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天旋地转, 虞晚那娇小又滚烫的身体缠着苏子衿,将他向下拽去。
她的手指还在胡乱又没有章法地到处探,所到之处直让他心尖发痒。
热意从脚趾开始发酵升腾, 传达到四肢、每一寸皮肤。
这颠倒的姿势将他混沌的意识拽回一瞬。
苏子衿下意识想撑起身子, 生怕压坏她。
可手肘刚压上床榻, 两人之间刚生出一些缝隙时, 唇上传来尖锐的刺痛。
“嘶……”
他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那环在他腰间的手臂骤然收紧,蛮横地将他拽回去。
苏子衿重跌回那片滚烫的柔软里。
衣衫早就散开了, 什么也遮不住,肌肤毫无阻碍贴上去。
几欲要被她的温度灼伤。
苏子衿口中溢出更多混乱的声音,细碎到让他羞耻到脚趾都开始蜷缩起来。
他低低地喘着, 双手失了气力, 只得软软搭在虞晚的肩头上。
“别走……”她含糊着、呓语着。
说话间,她的气息夹杂着难以想象的温度吹拂在唇瓣间。
语罢,她未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再次追逐过来,舌尖带着高温和柔软, 再次霸道地侵占一切。
“嗯、嗯别……”苏子衿猝不及防,无处逃窜的舌头被她裹着, 翻来覆去地搅弄。
无数道让人心悸的酥麻从尾椎处升腾而起, 像过电一般瞬间窜遍全身。
虞晚一手控着他的腰,一手压着他的后脖颈, 迫得他只能更紧地贴在她身上。
苏子衿被动地低着头,承受着这个疯狂到让他彻底失了神志的吻。
视线模糊成一片,他想呼吸却没有空隙, 大脑嗡鸣着,一阵阵发着晕。
一声被逼出的叹息从两人交融的唇瓣溢出,轻微到像在叹息,又似是满足的喟叹,最终消散在唇齿间。
苏子衿放弃了抵抗,或者说,他从未想过要抵抗。
他任由自己沉溺其中。
哪怕,她认错了人……
呼吸愈发紊乱,他快窒息了……
温热的触感一路向下,烫得他头脑在一片混沌中猛然清醒。
那令人难以呼吸的吻突然中断,新鲜带着微凉的空气从口鼻钻入,胸口起伏间,肺部贪婪地呼吸起来。
可他的注意力完全不在这上面。
“等,等等……啊!”
虞晚烧得神志不清,只是一遍遍重复着:“阿瑾,唤我一声。”
雷电撕开夜空时,只剩满脑的电闪雷鸣。
“唤、唤什么……”苏子衿胡乱地摇头,泪水一点点被逼出眼眶,视线朦胧得只剩她模糊的面容。
“阿瑾,唤我一声。”
她的声音还在耳边重复,好似只知那一句话般,执拗地重复着。
苏子衿意识都开始涣散,眼尾熏得通红,蒙上水汽的双眼彻底失去了焦点。
他语无伦次,甚至开始求饶:“别、别……那里……不行……”
他越是求饶,她的手指就越发刁钻,灵活地、带着偏高的温度……
烫得他忍不住想逃、想将自己缩起来。
好满,不,不满。
好奇怪……
好奇怪的感觉……
无望的失神中,苏子衿艰难地透过朦胧的视线看向虞晚。
她好似想把他,彻底变成属于她的形状……他模模糊糊地想着。
“阿瑾……唤我一声。”
又是这句话,苏子衿声音都被逼出哭腔,浑身都止不住地战栗、哆嗦。
“您到底想……听什么……”有汗从额头滑入,和泪水混在了一起,当某个点被碾过后,苏子衿再也忍不住,猛地抬起头,唇瓣微张着说不出话,“哈……啊……”
他修长又白皙的颈子仰起时,带出些汗水在空中滑落,一颗、两颗砸落在柔软的织物中。
汗水浸湿的脖颈,亮得晃眼。
“不要,不要了……我,我受不住了……呜……”苏子衿声音浸满了哭腔,断断续续,支离破碎。
虞晚不知疲倦地重复着那一遍遍的:“阿瑾,唤我一声。”
每句话都带上了柔软又亲昵的称呼。
阿瑾、阿瑾、阿瑾,又是阿瑾,全是阿瑾。
好像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一个裴瑾。
苏子衿终是忍不住弓起身子,哭喊着。
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哭喊也好、哀求也好,都不能让她放过他。
反而越发狠了。
他该高兴的。
可……
为什么就不能是他!
所有洪水都被堵在了堤坝中,徒劳地冲击着坚不可摧的岩石与泥土。
“我……”
发丝被汗水黏在额头上,他浑身都在颤,肌肉死死绷着,也迎不来那份期盼已久的解脱。
她逼迫一般,偏偏让他吊在半空中,上不去下不来。
“我说……”苏子衿呜咽一声,整个人都软倒在她的怀中。
泪水不断从眼眶滴落,他艰难地眨着眼,浑身上下都在疯狂叫嚣着难以忍受。
他齿关上下碰撞着,不断倒抽着凉气。
腰肢彻底塌陷了下去,软得仿佛没了支点。
“阿晚姐姐……”
这句称呼终是被她逼出了口,噙在眼眶中的泪也彻底决了堤。
“啊……不……”
白光闪入满眼。
“不要……”
苏子衿悲鸣一声,泪水从眼眶滚落。
他绝望地闭上眼,彻底放弃一切抵抗,将滚烫的脸深深地埋入她的颈窝。
一切都结束了。
苏子衿吸着鼻子,努力将泪水收回去,口鼻前萦绕不散的是虞晚身上的香味,她身上那抹混在药味里的幽香因着高温更明显了些,熟悉又好闻。
可他分不出心神去思考,满脑子都是挥之不去的“阿瑾”。
她唤阿瑾的声音很好听,真的好软,还带着极罕见的甜意。
这股子甜意却几乎快成为他无法避免的噩梦。
他该高兴的,前些日子他分明有意在勾引她。
不,不一样……
那不一样。
之前他是苏子衿,而现在……
他是“裴瑾”。
苏子衿猛地闭上眼,将又要溢出的泪狠狠框在眼底。
他忍着身上的疲软,手指肉眼可见地发着颤,想去收拢一下散开的衣服,至少让他……稍微清理一下自己。
可腰间的手臂环得好紧,好似生怕他丢了一般。
“阿瑾……”
虞晚的话语似呢喃般,时断时续:“终于找到你了……”
“我好累,让我睡一会,就一会,然后我们……成婚。”
苏子衿整个人僵住,那双贯来勾人的丹凤眼微微睁大,眼尾彻底红透,水汽薄薄地浮了一层在眼睛里面。
他听着她一遍遍说着那些……自己做梦都不敢想的东西。
都是说给裴瑾的。
还是在他把所有一切都献给她的时候。
苏子衿的手慢慢探到自己腰上,想将她的手松开些。
他小心翼翼地试图掰开她的手指,却丝毫不敢用力。
她呼吸好弱,灼热地呼在脖子上,好像下一秒就会停止。
他手上动作更轻软了些,带了些安抚般拍了拍。
“我……”他哽咽着,用尽力气才发出如游丝般的声音:“我不走……”
他想,他应该恨的。
可偏偏看她这副呼吸都困难的模样,心又像一块破烂的抹布被扔进洪流中,生绞着疼。
他还是无法遏制地……心疼。
“公主,放开我吧。”苏子衿声音带着止不住的疲惫,是力竭之后的脱力。
也是精疲力尽,从身体,到心里。
他的话音刚落,脖间传来一阵刺痛。
苏子衿闷哼一声,柔软的触感和吮吸的力度传来时,他不再做徒劳的挣扎,反而主动撩起一侧散落的头发,微微偏了偏头,让她更方便些。
她想标记他,占有他……
那就,做吧。
尽管她想的……是裴瑾。
不是苏子衿。
“你是我的。”虞晚松口,难得清晰地说完一句话后,陷入了昏迷之中。
苏子衿咬紧下唇,在唇瓣上留下清晰的牙印。
牙齿越用力,刺痛也越清晰,仿佛在提醒着自己如今的境地。
他是……替身。
他死死咬着唇,唇角却扯出一抹苦涩的弧度。
腰上的力度彻底消散了,他也终于得以脱身。
身上黏腻得厉害……万幸的是,弄脏的只是他自己的衣衫。
苏子衿从床上下来,脚软到发颤,触地时,更是险些稳不住身形。
他踉跄一步,扶住床栏,一把将衣服拢在一起。
衣服上残留着浓重的气味,他自己的。
还晕湿了一片,格外显眼。
苏子衿回头,看了眼床上昏睡过去的虞晚,眼底满是自嘲。
身体却不由自主地伸手,朝她的额头上探去。
掌心还汗津津的,湿成一片,他猛然停住自己手上的动作,慌乱地收回。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一身狼藉,裹紧衣服摇摇晃晃朝紧闭的大门走去,用力将门一把推开。
夏蝉独自守在门口,只是垂下眸不看他。
苏子衿抬袖,狠狠擦去眼角的湿意,唇角勾起了一个冷冷的嘲意:“夏蝉姑娘。”
“我按你说的做了——”
夏蝉打断他,只是欠身行礼:“多谢,苏公子回去歇着便是,奴婢还要照顾公主。”
苏子衿唇角的笑意越发冷,眼眸中划过一抹压不住的痛楚,声音里含着散不开的讽刺:“也是,一个戏子,演完戏自然该退场。”
他转身准备离开,却又停下,声音平静得可怕:“还劳烦夏蝉姑娘吩咐下人替我准备些热水。”
“这身狼藉总不好让旁人看见。”
“是。”夏蝉招来两名侍女,吩咐后抬眸看他,语气没有波澜:“苏公子还有何吩咐?”
