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元鸣将所有内侍遣退, 带时亭到了当初崇合帝常待的御花园值房。
值房的花草都被保留了下来,如今夏日繁花盛开,一派锦绣。
“坐下来谈吧。”苏元鸣边说边弯腰开始找板凳。
时亭上前, 熟门熟路地从角落里拉出来两条板凳, 苏元鸣笑道:“还是你对这里熟悉。”
“只是在先帝料理花草的时候,帮他打打下手罢了。”时亭注意到, 那几盆金色的小花被放到了值房正中央, 如今开得很好,金灿灿的。
苏元鸣道:“这花名唤毛茛,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的。先帝在时没人敢问,毕竟一提这花,他就会想起永乐公主的伤心事,没人敢碰这道逆鳞。”
说着, 苏元鸣取过水瓢给金灿灿的毛茛浇水,动作呵护备至:“我一直在想, 如果重来一次,先帝是否还会让永乐公主远嫁西戎和亲。但我到底不是先帝, 我无法知道他的第二次选择是什么。但如果是我, 我绝对不会让亲妹妹去和亲,那怕在历史上背负骂名也无妨。”
时亭思索了会儿苏元鸣话里的意思,问:“陛下是想告诉臣, 段璞被关押是和寿宣公主的旧事有关?”
“不错, 还是你懂我。”苏元鸣说着眉头皱起,神情沉下去,“段璞想给他的老师平反。”
时亭一惊:“他要给宋涟平反?”
宋涟正是前工部尚书,段璞的启蒙老师,也曾经是上苑党的元老之一。
苏元鸣冷哼一声, 讽道:“是啊,当年宋涟贪墨了扬州白堤的修缮工款,致使白堤无法抵御暴雨,决了堤,一万百姓死在洪水中,这种人怎么能平反?”
时亭若有所思,没有立马回话,而是问:“宋涟一案早已盖棺定论,如今段璞突然要平反,实在蹊跷,陛下可否允许臣去审讯一番?”
“不必审了。”苏元鸣看向时亭,语气坚决,“无论你审不审,朕都不会放过他!”
时亭见苏元鸣态度如此坚决,意外地皱起眉头。
苏元鸣想到什么,不屑道:“当初东窗事发后,宋涟下狱,段璞第一件事就是和自己这位老师断了师生关系,向外证明自己的清白,众人无不叫好。如今看来,他不过是在欺骗众人,一旦机会到了,还是会为他的好老师招魂。”
时亭越想越不对,坚持道:“陛下,此时蹊跷,臣还是请旨亲自审讯。”
苏元鸣神情一顿,侧头看着立在花影重叠间的时亭,笔直得像一棵青松。
他突然笑了下,问:“要是朕不允呢?”
时亭俯身下跪,直言劝谏:“陛下,宋涟此人虽然为官不太干净,多次克扣属下俸禄,但对于国事,对于百姓,他从未含糊过,白堤那般重要的工程,他会贪墨实在让人意外。恰好,当年白堤一案本就存疑,眼下重新被段璞翻出来,或许能让我们发现很多当年没有发现的蛛丝马迹。”
苏元鸣长叹一气,沉默地望着时亭,面带纠结之色。
最后,他站起身踱步到时亭面前,伸手扶他起身,直截了当道:“念昙,段璞必须死。”
时亭从苏元鸣眼里看到毫不掩饰的杀意,心里生出不祥的预感,追问:“臣愚钝,还是想问清楚为什么。”
苏元鸣道:“因为他最后一定会查到朕的头上。”
好似晴天霹雳,时亭恍然明白了什么,还仍旧不敢置信,半响沉默,问:“宋涟的死和陛下有关?”
苏元鸣脸上浮现出阴鸷的神色,语气也透着一股狠绝:“宋涟的确没贪墨白堤的修缮工款,是我做了手脚,让他无法自证,无法翻身,只能惨死在断头台上。”
时亭怔怔看着苏元鸣,嘴唇翕动一番,问:“为什么?”
诚然,他知道苏元鸣为了保护苏浅,保护身边人,改变了很多,也做了不少迫不得已的事。但当听到苏元鸣亲口承认,曾设计谋杀了一名工部要员,还是为了一己私怨,只觉得一股强烈的陌生感扑面而来。
“他难道不该死吗?”苏元鸣反问,“当年对浅儿口诛笔伐的时候,除了孙佑就属他最卖力了,不是吗?他明明自己也有女儿,却对浅儿一口一个妓女之后!”
“不仅如此,他还撺掇先帝将浅儿送到宫里,和那些宗亲世家的小姐一起学所谓的礼仪。结果呢?浅儿在宫里被那些小姐们欺负,要不是先帝及时发现,怕是半条命都得折在里面!”
“念昙,我就这一个妹妹,一个亲人了,你说我怎么可能会放过宋涟?”
时亭望着苏元鸣泛红的眼睛,知道他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他也终于明白,苏元鸣和上苑党之间的旧怨就像慢性毒品一样,早已深入他的骨髓,就算死再多的人,流再多的血,甚至威胁到江山社稷的稳定,也无法抵消他心里的仇恨。
在他还是宣王的时候,这份滔天的恨意被他压制在内心,只露出了冰山一角,隐藏得很好。
但当他登上九五之尊的宝座,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他便无所顾忌,再无遮掩。
作为臣子,这个时候选择闭嘴才是保命的上策,但时亭还是选择再次下跪,恭敬一拜,诚恳进言:“陛下,大楚改革在于上苑党,上苑党在于段璞,此时绝非对付段璞的时候。此外,宋涟虽有过错在先,但也不至于下场如此凄惨,昭雪旧案理所应当,陛下直面自己错误也理所应当!”
时亭在赌,他赌当年和自己并肩驰骋沙场,又在北境兵变中冒死救下自己的人,如今就算被仇恨和权势蒙蔽了双眼,仍然还保留了一丝纯粹的初心。
那样,或许自己还能帮他去赎罪,帮他进一步坐稳皇位。
周围陷入死寂,刻漏里滴水声侧耳可闻。
许久,久到时亭的腿都有些跪麻了,头顶才传来苏元鸣冰碴子一样的声音:
“朕看摄政王是最近是操劳过多,脑子都开始有些不清醒了吧?朕还是准你半月休沐,去歇歇吧。”
时亭愕然抬头,和苏元鸣那双阴沉而陌生的眼睛相对,如坠冰窖。
年少并肩抗敌的两人,此刻一站一跪,很多东西已经物是人非。
不等他说话,苏元鸣挥手唤来内侍,将他请出暖阁。
时亭回头看了眼一身明黄龙袍的苏元鸣,内心的落差无以复加。
下意识地,他握紧了拇指上那枚琥珀扳指。
很快,时亭被迫休沐的消息便传遍了文武百官的耳朵,一时间众说纷纭,各种猜测和质疑。
昭国园,长风亭。
阿蒙勒将又一盏新茶递给乌衡,笑道:“还是殿下有办法,只给段璞递了份当年的卷宗残页,就成功让时将军和陛下离心了。”
乌衡摩挲着掌心的金钱镖,并没有阿蒙勒想象的那般高兴,神色淡淡的:“离间新帝和摄政王确实是步好棋,但同时不也说明,时将军为了大楚固执得要死吗?苏元鸣那样的人,也配他忠心耿耿地辅佐?”
涉及时将军,阿蒙勒实在不知道用什么话劝,只能保持沉默。
“算了,我能指望从你嘴里听到什么呢?”乌衡哼笑一声,举起金钱镖对准头顶的太阳,将其框在孔眼里,“说起来,年少的情谊那怕和生死相关,也能消耗殆尽,走到尽头,那其他的情谊呢?”
“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有的人,有的事,就像这太阳一样,你以为框住了,其实却从来不属于你。”
阿蒙勒见乌衡难得如此伤感,劝道:“要末将说,实在不行咱把时将军绑回西戎得了,西戎有雪山,有大草原,不信时将军不喜欢!”
