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庆宫。
赵德妃手上拿着银剪, 慢条斯理修剪着茶花。天气寒冷,茶花开得不易。原来小碗口大小的花朵,如今花瓣散开, 与酒盏大小无异。
黄嬷嬷拿了红铜手炉上前,关切道:“娘娘, 仔细冻着手,让奴婢来吧。”
“哪就那般冷了, 闲着无事, 再坐着不动,身子都快散了架。”赵德妃闲闲道。
原本赵德妃管着尚寝与尚功两局, 交出尚寝局之后,不再如以前忙碌。她也极少出门, 只专心照看着萧允珏。
话虽如此, 赵德妃接过手炉,将银剪递给了黄嬷嬷,在一旁看着盆中被修剪齐整的山茶。
黄嬷嬷只剪了几片叶子, 道:“今年苑囿的花紧张, 瞧这花木, 也一年不如一年。去岁天气更为严寒, 花远比今年开得要好。”
苑囿种植花木的匠人, 皆精挑细选, 全是种植花木的好手。能一年不如一年,除去苑囿的花木, 并非原来的花木, 便是从根上开始不同。
赵德妃只轻笑了声,并未说话。
她早已看出苑囿的不对劲,当初毫不犹豫拿出尚寝局, 与之也有关系。
黄嬷嬷觑着赵德妃的神色,说道:“娘娘,老夫人前两天还递话进来,说是想念娘娘,二皇子,想来给娘娘请安。”
赵德妃柳眉紧皱,隐隐不悦道:“我早就与她说过,宫中朝堂皆不太平,他们该韬光养晦,莫要添乱!你让人回了她去,敢惹出乱子,休怪我撒手不管!”
见赵德妃动怒,黄嬷嬷赶忙应是,“娘娘息怒,老夫人也是关心着娘娘。”
方司灯死得蹊跷,赵德妃也不相信高才人会因为炭毒而亡。只她并无证据,每走一步皆要谨慎万分,以不变应万变。
想着娘家人的糊涂,赵德妃心中厌烦,不欲多提。
“娘娘,繁英阁那位,皇上待她真是不同。”黄嬷嬷迟疑了下,陪笑着道。
赵德妃伸手拨弄着花瓣,神色淡然,道:“黄嬷嬷,你瞧这花,无论春日或是寒冬开放,总归是花开一季。你可见着能开得长长久久的花?”
黄嬷嬷道也是,“奴婢担心着,那位要是有了身孕,只怕就不同了。”
赵德妃道:“有身孕又如何,养孩子哪那般容易。能顺顺当当怀到生产,生产后能顺顺当当长大,得靠祖上积德。”
妇人十月怀胎不易,生产时在鬼门关走一遭,婴儿多夭折,即便皇家也如此。
“太阳偏西了,再过一阵搬进屋去吧,这花矜贵着呢。”赵德妃望着天际的太阳,一边吩咐,一边朝屋内走去。
黄嬷嬷赶忙吩咐了下去,这时小宫女上前回禀道:“嬷嬷,李婕妤来找娘娘。”
赵德妃听到小宫女的话,脚步一顿,她笑了笑,道:“叫进来吧。”
黄嬷嬷赶忙推了推小宫女,“娘娘吩咐了,快去。”
小宫女匆匆去了门外,黄嬷嬷随着赵德妃进了回廊暖阁,添炭煮水。
李婕妤很快走了进来,屈膝盈盈见礼。两人已经好些时日不见,赵德妃一如既往地亲切,朝她招手道:“快过来坐。”
黄嬷嬷奉茶后招呼宫女退了出去,李婕妤坐在锦垫上,吃了口茶,道:“恐娘娘忙,我就没来打扰。还是娘娘这里舒适,就是茶都格外香甜。”
赵德妃笑道:“你这个贪嘴的,好似说得你那里连茶都没得吃一样。你要真是喜欢,我让人包一团茶饼,你且拿回去吃。”
“还是娘娘大方,那我就不客气了。”李婕妤熟不拘礼,再抿了口茶,感慨道:“先前我去过繁英阁,吃了盏江美人那里的茶。茶盏是粉青釉杯,茶是龙凤团茶。我恍惚以为,是到了皇上跟前呢。”
元明帝喜吃龙凤团茶,用釉的器物,后宫中几乎无人不知。
在福庆宫,亦备着变釉杯盏,龙凤团茶。元明帝已有好些时日不曾来,茶盏都落了灰。
赵德妃喜欢白瓷,日铸青茶。青茶的先苦后甘,配着白瓷盏,一清二白,煞是好看。
听到李婕妤话中的挑拨,赵德妃不禁笑了笑,眼皮都未抬,专心吃着茶,只哦了声,“个人口味喜好不同罢了。”
李婕妤笑吟吟说是,眸色却沉了沉。她放下茶盏,解下腰间的荷包递上前,笑道:“我这里得了几颗南珠,成色皆上乘。南珠矜贵,惟有娘娘的国色天姿能配得上。”
赵德妃扬了扬眉,李婕妤与她一样,皆喜好珍珠,李婕妤这是见挑拨不成,忍痛拿出心头好来了。
荷包中的南珠,颗颗圆润,难得大小皆差不多,皆比拇指还要大些。
赵德妃将荷包放在案几上,依旧只微笑吃着茶,绝不多问。
李婕妤见状,咬了咬唇,心一横,道;“娘娘,我去过繁英阁,那边打定主意,连着苑囿一并夺了去。以前娘娘管着尚寝局时,从未出过纰漏。大哥经常感激不尽,我也一样,盼着娘娘继续管着尙寝局。”
赵德妃端着茶盏,好奇问道:“繁英阁要夺走苑囿?”
“江美人的父亲出仕多年,依旧只是个小县令,娘家兄弟则连个功名都没考上。孙儿都已长大,儿子还没个正经差使,一大家子都靠着江父过活。江父已上了年岁,待他眼睛一闭,这一家子要如何过活。”
李婕妤目露轻蔑,道:“眼下繁英阁正得宠,娘家兄弟说不定能靠着他得个恩荫。江父升一升,到六部谋个郎中。这虞部的郎中,最合适不过。”
虽仅是猜测,李婕妤分析得有几分道理。苑囿出了纰漏,江舲正得宠,眼下是拉扯江家的大好时机。如果换做她,她肯定也会这般做。
不过,李婕妤太心急了。
赵德妃面上看不清任何的反应,只慢条斯理吃着茶,随意道:“前朝的事情,你我也管不着。”
赵氏缺银子,当贡品的笑话闹得人尽皆知。赵德妃得了她不少好处,现在却装出云淡风轻的派头!
李婕妤暗自咬了咬牙,眸中不甘阴狠闪过。赵德妃在宫中经营多年,知晓不少苑囿的底细。她顿了下,豁出去道:“大哥的差使与其给了江家,倒宁愿拿出六成来给娘娘。”
赵德妃缓缓放下了茶盏,似笑非笑道:“李婕妤与我说这些,我也爱莫能助啊。前朝的差使,要去问皇上才是。”
李婕妤僵了僵,垂眸片刻,道:“七成。这些年来,大哥没得几个银子,有一部分,娘娘定当知道去了何处。”
赵德妃脸上的笑淡了下去,她冷冷看着李婕妤,许久都没做声。
*
苑囿不知从何处寻来了花木,宫中各处摆满了水仙,瑞香腊梅等花,妆点得冬至喜庆又热闹。
元明帝冬至祭天大典,须得提前斋戒,沐浴更衣。忌荤腥,男女之事。
连着数日的劳累,元明帝终于能歇口气。待夜宴的筵席一散,径直来了繁英阁。
冬夜漫长,江舲用过晚饭后,在榻上百无聊赖坐了一会,看到案几上的年糕,顿时来了劲,道:“文涓,你将薰笼揭开,我们来烤年糕,分了吃正好散福。”
文涓笑着应下,道:“年糕容易积食,美人要少吃些。”
晚间江舲吃得多,此刻并不饿,道:“我不多吃,就是图个好玩。”
文涓取了架子,阿箬芳荷一并进了屋,几人守在薰笼前烤了起来,没多时,年糕噗呲冒出了泡,散发出阵阵的清香。
“要是抹一层蜜就更香甜了。”江舲遗憾地道。
她平时不吃甜,房中不曾备着蜜。阿箬自告奋勇要去膳房取,江舲拦住了她:“罢了,都这个时辰了,让膳房的人也歇一歇。”
繁英阁灯盏氤氲,元明帝走进抱厦,绕到回廊上,望着东屋窗棂上的灯火,脸上不知不觉浮起了笑意。他没让人通传,让黄梁一众随身内侍皆在外候着,独自来到次间门口。
听到江舲的话,元明帝不由得疑惑问道:““何事让膳房的人歇一歇?””
江舲见是元明帝,眉头情不自禁一蹙,忙上前见礼:“皇上怎地来了?”
“朕如何能不来?”元明帝瞪了她一眼,看着薰笼上的年糕,对文涓她们挥了挥手,“快些拿出去!”
文涓她们赶紧连着薰笼将年糕一并提了出去,江舲见即将到嘴的年糕飞了,暗骂道:“真是烦,大过节的跑来添堵!”
元明帝早预料到她要暗搓搓骂人,哼了声,道:“食饮有节,你已用过了晚膳,更不宜食年糕。”
江舲嘴上恭敬应是,心里直翻白眼:“要你说,我又不是傻子,吃饱了还硬塞。这么好为人爹,去你儿女那里当爹去!”
好心被当做驴肝肺,元明帝习以为常,并不生气。
这些天面对朝臣,使节,皇室宗亲时时,元明帝仿佛只认识他们的面孔,实则陌生无比。
久违地听到她的心声,能掌控一切的滋味,令他感到犹如盛夏吃冰雪凉水,浑身通泰。
“腊梅又皆做成香包了?”元明帝鼻翼翕动,见屋中不见花,好笑问道。
“是。”江舲干巴巴答道,心想:“他这么晚了跑来,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偏偏还在这里东问西问,快去洗干净,睡了你我好睡觉!”
话虽粗鲁,却深得元明帝的意。他心头一阵发痒,勉强坐着吃了两口茶,咳了咳,面无表情道:“时辰不早,朕也累了,歇了吧。”
江舲嘴角微抽,悄然骂了句“装腔作势”,前去更洗。
元明帝洗得飞快,满含期待躺在床上等着,江舲走上脚踏板,他顾不得矜持,伸出手臂扯下床帐,顺势拉着江舲滚倒在床。
先前江舲没吃到年糕,虽非吃不可,但她很不高兴被说教。她没有动弹,打算体会一下元明帝临幸后妃的原始滋味。
元明帝察觉到江舲与之前的不同,一时很是失望。他忍了忍,到底脸皮不如她的厚,终是没有问出口。回忆着她曾拉着他做的那些,手忙脚乱一阵乱摸索。
“天老爷,又不是啃猪蹄子!”江舲实在忍受不了,一把将他拔起,领着他,照着她的快活路数来。
元明帝得她的点拨,渐入佳境。眼前花火闪过,偃旗息鼓。
江舲马上起身下床,站在脚踏上穿好里衣,屈膝施礼告退。
元明帝躺在那里,目光幽深望着江舲,错了错牙,待喘息平缓下来,前去净房更洗。
回到卧房,元明帝坐在床沿上,眉头一拧,心道她不在次间的榻上歇着,究竟歇在了何处?
元明帝沉吟了下,起身前去西屋,见她裹成一长条,躺在窄小的坐榻上,已经发出均匀的沉睡声。
“真是能睡!”元明帝一阵无语,见她一翻身就会滚下榻,又不由得心疼。
“起来,去床上睡。”元明帝上前,俯身在江舲耳边唤着她。
江舲耳朵发痒,她伸手挠了下,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是元明帝,眉头控制不住地蹙起,撑着起身,含混道:“皇上找臣妾何事?”
元明帝瞪着她,道:“亏你不怕睡着了摔下来,快去床上睡。”
“臣妾多谢皇上隆恩,照着规矩……”江舲克制住睡意来袭的烦躁,规矩说道。话还没说完,就被元明帝拉了起来。
“朕的话就是规矩!”元明帝没好气地打断了江舲,瞥了她一眼,暗中回骂了她一句装腔作势。
她竟有脸讲规矩,她就是天底下最最没规矩之人!
皇命不可违,江舲挣脱不得,只能在心里咆哮怒骂:“狗男人,烦死了,你不会滚回你的大龙床上去睡吗?”
连着几次之后,元明帝琢磨出了些况味。
以前他宠幸过嫔妃之后,她们都被遣走,不得留宿。
她看似守着规矩,实则所作所为与他一样。
元明帝打定主意,充耳不闻任由她骂。
身为九五之尊的帝王,岂能送上门让她快活过,再被她无情丢弃一边!
第42章
元明帝躺在外面, 江舲裹着被褥紧贴墙,中间躺下两人还绰绰有余。
“莫生气,生出病来无人替, 阿弥陀佛,阿门……”
元明帝听到她一阵胡乱嘀咕, 很快,她安静下来, 响起均匀的呼吸声。
自小到大, 元明帝从未与人同眠过。待那股与她置气的冲动散去,阵阵不适与陌生的情绪浮上心头。他不禁侧头看去, 昏暗的床帐内,她蜷曲着身子, 十足像是只胖蚕蛹。
他习得的礼仪规矩, 无论站姿坐姿,甚至是睡姿,皆要保证仪态举止端正, 斯文。
平时她在人前时, 尙能装一装, 规矩上让人挑不出任何的错处。私底下时, 她自在随意, 往榻上一摊便是一整天。
“睡相真差。”元明帝不由得失笑。
伴着她的安睡声, 不知她藏在何处,腊梅散发出的凛冽香气。本了无睡意的他, 情不自禁打了个呵欠, 倦意袭来,陷入了沉睡。
一夜好眠,黄梁前来叫起, 元明帝神情气爽醒来,侧头朝睡在里面的江舲看去。她拉起被褥盖住头,蠕动几下,便一动不动了。
早起心情愉悦,元明帝不欲听她骂人,示意黄梁他们莫要吵到她,去次间穿戴好衣衫。
洗漱后来到正屋,江舲已经起身,穿戴好屈膝见礼。元明帝惊讶不已,问道:“你怎地起来了?”
