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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6章 陇西哗变(二十四)


    建宏元年, 腊月初,飞雪消歇,甚至罕见地出现了太阳。


    虽然天气依然寒冷, 但随着冰雪融化, 大地裸露,战争不再受气候制约, 各方势力对大楚虎视眈眈, 蠢蠢欲动。


    而普天之下,如今当属陇西道最乱。


    究其缘由,除了其临北狄、接西域、望西戎的特殊战略位置,仍是内忧加外患。


    先说外患。


    北面,北狄大巫谢柯曾在这里布局,纵然他死了, 残余的势力依然可以让北狄轻易介入大楚,搅得不得安宁。


    西面, 西戎二王子乌衡不仅带着西南盟军势如破竹,强行入关闯进来, 而且背后还有师父慕容辞, 也就是前大楚的西大营主帅相助,不出意外,他是众多势力中最有可能占据陇西道, 进而入主中原的。


    再说内忧。


    之前丁党借西大营在陇西道徇私谋利, 使得诸多关键位置的官职完全腐败,行政职能几乎丧失,一旦外敌潜入,只会自顾不暇,更不论丁承义在重屏山种植雪罂, 梁季掌权后横征暴虐,百姓水深火热,苦不堪言。


    而楚帝如何对忠臣良将呢?不过是要杀则杀,要剐则剐,其中尤以前镇远军主帅,此番平定陇西道的时亭最憋屈,不仅对抗北狄凯旋后没嘉奖,甚至被污蔑成造反叛军,派顾青阳领兵剿灭。


    如此下去,就算没有外患,陇西道也守不住,大楚也迟早从内部烂透,土崩瓦解。


    但谁都没有想到,时亭在五万精兵包围中能活下来,苏元鸣为此气得斩杀了好几名将领。


    更没想到的是,乌衡没有趁机攻城略地,入主中原。


    各路人马纷纷猜测,这二位是否达成了某种交易?


    有人没有探听到具体消息,暂时不敢轻举妄动,静观其变,比如一向持中立态度的西域。


    有人无知者无畏,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自己面前的一亩三分地占上,当几天土皇帝过过瘾,比如各地揭竿而起的一些江湖草莽,还有蛮横乡里的地头蛇。


    也有人纵然知晓胜算不大,但自己野心不小,非要进来搅局作乱,企图硬分一杯羹,比如贼心不死的北狄。


    但朝廷却没法管,因为帝都正陷入严重的党派内耗


    ——以苏元鸣为首的帝党,联合宗亲对付上苑党为首的寒门新秀,而世家态度暧昧,好像谁都不帮,又好像谁都帮了两把。


    总之,陇西道已经乱成一锅粥,还是一锅马上就要糊底,大火却越烧越旺的粥。


    腊月十五,一个再平静不过的雪夜,驻扎已久的西南盟军突然动作,分南北两路出发,然后如网般洒向整个陇西道。


    只十日,盟军便快刀斩乱麻,将陇西道的其他势力全部剪除,完全猝不及防,毫无反抗余地,连一贯阴险狡猾的北狄都没来得及逃脱。


    至此,西南盟军占居陇西道,天下震惊。


    但大家很快又惊讶地发现,西南盟军打的竟是大楚的旗号!换句话说,他们不是在占据陇西道,而是在帮大楚平定陇西道。


    顾青阳连夜将消息带回帝都,苏元鸣还在思考如何降罪段璞等人,彻底铲除上苑党。


    “你说谁平定了陇西道?”苏元鸣反应了好一会儿,简直难以置信,“乌衡是疯了吗?他明明可以趁机更进一步。”


    “莫不是为了时亭连天下都不要了?”


    苏元鸣一声嗤笑,很是不屑:“不过这样也好,我本以为将来对付他要耗费一番力气,如今看来完全不需要。”


    顾青阳直言:“时将军和乌衡联手,更难对付。”


    “不,你错了,时亭从来都不难对付。”苏元鸣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只要他不知道当年那件事,他就永远不会威胁到朕,甚至会为了朕殚精竭虑到死。”


    顾青阳直觉苏元鸣口中的“那件事”不一样,且和时志鸿的失踪有关,但他不敢追问。


    苏元鸣想了想,心情大好,给自己倒了杯酒:“既然时亭活下来了,那就让他再给朕的江山做点事吧,最好是死前能把乌衡也弄死。”


    无情残忍至此,顾青阳背后不仅起了一层冷汗。


    就在世人猜测和争论陇西道平定一战中,究竟是乌衡正面指挥更具决定作用,还是背后时亭筹谋更胜一筹的时候,时亭和乌衡已经悄然离开陇西道,南下到了剑南道的一个小村子,名唤葫芦庄。


    “时将军?”


    两人一踏进葫芦村最南边的小院子,一个白过八旬的老头便探头钻了出来,诧异地看向时亭。


    时亭对这名老头并不陌生,当即恭敬做礼:“慕容老将军,叨扰了。”


    此人正是前西大营主帅慕容辞,同时也是乌衡的师父。


    时亭之所以称他老将军,是他自己的意愿,他在做西大营主帅期间,不仅因丁党阻碍,没能彻底清扫陇西道的北狄势力,还因同僚通敌失去了妻子儿女。


    慕容辞明显没有叙旧的欲望,而是脸色刹那铁青,转头看向乌衡,然后冲上来狠狠给了乌衡心窝一拳。


    乌衡没躲,被生生揍倒在地,时亭赶紧上前阻止:“慕容老将军,有话好说!”


