侧,轻柔和缓地唤着:“豚豚,豚豚,爹的小猪猪。”你娘就是我的大猪猪。
张庭半蹲在地,碰了孩子粉嫩嫩的脸颊,温热,柔软。
偏头看了看宗溯仪,短短两刻,麻木空洞绝望便从他身上尽数抽离,又变回那个鲜活灵动的俏郎君。
伸手碰了碰他的脸,捏了捏,爪子被拍掉。
他不满地嘟囔着:“干什么呢?在孩子面前。”恶狠狠瞪了她眼,迸发明亮的光彩,焕发勃勃生机。
张庭彻底安心了,将夫郎揽在怀里,一起看孩子。
“小仪,为妻一并给你取个小名吧?”
宗溯仪双目圆瞪,还以为她听到自己心声了,被伺机报复呢。
他不由气短,又不服输梗着脖子强硬道:“取什么取,不准取!”
张庭看他的反应挑了挑眉,将脸凑过去,狐疑:“郎君,你不对劲。”
“有什么不对劲?我看你是把你显着了。”
“久了不治你,反了天了。”
两个眼眶比熊猫还黑的人,搂着抱着就斗起嘴来。
世乐鼻子皱的紧紧,她弱弱嘤咛一声,但零人理会。
梦里,万只蜜蜂围着她嗡嗡叫,她哭着喊着让爹娘把虫虫赶走,吵得头头好痛。
……
开了年,万象更新。
大师姐那边传来捷报,鄞州府胡县令落马,已被逮捕归案。
按理说,贪官锒铛入狱就该皆大欢喜。
可大师姐惹上麻烦了。
她包庇、窝藏犯官夫郎,被人捅到通州府、鄞州府知府面前,下了狱。
张庭初闻这则消息时,是如何都不能相信的,乃至于怀疑有人陷害杨辅臣。
她大师姐清心寡欲了三十来年,茕茕孑立,钻研学问,连个男人都没沾过,何至于与犯官夫郎扯上干系?
面对她的匪夷所思,宗溯仪就淡定多了,一面整理崽儿之前练过的大字,一面跟张庭说:“这有甚稀奇?有些女人少年郎手没摸过,就偏爱人夫。”
“谁会恬不知耻惦记旁人的夫郎?”她大师姐为人端肃正直,就不是那种人。
宗溯仪轻呵一声,饶有意味盯了她眼,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直看得张庭老脸一臊,想起昔日的事来。
好在她脸皮够厚,少顷就缓过来,“咳,咱们就事论事。”
宗溯仪不置可否,但旁人的事他实在吝惜注目,“你问问师姐,不就知晓了?”将罪官下狱,又私藏对方家眷,在他眼里,杨辅臣这桩行径显得有些强占人夫的意思。
他理好大字,挑了其中写得最好的一篇递给她看,“咱们小猪猪,才三岁字就写得这么好了。”
张庭将师姐的事按下,满怀欣慰接过宣纸。
定睛一看。
再看。
她郁闷抬头:“你确定是这张?”上面全是歪歪扭扭的毛毛虫,没一条直的。
宗溯仪激动的心都快溢出来了,“妻主也觉得崽崽这张写得最棒对吧?”
张庭并不觉得。
她要批评宗溯仪的工作态度,自古慈父多败儿,严谨务实才能教出良才,最后提出有效整改措施。
“凭什么你当慈母我当严父?”
她坐在圈椅里,脚翘得高高的,悠闲的不能再悠闲,正要答复。
这时崽儿听到外头的说话声,缩下床,睡眼惺忪,打了个哈欠。
她乌黑的发丝乱蓬蓬,茫茫然站着。
奶声奶气:“爹、娘……”小脚丫吭哧吭哧跑过来。
待看到亲娘手里她写的大字,满目惊悚,小脑瓜子都给吓醒了。
“娘不是说,不逼读书?崽崽想不读就不读。”小小人儿赤脚立在绒毯之上,肉乎乎的小手狂摆,眼里尽是对骗子的控诉。
张庭瞟了宗溯仪一眼,无辜地说:“可不是娘要你读,是你爹非要,娘可拗不过你爹。”
颠倒黑白,指鹿为马!
宗溯仪想把这不要脸的玩意儿脸抓破,听听这是人话吗?
世乐揪着亲爹的衣摆,央求:“爹,咱们不读嘛。崽崽陪你玩躲猫猫。”爹最最温柔了,一定会同意的。
宗溯仪一边在心里痛骂某个狗东西,一边一本正经告诉女儿,“小孩子生下来就是要读书的,爹爹已经让你玩了三年,豚豚该知足了。”
世乐瞳孔地震,好可怕。小孩子竟然生下来就是要读书的?那她落下多少字没写?
她无助望向亲娘,亲娘给她当头一棒。
慈母说:“按常理来说,你还在爹爹肚里时就该自主学习,幼学琼林,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诗经,论语……等等,为娘都给你念过,豚豚学得可好?”
世乐局促呆在原地,绞紧手指头,“崽崽学过这么多嘛?”
慈母回以肯定一眼。
世乐惶恐抱头,“崽崽脑袋坏坏,一点都不记得了。”
慈母爱怜揉揉她毛茸茸的小脑袋瓜,“多读读书就好了。嗯,这话也是你爹说的。”
严父走上前,伸手狠狠疼爱了她腰间的一块软肉。
对着女儿挤出个笑脸:“豚豚还欠了三年的字没写,照例说应当补上,但豚豚是爹娘的孩子,爹娘就忍痛免除了。所以,豚豚要听话读书哦?”
世乐深觉自己捡了大便宜,直敦敦点头,“爹好,娘好。”
开心地两眼弯作月牙。别的小孩苦,她幸福。
第185章
头顶弯月, 张庭秘密去了鄞州府一趟。
“有劳。”她戴着黑色的兜帽,侧头对狱卒道。
“大人说哪里话,当初要不是您惩治胡县令, 我们全乡人还不知要流亡到何处。”狱卒引她进去, 穿过幽暗狭窄的通道,“我们始终记得您的恩义,这点小事算什么?”
“杨大人的事,我们私下也议论过。您也帮忙劝劝, 让她将犯官家眷交出来。杨大人她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要什么小公子不行?非要一个破了身的跛子。”
狱卒掏出钥匙开了大门, 将门框推到一边, “大人您请,杨大人在尽头那间。您亥时前出来便可。”
墨色披风随主人行走动荡, 翻起漆黑的花浪, 渐渐与暗室融为一体。
她在一间牢房外顿住,掀掉兜帽。
轻轻唤了声:“师姐。”
借着月光, 只见杨辅臣背对着外边躺在一堆稻草上, 素白的囚服黑一块黄一块,显得她落魄凄凉到了极点。
她可是荣誉满身、风光无限的传胪啊。
杨辅臣耳朵动了动, 缓缓翻过身,布满血丝的眼底掠过一丝了然。
她稀疏平常说:“哦,是小四啊。”
“知府派你来劝我?倒是师姐妨碍你上值了, 你就跟她们说我顽固不化,怎么都不肯交代, 回漳州府去吧。”她默默翻了身,继续躺着。
“师姐,庭是偷跑过来的。你若再这样下去, 多年积攒的所有名声、威望,乃至前途,都将前功尽弃啊。”
杨辅臣静了几息,“你的心意我领教了,可我还是那句话,小四你回去吧。”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事。”
张庭想不到杨辅臣竟然痴情至此,“师姐就是为他至今未娶?”
杨辅臣颇觉荒唐,低笑一声,“并非,我是真想迎一门高门公子进门。”
“那为何包庇他?”
“我对他总是亏欠的,也算还个人情了。”
杨辅臣从稻草堆里爬起来,刻意离张庭远些,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我一身脏污,倒令师妹污了眼。”
张庭竟有些看不透她了。
“什么人情,需要压上你一生的前途……乃至性命?”
杨辅臣面向她,平静地说:“当年我还没被老师捡走,流落到通州府,遇上几个混混,郑氏为了救我,脚跛了。”
“按理说,我应该娶他,看顾他后半生。可是我逃了。”
“我不能娶一个跛脚的男人。”
“然后他的母亲,就将他嫁给当时的一个县丞,如今被捕的胡县令,好像叫胡蝶?胡蝶是个恶心的女人,冷落他,打骂他,纵容小侍奴仆欺辱他,害他颜面扫地,活成了木头人。”
杨辅臣皱着眉说,“我应是愧对他的。”
“我不能再让他因罪官牵扯,被流放千里。路途千里,解差下手毒辣,他撑不住的。”
张庭哑然,直愣愣看着她。记忆中的师姐和眼前这个,好似两个人。
杨辅臣见她这副模样又笑了,憨呆的师妹实在少见,“小四,说来你我甚有缘分,你在我们师门行四,从前我在家中亦排行第四,不过她们都爱称呼我为‘老四’。”
“我真的很喜欢你。聪慧刻苦,生来就有个好脑子,读起书来却比任何人都要拼命;重情重义,宗溯仪那种危险敏感的身份,你也敢沾?还不顾一切将他庇护在身后。”
她话锋一转,像在自我剖析:“有时候又很嫉妒你。老师千方百计也要收你为徒,而当初收我做弟子,不过是我千恩万谢求来的;我与另外两个师妹不睦,你却游走我们三人间如鱼得水,不仅嘴毒的荀晗视你为莫逆至交,连老三那种闷葫芦,都暗地里与你频繁联系,偷偷跟你告了不少老师的状吧?”