“皇上日夜操劳,臣妾当起身伺候,规矩不可违。”江舲恭敬地答道。
元明帝掀起眼皮,上上下下仔细端详过去。见她低垂臻首,温婉柔顺,与他听到的她判若两人,忍笑道:“用膳吧。”
江舲应是,前去食案前坐下。元明帝记着她的脾气,不再去管她如何用膳,难得落了个清净。
饭后,内侍宫女撤下食案,奉上茶水。江舲朝屋中伺候的黄梁他们看去,神色欲言又止,心道:“这么多人在,明明理直气壮的事情,好像有心心虚呢。还是私底下说吧,毕竟他的小心肝,要是犯了他的忌,他一时下不来台,认为丢根本不存在的脸的话”
元明帝板着脸,懊恼不已。她规矩起床,虽不见她伺候,难得没在心里骂人。谁知她只坚持了一会,又开始胡说八道!
不过,瞧她左顾右盼鬼鬼祟祟的模样,元明帝实在看不下去,抬手斥退屋中伺候的内侍宫女,问道:“你有何事?”
江舲松了口气,道:“皇上,臣妾有事禀报,请皇上稍等片刻。”
元明帝点点头,江舲从文涓那里拿了锁匙,前去卧房匣子中取了金蟾出来,道:“皇上,这是李婕妤拿来送给臣妾的金蟾。”
“李婕妤送你的?”元明帝一愣,接过金蟾掂了下,想到最近苑囿之事,脸色不大好看了。
“是,前几日李婕妤拿了金蟾来送给臣妾。臣妾不知李婕妤的用意,无功不受禄,金蟾太贵重,臣妾不敢收。可臣妾要是还回去,恐怕李婕妤会生气,认为臣妾看不上金蟾,看不起她,连礼都不肯收。臣妾思来想去,着实想不出妥善处置的法子,想求皇上替臣妾拿个主意,本想早些回禀皇上,这些日子皇上朝政繁忙,臣妾就耽搁到了现在。”
江舲没提李婕妤的用意,不欲冤枉了她,亦不愿自己被莫名其妙牵扯进去,最后背了锅。她并非清高,视钱财如粪土。
冬夜无聊时,金蟾数次被她取出来,暗搓搓摸了又摸。
将李婕妤送金蟾之事告诉元明帝,一来若是出事的话,她先提前将自己摘出来。二来她想要将金蟾过明路,据为己有。
元明帝垂眸看着金蟾,心里怒意翻滚。抬起眼,看到江舲不时飘向金蟾的模样,一时颇为无语。
思及她时常念叨着金银,若他拿走金蟾,她指定会生气。元明帝将金蟾递过去,道:“既已给你,你就拿着吧,朕知道了。”
江舲大喜,嘴角的笑容压都压不住,上前双手接过金蟾,真心实意地屈膝谢恩:“多谢皇上,臣妾却之不恭了。”
元明帝看到她高兴,不由得跟着笑起来,闲闲道:“金蟾手艺粗糙,除去宝石还值几个银子,金蟾顶多称得上金块而已。”
“是,皇上教训得是,臣妾没见识,看不出手艺的好坏。”江舲顺极而流答道,心中却嘲讽不断:“只是金块而已,呔,好大的口气!你是皇帝,财大气粗,算你对。你看不上的金块,有本事能我几块吗?”
元明帝被编排,自不会给她金块。懒得听她的胡言乱语,起身离开。
回了金蟾之事,苑囿以及李婕妤再如何做,便与她无关了。
元明帝虽不曾表态,江舲也不追问,喜滋滋地回屋放好金蟾。躺在榻上,搂着软垫心满意足地睡回笼觉。
时日过得飞快,新年很快来临。一直要热闹到元宵过后,年才算过完。
礼仪规矩繁琐,虽无需做重活,只各种宫筵,让人连轴转。一天下来,累得浑身酸疼,只向躺着长睡不醒。
所幸过年平安无事,苑囿那边的花木不断,尚寝局秦尙宫得力,差使办得妥妥帖帖,江舲乐得做甩手掌柜,一切交由她去做。
待元宵之后,江舲得以松懈,翌日足足睡到近中午才起身。屋外春日太阳明媚,她对文涓道:“你把茶点搬到暖阁去,太阳好,多留几扇窗。”
文涓领命前去了,过了一会收拾好暖阁,前来请江舲出去。
风从窗棂外吹进来,不见冬日的刺骨,吹在身上仍然冰凉。文涓贴心,在暖阁中点了薰笼。坐在软垫上便不会觉着太冷。
江舲满意极了,望着满园的春光,一勺勺舀着杏酪吃起来。宫中的各式点心酥酪向来做得甜,膳房厨子照着她的口味,做了少甜的奉上。
文涓在小杌子上坐着煮茶,道:“美人先吃上半碗,过一阵奴婢前去取午膳。膳房那边来人说,今朝有了春笋,呈上来让美人尝尝鲜。”
听到春笋,江舲眼睛顿时一亮,道:“你去让膳房做油闷春笋。”
文涓道好,道:“奴婢让阿箬去。”
“阿箬今朝荀休,你让芳荷去就是。”江舲说道。
文涓迟疑了下,道:“美人,芳荷最近经常抢着出去跑腿当差。奴婢担心,芳荷仗着美人得皇上看重,仗势欺人,给美人招来怨恨。”
江舲怔住,自嘲道:“原来繁英阁的人能仗我的势欺人了。你去让阿箬跑一趟吧,将芳荷叫来,我问问她。”
文涓前去找阿箬,芳荷来了暖阁,屈膝见礼,道:“美人找奴婢有何吩咐?”
“坐吧。”江舲指了指小杌子道。
芳荷见她神色严肃,慢慢侧身在小杌子上坐下,手扭着衫裙,掩饰不住地紧张。
江舲不会拐弯抹角,径直道:“芳荷,无论是你,还是文涓阿箬,繁英阁任何一个内侍宫女,都严禁在外招摇,收受好处,许诺替他人办事。若是违反的话,我会不顾往日的情分,一律送到宫正司去!”
听到宫正司,芳荷不由得颤抖了下,脸色逐渐变得苍白。她垂头应了声,紧咬着唇,神情挣扎。
江舲看到她的反应,大感不妙,沉声道:“芳荷,你有何话说?你要是从实告知,说不定我还能放你一马。要是你隐瞒,被我查出来,休怪我不客气!”
芳荷一惊,立马抬起头,急着道:“美人,奴婢说,奴婢什么都说!”她起身在地上跪下,颤声道:“前些时日,翠微阁李婕妤身边的红叶,拿给了奴婢一只金镶步摇给奴婢,说是李婕妤送给美人。美人不好意思当面收下,让奴婢替美人收起来。奴婢将花钿放在木柜左侧的匣子中。奴婢不见美人戴,以为美人不喜戴步摇,便不曾多问。”
江舲嫌弃走路时步摇晃得人头晕,她极少佩戴。值钱的宝贝,江舲都锁了起来,锁匙由芳荷保管。
木柜左侧的匣子,江舲只放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平时极少打开。她冷冷看了芳荷一眼,蹭地起身,匆匆跑回屋。
芳荷慌乱不已,起身跟在了后面。文涓交代完阿箬回来,见状赶忙跟了进去,着急问道:“美人,出什么事了?”
江舲拿出木柜的匣子打开,从几只旧荷包中,翻出一只朱红的缂丝荷包。
荷包里,赫然放着一只梅花枝的金镶玉步摇。梅花花枝与梅花瓣皆用金做成,花蕊中镶嵌着绿得滴水的碧玉。
文涓看到步摇,霎时睁大眼,难以置信地道:“这只步摇,奴婢从未见过。如此贵重之物,怎地会放在这只匣子中?”
芳荷一脸的害怕,仓惶地道:“美人奴婢不曾告诉美人,奴婢当差不上心,请美人责罚。”
江舲气得手都在发抖,厉声道:“你收了红叶什么好处!说!”
芳荷嘴张了张,见江舲盛怒,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结结巴巴道:“红叶她她给了奴婢金一只金蝉做谢礼。”
“去拿来!”江舲挥舞着手臂,怒道。
“是,奴婢这就去拿。”芳荷手忙脚乱爬起来往外跑去,文涓连忙跟着她,一道将金蝉拿了进来。
金蝉拇指般大小,蝉眼镶嵌着米粒大的琉璃,翅膀则是薄如蝉翼的金箔。金蝉应当是实心,拿在手中颇有分量。
“金蝉这般贵重,红叶拿来给你做谢礼,你其实心里有数,她让你做的事,肯定不对劲。你将步摇藏在匣子底下,不敢对我说,证实了你的心虚。”
江舲以前就骂过阿箬芳荷,她们太笨,做不了大事,更做不了坏人。在后宫想要出人头地,无异于痴人说梦。
元明帝称金蟾做工粗糙,蟾蜍又是吉祥招财之物,金子打造成金蟾的样式,算不得稀奇,寻常可见。
李婕妤难以证实金蟾是她所送,放有宫中徽记的步摇到她屋子,定当是要指正她收受好处。
只李婕妤估计也未曾料到,芳荷容易被收买,也容易被发现,一恐吓,便忙不迭招供了。
江舲面无表情,失望至极,缓缓道:“芳荷,以前在撷芳阁的时候,我就与你们说过,天上不会无缘无故掉馅饼。当时苏月给你与阿箬好处,被我查到,因为你们尚未造成什么后果,我放了你们一马。后来,我数次与你们耳提目命,要谨守自己的本分。你看我好说话,从没放在心上过。”
芳荷跪在地上,簌簌发抖,苦苦哀求道:“奴婢错了,是奴婢财迷心窍,求美人饶命啊!红叶拿了步摇给美人,奴婢以为美人白得一只步摇,奴婢脑子笨,想不到那么多,美人饶了奴婢这次吧!”
江舲看着巧夺天工的金蟾,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芳荷心心念念着钱财,拿到金蝉时,估计与她拿到金蟾时的心情一样。
砍头抄家都挡不住贪官污吏,江舲不敢高估自己的意志力,李婕妤当时多拿几只金蟾,她估计真就被收买了。
一只金蝉,足够芳荷这些年在宫中当差,千辛万苦积攒下的月例。
江舲闭了闭眼,狠下心道:“芳荷,你若有能在柳树巷挺过去,我想法子放你出宫。你在宫中积攒下来的东西,连着金蝉,你都一并带走。要是你挺不过去,那是你自找的,是你该承受的代价!”
芳荷惊惧之下,眼睛一翻白,软软一下瘫倒在地。
江舲看得难受,怕自己心软,对默默立在一边的文涓道:“你去找宋宫正来。”
文涓从怔松中回过神,赶忙应是。走到屋外,垂拱殿那边的内侍一头汗水,急匆匆赶来,急着拦住她:“你别走!皇上有旨,立即传江美人以及伺候的宫女,一并前去御前问话!”
第43章
江舲听了文涓回禀, 大感不妙。她顾不上芳荷,带上步摇,金蟾与金蝉, 与文涓阿箬芳荷几人,来到文德殿。
殿中气氛凝重, 除去元明帝,林贵妃柳贤妃赵德妃以及李婕妤都在。李婕妤立在殿中央, 螓首低垂, 脸上泪痕犹在。
江舲下意识屏声静气,文涓几人跟在她身后, 上前屈膝请安。
元明帝看着江舲,见她面无表情, 一副隐忍克制地模样, 他不禁抬手抚摸了下鼻尖,道:“江美人,朕让你管着尚寝局花木之事, 你却借机向李婕妤索要钱财, 中饱私囊, 可有此事?”
“回皇上, 臣妾冤枉。”江舲想都不想, 坚决地否认:“李婕妤是在污蔑, 撒谎!”
李婕妤抬头看向江舲,一双猫儿眼中的泪泫然欲滴。她拿帕子蘸着眼角, 委屈万分地道:“江妹妹, 我送给你金蟾,你尤为不满意。金镶玉步摇是皇上所赐,向来是我最心爱之物。你看上了, 我只能忍痛割爱,惟求着你能放过李家。可惜,我想错了,江妹妹心气高,只金蟾,步摇,照样入不了江妹妹的眼。江妹妹,你称我撒谎,江妹妹可敢让人去搜,看我的步摇,可是江妹妹拿了去?”
江舲听得头疼,先前因为芳荷之事,本就出离愤怒。她着实忍不住了,拿出装着步摇的荷包,朝李婕妤面前一扔。
“我从来不戴步摇,因为觉着晃得人头晕。我看不上你的步摇,更看不上你!”
“江妹妹,你……”李婕妤捡起荷包,像是受了天大的侮辱。她哽咽难言,楚楚可怜看了眼元明帝,拿帕子捂住脸,伤心流泪起来。
“步摇是如何到了我手上,你故意不提,那就让我来说。”江舲拿出金蝉,生气地将红叶让芳荷偷放步摇之事说了。
李婕妤哭着道:“皇上,臣妾不知金蝉从何而来,更不曾吩咐红叶做这些。臣妾冤枉,请皇上明查!”