“没有。”苏子衿朝前走一步,双腿软得不似自己的,却仍死死撑着。
他背脊挺得笔直,即便身处如此狼狈的境地,也不肯有丝毫放松。
苏子衿背对着夏蝉,突然开口,声音很轻:“你说……她醒来后,还会记得今夜的事吗?”
他没等夏蝉回答,苦笑一声,头也不回地迈步走入庭院的夜色中。
“算了,别告诉我。”
夏蝉看着那道踉跄的背影渐行渐远,步伐虚浮。
她垂下眼,一遍遍抚平衣角上的褶皱。
她没做错。
转身,走进房间,夏蝉望着沉睡中的虞晚。
手上利落地浸湿帕,拧干水覆上她的额头上。
虞晚脸上还带着些许红晕,但呼吸平稳了。
太医早已用过药,眼下只需小心守候,待体温降下来,这道坎便也过去了。
她一点点将虞晚身上有些凌乱的衣服和被子都整理好,每个动作都做到细致,连脸颊边的碎发都理顺拨到耳后。
夏蝉起身,点上一炉药材熏香后,便坐在了床边。
整个过程没有一丝声响。
她静静凝视着虞晚的面庞,如一尊不会动的石雕,只在换帕子时才会有动作。
殿内的烛火微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混着安神香的味道,日日闻,早便闻腻了。
夏蝉看着虞晚紧蹙的眉头,即便是在睡梦中也未曾舒展开,看着她因高烧泛着不正常红晕的脸庞。
整个胸口只剩满满的心疼。
夏蝉四岁时就被选中为公主的贴身侍女,自幼与公主一同长大。
四名侍女中,初春聪慧,秋霜细心,冬雪活泼。唯有她毫无长处,性格也贯来沉闷古板,死守规矩,是最不讨喜的那个。
幼时,她总是站在角落中,默默看公主与她们玩闹,从未想过加入。
冬雪总说,她就是那种喜欢在人兴头上泼冷水的性子。
怪不得会不得公主重用和喜欢。
夏蝉常常想,若是留下的是别人,无论是谁都好,都能哄得公主开怀一些,公主便不会像现在这般郁结于心。
可偏偏最后活下来的,是她。
“阿瑾……”虞晚睡得并不安稳,偶尔会呢喃着那个名字。
夏蝉俯身,取下她额头上已温热的帕子,在凉水中反复涮洗后又盖上。
“公主,夜深了,裴公子只是去休息了,奴婢守着您呢。”
她轻柔说着,眼神划过一抹复杂。
在她的安抚和照料下,虞晚渐渐归于平静。
夏蝉朝偏殿的方向瞥了一眼,很快便收回目光,敛下眸子。
用苏公子的牺牲来换公主的命,在她看来是一件绝对值当的买卖。
至于苏公子怎么想,与她无关。
她不在乎。
只要公主好好的,让她做什么都可以。
四下万籁俱寂。
残雪留不住,还未落地便化成水,从屋檐滴落,声声滴答。
*
偏殿浴池,平静的水面突然激起一片水花。
“呵……”苏子衿跪坐在浴池中,垂着头,唇角扯出一个模糊的弧度,湿漉漉的墨发贴在颊边,不断有水珠滴落。
温水将大部分污浊都冲去,他垂下手,一把拽过沐巾,猛地朝身上擦去。
可就在即将触碰上的瞬间,手指紧紧攥住沐巾,然后无力地慢慢松开。
沐巾落入水中,只余一声闷响。
苏子衿抬手捂住脸,有止不住的呜咽声从指缝中泄出。
他竟舍不得洗去身上这属于她的气息。
等她醒了,她还会记得今晚的事情吗?
他不敢奢望,也不敢想。
至少……她活下来了。
不是吗?
苏子衿手落下,到底麻木地拾起沐巾,借着花皂擦拭着身体,带起阵阵颤栗。
……好酸。
浑身都酸软到不是自己的一样。
他是戏子,本是最懂何时该从戏里抽身的,却还拼命想留住这满身属于她的气息。
可惜……不属于他。
这见不得光的,终究留不住。
在公主府,就连醒酒药都是最好的,他借着酒表达心意的勇气,一剂汤药就被散得干干净净。
手指触到脖颈时,苏子衿突然停下,那里被吮吸过的刺痛已经消散了,只能抚摸到些不明显的疙瘩。
他垂下眸子,借着水面模模糊糊地看了一眼。
新鲜的吻痕,鲜红得像血。
印在苍白的肌肤上显得分外刺目,像一个明晃晃的标记,标记着他已经是她的人了。
苏子衿手指沿着那个痕迹缓缓摩挲,带着薄茧的指腹划过,敏感到肌肤都震起一片鸡皮疙瘩。
明明都这样了,还是舍不得移开。
他甚至能感觉到,那皮肤之下的血脉随着心跳搏动着。是活着的证明,也是被她占有过的证明。
若是这痕迹能永远不消褪就好了,他想着。
像烙印一样,刻在他身上,提醒着自己……
他曾经离她那么近。
哪怕她要的是另外一个人,可这具身体、这颗心,都真真切切地属于她,这便够了。
这是他偷来的,仅存的甜意。
他又想起她那滚烫的唇印上时,牙齿轻咬时带来的刺痛。
和她一遍遍重复的“阿瑾,唤我一声”。
苏子衿唇角溢出些自嘲。
起初,他以为他能做好这个替身,模仿好那个裴瑾。
可他却在这真实的处境中,生出了不切实际的幻想。
然后,被狠狠打碎。
裴瑾的重量沉到他难以想象,仅仅只是一个称呼就能将她从放弃希望的深渊拉回。
算了,都算了……
苏子衿深吸一口气,将自己整个沉入水中。
温热的水漫过头顶,脑海中所有的声音都被隔绝在外,只剩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直到胸腔被窒息感压至难以忍受的程度,脑海中突而凭空响起一个声音,稚嫩的、焦急的、熟悉的。
“抓紧我!”
谁?是谁?
苏子衿猛地从池底钻出水面,水珠顺着发梢噼里啪啦地滴落在水面,眼睛被水迷蒙到几乎睁不开。
刚刚那个声音……
他用力眨眼,有水流顺着睫毛滑入眼中,酸得眼眶发胀。
“抓紧我?”苏子衿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秀气的眉紧紧蹙起。
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句话。
是谁对他说的?