张庭半张着嘴:“师姐……”
“还有,老天怎会创造出你这种人呢?才学、声誉、为人包括时运通通无懈可击,你像灼烈的曜日,光芒太闪耀,自从你出来,旁人再也看不见我了。”
“我像一只老鼠被你狠狠踩在脚底,任凭如何追逐、如何努力都无济于事。”
杨辅臣仰头唏嘘:“多少个日夜我都在想,若你的声誉、你的才学、你的时运通通降临到我身上就好了?可惜,老天造物并不公平。”
张庭微垂着眼睑,昏暗的通道内看不清她的神色,“师姐认为这些都是上苍赐予我的吗?”
杨辅臣怔愣,“你当然不是。”随即笑开,“我只是眼馋你身上的东西,那种我穷极一生都无法企及的东西。”
她撑着下巴,盯着张庭思索,忽而赞叹轻啧一声,“师妹,你身上有种特殊的、令人着迷的气质,不由自主吸引别人向你靠近,臣服你,拥护你。”
“师姐说了这么多,是不是像第一天认识我?哈哈,回去吧,我这里不需要你担心。”
狱卒跌跌撞撞冲进来,急喘着气,“大事不好了,郑氏自缢身亡,知府要提审杨大人。”
“张大人,您快随我走小道出去吧。”
杨辅臣突然嘭的一声砸到门槛上,目眦尽裂:“你说谁死了?!”她分明给他布置好一切,是谁杀了他?!
狱卒:“搜捕的衙役回话说,郑氏在郊外吊死了,发现的时候身上都硬了,就是手里攥着块玉佩,怎么都取不下来。”
杨辅臣睫羽震颤,嘴唇张张合合说不出一句话。
她踉跄倒退几步,锁链哗啦乱响。
临别前——
郑氏头上裹着白巾子,清秀的脸低垂不敢看她,“多谢女君搭救,子衿来世做牛做马报答您。”
她说:“你再往前走一里地,就会看到一个马车,你上车她们自会送你到安全的地方。”
“就此别过。”她转身返程。
郑氏慌慌张张拽住她的衣袖,匆忙的动作暴露了他跛足的事实。
将脚往后缩了缩,仿佛这就能把坏了的脚隐形。
他白着脸,仓皇:“子衿冒犯了。”
他捏紧手指,鼓足勇气,却仍不敢唤她姓名:“今日之别,恐怕今生再难相见。女君可否留个贴身之物,给子衿留作念想?”
他最爱她了,怎会舍得连累心上人。
……
郑氏自缢身亡,大师姐被放了出来。
形容落魄,神情落寞,好似瞬间失了魂。
这一遭虽入了狱,好在只被停职反省。张庭将她安置在自己鄞州府的别院,特意托了人照料她。
别的不说,单论行迹,大师姐对她确实很用心。且师出同门,老师以及两位师姐不在,理应由她看顾师姐。
“师姐与郑氏属实有缘无份。”
宗溯仪扔了手里的杂记,“哼,我看是无缘无份。平日里看着人模人样,郑氏救她于水火,可她倒好?不知感恩,竟还嫌弃人家跛足逃了。”
“她就是想攀龙附凤,娶一门能帮助自己的高门正夫。”
“冷漠寡情,无情无义的伪君子。”
“婚嫁你情我愿的事,强求不来,师姐欠郑氏,最后不也报恩了吗?再者,仕途升迁艰难,师姐条件不错,想要高娶也是人之常情。”
张庭的话惹怒了宗溯仪,他张嘴就咬她,近来,这只小狗一生气就专咬她胸部。
用力厮磨着,嘴里含糊:“你条件更不错,怎么不去攀一门高亲?”
张庭猛‘嘶’一声,掐住狗嘴,“松口。”
推了下,推不开。
“就、不。”下嘴咬的更紧,像天然长在那似的。
好女人不跟坏男人计较。张庭臊红着脸,悲愤妥协了。
“为妻这么多年对你如何,你还看不明白吗?”她好言好语哄道,“为妻可没正眼瞧过别的男人。”
小狗松口吐肉了,叉着腰狗言狗语:“老东西我警告你,若我跛足,你敢抛弃我,眼睁睁看我另嫁旁人,我就半夜爬过来咬死你!”
张庭抿嘴笑看他,她的手背在身后,上面缠着两根绳子。
“郎君温柔贤淑,庭怎舍得舍弃你,看你另嫁他人?”
小狗得意扬扬,在她身上扫一圈如同巡视自己的领地,“有我这么贤惠的小公子做夫郎,你就偷着乐吧!”他们合该是,天上地下,最般配的一对。
张庭依旧微笑,倏地面色一变,趁他得意之际,上手三下两除二将其束缚住手脚。
这变故仅在几瞬之间,小狗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绑得牢牢的。
小狗愣了一下,旋即嗷嗷大骂:“老女人虐待夫郎了,快放开我!”身体挣扎着,像泥鳅一样拱来拱去。
张庭气得顶了顶后牙槽,狠狠在他臀部一扇,肉波荡漾,“真欠收拾,给我老实点!”
“老女人自己不行,心理变态了,殴打夫郎出气……”
“我的命好苦啊,生了女儿还要被打,张家的列祖列宗啊,无论是谁出来做做主吧……呜呜呜。”
张庭紧抿薄唇,眼中漫上一股戾气。宗溯仪总是知道怎么气她。
她将人翻到腿上趴好,给他的臀部一顿透透彻彻的深刻洗礼。
“啪啪啪——”掌掌到肉。
他被揍得从小狗嗷嗷叫,变成了小狗嘤嘤叫,用弱小柔软的求饶声,企图唤醒‘主人’的怜爱之心。
可惜,‘主人’只想用巴掌好好‘怜爱’他。
“错了错了,妻主,奴家错了。再也不敢了。”
张庭收了手,挑起他的下巴,“我看你就是欠/干。”
“不是想咬我吗?”
“好,给你咬。”她勾唇一笑,手上透着不容置喙的力道,“‘咬’字拆开,怎么说?”
冷声命令:“给我念。”
他眼角挂着晶莹泪珠,茫然眨巴眨巴,眸中蒙着空白的迷雾,下一瞬反应过来,炽热的颜色“轰”地一下从脖子窜上耳根,席卷了整张脸。
第186章
纪璀缩在牢房里, 等待自己发配边疆的命令。
终日呆在昏暗的地牢里,他早已算不出过去了多少个日夜。
他想:既然贪官伏罪,那将泄露消息给杨辅臣这步棋就没走错, 自己就算徒流三千里, 就算死在路上也无怨无悔。
倏然,外头响起一阵急促迅速的脚步声,差役大喊:“发洪水了,发洪水了!大家快逃啊!”
与此同时, 一滩红褐色的泥水从外头漫进来,源源不断像没有尽头, 没一会就将地牢地面晕成了溪泽。
牢里所有官差吓得面色大变, 纷纷冲出地牢,连守门的钥匙都顾不得, 散落在地上。
纪璀茫然抬头, 又下暴雨了吗?
牢内的囚犯彻底躁动起来,摇晃门框, 哭泣嘶吼:“大人, 官差大人,一并将我们带出去吧!我们罪不至死啊!”
“大人别跑啊救救我, 救救我!我家里有万贯家财,全部送给你!”犯人泪流满面乞求。
纪璀却始终一动不动,他木愣地想, 死早一点也成,他可以早些下去跟爹娘相会。
他埋下头, 安静等待死神降临。
牢房外,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也没在意,直到锁门的链子坠地, 发出“嘭咚”一声。
来人肥头大耳,蓬头垢面,唯有一双眼睛亮的惊人,她急切地拽起纪璀的手,“美人,快和为妻逃吧!”
纪璀仰面大惊,“胡蝶……怎么是你?你不是拉去斩首了吗?”