元明帝神色阴沉,冷冷看了眼芳荷,道:“传红叶!”
很快,红叶被传进了殿。李婕妤拿出步摇,问道:“红叶,我可有给你金蝉,让芳荷将步摇放在江美人处?”
“娘娘,奴婢不知什么金蝉。”
红叶神色疑惑,看着李婕妤手上的步摇,不解道:“步摇?这只步摇是娘娘的心爱之物,娘娘忍痛送给了江美人。当时娘娘心疼极了,时常念叨着步摇是皇上赏赐,娘娘当时伤心了许久呢。”
芳荷见红叶矢口否认,惊恐之下,本能地保命,急着道:“红叶撒谎,金蝉时她拿给我,说是让我拿着玩,要是喜欢的话,以后她再给我!美人的体己中,只有月例积攒下来的碎银子,繁英阁都照不出来这么精致名贵的金蝉!”
元明帝动了动身子,厌恶地看向芳荷,余光不由得瞄了眼紧绷着脸的江舲。
红叶沉着冷静,她不与芳荷争辩,只道:“芳荷经常前去膳房传膳,吩咐厨子做江美人喜欢的菜式,顺道也给她准备一份。前去膳房的各宫宫女,无人不知,芳荷脾气极大。奴婢恐惹了她不喜,奴婢避之不及,与芳荷从未有过来往。”
从江舲受宠之后,膳房巴结上来,芳荷跟着得了不少孝敬。连主子们都吃不到的饭菜,她身为宫女,却能随便享用。
红叶话中有话,指出芳荷在膳房颐气指使,替江舲要饭菜。
嫔妃的饭菜皆有定例。江舲的举动,实则是仗着受宠,视宫规于不顾。
奴随其主,芳荷的嚣张,间接证实了江舲向李婕妤索要钱财之事。
芳荷嘴张了张,面若死灰,冷汗湿透衣衫,再也说不出话来,匍匐在地,浑身簌簌发抖。
“拖出去杖毙!”元明帝指着芳荷,厉声道。
芳荷一下晕了过去,江舲见状,急着道:“皇上!臣妾有话说!”
元明帝眉头蹙起,道:“此等刁奴,莫非,你还想替她求情不成?”
金蟾已在元明帝面前过了明路,芳荷不知此事,李婕妤应该也不知情。
芳荷是江舲身边伺候的人,虽然她与阿箬都算不得机灵,忠诚。但江舲自己也算不得聪明人,更不会要求她们必须要有奴性,誓死效忠她。
因为她自己都做不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芳荷是犯了错,直接杖毙太过残忍。
宫正司处罚,也只是打板子之后,送进柳树巷养伤,她还有活下来的机会。
“皇上,去膳房要吃食之事,确实臣妾所为,并非芳荷自作主张。”
吃进口的饭菜,皆要经过膳房的手。江舲绝口不提是膳房主动孝敬,主动承认了要吃食之事。
江舲恭敬地屈膝,道:“皇上,臣妾想问红叶与婕妤娘娘几句话。”
元明帝点头应允,江舲看向红叶,问道:“红叶,你可有在膳房要过吃食?你先别急,想好了再回答。”
红叶愣了下,她不敢迎着江舲的目光,忙垂头回避,硬着头皮道:“奴婢守着规矩,不敢擅自索要吃食。”
“膳房人多眼杂,随便一问就可得知。红叶,你在撒谎。不仅你与芳荷一样,婕妤娘娘也在膳房要过吃食。”江舲肯定地道。
她都能享受膳房的好处,李婕妤这些年颇为受宠,膳房哪能不主动孝敬。红叶也一样,一并跟着李婕妤吃香喝辣。
红叶心虚地不敢做声,李婕妤在膳房要喜欢的菜式,她确实吃了不少。
如江舲所言,膳房人来人往,总有人看到,随便一查就知。
江舲不再去管红叶,看向李婕妤,问道:“婕妤娘娘,苑囿的花木,起初短缺,后来为何又送了进来?”
李婕妤眼眸闪了闪,道:“我大哥管着苑囿,当差向来尽心尽力,不敢负了圣恩。冬至过年元宵皆是重要节庆,岂能让皇上没了脸面,大哥散尽家财,去买了花木,补齐了短缺。”
江舲哦了声,道:“李郎中还真是尽心尽力,买了上好的花木送进宫。我就是觉着奇怪,苑囿匠人皆是好手,远比民间种植花木的花农本事要高。民间的花农能种出来,苑囿却种不出来。”
李婕妤神色微变,她死死盯着江舲,一时没有做声。
江舲笑了下,再继续问道:“花木运送不易,李郎中只能向京城以及京郊的花农去买。宫中连着节庆,耗费花木众多,要是大量供给了宫中,京城就该缺花木了,花木的价钱,应该大涨,比起以前至少要翻好几倍。李婕妤,京城的花木,究竟价钱如何?”
“我是后宫嫔妃,如何知晓京城花木的价钱?”李婕妤冷冷道。
江舲惊讶地道:“婕妤娘娘称李郎中散尽家财去买花木,却不知花木的价钱?婕妤娘娘,李郎中散尽的家财,到底是多少银子?”
“就算借债,大哥也会当好差使。究竟花了多少银子,大哥不愿让我担心,从未告诉过我,我无从得知。”
李婕妤心里虽紧张,反应却极快,很快反击道:“江美人抓住银子不放,是担心李家花光了银子,以后再也勒索不到了?江婕妤心心念念惦记着苑囿,尽管放心就是,大哥遭此一劫,正打算辞去苑囿的差使。”
“婕妤娘娘,你先别岔开话题,只需回答我的问题。”
江舲不为所动,问道:“婕妤娘娘,为何苑囿的匠人,会种植不出来花木?”
李婕妤心沉下去,道:“前朝匠人的事,我哪会清楚,江美人要想知道,去质问苑囿的匠人便是。”
“婕妤娘娘,你可承认京城的花木,应该价钱飞涨?”江舲追问道。
李婕妤谨慎地道:“江美人,你究竟是何意思,我先前已经回答过你,我是后宫嫔妃,不知宫外之事!”
江舲不再问她,对元明帝道:“皇上,臣妾问完了。臣妾以为,婕妤娘娘的话前后矛盾,她自称不知京城花木的价钱,却咬定李郎中散尽家财,甚至借债去买花木。京城种植花木的花农不多,臣妾恳请皇上去查查,李郎中究竟可有去买花木,买了多少,价钱几何。”
其实江舲在提问中,指向已经很明显。
李郎中要是去买花木,所需量大,需要大笔的银子。
年节时的花木本来就贵,李郎中要是花的银子不多,就是向花农压了价钱,等于是强买强卖,欺行霸市。
若是李郎中照着市价购置,李家未免家财太雄厚了些。
江舲两次提及苑囿的匠人,他们种植不出来花木,除非是肥料不足,种子,或者植株时以次充好。
以前赵德妃管着尚寝局,她拿了李家的好处,苑囿送进来的花木不足,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受宠的嫔妃,只能摆些不值钱的野花野草。
无论何种,李郎中都脱不开干系!
江舲拿出金蟾,在手中来回端详,道:“这是婕妤娘娘强塞给我的金蟾,当时我看到之后,都吓了一跳,心想李家真是阔绰啊!随随便便就能拿出金块,这颗红宝石,更是价值不菲。皇上,李家究竟有无散尽家财,臣妾以为,也可以查查。李婕妤的父亲李侍郎,大哥李郎中当了多少年的官,得了多少的俸禄,户部有账目可查。李家家中的买卖,田产,赚了多少银子,大致也可以估算。李家的宅子,库房有多少银子,平时的吃穿用度,车马,奴仆,花销几何,臣妾以为,都该如实查清。”
林贵妃赵德妃柳贤妃三人本来端坐着,一言不发看着江舲与李婕妤的你来我往。这时江舲的话音一落,几人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
几人朝江舲看来,柳贤妃目光探究,赵德妃凝神沉思。林贵妃扬了扬眉,一脸的意味深长。
李婕妤脸色刷地苍白,心跳飞快。她咬了咬唇,恨恨盯着江舲:“江美人,你这是何意,难道你想要抄了我李家不成?”
江舲道:“婕妤娘娘,你先前称我看上了苑囿,勒索李家的家财。我就是被冤枉,也该让我知道,我到底有多冤枉。苑囿究竟有多肥,李家家财有多雄厚,才值得我蠢得抢你有宫中徽记,皇上赏赐给你的步摇,勒索你李家,夺了苑囿!”
她以前做过社畜,后来辞职收租,基本的经济原理,供需关系等知识还是没丢掉。
现在的官员,家财转移不出去。买宅子铺子田产,有据可查。金银财宝,只能藏在府里的库房中。
来历不明的家产,就不好解释了。
从李婕妤的话中,江舲猜测李郎中的日子比较难过。
毕竟大胤的节庆多,马上又是花朝节。花朝节赏花扑蝶,宫中离不开花木。
江舲不合作,不克扣后宫不得宠嫔妃的花木,苑囿就要如数送进来。
李婕妤必须夺走尚寝局,她才能有活动的机会,让李家缓缓气。
虽比不过她们聪明,又不善言辞,人前社恐,到底历经过几次锻炼。
李婕妤太过分,她被逼得无路可退,必须反击。
她确实打算抄底李家,斩断李婕妤的依仗!
关键定夺之人,还在元明帝。
江舲学着李婕妤先前的作态,抬手捂住脸,暗戳戳用力搓了搓眼睛,痛得她眼泪汪汪。
她豁了出去,上前几步,往木着脸,冷眼旁观的元明帝面前一靠,梨花带雨道:“皇上,臣妾冤枉,请皇上替臣妾做主啊!”
元明帝:“……”
他一直不动声色看着她,她的小动作,被他悉数瞧在眼里。
她根本是在假哭骗他!
第44章
近来后宫前朝皆不太平, 元明帝感到前所未有的烦躁。
苑囿花木起初短缺,后来总算补上,元明帝便打算让此事过去, 不再追究。
谁知李婕妤状告江舲强行索取钱财,勒索李家。元明帝虽信任江舲, 只深知她爱财,尤其她望着金蟾深情的目光, 一时又无法太过笃定。
听罢她的陈词, 元明帝对她颇为赞许,心中也有了决断。
被她假意一哭, 元明帝不禁哭笑不得,心里暗骂着她, 手不由自主伸了出去:“快些起来。”
江舲暗自松了口气, 顺势站起身,屈膝谢恩。此刻她的脸滚烫,尴尬得恨不能钻进金砖底下藏起来。
“哎呀, 不行不行, 快要晕过去了!发嗲撒娇是真功夫, 不是人人能做得到啊!”
羞耻之下, 江舲脑子杂乱无章, 涌起各种念头:“李婕妤是他的心肝肝, 打老鼠伤了玉瓶儿,他不会杀几个倒霉鬼来应付一下吧?”
元明帝瞥了江舲一眼, 后悔不迭。早知她表里不一, 就不该让她平身!
江舲一哭诉,李婕妤也不甘落后。不过须臾间,她的眸中蓄满泪, 哀哀切切喊了声皇上,“臣妾……臣妾待皇上的一颗心,苍天可鉴!”
“呸!真是好笑,苍天可鉴,你不如干脆挖出来,还有几分说服力。有本事,让牛粪去查你李家的库房!”
江舲暗中白眼翻上天,她已经哭不出来,更装不出来柔弱,道:“婕妤娘娘待皇上的心,与李家的库房有何干系?”
“江美人,你莫要欺人太甚。”李婕妤侧首看向江舲,声音凄楚孱弱,眼眸中淬满怨毒,恨不得要将江舲生吞活剥掉。
元明帝头疼起来,眉头紧蹙,一拍扶手,厉声道:“都给朕闭嘴!”
李婕妤吓得一抖,咬着唇垂下头,无声啜泣。江舲不再做声,恭敬地肃立,心里却一片冰凉:“果然,牛粪要袒护他的小心肝!”
元明帝没好气瞪了眼江舲,沉声道:“李婕妤唆使红叶将步摇放在江美人处,欲将陷害江美人,心术不正,贬为贵人,挪到撷芳阁西跨院去!宫女红叶,交由宫正司,传朕的旨意,直接杖毙!”
红叶惊吓过度,晕了过去。黄梁躬身领着内侍上前,将她飞快拖了出去。
在瞬息间,从婕妤降为贵人的李贵人,她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望着元明帝,真正伤心起来。
从被发配皇庙的苏月,到去世的高才人,接连出事。撷芳阁的西跨院,已然变成后宫众人眼中不祥之地。
婕妤为正三品,贵人为庶妃,无品级。
李家,恐怕此次也彻底完了!
“皇上,臣妾进宫这些年,始终尽心尽力侍奉皇上,从无二心。皇上不相信臣妾,却相信江美人。皇上看重江美人,臣妾不敢与江美人争。”
李贵人哭得伤心欲绝,泣不成声道:“只是,皇上就凭着江美人一席话,竟要将臣妾待皇上的一颗真心,也视若敝履么?”
元明帝冷冰冰看着一脸泪的李贵人,像是看着陌生人。对她并无半丝的怜惜,反倒觉着她面目可憎:“李氏,你好大的胆子!朕的旨意,岂容得你来质疑!”