这声音他分明从未听过,金玉班从来没有收过女童。
可那焦急的语气,却直直扎入他心口最深的地方。
可为什么那么熟悉?
那么让人……心悸。
紧随而来的,还有一种冰凉刺骨的错觉。
猝不及防间,他整个身子像煮熟的虾一样,狠狠蜷缩起来。
为什么这么冷?
心底也突然空落落的,好像被什么铁器生生挖出了一整块,呲呲冒血。
“啊……”他低低地喘息着。
“苏公子,是水凉了吗?可要添些热水?”门外有侍女听到动静,出声询问。
“不必。”苏子衿哑着嗓子回道,缓过神将混乱的想法甩出脑海。
他撑着池沿起身,溅起一片水声。
原本在水中松散开的长发,出水后便黏在光洁的背上,顺着发梢在肌肤上流出蜿蜒的水痕。
他赤足踩在地面上,走向浴室一角镜前。
被打磨得光滑的长镜完整又清晰地照出全貌。
苏子衿看着镜中的自己,愣在原地。
黑发湿漉漉地披散着,脸色苍白得像病过,可那唇……
他怔怔摸上自己殷红的嘴唇,微有些肿。
脖上那印记在摇曳的烛火下照亮,存在感强到难以忽略。
身体还是他的身体……
可仿佛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不同了。
苏子衿摸到脖子上的痕迹,对镜扯出一个难看的笑:“真可笑。”
“明明她要的不是你。”
他咬了咬下唇,唇上好似还残留她的温度,腰肢的酸软和某处隐隐的胀意更是提醒着,不久前发生的荒唐。
“可,为什么……”苏子衿望着镜子,看自己眼尾越来越红,像打过了胭脂一般。
“你还是……这么高兴。”
高兴到连这个痕迹都舍不得遮掩。
苏子衿深吸一口气,拧干湿发的水分,将衣服一件件穿上。
从里衣,到中衣,再到外袍。
走出浴室时,迎面扑来湿润的空气,将刚暖过的身体一点点冷却下去。
院中,天空零零散散地飘散着雪粒子,在黑夜中肉眼可见得开始变大。
苏子衿走向自己的寝殿,走得很慢。
慢到那雪花从不成型到渐渐成型,心也跟着一点点冻起来。
“装吧……”他呢喃着自言自语,有白色的水雾伴随着说话从口中散出,“反正你也只会这个了。”
室外,小雪洋洋洒洒下了一夜。
*
次日午后,天空仍阴沉沉,风声呼啸卷过院内的梧桐树,叶片声簌簌。
虞晚意识回笼时,伴随而来的是浑身的乏力,身体如散架一般疼痛。
“公主您醒了!”夏蝉几欲喜极而泣,俯身探上她的额头,“还有些热,但好多了……”
“公主,您吓死奴婢了。”
虞晚轻轻应一声:“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她闭着眼睛,蹙眉忍着身上的百般不适。一场高热后,嗓音都有些暗哑。
她试着动了动手指,却牵扯到手臂肌肉,传来一阵与其他地方截然不同的酸胀,像是……用力过度?
昨夜零碎的记忆拼不成完整的画面,只隐约记得那一声声情动的呜咽。
虞晚猛地睁开眼,看向夏蝉:“昨晚发生什么了?”
夏蝉一顿,抿紧了嘴唇,回避着虞晚的眼神。
过了一会,她才开口回道:“公主您昨夜高烧不退,太医用尽了法子都不见好转。”
“然后?”
夏蝉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取下虞晚额上温热的毛巾,在凉水细细过一遍后重新覆上去。
接着双手合在身前,直挺挺地跪在地上。
她的膝盖与地面发出清脆的一声响,跪得很实:“您当时意识不清,眼看着就……”
她顿了顿:“奴婢便唤了苏公子过来。”
她的声音很平稳,动作更是一丝不苟,她俯下身,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个头:“请公主责罚。”
虞晚撑着床榻想起身,身体却软绵绵的,给不出半点气力,只得半倚着高枕。
脑海中又多出一些模糊的画面,携带着真实到不似梦境的触感。
被温热包裹着的指尖,破碎的哭音,还有……
这些支离破碎的画面让她眼神骤然聚焦,看向夏蝉更冷几分:“夏蝉,你以前从不会擅作主张。”
“奴婢知错。”夏蝉没有半分慌张,又叩了一个首:“可若是公主不在了,奴婢独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但话语的言下之意却很明显。
虞晚攥紧被褥,别开头朝偏殿望去,半晌才开口:“去把苏子衿……”
她艰难地闭了闭眼,才将后面的话补全:“将人带过来。”
“是。”夏蝉似是知晓虞晚不会罚她,又用力地磕在地面上,刹那间额间飘出一片红印,和撞击在地面上的闷响声清晰可闻。
她声音很稳:“奴婢这便去。”
虞晚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说,敛下眸子应了声。
夏蝉脚步声渐远时,虞晚才缓缓睁眼,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
她记不得了,可身体仿佛还有印象。
她声音淡得像雾,隐隐含着复杂的意味:“昨夜……我都做了什么?”
脚步声从远到近,打断了虞晚的思绪。
她朝声响方向望去。
苏子衿跟在夏蝉身后,墨发未束披散开随走路轻晃。
“给公主殿下请安。”他上前,行了一个规规矩矩的戏曲礼。
他的头微微侧着,一缕墨发顺着肩溜下,在空中轻晃,一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般漂亮。
可虞晚还是看出些不对,他行礼下蹲时,有些滞阻,像是突然扯着什么一般卡着了。
“平身。”虞晚视线上移,目光落在他的脖子时,瞳孔微缩。
经过一夜,苏子衿脖颈上的吻痕已经不是鲜红的色泽了,变得有些暗红,却也更加显眼和……暧昧。
她……做的?
虞晚猛地别开目光,手指更用力地收紧。
该死。
她控制不住地咬紧牙关,随之而来的,不是什么旖旎的心思,而是更深更重的……背叛感。
虞晚压低声音,一字一顿:“苏子衿。”
“昨夜,我都对你了什么?”
她的声音很冷。
苏子衿睫毛轻轻颤着,牙齿下意识又咬住下唇,将那本就殷红的唇,咬得水光一片。
他避开了她的眼神,喉结慢慢滚动着,一下又一下,像在无声地吞咽某种难以启齿的……东西或话语。
他全身唯有耳尖不受控地烧得通红,偏那背脊挺得笔直,敛下的眼尾偏还透出本能的勾人意味。
这副模样,像极了受尽欺负的狐狸,明明尾巴都夹起来了,偏还要靠近。
他沉默着。
他没回答。
在一片沉默中,虞晚心底最后那点侥幸彻底烟消云散,不,比烟还难抓住。
她碰了他。
她碰了,阿瑾以外的人。
这个认知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直叫人喘不过气来。
“……出去。”虞晚低下头,从喉间挤出两个字。
苏子衿身上带着一股清雅的花皂香,那股香像一个阀门,让她破碎不堪的记忆重新组织,拼凑起来。
她想起自己是如何将眼前人当成了裴瑾,也记起他是如何呜咽着、被迫地喊出那声“阿晚姐姐”。
而“阿晚姐姐”这个称呼是谁教的,不言而喻。
一股冷意从心底升起,她狠狠咬住舌尖,尖锐到难以呼吸的疼痛传来,才勉强压住喉间的腥甜。
“公主殿下?”苏子衿站在原地,双手藏进宽袖之中,指甲深陷进掌心,骤然握紧,用疼痛维持着最后的体面。
与此同时,夏蝉也敏锐地发现了不对,跟着唤了声:“公主?”
“没听见吗?”虞晚蓦地抬头,瞪向了夏蝉,眸子朦上一层水汽:“都给本宫出去!”
“是。”夏蝉身体终是一缩,倒退着离开寝殿。
压抑的气息让房间中挥之不去的药香气,显得更沉重几分。
苏子衿还僵在原地没有动,在虞晚下一句驱赶之前出声。
“公主……”他声音哑得不成调,一双上挑的凤眼低垂着,却将每个字都念得字正腔圆,“您问昨夜发生了什么,”
“……是想要听我亲口说,我是如何被您逼着唤那声‘阿晚姐姐’的吗?”