“只需使点钱罢了。”形势严峻,顾不及跟他多做解释,“美人快跟我走。”
官差虽都逃命去了,但不知是否还会回来,机会不等人呐。
她拽了人就跑,穿过狭长的通道,两边传来囚犯们的告饶求救声,胡县令心头漠视,还涌出诡异的快感。
出了地牢,外头洪水漫到小腿,逃命四散的人数不胜数,早已乱成一锅粥了。
胡县令早已勘测好路线,带着人循着小路往山上跑,兔绞三窟,她早早在上面埋了金子,待取了财物,径直往东到湖州府,届时隐姓埋名做一对快活鸳鸯!
路上想起最近的事,她气得火冒三丈,“郑氏这个淫夫!是个瘸子让我忍受同僚讥讽多年也就罢了,还给我戴了那么多年绿帽子,这也就罢了,还把他的奸妇招来,害我只得如丧家之犬四处逃窜!”
“待安顿好,我定要回来撅了他坟,掏出骨头喂狗吃!”
胡县令久久不听有回应之声,诧异转头,美侍脸色苍白,毫无血色。
她以为他是害怕身后有追兵,惶恐不已。
将其搂在怀里好生安慰,“美人无需担忧,后路为妻早已部署完毕。我命人炸毁了堤坝,眼下洪水漫天,官吏百姓光是逃命都分身乏术,哪里会来抓捕我们?”
“为妻虽不能再做官,但荣华富贵却能让你享之不尽,到时候再生两个乖巧可爱的胖娃娃,悠闲安适,也就了此余生了。”
纪璀扯了扯嘴角只觉荒唐,他听得反胃,伏在路边的草丛里吐了起来。
胡县令焦急不已,轻拍他的背,“可是差役给你用了馊饭?”若晓得姓名,她定不会放过此人。
纪璀拂开她的手,踉跄站了起来,胡县令去扶又被他拍去手。
她这才惊觉美侍与往日有所差异,沉默中透着深深的悲哀,她不知这种情绪从何而起。
手忙脚乱安抚:“美人,你莫要伤怀,跟着为妻必不会让你受苦。”
纪璀嘴唇煞白,美艳的眸子失去光彩,黯淡,沉寂。
他话语像羽毛一样无力,“你炸了堤坝?”
胡县令以为自己的举措吓到他,松了口气的同时,跟爱侍解释:“这也是无奈之举。谁叫唐知府收了钱不办事,为妻也只是给她一个小小的教训。”唐知府就是鄞州府的一把手。
“再者,这帮贱民会审还拿石头烂菜叶砸我们,为妻记得都把你额头砸青了,实在死不足惜!那些见风使舵的小吏更是死有余辜!”
将爱侍当做一块悉心呵护的美玉,步步安抚:“这事为妻收尾的很干净,不会有人知晓是我做的。咱们后头的路,平直顺溜、风平浪静。”
纪璀觉得荒唐极了,悲凉嗤笑一声。都是钱都是钱,为了钱这帮人什么事都干的出来,帮助为祸乡里的贪官逃生,炸毁堤坝置百万百姓的生命如无物。这个世界真是坏透了。
胡县令见将他说不通,叹了声,旋即拉着爱侍的手继续往前。
她将金子埋在一处枯树桩下,“美人且稍等片刻,为妻挖出财物咱们就走。”
胡县令埋的位置有些深,足足挖了半刻钟,待她捧着沉重的匣子,正要转身跟爱侍邀功之时,一块石头重重砸向她的后脑勺。
胡县令听到自己颅骨破裂的鸣响,眼前景象像一面被重击的镜子,她整个人如一袋沉重的沙袋砸到地上,手中匣子飞出去,里头金银散落满地。
缓了半晌,她痛苦翻过身,肢体痉挛,眼里充斥着茫然,“美人,何至于此啊?”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纪璀抱着沾血的石头,喃喃自语。
他忽而仰天大笑,状似疯癫,全然没有往日温柔小意菟丝花的模样,“坏事做尽,奸险歹毒的贪官,竟然问我何至于此?哈哈哈哈……”
石头上的血似乎漫到他眼中,染红了眼白,“苍天无眼,不收你。那我收你。”说罢,举着石头像地上的人重重砸去。
滚烫的鲜血湛上他左颊,“这一击是为我惨死匪首的爹娘,”泪水糊了满脸,他嘶吼道:“胡蝶你不得好死!!”
“沾上人血的银钱可好用?”
地上肥壮的女人惨叫连连,扭动地跟个蛆一般,丑陋恶心。纪璀边哭边放声大笑,举起石头砸断了她的膝盖,“这一击是为身死洪灾的百姓。”
“贪了妇老乡亲的买命钱,每每午夜梦回,你可怕冤魂索命!”
纪璀手里满是腥红的鲜血,眼泪伴随哭声倾泻而出,那哭声不是从喉咙传出,而是从胸腔最深处强行撕扯出来的。
“老天真是不公平,竟让你这种人做了父母官!鱼肉乡里,无恶不作。哈哈哈哈,不睁眼的贼老天!”
他哭得面部扭曲到变形,脖子上青筋暴起,往地上重重一击。
“啊——”
他知道胡蝶快死了,他也无力地跌坐在地,双目无神。
这时,一只手颤巍巍抬起,轻轻拭去他左颊的血渍,但将将触及温热的皮肤,终究无力坠落。
她望着一个被树荫遮蔽的方向,“嗬……嗬”眼睛渐渐失去神采,呆滞,黯淡。
纪璀空洞的眼中漫出潺潺泪水,无声无息落下。
……
历朝历代,就没生出过这等稀奇事。
天子御极未满二十年,一次兵祸,三年旱灾,一次全国性质的洪涝,还有这次——人祸引发的洪灾。
成泰年间天灾人祸多的数不清,这说明什么?
“请陛下下罪己诏,广誉四海,以安天下。”御史大夫陈情上奏。
成泰帝一听,头疼得更厉害了,恨不得晕过去。列祖列宗究竟哪个没埋好?竟要这样整她?
好在,有人出来为她驳斥:“相大人,您又不是钦天监,凭何说这等天灾人祸与陛下有关联?让陛下下罪己诏?”
成泰帝心头一松,满朝文武总算有个明白人。
再看说话之人,哦,是高璆。得好好嘉……
高璆转头出列,上言道:“启禀陛下,依微臣之见,这几次三番频发的天灾人祸,乃因国本未定,龙脉不稳。微臣恳请陛下立五殿下为太女,位主东宫,以固江山,救黎民于水火!”
成泰帝袖中的手抓紧,盯着高璆恨得牙痒痒,一个个的都惦记她屁股底下的位置,还不如让她下罪己诏!
清流跟浊流不对付,凡是浊流上书陈言的,第一个就要跳出来反对。
刘侍郎站出来呛道:“人祸未平,高大人就迫不及待给主子抢地盘了?真是条好狗啊!可别忘了真正的天子还在上头坐着呢。再者,陛下皇女众多,何曾说过有意五殿下为皇储?高大人你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高璆何曾被人这样下了脸面,当即气红了脸,“宁尚书就是这样统管下属的?”瞪着宁远芝,眼里冒出火星子,恨不得将之凌迟处死。
宁远芝眼皮一跳,暗骂了刘侍郎说话没轻没重,把五皇女都得得罪了,若是对方登基,少不得清算清流一众。
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她也抵赖反悔不得:“是高大人僭越了。”
“你!”
浊流一众气不过,纷纷加入战局,当堂与清流官员对骂。
整个金銮殿乌烟瘴气,骂战比菜市场还要激烈。
“够了!”成泰帝受不了这群泼妇,咬牙呵止。
“如今鄞州府一片汪洋,百姓受灾不得解脱,怨声载道。”她揉着钝痛的额头,挑了宁远芝出来,“既然你的人说人祸未平,依你之见,可有良策?”
“或者安抚百姓、治理洪灾,应派何人解决此事?”
第187章
宁远芝顿了下, 她意识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随即出列,“微臣在。”
自古时势造英雄, 若没有机会, 再闪耀的明珠都没有机会出头。
但她手底下不少人苦熬多年,就等一个晋升的契机,该送到谁手上呢?
火光电石之间,宁远芝想了很多很多, 想到了从前,想到了现在, 想到了以后。
她定了定神, 俯身向君王行礼,“安抚民心、平定水患、灾后重建, 普天之下舍她其谁?微臣举荐漳州府知州张庭。”最后那刻, 她想到了宗相,闭了闭眼, 百姓身处水深火热之中, 若只顾党争利益,罔顾天下兴亡, 百年之后她有何颜面面见故人?
平定水患的机会,应当交给最适合、最稳妥之人。
清流官员惊讶地瞪大双眼,尚书大人竟然频频向着一个外人?她们视线来回扫视刘侍郎的背影, 眼含唏嘘,全然没发现对方袖中的手捏握成拳, 咔吱作响。
两瞬后,刘侍郎出列附和:“张庭治水名声远播,一则可轻易安抚百姓, 二则经验丰富,治理迅速。微臣附议。”面色如常,看不出丝毫异样。
高璆冷眼望过去,“宁大人几次三番为张庭说话,怕不是与她有勾结吧?”