李贵人心若死灰,从喉咙中挤出悲鸣般的笑,突然指向赵德妃,尖声道:“那她呢?她管着尚寝局时,从李家拿了不少的好处。皇上也要包庇她么,臣妾不服,不服!”
元明帝气得额头青筋突起,猛拍御案,盛怒道:“好个贱人,在朕的面前发起疯来!”
赵德妃眼里阴狠一闪过,很快恢复了寻常,温声道:“李妹妹,我知你乍然从高处跌落,一时慌乱失了心智,我不会与你计较。李妹妹,可你真误会了皇上,皇上宽厚仁慈,若不顾念李妹妹这些年侍奉的情分,岂会将李妹妹留在宫中,早已直接发配到皇庙了。李妹妹,黄老夫人上了年岁,上次元宵时,黄老夫人还与我高兴地说,李郎中的几个儿女都跟姑姑一样,孝顺懂事。”
她上前一步,执着李贵人的手,温声劝道:“李妹妹这般闹下去,真正惹恼了皇上,黄老夫人要是得知,就该真正伤心了。”
李贵人浑身一震,她渐渐清醒过来,死命咬着唇不让自己做声。嘴角有血丝溢出,明亮的猫儿眼,被蒙上了层灰,泪从眼角潸然滑落。
元明帝看着赵德妃,目露赞许之意。林贵妃柳贤妃皆沉默不语,江舲不知她们作何想,她只觉着荒唐至极。
连她都能听出来,赵德妃暗含威胁,何况是她们两人!
元明帝却似乎没听懂,兴许他听懂了,因着袒护赵德妃,她有本事能摆平,令他很是满意,不想再见到李贵人,呵斥道:“滚出去!”
李贵人如同行尸走肉般,木愣愣屈膝下去,转身摇摇晃晃走出大殿。
闹了一场,早已过了午饭时辰,元明帝腹中空空,疲惫地揉着眉心,神色不虞道:“朕将后宫交给你们,大事小事不断。频频发生!若你们管不好,朕便来亲自管着,朕就不信了,看谁敢生事,朕剥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
林贵妃几人忙应是,元明帝重重哼了声,让她们退下,独自留下江舲。
元明帝不悦指着芳荷:“这个贱婢,一并拖下去打死作数,你难道还打算留着她?”
芳荷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江舲恍惚笑了笑,将她先前想好的处置说了,“臣妾求皇上恩准。”
元明帝斜乜着江舲,道:“背主的贱婢,你偏生心慈手软。罢了,朕不管了,且随你去。”
先前红叶被元明帝杖毙,芳荷以为自己也是她的下场。如今江舲在元明帝面前求情,她尚有一线生机,跪下来砰砰地磕头:“奴婢多谢皇上饶命之恩,多谢美人。这辈子奴婢无以为报,下辈子做牛做马再来报答!”
“堂堂正正做个人吧,摸要做畜生。”江舲默然片刻,觉着意兴阑珊,终是淡淡道。
芳荷眼泪鼻涕流了一脸,连着磕头,跟着内侍前去了宫正司。
江舲屈膝告退,元明帝站了起来,负手在后,道:“都这个时辰了,你莫非不饿?随朕前去午膳!”
“文涓你回去,把芳荷的细软收拾好,你替她保管着。阿箬留下来。”江舲吩咐完,跟着元明帝前去了琼芳阁。
内侍宫女送来午膳,江舲没甚胃口,捡着鱼肉吃了些,便放下了碗筷。
元明帝看到她食案上剩下的饭菜,拧眉道:“可是身子不舒服,怎地饭都吃不下了?”
“说得我好像饭桶一样。”江舲在心里抱怨了句,道:“臣妾不饿,多谢皇上关心。”
元明帝想着她在文德殿与李贵人闹了一场,估计心里还在置气,未再多劝,道:“时辰不早,去歇了吧。”
江舲应是,屈膝告退。元明帝没好气拉着她,“你去何处,琼华阁难道歇不下你?”
琼华阁规矩重,江舲更不愿意与元明帝一起歇息,暗自骂骂咧咧去了卧房。
元明帝挠了挠被她吵得发痒的耳根,不搭理她,宽衣上床。
江舲跟着从床尾进去,元明帝侧首看去,将她拉了过来:“你贴着里面作甚,朕的龙床这般宽敞,不会挤着你。”
“臣妾恐挤着了皇上,耽误了皇上午歇。”江舲睁眼说着瞎话。
“油嘴滑舌!”元明帝冷笑,将她揽入怀中,道:“睡吧,等起身之后,朕再与你好生说说。”
江舲被搂着,哪还睡得着。她挣扎几下,元明帝始终不放手,含混道:“别动!”
见他已经合眼欲睡,江舲只能在心里怒骂了几句,也跟着睡了。
软玉温香在怀,元明帝心猿意马,手开始不规矩起来。
江舲困得很,下意识揭开元明帝的手,甩到了一边去。
元明帝不悦地沉下脸,见她已经睡着了,姑且悻悻放了她一马。
过了平时午歇的时辰,元明帝躺了片刻,照着往常的时辰起了身。江舲尙迷迷糊糊中,被元明帝的动静吵醒,只能睡眼惺忪跟着起来。
“吃杯茶醒醒神。”元明帝见江舲低着头,耷拉着眼皮无精打采,不禁好笑道。
江舲端起茶盏吃了起来,温热的茶水下肚,暂时清醒了些。
元明帝本想说先前在文德殿之事,贸然处置李郎中,会牵连甚广。
话到嘴边,又觉着晦涩难言,默默住了声。
元明帝转开话题,道:“你身边如今只剩下两个人,总得添人了,朕替你选几个忠厚可靠的伺候。”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江舲谁都不敢信,闻言立刻振奋起精神道:“臣妾多谢皇上好意。平时臣妾没什么事,文涓阿箬两人也忙得过来。若一定要添人,臣妾想从刚进宫的小宫女中选几人,平时学着规矩,做些轻便活计,繁英阁的人手也就够了。”
元明帝看透江舲的心思,好脾气地随了她去,道:“也好,小宫女自小跟着你,你不时敲打敲打,以后她们就只听你的话,断不敢再背叛你。”
江舲懒得解释,元明帝是九五之尊的天子,掌握生杀予夺的大权,永远不会理解她的想法。
“朕还有件事与你说。”元明帝眼里含笑,柔声道:“你远离父母亲人,年节时,父母也不得一见。朕已经下旨将你阿爹调到京城来。你阿娘跟着进京,以后,你就可以时常召你阿娘进宫说话了。”
江舲缓缓抬起眼,难以置信看着元明帝,满脸地震惊。她连规矩都顾不上,失声道:“谁,是谁要害我?”
第45章
谁都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平庸, 在江舲的看来,世上所谓的怀才不遇,九成以上皆因自我认知不足, 自视甚高。
江父江文修年近五十,始终不得升迁, 迄今为止仅是个芝麻官小县令。独子江承望年过三十,一事无成, 与妻儿都靠着老父为生。
小县令管着一县, 要是能治理一方,造福百姓。即便不得上峰看重, 至少会得到百姓爱戴。
若是与上峰打好关系,使出巴结, 谄媚, 送礼等手段,肯定早已得到提拔。
钻营虽不光彩,在官场中稀松寻常, 随处可见。无论江文修是不屑, 或是不懂, 都足以表明, 他不适合官场。
元明帝硬生生将他调进京城, 一头扎进权力中枢, 好比将不会水的他,扔进深潭之中。
江舲察觉到自己的语气不对, 硬生生克制住情绪, 问道:“皇上,究竟是谁提议,调臣妾阿爹进京?”
元明帝本以为提拔江家, 会使得江舲高兴。谁曾想,他对她的恩宠,被看做洪水猛兽,以为是在害她。
他眉头一皱,脸色明显沉了下来,不悦道:“调你阿爹进京,乃是是朕的旨意。莫非你以为,朕要害了你不成?”
江舲见竟然是他自以为是,暗自咬牙,恨不得抓花他的脸。她努力挤出笑容,发现着实笑不出来,干脆板着脸问道:“皇上别管臣妾,就拿吏部考核来评判,我阿爹可有资格调进京城。调进京城之后,皇上打算封他做什么官?”
“朕要提拔的官员,区区吏部而已,政事堂都不敢拦着!”
元明帝调江文修进京,打算在六部给他安排个肥差,恩荫江承望出仕领个闲差。
江舲一家,算是能在京城团聚。她母亲嫂嫂能经常进宫探望,陪着她说说话,省得她成天闲得慌。
被江舲一质问,元明帝气恼不已,沉声道:“朕的旨意已下,岂容你反对!你身为后妃,要谨守着规矩,记得自己的本分,不得插手朝政!”
“臣妾从未过问前朝之事,只事关臣妾家人,皇上又特意告诉了臣妾,臣妾必须表明态度。臣妾以为,阿爹有什么本事,就做什么官。帽子太大,阿爹戴不稳当。”
江舲虽与江家人不熟,但与他们戚戚相关。元明帝态度坚决,九五之尊的脸面比天大,已然恼羞成怒。
躲过这次,指不定还有下回。
江舲深吸一口气,道:“皇上一定要提拔阿爹,臣妾求皇上赐给江家一块免死的牌子,至少要免死十次!”
元明帝快被江舲气笑了,怒道:“真真是不学无术,什么免死的牌子,那叫铁券丹书!有朕在,谁敢拿你阿爹如何,还十次……哎哎哎……”
他的话,被突然扑过来的江舲打断,忙手忙脚乱搂住她,恼怒又无奈道:“你要作甚,瞧你这莽撞性子,朕若不接住你,看你不摔在地!”
“嘤嘤嘤。”
江舲抛却羞耻,拼命学着宠妃撒娇的桥段,头埋在元明帝身前干哭,捏着嗓子矫揉造作一阵乱喊:“皇上,不嘛,皇上就答应臣妾。臣妾好怕,臣妾真的怕呀!”
说到怕,江舲悲上心头,挤出几滴真情实感的眼泪。
元明帝被江舲一通搓揉,身子后仰,一脸的嫌弃,手却扶着她的双肩不放。
想着她先前佯装哭泣之事,元明帝狐疑地打量着她。见到她眉眼间掩饰不住地惊惶忧愁,顿时一愣。
“她虽说心里胆大包天,实则只敢在暗中乱想一气。平时规规矩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心地又善良,连背叛她的宫女都能宽宥。”
元明帝不由得心疼起江舲来,“唉,她着实吓得不轻。罢了罢了,铁书丹券保不了谋反大逆,江文修没甚出息,又是文官,给她铁书丹券又何妨。”
“皇上,嘤嘤嘤……”江舲垂首哭泣,心急如焚。她已经哭不出来,偷偷抽出袖袋中的帕子,准备抬手抹眼睛。
“莫要哭啦!朕答应你就是。”元明帝柔声说道,抬手抚上江舲的脸,“瞧你,眼都红了”
江舲顿时大喜,哭声嘎然而止,头下意识偏向一旁,躲开元明帝伸来的手。
元明帝手落空,宠溺笑意僵在了脸上。
眼见元明帝就要翻脸,江舲难得反应极快,机灵地起身屈膝下去:“臣妾谢皇上大恩!”
元明帝见江舲是为谢恩,难得她不曾嘴上道谢,心里骂人,不觉龙心甚慰。心头的不快散去,忙探身将江舲扶起:“你只记着,朕待你自与他人不同,以后莫要再胡闹。”
“臣妾记得了。皇上,还有件事请皇上恩准。”
江舲生怕元明帝再抚脸,悄然退后一步,道:““臣妾恳请皇上,将铁书丹券放在臣妾处,莫要告诉阿爹此事。臣妾恐怕阿爹有铁书丹券护着,便无所顾忌,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有负圣恩。”
“行,都依了你。”元明帝听江舲不因着铁书丹券纵容江家,对她愈加高看,一口应了。
江舲谢了恩,心里大叫一声:“哎呀!真是笨啊!我怎么不给自己也要一份!不会被赐死,更不会降份位,褫夺封号,保证夏有冰,冬有银丝炭,每日有鱼虾,新鲜的菜蔬吃。还有锦衣华服,宽敞的大宫殿,只有我一人住。再哭一次,还来得及吗?”
元明帝面无表情听着,只无语凝噎。见她转动眼珠,鬼鬼祟祟看过来,马上道:“铁券丹书用生铁打造,需要一段时日,待做好之后,朕再交予你之手。朕前朝还有事,你退下吧。”
“他小气得很,要是再要的话,说不定他反悔,把前面的铁书丹券也一并收回。”江舲心道,虽后悔不迭,到底没再多言,施礼告退。
元明帝听她无数次编排自己小气,不由得怀疑起来:“莫非待她真小气了些,否则,她怎会一直念叨此事?罢了,待江家进京之后。多给江家一些好处。京城宅邸贵,赏赐江家一间宅子,给他们些金银安顿。唔,再给江氏父子在六部安排阁肥差。哼,看她到时还有何话说!”
