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衫与青檀坐在廊檐下石栏上, 手上编着如意结果,低声说着闲话。见到元明帝从抱厦中走出来,紫衫忙将手上的结绳塞给青檀, 转身欲进屋。
春日和暖,四周寂静无声。平时三皇子醒着时, 整座繁英阁都洒满他咯咯欢笑声。
元明帝顾虑着江舲生病身子虚弱,三皇子淘气, 若是吵醒他, 得将好一番折腾。他忙示意紫衫停步,放轻手脚进了次间。
倒春寒过去, 窗棂换成夏日的翠绿纱绡。此时窗帘半卷,挡住了屋外的太阳, 宁静幽深。
母子俩躺在榻上, 正在酣睡之中。元明帝立在榻前,仔细打量着迎窗侧卧的江舲,白皙的面庞上透着红润, 明艳如盛放的海棠, 如何都寻不着生病的模样。
元明帝眸中渐渐升起狐疑, 心道若是她真病了, 以她的谨慎, 断不会与三皇子共歇在一处, 呼吸相闻。
想到自己自己惦记着她的身子,丢下折子心急如焚赶来, 顿时郁闷至极。
“起来!”元明帝冷着脸, 将江舲摇醒。
他即便宅心仁厚,亦无法宽恕她的疏懒不敬!
江舲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眼前元明帝的脸, 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真是恶心,在梦中也能看到这张讨厌的脸!”
正在嘀咕暗骂时,江舲又被一阵摇晃。这下她彻底醒转,被吵醒的气在心头乱窜,脸色便很是难看。
元明帝见江舲还敢与他挂出冷脸子来,气不打一处来,沉声道:“都这个时辰了,你还在榻上躲懒!”
他的声音略微大了些,三皇子被惊得一抖,嘴一撇,腿脚蹬了蹬,张嘴哇哇大哭。
江舲一眼瞪向元明帝,赶忙轻轻拍着三皇子,“阿娘在呢,别怕啊,乖。”
三皇子往常很是好哄,今朝却不知为何,无论江舲如何安抚,他都哭个不停。
江舲将三皇子抱在怀里,心疼地贴着他哭得通红的小脸,走出屋,在明媚的屋檐下走来走去。一遍一遍,耐心,温柔地哄着他。
文涓阿箬她们听到三皇子的哭声,忙奔了过来,见江舲只穿着单薄的衫裙,赶忙道:“娘娘,让奴婢来哄吧。”
江舲摇头,眼下若将三皇子交给她们,他只会哭得更厉害。
元明帝讪讪跟在后面,既感到后悔,碍于脸面又说不出口,嘟囔道:“男儿竟然如此胆小。”
江舲清楚听见,眼皮都不抬,置之不理。
元明帝幼时,应当由奶娘宫女内侍伺候着长大,母亲先太后在旁边看着指点几句。她并非在指责先太后的育儿方式,俗话说得好,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皇家养出来的孩子,从古至今,称得上人的寥寥无几。
江舲其实无比懊悔,三皇子虽是婴儿,已经能感知到大人的情绪。她的不悦,一应的情绪,三皇子都能敏锐察觉,他的哭泣,在表达他的不安与焦虑。
元明帝混账凉薄,江舲不敢保证三皇子长大后会有出息,惟盼着他曾拥有的爱意,能让他变成温暖,有人味的皇家人。
“这是海棠花,小舟要不要玩啊?”江舲来到海棠树下,拉起三皇子的手,指着树上的花朵,柔声问道。
三皇子流着泪,顺着江舲手指仰起头看去,哭声渐渐停下来,抽噎着指向花,咿咿呀呀叫唤起来。
江舲舒了口气,文涓在一旁看到,跟着笑起来,连忙上前,垫着脚尖摘了朵海棠花。三皇子一把抓在胖手中,拿着就往嘴里塞。
垂丝海棠无毒,三皇子的手快如闪电,江舲便就不去管他。
“小子,连海棠花也吃。”元明帝在旁边看着三皇子破涕为笑,他放下心,嗔怪地道。
三皇子专心地咬着海棠花,觉着苦涩,小舌头灵活地往外吐。江舲的衫裙,发髻上,沾了他吐得口水花瓣。进屋后,江舲唤文涓进屋来看着,她去净房更衣梳洗。
洗毕出来,三皇子又饿了。江舲开始喂他,更换尿布,清洗,一番忙碌下来,太阳已经偏西。
大家都在忙,元明帝坐在那里,除去添茶加水,无人理会他。
屋外天气好,文涓她们在庭院中铺了大块毡垫,江舲抱着动个不停的三皇子上前,将他放在毡垫上,任由他撅着屁股,欢快地爬来爬去。
元明帝默默跟着母子俩,找着机会与江舲说起了话:“地上冰凉,他穿得单薄,放在地上爬,可会凉着了?”
“无妨。”江舲尽量心平气和地答了句。
元明帝不自在地咳了声,学着江舲那样,在毡垫上坐下来,帮着挡住爬出毡垫的三皇子。
“吴适山称你身子不舒服,我放心不下,来瞧瞧你可曾好了些。”元明帝绞尽脑汁,小心翼翼找着话说道。
江舲怕连累吴适山,她如今已经不想用臣妾的称呼,面部红心不跳地说是,“我还有些头晕。”
这点江舲倒并未撒谎,先前三皇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抱着胖乎乎的他走了近半个时辰,双臂发酸,更是被他哭得心力交瘁。
元明帝对江舲的自称并无任何反应,似乎他早就习惯了。听到江舲身子不适,顿时眉头微蹙,目露关心。
如今江舲对元明帝的一举一动,算得上了解,不欲见到他无用且泛滥的帝王情深,立即岔开话题,借故说起了庄美人。
“小舟先前就是睡梦中受了惊吓,啼哭不止。四皇子尙年幼,任何动静都可能惊吓到他。庄美人心思细腻,生产后身子正弱,听不得任何的闲话。皇上宠爱韩贵人,不如让韩贵人搬到别处寝宫,她住主屋。汪贵人与韩贵人交好,让她依附着韩贵人住,两人在一起,也好有个伴。”
如今宫中少有空置的宫殿,坤宁宫是中宫,撷芳阁倒是一直空着。
元明帝想到撷芳阁的传闻,韩贵人年轻细腻的肌肤,一时有些犹豫。
“朕先前已经让张善前去传话,韩贵人汪贵人不得无召前去主屋打扰。”
华庆阁地方小,主屋只前后有抱厦。韩贵人与汪贵人住在东西院,与主屋中间隔着大半人高的粉墙。两人若是在墙根下大声说话,庄美人在卧房能听得一清二楚。
看情形,元明帝并未有将两人挪出去的意思。江舲心中堵得慌,还是尽力替庄美人争取:道:“皇上,我只怕,庄美人到时若有不测,她年纪轻轻,着实不应该,还苦了四皇子。”
“你未免太言过其实了些,听人说几句话,庄美人能将自己愁死。她的心眼,比针尖麦芒还要细。如此胸襟气度,岂不是丢了朕萧氏的脸面。”
元明帝笑起来,搂住爬到他腿上的三皇子,柔声道:“庄美人与你并无来往,你却为她忙前忙后,操尽了心。这份仁厚,朕早已知道。如今你看顾着这小子费尽心血,庄美人那边的事,你莫要操心,朕已经下了旨意,若对四皇子不利,朕让人抱走就是。”
四皇子是庄美人的命根,元明帝要是将他带走,庄美人活不了,正合了背后之人的意。
即便是亲生父母,都做不到绝对的公道,何况在后宫。
庄美人与赵嫔她们不同,进宫时日短,承宠一次便有了身孕,谈不上任何的情分。
元明帝看重的,始终是四皇子。对庄美人这个生母,犹如对海棠花,盛放时会看上一眼。凋零时落在地上,化不了春泥,会将被迅速清扫干净,或者踩入尘土中。与历朝历代后宫中成千上万不知名嫔妃的结局那般,变成皇陵边缘不起眼的一处墓碑。
江舲虽看得透彻,心头还是闷得透不过气,荒芜一片。她拼命克制住心头的厌恶,道:“皇上,四皇子是庄美人拼命生了下来,庄美人怎会舍得对他不利。皇上还请看在庄美人生育皇子有功的份上,让四皇子留在庄美人身边吧。”
“行行行,朕都依了你。”元明帝笑着道,他手忙脚乱抱着蠕动个不停,试图抓他头上王冠的三皇子,高兴地夸赞道:“这小子的腿脚真是有劲。”
江舲实在无心说话,上前将三皇子抱住,带着他去认庭院中的花草树木。
元明帝想起未批完的折子,起身拍掸了掸身上的常袍,道:“朕还有事,待得空时再来。”
江舲道好,送走元明帝,她看着三皇子稚嫩天真的脸庞,暗自叹了口气,道:“文涓,等下你去华庆阁走一趟,问一问云慧如今那两位的情形。”
文涓去华庆阁回来,回道:“娘娘放心,云慧说韩贵人汪贵人都没了声响。庄美人被她们轮流劝说,加上四皇子,先前吃了大半碗蛋羹,如今精神好了些,下床被搀扶着,能走动几步了。”
江舲这才放了心,不时让文涓她们去看上一眼。
这天午后,阿箬紫衫结伴去了华庆阁。天气阴沉,闷雷滚滚,三皇子没睡好,哭唧唧着吵个不停。
风吹得窗棂呼啦啦响,文涓担心吓着三皇子,忙过来关窗。三皇子被吸引过去,一下也不哭了,睁着乌溜溜眼眸看得很是专注。
江舲松了口气,顺眼看向窗棂,道:“要下雨了。”
文涓说是,“今年都入夏了,方才第一次打雷,怎地来得这般迟。”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皱眉道:“阿箬紫衫已经去了好一阵,怎地还没回来。云慧算得是机灵的,其他几人都木讷,想不到给她们雨披,等下仔细淋得一身湿。”
江舲道:“你让人拿着雨伞去华庆阁,顺道看看,莫不是有事耽搁了。”
文涓忙去了,取了雨伞让人前去华庆阁。没一阵,雨点便噼里啪啦降落。这时三皇子又不害怕了,趴在墙壁上,小短腿一站一蹲,试图着站立。
江舲怕他摔倒磕到脑门,抓着他搭到自己的胳膊上,让他学着站立。三皇子绷着胖脸蛋,努力地站了下,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在软垫上。
江舲不客气哈哈大笑,三皇子本张嘴要哭,看到江舲笑,流着口水自顾自咯咯傻乐。
文涓拿着软布巾,擦拭掉三皇子嘴角的口水,忍俊不禁道:“三皇子腿脚有了劲,再过段时日就能走路了。”
“走路会更淘气,那时候才最最令人头疼。”江舲想到“狗都嫌”的年纪,嫌弃地捏着三皇子的胖脸蛋。
文涓忙道:“娘娘真是,老夫人说过,不能捏三皇子的脸,仔细口水会越流越多。”
江舲嘿嘿笑着收回手,三皇子的脸跟剥壳荔枝一样,雪白中带着两团胭脂,一看就手痒,控制不住捏一捏。
这时,文涓听到门外的脚步声,她忙掀帘出去,丹桂浑身湿润立在门外,惊慌失措地道:“娘娘,阿箬与紫衫被袁大伴他们抓走了!”
第72章
文涓脸色霎时一白, 着急地道:“娘娘,进了勾当巡护皇宫值房的门,就跟进宫正司一样, 几乎没人完好无缺出来!”
丹桂颤抖了下,惊恐地望着江舲。不知是汗还是雨水, 顺着脑门前的刘海,滴滴答答往下掉落。
“文涓, 你叫上人与你一起, 带上三皇子去垂拱殿找皇上,让他看着三皇子。若是皇上问我去了何处, 你就说我去找袁长生了。”
江舲想到上次在垂拱殿前遇到的袁长生,眸色冰冷, 对丹桂道:“你随我去走一趟!”
外面雨大风急, 文涓咬着嘴唇,担忧地道:“娘娘,三皇子还小”
江舲斩钉截铁打断了文涓, “刮风下雨四季变换, 人人都要经历。小舟又不是面团子, 就这么一点路, 将他裹得严实些, 不要淋到雨就行。”
三皇子是元明帝的儿子, 这个时候送三皇子去,对他是最好的保护。对她, 则添了一份筹码。
阿箬紫衫是宫女, 勾当巡护的值房并非讲道理之处。就是她们不曾犯事,江舲相信袁长生他们也会让她们犯事,好让他们的行为看上去合乎规矩。
袁长生与众不同, 元明帝能将自己与后宫的安危交给他,称得上心腹中的心腹。比起政事堂的相爷,甚至一众嫔妃都重要。
穿戴完毕出门,文涓用油衣裹着三皇子,他因着好奇,不见半点害怕,反而咿咿呀呀个不停,试图从油衣中钻出来。
江舲放下心,加快脚步往勾当巡护的值房奔去。雨越来越大,顺着屋檐往下倾倒。到了位于皇宫南宫门边的值房,江舲穿着木屐,鞋袜连着裙摆被湿透,冰凉地贴在腿上。
值房的门敞开着,兴许是下雨,护卫都在屋中,四下无人。
丹桂快步走到前面去,到了倒座前的门房。此时,虚掩的门中走出来一人,毫不掩饰神色中的惊讶,眼珠子在丹桂身上来回扫过,笑嘻嘻道:“这位贵人姐姐,你这是打何处来,可有贵干呐?”
江舲见状,径直道:“袁长生在何处?”
此人循声看来,这才看到丹桂后面的江舲,他愣了下,赶忙躬身见礼:“原来是淑妃娘娘亲临,淑妃娘娘,袁大伴正忙着。不知淑妃娘娘找大伴何事,奴婢这就去给淑妃娘娘传话。”
他看似举止恭敬规矩,说话却油滑,极尽推诿之意。江舲没工夫搭理他,抬头朝前面看去。
倒座后的宅子与寝宫相似,抱厦连着厢房耳房,只狭窄矮小些。
江舲抬腿转向回廊,那人顿了下,连忙追了上前,绕到江舲的面前,躬身施礼下去,“娘娘,此乃勾当皇宫的值房,关乎着皇宫的布防,皇上的安危。照着规矩,除非有皇上的旨意,任何人都不得
“闪开!”
来带值房,江舲只一个目标,将阿箬紫衫毫发无损带走。视他所言的规矩,并不与他讲道理,声音冰冷怒斥一声,脚步不停往前走。
眼见江舲就要撞上来,他哪敢与之硬碰硬,仰着身子蹬蹬瞪往后退。
早有人见到江舲到来,偷偷去回禀了袁长生。他立在窗棂后,一瞬不瞬瞧着外面的情形。看了片刻,他似笑非笑了下,迎了出来。
“竟然是淑妃娘娘,奴婢见过淑妃娘娘。”袁长生抬手见礼,客气地道:“淑妃娘娘,值房脏污,恐冲撞到娘娘,奴婢就不请娘娘进屋去歇着了。不知娘娘到值房,所谓何事?”