    “有什么好说的!”慕容辞气不打一处出,指着乌衡骂道,“老夫是楚人,为了帮你夺天下,骂名都愿意背负,你倒好,就这么放弃了!实在太冲动了!”


    乌衡麻利起身,将时亭拉到自己身后,语气坚定:“师父,徒儿并非一时冲动,徒儿只是想通了,天下远没有时将军重要!”


    “糊涂!”慕容辞将手指方向一变,指向时亭,“帮他有什么用?他就是个死心眼子,大楚都已经病入膏肓了,苏元鸣更是个又蠢又坏的,他还殚精竭虑地守着,一心一意地辅导,注定没有好下场,你跟他,也一样没好下场!这完完全全……”


    “师父!”乌衡厉声打断,“有我在,他绝不会没好下场!我会一直守着他!”


    慕容辞气得又要打乌衡,乌衡闭眼不动,准备接受师父怒火。


    时亭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乌衡手臂拽到自己身后,直面慕容辞的愤怒:“他对我很重要,还请慕容老将军不要再伤他,他在平定陇西道时受过伤。”


    乌衡睁眼看着时亭背影,满脸被保护后的欣然得意。


    慕容辞看得无奈至极,举起的拳头放下,狠狠甩了下袖子,怒道:“罢了,滚,你们都滚!”


    说罢,便气冲冲往屋里走,乌衡赶紧追上来:“师父,我们不是找你叙旧的,是想请您老出山,在我们进军帝都的时候,带兵守住西宁关!”


    “逆徒!我都一把老骨头了,你还让我……”慕容辞陡然一顿,恍然明白过来什么,转头看向时亭,问,“时将军,我徒儿说你们一起进军帝都,是我想到的那个意思吗?”


    “正是。”时亭朝慕容辞郑重一拜,“晚辈无意帝位,但大楚如今内忧外患,苏元鸣德不配位,晚辈只能做一回真正的反贼,为大楚谋一谋出路。然而西南诸国各有野心,必须有一人镇守西宁关,我想不到其他人能堪当此任,唯有老将军能做到!”


    “好!”慕容辞答应得意外得快,当即大步跑回握住时亭的手,大笑起来,“你可算想通了,我还以为你要糊涂一辈子呢,皇位嘛,本来就是有才德者居之,你要在先帝去世时想通,苏元鸣根本坐不上那个位置!”


    乌衡诧异地看着自己师父,问:“老东西,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我才是天选的紫微星。”


    慕容辞瞥了眼乌衡,哼了声:“那不是我没得选了吗?你要当皇帝,多半是个暴君,还是时将军来当比较好。”


    乌衡切了声,懒得理他,但非常迅速地将两人握在一起的手掰开。


    “小气玩意儿,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尊师都做不到,怎么治理天下?”


    慕容辞嫌弃地看了眼乌衡,“瞅你那出息,以后也就会围着时将军转悠了。”


    乌衡揽住时亭肩膀,扬起下巴炫耀:“我乐意,时将军也乐意,少管!”


    慕容辞翻了个白眼,转而问时亭:“想好什么时候进军帝都没?等见到苏元鸣一定不要手软,别忘了,他已经开始想致力于死地了。”


    不,很可能早就想致自己于死地了,时亭道:“苏元鸣在北境待了好些年,经历过许多重要战役,并非完全的草包,所以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慕容辞点头,正色道:“正是,要不然先帝当初也不会选他做继承人了,好吧,一切还是慢工出细活得好。”


    之后,三人摆出舆图,各自就进攻方向展开讨论,确定出最后路线,只待时机一到,直取帝都。


    此外,时亭和乌衡就战后签订了协议,就大楚和西戎的利益分割、军事合作、商路往来等确定了详则,并给两国延续了五十年的盟友。


    因已年关,时亭和乌衡留下来陪慕容辞过年,慕容辞家里很久没这么热闹,高兴地带他们张罗了好些东西,年味儿十足。


    时亭每日起来,很喜欢去看大门上的年画,是两只胖胖的猫儿,一只露着肚皮呼呼大睡,一只跃起抓蝴蝶。


    “慕容老将军还挺有童趣。”时亭笑道,“别人家都喜欢在门上贴门神。”


    乌衡站在时亭身后挡风,闻言看了眼远处哼着歌扫雪的慕容辞,低声解释:“师父的小女儿生前最喜欢猫,养了许多只,一起死在了当年那场变故里。”


    时亭心里一痛,笑容倏地消失。


    乌衡伸手从后面环住时亭,将下巴搁到他头上,笑道:“所以,一定要珍惜眼前人啊,时将军,哦不,是要珍惜身后人啊。”


    时亭微微笑了下,还是忍不住去看另一端的慕容辞。


    他以前总觉得,只要拥有过,遗憾就不会那么重。


    但事实真的如此吗?


