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吴国百姓大多数都崇佛敬道。
年节过后的元月, 世家大族为保族中峥嵘气象,都会前往莲花寺上香。
不仅如此,他们还会在郡外布棚施粥, 或是给贫户庶民送冬衣棉被,作善降祥, 以期家宅运旺时盛。
百年前,吴国太上皇在崔家的首肯之下, 将莲花寺敕封为皇寺。
逢年过节, 莲花寺会拦住庶族百姓, 只大开漆门,恭迎崔家入内进香。
待崔氏礼佛后, 其余望族阀阅才会陆陆续续来到皇寺焚香顶礼。
今年, 崔珏为彰显大族恩慈,邀请建业其他望族一道儿前往皇寺礼佛。
除此之外,崔家还邀请了重华公主李慕瑶, 一块上山赏雪散心。
等苏梨收到外出的消息时,她回过味来。
什么“崔氏向天家示好, 所以邀请了李氏公主一起礼佛”都是屁话。
无非是崔珏想要和李慕瑶私下幽会, 这才擒着冠冕堂皇的大旗来遮羞。崔珏自己想约未来妻子也就罢了,还要她们这些不相干的小娘子一起同往, 作为“男女私相授受”的挡箭牌, 当真是好算计。
但不得不说,苏梨也体会出一点崔珏对于李慕瑶的爱护之心,明明吴国民风开放, 他还为了她的名声着想,筹谋这般多……哪里像那天夜里,他对苏梨所做的事。
男人的指骨既僵又直。
明知她见血, 还要揉蹭地那般快。
擅长抚琴的修长指节,进得……又多又重。
崔珏不过以手代劳,他深入浅出,对苏梨半点没有体恤,只有冷情与漠视。
虽说本就是苏梨强人所难,强扭的瓜不甜也很正常。
但苏梨私心以为,崔珏再狠心,也是个正常男人,他就算不怜她,见她哭得梨花带雨,眼含清泪,也该下手轻一些的。
可惜苏梨想错了,崔珏本就无心,他的偏爱与温柔,仅给他心中爱慕之人。
等到崔珏要成婚那日,恐怕就是苏梨的死期。
毕竟苏梨没能和崔珏真正圆房,婆母、周氏,甚至崔翁也很快会发现异常……苏梨叹一口气,阴郁地看了一眼屋檐厚积的白雪。
她真希望这场雪快点融化,万物复苏的春日早早到来。
苏梨要赶在他们觉察端倪之前,尽快带着祖母出逃-
明天,建业所有望族高门的小娘子、小公子,都会前往莲花寺礼佛。
秋桂得知消t?息,很是兴奋。
她连夜翻动衣橱、妆匣,誓要将自家娘子盛装打扮一番,艳惊全场。
苏梨喝完一碗驱寒暖腹的红枣姜汤,摆摆手:“不必太明艳,明天的主角不是我。”
她可不想再讨李慕瑶的嫌,显得很不会看人眼色似的。
秋桂茫然抬头:“娘子此话怎讲?好不容易多了一个外出走走的机会,若是、若是娘子有心仪的高门郎君,保不准多一条出路呢……”
秋桂最是明白苏梨的处境。
秋桂总想着,万一苏梨能遇到那种一心一意对待她的男人,不计较苏梨的出身、经历、遭遇,还能救她于水火间,说不定苏梨就有机会从苏家和崔家逃出去了。
这样一来,苏梨往后的日子也有着落,她不必带着祖母东奔西走,颠沛流离……
苏梨闻言,轻轻笑了声:“你觉得,我都成这样了,还会有其他郎君敢娶我吗?”
秋桂想到苏梨的寡妇身份,又想到她与崔珏的纠缠……也对,怎会有男人胆敢同权势滔天的崔家作对?秋桂分明是痴人说梦。
秋桂又难过起来:“娘子……”
苏梨忍俊不禁:“你伤心什么呀?我都不在意……其实这样也很好啊,虽然我不是处子身,但好歹糊弄了婆婆和嫡母,也让我得以喘息的机会……算了算了,你爱捯饬就捯饬吧,把我打扮成一朵花,我都不会有怨言的!”