“闭嘴!”虞晚手指收紧,被褥在她手下被攥得皱巴巴的,“你不配这么叫我!”
“是,我不配。”苏子衿忽然笑了,笑得几欲破碎,又像在濒死之前绽开最后一抹勾人的艳丽,展露出一丝媚劲,“昨夜那场戏里,您一遍又一遍地唤着阿瑾。”
“可是。”他抬手拽开衣领,露出白皙的脖颈,上面那点红痕格外显眼,“在您身下承欢的人,是我。”
“这痕迹……是您留下的。”苏子衿指尖抚在颈间暗红的吻痕,动作极慢极慢,好似刻意一般让她看得清楚。
“您碰的是我,公主。”
虞晚怒极反笑,始终攥紧的手慢慢松开、舒展开来。
“是吗?”她压住心底的那些分不清是怒火还是别的什么的情绪,侧过身子,让自己躺的舒服些,声音带上了些漫不经心:“是,我碰了你又如何?你不过是一个……聊以慰藉的赝品罢了。”
话音刚落,苏子衿身形晃了晃,面色白了几分。
他的手无力地从颈间滑落,垂落在身侧。
“赝品……”他低低地笑着,声音带着颤音和隐藏的丝丝缕缕的哭腔,他自言自语一般,声音轻到无法被捕捉:“可赝品……是会疼的。”
他抬起头,敛去面上残留的笑意,缓慢跪下:“子衿不过一个戏子,身份低微,自是不敢肖想更多。”
“就算是下九流,哪怕所有人都瞧不起我,哪怕我曾无法抵抗任何人……”
“可我也知道要脸二字。”
“要脸?”虞晚将被子往上拽了拽,冷笑着说道:“要脸,然后来爬床?”
“若真的要脸,夏蝉让你去学阿瑾时,你就该拒绝。”
苏子衿目光奇异地沉静了下来,他仰头望向她:“昨夜您高热不退,命悬一线。”
“所以,我来了……”
“不是因为怕死,不是因为怕这权势。”
“只是因为……”
“我心甘情愿。”
他膝行两步,眼底燃起一丝疯劲儿:“您既说我是赝品。”
“那便让我把这赝品做到底,如何?”
虞晚一顿,眼底的嘲讽还未消散,便听他的声音又响起:“我不需要您把我当成他,只需要您……用我。”
“若能留在公主身边,能被您触碰,赝品又如何……我不在乎了。”
这一番话落下,她只觉得胸腔犹如被更冰冷的雪水浸透。
他还想她触碰他?
虞晚一字一字清晰地说道,含着警告:“停,别再说了。”
苏子衿仰着头,脖颈拉出一条优美的弧线,暗红的吻痕如落在洁白羽翼上一般,清晰可见。
他勾起唇,眼角上挑时分外撩人:“公主,您不想听了。”
“可是至少,昨夜让您活下来的,是我这个赝品,不是吗?”
他那双乌黑的眸子里,隐隐夹杂着难以察觉的痛楚,被更多的执拗盖住。
虞晚抬起眼,目光一点点描摹着眼前人的眉眼,和他那几乎要献出一切的疯狂。
他绝无可能是裴瑾。
因为阿瑾绝不会如此,自甘下贱。
这个想法冒出头,将她所有的乱糟糟的心绪都抚平。
良久,虞晚用发软的双手,尽管手臂的肌肉还酸涩着,却硬生生将身体撑了起来。
她忍住那一晃就发胀的头痛,居高临下地凝视着苏子衿。
“呵。”她轻笑一声,“你倒是比本宫想的还要下贱。”
苏子衿身形微晃,那张脸上所有的神情都褪去了。
方才的疯劲儿被那句“下贱”扎破后,反而变得沉默了起来。
“不过既然本宫碰了你,从今日起,便留在本宫身边。”虞晚声音带着嘲讽和看轻,“也算全了你这心愿。”
他没有说话,只是跪着,将头低了下去。
如墨的长发散在两颊边,遮住大半张脸,看不清神色。
虞晚盯着他低垂的头顶,慢悠悠道:“我若没记错,早前有位恩放出宫的嬷嬷精心调教过你。”虞晚缓缓坐起身,双腿悬在床栏边,“想来那些取悦人的手段,你都学过。”
她故意将话说得难听,余光瞥见他的肩膀微微颤了颤。
她顿了顿,补出最后一句话:“以后,别让本宫在你眼中,看到不该有的东西。”
“这是你自个儿求来的,记住了吗?”
苏子衿终于有了反应。
他身体伏得更低了些,方才还清亮的嗓子,此时几乎哑透,声音里压着哽咽:“子衿……记住了。”
“既然记住了。”
虞晚手指微微缩了缩,她极其细微地呼出一口气,才缓缓道:“过来。”
她的手指了指床边的放得很远的脚踏,又指了指自己的脚边。
苏子衿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眼神怔愣中夹杂着难以置信。
他沉默了很久,嘴角扯了扯,眼神一点点黯淡下去。
然后,动作缓慢却坚定地一步步爬到了她的脚边。
“是……公主。”
虞晚见他真的就这么爬了过来,膝盖磨过地面,最终匍匐在她脚边,温顺得像一只被驯服的兽。
莫名的,有一股熟悉的怒意在心里升起,和那日在庭院看他练粉戏一般的烦躁。
虞晚眯起眼睛,伸出脚踩在了他的肩上。
“往后,这就是你的位置。”
苏子衿任由她踩着他,没有反抗,也没有说话。
他低着头,任由那如缎般顺滑的墨发一缕又一缕从背后滑落到肩前,滑动时带过她的赤足,痒意也是一阵阵的。
他竟真就这么顺从了?
虞晚压住心底的那点火气,稳着声音,淡淡开口:“怎么不说话?”
“刚刚不是很能说吗?一句接一句的。”
“况且,你不是说心甘情愿吗?”
他又是沉默。
虞晚抿抿唇,准备将脚收回时,他突然轻轻用脸颊蹭了蹭她的脚踝。
动作卑微到极致。
却也……亲昵到极致。
那温热的触感瞬间散开,虞晚身体猛然颤了一下。
苏子衿缓缓抬起头,眼里的那股疯劲儿和鲜活气都消散了大半,只剩一片看不见底的死寂。
他朝她脚的方向又歪歪头,脸颊贴在上面,轻笑一声道:“公主。”
“您的脚……好凉。”
虞晚猛然将脚抽回,裹进被中,可那处温热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脚踝上。
她明明在羞辱他,不是吗?
可他……
虞晚垂下眸,心底有极其细微的波动,又被她狠狠压制下去。
一个赝品罢了。
片刻沉默后,她发出命令:“出去。”
她看着苏子衿刚站起身就晃了晃,很快又稳住,朝她行了个礼,踉跄着退了出去。
殿内终于重归寂静。
虞晚靠在高枕上,久久没有动弹。
头还泛着晕,口中更是浸透了苦药的味道。
饶是身体已经如此难受了,胸口的心跳还乱得一塌糊涂。
直叫人心烦意乱。
有风声响起。
夏蝉在寝殿外敲了敲门框,并未进来。
她说道:“公主,先前下江南的暗卫队已返回,有急事禀告。”
第27章 第 27 章 “叼这么稳,是想要赏?……
虞晚舒一口气, 将所有乱七八糟的想法都随着这口气消散。
“更衣。”
最后一件斗篷披上后,暗卫身形无声地从门外蹿进,单膝跪地:“殿下, 这是属下们在扬州时发现的物件, 请您过目。”
虞晚顺着看过去, 他的掌心朝上, 赫然出现一枚白玉佩。
玉佩雕刻得很粗糙, 圆盘上面只歪歪扭扭地刻了个小方块,看着像是一本书的模样,其余部分什么花纹都没有。
白玉本身的质地极好, 温润又有油光,只是不知是什么原因,呈现出一种不符合白玉的锈红色。
在看到玉佩的那一刻, 虞晚胸口剧烈起伏了一瞬。
她跨前一步, 手微颤着将玉佩接过来,眼神牢牢定在上面:“扬州?还有什么线索,细细说来。”
暗卫双手放在身侧,低垂着头,目不斜视道:“距扬州城约一里地处遍地是农田, 但我们路过时发现,唯有一处地寸草不生, 便前去查探, 在浅土层中发现了这枚玉佩。”
“这玉虽雕刻简陋,但质地不凡, 属下们拿不准主意,所以一并带回交予您查看。”
虞晚面上看不出情绪,却捏紧了手中的玉佩。
这是她要来婚书之后, 亲自雕刻送给裴瑾的。
她哪雕过玉佩,便雕了个最简单的方块,还洋洋自得道“横竖阿瑾身上自带书卷味”。
玉佩虽简陋,但裴瑾却拒了府中准备的各种精雕细琢的玉佩,腰带上成天只戴这一枚,从不离身。
“寸草不生?”虞晚缓缓展开手心,凝视着玉佩上的锈红,“这玉,本不是这个色。”
她默了一刻,声音中带了几分笃定,也多了几分颤抖:“那一片,是不是失过火?”