说罢,阿蒙勒又觉得这主意实在只能馊主意,赶紧摇摇头,谁知他一抬头,却看到自家殿下闻言还真认真地思考了起来。
阿蒙勒心里一咯噔:“殿下,末将说着玩的,时将军可不好绑回去啊!而且以时将军的性格,就算绑回去了,不得把西戎从上到下打穿,搅得天翻地覆!”
乌衡一挑眉,想了想那个画面,道:“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想看看,时将军怎么将我府邸搅得天翻地覆。正好,等他拆完了,我就在后院种满昙花。”
阿蒙勒欲言又止:“……殿下,时将军这样的美人,只能是两情相悦的时候才能得到。”
“两情相悦?”乌衡嗤笑一声,将掌心的金钱镖握紧,“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但有些东西不是靠努力就能得到的,比如时将军的心,所以还不如先抢到手再说呢,你觉得呢?”
阿蒙勒惊讶得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毕竟他无法想象,有人会想对时将军强取豪夺,那可是能挥刀血洗一座城池的血菩萨!
但转念想想,自家殿下完全就是个疯子,日后做出这等事倒也正常。
乌衡突然想起什么来,问:“再过五日就是苏浅和时志鸿的婚礼了吧?”
阿蒙勒:“对,届时时将军也会出席,毕竟这是寿宣公主特意交代的,新帝自然会准。”
“不过是鸠占鹊巢,他倒是真把自己当皇帝了。”乌衡不屑地笑了下,道,“不过竟然时将军去了,我自然也要去捧场的,你去准备两份贺礼吧,一份是我替他送的。”
阿蒙勒疑惑:“用西戎的名义吗?但这不是间接承认西戎和时将军有染,时将军肯定不同意。”
“变傻了吧你?”乌衡恨铁不成钢,“当然不能用西戎的名义替他送贺礼,你直接用阿柳的名义,他会乐意的。至于西戎的那份是替母后送的,母后在时提起过苏浅,说很喜欢这个姑娘,还埋怨过我和王兄怎么没一个女孩。”
说着,城西小院的密探回来了,乌衡赶紧招手唤他过来。
“时将军有去小院找我吗?”乌衡急问。
密探:“没有。”
乌衡失望地哼了声,不爽道:“肯定是还为段璞的事伤神,搞不好还有对苏元鸣那个蠢货的失望。”
阿蒙勒知道这是自家殿下发火的前兆,赶紧劝道:“以末将对时将军的了解,他估计是怕殿下跟着犯愁,所以才没找你。”
乌衡闻言心情稍稍好点,但依然不悦:“他就算不说,也可以找我缓解心情,不是吗?说白了,很多时候连他还是把我当小孩。”
这时,又一个密探火急火燎地跑进来。
乌衡烦躁不已:“怎么,你也要禀报时将军没找过我?”
密探摇头:“回殿下,是宫里来消息了,江南道的青鸾卫秘密带回了沈姬!”
沈姬正是之前抱春楼的老板,在地下室藏匿雪罂一事被发现后,本该被带回审讯,但转眼便没了踪影,后来舞阳侯东窗事发后,本以为能得到她的消息,却依然什么蛛丝马迹都没发现。
很长时间里,包括时亭和乌衡自己在内,很多人都以为她早就死了。
“沈姬不仅还活着,而且还能活着被带进宫,有点意思。”乌衡幸灾乐祸地笑了声,“看来沈姬嘴里藏了个天大的秘密啊,还是和苏元鸣这厮有关的大秘密,他这么藏着掖着,我可是越发有兴趣了。”
“让宫里的细作想办法接触一下,最好将人活着带出来。”——
作者有话说:[猫爪]
第62章 不系之舟(八)
这年仲夏, 苏元鸣特意在苏浅大婚之际,定年号为建宏,并大赦天下。婚礼当日, 整个帝都更是热闹喧天, 十里红妆从皇宫一路铺到时府,文武百官在承乾殿一同拜贺, 共同见证这对珠联璧合的新人。
时亭立于苏元鸣之侧, 陪他将丰厚的赏赐册子递给苏浅。
“浅儿。”苏元鸣紧紧握住苏浅的手,眼里万分不舍,“哥知道你素来不爱金银,但傍身持家少不了这些,日后用的地方多得是,不够一定要同我说, 要是受了欺负也要同我说。”
时志鸿正深情脉脉地看着苏浅,闻言忙道:“陛下放心, 有我在,谁都不能欺负浅儿, 否则拿我试问!”
苏浅心里同样不舍, 笑着抹了把眼泪,道:“哥你放心吧,我才不是受人欺负的性子呢, 至于金银钱财, 你给的我几辈子都用不完,不必忧心。”
时亭明白,苏元鸣将苏浅托付给时志鸿自然是放心的,他不放心是整个时家,毕竟在苏元鸣登基以前, 那怕是先帝亲自做媒,时家也没看上苏浅,用各种理由拒绝这桩姻缘。
下一刻,站在阶下的时玉山出列,躬身一拜,语气诚恳:“公主能下嫁到我时家,乃是我时家修了八辈子的福分,自会礼遇尊敬公主,陛下尽可放心。”
时玉山是时家家主,他的态度代表了整个时家的态度,苏元鸣满意地点了头,让礼部继续走流程。
之后,皇宫里的宴会足足热闹了大半天,苏元鸣不舍地又同苏浅说了好些话,部分马屁精大臣也终于逮住机会拍了不少兄妹深情的马屁。
时亭则始终静坐在自己座位,不同人说话,也没人敢找他说话。
一来,近日陛下同这位摄政王关系紧张,甚至间接让他歇息在家,以后如何还真不好说,谁都不敢上来触霉头;二来,新政改革以来,这位摄政王铁血手腕,对于贪赃枉法之徒毫不手软,谁求情都没用,跟阎王没任何区别,靠近他两步就开始双腿发颤了。
唯有时志鸿和苏浅还算有良心,纵然沉浸在新婚喜悦之中,还是在苏元鸣的注视下一起过来敬酒。
苏浅先是递给时亭一杯酒,侧头瞥了眼苏元鸣,见他正同时玉山说话,便趁机低声道:“时大哥,我哥他其实还是很在意你和归鸿的,心里早就把你们当亲兄弟了,他只是在上苑党的事上比较一根筋,你别跟他计较。”
时亭笑笑:“放心,我不会计较这些。”
“还是要计较的。”苏浅认真道,“虽然他是我哥,但他也是一国之君,很多事不是任性能解决的。”
说着,苏浅示意时志鸿一眼,时志鸿会意,用身体挡住苏元鸣可能看过来的目光。
苏浅这才把一张纸条递给时亭,低声道:“这个人可助时大哥一臂之力。”
时亭意外地看了眼苏浅,苏浅对他郑重地点了下头,从她清醒而凛然的目光里,他看到了当年安乐公主的身姿。
宫宴结束后,苏元鸣不舍地送别新婚夫妇,时亭奉旨送嫁。
临行时,苏元鸣终于肯理会时亭,将他唤到面前,内侍和大臣们识趣地退到一边。
婚车上的苏浅见状,担忧地想要下来,但被时志鸿拦住:“让他们自己好好说吧,我觉得表哥和陛下之间,不会有过不去的坎的,生死都一起经历过了。”
苏浅没说话,仍旧担忧地眺望着两人。
“念昙,你什么时候能学会跟身边的人服软呢?”苏元鸣轻叹一声,“朕让你在家休沐,你就真的在家待着,也不找个人替你来求朕。其实只要你肯低头,朕怎么会生气到现在?”
时亭俯身拱手,坚持道:“臣都明白,但关于段璞和上苑党的事,臣还是之前的态度。”
苏元鸣顿时蹙眉,目含怒意,但僵持半响,到底是忍住了。
看着时亭,他的语气很是无奈:“今天是浅儿大喜的日子,我们也好久没见了,别吵架好吗?”