回到繁英阁,江舲累得瘫倒在榻上,浑身骨头都酸痛。文涓端着茶盏进屋,阿箬提着小炉不安地跟在她身后,勤快地帮着煮水。
“美人,奴婢已将芳荷的行囊收拾好,美人可要过目?”文涓轻声道。
江舲沉默片刻,道:“这是她用命换来的,你替她收着便是。”
文涓应是,躬身退下了。阿箬坐在小杌子上,呆呆望着小炉。
江舲见她吓得不轻,盼着她能真正醒悟过来,便不再多言,只道:“以后我身边只你们两人近身当差,内尚书省会再派几个刚进宫的小宫女过来,文涓你辛苦一些,多看着她们些,教她们规矩。”
若非江舲在元明帝前的相护,芳荷早已被杖毙。这份情义担当,在后宫中极为难得。
文涓对江舲自是心悦诚服,忠心耿耿,忙道:“美人放心,奴婢会看着她们。刚进宫的小宫女,内尚书省的教引女官会教她们规矩,奴婢只不时提点几句,算不得忙。”
江舲嗯了声,闭目养起神来。阿箬刚煮好水,内尚书省的胡尙宫,管着宫女礼仪的尚宫局张尙宫,并管着宫女名录的司簿司女官,领着六个十岁出头的小宫女到来。
“美人,皇上吩咐了,说是美人先使唤着,若不满意,奴婢再重新选人送来。”胡尚宫脸上堆满笑,毕恭毕敬地道。
江舲打量着站成一排的小宫女们,她们面庞稚嫩,生得都清秀,端正。看上去虽拘束紧张,规矩却极好,低眉敛目垂手肃立。
既然元明帝亲自下旨,胡尙宫这般快就将人送了来,江舲估计她们来不及,也不敢乱安插人手,客气地道:“劳烦胡尚宫了。”
胡尚宫道不敢,将名录与小宫女交给江舲,三人施礼告退。
文涓阿箬都立在一旁,江舲想了想,道:“以后你们都听文涓安排,在屋外当差。不得传召,不许进屋来。”
六人齐声应下,江舲扬了扬手上的名录,道:“你们的家在何处,家中的父母亲人,族人,都在上面清楚记录着。”
说到这里,江舲停顿了下,威胁恐吓之意不言而喻。不管她们能否听懂,江舲没再继续说下去,转而道:“在我这里当差,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好处在你们的活计轻省,只要当好差,无人会为难欺负你们。说不上好的之处,你们也别想出去仗势欺人,不许拿任何的孝敬,收受好处替人办事。不管你们以后打算到了年岁放出宫,还是想要留在宫中做女官,首先的一条,你们得先要活着。”
六人年幼,闻言大气都不敢出。有个刚十岁出头的小宫女,怕得瘦弱的双腿止不住地颤抖。
“你们不管遇到何事,不要自作主张,先来问我。无论有何想法,难处,也先来跟我说。我能做到的,会尽力帮你们解决。要是我都做不到,你们却去找别人,轻信他人的许诺,只会上当受骗,倒大霉。”
江舲心底叹息一声,因为她们都是宫女,是奴仆。
红叶找芳荷之事,是受到李贵人的指使,她才是主犯。红叶被杖毙,李贵人只是被夺去封号。贵人没品级,照样有宫女伺候,一应的吃穿用度,在规定上,远比宫女要好。
言尽于此,江舲让文涓领着她们下去安置,安排差使。她躺回榻上,继续歇息。
快到傍晚时,林贵妃来了。她坐下吃了一口茶,开门见山道:“江美人,司灯司方氏之死的缘由,我大致有了眉目。另,高美人应当并非中炭毒而亡,至于她为何要陷害你,我能猜出一些,你可想知晓?”
第46章
好奇心害死猫, 江舲下意识认为不该听,但她克制不住心中的好奇。在她期期艾艾时,林贵妃微笑着道:“你管着尚寝局, 两件事与你都有关系,不独是你, 我亦受到了牵连,我们一同被算计了进去。”
听她的言外之意, 她们成了一条绳索上的蚂蚱。江舲烦恼无比, 她以前算是添头,如今就不一定了。
林贵妃特意来告知她此事, 不外乎要与她结盟。
事关家族,荣华富贵, 生死。
在后宫之中, 不会有永远的敌人,更不会有永远的友人。
夕阳西斜,照在暖阁的纱绡窗棂上。林贵妃背靠窗棂坐着, 白皙清瘦的脸庞, 沉静如水, 身后却是似血一般的红。
江舲沉默片刻, 欠身道:“愿闻其详。”
林贵妃便娓娓道来:“方司灯来自甘州府阳山县, 家住在县城北边的槐花巷。她原本姓罗, 名小妮,父亲罗金财, 母亲魏氏, 共有兄弟姐妹三人。祖上留下来一间杂货铺,算不得大富大贵,铺子赚得的钱, 也能养活一家人。”
宫中选宫女,说是采选,实则是强制。婴儿养大不易,已经养到近十岁的女儿,进宫只有三种可能。
一是穷得实在吃不下饭,主动送女儿进宫。二则是被舍不得送女儿进宫的人家,贿赂采选的官吏,顶替进宫。三则是盼着能被皇帝看中成为后妃,若是能生个一儿半女,家人跟着能鸡犬升天。
罗家并非吃不起饭,家中总有些节余,能拿出银子让人顶替进宫。罗小妮被送进宫,便是最后一种可能。
江舲对罗家的做法,不予置评。
皆言一入深宫深似海,一辈子不得与家人相见。且不提普通寻常的百姓,世家大族出身的也一样,嫁人之后要伺候公婆,相夫教子。同在京城,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娘家。
皇宫是全天下规矩最森严之地,也是最太平安稳之地。即便进宫做最脏最累的杂役,至少能吃饱穿暖,居有屋。
林贵妃道:“罗小妮是自己主动进宫。”
江舲一怔,惊讶不已。罗小妮进宫时年仅八岁出头,竟有勇气远离父母家乡,来到陌生的皇宫做宫女?
“宫中并不缺宫女,当年甘州府上下都遭受了蝗灾,卖儿卖女的人家多了,便卖不上价钱,好些人家争抢着将女儿送进宫。罗小妮打听到采选的官吏到了里长家中,她主动跑上门,采选的官吏看到她相貌清秀,人也机灵,就将她选了进宫。”
林贵妃停下来,端起茶盏抿了口,她垂下眼眸,似乎在思索什么。片刻之后,才继续说了下去。
“罗金财会做买卖,杂货铺的买卖做得不错。平时得了些闲钱,便去找小倌。魏氏在罗小妮七岁那年去去世,姐姐罗大妮比她大三岁,九岁那年也因病没了。槐树巷都在传,魏氏与罗大妮都是被罗金财打死。”
江舲震惊地看向林贵妃,她静静点头,“甘州府到京城,快马加鞭来回,只要二十余日的功夫。我派了人去槐花巷一打听,无人不知罗氏父子。罗金财不曾续弦,罗大郎先后成了两次亲,皆早早身亡,不曾留下子嗣。罗大郎深肖其父,喜欢狎妓,吃酒,酒后暴虐无度。两任妻子不堪折磨,一人投井,一人自缢身亡。罗小妮当年也经常挨打,要是她不跑,估计也活不久。”
虽说官府不一定会管,江舲还是忍不住问道:“难道无人报官?”
林贵妃道:“魏氏娘家没了人,罗大郎妻子的娘家都上门来闹过,罗家拿些银子打发了。打妻子算不得大事,两人又是自尽,告到官府去,也只顶多让罗家赔一些银子了事。父教子,乃是天经地义。子告父,乃是忤逆不孝。”
其实在后世这种情形也并不鲜见,明知会有这种结果,江舲仍旧控制不住难过,道:“既然已经改姓方,还是称她为方司灯吧。”
林贵妃眉毛扬了扬,爽快地道好。她忽地笑了下,道:“罗氏父子已经归西。”
江舲诧异了下,长长呼出一口气,道:“恶有恶报,他们要是好好活着,才真是没了天理。”
“世上究竟有无天理,我不曾见过,无法回答你。”
林贵妃神色淡淡,道:“罗氏父子,在七月十五中元节这晚,双双暴毙而亡。阳山县皆在传,父子俩定是被厉鬼索了命去。方司灯在宫中,罗氏父子无亲无靠,无人替他们伸冤。官府让邻里帮着草草埋葬,杂货铺暂且收归官家,当做是正常死了人,就此了事。”
江舲愣住,道:“娘娘是说,罗氏父子之死,与宫中有关?”
“街坊称父子俩身子都好得很,中元节这日傍晚,还从相熟的铺子买了酒肉回去吃。翌日杂货铺不见开门,街坊并没当一回事,以为父子俩吃多酒,又去寻花问柳了。直到第三天,杂货铺仍大门紧闭,有人好奇前去看究竟,闻到铺子里传来一阵恶臭。那人敲门不应,察觉到不妥,找人合力打开大门,发现父子俩躺在床上,尸首已经生蛆腐烂。罗氏父子虽不是人,并未与人结下死仇。”
林贵妃顿了下,道:“这般说也不对,若真要论的话,方司灯与他们有生死大仇。”
江舲不禁想起,方司灯向来独来独往,性子孤僻。
兴许对她来说,并非为了权势富贵,而是母亲姐姐之死的仇恨,撑着她在宫中苦熬出头。在得知罗氏父子死后,彻底得到解脱,干脆决绝去赴死。
“方司灯做了女官,官府还是托人递了话进宫,告诉罗氏父子亡故之事。方司灯并未理会。没多久,就发生了中秋节大殿上的风波,方司灯自尽。这并非巧合,方司灯是在做出回报。”
林贵妃笑了下,道:“这一步棋,走得真是精妙,掌控人心的本事,真真是炉火纯青。方司灯是大仇得报,能无牵无挂去了。自此死无对证。”
江舲心里堵得慌,问道:“那高美人呢?”
“高美人家在京郊的长水县,父亲任县尉,她算是出身官吏之家,被送进宫做了御侍。高家住在长水县的羊角巷,与开皮毛铺子的章家相邻,两家常走动往来。章家三郎与高美人年岁相近,前年娶了一门亲,妻子生产时一尸两命。去岁章三郎送皮子进京,托人带了信回家,说是北地的皮子好,打算前去贩一些回来。章家担心不已,章家的买卖。皆是其兄在操持,恐他不懂行被人蒙骗,差了其次兄章二郎亲自前来寻他。与章氏皮毛铺相熟的东家称,哪有去北方贩卖皮子之事。有日他陪着其母去广寒寺上香,还在附近遇到过章三郎,他称是到广寒寺替父母祈福。偌大的京城,章二郎无从寻找,去广寒寺寻了一圈,不曾见到章三郎,只能先回长水县。过了一段时日,章三郎仍未回去,章氏夫妻不放心,再打发章二郎来找。这次章二郎苦苦相寻,终于找到了人。在皇庙山下的沟渠中,有人发现了章三郎的尸首。因他身上无信物,头脸摔烂,便将他送到了义庄。章二郎凭着他身上所着的衣衫,耳根后的痣认出了他。”
林贵妃望着江舲,缓缓道:“皇庙与广寒寺隔着一座山头,遥遥相望。”
“章三郎与高美人……”江舲听得一脸怔松,呐呐道。
“章三郎以前经常送皮子到相熟的铺子,从未出过差错。此次却不一样,他向家中撒谎,留在了京城,在皇庙附近徘徊。”
林贵妃敏锐而聪慧,抽丝剥茧道:“皇庙附近多山石,冬日山石湿滑,不小心跌落下山并不足为奇。按照高美人的品级,一旦被查出,与苏月一样,会将发配皇庙。章三郎死了,高美人也中炭毒而亡。”
江舲不禁回想起来,当时她转身回屋质问高美人,她反应确实奇特,好似并不在乎被发配之事。
如今被林贵妃一说,江舲恍然大悟。高美人指不定就想着发配皇庙,与章三郎双宿双飞。皇庙有人看守,章三郎对宫中之事一无所知,必定有人在两人中间传话。
林贵妃呵呵笑了声,道:“章家在高美人进宫之后,迅速替他娶了妻。在高美人身边伺候的仆妇,在她进宫后三个月不到,得急症没了。”
高美人与章三郎之间若曾有私情,两家断不会让半点消息透出来,轻则死,重则抄家灭门。
迅速娶妻,知情的仆妇亡故,着实像是在掩饰什么。
“章二郎送了信回家,很快,章氏老夫妻与章大郎一起赶到了义庄。他们哭过一场之后,连日领走了章三郎的尸首,匆匆掩埋了。这一对年少时的故交,前后相隔三日去世。高章两家都绝口不提两人。他们死了,仿佛对两家是一件好事。”
林贵妃脸上浮起笑意,眸中却一片冰冷,道:“真真是算计得妙,让人死了也白死,无人会追究最好的办法,便是人死比活着好。一切都属于巧合,毫无破绽。可惜,世上哪有如此巧合之事,只有精心谋划。越是做得天衣无缝,越是让人起疑。”
天彻底黑下来,伺候的人都远远立着,廊檐下灯笼泛着昏黄的光,暖阁内光影黯淡。
江舲佩服主使之人的手段,同时感到周身发寒,不由自主搂住了手臂。
“任由手段再高明,再算无遗策,人心把控得如何精妙,若缺了一样,终究是一场空。”
林贵妃直视着江舲,道:“江美人,你以为,谁有那般大的本事,调动指挥人手去做这些?”
第47章
按照林贵妃的推断, 元明帝与她自己,赵德妃,柳贤妃都有这个本事。
元明帝首先要排除, 他是皇帝,无需隐瞒, 折腾,直接下旨便是。
赵德妃与林贵妃都算得上受害者, 亦可勉强排除。
思及此, 江舲不禁一愣:“难道是柳贤妃?”