“袁大伴将我的宫女阿箬紫衫带走了,我来找她们回去。”江舲径直道。
“原来娘娘是为阿箬紫衫而来。”袁大伴一脸恍然大悟,他皱了皱眉,显得很是为难道:“娘娘,奴婢在巡逻时遇到了阿箬,当时只独自一人,在华庆阁西侧的夹道中,鬼鬼祟祟地垫着脚尖,似乎在偷窥偷看。宫女内侍领了旨意出去跑腿办差,必须得两人一道前往。不得东张西望,到处打探。奴婢见阿箬举止可疑,领着护卫上前询问。阿箬称领了娘娘的命到华庆阁办差。奴婢一听便知她在说谎,娘娘一向注重规矩,如何会只差她一人出来办差。奴婢怕阿箬对娘娘不利,准备将她带回值房问话。此时紫衫从华庆阁走了出来,见状忙上前称,她与阿箬一道出来办差。进宫的宫女,必须习得规矩。奴婢此时更是心生怀疑,阿箬不懂规矩,紫衫怎地也不懂规矩,看似倒是互相串通好,亢壑一气般。奴婢怕她们两人身怀鬼胎,将两人一起带回了值房。待奴婢查明原由之后,再来向娘娘回话。”
他说的缘由,听上去无懈可击,遑论真假,江舲皆置之不理,不多问,更不与他辩解。
“我知道了,她们人呢?三皇子如今由皇上看着,皇上日理万机,我得早些回去看顾三皇子。劳烦袁大伴快些。”
袁长生顿住,那双漂亮的眼眸变得深幽了几分,不动声色朝江舲看来。
雨幕笼罩着天地,回廊上昏暗阴沉。江舲静静立在那里,衣衫发髻濡湿,神色平静淡然,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袁长生脸上浮起笑容,道:“从未有主子的贵足踏进过勾当巡护的值房,奴婢着实惊讶。娘娘既然忙,且先回去便是,娘娘放心,奴婢待问完,若是两人确实无辜,奴婢会将她们送回繁英阁。”
“有人不将他人看做人,也不将自己看做人。”
江舲微微扬起下颚看着袁长生,似在解释,也是在说给他听,“我宫中的宫女,我一向把她们当做人看。这宫中没有我去不了之地,既然我走了一遭,从不无功而返,即刻就要将她们带回去。”
袁长生微微一愣,眸中掠过茫然,很快垂下眼帘,抬手施礼下去,道:“娘娘且稍等,奴婢去将她们放出来。”
既然袁长生答应放人,江舲也不咄咄逼人,颔首道:“劳烦了。”
袁长生退后几步,转身回屋,江舲站在原处,随意四下打量。
这时,重新回御前当值的黄梁,与底下的钱串子,撩起衣袍急匆匆跑了过来。黄梁跑在前,看到走到大门前的袁长生,大喊了声“袁长生”,一头扎进雨中,穿过庭院往前跑,边恼怒地道:“皇上有旨,让你赶紧放人!”
袁长生停下脚步,朝江舲那边看了眼,他也不多言:“奴婢遵旨。”
黄梁几步奔上台阶,抹去脸上的雨水,着急追问道:“你审得如何了?”
“勾当巡护皇城办事,向来都规规矩矩。”
袁长生轻笑一声,朝江舲处一抬手,“娘娘也在,得了娘娘的命令,我正要去放人。”
黄梁僵住,顺眼朝江舲看来,他忙遥遥施礼,又不甘心,抬腿踢去。
袁长生早有防备,身形灵活躲开,他并不不生气,脸上依旧带着笑容,施施然朝屋内走去。
黄梁并不进屋,在外指着袁长生骂:“你个黑了心肝的,故意不吱声,看着我在大雨中跑,你好看戏!”
片刻之后,阿箬紫衫两人互相搀扶着走了出屋。她们发髻衣衫凌乱脏污,神情惊惶如惊弓之鸟,连眼前的黄梁都不曾看到。
“哎哟,你们去何处!”黄梁见两人如他那般,慌不择路要往台阶下冲,赶忙拉住她们,“娘娘也来了,你们还不去叩谢娘娘!”
阿箬紫衫两人听到江舲,一下恢复了神志,拽着衣裙就往江舲方向没命地跑。黄梁眨巴着眼睛,闷头跟着一道跑。
“娘娘!”阿箬紫衫抢着叫了声,泪水流了下来,腿一软就要跪下。
“快起来。”江舲拦住阿箬,丹桂跟着拉起了紫衫。
“你们可有挨打受伤?”江舲端详着两人,沉声问道。
先前两人被护卫捉住带回值房,他们力气大,只手腕被绳索捆着起了淤青,衣衫湿透。
阿箬紫衫双双摇头,江舲再问道:“你们可有被轻薄?”
黄梁神色讪讪,装着抹脸上的雨水。袁长生拿着雨伞站在那里,脸色变了变。
阿箬紫衫忙道不曾,江舲彻底放下心,对袁长生道:“我这个人,一向护短。叨扰了。”说完,转身朝外走去。
黄梁准备去抢袁长生手中的雨伞,被他侧身躲开了。无奈之下,黄梁只能剜了他一眼,夺过钱串子的雨伞,连着自己的雨伞一道拿给阿箬与紫衫。
两人忙摇手拒绝,黄梁强塞到她们手中,脸上堆满笑,道:“你们拿着,小娘子受不得凉。”
“多谢大伴。”阿箬见江舲不曾出声,便收下了雨伞。紫衫见状也收下,跟着一起屈膝道谢。
黄梁呵呵笑着,指头伸进幞头抠了抠,脸色瞬间一变,气势汹汹去抢袁长生手中的雨伞。
这下袁长生不曾躲,由着黄梁拿走了雨伞,道:“记得还回来,勾当巡护的一根草,都不能随便让人拿走。”
“咄!”黄梁不屑撇嘴,也不道谢,分了把伞给钱串子,施施然跟在江舲身后离开。
袁长生的话,江舲听得一清二楚。他拿着雨伞出来,应当是要给阿箬与紫衫。毕竟已经放了她们,不如干脆将面子情功夫做全。
她们离开时,他却未递出手中的雨伞。江舲估摸着,她问阿箬紫衫可有被轻薄,令他不高兴了。
内侍阉人们没了子孙根,色心却不死。常有寻对食,如正常男子那样,娶妻收干儿子之事。
阿箬紫衫都是面容姣好的宫女,被带到阴森漆黑的屋中审问,江舲当然会想到这点。
要是她们被人轻薄,趁着有黄梁在,正好一并说清楚。
她能带走她们,也能替她们讨回公道!
出了大门,黄梁快步上前,他觑着江舲的神色,低声道:“娘娘,袁长生这个人心思沉声,手段狠厉,倒是洁身自好。奴婢常说,他是仗着生得好看,孤傲得很,以为自己多看小娘子一眼,便是让人占了便宜。他御下手段高明,底下的护卫,亦从不敢胡来。皇上最最宠信他,奴婢远不敢与之相比。”
“我对他不熟,是我多想了。”江舲诧异了下,微笑道:“不过话已出口,好比覆水难收。再说,他带走阿箬紫衫,我这个淑妃的脸,都在这场大雨中丢得一干二净了。”
阿箬紫衫是繁英阁贴身伺候的宫女,巡护皇宫的护卫再严苛,也要掂量一二。袁长生此举,确实是不顾江舲这个淑妃的面子。
以袁长生的聪明谨慎,黄梁着实捉摸不透,他为何突然对上了江舲。
江舲也在琢磨,无论宫里宫外,她都被认作是元明帝的宠妃。他既然带走了阿箬紫衫,又轻易放了她们。
此举除了得罪她,看似别无收获。
袁长生肯定不会做出如此愚蠢之事,他究竟用意何在?
第73章
雨下得昏天暗地, 回到繁英阁,江舲衣衫尽湿。她惦记着三皇子,匆匆更换了身干爽的衣衫, 便出门前去垂拱殿。
阿箬也梳洗过出来,忙取了雨伞跟着江舲, 道:“奴婢随着娘娘前去伺候。”
江舲本来叫丹桂跟着,打量着阿箬犹自苍白的脸色, 道:“你受了惊吓, 且歇着吧。”
“奴婢没事。”阿箬打了个寒噤,旋即长长呼出口气, 笑道:“跟着娘娘,奴婢什么都不怕。先前奴婢奉娘娘的命前去华庆阁, 奴婢还得向娘娘回差使呢。”
回想起以前阿箬当差时的情形, 江舲不禁感慨,她真是长进了不少。
估计阿箬想说被袁长生带走之事,江舲便点头道好, “丹桂你歇着吧, 去陪着紫衫说说话。”
紫衫始终是太年轻, 虽有惊无险一场, 着实是被吓着了。
丹桂便留下来去陪紫衫, 阿箬跟在江舲的身边, 小声地说了起来:“庄美人与寻常一样,韩贵人与汪贵人也安安静静在自己的屋子里。奴婢与云慧说了几句话, 就与紫衫一道离开。出了华庆阁刚走进夹道中, 紫衫憋了许久,想着赶紧回到繁英阁如厕。奴婢见她走路腿都开始僵硬,回繁英阁还有好一段路。紫衫憋得脸色怪异, 举止不雅,奴婢恐路上遇到贵人,虽不合规矩,人有三急,与云慧她们都熟了,便让紫衫回华庆阁小解。紫衫实在是急迫难受,便答应了。奴婢见夹道墙那边的蔷薇开得盛。爬满了墙头。奴婢就没跟着回去,在原处站着赏花等紫衫。”
阿箬说到这里,略微停顿了下,终究是坦白道:“奴婢看蔷薇开得好,实在忍不住,垫着脚想要采一些。墙太高,奴婢够不着,试着跳起来去采,不曾注意到巡护的护卫。待奴婢发现时,袁大伴他们已经走了过来,不容分说,要将奴婢带走。这时紫衫也如完厕回来,见到奴婢被抓,赶忙上前查看究竟。袁大伴不通奴婢与紫衫解释,将我们一起捆住了。奴婢与紫衫吓得连哭带喊,华庆阁的云慧她们得知后,忙出来替奴婢与紫衫说话求情。袁大伴不见她们放在眼里,下令护卫将我们带了走。”
照着规矩,袁长生确实可以抓走阿箬紫衫。然而规矩归规矩,袁长生至少可先由阿箬紫衫解释,加上云慧她们的话,完全可以证实此乃误会,训斥两人几句已足矣。
从阿箬的话中,江舲能证实袁长生是有意为之,至于他的用意,却始终猜不透。
阿箬继续道:“到了巡护的值房,我们被扔进间黑漆冰冷的屋子后,便无人理会。我与紫衫都以为,就算大难不死,大半条命也没了。亏得娘娘来救了我们。娘娘,可是华庆阁那边来人找娘娘了?”
江舲一愣,道:“是文涓发现你们去了许久都没回来,天又快下雨,让丹桂带着雨伞来寻你们,方才得知你们被抓了去。”
阿箬难以置信地瞪大眼,愤愤道:“奴婢与紫衫已经去过好些次华庆阁,娘娘待庄美人仁至义尽,她却连个信都不来给娘娘报!”
江舲皱起眉,此事确实说不过去。
庄美人若真如阿箬所言那般,这段时日为她做所之事,显得格外可笑。
过去了这么久,始终不见华庆阁来人。无论庄美人有多少苦衷,终究是让人心寒。
江舲淡淡道:“以后不去了。”
阿箬生气附和,“奴婢也不想去,庄美人的眼神让人瘆得慌,好似奴婢要偷走四皇子,跟防贼一样防着奴婢。”
如此看来,庄美人并未彻底好转,不过病情未再加重而已。
江舲再转念一想,她待三皇子,又何尝不是如此。
到了垂拱殿门前,江舲让内侍前去传话,让文涓将三皇子带出来,她站在廊檐下避雨等候。
这时,雨中几人撑伞走来。待近了,江舲看清是韩贵人。
韩贵人未再穿以前的翠绿宫装,身着崭新的妃色软烟罗裙、她面孔粉搽得雪白,唇上胭脂血红。头上插着金镶玉冠梳,鬓角簪着一朵朱红蔷薇,眉心贴着蔷薇花瓣的花钿,珠光宝气,花团锦簇。
软烟罗极轻薄,一般在夏季炎热时穿着,且布料昂贵。以韩贵人的品级,夏日衫裙顶多是细绢布。再加上她发髻间璀璨夺目的冠梳,定当是元明帝所赐。
韩贵人看到立在廊檐下的江舲,神色变了变,惊愕了下,上前屈膝见礼:“真是巧,淑妃娘娘也在。瞧娘娘的衣裙都淋湿了,怎地站在这里?”
江舲看着韩贵人的盛装打扮,不顾下雨天凉,穿着盛夏时的衫裙,猜她被元明帝招来侍寝。
对韩贵人掩饰不住的得意,江舲无心理会,略微轻点了下头。
韩贵人见江舲不搭理自己,虽心有不甘,到底不敢招惹江舲,讪讪在门前等着人去回禀。
阿箬始终规规矩矩随侍左右,韩贵人看着她,眼眸转了几转,脸上挤出笑,道:“我听说娘娘宫中的宫女,被巡护的护卫带了去。娘娘宫中的人,怎地这般没规矩,闯了大祸,连累了娘娘。”
江舲缓缓笑了,指着阿箬道:“她不是好生生的?我宫中的宫女,闯了祸也无妨。”边说着话,边踱步到韩贵人身前,看到她瞳孔猛地张大,惊惶地往后仰,不禁笑意更甚。
“倒是你,别惹不该惹的人,拿不该拿的东西。”
韩贵人脸色煞白,江舲轻叹一口气,一字一顿道:“我并非在恐吓你,你始终要记住一件事,天上不会掉馅饼。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莫要为乱花迷了眼,丧了命。”
“娘娘……我不懂娘娘在说什么。”韩贵人只感到呼吸都困难,她不敢直视江舲,胡乱地回了句。
“你当然懂。”江舲不再多言,伸手摘掉她鬓角的蔷薇,抚平凌乱的发丝,道:“过犹不及,反倒污了你原来的颜色。”
韩贵人大气都不敢出,下意识伸手去摸鬓角。这时文涓抱着三皇子走在前,黄梁与抬着软轿的内侍在后,一行人浩浩荡荡走了出来。
江舲将蔷薇放在韩贵人手心,笑着对窝在文涓身前,眼珠咕噜噜转的三皇子伸出手。
三皇子看到江舲,立刻吱吱呀呀起来,扭动着胖乎乎的身子向她扑来。文涓赶紧护着他,小心翼翼将他交给江舲抱着。
“皇上问,娘娘怎地不进去?”黄梁躬身见礼,问道。
“皇上忙,我不敢前去叨扰。”江舲笑着回了句。
黄梁余光瞄到立在那里的韩贵人,眼里尴尬闪过,忙道:“奴婢奉皇上的命,送娘娘三皇子回繁英阁。”
“劳烦了。”江舲说了句,抱着三皇子上了软轿。
三皇子饿了,埋在江舲胸前,哼哼唧唧起来。江舲柔声哄着他,到了繁英阁,赶紧喂他吃奶。
文涓坐在一旁,笑着说道:“奴婢与青檀到了垂拱殿,皇上就亲自来将三皇子带去了御书房。听张善说,皇上一边批阅折子,一边抱着三皇子,折子被三皇子抓烂了几本,皇上的龙袍被三皇子尿湿,都舍不得放手,让三皇子自己玩耍。奴婢带去的米糊糊,皇上令张善在御书房廊檐下熬煮,寸步都不得离开。”
江舲听得挑了挑眉,抚摸着三皇子圆鼓鼓的肚皮,嗔怪地道:“原来你已吃过了米糊糊,我还以为你饿得很呢,竟然是贪嘴。”她断然放下衣衫,没再让三皇子吃下去。
文涓抿嘴笑道:“娘娘吩咐过,不得让三皇子吃太多。奴婢担心皇上,前去找张善,果然,皇上喂了三皇子一小碗,见他还叫唤着不依,又心疼要再喂。奴婢赶紧拦着,皇上听到是娘娘的主意,这才作罢。”
江舲看向文涓,淡然说道:“这么小的人,肚皮能有多大,喂过一碗,竟还觉着不够,这宠溺得过头了些。”
文涓想到在垂拱殿前见到的韩贵人,顿了顿,道:“先前皇上得知娘娘赶去找袁大伴,二话不说让黄梁来传旨。奴婢以为,皇上待娘娘三皇子。自是与旁人不同。跟着娘娘之后,一直日顺风顺水,奴婢真是昏了头。”
“你别多想,我就是随口一说。”江舲望着在榻上爬得欢的三皇子,心里骂着元明帝。
狗东西真是没用,自己的亲儿子都看不好!