时亭心里知道,段璞的案子迫在眉睫,但眼下显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便沉默地低了头。
苏元鸣大概是见时亭示弱,声音跟着柔和了下来,伸手拍了拍他肩膀,道:“念昙,当年曲丞相为你我取表字的时候,都取了‘念’字,有期盼你我永念初心,携手守卫大楚之意。如今,我们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你一定要陪我走到最后,谁也不能丢下谁,好吗?”
听到老师,时亭的眼睫眨动几下,沉默些许,看着承乾殿的方向,突然想通似的点了头。
苏元鸣一喜,道:“我就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会一直站我这边的。念昙,我跟你发誓,我只在上苑党一事上存私心,往后再也不会犯这种错了。”
这时,礼部见时候不早了,硬着头皮来提醒:“陛下,要误吉时了。”
“好,朕知道了。”苏元鸣看向婚车上的苏浅,朝她挥了挥手,“去吧。”
车轱辘转动起来,苏浅不舍地连连挥手,喊道:“哥,我一定会经常回来看你!”
时志鸿握紧苏浅的手,安慰道:“放心,你嫁过来后,想回宫就回宫,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谁敢有意见我揍谁。”
苏浅闻言破涕为笑,给了时志鸿肩膀一下,笑骂:“就你,揍得过谁啊?我要保护你才对,就你们时府后院那些嘴,如今虽然不敢置喙我这个公主,但趁我不在阴阳你还是敢的,到时候啊,免不了要本公主替你收拾他们。”
时志鸿也不恼,顺势将头靠到苏浅肩上:“那公主可要好好保护在下,在下全倚仗公主了。”
送亲队伍到达时府后,又是好一番热闹和折腾,时志鸿被围着敬酒,怎么都走不开,最后都急眼了。
时亭见状,主动上前帮忙解围,将来者的酒一杯又一杯饮下。
时志鸿趁机逃出包围:“表哥,谢了!”
时亭看着时志鸿欢天喜地的背影,跟着笑了笑,摆摆手让他赶紧去新房找苏浅。
因时家赴宴的多是平日里见不到时亭本人的时家族人,还有一些无官无职的宾客,反而对时亭没什么格外的敬畏,只知道这位容貌出众的爷今日是新郎官的挡酒客,当即轮流灌他,时玉山在一旁劝都不好使,只能跟着被灌酒。
其实不用众人灌,时亭早就醉了,毕竟他的酒量只能用差劲来形容。
热闹结束的时候,宾客如潮散去,周围终于安静下来,丫鬟和小厮们开始打扫。
时玉山早就醉成烂泥被扶进去了,时亭一个人撑到最后,此刻醉卧在长椅上,沉默地看着不远处的一地箭头,那是方才宾客们投壶用的。
“时将军,小的现在送您回府吧,您看如何?”管家过来询问。
时亭像是没听到,眨了几下眼睛,指了指满地的箭头,道:“你们知道吗,我和陛下第一次见面就是比射箭,我自幼有二伯父这样的名将教导,他却没有,但他的箭术很好。那个时候,我是真的很想交这个朋友。”
管家笑笑:“后来时将军可不就成了陛下的朋友吗?如今甚至还成了人人羡慕的君臣呢。”
时亭苦笑一声,沉默地摩挲着琥珀扳指,忍不住想起北境沙场上那个为了救百姓,差点死在北狄刀下的少年宣王苏元鸣。
随即,时亭只觉心底一片荒凉。
好久没见阿柳了。他想,他真的很想见到阿柳,尤其是现在。
但他现在的状态太差,还是别让阿柳跟着忧心了吧。
时亭轻叹一气,仰头看向天上明月,伸手描摹月亮的形状,喃喃道:“以前问你月亮像什么,你只写了一点,我问你是什么意思,你却不回答,直到现在我也没猜出来。”
这时,一只温热的手从后方伸来,握住了时亭的手。
平日里,时亭那怕偶尔醉酒也会保持警惕,但此刻他并没有挣脱,而是往后看去。
果然,他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青铜面。
“你真的出现了,我没做梦。”时亭高兴又激动地拽住乌衡的衣袖,生怕人跑了似的。
乌衡任由时亭拽他衣袖,心里的火气已然消散不了,变得柔软。
还是改不了一见这人就心软的毛病。
乌衡无奈又享受地叹了口气,展开时亭手掌,以指为笔写了个“亭”字。
时亭目光茫然地看着乌衡,问:“写我的名字做什么?”
乌衡继续写道:“亭的第一笔是点,我当年怎么写的意思是,你是月亮。”
对于自己来说,时亭不就是一轮难以摘得的明月吗?
时亭闻言更茫然了,追问:“我是月亮?我怎么会是月亮呢?我既不圆,也不像弯刀。”
说这话的时候,时亭一副慵懒的醉态,疑惑地歪着头,脸上泛着浅浅的红,与平日里的冷面寡言完全不同,乌衡直直看着,喜欢得不行。
管事认识大名鼎鼎的玄衣大侠,在一旁等了很久,问:“大侠,天色已晚,要不您和时将军都在府内厢房歇下吧。”
“不必了,我的贺礼放在正厅了,记得去取。”乌衡说着俯身将时亭背起,长腿一迈,往府外去了。
出了时府后,乌衡将时亭的金腰牌挂在腰间,故意从巡视的金吾卫面前经过。
金吾卫最初看到两个人影迅速围住,但只要看到时亭的脸和金腰牌,便会放行,并开始猜测乌衡的身份。
有些金吾卫是认识玄衣侠的,见他和摄政王大半夜在一起,眼神立马就变了,惊讶又好奇,就跟意外发现私奔的公子小姐似的。
乌衡很是享受这样的目光,恨不得明天全帝都的人都知道他今夜和时亭在一起。
之后,乌衡又故意绕路,刻意在各个街坊的金吾卫面前晃了一圈,收到不少类似的目光,乐此不疲。
直到三更天,乌衡才不舍地带时亭回摄政王府上
——他倒是很想带时亭回西街的小院,但这段时间时亭一直没主动到小院找他,他心里多少还是带着怒火的。
府门近在眼前,乌衡万分不舍地将人抱紧,动作轻柔地将他头发一点点,最后还是忍不住低声问:“对于苏元鸣,这一次你到底会怎么选择呢?”
时亭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愣了下,皱眉问:“阿柳,你刚说什么?”
继而又慢吞吞地想起,他的阿柳都不会说话,怎么会开口问他事呢?
“对不起,阿柳,我说错话了。”时亭摇摇脑袋,试图清醒点,“好像很晚了,到府上一起休息吧,如果饿了,我让人给你煮东西吃。”
乌衡却拒绝了时亭,蛊惑道:“我不吃你府上的东西,难吃得很,你得到小院来,我给你做鸡丝面,好不好?”
时亭觉得这个提议不错,点了点头。
乌衡立即将自己随身携带的纸笺和磨石拿出来,让时亭写下来。
时亭边写边一个字一个字地念:“这个月一定到小院陪阿柳吃鸡丝面,落款时亭。”
乌衡将写好的纸笺吹干,心满意足地收好,像是在整理什么重要证物。
时亭愣愣看着乌衡的发旋,后知后觉地疑惑起来。
他怎么好像又听到阿柳说话了?
“好好休息。”乌衡将时亭扶到府门前,敲开门递给了仆从,又吩咐了些醒酒的注意事项。
一刻钟后,乌衡才磨唧地离开。
阿蒙勒暗中等候已久,忍不住问:“殿下,你怎么跟时将军说话了?现在朝局紧张,大楚盯我们尤其紧,阿柳的身份能帮我们做不少事,这个时候如果暴露,绝非良策。”
乌衡无奈地笑笑:“放心,他什么都不会记得的,这也是他不常饮酒的缘由。”
阿蒙勒半信半疑点了头,道:“说起来,今天时将军还真是醉得彻底。”
乌衡闻言当即变了脸:“不过是为了苏元鸣那个蠢货罢了,要是当年我在北境,还有他什么事?”