不过,江舲忙稳住神, 什么都没说。
首先,柳贤妃缺乏做这些的动机。她虽聪明厉害, 到底膝下无子。
在后宫很残酷, 无子的嫔妃,待元明帝驾崩之后,她最多升为太妃在后宫荣养。
新帝添新后宫, 荣养的太妃, 无权无势, 无依无靠, 安分守己能平安活到老。
且她比需要费劲全力, 才能勉强压过林贵妃赵德妃一头。
一旦两人联合起来反扑, 她估计难以招架,最终得不偿失。
其次, 柳贤妃来自明州府, 父亲曾做过礼部侍郎,十年前已经去世。
柳氏兄弟两人,大哥靠着柳父恩荫出仕, 在兖州府出任通判。二哥身子不好,在老宅侍奉母亲,操持柳家庶务。
家世在后宫一众嫔妃中,算是普通寻常。
前去解决掉罗氏父子,前去办事之人,行事必须要狠厉果决。柳家兄弟离得远,沟通不便。
方司灯之死,元明帝似乎不打算闹大,才有后续的高才人之事。
在短短时日内,能迅速安排好章三郎,除非柳氏在京城有高手坐镇指挥。
或者,柳贤妃在宫中有人,比如皇城司与勾当皇城的势力。
江舲想不通,柳贤妃若真有这个本事,斩草除根,杀了两个皇子最为直接。
最后,即便柳贤妃是幕后主使,与林贵妃联手的话,她的好处尚未得知,坏处却很明显。
搬倒柳贤妃,林贵妃与赵德妃在后宫没了对手,说不定,下一个就该轮到她了。
江舲努力装出震惊不解,摇头道:“娘娘,我笨得很,真不知谁有这般大的本事。”
林贵妃双眸紧紧凝视着她,淡淡一笑道:“江美人自谦了。我找你说这些,并非要你如何。只让你知晓,背后陷害我们的是谁。江妹妹莫要怪错了人,帮衬错了人。”
江舲嘴角扯出一丝笑,道:“娘娘提点得是。只我真不知是谁。我听说官员断案,要问犯人为何犯事,比如杀人,是因为与人结了仇,抢银子,家财等等。我觉着后宫中如娘娘,姐妹们都很善良,做不出来这些事。”
林贵妃静静看着江舲,缓缓笑了起来。她未再继续说下去,道:“待三月时,该有新的姐妹进宫。”
说话间,她站起了身,道:“尙宫局忙得很,胡尙宫还在重华宫等着回事。时辰不早,我先回宫去了。”
后宫号称佳丽三千,品级人数上却有规定。皇后一人,妃五人,嫔十八人,婕妤美人才人共二十七人,无品级的庶妃共计八十一人,统共一百三十二人。
原本太祖规定,妃位上只有贵妃,淑妃,德妃,贤妃四人。文宗为心爱的妃子新立了宸妃的封号,妃位变成了五人。
至于有封号人数的多寡,端看皇帝的喜好。如皇贵妃的封号,始于明宣宗对宠妃孙氏的特殊恩宠。
元明帝后宫宫女子虽不算少,有品级的却不多。后宫时常有新人被宠幸,每年采选新人进宫。
若来自基因的庇佑,皇帝都死得早。老而不死是为贼,尤其是皇帝活得太长真会变成祸害。后宫嫔妃众多,从乐观上相。是他们早死的报应。
元明帝羸弱,年年采选,应该也活不长。
江舲起身相送,林贵妃抬手道:“春日夜凉,江妹妹且留步。”
“娘娘慢走。”江舲停下脚步,屈膝施礼恭送。
林贵妃颔首致意,随行伺候的许嬷嬷与绣云,打起灯笼,拿着风帽上前披在她肩上,簇拥着一道离开。
阿箬提了灯盏前来,文涓取了厚衫披在江舲身上,道:“美人进屋去吧。”
天空中星星点点,隔着纱绡闪烁。江舲觉着憋得慌,拉拢厚衫,靠在窗棂上眺望天,道:“我坐一会,等下晚膳就摆在这里。”
文涓应是,与阿箬一起退出去,取了炭来添在薰笼中,摆好饭菜。
江舲略微吃了些,漱口后,沿着回廊走动散步消食。
文涓觑着江舲的神色,小心翼翼问道:“美人,可是出什么事了?”
即便文涓是心腹,江舲亦不愿多言,道:“没事。”
文涓迟疑了下,笑着道:“奴婢未曾听到皇上宣谁伺候,今晚不曾到繁英阁,当是前朝政事缠身,美人且放宽心。”
江舲愣了下,觉着实在荒唐,不由得笑了起来。
平时她几乎粘在了榻上,也难怪文涓会以为她担心失宠。
“以后这些话别说了。回屋去吧。”江舲道。
文涓忙道:“是,奴婢去给美人打热水来洗漱。”
回屋后洗漱过,江舲躺在榻上吃茶,文涓坐在一旁做她的里衣。看着文涓手指翻飞,江舲脑中一闪,问道:“文涓,你对柳贤妃可熟悉?”
文涓拿着针,认真沉思了下,道:“柳贤妃父亲柳侍郎一手大字写得好,深得先皇赏识,从礼部郎中提拔成了侍郎。当时皇上已被立为太子,柳贤妃在家乡明州府陪伴母亲,先皇得知柳贤妃的字不输于柳侍郎,生了惜才之心,将她许给了皇上。皇上刚登基,柳侍郎就去世了。柳贤妃起初被封为婕妤,生了皇子后被晋封为妃。柳贤妃深居简出,平时在后宫中不声不响,奴婢不曾听到柳贤妃之事。”
“柳贤妃的皇子,是如何没的?”江舲心思微转,问道。
文涓道:“柳贤妃当时生产时,颇为吃了些苦头,幸好平安诞下了皇子。只皇子身子弱,又值寒冬,时常生病。在满月后不久的一天夜里起了高热,第二日上午,人就断了气。”
深冬时节幼儿确实容易生病,柳贤妃皇子的夭折,看上去并无异样。
“宫中未序齿的皇子公主,共有五人。先皇后生产时一尸两命,奴婢听说也是个皇子,生下来时尚有口气,活了一日不到,人就没了。”
文涓拿着针在头上划了划,叹了口气,道:“柳贤妃当时哭得快晕死过去,在病榻上缠绵了半年,始终不见好转。恰大公主的生母去世了,皇上见柳贤妃伤心太过,便将大公主让柳贤妃扶养。有大公主承欢膝下,柳贤妃身子终于渐渐好转。大公主识字,开蒙,皆由柳贤妃亲自教导。大公主聪慧伶俐,书读得好,一笔大字,已有柳贤妃的几分风骨,比大皇子二皇子都要强。常得皇上夸赞呢。皇上经常说,可惜大公主生错了女儿身,若是皇子就好了。”
大胤的公主无实权,下降的也是闲散勋爵人家。柳贤妃不是武则天,何况武则天晚年还政李氏,太平公主败给了李隆基。
在礼法纲常下,大公主再聪慧,在士大夫的眼中,也比不过一个蠢皇子。
江舲着实猜不透柳贤妃的用意,不由得怀疑其实背后的主使另有他人。一时间,她也想不出到底是谁,只能先放在了一边。
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辛夷花次第开放。不过,到了二月十二的花朝节前夕,苑囿的花木,依然供应不足。
秦尙宫送了几盆兰花到繁英阁来,一一道:“美人,这是银边大贡,这是蕙兰素心。本该还有鱼魫大贡,苑囿那边称,鱼魫大贡去岁冬日冻死了。”
江舲打量着兰花粉色的花瓣,凑上去闻着幽幽的花香,闻言顿了下,道:“都死了?名贵的鱼魫大贡死光了?”
秦尙宫苦笑了下,道:“不止鱼魫大贡,牡丹与芍药也少了好些。”
鱼魫大贡与银边大贡两种兰花,端从名字便能听出,乃是地方进贡的名贵兰花。蕙兰素心唇瓣纯净,最最名贵的花种,整朵花皆无暇,格外幽香。
兰花在四月左右开放,苑囿皆是用暖房栽种。即便最便宜的春兰,一盆也要近五两银子。
江舲跟着笑起来,道:“苑囿还真是罢了,这件事我管不得,反正你只管如实回禀皇上就是。宫中其他娘娘们,可有何喜欢的花,缺了多少?”
秦尙宫道:“太妃们多喜兰花,奴婢让人送了春兰前去。贵妃娘娘只喜芍药,德妃娘娘本要了几盆牡丹,嫌弃姚黄开得面黄肌瘦,让奴婢取了回来,什么花都不曾要。贤妃娘娘则各自选了两盆。”
江舲道:“其他各处,且请她们将就一二。若有人只喜兰花,将我这几盆拿去。我无所谓,庭院中的花都开了,赏不完。”
见江舲亲切好伺候,秦尙宫暗自松了口气。她沉吟了下,道:“奴婢先前还听底下的人说,新进宫的段才人喜欢兰花,问她可有鱼魫大贡。奴婢将美人的这盆银边大贡送去翠微阁,问段才人可喜欢。”
段才人今年新采选进宫,被元明帝临幸之后,封为才人,住进了李贵人先前住的翠微阁。元明帝连续三天宣她侍寝,深受宠爱。
已经好几日未见到元明帝,江舲暗自琢磨着,不知铁券丹书可有打造好。
算着日程,江文修一行应当快到京城。早些将铁券丹书拿到手,方能彻底心安。
秦尚书话说得虽委婉,如今江舲能听出来,她在暗中提醒,元明帝有了新宠。
江舲虽不在意,到底承秦尙书这份情,爽快地道:“行,你且搬走便是。”
秦尙宫搬着花去了翠微阁,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她搬着先前的兰花,段才人随她一道来到繁英阁。
第48章
段才人身着一身豆绿春衫, 去岁方及笄,生得花容月貌,神态娇憨天真, 犹如春日的嫩芽般水灵。
江舲看到她,情不自禁感慨不已。怪不得段才人能得元明帝喜欢。
宫中无论后妃或是宫女, 进宫一段时日之后,无论何种年岁, 举手投足或神态间, 总是透着一股相似的气息。
说是端方规矩,实则是千篇一律的刻板木然。
“江姐姐。”段才人屈膝盈盈施礼, 声音若画眉般婉转。
江舲颔首还礼,指着锦垫道:“段才人请坐吧。”
段才人也不坐, 指着秦尙宫与宫女捧着的兰花道:“先前秦尙宫前来送兰花, 我听说是从江姐姐的繁英阁搬来,岂敢夺走了江姐姐的心头好。且先给了江姐姐,再拿来给我。我方进宫不久, 倒显得我张狂, 要压着江姐姐一头, 抢在江姐姐前面呢。”
江舲不由得一愣, 心道:“这一幕甚是熟稔, 周瑞家的送绢花, 惹得林妹妹不满,以为挑剩下的才送去给她, 让她心生不喜了。”
段才人出身勋贵之家, 祖上与太祖一起打天下,被封为永安伯,世袭罔替。
立国初期的勋贵, 如今余下不过三五家。永安伯府子孙不求上进,喜好吃喝玩乐。如今段氏子孙虽只领着闲差,到底出身伯府,段才人又是永安伯的嫡幼女,娇纵些也是常理。
后宫本不太平,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头,江舲忙解释道:“段才人,我见识少,兰草娇贵,在我手上反倒委屈了,赏些庭院中的花花草草便足矣,你喜欢兰草,且拿去就是。”
午后天气晴好,惠风和畅。暖阁斜窗卸下,纱绡半卷,随着微风轻摆。辛夷花盛放,满树如淡紫的云烟。
段才人嘴角不经意撇了撇,道:“江姐姐有心了。我未曾进宫前,府中暖房养了许多花草。魏紫姚黄,惠兰素心,无论是牡丹芍药兰花,自小看得多了,从不觉着稀奇名贵。兰草江姐姐还是自己留着吧。”
听段才人的语气,永安伯府富贵满园,几盆兰草,她还不放在眼里。
好心被鄙夷嫌弃,江舲便不再多言。她亦不生气,打量着段才人,情不自禁露出阵阵笑意。
后宫中皆是人精,如段才人这般稚嫩莽撞之人,比鱼魫大贡还要稀缺。
终于有人在口舌上占点便宜,争些鸡毛蒜皮之事了!
后宫的嫔妃,如同四季变换,春发冬枯。元明帝才二十七岁,假若他能活到五十,还有足足二十三年。
二十三年的岁月,花草已然轮回二十三次。段才人这株嫩芽,早已长成如江舲这般的老树根。
江舲笑着道:“好,段才人既然不喜,将兰花留下就是。”
段才人咬咬唇,屈膝盈盈施礼告退。这时,元明帝从抱厦外走来,段才人眼睛一亮,忙上前垂首请安:“臣妾见过皇上。”
“咦,你怎地在这里?”元明帝愣了下,朝暖阁那边望去。
江舲听到动静,鬼鬼祟祟往窗棂外探着头,见元明帝看来,忙嗖地缩回头。
“臣妾来将兰草还给江姐姐。”段才人顺着元明帝的视线看去,咬了咬唇道。
“还兰草又是何回事?”元明帝皱眉问道。
段才人娇怯地道:“江姐姐得了几盆兰草,因她不喜,就让秦尙宫来拿给臣妾。臣妾不敢夺走江姐姐的花,赶紧还了回来。”
元明帝深知江舲的性情,除去金银,她一向大方,不拘小节。若真是喜欢,绝不会亏了自己让出来。
“既已给了你,你留着就是,何须推来辞去?”元明帝道,
“臣妾遵旨。”段才人屈膝谢恩,咬了咬唇,扬起笑脸道:“臣妾听说繁英格繁花似锦,一年四季景致各不相同,最美不过。臣妾起初还不肯信呢,先前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江姐姐的繁英阁,真真花满园,臣妾看得都舍不得离开。皇上可是也来赏花?”