文涓呼出口气,道:“娘娘,阿箬紫衫没事吧?”
江舲摇摇头,“她们受了惊吓,你们辛苦些,让她们多歇上两日缓缓。三皇子长大了,越来越淘气,你们几人看不过来,我去挑几个新进宫的小黄门,找几个可靠的放在三皇子身边伺候”
此时,江舲脑中灵光一闪,问道:“你可知袁长生家在何处?”
文涓回忆着道:“奴婢不甚清楚,有人说他是京郊人,又有人说他祖籍甘州府,在京城长大。袁大伴一口京城口音,奴婢以为,袁大伴应当就是京城人。”
听到甘州府,江舲神色若有所思,好似柳贤妃家乡也在甘州。
不过,柳贤妃父亲是官员,家眷随着柳父前去任地,在甘州府的时日不多。且袁长生能去势进宫做宦官,两人身份差异巨大,根本无认识的可能。
江舲正在思索中,被元明帝指挥得腿都跑细了圈的黄梁又来了。他捧着一只精美的雕花黄花梨匣子,脸上堆满笑道:“娘娘,这是皇上极为喜欢的活眼青花砚,李墨。皇上吩咐奴婢给娘娘送了来。”
匣子中放着一方砚台,砚台中心的花纹,仿佛似眼睛,瞳仁晶莹泛光。在瞳仁旁边,仔细一看,则是隐约的青蓝花点。李墨坚硬如玉,细腻,如撒了金粉的漆般光泽闪动。
江舲仅在极度无聊时,会写几个大字。元明帝明明清楚,还嫌弃地称她写字是浪费笔墨,却送了价值千金的砚台与墨锭给她。
若非砚台与墨锭太贵重,江舲会认为,元明帝是在嘲讽她。
余下的可能,便是他在心虚!
果然,黄梁头快埋进了地里,赔笑道:“娘娘,皇上朝政繁忙,韩贵人前去觐见,皇上把她打发了回去。皇上今朝没空来看娘娘与三皇子,天气多变,娘娘与三皇子要万万多保重身子。”
江舲觉着滑稽至极,笑道:“黄大伴,你的腰不好,站起来说话吧。”
黄梁应是,他缓慢直起身,骨头如炒豆子般清脆喀嚓响。
江舲心中感慨,想着黄梁与袁长生的你来我往,心思微转。她让文涓奉茶,将黄梁留了下来,热情地道:“你今天跑来跑去,着实辛苦,快坐着吃杯热茶。”
黄梁撑着酸痛的腰,在锦凳上坐下,文涓奉上春日新上贡的团茶,茶香扑鼻,他忍不住端起茶盏,连着吃了两口:“多谢娘娘,奴婢最最喜欢的便是龙凤团茶。”
“我那里有,等下分你一半。”江舲不说赏,大方地道。
黄梁愣住,忙要拒绝,“不敢不敢,娘娘还是留着自己吃,奴婢尝一尝就满足了。”
江舲道:“无妨。我吃完之后,再去问皇上拿。”
黄梁被江舲的直白,弄得差点笑出声,他赶紧忍住,躬身谢了恩。
两人吃着茶,随意说着闲话。待半盏茶之后,江舲状若无意地道:“黄大伴先前说,袁长生城府极深,手段狠厉。我当时在气头上,未曾当做一回事。如今闲下来,越想越后悔。黄大伴与袁长生可熟,能否帮我传个话,我想见他,亲自给他赔个不是。”
黄梁忙放下茶盏,道:“娘娘,奴婢与袁长生算得上熟稔,等下亲自走一趟,将娘娘的话带到。”
江舲颔首道劳烦,黄梁略微坐了阵便告辞,前去找袁长生。
待晚膳之后,黄梁让钱串子来回话,袁长生会在明朝巳时初,前来繁英阁拜见江舲。
第74章
雨势入夜渐微, 终在晨曦时停歇。雨后的天空一片澄澈,太阳升起之后,已然带着夏日的炎热。
暖阁的窗棂卸下, 苇帘半卷。江舲托着三皇子的腋下,他高兴地趴在窗棂上, 小手不断拍打着,自顾自咯咯笑个不停。
时日一点点过去, 到巳时初, 丹桂前来回禀道:“娘娘,袁大伴来了。”
“还真是准时。”江舲笑说了句, 让丹桂去请袁长生进来,顺手将三皇子交给文涓带去别处玩耍, 理了理凌乱的衣衫。
袁长生很快随着丹桂进了暖阁, 他身着朱色的朝服,上前见礼。
江舲放下茶盏,颔首道:“袁大伴请坐。”
丹桂斟茶后退下, 袁长生退后两步立着, 道:“多谢淑妃娘娘赐座, 奴婢正在当差, 不便多留。先前奴婢与皇上请过命, 因在巡护时发现淑妃娘娘的宫女有违宫规, 奴婢将她们捉拿了去。后奴婢已经查明,两人并无坏心思。奴婢当差时规矩太重, 得罪了娘娘, 奴婢前来给娘娘赔个不是。”
说话间,袁长生深深长揖下去,态度恭敬, 话说得更是滴水不漏。
身为勾皇宫的都知,仅听令于元明帝。不结党营私,与宫妃们往来频繁,以免互相勾结,危乱后宫。
带走阿箬紫衫,乃是因着忠心,铁面无私。且她们确实有不合规矩之处,他并无仗着权势为所欲为。
但他却主动来向江舲赔罪,谨记自己的宦官身份,绝不奴大欺主。
事先请示元明帝,既讨好了他,亦再摆正自己的位置,显示了忠心。
袁长生果真如黄梁所言那般聪明,手腕高超。江舲一时愣在了那里,要仔细琢磨,才敢回应他。
“袁大伴客气了,我找袁大伴来,也是为了向袁大伴赔个不是。”
江舲还是照着原本所想,欠身下去,袁长生道不敢,侧身避开江舲的礼。
“像是我昨日所言那样,我确实护短,当时急了些,怕阿箬紫衫吃亏。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袁大伴莫要放在心上。”
江舲只管欠身,无视袁长生客套,道:“袁大伴请坐着吃杯茶。”
袁长生怔住,先前他已言明在当差,江舲如没听到一样,还是请他坐着吃茶。他犹豫了下,在坐槛上坐了下来。
江舲当然知晓袁长生的拒绝,但她无视,照她原来的打算来。
“听袁大伴说话,好似是京城人?”江舲生硬地攀谈道。
“回娘娘,奴婢属京城人。”袁长生眸中疑惑一闪而过,不动声色答道。
换做以前的江舲,对袁长生的回答肯定不会多想。她现在满腹怀疑,以她看来,“属京城人”有两重意思。
袁长生如今是官宦,在皇宫当差,即便是来自外地州府,当可称作京城人。
另一重意思,则是他确实是京城人。
江舲道怪不得,“袁大伴的亲人都在京城,虽进了宫,倒也能时常见面。”
袁长生似乎不愿多言,起身施礼下去,“奴婢正在当差,不得久留,奴婢这就告退。”
江舲颔首,“袁大伴去吧。”
袁长生转身匆匆离开,江舲望着他颀长挺直的背影,眉心不由自主蹙起。
先前借着请袁长生吃茶的时机,她不动声色端详过他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食指拇指以及中指,皆有一层薄茧,这是常年习字留下的痕迹。
再者,宫中内侍九成九都出自穷苦人家,御前的黄梁张善他们,算是身居高位,幼时贫困的痕迹随处可见。一是看他们的手,劳作的手指骨节会变形。二是他们本身的气质。
内侍进宫之后,若无乡党的帮助,皆要从最脏最苦的活做起。就算有乡党帮助,原本穷困家庭出身,决定了他们大字不识几个,亦要靠着后天的学习。
人的气度并非一朝一夕能养成,穿上锦缎华服就能展现。
从袁长生的一举一动上,江舲看到了世家大族子弟的仪态。
且在她看来,袁长生模棱两可的回答,证明了他对出身来历颇为警惕。
进宫皆要查祖上三代,江舲当然不会相信这些,后世都能伪造身份,何况是大胤。
江舲沉思了半晌,听到三皇子在哭,忙起身朝窗棂外看去。
文涓抱着三皇子站在海棠树下,他扭着身子,哭哭唧唧个不停,无论文涓如何哄,他都不依。
“我这里没事了,他估计是饿了,把他抱过来吧。”江舲忙道。
文涓连忙抱着三皇子到暖阁,江舲搂着他喂奶。他一下不哭了,含泪吃得很是欢快。
“这小子!”江舲啧啧摇头,接过文涓递来的细布,轻轻擦拭掉三皇子胖脸上的泪,道:“文涓,你让人出宫传召,让阿娘明朝进宫一趟。”
文涓忙去了,翌日,薛夫人进了宫。
江舲仔仔细细将事情交代给了薛夫人,叮嘱道:“阿娘,你让两位师爷一定要小心,此事不急。莫要太过刻意,只留心一下即可。”
薛夫人听得神色紧张,四下张望,小声道:“阿舲,可是出什么大事了?”
江舲笑着道:“我就是找一个人,没什么大事,阿娘你别多想,多管。只当传个话,让谢师爷与胡师爷去做就是。”
薛氏见江舲面色如常,人与以前一样精神奕奕,便放了心,慈爱地看着三皇子,道:“你放心,我回去就直接告诉两人,连你阿爹都不说。你阿爹大哥天天前去衙门当差,光是那些花花草草都顾不过来,跟他说了亦无用。”
江文修与江承望父子到苑囿当差之后,只认识花木,都让他们昏头脑张。
两人虽不懂,江舲压着他们不许贪腐,苑囿的花木虽养得不算好,至少不会在年节时短缺太多。秦尙宫管着尚寝局,有她相帮,苑囿那边迄今也没出什么乱子。
不过,这些都得靠谢胡两位师爷的功劳。认识花木远不够。花木价钱,贵贱,移株,花肥等都是学问。
谢胡脑子灵活,结识了三教九流的人,不会让江氏父子被蒙骗。
江舲最是看中他们的这一点,郑择吴适山是官,他们的路数与谢胡两人不同。江舲想做之事,郑吴比不上他们。
天气日渐炎热,这天午歇起来,江舲闷出一身的汗。她一摸三皇子,他后背衣衫已半湿,脸颊红得似要滴血。
“文涓,等下去领些冰来,屋中的冰鉴该用起来了。”江舲先喂三皇子吃水,对文涓说道。
如今江舲与林贵妃她们一样,日常的吃穿用度,基本不按照份例来,所需之物,随时可以领取。
文涓领着紫衫前去领了冰回来,没多时,屋中开始凉爽宜人。
原来神情恹恹的三皇子,如鱼儿重回水中,在榻上爬得欢快至极。
文涓望着光着藕节一般胳膊,只着细布短衫的三皇子,笑道:“如三皇子这般小的年纪,生怕会冷着,寒气浸体。屋中休说用冰,还要穿得厚实。”
江舲指着三皇子红扑扑的脸蛋,失笑道:“大人觉着热得不舒服,小儿一样如此。他成日动来动去,如何会冷。”
宫女们洗漱不方便,身上出汗容易发酸,让主子闻到不雅。文涓对寒冷倒能忍,不喜炎热,打心底喜欢屋中摆了冰鉴的凉爽。
江舲说道:“文涓,你煮些滚水,等放凉之后,里面放些蜜,再加些切成丁的新鲜果子,装在干净的罐子中,放在冰中凉起来,等下吃果子冰碗。”
文涓这时迟疑起来,道:“娘娘,冰碗容易腹泻。”
“藏着的冰水不干净,不能直接用藏着的冰块。煮沸水放凉,用干净的罐子,就没事了。”江舲解释道。
文涓一听,立刻高兴地去了。她让膳房送了蜜,杏,枇杷来,放在用沸水洗过的罐子中冰起来。
到了傍晚时分,江舲等不及了,让文涓将罐子拿来,舀了一勺尝了。加了蜜之后,连比较酸的杏与枇杷都变得甜滋滋,冰凉得五脏六腑都舒爽。
江舲舀了小半碗,其余的让文涓阿箬她们拿去分了。三皇子见江舲吃,馋得不断咂嘴,直往江舲跟前凑。
江舲被他逗得哈哈笑,他吃不得蜜,拿了一只去核的枇杷让他啃。生怕他被呛着,江舲寸步不离在一旁守着他。
“娘娘,云慧云霞来了,称有急事事要求见娘娘。”文涓从外面掀帘进屋道。
自从阿箬紫衫的事情之后,江舲再也没管华庆阁之事。
江舲估计她们前来没好事,转头看了下天色,道:“她这个时候来作甚?罢了,让她们进来吧。”
文涓领着云慧云霞进屋,两人神色仓惶,一进屋就跪了下来,砰砰地磕头。
“娘娘,求娘娘救命!”云慧哭着道。
“娘娘救命啊!”云霞跟着她一起哭,额头磕得渗血。
江舲回过神,赶忙道:“你们快起来,有事说事,别急,一个个说。”
文涓怕三皇子被吓着,忙将他抱到明间去,拿布巾擦拭着他满脸满手的汁水。
云慧抹了把泪:“美人,美人她疯了……抱着四皇子不肯撒手。美人将四皇子裹得严严实实,藏在床上不许人靠近,四皇子身上的衣衫湿透,哭闹不休。”
云霞接着道:“奴婢与云慧放心不下,去请吴太医来诊治。美人仍然不肯放手,吴太医无法,只能偷偷扎了美人一针,让奴婢趁机将四皇子抢了出来。吴太医称,四皇子得了中热,万分凶险,让人前去回禀了皇上。皇上下令将美人暂且关到撷芳阁,不许她再接近四皇子。”
江舲不懂何为中热,不过听她们的描述,四皇子应该是热射病。以大胤的医疗水平,四皇子虽不曾抽搐昏迷,死活只能靠天意了。
“庄美人不是好好的,怎地愈发严重了?”江舲暗自叹息一声,不解问道。
云慧抽泣着道:“娘娘,那天娘娘吩咐阿箬紫衫前来华庆阁,后来她们被袁大伴抓走了。娘娘得知之后,就开始在屋中不安走来走去,奴婢拼命地劝说,美人时而能听进去,安静一阵。听不进去时,便吃不下睡不着,不错眼地看着四皇子,连如厕都离不得跟前。”
“娘娘,美人被关了起来,四皇子又出了事,我们都活不了。求娘娘救救我们吧!”云霞从锦凳上起身,跪地俯在地上,害怕地磕着头。
江舲怔在那里,此时,她恍然大悟,明白了袁长生抓阿箬紫衫的用意!