秋桂又破涕为笑,她想着,虽说“女为悦己者容”,但娘子心情不好,她把苏梨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让苏梨看着镜中的美人脸,心情好一点也成。
于是,第二天清早,崔舜瑛看到苏梨的装扮,眼前一亮,连连惊呼:“阿姐,你今日真好看!”
只见苏梨高梳狐狸耳双髻,鬓缠珍珠丝绦,披一身蝶恋花斗篷,帽兜围一圈雪白兔毛,只露出尖尖的白净下巴。美人秋眸灵动,楚腰纤细,朱唇玉面,再没有比苏梨更绝色的佳人。
崔舜瑛亲亲热热地黏上来,“苏姐姐生得好看,我要是个郎君,定将你娶回家中,日日娇宠!”
苏梨无奈地拧了下她的鼻尖:“你又看了什么杂书话本?若是下次再挨徐姨娘的骂,可别躲我屋里。”
崔舜瑛前些日子用琴谱的壳子包话本,看得痴痴直笑,被徐姨娘发现端倪,还挨了骂,幸好苏梨见着了,帮忙一旁哄劝了几句,徐姨娘方才消气。
崔舜瑛连连点头:“安心安心,我现在手段高明着,只要下人不告密,姨娘断发现不了。”
两人说话间,公主的马车也到了。
李慕瑶难得收到崔家的请柬,高兴地一晚上都没睡着。
早晨起来,她眼下一圈灰黑,还特地取了妆粉遮盖。
本以为今天她盛装出席,定能艳惊四座,怎料撩起车帘的一瞬间,她愣在原地。
苏梨也同她一样,选了珍珠发饰。
明明只是一串珍珠丝绦,竟也能将苏梨缚得那样明丽娇媚……
李慕瑶脸色变得难看。
她想起二哥靖王那天在崔家内宅失手,非但没有睡到苏梨,还被崔珏发现了行踪。
李慕瑶知晓后,吓得几天都没能睡好觉。她生怕被神通广大的崔珏查出,是她派人潜入崔家后宅,并领靖王入内抢人。
好在崔珏即便肃正内宅巡守,最终也没查到李慕瑶的头上,更没有上书奏章,弹劾靖王。
事情就这么轻飘飘地压下了,仿佛从未发生过。
这样想来,即便那天崔珏救下苏梨,却也不肯为她出头,开罪皇家……在崔珏的心里,苏梨再貌美勾人,也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玩意儿,他为大局着想,决不会为了苏梨,落李慕瑶的脸面。
想到这里,李慕瑶的心气儿就顺畅多了。
她得意地扶了扶头上插着的青玉双股钗,对远处踏雪走来的崔珏,道:“大公子,既是雪天,山径路滑。到时候车马塞道,一定行动不便。既然崔家要上头香,不如我们同坐一辆车,一起出行?”
崔珏每逢大日子出面,必是身穿黑色大袖宽衫礼服,青丝束冠,一派威严肃穆的模样示人。
腊月严寒,为了防风,男人在飘逸衫袍外,还多披了一件狐毛大氅。
眼下玄服罩身,更衬得崔珏那一双漆黑凤眸清冷寡欲。
崔珏深思一会儿,没有推拒。
正当他要踏凳登车的时候,一旁的陈恒把战马的缰绳丢给卫知言:“那我也乘车吧,不骑马了。这天寒地冻的,我家娇娇要是一脚踏进雪堆里,折了蹄子可不好!”