元明帝不时朝暖阁方向看去。秦尙宫等宫人远远垂首恭敬肃立,只不见江舲的身影。他微微皱眉,招手让秦尙宫上前,吩咐道:“将兰草给段才人送去。”
秦尙宫忙叫上宫女,捧着兰草前去翠微阁。元明帝对段才人道:“你且回去吧。”
段才人娇声应是,含羞带怯望了元明帝一眼,依依不舍离开。
元明帝大步朝暖阁走去,江舲听到脚步声,赶忙从屏风后出来请安,“皇上怎地来了?”
“你早见到朕来,却装作惊讶,明知故问。”元明帝故意瞄向屏风,似笑非笑道。
江舲理直气壮地道:“臣妾见皇上与段才人在说话,惟恐打扰,便不曾迎上前。”
“在此处也偷听得一清二楚,何来的打扰之说?”元明帝朝屏风后指去,干脆挑明了道。
江舲确实在偷听,积攒了一肚皮的无名怒火。段才人先前以为江舲将挑剩下的兰草给她,她跑上门来一通明嘲暗讽。却用春秋笔法,称其是礼让。
更为过分的是,她口口声声夸赞繁英阁,实则不安好心,想从江舲手中抢走!
江舲忍着气,坚决不承认,佯装惶恐地道:“皇上的每句话,皆是金科玉律,臣妾岂敢窥探御前。”
元明帝见她还在振振有词,无语半晌,道:“朕说几句闲话而已……罢了罢了,朕不与你计较,坐吧。”
江舲坐了下来,元明帝招呼黄梁上前,让他留下匣子,“都退下吧。”
黄梁赶忙领着内侍宫女退到远处守着,元明帝指着匣子道:“你打开瞧瞧。”
江舲打开匣子里面放着一块瓦片状的铁板,铁板半圆形如符节,只有瓦片的一半。她伸手一拿,差点没拿起来:“哎哟,好重!”
“你小心些。”元明帝赶忙伸手托住,道:“你放着吧,仔细掉下来砸坏。”
江舲见是铁券丹书,高兴得差点尖叫。她哪顾得上元明帝的提醒,一咬牙,用力抱在了怀中。
铁券丹书重约十斤左右,边上绘着祥纹,上面用添加金粉的朱砂,在凹槽中描了字:“谋逆不宥,卿恕十死,子孙三死。”
“子孙才免三死,好小气。”江舲暗自嘀咕,将铁券丹书放在腿上,手指在凹槽中虚虚描绘着。
突然,她手一顿,紧张问道:“皇上,要是朱砂退了颜色,就算不得丹书了,到时还能作数么?”
元明瞪着她,道:“朱砂所写之字,颜色经久不退。怎地,你还真打算犯下砍头之罪,用上免死的铁券丹书?”
“臣妾向来规规矩矩,从不逾矩半步。”江舲放下了心,气定神闲地肯定了自己,道:“铁券丹书并非给臣妾。且树欲静风不止,臣妾只怕那天皇上听信谗言,降罪臣妾。若皇上欲将繁英阁赏赐给宫中其他姐妹,臣妾恳请皇上,将臣妾迁至撷芳阁。”
“朕何时要降罪于你……”元明帝听得一头雾水,正要训斥她胡思乱想,想起先前段才人似乎提到过繁英阁,话语一顿。
“呵呵,男人!色令智昏!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她身上有你的香水味……”江舲看着元明帝的反应,暗戳戳一阵腹诽。
元明帝耳根一阵发痒,抬手挠了挠,懊恼地斜乜着江舲,道:“朕既已将繁英阁赐给你,你自管放心住着便是。”
“男人的话不能信,还是铁券丹书有用咦,儿孙,我也算是儿孙啊,不行,反正问一下又不会掉块肉,先确认一下”
江舲心中想着,按耐不住急切问道:“皇上,臣妾也是江氏儿孙,铁券丹书可能免去臣妾的死罪臣妾不会犯死罪,可能免去臣妾被夺去封号,削减用度?”
“胡闹!”元明帝被气笑了,训斥道:“铁券丹书岂是儿戏,被你随意拿来使用。嫁出去的女儿,如泼出去的水,罪不及出嫁女。你已入宫,身为朕的嫔妃,更与江氏没了干系。”
既然元明帝不同意,江舲在心里鄙夷了几句,也就作罢。铁券丹书压得腿酸,她小心翼翼放回匣子中,合上仔细锁好。
元明帝道:“你阿爹一行,约莫后日会到京城。朕赐了状元巷的宅子,到京城之后,他们也有落脚之处。”
京城居大不易,江舲惊喜不已,心道:“哎哟,小气鬼大方了!”
“臣妾谢过皇上,皇上的恩情,臣妾感激不尽!”江舲站起身,深深施礼下去。
元明帝呵呵冷笑,赐给江氏宅子,她照样骂他小气鬼,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连着剜了江舲好几眼,元明帝才不情不愿地道:“朕打算安排你阿爹大哥领了苑囿的差使。”
江舲一怔,道:“李郎中呢?”
元明帝脸色沉了沉,不悦地道:“李氏贪婪无度,将苑囿的名贵花木偷出变卖,贪腐购置花苗的银两。朕好好的苑囿,被一群蠹虫悉数掏空。尔等蟊贼,朕已下旨政事堂彻查,将这群蠹虫连根拔起!”
看来,李郎中此次在劫难逃了,不知他会被罢官,还是砍头流放。
江舲没有多问,沉思了下,爽快地道:“阿爹大哥能得苑囿的差使,定当肝脑涂地,勤勉刻苦,方不负圣恩。”
元明帝见她难得真正感激起来,脸上止不住扬起了笑容,戏谑道:“怎地,你不推诿了?”
铁券丹书在手,江氏父子办不好差使,顶多被罢官。
反正于性命无碍,江氏父子管苑囿,不会给她使绊子,省去勾心斗角,江舲当然一口答应了。
江舲冠冕堂皇答道:“皇命不可违,臣妾遵旨。”
元明帝嗤笑一声,手指点了点匣子:“朕瞧着,你是仗着铁券丹书在手……”
这时,黄梁在远处探头朝暖阁内张望,元明帝见状蹙眉,抬手让他上前,问道:“何事?”
黄梁躬身回道:“皇上,李贵人病重,郑太医正与吴太医皆束手无策,已命在旦夕。李贵人哭着吵着要见皇上,说是有机密之事,要当面与皇上说。”——
作者有话说:铁券丹书参照博物馆现存的钱镠铁券,上面刻有“卿恕九死,子孙三死。”
不过,就算有了免死金牌,也不是百分之百安全,决定解释权都在皇帝手上。历史上有免死金牌的功臣,大半仍然被皇帝处死了。
第49章
江舲震惊不已, 失声惊呼:“什么?李贵人一直好好的,怎地突然就命在旦夕了?”
元明帝亦愕然,脸色渐渐阴沉下来, 起身朝外大步走去。江舲犹豫了下,想着她毕竟算后宫管事, 实在是好奇,忙交代文涓收好匣子, 急匆匆跟在了元明帝身后。
李贵人从翠微阁迁出来之后, 住在皇宫东北角的后苑。江舲初次来到这一带,不禁恍惚了下。以前她以为撷芳阁是寒酸的冷宫, 与后苑一比,称得上华丽了。
无品级不得宠的后妃, 大多都住在这里。事关皇家脸面, 再不得宠,也是皇帝的嫔妃,后苑屋舍虽陈旧, 照样是五开间, 飞檐斗拱高大宏伟。每间进深大, 狭窄。每人住着一间, 中间用屏风隔开, 里间是卧房, 次间放着坐榻。
李贵人住了靠西侧的一间,听到元明帝前来, 苑中的嫔妃皆赶忙出来请安。黄梁指挥内侍, 将她们一一驱赶回屋。
郑择与吴适山两人一头一脸的汗,朝服皱巴巴,上面沾着污渍, 忙着到门口恭迎:“臣见过皇上,江美人。”
江舲停下脚步颔首还礼,元明帝沉声道:“究竟如何回事?”
郑择抹了把头上的细汗,紧张地道:“臣听到李贵人呕吐,腹泻,以为是积食不克化。先让吴太医前来诊治。吴太医一来,察觉到情形不对,忙让人来回禀臣。臣来一瞧,李贵人腹痛如绞,便有血,臣与吴太医皆以为,李贵人定当是中了毒。”
“中毒?”元明帝脸色愈发难看,怒意如黑云般在脸上堆积,厉声道:“怎地会中毒,中了何种毒?”
郑择脸色发白,战战兢兢道:“请皇上恕罪,臣尙不知。先前臣与吴太医用了绿豆汤替李贵人催吐,熬煮了解毒汤剂服用……”
元明帝怒火攻心,冷冷扫了他们一眼,一个旋身,怒气冲冲朝屋内走去。
“那是甚?”江舲指着庭院角落长得郁郁葱葱的花木道。
郑择垂头丧气跟着进了屋,走在后面的吴适山,听到江舲的问话,顺着她的指点看去。他愣了一下,脸上的疑惑一闪而过,道:“回江美人,那是枸那,原来自西域。御花园与皇苑中皆有栽种。枸那在四月开花,叶如竹,花朵似桃花,远望去如云霞,被世人称颂为八芳之一。”
江舲从未去过御花园,繁英阁中不曾栽种此物。她当然认识枸那,只不清楚在大胤如何称呼。
枸那,便是后世的夹竹桃!
如果李贵人是夹竹桃中毒,除非她吃得极少,或有神仙保佑,定在劫难逃了。
“枸那可能入药?”江舲沉吟了下,问道。
吴适山心中疑惑更甚,道:“枸那可用于妇人堕胎,痛经。叶能镇痛,去瘀,跌打郎中用来治跌打损伤肿痛。亦可治心腹痛,风湿痹症。只美人摘花时切莫沾到汁液,如芋头一般,手会红肿发痒。”
江舲沉默着,本想说些什么,林贵妃赵德妃并柳贤妃一起赶了来,她将话咽了回去,屈膝遥遥见礼。
三人与江舲颔首招呼,快步进了屋。江舲看了眼吴适山,随后走了进去。
屋内散发着酸臭与浓浓的药味,昏暗幽深,大白天依然点了蜡烛。李贵人闭眼躺在床上,神情痛楚地蜷缩着身子,豆大的汗水从青灰的脸上滚落。伺候的宫女菡萏拿着布巾,惶恐不安地不断替她擦拭。
元明帝一言不发站在床前,脸黑得几欲滴水。郑择拿着银针的手都发抖,迟迟不敢下针。他一咬牙,道:“李贵人,臣得罪了。菡萏,你且按住李贵人。”
菡萏手忙脚乱按着李贵人的双肩,郑择正欲下针,李贵人突然醒了过来。她不知从何处来的力气,一把扫开郑择的手,侧身从床上坐起。她起得太快,似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一头朝床下栽倒。
菡萏尖叫一声,忙冲上前扶住李贵人,颤抖地道:“贵人,贵人快躺下,郑太医正好替美人施针。”
李贵人靠在菡萏身上剧烈喘息,艰难地道:“皇上臣妾要死了”
说话间,李贵人又是一阵急喘,她抬手,紧紧捂住了胸口,轻声道:“臣妾不怕死,只舍不得皇上”
她嘴角扯了扯,浮起一丝笑,她青灰的面孔上,绽放出一朵朵的花。花由浅变深,配着她青紫的唇,仿若艳丽的妖。
“臣妾怕含冤而死,阿娘李家被人诬陷,再也洗不清。”
李贵人使劲掀起眼皮,昏黄的灯光下,那双如琉璃般的猫儿眼,此时只余下眼白,格外阴森。
“是她,是赵德妃给臣妾下毒!是她拿了李家的好处,怕臣妾揭发,要杀人灭口,害死李家!”
李贵人直勾勾盯着站在元明帝身后的赵德妃,声音变得高亢而尖锐,她竭尽全力,凄厉地喊道:“皇上,请皇上替臣妾,替李家做主啊!”
屋内死一般地寂静,灯盏上的灯烛摇晃。李贵人手垂落下来,靠在菡萏的身上,再也没了声响。
“贵人,贵人!”菡萏身子往后仰,哭着喊起来。郑择见势不对,上前打探过李贵人的鼻息,浑身一凛,再连忙号脉。
半晌后,郑择硬着头皮回道:“皇上,李贵人去了。”
元明帝一脸怔忪,目光一点点从李贵人身上挪开,僵硬地转过身,看向赵德妃。像是不认识她一样,轻声,不解地道:“是你给她下毒?”
赵德妃脸色泛白,她似乎被吓住了,好一阵才回过神,道:“皇上,臣妾并不知李贵人中毒之事,更不会给她下毒。臣妾清楚,无论臣妾如何回答。皇上定会以为臣妾在狡辩。”
她的眼眶渐渐泛红,难过地道:“无论如何,臣妾与李贵人相交一场,人死为大,臣妾不争不辩,这就回到福庆宫去,禁足不出。待李贵人入土为安之后,皇上要审,要罚,臣妾绝无二话。”
元明帝心头像是团着乱絮,憋得难受至极,神色狰狞咆哮道:“若被朕查出来,无论是谁,朕要灭了他的九族!”
“黄梁!”元明帝高喊了声,黄梁疾步上前,他眼神冰冷,浑身煞凛冽,声音像是从齿缝中溢出:“让袁长生送赵德妃回去,派人日夜看守着福庆宫,一只苍蝇都不许飞出来!”