若她猜测无错的话,袁长生每一步都精心算计,借力打力。
他表面抓阿箬紫衫,实则是箭指庄美人!
第75章
与以前一样, 江舲可以推断出最合理的解释,但这些并无证据。
无论是在大胤还是后宫,证据并不重要, 最主要之处在于,袁长生是元明帝的人。
好比是安禄山有造反之心, 涉及到天下江山,李隆基却不相信。
其实换做是江舲自己, 她估计也会认为是无稽之谈。
因为袁长生是如假包换的宦官, 他可以隐瞒身世,进宫时要经过数次验身。初进宫时, 他毫无根基,没那么大的本事瞒天过海。
袁长生手中无兵, 造不了反。若是因为被冤枉, 他该给家人努力平反。若是因为被皇帝下令抄家流放,造成家破人亡,心有不甘要害元明帝, 每日都有机会动手。
即便杀了元明帝, 名不正言不顺, 会被朝臣官员当做弑君的逆贼, 做不了皇帝。
转了一圈, 江舲再次回到原点。
袁长生不曾有害庄美人的理由。
云慧云霞如惊弓之鸟, 慌乱无主地磕头,盼着江舲能救她们一命。
江舲望着两人红肿的额头, 她回过身, 赶忙道:“你们快起来吧,我这里唉,你们来繁英阁, 谁留在华庆阁伺候,四皇子如何了?”
云慧脸色惨白,战战兢兢答道:“太医院的太医他们在救治四皇子,美人被带走,奴婢被赶了出来,奴婢不知四皇子的情形。”
“你们去缓一缓,先冷静一下。”江舲无奈,准备唤紫衫来领她们两人下去.
门帘被掀开,阿箬探进头,道:“娘娘,皇上来了,还有郑太医正,吴太医他们,好多的人”
江舲心中一咯噔,直觉元明帝一行前来没好事,连忙站了起身。云慧云霞被吓得惊恐万分,颤抖着快要晕过去。
“阿箬带她们去歇着,给她们蜜水吃。”甜有安抚人心的功效,江舲连忙让阿箬把她们带出去,脚步匆匆出了门。
元明帝神色阴沉走在最前,黄梁怀中搂着一个襁褓紧随其后。江舲盯着黄梁,霎时瞪大双眸,心道果然不妙!
“起吧,进屋去说话。”元明帝对屈膝的江舲抬了抬手,大步进了明间。
“怎地放了冰,快撤下!”元明帝走得一头的汗,察觉到明间凉意阵阵,看到角落的冰鉴,立刻不悦地道。
黄梁听到元明帝的话,赶紧退出门槛。文涓本搂着三皇子在明间玩耍,元明帝看到更是怒不可遏,厉声道:“贱婢,竟贪恋着凉快,将三皇子置身于寒气浸人的屋中。若是三皇子有丁点的不妥,朕诛你九族!”
文涓垂首一声不敢吭,江舲不悦了,示意她抱三皇子去次间,面无表情道:“不知皇上前来有何事?”
元明帝因着四皇子的身子,积了满肚皮的邪火,指着冰鉴恼怒地道:“平时你恣意妄为,朕从不管你。你疼爱小舟,就是这般疼爱!寒湿浸体,小舟的身子如何吃得消!”
“他没事!”江舲懒得与他解释,侧转过身,看着门外立着的郑择吴适山黄梁,以及他怀中的襁褓,道:“郑太医正,吴太医,你们这是在作甚?”
郑太医正上前一步答道:“娘娘……”
“进屋来说话。”江舲望着他们一头一脸的汗,心中大致猜到了几分。
郑择吴太医进了屋,凉爽袭来,两人不禁暗自舒了口气。黄梁仍旧立在门外不敢动,江舲对他道:“你也进来!”
不得元明帝的旨意,黄梁哪敢动,一脸左右为难,僵在了那里。
江舲心底叹气,走到黄梁面前,看向他怀中的襁褓。似乎怕被风吹着,襁褓上面还搭了层纱绡。掀开纱绡,露出四皇子面色潮红的脸,他生下来时偏瘦弱,这时仍旧小小的一团,哭声如幼猫,不时无力地哼一声。
“真是可怜。”江舲看得难受,伸手把四皇子抱了过来,不由分说脱掉他的襁褓,解开他穿着的衣衫。
毕竟大胤落后,后世还有人将幼儿捂出热射病,她那股气就散了,不再多苛责。
郑择神色震惊,吴适山若有所思看着江舲,元明帝气得跳起来,蹬蹬几步来到她面前,“你要作甚?”
“你们可能救他?”江舲不搭理元明帝,直接问郑择吴适山。
两人皆愣住,郑择羞愧地道:“回娘娘,如四皇子此般情形,臣从未见过有能好转者。”
吴适山道:“娘娘,四皇子患了中热,尙不足两月,且身子瘦弱。臣与郑太医束手无策,不敢用药下针。”
江舲能理解他们的顾虑,毕竟事关皇子的性命,上次靠她救命方逃过一劫,岂敢再随意冒险。
不过,没用药倒是好事。像是三皇子这般大小,连清水都不能吃,何况是吃药。
江舲干脆地对脸色铁青的元明帝道:“皇上既然带着四皇子到繁英阁,我这里有个法子,虽无法保证让四皇子好转过来,至少能让他好受些。皇上准许的话,我就用了。皇上若不许,我就再也不管。我只说一声,皇上,四皇子已经危在旦夕!”
她并未危言耸听,更没那么大的本事,保证能救四皇子。
在心底深处,有一道声音在不断嘲讽她:“你别乱出头,显得很勇敢,其实是很蠢。你的社恐内向呢?你这是在找死,出力不讨好啊!”
仿佛是撞邪一样,江舲终究义无反顾说了出来。她嘴角浮起苦涩的笑,我了握拳,给自己打气。
郑择胸口被堵住,鼻子阵阵发酸。吴适山更是如此,怔怔望着果决的江舲,眼眶止不住发热。
身为医者,自是知晓四皇子的情形如何艰险。休说太医院,整个大胤,皆不得治疗的法子。四皇子身份尊贵,除去元明帝,朝堂上下都无人敢做主。
江舲才是最该回避之人,往深了想,元明帝皇储未立,四皇子活着,对她、三皇子皆无好处。
四皇子治不好,虽与江舲无关,难保元明帝会迁怒于她,他们母子都因此受到牵连。
偏生,她果决地站了出来,主动揽下了重担。
元明帝一瞬不瞬凝望着江舲,喉结上下滚动,嘴唇翕动了下,最终只说了声可。
四皇子萎靡不振地躺在那里,太医们束手无策。
华庆阁炎热,弥漫着一股若隐若现的酸臭气。庄美人的尖声哭喊,似乎经久不散,在屋梁上萦绕。
元明帝心痛如绞,不知为何想到江舲,被她乍暖还寒时,放在地上乱爬,活泼结实的三皇子。
在六神无主时,元明帝下意识下旨,将四皇子带到了繁英阁。
她果真不负他所望,是他最最信任之人。即便不是她亲生的儿子,不忌不妒,大度宽厚。与他夫唱妇随,在此时挑起大梁。
压在心头的巨石,仿佛瞬间被揭开,元明帝终于能喘过气,眸光情不自禁随着江舲转,脆弱而深情。
对元明帝的反应,江舲已经无暇顾及,她不断提醒自己,她是母亲,是宫妃,更是人。
“拿碎冰放进皮囊中,多拿一些,用布巾裹结实。取三皇子穿的细布衣衫来……”
江舲一叠声吩咐下去,其他无关人等都赶出去,指挥吴适山将三皇子玩的毡垫拖到冰鉴旁。她将四皇子放在毡垫上,将他浑身脱得精光,换上三皇子的干爽宽松衣衫。
冰鉴边气温更低,江舲拿着扇子,避开三皇子的头,在他身上扇风降温。
皮囊凉水布巾逐渐送进屋,吴适山郑择照着江舲的指挥,将装着冰的皮囊,在三皇子周围围了一圈。在凉水中打湿布巾,放在他的额头上,轻轻擦拭他的大腿,腋下等处。
“奶娘呢?”江舲看着他们忙碌,想着四皇子要补水,走到门边问道。
“奴婢这就去叫她们来。”侯在门外的黄梁赶紧道。
“让奶娘清洗干净身子,换身干净衣衫等着。”江舲想到什么,道:“让云慧云霞也去洗一洗,等下好来伺候。”
阿箬赶忙去了,江舲重新回到四皇子身边,蹲下来轻触他的额头,腋窝,后背。
“我觉着凉爽了些,你来试试看。”江舲顿了下,不确定地对吴适山说道。
吴适山正要伸手,江舲看到他手上拿着用凉水浸湿的布巾,道:“你的手凉,让皇上来试。”
元明帝闻言上前,江舲触摸过他的手,他穿着里三层外三层的龙袍,不过屋中凉爽,他的手温适中。
照着江舲的指点,元明帝探过四皇子的体温,他喜不自胜道:“朕也觉着不烫手了,脸色也好转不少,不似先前那般红。”
郑择观察得细致,道:“臣觉着四皇子的精神恢复了些,先前四皇子可见很是难受,不时啼哭。哭声虚弱,如今他的腿脚蹬动,比先前有力了!”
“娘娘真是厉害!”吴适山高兴不已,夸赞道,
江舲并不敢领这份功劳,这些知识在后世随处可见,只要有心,人人都可以学到。
并非人人都能像四皇子一样幸运,首先尙只有热射病的迹象。他要真是热射病,这时早已昏迷了。其次他身在皇家,在炎夏能有冰降温。
“我以为,无论老少,都要以舒适为主。我们不觉着热或者冷,婴儿是人,一样如此”
江舲仔细地,事无巨细地将她所知道的知识,一点点告诉郑择吴适山。他们听得极为认真,掩饰不住地感激。
四皇子终于缓解了些,江舲却不敢掉以轻心,让奶娘进来喂他奶。
“你喂他便是,怎地还叫奶娘?”元明帝柔声道。
江舲瞥了他一眼,当着郑择吴适山的面,到底没将她不是奶娘说出口,道:“小舟要吃,”
三皇子在次间咯咯大笑,元明帝讪讪了下,忍不住跟着一起笑了,“这小子,成天真是片刻都停不下来。”
“地毡上有个停下来的呢!”江舲在心中骂了他一句,见奶娘立在门前,招手让她进屋,问道:“更洗过了?”
云慧机灵,清楚江舲是给她活命的机会,赶忙答道:“娘娘,这是夏奶娘,奴婢与云霞一起,亲自盯着她更洗过,娘娘放心。”
即便奶娘勤清洗,华清阁无冰,走这一路,身上早就被汗水湿透,容易滋生细菌。四皇子虚弱,已经经受不起任何的风险。
江舲将元明帝他们一起赶了出去,放下门帘的纱绡,留吴奶娘在屋中喂四皇子。
吴奶娘小心翼翼抱起四皇子,解开衣衫。江舲绷紧神经盯着他,默默地道:“一定要吃,一定要吃,只要能吃奶,就能好大半了!”
四皇子小嘴蠕动了几下,终于吃起了奶。江舲长长舒了口气,这下才发现她早已汗湿衣衫,手脚都发软。
吃过奶后,四皇子打着哈欠,尿了奶娘一身,沉沉睡了过去。
江舲元明帝他们进屋,道:“皇上,四皇子已经好转了些,吃过奶睡了。时辰不早,皇上将四皇子带回去吧。我只能让他舒适吃睡,其他的,我也不懂了。
元明帝一怔,含糊着道:“他身子弱,不宜搬动,且先放在你身边养着。”
狗东西,竟然还赖上她了!
她已经有了儿子,养三皇子都耗尽力气,绝不会再自找麻烦!
江舲心思微转,思索着袁长生的举动。
谁想抚育四皇子,谁就是幕后的指使,与他有勾结!
恰好这时三皇子扯着嗓子叫起来,江舲歉意地道:“贵妃娘娘,德妃娘娘,贤妃娘娘的孩子都养得很好,无论让她们谁看着四皇子都行。三皇子还小,离不得我半步,我实在是没精力看顾四皇子。再说,三皇子吵得几里外都听得到,四皇子需要静养,不宜留在繁英阁。”
元明帝唔了声,沉吟着道:“待四皇子好转一些,朕会安排好。你救四皇子有功,朕不会亏待你。”
江舲对元明帝的恩赐嗤之以鼻,暂且让四皇子留了下来,暗中等着她们几人的反应。
谁曾想,几人都一并拒绝了。连江舲认定的柳贤妃,借口见着四皇子,便会想起早夭的儿子,拒绝得很是坚定。
江舲始料不及,线索断掉,完全没了方向。
更为头疼的是,元明帝在她的封号前,加了一个慧字,变成了慧淑妃,成了唯一有徽号的妃。
徽号以示尊崇,尊贵。在身份地位上,虽贵妃在前,江舲若向林贵妃行礼,她必须还全礼。两人隐约有平起平坐的意思。
江舲不在意这些虚名,最为重要的是,她身份变得尊贵之后,四皇子这个烫手山芋,十有八九会落到她手上!
第76章
太阳炙烤, 举目望去,青石地面仿佛晃着一层水光,令人恍惚。花木树叶耷拉下来, 连鸣蝉都没了力气鸣叫,柔仪宫安静得落针可闻。
石嬷嬷端着茶点, 掀帘走进偏屋。茶水的耳房到偏屋仅几步路,鬓角的发丝被汗水濡湿。
偏屋凉意浸浸, 萧珈桐在书桌前认真写字, 柳贤妃倚在临窗的圈椅中,手捧书卷在读。
石嬷嬷轻手轻脚上前, 分别奉上茶点。萧珈桐待最后一笔写完后,放下笔, 捧起茶盏抿了几口。
柳贤妃将书卷放在身前, 取了颗糖莲子吃。石嬷嬷打量着柳贤妃瘦弱的身子,迟疑着劝道:“屋中冰鉴着实太冷,娘娘身子弱, 仔细寒气浸体。”
“我不冷。”柳贤妃轻声说着, 她顿了下, 抬眼看向冰鉴, 复又笑了:“慧淑妃说得是, 冬日暖和, 夏日凉爽,舒适才是上好的养生之道。总将寒气热气挂在嘴边, 结果白吃一堆苦头。今年的炎夏, 比往年都要好过。”
石嬷嬷在屋中站了一会,感到凉快下来,确实比哪怕不动, 汗水都汩汩而下的耳房好过。她没再多劝,收拾完凉掉的陈茶,恭敬告退。
萧珈桐吃着点心,若有所思听着她们说话。这时,她看到石嬷嬷走了出去,出声道:“娘娘为何不养着四皇子?”