暗卫将背躬得更弯了些:“殿下料事如神。”
“属下也是如此推测,经勘测,该地确曾遭火。”
“可有发现什么不对?”虞晚垂下眸,几乎要用尽全力才遏制住奔腾的情绪。
“往下翻挖时,发现了这个。”暗卫毕恭毕敬将一小块陈旧的衣料拿出来,面料四周被火烧得有些卷起来。“其余并无不妥。”
那一角面料老化到连原本的颜色都快看不出了,暗沉到发灰,还散着一股泥土和焦腥气,但仍然能看出原本的布料色泽是深色。
是麻料,农户平时常穿的一种面料。
“继续追查。”虞晚手指摩挲着玉佩,一字一顿:“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新的线索。”
她的声音平淡,心里却悄然松了一口气。
火灾,玉佩落了但未发现尸骨。
而这麻布的布料能在土里存到至今,说明至少这一片区域没被翻查过。
综合上述,能得出一个算得上好消息的答案:当时起火了,裴瑾慌忙中玉佩掉落了,但由于火势太大来不及拾回,可至少人逃了。
而这个麻料显然不是裴瑾的衣服,所以他身边还有人,只是不知此人是敌是友。
但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毕竟这是这些年来,得到的离裴瑾最近的消息了。
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很快就能寻到他了?
虞晚想着,抬脚朝书房走去,在夏蝉要上前扶时,她轻飘飘地推开:“不必。”
暗卫默默跟上,继续汇报。
“其余的暗卫已经开始追查,因事情重大,故属下先行回来向您禀告。”
“还有什么消息,你一并说了。”
一行人穿过回廊,透过梧桐树光秃秃的枝干,阴沉沉的天空一览无遗,偶尔会飘下一些零星的雪花。
“是。”暗卫亦步亦趋,“关于苏公子,此次查到的资料与上次并无区别。”
“但深入调查时,属下发现在当地官府登记的已故户籍上,并没有李氏夫妇二人。”
“哦?”跨过书房门槛,虞晚走到桌案后,倚入铺满皮毛的软椅中,垂眸望着手中的玉佩,“上回的消息说是李氏夫妇是江南人士,这个确定吗?”
“确定,官府确有二人的户籍登记。”
“继续查便是。”虞晚漫不经心地回道,将玉佩翻面,看着上面后刻上去的瑾字,“地方官员本就缺乏管束,难免在政事上不用心,有所疏漏更是常有的事。”
“还有吗?”
“除此之外,便没有更多的发现了,裴侯爷早年屡次下江南这事上次已给您汇报过了,均有记录,几次都是为了裴府主母名下的几家铺子而去。”
“好。”虞晚朝他看了一眼,这是上次负责盯苏子衿的那名暗卫。
她当时本想向这暗卫询问更细一些的,但眼下看来,也没必要再问了。
还是那些不入流的手段,不过一是贯爱攀附权贵罢了。
苏子衿与那些人,并没什么不同。
“下去吧。”
暗卫退下后,夏蝉端着檀木雕花盘,上面放着一碗药、一碗粥和几碟清淡的小菜:“奴婢服侍您。”
“放下吧。”虞晚身体后仰些,避开了夏蝉拿着药勺的手,转着椅子面朝桌案,拿起新的瓷勺,自顾自喝着粥。
白粥入口,在舌尖漫开淡淡的苦味,里面加了不少被熬得软烂看不出原形的药材。
并不好喝,但虞晚常年服药,对这种苦味基本是习以为常,好似连味觉都要退化了。
“公主……”夏蝉愣在了原地,随后小心将那碗药放在虞晚手边,面上划过一丝黯然。
虞晚只是一勺接着一勺喝粥,连眼皮都没有抬,更没有看夏蝉一眼。
头还有些胀痛,身上也乏力得厉害,像是浑身骨骼都被拆开又重组了一遍。
但这些都比不上心底那挥散不去的背叛感。
不光是因为碰了裴瑾以外的人,还有身边最亲近的人亲口将过往那些事泄露出去的冷意。
“公主,奴婢错了。”夏蝉眼瞧着虞晚身上的疏离气息越发浓重,终是慌了。
她扑通一声跪下:“奴婢不该擅作主张,可、可若让奴婢看着您……”
“奴婢实在做不到……”
“错了?”虞晚慢条斯理将药喝完,都不用看就知道夏蝉心里的想法,毕竟相处这么多年了,夏蝉什么性子,她最是了解不过了。
她轻轻将碗放下:“不必多说,我看你最近闲来无事,府中上下事务虽不多,却也缺些人手。”
“公主……”夏蝉不可置信抬起头,眼底隐约有泪,“您身边怎能缺人服侍……”
虞晚抬眼,看向门口。
远处有一个身影正朝书房走来。
“这不就来了?”她看着苏子衿端着餐碟走进来,透亮的山楂糕伴随着他的步伐晃晃悠悠,“既是你一手造成的,往后便由他在我身边服侍便是。”
正说着,苏子衿走进来。
“殿下,上次您说要少放些糖,我便做了些改动。”他将餐碟放在虞晚面前,身上衣服已经换过,一袭朱色长袍松垮披在身上,“您尝尝看看合不合口味?”