阿蒙勒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立马补救道:“那是,有殿下在,不仅能救下时将军,而且那半生休的解药也不会没下落。”
乌衡问:“那你找的北境兵变相关人员名册,找到了吗?”
阿蒙勒赶紧将册子递给乌衡:“费了些功夫,但好歹都查明了,无论是明里的人,还是暗里的人,全在这里了。”
乌衡结果看了遍,思索片刻,道:“把还活着的都查一遍。”
阿蒙勒:“有些早就没了踪迹,也查吗?”
乌衡冷笑一声,目光如刀:“那就更得查了,我不信翻个底朝天,什么东西都查不到。”
第63章 不系之舟(九)
六月末, 新政取得第一次成果,举朝哗然,几家欢喜几家愁。
其中, 上苑党所在的江南道成效最大, 豪强侵占的六成土地被吐出来,其中自然少不了上苑党的努力, 而上苑党也借此向苏元鸣请功, 为关押多日的段璞求情,想看看苏元鸣到底是何打算。
苏元鸣没有给出回复,而是下旨将一众在新政上立功的地方官召回京都。
与此同时,时亭的休沐结束,重新出现在朝局之上。
当日朝会前,苏元鸣亲自到宫门迎接, 礼遇有加,给足了面子, 一时间朝中百官谁也摸不清这位新帝对摄政王到底是什么态度。
当天夜里,时亭和北辰根据苏浅纸笺上的暗示, 找到了负责看押地牢钦犯的青鸾卫镇抚使齐孟, 顺利见到了关押多时的段璞,只是差点没认出来
——段璞已然经历了种种酷刑,浑身是血地靠坐在草垛上, 烂泥一般, 没有半点之前飘飘公子的模样。
时亭不禁唏嘘,试图安慰,但还没等他开口,段璞大笑两声,高兴道:“能熬到时将军来, 段某赢了!”
下一刻,便激动地牵动了伤口,狂咳不止。
时亭示意北辰一眼,北辰会意,上前查看伤势。
少时,北辰叹了口气,道:“伤到根本了,尤其是右手臂,筋骨全断,以后怕是写字都难了。”
这句话无疑是说,段璞的右手臂已经废了。
时亭看向段璞,由衷道:“是我来晚了,抱歉。”
段璞却是无所谓地摆摆手,笑道:“时将军到底是臣子,能为在下说话,在下已经很感激了。而且恕我直言,依陛下对上苑党的恨意,如果不是忌惮你,我怕是早就冤死在地牢,还要被泼脏水了。”
北辰继续查看了段璞其他地方的伤势,发现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便忍不住问:“段大人,你向来懂得低头,这次为了罪臣宋涟入狱,值得吗?”
段璞看向时亭,反问:“如果曲丞相蒙受冤屈,时将军会奋力一搏吗?”
时亭没有丝毫犹豫:“会,万死不辞。”
段璞点头:“我也一样。”
北辰皱眉:“虽然有些冒犯,但曲丞相和段大人完全是不同的人,情况还是不一样吧,他两……抱歉,我多嘴了。”
大概是想起宋涟和段璞的师生关系,北辰的话戛然而止。
但谁都听出来,他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曲丞相光明磊落真君子,救他理所应当,但宋涟就算没有贪墨当年白堤的修缮工款,私德也有所欠缺,这样的人能让旁人奋不顾身,怎么想都觉得匪夷所思。
段璞没有气恼,也没有回答北辰的问题,而是看向时亭,问:“斗胆问一句,如果陛下犯了错,时将军第一反应会是惩戒他吗?”
时亭直言:“陛下对我有救命之恩,纵然有错,我会尽量规劝,帮助改正和弥补。何况,人非完人,那怕是一国之君亦是如此,我身为臣子,进谏和匡扶才是正道。”
段璞点头,感慨道:“我和老师之间,也大差不差了,只是还没到时将军这般忧国忧民的境界。我还没出生就成了孤儿,被辗转寄养在亲戚家,谁都嫌弃,直到被老师收为学生,才得以善待和重视。实不相瞒,我也是从那个时候才有了家的感觉,久而久之,我便私心将他视为自己的父亲。”
时亭认真道:“所以,你是在为你的父亲申冤。”
段璞闻言愣了下,随即愉悦地笑了起来:“时将军这话,是我这二十几年来最爱听的一句话了。没错,我段璞要名要利,要高官厚禄,要流芳百世,但到头来,我终究无法对老师的冤屈视而不见。因为很多年前,在他蒙受冤屈的时候,我已经做错过选择了。”
说着说着,段璞的神情变得痛苦,悲伤,满是悔恨。
时亭从中已然得到了答案,再无疑虑,当即做出承诺:“宋大人的案子我一定会管,上苑党我也不会放弃。现在,你可以将翻案的东西交给我了。”
段璞示意时亭低头,耳语了几句。
末了,时亭嘱咐:“目前你还得在牢中待段时间,齐孟会暗中照顾你,有事你直接跟他说,他自会转告我。还有,不要再相信任何人,尤其是和西戎有关联的人。”
段璞顿时恍然大悟,自嘲地笑了下,道:“看来,有人是想用老师的事把我拉下水,从而进一步激化陛下和上苑党之间的矛盾。好心机,好手段,好密的网啊。”
确是好密的网,连大楚自己都看不出端倪的一件陈年旧案,生生被某人翻腾出来作文章,可见谋划之深,谋划之早。
时亭脑海里再次浮现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总是含笑,看似无辜,看似单纯,却藏着让人完全捉摸不透的阴谋诡计。
翌日,满朝文武谁也没想到,就在苏元鸣对时亭示好的第二天下午,时亭便带着户部尚书时玉山,礼部尚书方以德,大理寺卿时志鸿,以及御史台众官员到暖阁外请旨,要求将段璞交给三法司审理,并追查白堤旧案。
且不论白堤案真相如何,光是企图将段璞从苏元鸣手里抢过来审讯,俨然已经在挑战帝王劝慰了,和亲自上手打苏元鸣脸没有任何区别。
方才平静下来的朝局,立马又紧张起来!
哗的一声,苏元鸣怒不可遏,直接将案几上的折子全部掀落在地,满眼通红地看向暖阁外跪拜请旨的一众官员,尤其是带头的时亭。
钟则服侍先帝多年,向来心思玲珑,见状赶紧出来劝阻诸位大臣:“今个儿天气已晚,各位大人不如早些回去休息,有事明日朝会上商榷也不迟,何况罪臣段璞以下犯上,触怒龙颜,早有定论,何须再交由三司审讯?”
时亭没有理会钟则,而是再次俯身跪请:“白堤旧案漏洞百出,前工部尚书宋涟实有冤情,望陛下准三司重审此案!”
身后时家父子和方以德也携众官员跟着高呼:“望陛下准三司重审此案!”
一声高过一声,传遍大半个皇宫,有不懂事的内侍远远看热闹,当即议论起来:
“俺的天嘞,来请命的都是些穿红着紫的大老爷们,到底啥事惊动了这么多人?”
“可不是,摄政王带头,把时家和方家也叫来了,御史台也在,这阵仗百年难遇啊。”
“要我说,这阵仗跟逼宫有什么区别,陛下这不答应也得答应吧,我看……”
啪!侍卫的巴掌落在多嘴的内侍脸上,议论被强行打断。
钟则恶狠狠地瞥了眼,示意侍卫将几个不懂事的内侍架着带走严惩,无人再敢多言。
暖阁内,苏元鸣听着此起彼伏的请命,气不打一处出,胸口不断起伏,简直不敢相信。
时亭明明昨天才答应他,说这次上苑党一事,他会站在自己这边的,怎么转眼就变卦了?他从来不会这样,以前他无论答应自己什么,一定会做到的!
还有,此刻的时亭明明跪着,但他觉得真正跪着却是自己。他好歹是一国之君,但却要被按着头把到手的东西送出去!凭什么?