柳贤妃神色淡淡,拿银匙不紧不慢舀着糖莲子,道:“养儿不易,虽说有奶娘宫女内侍一堆人伺候,哪能真就撒手不管,得不错眼地盯着。我如今上了年岁,何来那般多的精力去养孩子。”
萧珈桐沉吟了下,道:“娘娘,我长大了,可以帮娘娘看着。”
送到嘴边的银匙停住,柳贤妃放回碗中,温和地道:“阿桐,你以为,我为何该抚育四皇子?”
萧珈桐似乎早已深思熟虑过,柳贤妃一问,她便侃侃而谈:“贵妃慧淑妃德妃娘娘皆有皇子,就娘娘只得我一人。虽我不是娘娘亲生,娘娘待我似亲娘一样。娘娘的不易,辛苦,我看在眼中,却无能为力,帮不了娘娘。”
她看着桌上的功课,老气横秋叹了口气,“娘娘,我终究是公主,做得再好,阿爹随意夸赞一句,从不曾真正在意过。”
“你还小,无需操这么多心,管着吃好睡好,读好书即可。”
柳贤妃安抚了萧珈桐一句,话锋一转,“看待事情,如何做抉择,切莫仅瞧着自己,亦莫要一味盯着他人。抚育四皇子之事,得要多看,看自己,也看他人。看他人,便是为何贵妃慧淑妃德妃为何不愿抚育。看自己,我又为何不愿抚育。”
萧珈桐神情专注,思索着道:“其他几位娘娘不愿抚育,是她们已经有皇子,四皇子身子弱,扶养着实不易。若出事,阿爹心生不喜,其他人也会在背后说闲话,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儿子,半点都不上心。还会借机污蔑,故意养废养坏了四皇子。”
“阿桐果真聪慧,想得很是周全。”柳贤妃笑着夸赞,轻轻颔首,让她继续。
萧珈桐怔住了,羞赧道:“娘娘。我只想到了这些。”
“无妨,你还小,以后就会懂。”
柳贤妃并不责怪,抬手将她叫到自己身边坐着,轻声道:“阿桐,你莫要忘了,你生在皇家。皇家住在皇城,皇宫。皇家规矩森严,也是最最没规矩的地方。说几句世家大族的闲言碎语无关紧要,若论皇家的是非,有可能被砍头。污蔑,闲话,皆算不得大事。皇宫之中,最最紧要、关键之地,在垂拱殿大殿的丹陛上。”
垂拱殿丹陛上,乃是龙椅。
萧珈桐神色一震,柳贤妃拍了拍她的手背,“阿桐读了史,史书上,皇家兄友弟恭者,一只手都不到。以前我看到兄弟分家,穷人家争一把柴禾,富人家争田地铺子银两,皇家争江山社稷。若有人称换做自己,甘愿只做贤王,阿桐,你且随他们去,千万别听到心里去。因为啊,他们没有江山社稷可争,干站着说闲话,最为容易了。辛辛苦苦养大,最终闹得血刃相向,何苦来哉。”
“娘娘,那……可会让赵嫔娘娘养?”萧珈桐回过神来问道。
“赵德妃不会让她养。”柳贤妃淡定地道。
萧珈桐犹豫了下,道:“娘娘,不如推给赵嫔娘娘抚育。”
柳贤妃沉默起来,眉眼间阴霾浮动,声音冷了下去:“我此时不宜出头。”
萧珈桐察觉到柳贤妃的变化,不禁瑟缩了下,咬了咬唇,鼓起勇气道:“娘娘可是担心会累及袁大伴?”
“世上聪明人多,后宫之中都是人精。”柳贤妃垂下眼帘,掸了掸皱起来的衣衫,“做过的事皆有痕迹,哪有天衣无缝。能算到三步已经很了不起,这次我就失算了。原本我算到了三步,有人赶上了两步。多出的一步,这时不能要。因着,此时还不是最紧要的关头。”
在原来的计议中,庄美人发疯,抚育不了四皇子,抱到柳贤妃膝下抚育。
自从江舲开始盯着华庆阁,柳贤妃便猜到,此事做不成了。后来,她干脆顺水推舟将此事做完,四皇子变成烫手山芋,对她的影响不大,几个有皇子的妃子才会紧张。
毕竟元明帝还算年轻,后宫年年进新人,不愁没皇子出生。
不过,柳贤妃也不敢大意,天时地利人和,缺一样不可。待年长的皇子出宫开府,在朝堂有自己的势力,事情就会变得棘手。
此事只有她们两人知晓,连近身伺候的石嬷嬷都不知情。柳贤妃自小告诉萧珈桐,既然是机密之事,越少人知晓,才算得上机密,最好只有自己知晓。
“该读《女诫》了。”柳贤妃没再继续说下去,看到滴漏的时辰,提醒萧珈桐道。
萧珈桐听话地放下点心,取布巾擦拭干净手,取了《女诫》细读起来。
柳贤妃告诉她,《女诫》可不当做一回事,却不得不读,必须读得滚瓜烂熟,能信手拈来用。
繁英阁热闹盈天,三皇子在地毡上飞快爬,嘴里叽叽喳喳叫唤,四皇子闭着眼,瞪着双腿哭个不停。他们人虽小,声音却嘹亮高亢,估计垂拱殿都听得见。
屋中凉爽,吴奶娘急得鼻尖泛出汗珠。云慧云霞更是惊慌失措,一边哄着四皇子,一边对吴奶娘道:“四皇子肯定是饿了,你赶紧喂他吃奶!”
“半个时辰前四皇子才吃过奶,娘娘吩咐过,不能喂太多。”吴奶娘解释着,摸到四皇子的尿布仍然干爽,只能抱着他在屋中来回走动,焦急地哄着他:“四皇子,小祖宗,你小声些,莫要再哭了。”
江舲每天照看两个皇子,根本睡不了安生觉。先前她方睡下,如今被两人一吵,估计又不能睡了。
紫衫青檀拿布老虎逗着三皇子,被他一掌拨开,嘴里叫嚷着,扶着墙壁站起身,跟壁虎一样贴着不动。
江舲刚睡过去,就被两人吵醒。她揉着眉心,拉起薄被裹住头,堵住耳朵。
文涓从屋外进来,她次间看了眼,叹了口气,上前看向吴奶娘怀里的四皇子,摸过他的额头,手心,道:“没事,他正是吃了就睡,睡了就吃的年纪,睡不好就会哭闹。你们耐心着些。”
吴奶娘长松口气,忙不迭点头应下。文涓再看屁股一撅一撅的三皇子,忍俊不禁笑出声。青檀紫衫扎着手护在他身后,便转身进了次间。
榻上的江舲蜷缩躺着,听到文涓进屋,她瓮声瓮气道:“文涓,给我一个冰碗,多加些蜜进去。”
平时江舲不吃糖,近来蜜越吃越多,文涓不敢多言,去端了冰碗进屋。
江舲坐起身,靠着窗棂吃着冰碗。文涓将窗棂卷起一道缝,屋中亮了些。
“你们也去吃一碗,大家都不容易。”江舲吃了甜滋滋的冰凉蜜水,心情缓和不少。
照料两个皇子的奶娘宫女,江舲从不亏待,吃穿大方得很。
尤其是云慧云霞得了江舲的救命之恩,两人格外忠心卖力。文涓出去传了话,青檀最喜吃冰碗,笑得眼睛都弯了,“娘娘待我们真是好。冰碗吃了也不会坏肚子。”
文涓笑道:“那是照着娘娘吩咐做的冰碗干净,别的冰碗,你们可别乱吃。”
青檀吐了吐舌头,悄然朝文涓挤眼偷笑。
元明帝在繁英阁经常吃冰碗,昨日回到垂拱殿后,让御膳房做了呈上来。
御膳房御厨从冰窖中取了干净的冰,用心做了精美的一小碗。元明帝吃了小半碗,吃坏肚子腹泻,今朝都没力气来繁英阁。
郑择前去诊治,首先想到了冰碗。御厨都是忠心可靠之人,有一大家子人,他们肯定不会、亦不敢下毒。差人来繁英阁询问,方知问题出在冰上。
文涓警告地瞪了眼青檀,拿了茶水进次间。江舲一动不动靠在墙上,似乎在出神。
“娘娘且忍一忍,过几天从坤宁宫划出来的屋宇收拾齐整,地方变得宽敞,娘娘就能好好歇着了。”文涓看着江舲眼底的青色,宽慰着道。
从坤宁宫圈出来的地方,经过几个月的修缮,终于完工。元明帝当做大事,还令钦天监看过良辰吉日,才会正式划入繁英阁。
江舲无力地道:“文涓,并非地方大小。”
她不知如何解释,也不好开口解释。
人心皆是肉长,别人她不敢保证,她至少如此。养了一段时日四皇子,她本身就是母亲,对他逐渐有了感情。
人皆有私心,江舲并不会高看自己。三皇子与四皇子两人,她肯定毫不犹豫偏向三皇子。
要是生在民间,她肯定会养育四皇子,悉心将他养大。哪怕有所偏爱,但也能做到公平,家产让他们平分。
偏生,他们生在皇家。
涉及到的东西太多,林贵妃她们不愿意接手四皇子,江舲完全理解。
近来江舲睡不好的时候,一直在思索,如何妥善安置四皇子。
这时,她终于下定决心,道:“文涓,待太阳小些,你去一趟撷芳阁探望庄美人,让伺候的人尽心些。你告诉她,四皇子在我这里,一切都很好,她养好病之后,四皇子就能回到她身边了。”
文涓惊讶不已,道:“娘娘,听说庄美人病得严重,只怕好不起来了。”
江舲苦笑了下,道:“死马当活马医吧。庄美人也是可怜人,你去盯着说几句话,她能过得好些,就算是积德了。”
想到庄美人的境遇,文涓目露不忍,点头应是。
过了片刻,文涓问道:“娘娘,若是庄美人好不起来呢?”
江舲仰头望着藻井,眼底情绪翻滚。半晌后,她静静地道:“让赵嫔养。”
文涓后背一寒,让赵嫔抚育四皇子,便是让赵德妃与赵嫔姐妹俩厮杀,不死不休!
第77章
太阳逐渐西斜, 撷芳阁西跨院临西的屋子,笼罩在夕晒之下。门窗紧闭的屋子甫一打开,一股犹如蒸笼冒出的气, 伴随着酸臭味铺天盖地而来。
文涓一个不察,差点被掀得背过气去。她抬手捂住口鼻, 偏过头去赶忙吸了几口气。虽热浪依旧,到底好闻了些。
紫衫一只手拿帕子捂住脸, 一只手搭在额头上, 睁大眼睛朝半开的屋中打量。背着光的屋子黑漆漆,桌椅案几胡乱摆着, 翻倒的圈椅后堆着杂物,这时似乎动了动。
“老鼠!”紫衫吓得叫出声, 连着后退了两步。
“那不是老鼠, 是人。”文涓没好气的瞪了紫衫一眼,神色暗淡下来。
在西跨院当差的粗使宫女嬷嬷远远站着,文涓招呼她们上前, 吩咐道:“将门窗都打开吧。灯烛处没短缺过灯烛, 怎地不掌灯?”
一个年长的嬷嬷嘀咕了声, 抱怨道:“庄美人清醒的时候少, 前些时侯入夜后掌了灯, 她拿着灯烛把玩, 差点将屋子都烧了。”
“廊檐下的灯盏,庄美人也能够得着?”文涓淡淡说了句。
嬷嬷不做声了, 忙心虚地将门窗都打开, 取了乌桕蜡出来点灯盏。
文涓同是仆从,知道她们在冷宫当差辛苦,生病的庄美人比其他人更加难伺候, 就没再做声。
眼睛适应了一阵,嬷嬷提着灯笼在门边照着,文涓终于能看清楚蜷缩在圈椅后的庄美人。她脏污的头发乱蓬蓬披散着,瘦骨嶙峋的脸,早已看不出原来的美貌。双眸一瞬不瞬,眼睛直勾勾盯过来,阴森渗人。
文涓被看得头皮发麻,她屈膝见礼,试着轻声道:“庄美人,我是慧”想到庄美人不知江舲已经加了徽号,改口道:“奴婢淑妃娘娘跟前伺候的文涓,美人可还记得奴婢?”
庄美人像是蓄势待发扑上来般,一言不发死死盯着文涓,文涓轻叹一声,照着江舲教的话道:“美人,四皇子”
“我儿!”
这下,庄美人有了反应,哑着嗓子尖叫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圈椅后奔向文涓。不过,她的动作虽快,身子终究太虚弱,踉跄奔了几步,一头栽倒在地。
“美人!”文涓惊了跳,不顾一切上前搀扶,被庄美人反手紧紧抓住。
“我儿!还我儿来!”庄美人的手指像是干枯的树枝,青筋直冒,她拼劲全力,泣血般,反复地嘶声喊道:“我儿,还我儿来!”
庄美人浑身脏污,指甲隔着衣衫,嵌进文涓的肌肤。她疼得嘶了声,紫衫见状赶忙上前,伸手将庄美人拉开。
“没事。”文涓说了声,紫衫犹豫了下,不放心守在了一旁。
短短的功夫,文涓身上已经被汗水湿透,顺着流进眼中,眼睛一阵刺疼。
“美人,四皇子很好,与三皇子在一起,由淑妃娘娘照看着。”
文涓叹了口气,望着早已不成人形的庄美人,温言细语道:“淑妃娘娘以前就救过美人,四皇子病得厉害,淑妃娘娘帮着将他救了回来呢。淑妃娘娘让奴婢来告诉美人,美人好生养病,待身子好起来,美人就能见到四皇子,母子团聚了。”
庄美人神情一片茫然,眼眸中却渐渐浮起了泪。松开手,自顾自嘀咕念叨起来。
她的声音含糊,文涓仔细辨认,听清她反复叫着“四皇子”。
“你看这白玉的高台,可像是一座戏台?台上的伶人或多或少,皆有些癫狂。否则,如何唱得出那些滑稽荒唐的戏。”
文涓想起那日经过坤宁宫前的汉白玉丹台时,江舲所言之语,鼻子忍不住发酸。
庄美人的病无解,除非她自己能战胜心魔。文涓叫上紫衫,将屋中桌椅摆好,拉着仍在不断念着“四皇子”的庄美人在椅子中坐下。
“美人好生保重,四皇子那边缺不得人,奴婢先回去了。”文涓轻声道。
庄美人抬头看向文涓,只一眼后又低下头去,继续念了起来。
文涓走出屋,从荷包里拿了约莫五钱银子,递到为首的嬷嬷跟前。
嬷嬷眼睛一亮,飞快地接了过去,点头哈腰地道:“多谢文娘子,多谢文娘子!”