赵德妃不哭不闹,屈膝施礼告退,转身离开。脊背挺直,步伐从容。
元明帝克制住怒火,一字一顿道:“李贵人犯心痹而亡,以才人之礼安葬。林贵妃,准备安排丧事。”
林贵妃应是,元明帝不再多言,抬腿大步朝外走去。
郑择与吴适山紧跟着告退,柳贤妃道:“贵妃娘娘,我身子不好,先回去了。”
林贵妃道好,江舲紧跟着屈膝告退。她点点头,并未多留,唤了钟嬷嬷绣云上前。
江舲走出屋外,太阳已经西沉,春日傍晚的风,吹在身上冰凉彻骨。她缓慢呼气吸气,昏昏沉沉的头脑。总算清明起来。
屋内,林贵妃淡淡的声音传出来:“送到宫正司去,皇上以后还要审她呢。”
菡萏惊惧的哭声响起,钟嬷嬷不耐烦地道:“把嘴巴堵了!”
哭声变成了呜咽,终归无声。
后苑开始掌灯,影影绰绰的光,从一间间窗棂透出来,人影晃动,天地寂静无声,像是一座活死人墓。
江舲心里堵得慌,抚摸着泛起鸡皮疙瘩的手臂,低头赶紧离开。
回到繁英阁,江舲更洗过出来,文涓已经取了饭食摆好。她略微吃了小半碗饭,便没了胃口,回到次间,躺在榻上发呆。
文涓煮了热茶进屋,道:“美人,暖阁收起来的匣子,奴婢放在箱笼中锁了起来。”
听到暖阁,江舲便不由得想起后苑的居所。李贵人的那间屋子,只比暖阁略微面阔一些。
繁英阁面阔五间,进深三间,前后抱厦带配殿耳房,只住着她一人。
李贵人从翠微阁搬去后苑,一朝从云端跌落,日子可想而知。
江舲万万没想到的是,李贵人临终前的秘密,竟然是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指认是赵德妃害了她。
以前江舲刷到过夹竹桃的危险,李贵人明显是心脏毒性症状,心脏骤停而亡。
夹竹桃被称为“八芳”之一,宫中多有栽种,后苑也种了一丛。吴适山称夹竹桃可用来入药,同时提醒汁液会伤肌肤。
二月的夹竹桃还未开花,入药的夹竹桃,也应当经过炮制。
李贵人不会无缘无故去采夹竹桃,中毒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被人下毒,二是她自己吃了进去。
江舲不由得感慨起来,赵德妃当时反应极快,真是处理得令人拍案叫绝!
元明帝宠爱过李贵人,目睹昔日的宠妃惨死在面前,哪怕再铁石心肠也会伤心。
赵德妃再清白无辜,若当场争辩哭闹,肯定会激怒元明帝。
面对着李贵人的仇恨,赵德妃始终不忘往日情分,为她的去世而伤怀。
赵德妃体贴周到,自请禁足,摆出坦荡的姿态,等着元明帝查明实情。
元明帝的伤怀如朝花夕拾,转瞬即逝。待他被今年采选进宫的新宠一抚慰,李贵人也就成了往日烟云。无论查出的结果如何,肯定比他盛怒之下的处置要轻。
轻描淡写间,便将迫在眉睫的大危机瞬间化于无形!
不过,江舲想不明白的是,当时是她与李贵人文德殿起冲突,她才是李贵人的仇人。
若李贵人是故意吃夹竹桃,拼着一死护住李家,报仇雪恨。
为何,李贵人指了赵德妃是凶手,而非是她?
第50章
李贵人按照才人的品级下葬, 后苑地方狭窄,不方便操持丧事。撷芳阁迄今空着。林贵妃回禀元明帝之后,将李贵人灵堂设在了撷芳阁。
宫中规矩重, 前面高才人去世后,照美人规格下葬, 停灵主屋。李贵人的品级低,灵堂便设置在了西跨院。
过了两日, 江舲用过早饭后, 前去撷芳阁祭奠。
到了正屋门前,江舲不禁停下了脚步, 举目望去。
春日的撷芳阁,草木勃发。主屋庭院的桂花树, 久未修剪, 长得茂盛又恣意。
隔着短短时日再来,依旧是因着丧事。
“美人可要进去瞧瞧?”文涓见江舲满脸的寂寥,以为她不舍, 上前关心问道。
江舲摇摇头, “我不去了。”
她回不去了。
在后宫之中, 人人皆争抢着往上爬。
江舲并不例外, 早抛弃了以前不切实际, 一辈子不争不抢, 低调活着的念头。
她已经走向了更好的地方,惟愿永不回去。
江舲头也不回, 朝西跨院方向走去。宫中空置的宫殿屋舍虽有人时常洒扫, 一段时日未住人,灰瓦红墙总像是蒙上了一层灰,浓浓的香烛纸钱气息中, 不时冲出一股腐烂之气。
天气暖和起来,灵堂摆了冰鉴,一进去就寒意浸人。棺木依旧是柏木,规制比高才人略差一等。命妇哭完灵,前往苇棚去歇息了,几个内侍宫女守着香火盆。
江舲上了柱香,前往林贵妃的苇棚请安。绣云见到她来,忙打起帘子。
里面的林贵妃看到江舲,起身走了出来,道:“这烟火味重,我正头晕着,打算出去透透气。江美人若不忙,随我一道前去走动走动。”
“娘娘辛苦了,要保重身子才是。”江舲熟练地说着客套话,随着林贵妃一道往外走去。
林贵妃朝正屋方向走去。守门的老宫女忙上前请安,她摆了摆手,道:“不用上前伺候了。”
随行的绣云停下了脚步,江舲也朝文涓示意,让她在门口等候。
“宫中都在传,撷芳阁不吉祥。”林贵妃走到桂花树下,仰望着碧绿的树叶,道:“这颗桂花树生得真是好,生机勃勃。连着杂草,都长得别别处要茂密些。江美人以前便是住在这里,人养屋子,也能养花花草草。只怕不吉利的,是人。”
江舲认真看着桂花树,比划了一下,道:“的确长得好。我以前在的时候,树只比我高上一头。秋后桂花盛开,我收了许多桂花,如今还余下不少呢。”
“江美人好气度。”林贵妃望着江舲,由衷地夸赞了句。
江舲不懂林贵妃为何出言夸赞她,客气地道:“与娘娘比,我差之远矣。”
林贵妃笑笑,转身朝正屋方向走去。上了台阶,她没进屋,在凭栏上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道:“江美人也来坐。”
江舲以前经常在凭栏上坐着发呆,她上前坐下来,一时间,心头滋味复杂难辨。
林贵妃轻声道:“皇庙的静宜师太差人进宫回禀,苏氏苏月去岁冬日着了凉,一直生着病。天气暖和起来,咳嗽始终不见好,痰中已见血。太医前去诊治过,估摸着活不长了。”
“苏月?”江舲一愣,与苏月交锋的点滴在眼前浮现。
林贵妃感慨地道:“犯错的嫔妃,到底也是嫔妃。我去与皇上回话,皇上日理万机,难免有些人记不大清楚。待皇上想起来,很是伤怀,让皇庙那边多替苏月多诵经祈福。”
元明帝已经忘了苏月,她的生死,皆无关紧要。
“唉,李贵人还是没福气,虽从婕妤贬黜成贵人,到底仍住在后宫,有人服侍着。”
林贵妃叹了口气,侧首看向江舲,一脸的不解:“这好生生的人,怎地就突然中毒了呢?”
“我也觉着奇怪。”江舲附和了句,跟着皱眉道:“这些时日我总是在想,后苑种了枸那,吴太医称枸那汁液粘在手上会发痒红肿,那吃进肚中去,肯定会中毒。”
林贵妃顿住,一瞬不瞬盯着江舲,“江美人可是怀疑,她是自行服了毒?”
“我并非太医,也不会断案,就是闲着瞎想。”江舲已今非昔比,她们说话时能拐十八道弯,她能拐上三道了。
“吴太医称枸那能入药,吃进去也一时半会要不了命。李贵人又不是三岁小儿,一觉着不对劲,早就闹了起来。唉,她怎地就不吱声呢,身边伺候的菡萏也是,一道成了哑巴。我听说,皇上打算抓出苑囿的蠹虫,李贵人可是得知消息,担心李郎中心思恍惚,将枸那吃进肚子中都不曾察觉?”
林贵妃面无表情看着江舲,缓缓笑了起来,道:“菡萏去了宫正司,且只先问了她几句,她便害怕得一头撞死了。”
李贵人与菡萏两人在同一间屋子朝夕相处,她绝无可能不知情。夹竹桃吃进去有发作过程,先是呕吐腹泻,毒素再进入血液,造成心脏或者神经损伤。
菡萏与李贵人露出来的肌肤皆不见异样,可以排除服用的是汁液。如此一来,呕吐物中可能出现夹竹桃的叶或根茎。菡萏从头到尾都不曾提过枸那,李贵人也不曾提过,她最后以死换皇上的怜悯,想要他放过李家。
指赵德妃是下毒之人,因为李贵人与她有私仇,二得了人的提点。
李贵人不将江舲一并指进去,后来江舲琢磨了下,她要是指太多人,反倒是白指了。
毕竟赵德妃生养了皇子,江舲风头正劲,元明帝定不会为一个失宠的妃子,赔上两个重要的后妃。
且江舲几乎足不出户,身边只有阿箬芳荷伺候,李贵人称她是下毒之人,反倒弄巧成拙。
林贵妃反应极快,道:“皇上抓苑囿蠹虫之事,李贵人竟然能这般快得知,这后宫岂不是松得成筛子了。江美人真是聪慧,能想到枸那上去。”
江舲不敢托大,她只比林贵妃多了些医学知识而已,以林贵妃的聪明,估计早就怀疑李贵人死得蹊跷。
听林贵妃的言外之意,这次李贵人之死,背后那双点拨之手,出自同一人。
江家人马上要到京城,江文修身在官场,总要领旨上任。江舲认为他最好到苑囿,她在宫中勉强能照看一二。
要是元明帝一个心软,放过李家,江文修的差使就没了着落。
李贵人之死,一切都源于她的猜测与推断,并无实证。她也没那个本事去查清,惹不起幕后主使之人,更不会强冒出头。
前来上香拜祭,江舲也是为了见林贵妃,与她说这一场话。
至于林贵妃如何想,认为被利用也好,是来商议也罢,江舲都不在乎。
她们比她损失更大,且她被数次推出来,有来有往,总该轮到她们了。
“我得回西跨院去,凭栏凉,江美人被久坐,咱们走吧。”说话间,林贵妃站起身朝外走去。
江舲也起身离开,两人在门前道别,各自离开。
离开撷芳阁,江舲走进夹道,前面段才人在宫女的簇拥下走了过来。她停下脚步,屈膝福了福身,道:“咦,真巧,在这里遇到江美人。”
江舲不想理会段才人,朝她颔了颔首,“段才人。”
“江美人可是去撷芳阁祭拜李贵人了?”段才人似乎饶有兴致,朝夹道对面的方向看去,道:“先前我听说,江美人在李贵人那里受了不少气,没曾想到,江美人还真是宅心仁厚,不记前仇,亲自前去祭拜李贵人。”
“嗯,段才人说得是,我一向宅心仁厚。”江舲见段才人暗含嘲讽,干脆地承认了。
估计段才人从未遇到这般的情形,一下僵在了那里。如枝头嫩芽般的脸庞,一阵红红白白。
江舲展颜一笑,抬腿朝前走去。经过段才人时,她脚步微顿,似笑非笑道:“李贵人以前住在翠微阁,不知可有回来收脚迹。”
段才人脸霎时变得煞白,明眸顿时瞪大,露出惊恐的表情,气急败坏尖声道:“你!”
原来大胤也有人去世后,鬼魂会将生前所有去过之地,留下的脚印痕迹全部收走后,才能安心转世投胎的说法。
“小样!”江舲见吓到段才人,心中大爽,看都不看段才人,施施然离开。
到了繁英阁门前,阿箬正急着往外跑,见到江舲回来,赶忙道:“美人,奴婢正要去找你呢。皇上差人前来,说是美人的阿爹进宫了,让美人前去垂拱殿。”
江舲道好,转身朝垂拱殿走去。
虽说早就对江家人来京有心理准备,此时心情依然忐忑难安。
江家人与她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休戚与共。他们也是因为她的缘由,才被元明帝调入京城这个旋涡之中。
她怕他们受到连累,从此肩上就背负了他们的命运。
她怕会被他们连累,落得跟苏月李贵人高才人等一样的下场。
自主要的是,江舲对他们一无所知。现在只有江修文进了宫,以后她还要面对她阿娘薛氏与嫂嫂陶氏。
思及此,江舲的呼吸不受控制变得艰难,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元明帝在御书房,黄梁守在门口,见到江舲前来,忙与她笑着招呼,上前打起门帘:“江美人来了,皇上正等着江美人呢。”
江舲努力挤出一丝笑,进了御书房。
元明帝坐在御案后,在御案下首,坐着身着半旧豆绿官袍的中年男子。他的手拘束地搭在膝盖上,直挺挺如跟木头般杵在椅子上。
江舲进屋后,他头部不动,努力地转动眼珠朝她看来,眼珠随着她的走动,缓缓跟随。
等江舲向元明帝屈膝见礼请安之后,他蹭地一下起身,抬手深深施礼,声音急促,洪亮地道:“臣江修文,见过江美人。”
元明帝被他的动作惊得后仰,江舲也吓了一跳,嘴角不禁抽搐了下,暗暗犯起了愁。
江修文看起来,好似与她一样,都不怎么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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