他面色平静,仿佛刚才在寝殿中的种种都未曾发生。
“下去吧。”虞晚不看夏蝉,只捻起一块山楂糕,软弹的触感从指腹上传来。
夏蝉脸色一点点白了,行礼退下:“是……”
虞晚抬手,将山楂糕送入口中,酸甜味几乎是瞬间抵达味蕾,在口腔炸开。
入口适中,既不会过分甜,也不会酸到倒牙。
依旧是做得刚好入口的大小,很是贴心。
“还行。”虞晚淡淡瞥向一旁候着的苏子衿,目光落在他的衣服上。
一抹朱色艳丽,如她先前所想,浓烈些的色彩确实更适合他。
“那位嬷嬷就只教过你这些取悦手段?”她不紧不慢地吃着,补上一句,“不过如此。”
说完,虞晚不等回答,便不再看他。
殿内只余炭火在铜炉中燃烧时的噼啪响。
她指腹轻描玉佩上歪歪扭扭的瑾字,心底奇异地安定了下来,腾出一只手拿起一枚山楂糕放入口中。
下一刻,公主府大门外遥遥响起通传声。
“皇后娘娘到——”
紧跟着是一阵由远到近的脚步声。
原本还慢吞吞吃着山楂糕的虞晚蹙眉,环顾一眼四周迅速做出了决定。
她抬手指向屏风:“去后面跪着,不许回头。”
屏风是纱制的,朦胧且半透,只能起到一个装饰的作用。
苏子衿垂下的睫毛轻轻颤着,依言转身,顺从地走到虞晚指着的屏风后,缓缓跪下,只留一个纤瘦的背影。
虞晚目光刚从屏风上收回,书房外便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她整了整衣袖,面色平静。
门推开时,冷风灌入室内,又被温暖覆住。
皇后一身明黄绣金凤宫装,乌发盘成复杂的高髻,金色凤冠熠熠生辉。
右手戴着又尖又细的赤金镶祖母绿护甲,指尖虚搭在宫女的臂弯上,缓缓走进来。
她走得慢而稳,裙角只有轻微的摆动,鬓边步摇也随着步伐一步一摇。
“晚儿。”皇后声音温和,开口道:“昨儿听值班的太医说你高热不退,你父皇急得奏折都看不进了,非要亲自来,可晨起还要早朝,本宫劝了好一番才劝下。”
她语速很慢,面上带着散不去的笑意:“你也知道,周边邻国还在边境虎视眈眈,江南那儿又报了寒潮,朝上多少事儿都在等着皇上拿主意,实在是脱不开身。”
虞晚静静听着,将口中的山楂糕咽下,未曾抬眼。
皇后仍笑着,慢悠悠道:“所以本宫替皇上来一趟。瞧瞧你,可怜见的,这小脸白的。”
她说着,目光好似不经意一般瞥了眼屏风后苏子衿的背影:“这屏风后头,是你新添的人?瞧着实在生分。”
虞晚原本半靠着软椅,闻言坐直了些,她没去瞧那屏风,只是拿起暖炉抱在手掌心,语气平淡无波:“不过是儿臣近来无聊,寻来消遣的唱戏伶人罢了。”
屏风后的苏子衿身子一僵,那背脊仿佛刻意般又挺直了些。
虞晚抬眼看向皇后,眼眸微弯,那抹浅浅的笑意浮于表面,未入眼底。
她声音放得很轻,却又字字清晰:“让您见笑了,儿臣自幼被贵妃娘娘惯坏了,宫中规矩总是记不全,总得劳烦您来指点。”
“毕竟不是谁都能像皇后娘娘一般,事事周到,连父皇的心思都能揣得明明白白。”
皇后笑得愈发和善,眼角的细纹混着上妆的细铅粉,更明显几分。
“你这孩子,跟本宫还说这些客套话,本宫与昭贵妃当年在闺中便极为要好,一同进宫后,更是情同姐妹。”
“可惜她福薄,早早便走了,只留下你这么一个孩子。”
太监搬来一把高椅,皇后轻抚衣摆,徐徐坐下:“你说,本宫不照拂你,照拂谁呢?”
说话间,她身后的太医提着药箱上前一步,躬着身子朝虞晚走去。
皇后继续说道:“这太医是本宫用惯了的,医术尚可,今儿特意带过来给你号号脉,也好让皇上宽心。”
虞晚靠回软椅,抬手露出细白的手腕,任由太医覆帕搭指。
她目光落在皇后的发髻上,尽管头发梳得细致,到底还有几根银发从发隙间透出微光。
虞晚轻笑一声,语气忽而带上些软调:“皇后娘娘待儿臣的好,儿臣铭记于心,片刻都不敢忘。”
“依儿臣看,还是皇后娘娘福厚,才让父皇如此放心将六宫交给您打理,想来是极其信任您了。”
她停顿一刻,唇角的弧度更深:“不像当年贵妃娘娘还在时,便是晚睡一会儿,父皇都要狠狠训斥一番。”
皇后面上笑容未变,只是语气稍多几分紧绷:“你倒会说贴心话,本宫是六宫之主,替皇上分忧自然是分内之事。”
她轻瞥一眼太医,交换了一个眼神。
得到太医的确认后,皇后就着宫女的搀扶站起身:“本宫与皇上也是担心你的身子,眼下瞧来,你既无碍,本宫便不扰你歇息了。”
话音落下,一侧的宫女便捧着描满金漆的木盒上前,皇后细长的护甲挑起珠链,随意打量一眼后松开。
珠链落回木盒中,发出清脆的声响。
“前阵子皇上特意挑了最好的一斛东海明珠给了本宫,本宫瞧着品相甚好,便勾了串珠链。”
皇后转身的动作都做得端庄,稳步走到门口,回眸时,视线在屏风上快速掠过后,又落回虞晚身上:“你留着把玩也好,你肤色白,这珠链,很是衬你的肤色。”
虞晚面上端的还是淡然的模样,只有眼神极快地暗了一瞬。
“那便多谢皇后娘娘了,正好昨儿父皇送来的生辰礼还缺个配饰。”
她抱着暖手炉起身
“皇后娘娘走好,儿臣便不送了。”
皇后脚步微顿,很快又恢复自然,稳步朝外走着。
一行人来得壮观,走时也阵势浩大。
待皇后走后,虞晚的面色彻底淡了下来。
“来人。”她轻瞥一眼盒中的珠链,眼神更冷几分,“将皇后送来的东西,好生验一验。”
府中侍女走来将木盒收走。
待府医验过之后,那串珠链被放回桌案。
整个过程无声又快速。
见东西没问题,虞晚便重新倚回软椅中,左手揣着暖炉,右手摩挲着那枚玉佩,上面方方正正的形状硌得指腹有些刺刺的。
这两日的事情发生的有些多,她蹙着眉头思索着。
全然忘记屏风之后,还跪着一人。
屏风后,苏子衿还跪着,身后脚步声又杂又乱,来来回回,听不真切。
膝盖开始细细密密地发麻,刺痛顺着骨缝蔓延到肌肉上。
他不由得开始想,她是忘了他的存在吗?
其实也没什么。
比起方才被她踩在脚下的疼,这点算什么呢。
何况这种疼他不是没受过,戏班里练功时,跪一两个时辰都是常事。更遑论还有班主刻意刁难,身上更是无时无刻不在疼。
可到底……身体的疼能忍,心理的空落却越来越重。
他把所有体面都撕碎了,匍匐在地趴在她脚边。
现在更是像物件一样跪在角落里。
明明她说他“下贱”,明明她说“不过是消遣的伶人罢了”,可他就是不想离开。
哪怕是以这样的方式留在她身边。
苏子衿垂着眼,凝视着干净的石砖地,时间一点点过去。
直到膝盖又传来一阵刺痛,伴随着钻心的痒,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跪了很久。
她让他跪在屏风后,他就跪着。
她没说让他起来,他就不起来。
苏子衿扯了扯嘴角。
毕竟这不就是他自己求来的吗?
她现在根本没注意到他。
用完了,就将他丢在一边,再也想不起来了。
他甚至没有那个裴瑾一根头发丝重要。
可他不想被忘记,哪怕被她再羞辱一次……
他也想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
苏子衿咬住下唇,用力到隐约尝到一股血腥味。
徐嬷嬷说过,伺候主子最忌讳的就是干等着,要主动,要讨喜,要……献媚。
他已经把所有尊严都踩在脚底了,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何况……他的身体,他的一切,都是她的。
苏子衿深吸一口气,忍着膝盖的麻木,挪动着,一点一点缓慢地转身。
视线从最开始什么都看不见,到一点点开阔。
透过纱制的屏风,朦胧中,苏子衿能看到虞晚倚在软椅中的侧影,她一动不动,目光不知落在何处。
他视线最终落在那串被验过之后,孤零零扔在桌案边缘的珠链上。
有细微的摩擦传来,像小猫用爪子扒拉绒毯的声音。
虞晚回过神,这才想起来屏风后还跪着一个人。
她漫不经心侧首,朝声源望去。
苏子衿不知何时离开了屏风处,朱红色的长袍本就宽松,此时因动作导致领口凌乱地大敞着,修长的脖颈仰起,那处暗红吻痕分外明显。
他半垂眼眸,睫毛轻颤着在眼下打出一小片阴影。
最为显眼的,是他齿间衔着的那串珠链。
东海明珠个头约拇指大小,一颗尚可,但这是一整串。
莹白的珠串被他含在唇舌间,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在空中甩出些细碎的光斑。
唇张得久了,便有些银丝从唇角溢出些,润得那唇色嫣红欲滴。
“这便跪不住了?”虞晚目光落在他不断滚动的喉结上,眼神像在看一只摇尾乞怜的宠物:“用这种方式来提醒我?真是长进了。”
苏子衿仰起脸,湿漉漉的乌眸更雾几分。
他从喉间溢出声含糊不清的哼声,舌尖故意一般探出,灵活地绕住珠链,又往里含深了几分,以至于两侧脸颊微微鼓起些弧度。
虞晚手指轻轻在玉佩上抚过,呼吸有细微的停顿后又恢复正常。
“皇后赏的东西也敢往嘴里塞?”虞晚眯起眸,她本该觉得被冒犯的。
可看着那珠链被他含在口中……
方才这串珠子被皇后挑起又扔下,那张永远满含笑意的脸,暗藏着施舍与挑衅。
而此刻,这珠子却被他用唇舌捂热,用涎液浸透,将那凤赐玷污、践踏了个彻底。
竟让她莫名生出了一股愉悦感。
“爬过来。”她屈指敲了敲椅扶手,唇角却细微地勾起一抹弧度:“把链子叼稳了,若是掉了……”
她话语未尽。
苏子衿模糊地“嗯”了一声,双手撑在地上,一点点朝她爬去。
他爬行时,珠链晃动得明显,圆润的珍珠扯着链条相互碰撞出悦耳的叮当响,与更多的银丝缠绕在一起。
当他终于匍匐在脚边时,含着那珠链朝她仰起头,朱红的长袍彻底从肩头滑落。
珍珠莹白光滑的表面已经沾满黏腻的水光。
虞晚俯身,按住他的后颈,指腹轻轻捏了捏,换来他呜咽一声,唇舌愈发用力地含紧了珠链。
她凝视着苏子衿的眼眸,心底突生出几分好奇。
手收回时,她压低的声音在他耳边漫开:“叼这么稳,是想要赏?”