“天气炎热,门窗不得关严实,必须常打开透气。庄美人的吃食,清水都缺不得,要常给她清洗换衣。”
文涓吩咐了一堆,嬷嬷都一口应了。她自不会相信,恩威并施道:“我会时常来,美人过得好,你们有赏,美人要是过得不好,都是伺候人的,别怪我没提醒你们,美人是四皇子生母,她病得再严重,也由不得我们这些下人欺负了去。”
嬷嬷怔愣了下,赶忙应道:“文娘子放心,我一定好生伺候,这就去打水给美人更洗。”
文涓紫衫亲自看着,庄美人也不挣扎,如木偶一样任由她们洗刷换衣,清理屋子床榻。
天色暗沉下来,西跨院勉强凉爽了些。文涓紫衫再叮嘱了嬷嬷她们几句,两人一起回繁英阁。
繁英阁灯火璀璨,三皇子在笑,四皇子倒安静无声。文涓清洗之后前去明间,江舲飞快地在用着饭。三皇子靠墙坐着抿甜瓜,青檀丹桂守着伺候。云霞云慧守在睡着的四皇子摇车边,
“回来了。”江舲手上不停,对文涓道:“你们先去用饭,等下再说。”
等下三皇子要吃奶,更洗,睡觉。一到夜里,除了江舲,谁都哄不住他。三皇子要是哭,四皇子被吵醒之后,会跟着他一起哭。两人跟比试一样,哭得人脑仁都疼。
江舲片刻都不得闲,连用饭都快得如急行军。文涓回去耳房,阿箬替她与紫衫备好了饭菜,几人围坐在一起用起来。
入夏之后菜蔬多起来,繁英阁一向吃得清淡,多以鱼虾蛋为主。文涓她们的饭菜与江舲差不多,阿箬手指灵活剥着白灼青虾,没一会,她的一碟子青虾就吃得干干净净。
“我这里还有,阿箬姐姐你拿去吃吧。”紫衫没甚胃口,将她碟子中的虾推到了阿箬面前。
“那我就不客气了。”阿箬高兴地拿起虾剥起来,剥出来的第一只虾仁,放到了紫衫碗中。
紫衫顿了下,不客气地捡起来吃了。阿箬撇嘴,佯装生气地道:“好啊,你在这里等着我,打算我给你剥虾呢!”
“阿箬姐姐宽宥则个,接下来的虾,阿箬姐姐都吃了吧,不用给我了。”紫衫忙赔笑道。
“怎地,去撷芳阁走一趟,难过得虾都吃不进去了?”阿箬问道。
紫衫老气横秋叹气,“大家都说,庄美人生得跟兰草一样出尘,身上有股仙气。如今庄美人看去,唉,说句大不敬的话,就跟那疯妇没甚区别。”
阿箬如今颇有大将之风,听紫衫这般说,并不感到惊奇。她先看了眼默不作声用饭的文涓,道:“撷芳阁算是不得宠的后妃寝宫,娘娘以前只是才人。当时娘娘也想不开,重病过一场。我以为娘娘熬不过去,谁知娘娘挺了过来。娘娘是活明白了,日子一天好过一天。别看得宠不得宠,这人首先要想得开。想不开的,都疯了,没了。”
紫衫咬着筷子,神色若有所思。文涓想说什么,终究不曾开口。她动作快,放下碗筷,倒了清茶漱口,道:“你们快些,换青檀丹桂回来用饭,等下娘娘那边该忙了。”
两人赶忙吃起来,饭后来到明间,换下当值的丹桂青檀。文涓已经收拾完碗筷,小宫女上前接过送回膳房。
三皇子抿了会甜瓜,开始哼哼唧唧起来。江舲赶紧抱着他来到次间喂奶,洗漱,哄着他睡下。
那边四皇子醒了,吴奶娘歇息,换了袁奶娘喂他。幸好吃过奶之后,四皇子没再哭闹,换过尿片后就睡了过去。
江舲总算能喘口气,洗漱之后倚靠在榻上,听文涓紫衫低声说起前去撷芳阁的情形:“奴婢娘娘的吩咐,将银子给了嬷嬷。有好处吊着,伺候的人能尽些心。”
虽早就猜到庄美人的状况,江舲还是心生恻隐,道:“天气太热了,明朝让人送些冰去。至于能否好转起来,端看天意了。”
放眼整个皇宫,江舲估计是最最虔诚盼着庄美人能好起来之人。
首先,她就不必再扶养四皇子,由亲生母亲养着,对四皇子也是最好不过之事。
其次,要是将四皇子让赵嫔养,对他来说,虽从出生起,便注定了皇子之路会崎岖不平。但他太年幼,着实太过残忍。江舲不愿意做这些,只她有自己要守护的人。元明帝身为父亲,他的关心不太值钱,虚假得像礼部封赏时拟定的华丽骈文。
文涓她们常去撷芳阁,庄美人日渐好转,虽不如正常人神志清楚,平静的时候多了起来,偶尔还能正常说上几句话。
时日倏忽而过,夏去秋来,坤宁宫划进来一部分之后,繁英阁虽依然叫阁,却不比宫小,如今形成前殿后寝的格局。
三皇子满了周岁,正式取了大名萧允瓒。加上江舲的徽号大庆,摆宴繁英阁。
诰命夫人们进宫领筵,江舲被恭维着请安见礼,她感到了众星捧月般的滋味,同时许久不见的社恐,再次回到她身上。
筵席之后,江舲便深居简出,专心看顾着三皇子与四皇子。
今年冬日格外寒冷,庄美人身子亏损得厉害,在初雪来临时病倒了,咳嗽不断。
可惜的是,庄美人坚韧地熬过了寒冬,春寒料峭。她却没等来真正的春暖花开,四皇子的周岁。
溘然长逝。
元明帝难过了一场,追封庄美人为顺嫔。江舲不得闲,由林贵妃操持一应的丧仪。
庄顺嫔停灵撷芳阁,江舲算了一下,撷芳阁如今已经是第三次办丧事。
嫔的丧事规制高,嫔的陵在妃之后,需要修墓穴,有陪葬器物。大殓小敛成服发引到下葬,前后要近一年半载。
进宫哭灵的命妇们品级随之升高,撷芳阁搭满灵棚,伺候的宫女内侍们恭敬肃立。
惠风和畅的时节,太阳和暖,撷芳阁却一片肃然。抑扬顿挫的哭声,伴随着香烛纸钱萦绕在空中。
江舲身着素净的衣衫,来到摆棺椁的正屋。天气暖和起来,屋角摆满冰鉴,寒意森森。在正中央,放置的楠木棺材外面裹着椁,朱漆上描着金色祥文。
林贵妃在苇棚中歇息,许嬷嬷与绣云在灵堂操持。见江舲进来,屋中众人赶紧见礼,绣云递上香。
江舲颔首接过香在手,上前拜了拜,将香插进香炉中。许嬷嬷随即递上灯油,江舲添了些在长明灯中,在盆中加了元宝纸钱,略微停留片刻,便算是礼成。
出了灵堂的门,来到太阳下,江舲总算感到暖和了几分。她不打算多留,前去与林贵妃道别。
苇棚中,赵嫔也在。江舲进去之后,她起身站立,林贵妃随后一步站了起来,与江舲互相见礼。
赵嫔紧跟着屈膝下去向江舲见礼,“慧淑妃也来了,怎地不见四皇子?”
江舲朝她颔首,道:“四皇子太小,这里人多,烟气重,我就没带他来。有孝心不在此时,等他长大些,再让他去顺嫔墓前磕头。”
林贵妃道是,“还要过几日才满周岁,哪懂得这些。要是因此病了,顺嫔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心。”
她招呼江舲坐,“我先前还在与赵嫔说起四皇子满周岁的事,你来了,正好听听你的主意。”
江舲坐了下来,林贵妃道:“顺嫔还在办丧事,按理说四皇子的周岁不宜操办。只周岁不同别的岁数,即便不办筵席,总归要抓周,赐大名,录宗谱。四皇子在你宫中,就由你操持了,我们各处送添周来。”
“阿瓒淘气,四皇子也愈发活泼,我照看他们两人都累得够呛。”
江舲不咸不淡说了句,话锋一转,对着赵嫔道:“赵嫔若是得空,四皇子的周岁,就放在香雪阁,由赵嫔帮着操持可好?”
赵嫔控制不住地神色一喜,林贵妃一下没反应过来,怔愣在那里。
第78章
从赵嫔的反应来看, 江舲的提议好比是喜从天降。她想要抚育四皇子的心思,昭然若揭。
起初江舲照着规矩来给林贵妃见礼,并不知赵嫔与她同在苇棚。她的话是临时起意, 但林贵妃提到四皇子周岁生辰,应当并非如此了。
大胤以孝治天下, 皇子周岁生辰,自不可大肆操办。私底下摆场仪式, 图个吉祥便可。
林贵妃故意在庄顺嫔的丧事上提出来, 以她的聪慧,显得过于急迫了些。
江舲很快想通其中的关窍, 赵嫔借林贵妃之手想要四皇子,林贵妃则是顺水推舟。赵嫔有皇子在手, 最光火之人, 应当是赵德妃。
姐妹俩争斗,林贵妃只用坐山观虎斗,渔翁得利。
对林贵妃而言, 三皇子才会走路, 连话都说不清楚, 四皇子则未满周岁。年龄相仿的二皇子, 则是当前最大的威胁。
且赵德妃自从李婕妤一事之后, 万事不出头, 平时难见人影,一心扑在养育二皇子身上。
林贵妃亦如此, 养育好大皇子方是最重要之事。两人都是聪明人, 旗鼓相当,赵德妃潜伏不动,比动更让林贵妃忌惮。
“慧淑妃抚育两个皇子确实辛苦, 两人真是懵懂好动时,得不错眼地盯着。”
林贵妃反应极快,很快就恢复了寻常,对赵嫔道:“唉,四皇子年幼丧母,可怜呐。如今二公主长大懂事了,你多费些心思,母丧要守孝,吉利平安也少不得。”
赵嫔忙绷住心头的喜悦,道:“贵妃慧淑妃放心,该准备的物什,我一样都不会少。”
林贵妃附和得那般迅速,也有与江舲同一阵营的意思了。江舲心情颇为复杂,她们从不撕破脸皮,可以敌对,亦可结盟,言笑晏晏间皆是算计。
江舲略微坐了一阵,便告辞回了繁英阁。三皇子斜着身子在庭院高兴地奔跑,四皇子抱着云霞的腿,目光紧紧追随着三皇子,咧嘴跟着傻笑。
自从四皇子来到繁英阁,江舲事无巨细照顾着他的饮食起居,却从未抱过他一次。
望着他在春阳下稚嫩纯真的笑脸,撷芳阁中冰冷的棺椁,江舲心底叹了声。她走上前,在四皇子面前蹲下来,抚摸着他的手心后背。
“有些热了,等下将厚夹袄脱掉。”江舲吩咐道,云霞赶紧应了。
江舲正准备起身时,迎上四皇子黑漆漆清澈的双眸,他一瞬不瞬望着江舲,小手抓住了她的裙摆叫唤了声:“阿娘。”
平时三皇子一天要喊上百次的江舲,虽未有人教过四皇子,他们经常在一起,跟着也就学会了。
江舲心头一酸,伸出手去,四皇子一下扑进她怀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奶香气,江舲不曾犹豫,将他抱了起来,解开他厚袄的盘扣:“太热了,敞着凉快一会。”
就当做是他周岁的生辰礼,在不知世事时母丧的抚慰。
“我带你去认花。”江舲指着庭院中累累盛放的花草,与以前带三皇子那样,一一认过去。
四皇子小手紧紧拽着江舲的衣襟,兴奋地跟着江舲指点看去,又忙着去看三皇子,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三皇子似乎听懂了四皇子的话,他如今到了狗都嫌的年岁,清脆大声地拒绝道:“不!”
江舲没好气地瞪了三皇子一眼,柔声对四皇子道:“我们去那边歇一阵,太阳太大了,等下再吃点水。”
虽然是婴幼儿,无论他们可能听懂,江舲无论做什么事,都会告知。回廊阴凉,视野开阔,能看到庭院中的热闹,江舲抱着四皇子走去坐下,“云霞,你去拿些清水来。”
云霞忙去了,江舲让四皇子坐在腿上,揭开他的老虎头幞头,“哎呀,头发都打湿了。我闻一闻。”她凑过去,闻到一股酸味,不禁佯装嫌弃笑道:“哎呀,都臭了。”
四皇子见她笑,跟着一起笑,露出细白的米牙,双眸比太阳还要明亮。
云霞拿了清水过来,江舲试过温度,喂他吃了小半盏,见三皇子撅着屁股去扯花盆中牡丹,赶紧拦着了,“快把他给捉过来!”
阿箬上前抓住三皇子的手臂,他不依地大叫,扭动着身子挣扎。江舲并不惯一味地顺着他,阿箬得了吩咐,夹着他的腋下,一把将他提了起来。
三皇子双腿在空中蹬了几下,觉着好玩,立刻丢下牡丹,小腿在空中蹬个不停,玩得不亦说乎。
“你去提些热水来,趁着天气好,给他们两人都洗个头。”江舲将幞头松松搭在四皇子头上,对云霞道。
云霞去要热水了,阿箬提着三皇子来到回廊,他看到江舲,伸着小手大喊:“阿娘,阿娘!”
江舲好笑地道:“放他下来吧。”阿箬将三皇子放在地上,他像是小炮仗般冲到江舲面前,伸手去推四皇子,“阿娘抱!”
四皇子身子一晃,江舲赶紧稳住了他,腾出一只手,抱住了三皇子。
这下被吓了一跳,撇嘴要哭的四皇子,眼泪汪汪着,依偎在了江舲的怀中。不满江舲搂着四皇子的三皇子,攀着她的胳膊,跟猴儿一样往她腿上爬。
一时间,江舲双手都不得空,阿箬怕三皇子摔着,抱起他放在江舲的腿上。三皇子与四皇子同在江舲怀里,两人你看我,我瞧你,莫名其妙地笑起来。
笑声回荡在春日中,天空一望无垠,一只五彩的蝴蝶,停驻在牡丹花蕊中。过了一阵,蝴蝶煽动翅膀飞了起来,在他们身边盘旋几圈,飞入花木从中不见了踪影。
今朝是庄顺嫔大殓的日子,江舲望着蝴蝶离开的方向,久久未动。
云霞她们打来热水,在太阳下摆好。江舲回过神,道:“走,你们都去洗头。”
三皇子对“洗”字最为敏锐,一听立即如泥鳅般滑下地,迈着小短腿跑了。阿箬紫衫几人赶紧追上前,扎着手护在左右。
反正他时常洗,过一阵又是一头汗,江舲就没管他,抱着四皇子上前坐下,将他放在腿上,见他一脸害怕,伸手挡在他眼前,柔声安抚道:“别怕啊,很快就洗好了。”
云霞打湿布巾,轻柔地擦拭着四皇子的头。他也不挣扎,双手拽成小拳头,僵硬地躺着。
江舲将手掀开一条缝,笑着与他说着话,“洗干净就不臭了,小舟不洗,他是个臭宝宝。”
四皇子在江舲的温声笑语中,小身子逐渐放松,打了个哈欠,眼皮耷拉下去,陷入了沉沉的梦乡。
“快一些,给他擦干。”江舲拉紧四皇子的厚袄,小声对云霞道。
云慧也一起上前帮忙,动作轻柔地擦拭着四皇子头上的水。
这时,元明帝走了过来,看到庭院中摆着的盆布巾,他脸上浮起笑,咦了声,“这时在作甚?小舟又淘气,跑得一身汗了?”