赵熹嬉笑,挑拨离间:“我说宁大人,这多好的机会你不留给自己人,却推举一个外人?张庭不会是你哪个外室生的吧?让你这般千方百计护着,置清流利益于不顾。”
宁远芝却说:“吾辈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只需考虑如何辅佐陛下治理天下,建贤纳才,出谋划策,而非蝇营狗苟、钻营权势地位,罔顾万民生死。我不过是为朝廷做了应做的事,尔等却只顾结党营私、蝇蝇小利?敢问高大人、赵大人视朝廷法度为何物?眼里还有陛下、还有天下百姓吗?尔等可对得起这身官服、对得起在孔圣人底下立下的誓约?!”
高璆冷哼一声,顶了回去:“宁大人巧舌如簧,本官佩服,可金銮殿不是你信口雌黄的地方!你若……”
话还未尽,便被韩秉月呵斥:“住口。”
她看了眼高璆,“高大人,没有证据的事就不要拿到陛下面前讲了。”
这也是跟张庭一伙的,赵熹某槽牙都快磨碎了,首辅之位被因由老师升任,可谁知一个韩秉月横空出世,破坏了她们的精心布局。
她气愤不已,站出来就要为老师抱不平,高璆却将她拦住。
“多谢韩相指点,高璆受教了。”森冷的目光紧盯着对方,像毒蛇吐出冰冷的信子,搜寻猎物的薄弱之处。
韩秉月是陛下推出来,平衡清流浊流关系,最起码在大殿上要给陛下面子。
韩秉月对浊流一向感官不佳,她回正了身子,“启禀陛下,微臣觉得宁大人所言极是,张庭才思敏捷、极擅治民,理应由她主理鄞州府水患。”
成泰帝摩挲着额角,“其余诸位爱卿以为呢?”大雍朝人才济济,除了张庭就无人可用?
众臣面面相觑,韩秉月是陛下亲手提拔的,她的意思和陛下的有甚两样?
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臣等附议。”
既是如此,成泰帝纵然顾虑也只得罢了,“着张庭任钦差总理河道兼提督军务巡抚鄞州府地方左佥都御史,宁远芝你来拟旨。”
“此外,受备不设,失陷城寨。鄞州府知府唐秀旻处以死刑,往后三代不得入仕。”
“散朝。”
太阳渐渐消失在天际,晚霞满天,高府点燃照明的灯笼。
屋宇内昏暗,却无人敢进去点灯。
赵熹气得猛拍桌面,眼中火星子四射,“竟又让那张庭得势了!还有那个唐秀旻怎么想的?临阵脱逃,亏她干得出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好不容易扶上知府的位置,自个儿是坨烂泥,白白耗费她们的资源。
苦心布置多年,竟又要给旁人做嫁衣。
高璆已然冷静下来,“急什么?陛下只说让张庭去治水,治了水她就能封侯拜相了?”
她紧盯着手中杯盏,眯起眼,阴毒如蛇蝎,“赵熹你记得,在尘埃落定前一切都有转圜的余地,万事万物我们都可以利用起来。”
“这一次,我要她的命。”
扫清张庭这块碍眼的石头,她再为五殿下重新部署大局。
“另外知会五殿下,形势所迫,让她务必与我们同心协力,别再给张庭翻身的机会。”
此时,青鸾殿。
殿内金碧辉煌,富丽华贵,陈设摆件处处出格,彰显主人的尊贵与权势。
陈琉从宫侍手里拿了玉针挑得灯影狂颤,“二姐已被废八年,也不知母皇怎么想的,还不曾立储?是要与女儿比命长吗?”
随手将玉针扔到宫侍怀里,“唉,也不给我赐下王府。总在这青鸾殿住着不上不下,也不是办法啊。”
宫侍:“兴许陛下日理万机,您多在她老人家面前转转,就想起您的好来了。诸多皇女之中,论相貌才智、论势力民心,谁能比得过您啊?”
“若多转悠有用,我至于还是个小皇女吗?再过几年我都能当奶奶了,朝廷里边那些老臣却还叫我五殿下五殿下。唉!”她仰躺在床上,心想:这老东西怎么还不死?
“殿下——”宫婢小心跑进来,“高相秘密传了信给您。”
陈琉懒散坐起,展开信一看,高相欲意在张庭治理水患途中,彻底将她扼杀。
“干得漂亮!”她放声大赞。
这个姓张的,上回收了她钱就如同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这不是刻意坑了她是什么?连皇女的钱都该坑,简直就是胆大包天的恶棍!
遇上这等流氓,偏生苦主陈琉无处伸冤。一是贿赂官员触怒母皇逆鳞,二是堂堂皇女她也没脸往外说!
陈琉刚反应被骗那段时日,整夜辗转反侧,悔恨万分,恨不得将其施以绞刑,碎尸万段。现在高相着手对付张庭,她举双手双腿赞成。
时至今日,陈琉都没想明白世上为何会有这等厚颜无耻之人!
……
鄞州府的事,张庭知道的早一些。
挖穿堤坝的人找到了,但对方供认不讳,非说是官府给钱让她干的。
不过,这并不是最紧要的。
当务之急,是百万鄞州府百姓将何去何从?
虽说她身为漳州府知州,鄞州府百姓之事不该她管,然而张庭就……
“你翻来覆去还睡不睡了?”宗溯仪拧着眉毛,轻推了她一把。
“为妻有些睡不着。”张庭双手放在胸前,茫然望着屋顶,反问:“我为何会睡不着?”
宗溯仪嫌弃撇撇嘴,这个呆瓜。
他给崽儿掖好被角爬起来,抱了钱匣子过来倒在床上,“咱们家里流动的银钱有三万七千两可支配。”他划了三万两出来,“鄞州府危难,你拿这些去采买粮食,眼看快入冬,备些棉被也使得。”
“咱家虽没多少钱,但表表心意还是够的。”戳戳她挺秀的鼻头,“剩下的看朝廷如何安排,你呀就别钻牛角尖了。”
张庭翻过去枕在他腿上,说道:“不用咱家的,我这还有十万两的意外之财,拿去捐了吧。”横财是小财主发善心送来的,这多不好意思?她当然照单全收。
“钱可以再想办法搞,鄞州府可是那么多条人命啊。”说完,她都觉得这话不像自己能说出口的,惊愕捂住唇。
宗溯仪扒开她的手,对着她唇重重亲一口,“憨子。”连自己的心看不清。
张庭容许他在床上压倒自己,想怎么来怎么来,但绝不允许宗溯仪在嘴上占她便宜。
大女人的威严是不容藐视的。
“依为妻之见,家里真正的憨子另有其人吧?”她一派看透所有,风淡云轻道。
宗溯仪哼哼,两指捏住她的嘴,不让她说话。
嘴硬,还不承认。
张庭挣脱开他的手,对着白生生的指头就是一咬,“你可知目无妻主,是按照家法应如何处置?”翻身将人彻底摁在床上,既然睡不着,那就干点睡不着的事情。
宗溯仪两眼飘忽,战术性转移话题,“豚豚还在旁边,你可别乱来。”
“为妻去窗边惩戒你不就好了?今夜明月皎洁,风光大好。”
他面上飘起两坨红晕,嗔道:“臭流氓,不知羞。”那种事还要开着窗做,若、若被仆从听到像什么话嘛!他往后还有何威严统管后宅?
“这可是郎君上回亲自立的家法,为妻也是依法办事。”挑起他的下巴挠了挠,像在逗弄小动物。
宗溯仪还是想保全自己的颜面,他没骨头似的窝进她怀里,撒娇求道:“张大人手下留情,念奴家……念奴家昨夜睡得晚,身子上还青青紫紫呢,你就将窗户合上嘛。奴家任凭大人处置。”
“晚了。”张大人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一把将其扛到窗边,月光倾泻入内,辉光照耀恍若天明,落在皮肤上,更是衬得锃白一片,白的发光。
张庭将他的小鸡帕子掏出来,让他含着,说得义正言辞:“行刑前,本官要仔细罪犯身上有无携带凶器,若经发现罪加一等!”
宗溯仪含着帕子呜呜咽咽,不自觉挺直了胸膛,任凭张大人搜身,眸中透出深深的幽怨,盯着她。
他的指尖紧扣着窗沿,发出低沉的啜泣,酷刑百般折磨,彻底摧毁了犯人的意志。他吐出帕子,红肿着眼眶,像被雨打的花可怜巴巴的,含糊告饶:“张大人,奴家再也不敢了……”
张大人摇摇头,虽然罪犯屈服了,可刑罚还要继续,常言道严以治家,方可严以治国。若顺从小男人的温柔软语、糖衣炮弹,治家不严,那她往后还有脸面大谈治国?