“说说看,你想要什么赏?”
第28章 第 28 章 他好像,还挺乖。
虞晚问完便等着苏子衿回答。
苏子衿白皙的脸颊微鼓起, 那串珠链几乎被他吞进大半,唇瓣因无法合拢而轻轻颤抖,晶莹的涎液不受控地自唇角滑落, 拉出透明的一条长线。
他手撑着地,将头仰得更高, 以便她能看得更清楚些。
那双湿漉漉的乌眸缓慢地眨了眨,长长的睫毛扑朔着, 漾着水光,里面好似混着些难以察觉的难堪, 以及若有似无的期待。
虞晚后知后觉, 他还含着珠链,而她先前说了不许它掉出来。
她本不喜他这副顺从和刻意勾引的模样,可当看见他眼底那些光亮后。
竟意外的……不讨厌。
好像,还挺乖。
“这么听话?”她唇角勾起些许的玩味, 终于探手去勾住那珠链。
泛着水光的珠子一颗一颗,被她用一种极慢的速度向外勾扯,在烛光的照耀下,闪着淫靡的色彩。
“唔……”
最后一颗珠子终于脱离温热的口腔后, 苏子衿发出一声如释重负又有些失落的呜咽声。
他下意识地张着唇, 略有些急促地喘着气。
“说吧。”虞晚将珠链随意扔至一边, 捻起锦帕, 一点点擦拭自己沾了湿意的手指。
苏子衿深吸一口气,艰难地吞咽一下。
“您说……赏吗?”他舌尖舔过嫣红一片的唇瓣,慢慢绽开一抹与刚才截然不同的笑。
虞晚将指尖擦拭干净后,随意地应了一声。
她移开视线,心里猜想着他会提出什么赏赐。
是钱财?是名分、名望或权利?亦或者是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好以此来争更多的宠。
这些人, 好像来来回回就是这几样。
下一刻,苏子衿的声音响起:“我想……要一本《食典》。”
“嗯。”虞晚下意识应了一声,随即才反应过来。
她眼尾一挑,眼底增添几分隐隐的诧异与打量。
“《食典》?”
“公主府的厨子,是短了你的吃食,还是做得不合你的口味了?”
苏子衿抬手将长袍拉上,遮住半露出来的肩头。
“我想的是……”他抬头与虞晚直视,笑意还萦绕在唇角,多出几分鲜活,“能给您做些吃食。”
他说话间,眼底好似有星星在亮,向来勾人的凤眼乖顺地收敛着。
“给我做?”虞晚纤长的手指微微一顿,在袖中蜷缩起来,“府上这么多厨子,还需要等你来献殷勤?”
“更何况,你……”她本来想说他不会做何必现学,视线却落在了面前还剩两颗山楂糕的碟上。
像是猜到她在想什么,苏子衿微微垂首,轻声回道:“在戏班时,我时常负责这些。”
虞晚挑眉:“为何?一个戏班连个厨子都请不起,要让台柱子负责整个戏班的吃食?”
“或许,在台上我能算得上是台柱子。”苏子衿声音带着苦涩的意味,刚刚勾起的那点笑意也消散不少,“但其实……”
他似是不愿继续说,只是俯下身子,用自嘲的语气道:“大约是……就数我比较闲吧。”
虞晚静静看了他片刻,心底的诧异化成了然。
她收回视线,缓缓合眼,手指轻轻点在扶手上。
“行,待会下人会将书送去你房中。”
“谢公主殿下。”
苏子衿重新直起身,仍跪坐在她的面前,膝盖直抵地砖。
虽有地龙,整个屋内乃至地面都是暖烘烘的,但也因此,砖石的质地为了耐热而选得极为坚硬。
虞晚靠回软椅,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将身子压进皮毛之中。
她目光落在他那张过分漂亮的脸上。
这一次,她看得更仔细了些。
视线顺着他未合拢的衣袍缝隙向下,隐约窥见他腰间似乎紧紧缠着一圈白布。
她也曾听怀瑜班那些毛小子们说过,这唱旦角的男子,身段极难保持,不光基础功一日不能落,常常还要借助外物强行束缚。
“起来吧。”虞晚收回视线,“你既是喜欢唱戏,这嗓音与身段,自是缺一不可。”
“若是跪坏了膝盖,怕是连文戏都唱不好了。”
苏子衿身形一僵,低垂的头缓缓抬起时,眼眶都红了一圈。
“……是。”他压着声音里的颤抖,“谢公主殿下体恤。”
他双手撑地,试图起身。
还未站稳,身形便不受控地一晃,显然是跪久的膝盖支撑不住突然的站立。
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纤瘦的身体便软软朝虞晚的方向跌去。
虞晚并不意外,看他刚刚起身的姿势毫无缓冲,就已料到这样的场面了。
故以,她并没有多少迟疑,接住了苏子衿。
她虽因病久了气力有些不足,但好在对方很轻,还不算吃力。
“真没用。”虞晚揽着他的腰,语气不咸不淡。
苏子衿整个身体靠在她的怀中,仅仅隔着一层衣料,清晰地感受到他在微微发抖。
他这是疼的?还是吓的?她有些不解。
苏子衿预想的疼痛没传来,腰上传来温热的力度,透过他刻意穿得单薄的衣料毫无保留地传达,有无数压不住的颤栗从肌肤迸发。
他不由自主回想起一些令人脸红耳热的画面。
昨晚,她也是这样束着他,轻而易举便让他彻底失控,甚至……只用了手指。
光是短暂的回想,便让他呼吸彻底混乱,心跳都快跳出胸膛。
热意自小腹而上。
不行,再这样下去……
苏子衿用力咬紧了下唇。
他不能再靠在她怀中了。
虞晚感觉到怀中的人有细微的挣扎,似是想要自己站稳,手下意识地抓住了她的手臂。
下一刻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殿下恕罪……”他气息不稳,身体好似颤得更厉害了些,“我弄皱您衣裳了。”
虞晚干脆就着这个姿势,垂眸打量他的脸。
他的眼尾红得像抹了层淡淡的戏妆,尤其是那耳朵尖,通红通红的。
“现在知道请罪了?”她语气放得平淡,“方才故意跌过来的时候,想什么去了?”