江舲抱着四皇子不便,欠身下去见礼,小声道:“睡着了,皇上小声些。”
元明帝轻手轻脚走上前,看到江舲抱着的是四皇子,他顿时一愣,目光复杂地看着他们。
四皇子擦干头,戴上干净的幞头,江舲抱着他起身回屋,放进摇车中。他一下醒转过来,睁大眼睛看过来。江舲柔声哄着,很快,四皇子便睡了过去。
江舲让云霞她们守着,起身离开偏屋。元明帝杵在门前不动,江舲停下脚步,侧身让开:“皇上可是要进屋?”
“我不进去了。”元明帝负手在后,转身离开,边走边侧首看向江舲:“怎地想起给他洗头了?”
“天气炎热,他出了一头的汗,头都酸臭了。趁着天气好,给他洗一洗。”江舲瞥了眼元明帝,暗自腹诽了句少见多怪,还是认真解释了。
元明帝笑着没说话,他时常见到江舲抱着三皇子,从未见过她抱四皇子。心里虽不大舒服,念着毕竟不是四皇子的生母,有所偏爱也是常理。要是责怪她,她脾气差,说不定,一气之下就不养四皇子了。
“小舟呢……”元明帝问着三皇子,来到明间门前,看到三皇子坐在他的小杌子上,拿着梨条在啃,不由得笑道:“这小子,成日小嘴就没片刻停过。”
江舲没接话,进屋坐下来,端起茶盏一气吃了,呼出口气,道:“真是片刻不得闲,连水都顾不上吃。”
元明帝关心地道:“让伺候的人去做,仔细累着了。”
“哪能放得下心。”江舲放下茶盏,轻轻捶着胳膊,道:“尤其是洗头沐浴,一定要人哄着,就怕乱蹦乱跳水弄到眼睛耳朵中去。”
她有一搭没一搭与元明帝说起来,顺势说到了庄顺嫔的丧事,“四皇子周岁生辰快到了,在丧期不宜庆贺,免得他白白落个不孝的罪名。只周岁要上宗谱,取大名,抓周总少不得,主要是图个吉利,盼着他能平平安安长大。”
元明帝点头道:“你考虑得周全,抓周之事不可少,你且去准备就是。朕已经取好他的名,从允字辈,名琅。到时让九叔公来主持,记入宗谱。”
他略微停顿,笑着对江舲道:“四皇子自小跟在你身边,这次记入宗谱,就将他记在你的名下。”
九叔公贤郡王是萧氏皇族辈分最高的王爷,管着大宗正司,皇家宗室的一应事务。
江舲心中骂了句,委婉地拒绝了,“皇上,皇宫人多,四皇子现在不记事,长大后也会知晓,我并非他的生母。庄顺嫔九死一生将四皇子生下来,这份天大的恩情,四皇子应该记住,我如何敢贪功。”
三皇子吃完梨条,来到门槛边,闷声不响抬起小短腿,试图往外翻。江舲看到,几步上前将他提溜起来,交给迎上前的阿箬。
“皇上也看到了,小舟学会走路后,片刻都离不得人。不是怕他摔着,就怕他手快,连石子都往嘴里塞。虽有宫女们在,他过一阵见不到我,马上就要哭着找。”
江舲站在门边,看着试图钻回廊栏杆缝隙的三皇子,摇摇头,无奈地道:“我实在不得空,将四皇子周岁的事托付给了赵嫔。赵嫔将二公主养得玉雪聪明,身为皇家公主,半点就不见骄矜,谁人见了不夸赞。皇上,将四皇子养在赵嫔膝下,最最合适不过了。”
从江舲不愿将四皇子记在她名下起,元明帝就端坐在圈椅中,他一言不发,眉眼隐隐浮现出不悦之色。
到此刻,元明帝终是忍不住心底的怒火,厉声道:“四皇子究竟何处碍着了你,你此般不待见他!自打生下来就养在你跟前,便是养着逗趣的狸猫狗儿,生了亲近舍不得,你倒要迫不及待扔出去!”
他猛地一拍椅子扶手,抬手指着江舲,愤怒伤心地控诉道:“朕先前见你终于肯抱四皇子,还以为你转了性子。谁曾想,你不过惺惺作态,真是好狠的心呐!”
第79章
元明帝突然的盛怒, 令江舲始料不及,一时愣在当场。然她迅速反应过来,因着他是皇帝, 是天子。
天底下所有的子民生灵,皆为他的仆从, 必须顺着他,尊着他, 听从他的旨意。
在元明帝心中, 他的儿子自尊贵无比,仅次于他。
即便并非皇家, 按照士大夫们制定流传的规则,家族中的男丁凌驾于一切女性之上。夫为妻纲, 后宅妇人有抚育子女之责。无论是由谁所生, 丈夫发话,她们必须遵从。
否则,便是犯了“七出”中的“妒”, 破坏了家族血脉的传承, 简直是不可饶恕的大罪!
元明帝的指责听似算温和, 天子做久了, 九五之尊男人的高高在上, 早已深入骨髓。
江舲无法接受, 亦是打心底厌恶他的根源。
四皇子快满周岁,他连个乳名都不曾有。江舲不愿多投入情感, 元明帝这个生父也从未提及。
他对儿女的关心, 如后宫阉人的色心一样,既滑稽又可怜。
“朕何处对不住你了,你倒好, 愈发得寸进尺了!”
元明帝越想越委屈,愤怒,在屋中转圈来回奔走,脸涨红得如猪肝,指着江舲的手都气得发抖。
“朕将坤宁宫大半都圈了出来,繁英阁只住着你一人,独一份的尊荣,谁能与你相比?四皇子养在你膝下,三皇子也有份助力。虽不从你肚皮中爬出来,难道以后他敢不孝顺你?多一人尽孝,你还不乐意,真真是蠢妇,愚不可及!”
最终,元明帝一个旋身,在江舲面前停下,厉声道:“朕是皇帝,你若不从,就是抗旨不尊!”
江舲手抓着圈椅扶手,拼命用力克制,手背青筋直冒。她虽未做声,双眸淬着火,冷冰冰回望过去,半点都不曾退缩。
“怎地,你还敢与朕叫板,真是反了你!”
元明帝被江舲的反应气得仰倒,他跳了起来,暴躁如雷地挥舞着手臂,吼道:“好,好,好!朕就如你的愿!既然你不愿抚育,朕将三皇子四皇子一并带走,待你落个孤苦伶仃的下场!”
江舲没想到元明帝如此无耻,她铁青着脸站起身,元明帝已经大步朝外走去,喊道:“黄梁,带三皇子四皇子回垂拱殿!”
黄梁耷拉着头,一脸为难地应下,偷瞄了眼立在那里的江舲,心思微转,赶忙道:“让文涓云慧奶娘她们收拾一下,三皇子四皇子贴身的衣物,吃食都一并带上。”
江舲本来要反抗,看到黄梁时,她那股气就退了下去。
元明帝虽混账透顶,毕竟儿女不多,三皇子四皇子在他手上,还不至于危险。
快活一场,当爹得了血脉延续,还尤为不满。
天底下何来的理所当然,既然如此,就让他体会一下抚育孩子的辛苦!
江舲冷笑,施施然在圈椅中坐了下去,看着元明帝指挥着黄梁他们忙活。
四皇子刚睡下不久,被云慧从摇车中抱起来,马上闭着眼睛娃娃大哭。云霞吴奶娘胡奶娘一起上前哄,四皇子觉着不舒服,哪听得进去,依旧哭个不停。
三皇子淘气贪玩,有阿箬文涓等熟悉的人在,他以为是出去玩,高兴地迈着小短腿往外。
他跑得飞快,身子往一边倾斜着,看得元明帝的心都提到嗓子眼,赶紧道:“快拦着,仔细摔倒了!”
平时文涓阿箬她们只护着三皇子,在平坦之地,由着他随意跑动。虽偶尔也会摔跤,但有她们随伺左右,顶多摔破点油皮。
元明帝下旨,大家不敢不从。紫衫搂着三皇子的贴身衣物与杯碗,文涓与阿箬就上前拦住了他:“三皇子快别跑。”
“不,不!”三皇子跑得正兴奋,顿时不依跺脚大叫,扭着胖身子往外挣扎。
“把他抱起来!”
四皇子哭闹不休,三皇子尖叫不停,方才走出繁英阁,元明帝的头已经开始隐约作痛。
文涓蹲下去抱三皇子,他长得结实,她又不敢用力,一下没有抱住。三皇子跟泥鳅一样从怀中溜走,闷头就往前跑。
夹道的青石地面光滑,两边又是砖墙,文涓怕三皇子撞到头,与阿箬赶紧追了上前。
说时迟那时快,两人眼前一花,三皇子咚地一声扑倒在地。她们听到动静,被吓得脸都白了,上前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从腋下将三皇子搀扶起身。
三皇子起初没甚反应,片刻后,张嘴大哭起来。元明帝心中一紧,大步走上前,焦急地问道:“怎地这般不小心,摔倒何处了?”
江舲平时教过文涓阿箬她们,三皇子只是身子摔倒在地,两人轻手轻脚摸着他的胳膊与腿,见只膝盖摔破了些皮,才长长松了口气。
元明帝上下端详着三皇子,看到他的膝盖,跟着也放了心。他见三皇子哭着不停叫阿娘,不禁虎着脸,道:“些许破了皮而已,男子汉大丈夫,流血又何惧。你是朕的儿子,要有男子汉气概,不许哭了!”
一边教训着三皇子,一边又俯身下去,准备亲自抱着他。三皇子哭得正伤心,哪肯让元明帝抱,抬起胳膊乱挥,指甲划过元明帝的脸,在他脸上留下一道明显的红痕。
元明帝恼了,强行将三皇子抱在怀里,他哭得更大声了,扭着身子喊阿娘。他一时挣脱不开,手快如闪电,朝元明帝脸上抓去。
这下元明帝脸上就精彩了,鬓角的头发被抓得散开,额角被抓出一条血痕,
“你个混账小子,真是反了天,老子今朝定要好生教训你!”元明帝痛得呲牙,生怕再被三皇子抓,赶紧将他放了下地。
三皇子哭喊着,继续往前跑。这次他的方向反了,正是回繁英阁的路。
文涓阿箬看得心疼,担心三皇子哭坏了身子,又怕他摔倒,如以前那样,扎着手护在他左右。
另一头,四皇子哭得几乎背过气去,云慧轻拍着他的背,急着道:“黄大伴,四皇子一哭就难以哄住,再哭下去,嗓子如何遭得住。”
黄梁也看得着急,战战兢兢来到元明帝面前,道:“皇上,先前四皇子在睡梦中被吵醒,奴婢恐他是受了惊。小儿受惊,会夜哭不止。四皇子身子弱,皇上,还是让四皇子安生睡着吧。”
两人连话都说不利索,元明帝要惩处他们也不能。他脸色变换不停,面子荡然无存,却又无法狠下心,使得两个亲生幼子都生了病。
“都怪江氏溺爱,真是慈母多败儿!”
元明帝一肚皮的火,不情不愿骂了句,只能咬牙让两人回繁英阁。
他本来拂袖回垂拱殿,想象又不甘心,转身跟着走向繁英阁。
他倒要瞧瞧,江舲有何本事,能让两人不哭!
江舲难得清净,愉快地回到此间,在榻上躺了下来,准备先好生睡一觉。
谁知刚合上眼,青檀就急匆匆进来回禀:“娘娘,三皇子哭着回来了!”
江舲从榻上惊坐起,茫然问道:“我睡了多久?”
“娘娘才躺下。”青檀答道。
江舲骂了句,取了外衫套上,趿拉着鞋子往外走,问道:“究竟如何回事?”
“奴婢也不清楚,四皇子一起在哭。”青檀道。
江舲揉了揉眉心,走出屋,看到哭得胖脸通红的三皇子,歪斜着身子从影壁外跑出来,她赶紧下台阶,穿过庭院迎上去,问道:“出了何事,怎地哭得这般伤心?”
“阿娘!”三皇子扑进江舲怀里,哭着一叠声喊道。
“好了好了,阿娘在呢,快别哭啦。”江舲搂着三皇子,拿出帕子擦拭着他的脸,柔声哄着他。
三皇子抬着小腿,抽抽噎噎道:“疼,疼。”
江舲顺眼看去,文涓上前道:“娘娘。三皇子摔了一跤,摔伤了膝盖。”
先前三皇子还能跑,江舲估计摔得不严重。她拉起他的裤腿,果真只破了皮,青了一块。
虽是如此,江舲还是心疼,“阿娘吹吹。”
三皇子使劲抬起左腿,江舲温柔地吹了吹。吹完之后,三皇子满意地放下,又抬起右腿让她吹。
待都吹了一遍,三皇子终于不哭了,他打了个哈欠,开始揉眼睛。
江舲见他困了,将他抱起来准备回屋。那边云慧抱着四皇子也走了过来,听到他撕心裂肺的哭声,她走上前,皱眉道:“究竟如何回事?”
“娘娘,四皇子没睡好,奴婢哄不住。”云慧连忙道。
“睡着时被抱起来,怕是被吓着了。”江舲拧了拧眉,道:“快回屋去,放在熟悉的地方,别让生人进来吵着了他。”
云慧忙搂着四皇子回屋,江舲只当没看到立在那里的元明帝,抱着睡眼惺忪的三皇子回了次间。
哄着三皇子睡下,四皇子犹然在哭,江舲实在放心不下,前去偏屋查看。
元明帝面色阴沉坐在明间,江舲掀帘出来,他掀起眼皮看去,又不自在地垂下了眼睑。
江舲没工夫搭理他,匆匆来到偏屋,云慧云霞等人围着摇车,哄得口干舌燥,四皇子仍然闭着眼睛,哇哇啼哭不止。
“可有喂过奶?”江舲问道。
“奴婢喂过,四皇子吃了两口,便不肯吃了。”吴奶娘忧心忡忡道。
江舲上前,俯身贴了贴四皇子的额头,只感到略微有些热。她稍微舒了口气,将四皇子抱起来,在屋中走来走去,轻言细语哄着他。
不知是哭累了,还是江舲哄住了他,四皇子哭声终于小下来,抽噎着睡了过去。
江舲大喜,将四皇子放回摇车中,正要起身,发现衣袖被他小手紧紧拽着。
好不容易哄睡着,江舲怕把他吵醒,握着他的小手,轻柔地拍着他,小心将衣衫拉了出来。
一通折腾下来,早已过了午膳时辰。江舲又累又饿,元明帝在明间,午膳用了大半。
“轰”地一声,怒火直冲脑门。江舲使命握住拳,方没上前掀桌。她实在不想看到他那张脸,当即扭身去往前殿。
元明帝余光瞄到江舲怒气冲冲离开的身影,脸色也难看起来。他吃了几口就扔掉筷子,漱口后吃着茶,终是控制不住,起身跟去前殿。
江舲刚用了半碗饭,见元明帝进来,她顿时胃口全无,将蒸鱼的头,用力一筷子戳断。
“朕是皇帝。”元明帝面上挂不住,负手在后,板起脸说了句。
江舲倏地抬眼气势汹汹看去,元明帝一窒,那股气焰顿时矮了下去,干咳了声,“朕宽厚大度,此次就不计较你的大逆不道了。””
“真是多谢皇上的大慈大悲!”江舲阴阳怪气地回了句。
元明帝脸一黑,指着他的额头,道:“朕被抓伤了,若被朝臣瞧见,三皇子就是不孝。你身为三皇子的阿娘,教子无方,又该当何罪?”