“让他们都滚!”苏元鸣怒不可遏,指着外面一众大臣骂道,“一群想要以下犯上的东西!朕想杀的人,还要先问他们不成?他们也配!”
苏元鸣向来形象儒雅,尤其是登基后更是格外注重言行,此番发火却是戾气横生,吓得旁边伺候的宫女内侍直接吓得跪作一片,更别提劝两句了。
钟则正在查看已然满头大汗的几个老臣情况,闻言赶紧跑回来劝阻:“陛下喜怒!陛下慎言!外面跪的是时将军,还有两朝元老,眼下陛下刚登基,有事且先好好商榷,摸动气啊!”
苏元鸣知道,钟则这话是在提醒他,他刚登基,根基不稳,而时亭手握大权,追随者甚广,时方两家又是根深蒂固的两大世家,无法轻易撼动,退步才是良策。
但他怎么能退步!如果只是昭雪一桩旧案就算了,但那件旧案是他亲手做的,翻案不就等于将他的卑劣告知天下吗?那以后的百姓,以后的史书会怎么写他?
还有,上苑党他势必要除掉,所以段璞怎么能放过?
“时将军,凡事迟早都要做出决断的。”
暖阁外,时玉山听到了时亭的一声轻叹,适时提醒。
时亭隔着珠帘,隐隐约约望了眼生气的苏元鸣,道:“时尚书放心,竟然在下今日跪在了这里,便已然做出了选择。”
时玉山不是滋味地嗯了声,时志鸿亦是满脸忧愁:“以前我都没看出来,陛下暗里对上苑党的仇恨怎么深重。”
方以德倒是高兴得很,笑道:“时将军早想通得好啊,我保证,不管别人怎么想,反正我就一句话,无论时将军做什么,方家都鼎力支持。”
这时,苏元鸣起身挑开珠帘,径直走到了时亭面前,众官员安静下来。
时亭恭敬地对苏元鸣一拜,问:“陛下可是要降旨重审白堤旧案?”
苏元鸣袖下的手攥成拳,面上带笑问:“时将军当真希望朕降旨吗?”
当真希望我降旨吗?
当真要忤逆我的意思?
当真要站在我的对立面吗?
时亭不卑不亢,毫不犹豫道:“望陛下降旨重审此案!”
苏元鸣吐出一口冷气,闭眼强忍怒火,许久,他倏地笑了声:“好啊。”
“好好好,竟然时将军想要重审,那朕便答应你。”
说着,苏元鸣蹲下身来,用一种陌生而阴鸷的眼神看着时亭,一字一顿道:“不,朕该叫你,摄政王。”
时亭能明显感觉到两人之间无法挽回的疏离感,心中顿痛,但他决然地拱手再拜:“臣替宋涟大人谢陛下降旨。”
时志鸿看了眼时亭,又看了眼苏元鸣,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三人成为君臣之后,很多事早已悄然发生了改变。
他直觉以白堤旧案为引,帝都要又要酝酿一场腥风血雨。
五日后,白堤当年的所有卷宗被集中到大理寺,时志鸿主审,刑部和御史台配合。
因有段璞提供的证据,旧案真相很快水落石出,但因背后主谋是苏元鸣,是大楚当今的陛下,三司官员对于是否告知天下发生争执,吵了三天也没吵出个结果来。
不过时亭知道,此事如何妥善处理只是时间问题,眼下真正要紧的还是西大营的事,尤其是他收到西面青鸾卫的密信,说是在缴获的西大营来信中,发现了西戎的痕迹。
换句话说,在帝都安分了些许时候的乌某人,已经开始暗暗有动作了。
“表哥打算怎么做?”时志鸿百思不得其解,“先前你将丁承义放出帝都,为的就是制衡西大营内部势力,我还能理解。后来西大营招兵买马,你也没动手。现在眼看西戎都要联手西大营,我们还要坐以待毙吗?”
时亭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你还记得严桐吗?”
时志鸿一拍脑门,大笑道:“悄悄,我倒是忘了他了,你把人派去西边,连先帝去世都没召回来。说吧,他是不是在西边有了新发现?”
时亭点头,摩挲着手上的琥珀扳指,难得露出了近日的第一次笑意:“能让葛大人宝贝的徒弟,自然是学到了他的真传的,怎么可能拖后腿?”
时志鸿道:“我觉得你在下一盘大棋。”
时亭闻言想起什么,道:“或许吧,人生在世,有时候再千算万算,也难抵突如其来的变故。”
“我懂你的意思。”时志鸿拍拍时亭肩膀,笑道,“不过有一件事你放心,我现在好歹是驸马,是陛下货真价实的妹夫,那怕你以后真和陛下闹掰了,只要有我在,别的不说,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我和浅儿肯定能帮你说上话。”
时亭摇摇头:“好了,知道你急着回去陪浅儿,快去吧。”
时志鸿本来要走了,突然想起什么,美滋滋凑过来:“给你说件高兴的事,你要当表伯了!”
时亭跟着一喜,吩咐:“那你更得好好照顾浅儿了,女子怀孕最是辛苦。”
“放心,那么多疑案都查出来了,还照顾不好一个孕妇?”时志鸿得意道,“我连怎么带孩子都学会了,以后你可瞧好吧!”
时亭笑着目送时志鸿欢天喜地离开,末了,摸出一张纸笺来。
纸笺正是上次他醉酒后写下的:
“这个月一定到小院陪阿柳吃鸡丝面,落款时亭。”
好巧不巧,今天是六月的最后一天,他也整理好了最近复杂而惆怅的情绪。
是时候见一面了。
时亭拿出短笛吹响,很快哒哒的马蹄声渐近,窝窝头欢快地跑过来。时亭翻身上马,转眼便消失在大理寺门口。
少时,宫里的内侍姗姗来迟,说是陛下请摄政王进宫用膳。
“我也不知道摄政王去哪里了。”大理寺的小吏想了想,“不过看摄政王满脸的笑意,八成是去找玄衣大侠了,我听我们时大人说过,摄政王对那位玄衣大侠可宝贝了,宠得跟媳妇儿似的。”
一刻钟后,内侍赶回宫里复命,将小吏的话如实告知苏元鸣。
“跟媳妇儿似的?”苏元鸣冷笑一声,“这话让那个死哑巴听到了,怕是能高兴好久吧,你们说对吧?”
满屋内侍看着苏元鸣提前让准备的一大桌佳肴,知道眼下没请来人,他正生气,皆噤若寒蝉,不敢接话。
苏元鸣倒是也没真想让内侍回答,继而自言自语:“不过摄政王听到这话,会怎么想呢?或者说,他要是知道那哑巴对他抱有怎么龌龊的心思,还能接纳那死哑巴吗?”
“家人,兄弟,挚友,朕当年救他的时候,他也对我说话这些话,可到头来,不还是选择站到朕对面去了吗?”
“朕倒要看看,知道那死哑巴见不得光的心思后,他会怎么选择!”
第64章 不系之舟(十)
时亭赶到城西小院时, 最后一缕夕阳散尽,残月已经挂到头顶。
明明是迫不及待地赶来,但走到院门口, 时亭又犹豫不前了
——先帝去世后, 朝局动荡不安,诸事繁杂, 他和阿柳那怕同在帝都, 却很少有机会能见一面。上次好不容易见了面,自己却醉着,实在是不像话。
换作谁,生气都是理所应当的。
要怎么赔礼道歉呢?
时亭心虚不已,百思不得其解。唉,阿柳现在长大了, 可没以前好哄了。
小院内,乌衡早就察觉到时亭来了, 正坐在院子中间等着兴师问罪。
不理会他西戎二王子就算了,连阿柳也不要了吗?