    好比此刻,他感受着身后人的温暖,便一点都不想失去。


    如果能永永远远在一起,谁愿意分离?他想,以前是他不能选择,但现在,他无比幸运地拥有了。


    帝都,公主府,除夕夜。


    “公主,你在宫宴就没怎么吃,现在好歹吃些吧,就当是为了腹中孩子。”


    花厅内,苏浅被贴身丫鬟劝了好几次,才终于肯拿起筷子喝了几勺肉羹。


    花厅外,鹅毛大雪正纷扬,纵然烟花在夜空不停息地炸开,仍然显得闷闷的。


    何况,看烟花的人本就没什么心情。


    贴身丫鬟挥退其他人,才小心劝道:“公主,时少卿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苏浅摸着隆起的肚子,摇摇头,沉默不语。


    她深知,时志鸿是去做一件多么危险的事,但这又是一件不得不做的事。


    “公主!”心腹侍卫突然闯进来,带回一个乞丐打扮的人,“快看是谁来了!”


    苏浅心有所感,猛地抬眼看去。


    入眼的是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头上风帽裹得很严实,根本看不清脸。


    但苏浅死灰般的眼睛瞬间亮了。


    就算对方裹得再严实,她也认得出来!


    这是时志鸿,是她日夜思念,提心吊胆的人!


    但她不敢高声叫唤,只能急切地提步冲上去。


    时志鸿心下一惊,率先扑过来揽过苏浅,心疼道:“你如今身子重,小心点才是!”


    说罢,又意识到自己衣裳破烂,想松开苏浅,但被苏浅紧紧抱住,骂道:“本公主想抱你的时候,就算你不穿衣服都得立马过来!穿个破烂衣衫又算什么?”


    时志鸿噗嗤一笑:“遵命,公主殿下。”


    短暂的温存后,两人入了密室,时志鸿犹豫了下,将搜寻到的一些东西拿给苏浅看。


    里面有北境兵变前的一些书信,还有当年知情者的十二分供词。


    苏浅看着眼前的证据,颤抖地呼出一口气。


    她知道,她渴望时志鸿平安回来的同时,也在害怕面对某个真相。


    时志鸿揽住他肩膀,道:“浅儿,有些事太痛苦,如果你不愿看,那就……”


    “不,我要看。”苏浅打断时志鸿,伸手拆开第一封信,“我终究是要面对这一天的。”


    本是守岁佳时,苏浅就着灯火看完第一封信,第二封信,直至最后一封信,和最后一封证词。


    期间,苏浅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时志鸿多次阻止她看下去,但她固执地坚持了下来。


    “……所以,时大哥当年身中半生休,兄长真的推波助澜了。”


    苏浅已经泪如雨下,哽咽不止,“为什么?我们四个明明是一起长大的,我们明明……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时大哥从来没想过和他争什么,连皇位都让给他了。”


    “归鸿你说,如果……如果我早点发现这一切,时大哥是不是就不会受那么多苦?兄长也不会做那么多恶?”


    时志鸿紧紧抱住苏浅:“浅儿,不要这样,不要把别人的错归到你自己身上。”


    苏浅将头埋进时志鸿肩窝,歇斯底里地痛苦,整个人都跟着颤抖。


    时志鸿心疼不已,一遍遍地闻声安抚。


    但苏浅的哭泣并没有持续太久,相反,她情绪平复得很快。


    “你赶紧走吧。”苏浅推开时志鸿,“兄长对你查的事也不可能一点都不知道,你回公主府太久,会被他察觉的。”


    时志鸿皱眉看着苏浅,道:“但你这样我怎么放心?你瘦了这么多,如今又遭受这么大的打击!”


    苏浅反驳:“我没事了,我很平静!”


    时志鸿却摇头:“你只是在压抑自己!”


    “压抑又如何?”苏浅又推了一把时志鸿,“你眼下必须把这些证据送出去,明白吗?我的情绪我自己会处理好,但如果当年的真相被埋没,很多事就真的晚了!”


    时志鸿还想说什么,苏浅直接上手打他,不让他开口。


    “好!”时志鸿无奈,“我马上离开,把所有证据都给表哥,让他自己看着办!但你有没有想过,表哥知道后,是会杀了你兄长的,毕竟他间接促成了兵变!”


    苏浅深呼吸一口气,道:“那也是他应得的。”


    话音方落,苏浅从旁边扯过一块白帛,猝不及防咬破了指头,瞬间见血。


    “浅儿,你做什么?”


    “不许再废话!”苏浅一边止不住地落泪,一边决然写下血书,“务必让时大哥知道真相,然后告诉他,如果他需要,我会在帝都等他,帮他,血书就是诚意!这是我们兄妹两欠他的!”


    一刻钟后,金吾卫以贼寇闯入为由,搜查公主府,但一无所获。


    时志鸿就像一阵风,只是短暂地出现在帝都,留下浅浅痕迹,风雪一大,便再度消失不见,让人分不清是不是真的来过。


    风雨如晦,只待天明。


    新的一年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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