过了很久,久到宗溯仪快失去意识才停下。
他靠在她怀里,一根手指都没力气抬起,眼里噙着泪,弱弱控诉:“你……你坏……”
第188章
张庭接到任命自己为钦差的圣旨, 是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午后。
宫婢风尘仆仆抱着圣旨踏进官署,同僚们纷纷望着她,那眼神充满钦佩、羡慕。
张庭直至跪地接旨, 脑中都愣愣的。
又是一次。又是一次机会被他人亲手捧到她面前。
回首她过去的几十年, 从来都是她拼得头破血流,只为自己争取一个出头的机会,鲜少有人论公平正义,主动将炙手可热的时机让渡给她。
“微臣领旨。吾皇万岁万万岁。”
张庭机械地接过圣旨, 耳畔嗡嗡作响,她觉得自己像一台陈旧跟不上时代的机器, 迟迟都无法领略其中的深刻含义。
虚伪的假面再也盖不住她身躯之下惶恐不安的灵魂。
她几乎是马不停蹄赶回家, 那是庇护她给予她温暖的住所。
路上,迎着同僚欣羡、仰慕的目光, 她却觉得灵魂都在震颤, 这一切的一切显得这样具体真实,又那样令她觉得梦幻若泡影。
花园里, 宗溯仪正逗着豚豚勾枝丫上的桂花, 豚豚使尽吃奶的劲往上蹦,圆乎白嫩的小短手怎么都够不着, 但她没有难过,嘴里反而漏出一窜欢乐的笑声,白生生的乳牙长得整整齐齐, 很是可爱。
张庭耳鸣停止了,脑中混乱的思绪也消失了。
她静静立在拱门处, 唇畔不自觉牵起,灵魂都安静下来。
宗溯仪看她痴痴呆呆站在那,浓密的眉毛一扬, 捂住嘴笑,招手:“傻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真是个名副其实的大呆瓜。
张庭渐渐恢复如常,走了过来,温声:“你们要摘桂花吗?”这个时节桂花盛放,十里飘香。
宗溯仪凑到她旁边,一本正经道:“妻主你头上落了朵桂花,我替你取下来。”手趁机往她脑门敲了敲,他倒要看看这瓜保不保熟?
手被人擒住,“郎君太过放肆了。”
宗溯仪哼哼一声,强压下嘴角的笑,反正他是知道了,这颗大呆瓜特别特别保熟。
他轻车熟路依偎进她怀里撒娇:“奴家下手没轻没重,主君就饶了奴家吧……”眼尾染上迷醉的绯红,嗓音婉转勾人,活像个媚人的狐狸精,修长的手指头在她胸口画圈。
看得张庭心头一热,手下意识掐住他纤细的腰肢。
小人儿咿呀学语:“主君就饶了奴家吧~嘻嘻。”看着爹娘贴贴抱抱,虽不明所以,但高兴地蹦蹦跳跳。
同样的话从女儿口中听到,就很恐怖了。张庭吓得将夫郎推到一边,火热的心像被人泼了盆冰水,一下子回到四大皆空的状态。
宗溯仪面上也升起几分不自在,背在身后的手绞在一起,脸慢慢变得更蒸熟的大虾似的,冒着腾腾热气。
张庭瞥了宗溯仪一眼,干咳了声,蹲在崽儿面前,教育:“豚豚不可以学爹娘说话知道吗?”
豚豚小小的手掌里抓着几颗桂花,笑兮兮捧到娘面前,“崽给娘闻。娘也变香香。”
“为啥不给学?娘好爹好,爹说好话,崽学好话。”
张庭就着她手闻,桂花味道太霸道,都把崽儿身上的奶香给覆盖掉了。
罩住崽儿毛茸茸的脑袋瓜,试了试手感,“爹娘说的是大人的话,豚豚是小孩子,小孩子应该说小孩子的话。”
豚豚选择性耳聋,她踮起脚往她手里拱,又用头顶去蹭,“嘻嘻,娘手好大好热。崽暖。”
张庭一巴掌摁住她,不准她再扭来扭去,“娘的话,豚豚听明白了吗?”
豚豚反骨初现:“崽不听。爹好娘好,崽学!”
“崽偏学!”
张庭闭了闭眼,反复告诉自己:要做慈母要做慈母要做慈母。
她松开小屁孩的头,使唤夫郎去教育,夫郎使唤不动。
她走过去,拐了拐夫郎的胳膊,“小仪,你去教训教训。”教育重担还是得落到严父身上。
宗溯仪咬着唇瓣忿忿瞪了她眼,好似在埋怨妻主真没用,收了视线,顶着张大红脸蹲在崽儿面前,“豚豚啊,要听娘的话。娘每天在外面挣钱不容易,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一把年纪了过得比畜牲还辛苦,你要多多体谅她。”
张庭的表情如同便秘般一言难尽,啧,夫郎他真记仇。
豚豚无助地抱住手手,望向亲娘感动不已,同时又吸吸鼻子,觉得娘好可怜,长成巨人了,还过得连猫猫狗狗都不如。
“崽听话,不学。”
孝心崽崽吭哧吭哧跑到慈母面前,“崽强,娘弱,崽长大养娘。”
她弱?张庭咬了咬后槽牙,这小东西还看不起她?
但孝心可嘉,张庭也期待有朝一日能啃小。
对崽儿的话予以鼓励:“豚豚加油长大,娘的后半辈子就靠你养了。”
可又忍不住起了坏心,逗她:“家里一月开支三百两,一年加上过节约莫就是五千两,崽崽长大后子承母业,干个四十来年就能挣回来了。”话罢,又怀疑她听不听得懂,解释道:“四十年就是一万四千六白天,换算一下,豚豚一个时辰能写五篇大字,那豚豚差不多写二十九万两千篇大字的时间,就可以把咱家一年的开支挣回来了。”
豚豚眼睛瞪得圆圆的,小身子像被庞大数字砸得往后仰,趔趄了一下,胖嘟嘟的小手狂摆,“崽不长大,娘强,娘养家。”太可怕了,好多大字崽写不完写不完。
慈母如意逗完孩子,在她发懵的小脑袋瓜一摁,暂且放过这小东西。
宗溯仪取了两枝桂花下来,这是金桂,色泽鲜艳夺目,味道最香,他准备待会插张庭书房里去。
他取了一枝下来,三枝桂花就跟他们一家三口似的,和和美美,“这会儿你应是还没下值,怎就回来了?”
说到这,张庭才想起正事。
但现在全然没有最开始局促的心情,她跟宗溯仪说:“朝廷任命我为鄞州府钦差大臣,令我即刻动身前往地方赈灾。”
宗溯仪微张着嘴,花枝从手中脱落,“啪嗒”一声砸到地上。
……
当晚张庭亲点完亲卫就启程了,路途遥远,漳州府之事交由子君妹妹暂代,偶有重大决策可去信给她。
“姐姐保重。”罗子君望着远去的身影,立在官署前喃喃自语。
她们姐妹二人好像总在分别,但万幸每一次离开都是奔赴更远大的前程。
她不会辜负姐姐的重托,务必将漳州府守着固若金汤,等她回来。
转身往里走,吩咐衙役:“知州大人虽远赴鄞州府,但万事不可懈怠,城中治安或官吏内部有任何异动,无论大小,都需立即报与我。”
张庭这边策马疾驰,不过三日的功夫就抵达鄞州府。于治理水患一事,她处理轻车熟路,不是什么难事。
可成泰帝敕封她为巡抚,这就说明了她要处理的,不仅仅是水患,还有酿成水患的“人祸”。
将所有危险因素连根拔起,才算交给成泰帝一份‘她满意的答卷’。
她勒马停住,放眼看去,府城已是一片汪洋,浑浊红褐色的泥水,水流的高度几乎要与屋顶持平。
翻身下马,问身侧的冯同知:“堤坝可派人去拦截加固?”
冯同知好奇地瞅了眼张庭,这就是传说中的活神仙?
收回视线,端正回话:“这些时日堵住了些,河工们估算再有三两日就可彻底将洪水截流。此外,大部分的百姓已经被转移到寺庙或高地,小吏正在统计伤亡,最迟明日午时,就可递交给大人。”
张庭略微点头,这冯同知做事有条不紊、挺有成算。再细问了溃堤位置、受灾范围、财产损失,她心里也有数了。
冯同知问:“张大人,你可知朝廷的赈灾粮几时能到啊?本府事发突然,粮仓又在低洼之地,应对失了先机,许多粮食打捞起时沾水发霉了。下官没敢给百姓用。”
“最迟三日,粮食应就能到。”她算了算日子,答道。
冯同知如蒙大赦,点点头,“三日功夫,依本府……本府还可撑一撑。”事实是,粮食几乎见底了,连她自己都是勒紧裤腰带吃饭,但三日、三日不至于饿死。
“鄞州府地势低洼,洪水会退的慢些。根据受灾范围,估计得三四月左右。”张庭望了望天,鄞州府百姓运气不算太坏,最近看着不像会下雨,“查到事发缘由了吗?”