这次自己绝对不能轻易原谅, 不然这人以后都敢好几年不来见自己。
可惜, 时将军迟迟没有想到哄人的法子,只能跟个木桩子般一直杵外面,最后还是乌衡先忍不住, 阴着脸开了门。
隔着青铜面, 时亭自然看不到乌衡的脸色,只知道自己犹豫的时候,对方急匆匆开门来迎自己,顿时高兴地两步上前,将怀里的豌豆黄塞到他手里。
乌衡正要发作的怒火强行被这包豌豆黄压制下来, 却又不想这么轻易算了,便原地站着不动,不给时亭让路进门。
“刚出炉的,应该很好吃。”
这时,时亭闻到了院内飘来的面香,心上一喜,“是鸡丝面吗?我正好没吃晚饭。”
大理寺连晚饭都不管了?乌衡腹诽了句,也顾不上和时亭算账,先将人拉进小院,将早就准备好的一大碗鸡丝面端给时亭。
“你不吃?”时亭问。
乌衡蘸了茶水在桌上写道:“吃过了。”
何止吃过,自从让时亭写下纸笺上的约定后,乌衡每天都会做好鸡丝面等他来。
只不过,摄政王大忙人一个,硬是拖到六月底才想起来这还有个人在等他。
时亭大快朵颐,饥饿感很快被抚平,十分满足。
乌衡见他吃得差不多了,给他倒了杯水。
听着树梢上的蝉声,时亭觉得两人间的气氛有点尴尬,便开始找话题聊:“阿柳,你最近都在干什么?”
这才想着关心他?
乌衡怨气难消,转过身躯,双臂交抱靠在柱子上,只留给时亭一个背影。
这是真生气了。
时亭赶紧起身过来,坐到乌衡旁边,诚恳解释:“陛下登基,我要做的事太多了,面对的变故也多,所以没法顾及其他。此外,我……”
话未完,乌衡更为烦躁,直接抬手将自己耳朵捂住,一副就不听的顽固模样,跟孩子似的。
时亭无奈地轻叹一声。
阿柳曾经告诉过他,亲近的人之间是最没法讲道理,也没法论对错,对方很多时候只是单纯想你陪在身边。
时亭当即改变策略,温声承诺:“阿柳,我答应你,以后一定常来找你,好不好?”
化作平日,乌衡听到这话必定是高兴得忘记自己姓什么,因为时亭做出的承诺不多,一旦说出口,基本都是会做到的。
但此时此刻,他连转身的动作都没有,完全油盐不进。
时亭这下真束手无策了,只能干坐在原地。
就这样,他们相对无言了大半个时辰,一个当闷葫芦,一个当木桩子。
“要不,”时亭看了眼小厨房,试探问,“阿柳,我去给你刷碗吧?”
憋了半天就说了这?乌衡直接被气笑了。
时亭后知后觉地感觉到青铜面的极度怒火,深知此刻离开乌衡一步,日后怕是再也哄不出来。灵机一动,他将手递到乌衡面前。
“阿柳,把想告诉我的写到上面,好吗?”时亭道,“只要是你想说的,想我为你做的,什么都可以。”
乌衡终于侧头看向时亭。
真的什么都可以吗?
可以答应他丢下大楚这堆烂摊子吗?
可以待在自己身边永远不离开吗?
他当然做不到,如果能做到这两点他就不是时亭了。
不过好在他目前也看不到自己最真实的想法,就像他看不到自己青铜面后晦暗难明,又充满侵略性和占有欲的眼睛。
再等等吧,眼下明显不是戳穿窗户纸的好时机。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什么要求都不会提。
“有事瞒我。”乌衡终于托住时亭的手掌,写道,“你什么事都不告诉我,只会躲开我,自己解决。”
时亭无所谓笑笑:“都是朝堂上的事,你知道也解决不了,只会让你平添烦恼。”
乌衡最讨厌时亭这幅对自己没心没肺的模样,一动不动看着时亭。
感觉到乌衡不悦的目光,时亭正色道:“好吧,其实我是害怕你搅合到我和陛下的事情里来。你知道的,他救过我的命,又是年少认识的旧友,很多事处理起来不会太顺利。”
“那就别在意他了。”乌衡发自内心地写道,“不是有我?”
苏元鸣那厮从小就叽叽歪歪,早看他不顺眼了,就知道靠不住。
不过也幸好靠不住。
“好,还有你。”时亭顺着乌衡哄道,“天气这么热,豌豆黄再不吃,明天怕是要坏了。”
纵使知道时亭以后不会真的不管苏元鸣,但乌衡观察时亭的表情,断定两人私下的情谊已经走到了尽头。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背后使了阴招,但他一点都不后悔。他最讨厌苏元鸣靠近时亭,无论以什么身份都不行。况且,如果他们之间的情分真的坚不可摧,他们真的志同道合,自己怎么会有机会去破坏?
想到这里,乌衡心里的怒火又消了大半,欣然打开豌豆黄,掀起青铜面的一角吃了起来。
时亭知道这是答应自己示好的信号,不禁莞尔,转身给乌衡倒了杯水。
之后,时亭再次真心实意要帮忙洗碗,乌衡当然是不同意的,率先拐进小厨房关了门,三两下将锅碗瓢盆洗了,生怕时亭进来跟他抢活。
洗完碗后,两人在小院里乘凉,就一起静静躺着,抬头看看星星月亮,就算不说话,也格外惬意舒服。
时亭的精神崩了太久,眼下渐渐放松下来,没多久便睡着了。
乌衡将人小心翼翼抱进里屋,用净布擦了脸和脚,自己也上榻躺到他身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少时,乌衡忍不住伸出手,悄悄描摹时亭的眉眼,嘴角忍不住上扬,怎么都欣赏不够。
看,这个人无论在外人面前多警觉,多冷淡,但对自己却始终格外不同,不是吗?
迟早有一天,他会找到半生休的解药,他会将人带回西戎,他们已经错过七年,余生谁都不能将他们分开。
时亭的呼吸很轻,很平稳。
乌衡确定他已经熟睡,俯身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告诉你一个秘密,婚服已经在做了,你永远都只会是我的。”
说罢,乌衡窃喜不已,兴奋得怎么也睡不着了,拿起小扇给时亭扇风驱蚊。
这夜,一人难得无梦,一夜好眠;一人一夜无眠,但无比满足。
第二天,时亭醒来后不见乌衡,出了里屋寻找,最后在屋檐下看到他在逗猫。
那是一只肥到没有天理的大橘猫,但行动却十分灵活,变着法子卖弄可爱,想要从乌衡那里得到食物。
“要不给它点吃的吧。”时亭打量了一番大橘,“虽然它看起来完全不缺吃的。”
乌衡笑了笑,心想,你之前不来,做的那些鸡丝面都喂这胖猫了,能不胖吗?
面对嘲笑,大橘丝毫没有察觉,满眼只有对食物的渴望。
可惜乌衡是个铁石心肠的,坚决要让它减肥,一点吃的都不给。最后还是时亭看它实在可怜,拿了点酥饼喂它。
大橘猫三两口吞了酥饼,不满足地围着时亭腿蹭,喵喵叫个不停,被乌衡嫌烦,丢出了院子。
两人又度过了悠闲的一上午,先是把窝窝头喂饱,顺便给它洗洗尘土,修个马蹄,然后给那些昙花除除草,施施肥。
下午时候,时志鸿急匆匆来找时亭,说是宫里有事,时亭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时志鸿看了眼同样不舍的乌衡,揶揄:“表哥,如果阿柳是女子,你怕是早把人娶家里了吧?”