这也是腊月隆冬里,边关战役大多数采取步兵上阵的原因……战马的折损太大,国库消耗不起。
陈恒本想爬上凤车,又记起不能冒犯公主,剑眉星目一转,睇向一侧崔舜瑛的马车。
陈家和崔家是世交,两家人往来熟悉,陈恒和崔舜瑛的关系也好,私底下把崔舜瑛当成亲妹妹看待。
陈恒不敢登上李慕瑶的马车,却敢和崔舜瑛套近乎。
只是没等他爬上马车,忽然看到撩开的车帘里,又探出一张美人脸。
正是苏梨。
陈恒记起崔珏待苏梨的不同。
他饶有兴味地看了看苏梨,又看了看李慕瑶。
陈恒心想,还真他娘的凑巧,撞上修罗场了啊……今日崔珏的大房夫人李慕瑶和小妾苏梨见面,崔珏被夹在中间进退两难,苏梨表妹人微言轻,不敢和公主作对,定是要伤怀。
他对这个苏表妹印象挺好的,想到这里,直接喊了句:“三妹妹,你也和四娘同车不?这样,你俩捎带我一个呗,我保证只占一个小位置,决计吵不到你们!”
他甫一喊出“三妹妹”,崔珏和李慕瑶便同时回头。
李慕瑶心里惊讶,苏梨怎么连陈恒都认识?
而崔珏什么都没说,只是目光冰冷地凝视陈恒,似乎在谴责他的轻浮。
而马车上的崔舜瑛听到了陈恒的话,不由纳闷。
这句“四娘”,崔舜瑛知道是喊自己,可那句“三妹妹”是怎么回事啊?
崔舜瑛常和陈恒斗嘴,当即发问:“陈哥哥,你不会是在喊我苏表姐吧?”
陈恒挤眉弄眼:“可不是!她在家行三啊,崔兰琚的妹妹就是我妹妹,喊她一句‘三妹妹’不算过分吧?”
崔舜瑛拉过苏梨,对天翻了个白眼:“阿姐和你熟么,你就乱喊!”
苏梨见崔舜瑛和陈恒要吵架,不愿他们为了她大动干戈,探出头,对崔舜瑛笑了声:“四娘,没事。陈将军视我为阿妹,也是对我的抬举,我心中并不怪罪,只苏氏在兰河郡不过小门小户,这声‘三妹妹’怕是要高攀了琅山陈家的门庭。”
苏梨开罪不起崔氏和陈氏,只能自贬身份,以退为进,劝陈恒收回那些沾亲带故的称谓。
怎料,陈恒即便冒着会被苏氏攀交的风险,也要坐实了苏梨的“阿妹”身份。
他笑道:“不过一句小称,这有什么?我在外妹妹弟弟多,家中尊长只会说我善与人交,断不会开罪于我。三妹妹就放心吧!”
陈恒脸皮太厚,苏梨也拿他没办法,只能默默地认下这个外姓兄长。
陈恒搓了搓手,扒拉崔舜瑛的马车:“好了好了,这天寒地冻的,我赶紧上车暖乎暖乎,别杵在这里当门神啊,车把式呢?赶紧走着,咱们上寺庙烧香去!”
没等陈恒自来熟地迈上崔舜瑛的马车,崔珏忽然敛袖,对公主道:“今日风雪载道,唯恐行路不便……若是耽误上香吉时,恐怕不好。倘若殿下不介意,凤车上可否多载三人同行?”
猜都知道,这三人便是陈恒、崔舜瑛,还有待在崔家马车上的苏梨。
闻言,李慕瑶一愣。
崔珏不想陈恒和妹妹崔舜瑛同车,怕陈恒一个外男毛手毛脚,冲撞妹妹,这她能理解。但凤车还得捎带一个苏梨算怎么回事?
崔珏是怕,若他单独带陈恒和崔舜瑛上凤车,冷落到苏梨,令这位远房表妹面上不好看?
还是崔珏听到陈恒喊的那句三妹妹,心里吃味,私心不想看陈恒和苏梨私底下相处?