这就涉及到冯同知棘手的话题了,她局促拽了拽袖子,“当时混乱,只将乱贼捉拿归案,可幕后黑手还未查到。”
看了眼天色,“明日将人带过来见我。”有家有女的平民百姓,不可能无缘无故干这等株连九族的大罪。
她跟着冯同知去视察百姓的情况,各个垂眉搭眼坐在那儿,端着碗清粥,清得只见碗底几颗米,精神不振,有的甚至直接饿得躺到地上,惶恐几乎快漫出眼眶。
有些个壮年女子愤怒地端着碗,骂挖穿堤坝的囚犯,骂官府昏庸不作为。
有人抓住她们的脚,乞求多施舍些粮食,也有些孩童惧怕地躲到树后边。
暴躁、埋怨、恐惧、绝望在人群中滋生蔓延,若长时间必生祸事。
但等朝廷的赈灾粮三日后一到,万事可解。
第189章
微风习习, 林间黄了又落。
今日朝廷的赈灾粮到了,张庭在外巡视别个县的灾情,没赶上亲眼看着粮食入仓, 但之后她回去核对账簿也是可以的, 堆在她案头的政务太过繁杂,毋须事事亲为。
押解了几个趁乱行窃的灾民返程,路上乘着轿辇,张庭闲了下来, 忍不住回想前两日审问囚犯的情形,那犯人陈言自己所为那官府授意云云, 还将指使者的面容描绘地有声有色。
这本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命人贴了画像将其捉来对质即可。
然而张庭左思右想,总觉得囚犯描述的人甚是熟悉。
她深深叹息, 又问皂吏:“回府城还有多久?”
“回大人, 约莫半个时辰。”
张庭暗自咋舌放下车帘,腹诽:若非山路崎岖, 她跨上马就跑, 哪还用等这般久?
古代交通不便实为硬伤,来来回回平白浪费多少时间。
直到申时末, 轿辇才平稳落地。
冯同知早便恭敬候着了,旁边还有几个小吏。
张庭刚一下轿,她就带着人迎过来, 笑意吟吟:“大人日理万机,实乃我鄞州府之幸。”
旁边的小吏跟着连忙附和。
好话谁都爱听, 她对冯同知的感官不错,是个会办事有眼力见的人,“冯大人不遑多让。本官在路上就收到消息, 朝廷的赈灾粮到了,可分发给百姓?”
冯同知落后她半步,微弯着腰回话:“清点完毕,就下发给灾民了,当时的情形您是没见着,哎哟喂,大家都感激涕零谢官府、谢朝廷救命之恩呢!大人您不愧以治水闻名天下,灾情能迅速稳定,大家伙都感念您的恩德!”
“下官不跟您讲虚的,做官几十年以来,下官头一回见某位官员如此受百姓拥护,真真切切的在世父母官!”
前些日子怎不曾发现,冯同知嘴就跟抹了蜜似的?张庭当下笑了笑,领着众人往前走,与她玩笑道:“冯大人今日的嘴莫不是倒了三斤饴糖?”心里却不以为然,官场之内吹嘘听听也就罢了,当不得真。
气氛活跃,底下小吏闻言笑了两声。
冯同知挠挠头,笑得憨厚,“您别不信。这会儿还有最后一处粮食未曾放完,请随下官一道观之,您就知道实情了。”
“哦?冯大人请带路。”
众人踏上一个高耸的山坡,向下俯瞰,两名衙役后面堆垛着两大车粮食,形容狼狈的百余民众排着队领米粮,一个个粮袋鼓囊囊的,笑得很是高兴,有的干脆在旁边架起火堆,上锅煮米,捧着满满的、饱饱的几乎快溢出碗的米粥,哭得声泪俱下,感谢钦差大人仁德。
画面着实令人感动,几个小吏甚至忍不住吸吸鼻子,擦拭眼角。
张庭脚往前一杵,却总觉得这副场景有些微怪异,哪里怪了?粮食是真的,灾民也吃了,还一个劲感恩戴德。
她指了指下面捧着碗哭咽的妇人,以及她旁边的小孩,“把这两名百姓唤上来,本官体察下民情。”
小吏们相视一笑,张大人这哪是要体察民意?分明是想被百姓当面称颂一番,唉这也是人之常情嘛,她们都懂的。
冯同知自然无有不可,支派两个衙役就将人领上来了。
妇人抱着小孩跪在地上磕头,“草民见过诸位大人,问大人们安。”
冯同知瞅了眼张庭,轻咳一声,“钦差大人唤你回话。”
妇人受宠若惊往上一看,又诚惶诚恐低下头,“参见张大人,您尽管问,草民知无不言。”怀里的小孩翻动着身子,似有些不安。
张庭观其身量,约莫比她家小猪一岁,“孩子得有两岁了吧?”
妇人将孩子抱得紧了紧,答:“回大人的话,四岁有余了。”
张庭默了瞬,让她起来回话,“本官不过随口一问,探查民情一二,你无需紧张。待洪水退去,鄞州府重新种上作物,家里必能富裕饭饱。”
妇人依言站起,但始终不敢抬头,手微微打着颤,“张大人您说的是,祛除水患,小民、小民们都仰仗您了。”
张庭:“怎不见你夫郎?”
妇人抱着孩子的手更紧,竟把幼儿抓疼惊叫一声,她面色大变。
冯同知拧紧了眉,正声呵斥:“大人面前,若有冤屈直言即可,何故作此惶惶之态?”
妇人吓得跪下反复叩首,“草民、草民的夫郎送粮给家中父母了,路上水流湍急,草民故而担忧,请大人恕罪。”
这番陈词显然是有所隐瞒的,但苦主自己绝口不言,冯同知亦无法,她转头看向张庭,“大人您看?”料想对方刚正的性格,以为她还要再逼问追究一番。
却不曾想张庭摆摆手,不以为意,“无妨,起来吧。你我就当话话家常。”又扯开话题,问治水后,妇人将如何整治田地。
听她畅想日后的规划,一家人如何安排。
在场所有人的心,似乎都别这副美好蓝图抚平,脸上扬起抹笑意。
张庭却冷不丁问了句:“你午时吃的什么?”
妇人愣怔,不明所以:“喝了半碗稀粥。”
冯同知脸色唰的一下惨白,后背冷汗津津。
“半碗……”张庭嘴里咀嚼二字,视线转向冯同知,“若灾民听到今日将放粮的消息,午食会只用半碗?剩下的半碗作以何用?”
“冯同知,你说呢?”
冯同知额间豆大的汗珠连连,“许是这般放粮的消息晚,水患严重,消息难免滞后,大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张庭抿抿唇,似是不满这个答复,看向众小吏,好奇询问:“诸位的意思呢?”
众小吏不专粮谷之事,闻言一懵,但听上峰做答,也俱都磕磕巴巴附和:“应是此理应是此理,粮食至本府不足一日,难免有消息通传不到位。”
张庭垂首望向底下跪着战战兢兢的妇人,“你直接道出我的姓氏,约莫知道些我的事迹。本官一向赏罚分明,若遇坑害要挟百姓之官吏,自当严惩不贷。”
“本官再问你一句,你的夫郎现在何处?”
冷沉的低气压瞬间爆发,像无形之手扼住在场所有人的咽喉,胸腔之内感到深深窒息。
小孩浑身一颤被吓得放声大哭,拼命往亲娘怀里缩,任凭如何哄哭声都止不住。
张庭心头一哂,不都说她长得好看,怎么还把小孩吓哭了?
在沉重的压力之下,妇人鼓足勇气抬起头看了她眼,面前的女人身着青色官服,胸前绣着白鹇,神姿清貌,威严凛凛,自有一身浩然正气,令人不由自己信服。
妇人瞬间眼泪决了堤,崩溃喊道:“大人!张大人!!”
“这帮吃人的狗官将我夫带走,要挟我按照她们的意思蒙骗您,若有丝毫差池,必令家人血洒当场!”
妇人抱着孩子边哭嚎边给她磕头,“草民夫郎将不多的汤水让给孩子吃,这些时日几乎寸米未进,眼看就要撑不下去了,张大人您救救他吧!”