时亭闻言也不恼,翻身上马。
与时志鸿走出一段后,时亭才道:“说正事。”
时志鸿立即正色,皱眉道:“关于白堤一案,陛下答应给宋涟正名,还他清白,但不同意将真相公告天下,这倒也在意料之中。但我没想到的是,时至今日他还是不肯放过段大人。”
“表哥你说,段大人是不是特倒霉?他是第一个触犯陛下逆鳞的人,陛下怕是很难放过他了。”
“不。”时亭叹了口气,道,“陛下不是放不过他,是无法放过我,他不过是陛下除掉上苑党的一枚棋子罢了,而我才是真正阻止了陛下计划的人。”
时志鸿闻言愣了下,正要用三人年少的情份辩解两句,但转瞬又想起苏元鸣登基后的所作所为,顿时没了声音。
时亭道:“你说宫里有事,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陛下放出要处置段大人的消息了吧。”
“正是,就是昨晚的消息。”时志鸿愁眉苦脸道,“上苑党的人本来是要去找你求情的,但昨夜没找到你,只能来找我了。”
时亭道:“要是陛下真的想杀段大人,他有一万种不被人察觉的办法,显然,他是在我找他。”
“那我陪你一起进宫吧。”时志鸿担忧道,“现在陛下正在气头上,你去了怕是要受不少罪。”
时亭却是摇摇头:“我猜他还有话要同我单独讲,无论是什么,我都得去面对。”
时志鸿还想再劝,但见时亭态度坚决,只能应下,闭了嘴。
但走出一段路后,他还是忍不住道:“我就想不通了,不就登基成帝吗,真的能让一个人短时间内变化这么大吗?他如今都让我觉得陌生了,连浅儿也这么说。”
对于这个问题,时亭心里同样迷茫,但他在时志鸿面前不能表现出来,只道:“人心难测,我们尽力做好分内的事情,问心无愧便好。”
时志鸿欲言又止,固执地将时亭送到宫门口才止步。
钟则等候多时,在前引路。
“摄政王待会儿和陛下好好聊聊吧。”钟则故意放慢脚步,诚恳道,“陛下昨日其实准备了佳肴美酒,想要请您进宫叙旧的,可惜阴差阳错没能成,陛下误会更甚。”
时亭点头:“多谢提醒。”
但他心里很清楚,他和苏元鸣之间的矛盾早已不是一顿饭能消融的了。
当他携带百官逼他降旨重审白堤旧案的时候,他们的关系就完全沦为单纯的君臣了。
至于他今天为什么非要见自己,时亭心里也没数
——新政势在必行,决不能没有上苑党;加上白堤旧案被昭雪,段璞嫌疑被洗刷,再无关押借口。苏元鸣不是不会审时度势的性格,前日口风便早已松动。
思索间,时亭到了暖阁,见到了正在抚琴的苏元鸣。
时亭下跪行礼,钟则示意其他内侍退下去,只留自己在旁侍奉。
苏元鸣淡淡瞥了眼时亭,问:“摄政王可还记得,朕和你的琴技是谁教的吗?”
时亭道:“回陛下,是高戊高将军。”
苏元鸣拨动琴弦,发出两声沉闷的声响,道:“是啊,高将军琴技高超,却被北境的风沙困住一生,最后尸骨不全,实属遗憾。”
时亭不知道苏元鸣提起这个做什么,默然不语。
苏元鸣笑笑:“好了,不提那些伤心事了。还是说说北境那些欢快的时光吧,比如镇远军,比如阿柳。”
时亭顿时警惕地望向苏元鸣。
“怎么这么看朕?朕又不会吃了他。”苏元鸣眼底闪过一丝怒意,抬手让钟则将一个竹匣递给时亭,“打开看看,是阿柳的东西。”
时亭半信半疑地打开竹匣,发现是一只小型的孔明灯,有些破旧了。
时亭觉得十分眼熟,便拿起细看,发现灯罩所用的纸正是红柳纸。
他想起来了,有年年关镇远军的将士们放孔明灯,唯独阿柳没有分到灯,心里委屈又不肯说,还是自己发现后用红柳纸专门给他做了一只。
可是,放出的孔明灯怎么会在苏元鸣手里?
苏元鸣适时提醒:“当时你让阿柳在孔明灯上写愿望,他不肯当着大家面写,连你也不给看,而是自己跑到山顶去放。摄政王,你就不想知道,阿柳所求的到底是什么吗?”
时亭没有去翻看孔明灯背后到底写了什么,直言:“这是阿柳的秘密。”
苏元鸣噗嗤笑出来,问:“那如果是见不得人的秘密呢?”
时亭皱眉:“什么意思?”
苏元鸣道:“摄政王还是自己看吧,你应该认得他的字。”
时亭犹豫再三,还是将孔明灯翻了过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字映入眼帘:
“皇天在上,吾愿有三:
一愿时亭安康,百邪不侵。
二愿时亭顺遂,万事如意。
三愿与之一生一世一双人,永不分离。”
一生一世一双人?
这句话代表着什么,简直不言而喻。
时亭如遭雷殛,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怔了片刻后,不确定地一字一顿地看了第二遍,然后便没有勇气再看一次了。
怎么会?
阿柳怎么也会对自己抱有那样的感情?
无法控制地,温暮华当年对自己下阴阳百媚香,企图沾污自己的记忆再次翻腾起来。
虽然他一剑刺向温暮华,阻止了一切,但那种恶心感至今挥散不去。
苏元鸣看着满脸不敢置信,又难受不堪的时亭,抿嘴笑了笑:“摄政王,朕替阿柳已经瞒你够久了,眼下才告诉你,你应该不会怪朕说得太晚吧?”——
作者有话说:放心,是另类的助攻[猫爪]
第65章 不系之舟(十一)
也许真的说的太晚了。
时亭想, 那不过是五年前的一盏灯,不过是五年前的一份情愫,那个时候乌衡还年少, 什么都不懂, 也许现在连他自己都忘了许过这样的愿望呢?
时亭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似的不断肯定这个观点。
是了,年少的时候谁不胡思乱想?谁不做些荒唐事?这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但很快, 时亭否定了这个可能
——他想到了乌衡种下的满院昙花, 他想到了乌衡过于依恋他的每个瞬间,更想到了乌衡从小到大都固执得要命的性格。
此刻,任何记忆里的蛛丝马迹都像是如山铁证,一遍遍地告诉时亭,在他忽视的地方,乌衡的心思早已长歪, 早已根深树茂。
怎么会这样?
暖阁内,刻漏的滴水声清晰可闻, 苏元鸣甚至能听到时亭倒吸冷气的呼吸声。
时亭根本冷静不下来。
其实很早的时候苏元鸣就知道,阿柳在时亭心里的地位很特殊。
时亭对自己的付出更多是在报答当年的救命之恩, 以及自己身为宣王和新帝的身份。但对于阿柳的好, 则是独一无二,最为纯粹的。
换句话说,阿柳才是唯一和时亭没有血缘关系, 却被他真正当作家人的人。
不过现在, 阿柳那些见不得光的心思被揭露,时亭还能一如既往地面对他吗?
苏元鸣看着愁眉不展的时亭,隐隐察觉到了他愈发浓烈的怒火,好整以暇地等着他的爆发。
“陛下当年为什么要去捡他的孔明灯?”
时亭终于开口,抬眼怒视苏元鸣。
苏元鸣从来没被时亭用这样冷冽的眼神逼视过, 不由一愣,过了会儿才回过神来,嗤道:“他以前就行事鬼鬼祟祟的,我提防他不是很正常吗?”
时亭摇了摇头,看着苏元鸣的眼里饱含了失望:“陛下有没有想过,阿柳一直将这份情义捂在心里,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更没有让我为难。而眼下你却没进过他同意告诉了我,你要他以后怎么面对我?让他情何以堪?”
苏元鸣从没想过时亭会是这个反应,一时间竟是无言以对,只能冷笑几声。
时亭将孔明灯小心翼翼放进竹匣,阖上盖子,冷冷道:“臣会带走竹匣。”
苏元鸣讽刺:“摄政王还真是胸怀宽广,旁人都有这般龌龊心思了,还替对方着想。”
“阿柳的心思并不龌龊。”时亭毫不犹豫地反驳,“这是他自己的事,我无权干涉。”
“那你以后会怎么面对他呢?”苏元鸣追问,“要么,你牺牲自己成全他;要么,你拒绝他,但你们的关系自然而然就远了。”
时亭脸色冷下来,对苏元鸣今日之举可谓怒火中烧,但他一时间却也无法反驳这句话。
没错,这种事一旦窗户纸被捅穿,就不可能回到以前,要么更进一步,要么天各一方。
“被迫与过去的关系决裂,很难受对吧?”苏元鸣踱步走到时亭面前,隔着咫尺的距离直视时亭,控诉道,“上苑党一事上,你明明答应站朕这边,最后却出尔反尔,故意让朕放松警惕,然后联合其他人对付朕,让朕一败涂地。当时,你有没有想过,朕那么信任你,你骗朕,朕也会难受?朕也会伤心?”