“子不教,父之过。教子无方,无论如何,都怪不到我身上来。”江舲脑子转得飞快,反唇相讥道。
元明帝被噎住,他梗着脖子,道:“以后要好生教养三皇子四皇子,不得溺爱……”
“我不养!”江舲一口回绝。
“胡闹!”元明帝拉下脸,斥责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含气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对三皇子四皇子无微不至的照料,元明帝心若明镜。无论可是她亲生,即便是偏向三皇子,也从未亏待过四皇子。婴儿虽不懂事,那份依赖却做不得假。
由赵嫔养育四皇子,于情于理皆说得过去。元明帝不假思索否决,亦是对她的信任。后宫所有的嫔妃,都不如养在她跟前让人放心。
元明帝语气缓和下来,道:“四皇子放在你膝下,你且费些心思,朕不会亏待你。”
江舲听得冷笑,心里骂道:“狗东西,谁稀罕你的不亏待。你要怎样不亏待,封我做太后吗?”
元明帝将江舲反应瞧在眼里,一看就知她肯定又在骂人。
此刻,元明帝想到什么,霎时愣在那里。
他有好一段时日,不曾听到她的心声了!
第80章
元明帝控制不住疑神疑鬼, 一瞬不瞬盯着江舲。她被看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恼怒地道:“皇上是天子,有气一向无需忍着, 有事直说便是。”
“你心中在想甚,可是在骂朕?”元明帝忍不住质问道。
江舲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元明帝的话,简直霸道到荒唐。论迹不论心, 神仙也管不着人心中所思所想, 他一个虚假的“天之子”,竟妄图控制人的内心了!
“你在笑甚?可是在嘲笑朕?”
元明帝接连追问, 神情焦躁而不安。他绕着江舲来回徘徊,目光死死锁住她, 生怕错过她任何的表情。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皇上要降罪,何须找借口。”
鱼被江舲戳得烂糟糟,跟元明帝一样让人倒胃口。江舲扔下筷子, 漱口后起身回后殿。
“你去何处?”元明帝跟在江舲身后, 不依不饶问道。
江舲实在烦不胜烦, 停下脚步打量着元明帝, 狐疑地道:“皇上可要宣太医诊个平安脉?”
“大胆!”元明帝瞪着江舲, 怒道:“你竟敢诅咒朕生病!”
江舲不但诅咒元明帝生病, 恨不得他即刻驾崩。有权却不讲理,凉薄, 自以为是, 唯我独尊。遇到任何一种,都会让人崩溃。
“皇上,诅咒无用, 子不语怪力乱神。求神拜佛亦一样,龙生龙凤生凤,荣华富贵靠投胎。”
江舲觉得自己也濒临发疯的边缘,开始打胡乱说起来。元明帝被她一通搅和,仔细端详着她:“朕以为,你才该让太医来给你诊个平安脉。”
“我太累了。”江舲揉着眉心,努力平稳着情绪,尽量冷静地道:“皇上,我实在没经历养四皇子……”
“朕不许!”元明帝立刻厉声打断江舲,恼怒地道:“此事不可再提!”
江舲咬了咬牙,气道:“赵嫔只怕已经在准备四皇子的周岁礼,皇上不答应,赵嫔不敢怪罪皇上,会以为是我出尔反尔,到时都成了我的错。”
“朕的旨意,区区一个嫔罢了,莫非敢质疑不成!”元明帝冷哼一声,不可一世道。
江舲抬眼眺望远处万里无云的天,默念着清心咒。
春日晴好,黄历上应当添一笔:不宜动怒,与混账浪费唇舌。
“你怎地不说话了?”元明帝盯着江舲,不放心地追问。
“我无话可说。”江舲彻底没了脾气,闷声不响回后殿。
元明帝紧随江舲身后,望着她清瘦的身影,心中琢磨起来。
自打江舲生下三皇子之后,成日就忙个不停。一旦变得忙碌,哪有功夫胡思乱想。不曾听到她的心声,应当是她真未想过。
元明帝想通之后,压在心头的烦闷消失,脚步都变得轻快了起来。
三皇子在他的小床中沉沉睡着,文涓阿箬守在一边做针线。见到他们进屋,赶紧放下笸箩起身见礼,轻手轻脚退了出屋。
江舲脱下外衫准备午歇,刚在榻上坐下,三皇子醒了过来,奶声奶气叫阿娘。
“阿娘在。”江舲见睡不成,只能将三皇子从小床中抱了起来,送吃食清水进屋。
江舲已经逐步减少喂母乳,三皇子在夜里睡觉时,会吵着吃奶,白日皆吃饭菜加煮沸后放温的牛乳。
文涓摆好矮案饭食,三皇子洗干净手脸,穿戴好围兜,乖巧地坐在小杌子上。端起牛乳,埋头一股脑喝了小半碗。他放下碗,拿银匙舀了蒸蛋往嘴里塞,银匙一歪,大半都糊到脸上。
元明帝看得忍俊不禁:“瞧他,真是笨拙。还是让人喂他用膳,省得弄得一头一脸。”
让三皇子自己用饭,是促进他精细动作与手眼脑的协调能力,自我调节饥饿感,形成良好的饮食规律。起初他开始用手抓,在江舲不厌其烦的纠正下,已经改正了过来,只用银匙舀着吃。
江舲最恨元明帝的一点,便是他习惯性的打压训斥。好似他夸赞一句,三皇子就会马上变成纨绔。
然而这套严厉的教育方式,史书上已经有足够多的例子证明,纨绔始终会是纨绔。因为缺乏律法的约束,不受约束的权力,让他们变成了可憎的混账。
江舲不想养育四皇子,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元明帝不时显示他的存在,乱指手画脚一通。
听得多了,江舲只想毒哑他。
那边四皇子的哭声清楚传了进屋,江舲道:“皇上去瞧瞧四皇子吧,四皇子醒了要用饭,皇上亲自安排,也好放心些。”
元明帝听着江舲话中的嘲讽之意,他脸色一黑,到底不曾翻脸,起身前去偏屋。
云慧云霞与奶娘一起忙碌,哄着四皇子,把尿喂奶。
元明帝看到吴奶娘抱着四皇子进里间,举目四望,问道:“四皇子的饭菜吃食呢?”
云慧答道:“回皇上,四皇子身子弱,娘娘吩咐还是吃奶为主。”
元明帝唔了声,想到三皇子吃的牛乳,问道:“牛乳可曾服用过?”
“四皇子还不曾服用过牛乳。”云慧如实答道。
元明帝心中甚是不快,江舲给三皇子吃的东西,肯定是最好。他坐拥天下,岂能缺一碗牛乳,当即道:“去膳房给四皇子要碗牛乳来,以后四皇子也要服用牛乳!”
云慧愣住,嗫嚅了下,鼓起勇气道:“皇上,娘娘说了,四皇子不宜服用牛乳,待长大些,身子壮实一些再给他服用。”
元明帝心道原来此般,江舲断无只顾着三皇子之意,胸中的闷气,霎时烟消云散。略微停留,便回了垂拱殿。困意袭来,元明帝午歇了半个时辰,起身前去御书房批阅折子。
拿起笔,元明帝想起四皇子之事,吩咐黄梁道:“去传赵嫔来。”
黄梁来到香雪阁传旨,赵嫔从撷芳阁回来,便兴奋地与黄嬷嬷商议四皇子周岁之事。生怕置办得不妥当,落了人口实,让人指责了去。
生了萧珈棠之后,元明帝便极少传她面圣,更不曾侍寝过。起初赵嫔伤心不已,后来就逐渐淡了。
毕竟她虽盼着再生个皇子,生儿生女是上天的安排,半点不由人。
红颜未老恩先断,赵德妃一样如此。元明帝看似对她宠爱依旧,她的肚皮再也没了动静。
至于赵德妃的皇子,赵嫔且冷眼看着。萧允瑞为长,林贵妃身份比她尊贵,无论如何,都轮不到赵德妃的儿子做储君。
若得四皇子在手,她也有本事,去争议争太后之位了!
听到黄梁前来,赵嫔不由得愈发高兴,心道定是与四皇子有关!
赵嫔让黄嬷嬷拿了最厚实的荷包塞给黄梁,她笑着打探道:“黄大伴,不知皇上找我何事?”
黄梁客气地道:“皇上并未提过,奴婢不知。”
赵嫔见问不出个丁卯,黄梁嘴一向严实,便不欲节外生枝,一路安静来到御书房。
元明帝正在批阅折子,赵嫔上前请安,他头也不抬,嘴里唔了声,“起吧。”
赵嫔肃立等候,半晌后,元明帝合上折子,交代黄梁道:“送去政事堂。”
黄梁捧着装折子的匣子离开,元明帝擦拭过指尖沾着的朱砂,端起茶吃了半盏,这才说道:“阿棠今年已九岁,再过几年就要选驸马。朕的公主虽无人敢欺负,到底要学些管家理事,针黹,账目,方不会被刁奴欺瞒了去。”
赵嫔面上恭敬聆听,心里没来由变得不安起来。元明帝的话听似在关心萧珈棠,公主出嫁得晚,留到十八二十也司空见惯。离她出嫁还有十余年,元明帝突然在当下的节骨眼上提起,让人无法不往别处想。
“你只专心看顾着阿棠,别的事,你就别多插手了。”
赵嫔心凉了半截,她咬了咬唇,忐忑地问道:“皇上,阿棠臣妾会妥善照看,定不会让她丢了皇家的脸面。有一事臣妾不明白,皇上所言别的事,究竟是何事?”
元明帝眉头皱了皱,斜了眼赵嫔,心道以前觉得她聪慧,未料终究是妇道人家,见识始终浅薄。
念在萧珈棠的份上,元明帝向来给她几分薄面。与四皇子相干,他便再不客气,道:“朕指了四皇子由慧淑妃抚育,你别再操心了。”
赵嫔提着的一颗心,倏地沉沉坠落。浑身情不自禁地变得冰凉,颤抖的手藏在衣袖下,早已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犹然不觉疼。
“为何,皇上为何不许臣妾操心四皇子之事?”赵嫔强忍着巨大的失望与难受,话一出口,唇齿发紧,声音跟着颤抖。
“慧淑妃身份尊贵,将三皇子养得活泼伶俐。你身为嫔,膝下仅有公主,养育四皇子到底不足了些。”
元明帝解释了句,旋即变得不虞起来,“朕决定之事,你莫非敢要质疑?”
“臣妾不敢,臣妾告退。”
赵嫔屈膝见礼,微微仰起头,眨回欲将夺眶而出的眼泪,背挺得笔直退出御书房。
元明帝嫌弃她身份低微,只生过公主,不配抚育皇子。她已尝够屈辱难堪,不愿再流泪徒惹人笑话!
出了垂拱殿,赵嫔的脚步终于慢了下来。春风柔柔软软,地上铺着不知从何处飘来的粉色花瓣。她垂下眼眸,用了一脚踩上去。花瓣瞬间变成烂泥。
黄嬷嬷觑着赵嫔惨白的脸色,她心底着急,又不敢多问。这时见赵嫔猛一转身,朝东面的方向走去,不由得问道:“娘娘打算去何处?时辰不早,二公主还等着娘娘查看今日的大字呢。”
赵嫔一步步往前走着,声音冷若冰霜:“公主只是公主,哪怕同是皇家血脉,始终低人一等。我这个阿娘出身低,品级低,拖生在我肚皮中,反倒连累了她。”
黄嬷嬷愣了愣,上前一步,关切地道:“皇上召娘娘前去,可是出了事?”
“皇上称我不配抚育四皇子。”赵嫔一字一顿,缓缓地说着。
每一个字,都让她痛彻心扉,愤怒到发抖。
赵德妃对她说过的话更难听,做过的事更为不堪,远不及元明帝轻描淡写的几句解释。
她们姐妹一直明争暗斗,自是字字如刀,恨不得致对方于死命。
元明帝却不该如此待她,她陪伴他多年,替他生育了公主。
一日夫妻百日恩,就算情分已尽,也不该如此看低她,踩她入尘埃!
傍晚,三皇子四皇子精力十足,在庭院中铺着的地毡上,跟陀螺一样绕着圈爬。两人你追我赶,边喘着气,边咯咯傻笑。
江舲被折腾了一下午,无精打采靠在廊柱上吃梨条。她看到从抱厦走出来的元明帝,将梨条扔回石栏上的碟子中,暗骂了句晦气。
“精神头真是好!”元明帝负手站在毡垫边,慈爱地看着两人,笑着说了句,朝江舲走了过来。
“你的脸色不大好,可是身子不舒服?”元明帝踏上台阶,仰头打量着江舲,关心地问道。
江舲屈了屈膝,道了声无妨,“他们两人一下午都没睡,吵到现在,我头疼得很。”
元明帝免得江舲叫屈,又要提出将四皇子送出去,赶紧大步上了台阶,道:“朕召了赵嫔到御前,已清楚对她言明,四皇子养在繁英阁,你莫要再提。”
“果然不负秒男称号,动作还真是快!”江舲暗讽了句,直觉不妙,问道:“皇上如何对赵嫔说的?”
元明帝瞥了她一眼,从碟子里拈了根梨条嚼着,闲闲地道;“朕的旨意,抗旨不尊者,独独你,朕不予计较。余者,放眼天下,谁敢与朕说半个不字?”
江舲无视他乱冒出头的帝王王八之气,追问道:“皇上召见赵嫔,究竟言明了什么话?”
“你瞧你,竟然质问起朕来了!”
元明帝嗔怪地瞪了眼江舲,将召见赵嫔的经过告诉了她。末了,元明帝挑眉,特意地道:“旁人岂能与你相比,朕待你自是不同。”
江舲无力靠在廊柱上,默默望着天际稀疏的星辰,实在是无语凝噎。
后宫能争能斗,大抵是因着皇帝昏聩。
元明帝才是罪魁祸首,是兴风作浪煽风点火的混账狗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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