张庭无奈摇摇头,叹一声:“冯大人听见了没?还不快给人都放了。”鄞州府的水真是浑浊啊。
冯同知原本心头大骇,但见她未怒,心底不由觉得或有转机,擦了把汗忙声应下:“是是是!”召了几个衙役来,指使去放人。
她腆着脸说:“张大人明察秋毫,不愧为举世闻名的惊世之才,吾辈拜服。”又惶恐跪下,“今日之事,全赖下官好大喜功,想在您面前表现一番,您就看在下官跟随您治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放下官一马吧。”
众小吏也为冯同知说好话:“张大人,冯同知办事稳妥,今日也只是一时糊涂。您大人有大量就放过她吧。”
“办事稳妥?”张庭突然微微一笑,颇为感怀,“本官是否对你太过严苛了?冯大人。”
冯同知心底一喜,嘿嘿两声,“不敢不敢,下官任凭大人处置。”松了口气,想来今日就能以此蒙混过去,压力感顿消,双膝忍不住打直站起来。
“噌——”只见一道银光闪过,冰冷透亮的剑刃上映出冯同知那张窃喜的脸,她双目一瞪,脖颈间的利器冒着森森寒芒,直叫人三魂失了七魄。
“大……大人……”冯同知目光惊惧,双腿打着摆儿,跌坐回原地。
张庭拿冰冷的剑贴贴她的脖颈,似是无奈,“本官让你起了?你就起。”
“冯大人,本官还在审你呢。”
冯同知都快被她吓尿了,想离脖间夺命利器远些却又不敢,急得快哭了,“我……大人……您不要吓我,下官禁不起吓……”
众小吏见势不对,纷纷拜倒在地,战战兢兢。
“哪里是我吓你?冯大人,分明是你给了我一个巨大的惊吓好吧?”她头疼的捏捏眉心,“太久没人敢这样诓骗我,将我当傻子看待。”
她将脸凑近,拿剑拍拍冯同知的面颊,十分不解问:“你看我傻吗?”
下一瞬,她平静的面色撕开口子,漆黑的眼中酝酿出冷酷的杀意,强势森冷的气压倾泻而出,势不可挡,压得空气凝固如铅,叫人每一次呼吸都变得粘稠而费力。
“你既叫人做戏,那本该发给百姓的粮食去了哪里?”
第190章
张庭清丽无暇的面容, 映入冯同知眼中却如同索命阎罗般,森然可怖,一股寒意从她尾椎骨窜上, 瞬间爬满全身, 连牙齿都忍不住打颤。
几乎是瞬间,她支撑不住伏倒在地,痛哭流涕:“张大人,大人……下官也是一时糊涂啊……粮食也是发给灾民们的, 只不过每人分取的数目没、没刚才看到的那样多……”
“是下官克扣了三万石粮食,可上头的大人们都从中吃了些, 圣贤有云:大成若缺, 和光同尘,下官若不与她们同流合污, 哪还能有条活路啊?”
“想不到冯大人还熟谙道法。”张庭淡笑着, 目光幽深,拿剑在她脖颈比划, 似在丈量那一寸肉好下手, “然此句虽出自道德经,却是说‘最完美的东西, 看起来好像有缺陷,需要收敛自己的光芒,与世俗的尘埃混同在一起’, 可不是讲要冯同知与人狼狈为奸、坑害百姓啊。”
“大人……大人,下官受教了。念在初犯, 求您网开一面吧!”冯同知抖着手抱住她的脚,泪水鼻涕糊了满脸。
她一脚将其踹翻,怒斥:“既想让本官饶你, 还不从实招来!难道非要本官层层抽丝剥茧吗?”那话音极具穿透力,仿佛能洞察众人心底所有见不得光的地方。
众小吏吓得全身上下都湿透了,脸贴地跪在地上,只恨不得也将自己埋进土里。
这话的意思,听得冯同知浑身都起了层鸡皮疙瘩,如同见了活阎王般惊惧万分。她果然知道、果然什么都知道了……
被踹倒了她火速爬回来跪好,不得不从实招来:“下官方才确有隐瞒,下官虽扣下三万石,但赈灾粮还未抵达前,本府官吏将本地粮仓……吃了些。原本要发给百姓的都不够,想着均分了大家都活不下去,一些自作主张的官吏就、就把部分百姓赶到山窝里,自、自生自灭……”
“届时当做淹死或离散水患之中,报与朝廷便可。”
她懊悔痛哭:“一切都是底下官员自作主张,求大人开恩,求大人开恩饶下官一命啊!”
张庭舔了舔唇,要不然说怎么能出一个大贪官胡县令呢?显然鄞州府这地方是有些讲究的。从上到下都是群黑心肝的奸臣恶吏。
她将剑收入鞘中,将冯同知踹起来,“还不快带路。冯大人,你的小命就看这回能不能将功折罪了。”
偏了偏头对众小吏道:“诸位也一道吧。”
声音极冷,饱含的杀意险些将众小吏吓晕,简直欲哭无泪。本府出了这种事,张大人肯定以为她们亦是一伙儿的,可她们对今日之事真的毫不知情啊!
张庭身后的几十名亲卫也纷纷收了刀刃,恭敬立在她身后。
收鞘声哗啦一片,又将冯同知骇了一跳,缩缩脖子对她露出讨好谄媚的笑,“下官定、定努力将功折罪。”小心翼翼起身,带路领着人去了。
穿过枯黄的山林和荒芜的小道,落日西斜,照在人身上全然没有温度,越往里走寒气越重。
张庭眯着眼观察地形,虽在往深处走,可仍处于高地,不太能设伏。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她小声吩咐亲卫戒严。
几只乌鸦注视着这一行队伍,嘎嘎嘎展翅飞走了。
快要抵达之时,腥臊的恶臭扑面而来,众人心头不禁升起强烈的不安。
冯同知更是双腿打着摆儿前进,可她不敢后退,后背抵着冰冷的刀刃。
来众人领到一处深洞,洞口狭窄仅容纳三人通行,岩壁陡峭难以攀爬,底下开阔隐隐透光,能容纳百余众。
冯同知:“大人,百姓们就都在这里了。您得实现承诺放下官一马……”
张庭没理她,朝亲卫使了使眼色。
亲卫上前冲深洞喊道:“底下有人吗?钦差大人来救尔等了!”
这一声下去底下静了良久,好一会才有回声:“有……有人!”声音粗劣喑哑。
紧接着深洞之下就有人爬过来查看,这一见惊喜不已,回头对众人道:“真有人来救我们了!”又回了上边人,哭着乞求:“请大人救救我们!我们活不下去了……”
下面又传来叽叽喳喳的话音,听着人数不少。
都活着都活着,冯同知抹了把冷汗,微微松了口气。
张庭立即命人拿长绳来,拴在树上,感觉长绳能到底了。
她让冯同知第一个下去。
冯同知拼命摇头,“大人,下官不……”在触及对方握在剑上的手时,咽了咽口水,“下官这就去,这就去。”
冯同知虽体质孱弱,但也平安落地,可见洞内没有危险,麻绳结实。
于是众人便逐一下去,留了几名兵丁在外看守。
张庭甫一落地,就闻洞内腥恶秽臭无比,她喉间发痒猛地捂住口鼻,小吏们更是呕吐声不绝于耳,甚至下来的好些个亲兵都忍不住作呕。
而方才乞求营救的百姓,却佝偻在墙角一双双眼睛静静注视着她们。
借着射进来的光线,她们面色土灰,全身污浊不堪,眼神空洞、呆滞,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张庭拧了拧眉,忍着恶臭向前一步,刚开开口,他们却如惊弓之鸟似的纷纷往后缩,目光深处带着难以言喻的恐惧。
不对劲,很不对劲。
纵是封闭在深洞,百余人排泄也不至于如此腥臭。
张庭闭了闭眼,她是闻过尸臭的,眼下情形已经告诉她答案了。大概是有些百姓饿死在洞里。
她尽量让自己显得更加亲和可靠,安抚众人:“诸位,我名张庭,是天子亲封的钦差大臣,总揽鄞州府水患一事,今日审出恶臣得知大家被关在此处,特来营救。”
不动声色靠近,瓦解他们的心防,“八年前,我曾在岐山县,将三名恶贯满盈的匪首押送公堂,不知大家伙可有印象?四年前,鄞州府遭难,我曾使计叫数百百姓免遭故土流离之路,我原任漳州府凤仙县县令,后以治水有功,特升任知州,不知大家可略有听说过我的微名?”
“今朝廷调遣我任钦差大臣,必定整肃本府,永绝水患,再也不让大家饥饿流离,饱受恶吏磋磨!”
“请大家随我出洞,粮食住所,我会命人一一分派给你们。”
张庭的坦诚相待,终究叩开了众人的心防。
这位闻名遐迩的贤官,他们过去频繁听人讲起她的事迹,也曾深深眷恋若有这样的好官管制他们该多好?