时亭义正严词:“臣在此事上没有骗过陛下,更没有答应过帮陛下。”
苏元鸣几乎是瞬间怒了,咬牙质问:“你没点头吗?在朕求你别在振兴大楚路上丢下彼此的时候,你就已经点过头了!”
时亭不为所动,铿锵直言:“臣的确答应会在振兴大楚的道路上辅佐陛下,因为这是老师的初心,也是臣的初心。但陛下制造冤假错案,公报私仇并不算是在振兴大楚,所以臣冒死也会阻止。”
“你!”苏元鸣气得眼睛通红,犹如愤怒的猛兽,吓得钟则都脊背直冒冷汗,劝他息怒,眼神示意时亭别再说下去了。
时亭本来也不想再多待了,满心失望地躬身一拜:“陛下早些休息,臣告退了。”
言罢,拎着竹匣就离开了。
他前脚踏出暖阁,后脚里面便传来了瓷盏砸碎在地的刺耳声响。
今时今日,他和苏元鸣年少时的最后一点情分也被消磨掉了,往后只有君臣,只剩报恩和辅佐。
还好,对于苏元鸣他来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什么结果他缓缓后还算能接受。
但对于阿柳的事,他一点准备都没有,更不知道怎么做。
时亭摩挲着手上的琥珀扳指,很是纠结。
要假装不知道吗?
但这并不是长久之计,且不说苏元鸣会不会故意告知阿柳自己知道了这件事,阿柳那么聪明,肯定能察觉到什么。
那要和阿柳坦白吗?
可是他对阿柳是万万没有这种心思的,无论怎么拒绝都会伤到阿柳,进而伤到两人的情分。
他身边留下来的人不多了,他实在不想再失去谁了。
时亭久久苦想,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城西小院。
当他恍然意识到时,院门已经被从里面推开了。
一身玄衣随风而动,身后满是含苞的昙花。
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场景,换作以前,时亭必定会欣然走过去;但此刻,时亭却觉得乌衡跟审判他的阎王爷没有任何区别,那些影射他表字念昙的昙花更是刺眼,转身就走。
乌衡正高兴时亭能过来,但万万没想到人一见到他就溜,这完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过他的动作比他脑子更快一步,时亭转身的瞬间就追了上去。
时亭腾身跃上屋檐,飞快逃跑,企图甩掉后面的人。
乌衡见状更懵了,猜测是时亭进宫后,苏元鸣那厮做了什么小人行径,才让时亭如此反常。
他一边想着,一边追紧不舍,注意到时亭手中的竹匣时,直觉和那里面的东西有关。
可惜自己现在要扮哑巴,不然就能将人叫住问问!
时亭见怎么也甩不掉乌衡,叹了口气,打算跃下屋檐往南边跑,直接去西市。
夏季炎热,人们习惯傍晚时候逛西市,此时必定人山人海,是个甩掉尾巴的好机会!
但就在时亭跃下屋檐的瞬间,质量堪忧的竹匣裂开,里面的孔明灯直接骨碌碌滚了出来。
时亭大叫一声不好,那只孔明灯已经被跳下来的乌衡捡到。
完了。
时亭怔然看着乌衡手上的灯,肩膀无力地塌下来。
乌衡疑惑地望了眼时亭一言难尽的脸色,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孔明灯,只觉好生眼熟。
直到他看到孔明灯上自己的字,并发现灯罩是红柳纸所制,顿时石雕般呆住,浑身血液也好似在这一瞬间被抽空。
他知道了。
他已经知道了!
虽然乌衡明白,时亭迟早有一天会知道他的心思,但绝不是现在,现在并不是最好的时机。
时亭看到他就跑,不是更能说明这一点吗?
“阿柳……”时亭试探性地开口,“要不,我们都先冷静一下,以后再说好吗?”
说罢,时亭便想趁机溜走。
不怪时将军窝囊,而是时将军向来只会果断拒绝别人,还没学会怎么在不伤害对方的情况下拒绝!
然而时亭刚抬脚,乌衡已经以迅雷之速抓住了他的手腕,铁钳一般,根本挣不开。
乌衡高大的身影罩住时亭,时亭觉得,自己仿佛被一个固若金汤的笼子抓住了。
这种时候是当然不能放人离开的!
乌衡深知以时亭的性子,不想到万全之策解决此事,甚至能躲他一辈子。要是现在把人放跑了,以后找谁哭?
时亭知道今天是逃不过了,内心百般挣扎一番,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道:“阿柳,要不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乌衡见时亭没有挣扎的意思了,便点头应下,但并不打算松开时亭的手。时亭只觉自己的手滚滚发烫,但又不想这个时候节外生枝,便没挣脱。
两人就这么牵着,借着暮色遮掩往南走,绕过西市到了一处花楼,名唤庭月轩。
门口不仅有婀娜多姿的美人招徕顾客,还有簪花弄扇涂脂抹粉的男子。
乌衡大概猜到时亭要干什么了,刚才明明还烦躁不已,此时也不由觉得好笑。
那便随他折腾吧。
时亭给乌衡指了指那些卖弄风姿的男子,一本正经介绍:“阿柳你看,花楼里的美人不仅有女子,也有男子,性格也是各异,门口这些……”
说话间,一名蓝衫男子瞥见时亭,眼睛顿时一亮,细腰一扭,朝他抛了个眉眼做邀请,比旁边几位姑娘还骚气。
“……”时亭不适地嘴角抽了下。
乌衡不爽地挡到他面前,隔绝了男子热情似火的目光。
时亭轻咳两声缓解尴尬的气氛,笑笑道:“那个,里面的美人也不全是这样的,放在门口招徕顾客的大概都是些性格开放的,里面还有性子安静的,有的还会琴棋书画。”
乌衡冷哼一声,捏了下时亭的掌心,写道:“这么熟悉?”
时亭赶紧解释:“没有的事,我也是用青鸾卫熟悉帝都大商户的时候,了解了一点这个花楼的一些基本情况。”
乌衡这才嗯了声,算是这页揭过去了
——他当然知道时亭平日里不会来这种地方,他只是单纯想逗逗这人罢了。
“这里面其实大多都是清倌,也就是卖艺不卖身。”时亭拽着乌衡往里走,“等会儿进去了,你可以看看哪些合你眼缘。”
乌衡任他拉着,很快发现要进去的是这人,先害羞的也是这人,才刚踏进门槛,耳垂便已经红了大半。
“哎呦喂,这位爷肯赏脸来,真是三生有幸!”方才一个劲儿瞅时亭的蓝衫男子挤过来,对时亭笑得格外殷勤。
乌衡瞪他一眼,另一只手揽过时亭肩膀,直接将人裹在自己胸口带进楼里。
蓝衫男子被乌衡那一眼瞪得惶惶不安,发了好一会儿愣才回过神,尖叫着扑向同伴怀里:“啊啊啊,那公子怎么带这么凶的侍卫,吓死宝宝了!”
进了楼里,时亭点了二楼雅间,下血本地丢出一沓银票,让老板娘把最受欢迎的美人们都叫过来。
老板娘高兴得不得了,连连保证定让他们满意。
趁美人们还没来的功夫,时亭铺垫道:“你年少时待在镇远军的军营,情窦初开时见不到什么女子,故而想偏走偏也情有可原。”
乌衡不理时亭这话,就慵懒地靠坐在圈椅上,静静看着他——
作者有话说:乌衡:老婆开窍进入倒计时[猫爪]
【请收藏闻心小说 努力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