李慕瑶想不明白,但她心知崔珏的脾气。这位长公子看似温蔼圆融,实则性子刚韧,手段冷硬……要是李慕瑶不同意,估计崔珏也不会与她同车而行。
想到这里,李慕瑶只能强笑一声,假装大度:“这有什么?反正凤车宽敞,尽管上来坐吧。”
倒是苏梨听到这t?个提议,心中犹豫不决。
她不过是小门小户出身,可不敢和四位天骄同车。
之前和李慕瑶打擂台,实在是无奈之举,自打上回苏梨险些被靖王强掳之后,她便知道,像她这等卑下的家雀,对上天潢贵胄有多式微,有多无力。
苏梨只恨不能尽快离开贵族,以免成为权势角逐的牺牲品,又哪敢和他们牵扯过深……
苏梨小步走来,为难地说:“不敢惊扰公主凤驾,民女无需跟着长公子、崔翁焚烧头香,只遣一辆马车,让民女远远缀在队伍后头便是。”
苏梨想着,进山的第一列队伍驱动不了那么多辆马车,她直接后面再进山不就好了?
没等苏梨说完,男人冷寂的嗓音便幽幽递来。
“苏娘子乘坐的车马,镌刻‘崔氏’家徽。郡望门庭,不堕人后……便是顾及吴东崔家的体面,你也不该如此不识大体,连番推诿。”
崔珏沉肃的话语,劈头盖脸砸下来,隐带苛责。
苏梨惊讶抬头,正好对上崔珏冷淡的目光。
他看她一眼,又挪开了视线。
苏梨受责,感到难堪。
她觉得落面子,可崔珏的这番话,在众人耳朵里,却又像崔珏耐心哄劝一名小娘子同车而行。
李慕瑶心中大惊,险些没能绷住脸上体面的笑意。
李慕瑶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是啊,既你是崔家的远亲,便跟着崔家的车队一块儿进山吧。”
苏梨后知后觉地回神。
她福至心灵,忽然明白了崔珏为何劝她上车。
定是苏梨的提议,让崔珏的如意算盘落空了——崔珏分明也可以学苏梨这样,另乘一辆马车,跟在李慕瑶的凤车后头,徐徐进山。
可崔珏偏不,他想要和李慕瑶同车而坐,培养感情……要是苏梨一意孤行,真的坐了另外一辆马车,岂不是说明,崔珏也能如此避嫌行事,可他非要孟浪冒犯公主,与李慕瑶同车进山?这可不像一个志洁行芳的君子所为。
行事缜密如崔珏,他定不会让旁人有攻讦自己的机会。
因此,崔珏必须劝住苏梨,邀她同车,免得闹出笑话。
苏梨很体人意,她虽然品行不端,为勾搭崔珏行房,不择手段,但她也无意破坏崔氏和皇家的联姻……
算了。
苏梨无计可施,她还是上车吧。
免得崔珏记恨苏梨拆散他的美满姻缘,更不会让她如愿离开崔家!
当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啊……
苏梨微笑,得体地应下:“大公子教训得是,倒是我小户出身,处事不周了。我虽为苏氏女,却居于崔家,自当事事以崔家为先,实不该使一些小性儿,令世家蒙羞。若是不打扰公主殿下,那我便一块儿上车同行吧。”
苏梨对着崔珏恭顺地道歉,她谨记崔珏的教诲,不敢开罪李慕瑶,言辞中,她也自贬入尘,自降身份,捧高李慕瑶,像是一坨任人搓扁捏圆的泥人。
小娘子如此好性子,崔珏应该消气,待她和颜悦色。
可不知为何,崔珏垂下长睫,心中总有些烦闷。
他屡次想到那一夜的事。
苏梨一边流泪,一边朝他掌心狠心跪坐……女孩明明身轻骨软,像一只引颈就戮的鹤,可她高仰着颈子的样子,莫名带着点玉石俱焚的决然与艳绝。
崔珏虽不喜苏梨行事荒唐,离经叛道,但他不得不承认,眼前苏梨这一副假装温顺的模样,令他更为碍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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