可真到了这时,却无人笑得出来。
死寂在整个洞穴蔓延,沉痛的哀鸣在灵魂深处叫响。
直到过了很久,像跨过了一个世纪。
白发苍苍的老者从人群中爬出来,她两颊瘦可见骨,麻木无神,跌了又站起,死亡的气息渗透了她每一个毛孔。
她最终跌跪在张庭眼前,顿首叩拜,沉重道:“草民有罪啊!”尖锐绝望的哭声响彻整个洞穴。
这一声像彻底将众人的三魂七魄震回,他们跟着老者叩拜,整个身体紧贴在地上,散发出沉默的绝望。
一众亲卫、小吏无比茫然。从未听过受害者还需自认罪行?
张庭眉心紧锁,不解问:“诸位请起,何罪之有?”说完,就要将她扶起,老妇人和她老师一般年纪,膝盖可受不住。
老者却道出一桩惊天的大事,“草民们深陷此地,足有月余,无水无粮,不少人都相继饿死……”
“再这样下去,所有人都将因饥饿而死……草民愧为耆老,就命大家将饿死之人分食了……”她眼眶漫出沉痛的泪水,“草民不愧为人,请大人赐死罪!”
人群中,纷纷躁动。
“大人,我们没有杀人,他们都死了……”
“我们太想活了,大人……我们太想活了。”
“我女儿才八岁啊,不知是死是活,我得出去找她!”
“大人,我老娘在济州府病了,我要活着回去看她最后一眼。”
一张张面孔映入眼帘,是那样真实又是那样模糊,张庭按着额头,晃了晃头,耳鸣让她听不见任何声响,忽然肚里翻江倒海,终于忍不住躬身作呕。
“大人!”
吐完被亲卫搀扶起来,仍觉天旋地转,阴阳倒转,人将不人。
这个吃人的世道啊,真正见过方才晓得其中黑暗。
她面色苍白,连话也那样苍白:“先上去。”
先上去。
兵丁搀扶着百姓一个个上去,外面残阳已逝,空气清新,却无一人心里得到解脱。
夜幕降临,寒气逼人,周围响起森然的鸟鸣。
他们都在颤抖,都在害怕,却不知都在害怕什么。
权力是高位者的玩具,是低位者的血肉。
张庭望了望天,月亮高悬在漆黑的天空,那样饱满,那样明亮,是否也能照亮枉死者的路?指引他们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她垂了眸子,一滴泪水从左眶滑下,从未有过一日这样痛恨自己,来得这样晚,这样晚。
若枉死者无处伸冤,报仇无门。
那她愿以贪官恶吏祭天,慰籍亡魂在天之灵。
……
翌日天不见亮,鄞州府迎来一次前所未有的大清洗,铁血刚硬的亲卫将无数人从被窝中拖出来,其中上至高官,下至衙役,凡在缴获的贪污名录里,一个不落通通押送刑台。
整齐的重甲行过,发出肃肃之声,惊得百姓不敢冒头。
不远处,繁杂昏暗的林间,一群青年正在密谋。
“老大,你看这是怎么回事?天没亮这群当兵的,就抓这么多人出来,我瞧里边不少的都坑害过咱们!”
“对啊,太奇怪了!会不会知道咱们要起事,特意抓了这些狗官,演出戏给咱们看?”
性格暴躁点的,直接说:“依我看,直接冲出去把这些狗官通通杀了了当!磨磨唧唧的,像什么样子,还有那劳什子的狗屁钦差,一并砍了!咱们几百姐妹还怕她不成?”
立即有人制止她,“五妹你莫要冲动,此次朝廷派来的钦差是漳州府的张大人,此人贤名远播,确实做了很多好事,在漳州府深得民心。我们若要起事,不仅不能杀了她,反而要极力拉拢她。”
“军师说得对,张大人智谋双绝,贤名远播,无论在天下读书人或是在天下百姓眼中,都是极具影响力与号召力的。若咱们得她助益,取鄞州府不在话下。”
“说得轻巧,人家堂堂朝廷命官,前途一片光明,看得上咱们几个亡命之徒?不宰了我等,已是祖上烧高香了!”
“都别吵了,老大还没说话呢!咱都听老大的意思。”
黑衣女子定定看着抓捕的官兵,目光深沉,肃声下达指令:“在局势未曾明朗前,所有人按兵不动!”
性格暴躁的女人不满:“老大,今夜是我等最好的时机,若错失往后追悔莫及啊!”
黑衣女子却说:“什么时机?咱们每个姐妹的性命远甚于此。若非大家快被这群贪官污吏折腾死了,谁愿意冒着杀头的风险造反?”
她看向众人,“大家都记住了,我等汇聚于此不是为了功名利禄,而是为了给自己挣一条活路,也给咱鄞州府的百姓挣一条活路!”
话罢,她又道:“咱们且分散开来,待天明混入百姓当中,看这新任钦差是人是鬼,作何含义!”
很快天方既白,官兵离去,百姓们都出来活动,跑去刑台看热闹。
此处刑台,是张庭连夜命人搭建,特意用来处置这一众贪官污吏。
鄞州府既能出如此多的恶吏,民心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前两日更甚者她去巡查那一路,看到的官民和乐的局面,都是这些人刻意演给自己看的。
如此,将这群恶棍于百姓面前戮首,以安民心,稳定本府根基。
首先押解上来的,正是鄞州府二把手冯同知,她哭喊着:“张大人你不能杀我!你答应过我的,将功折罪就不杀我!”
张庭淡淡回她:“犯官罪大恶极,立小攻难以抵恶业,本官奉皇帝陛下召令,可行先斩后奏之事,拖下去,斩!”
冯同知被亲卫拽走,“张庭你言而无信,不得好死!”片刻后两脚并用挣扎,又道:“本官与高相有旧,尔等无权斩我!快放开!张大人……你若不想与高相结为死敌,就命人放开我!”
张庭眼皮都懒得掀一个,高璆?早就盼着她死了,她还缺对方多恨点?
刽子手将人摁倒,手起刀落,人头落地。
一个接一个,似乎每个走到断头台的人都要发表几句‘慷慨陈词’,将张庭骂得体无完肤,祖宗十八代都骂尽了。
张庭无所谓,就当好心让他们临死多说说话。之后平静地让衙役将这些人的头颅悬挂在府衙之上,以儆效尤,震慑宵小。
混在人群中,本要起事造反的人见了,心底纷纷一震:乖乖哦!这钦差真是个狠角色!
监斩完毕,刑台腥臭满天,她浑不在意拿着一卷名册走下来,来到众百姓面前,将手中名册一一展示在他们眼前。
“诸位百姓,为祸鄞州府多年的奸臣恶首俱都伏诛,这上边记载的一共一百三十七名官吏,三十名衙役,大家可在稍后移步府衙前,对比面容是否一致,若有不对,尽管来报与我,张庭必当发动所有官兵,将贼子正法,扫除民愤,荡彻寰宇!”
这将百姓们的心彻底安下来,曾经的受难者无不掩面恸哭,哀戚不已。
“张大人您是好官,好人,可是……您为我们这些微末若浮萍之人,宰了那么多欺负我们的贪官,里头还有高官的走狗,您可怎么给上面交代啊!”
百姓朝她一跪,“大人,您请受小民这一拜,我之幼子被恶吏奸杀,诉苦无门,老妇前去府衙申冤,还叫衙役打折了左脚,若不是您小儿地底恐难以瞑目啊!”
“大人还有我还有我,我原先家财丰厚,却叫这贼官盯上,夜里叫人扔去沟渠,家里一应钱财乃至夫郎,全部被贼官强抢,谎称匪患,令我只得哑巴吃黄连!”
“您就是我们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啊,张大人请受小民一拜,是我等拖累您的前程了!”
张庭深叹一口气,逐一将百姓们托起,“今日之事无论如何都是本官应做的,处斩一百六十七个恶首,全当告慰枉死者,惟愿他们灵魂安息。”
“至于朝廷责难,今日之事在我,张庭一力承担!与大家毫无干系。”
“众乡亲们也不必伤怀,我既做了赈灾钦差,自当为民请命,诛杀恶贼,若这都做不到,张庭也不必为官了。”
这话一出,百姓们心底轰鸣,纷纷围着中心的人,不……是他们的神,落了无数眼泪,人心齐聚,从古至今,再也没有比这时候更高涨的民心了,这一刻就是叫他们赴死也甘愿啊。
外圈的‘预备反贼们’也听得无不动容,抹了眼泪花。
纷纷感怀道:“张大人是个好人,能将鄞州府治理好。老大咱们还反吗?”
“谁要再敢打张大人的主意,我就跟她拼了!”性格暴躁的女人捂着上半张脸道,她眼睛在尿尿。
黑衣女子拭干眼角,说:“不反了。但朝廷若要害张大人,那咱们就跟着张大人反了!将这天捅破个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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