怀中的人身体一颤,声音都急了几分:“不是……我没有……”
话刚说出口,似是怕她不信,眼尾又红了一圈,声音都漫着委屈:“真的没有……我只是,只是脚软了。”
“您信我……”
“那你这是在怪我让你跪久了?”虞晚面色未变,只是手掌揽着他的腰时,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
“……”苏子衿张张唇,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墨瞳都染了一层水雾。
偏她的掌心覆的位置好生敏感,他浑身都好似被滚烫的开水烫熟了,身体止不住颤着,本能地想躲开。
他仿佛觉得不说话就是默认了罪行,便急着想解释,可越急越说不出话来,耳尖的红意几乎要漫到脖颈处。
只余湿到下一刻就能落泪的双眸,还有那颤到不成模样的呼吸。
虞晚静默片刻。
她觉得,比起他刻意摆出的顺从,这副急着澄清、甚至于有些笨拙的样子,瞧着顺眼多了。
至少,像个人了。
“现在能站起来了么?”她转了话题。
苏子衿身体颤着,好半天才说出话来:“……我、我试试。”
他手不知该放在何处借力,最终闭上眼,这回连面颊都带上了一层淡淡的粉意。
“殿下,得罪了……”他小声说着,眼睛都不敢睁开,双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借力用劲。
他的双手搭上来时,虞晚莫名地觉得这个姿势,有些熟悉。
在对方小心翼翼借力时,她脑海不受控地回忆起了一些零碎的画面。
好似昨夜,他就是这样,双手软软撑在她的肩膀上,好像仰起了头?然后……
然后?
哦,她不记得了。
虞晚忽而有些懊恼,语气也带上几分不耐烦:“磨磨蹭蹭的,还不快站起来。”
“这么没用,再站不稳,我便让木匠给你做副拐杖。”
“啊…”苏子衿短促喘一声,强行站了起来,双腿都肉眼可见的发抖,身体大幅度地晃了晃,勉强靠自己的力量站住了。
“您别生气……”他站稳的瞬间便将手收回,靠近桌案的手小幅度地撑着桌面,急急辩解,声音都弥漫着委屈:“真的只是膝盖疼得使不上劲……”
苏子衿这副着急又委屈的模样,无形之中,虞晚心底的烦躁好像消散了几分。
“嗯。”她语气平淡了些。
桌案上,还摆着那被沁得水光十色的珍珠链,不成型蜷成了一团,哪还看得出半分至宝的样。
虞晚重新靠回软椅,目光淡淡地扫过珠链,然后,停在了在笔架之下安放的白玉佩。
上面歪歪扭扭的方形分外显眼。
虞晚那点不知什么时候生出的愉悦陡然散去,她像是被什么烫着一般,猛地将苏子衿从身前推开。
骤然被力道推开,苏子衿惊呼卡在喉咙里,踉跄一步,双手都撑在桌案上,才不至于再一次跌倒在地。
他脸上露出几分茫然,耳根的红晕还来不及散去。
他顺着虞晚的视线看去,看见桌案上那枚玉佩,眼神黯然一瞬。
苏子衿垂下眼睫,似是想掩去面上的黯然,但目光却不受控地移到那玉佩上,眼底中带着些复杂难懂的情绪。
“能站稳了就出去。”虞晚稍坐直了些,将玉佩握在掌心,借着暖炉一点点熏热它的温度。
“是。”
苏子衿应声,退了几步,临走时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他看见虞晚捧着手中的玉佩,动作很轻柔。
他视线再次落在她的掌心中。
那玉佩上,歪歪扭扭刻了个看不出该是什么形状的方块。
他看着那白玉上通体斑驳的暗红色,喉间有些发紧。
那颜色好突兀,不该出现在它身上。
白玉应是洁白的、无暇的……
“出去。”虞晚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苏子衿猛然回过神,拖着发软的双腿朝殿外一步步走出去,膝盖上好似有无数针扎在上面。
每走一步,都反复经受着这份又疼又痒又麻的折磨。
身体上的疼却压不住心底的发慌。
那玉佩,有好熟悉的感觉……
为什么?
走出主殿书房时,苏子衿扶着圆柱稳住身形,看着阴沉的天气怔怔出神。
许久后,当寒意透过单薄的长袍渗入四肢时,他轻轻地摇摇头。
他想什么呢。
大概是跪得太久,连脑子都不清醒了。
至于现在最紧要的……
苏子衿拢紧衣服,压住身上的寒战,朝自己的偏殿走去。
他自言自语道:“得先让她好好吃一顿饭。”
第29章 第 29 章 “请您……带上我。”……
公主府经年不散的药味被吹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浓烈的饭菜香。
这几日,尽管公主府的厨子们多次劝阻, 但有公主的默许在前,到底没人能拦住苏子衿。
寻常府上厨子们做得最多的都是清粥小菜, 清汤寡水之下,每顿药膳都淡到发苦。
而苏子衿做的却是各种口味较重的菜式, 例如松子鱼、樱桃肉这等菜肴,都以酸甜口激发食欲为主。
厨子们有苦难言, 他们得了太医的指导, 深知公主的身体不能这般任性妄为,却也无可奈何。
原本公主身边还有夏蝉姑娘还能劝导一番,可当夏蝉姑娘被支开后,眼下竟是无人能劝阻。
就在府上人心惶惶之时, 公主房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公主您尝尝这个,看看合不合口味?”苏子衿端上一盘樱桃煎,“餐后用些果脯也好。”
虞晚咬下一口,被腌制后的果脯虽不如新鲜水果那般汁水四溅, 却风味浓郁, 入口酸甜, 也别有一番滋味。那酸意先入为主, 混着果肉激得舌根都有些发紧。
她静静咀嚼着,后到的那点甘甜恰到好处地盖住了初起的酸味。
那日后,她本以为这人会就此收敛,或是用上别的手段。
可他没有,只是安静地离开,日复一日地给她做些吃食。那双总是含着钩子的凤眼, 这几日也变得干净起来,只剩下专注。
虞晚说不清自己是何种心态,或许是他那句想给她做吃食的话太过真诚,又或许是她自己也想看看,这份殷勤之下,究竟还藏着什么。
反正,不过是一个玩意儿,她倒想看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样儿来。
故以,两人如今看上去更像是普通的主仆,仿佛曾经突破的身体界限从未存在过一般,生疏又刻意。
虞晚放下食筷,用湿帕擦过唇,朝苏子衿发问:“为何要做这等费力不讨好的事?”
“太医给的食谱在前,虽难吃些却不易出错。你亲手制食,若出了什么差池,你便不怕被问罪?”
苏子衿站在一旁,闻言敛眸静了片刻,而后微勾唇角:“殿下,您知子衿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吗?”
“每日吊着嗓子,台下一步步是脚底的血泡,台上一步便是一摇。开嗓,上台,赔笑,日复一日。”
“早就活成了一个玩意儿。”他顿了顿,“是玩意儿,就得熬着。”
虞晚支起些身子,这些日子吃食符合了口味,她便多用了些,气力竟是足了不少。
她打量着苏子衿:“既是煎熬,又何必苦熬?”
“因为我相信戏文里的故事是真的。”他声音透出一股坚定,与先前那副勾人的媚态判若两人。
虞晚一愣,视线落在了那碟樱桃煎上,一颗颗梅红色的果子被腌瘪后显现出半透明的质地,深浅挤在一团。
她没有说话。
“杜丽娘为情生、为情死。白素贞忤逆天道只为情之一字。穆桂英挂帅,为的是家国大义。”
苏子衿说话时站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摆在身侧,眼神却一点点亮起来,像是暂时忘却了身份与处境,回到了只属于他的戏台之上。
“还有虞姬,杨玉环,花木兰……”他细数着自己饰演过的角儿。
“戏文里的这些女子,她们让我相信,这世间无论多肮脏,总归是存着一点真情的。”
“所以这日子再难熬,数着春夏秋冬便也过去了。”
“所以呢?这便是你冒死做这些吃食的原因?”虞晚倚回软椅,语气不咸不淡。
“是,也不是。”苏子衿欠身,膝盖微蹲,做了一个漂亮又完整的旦角礼。
他修长的手指搭在一起,线条流畅露点白莹的光线,指盖上曾经染的蔻丹已经净去,只露出些粉嫩又健康的肉色。
“子衿命贱,需靠那些虚妄的东西来证明自己还活着,实在不值一提。”
“但公主殿下千金之躯。”他背脊挺得越发直,微垂下头去,“您总要尝点甜头,才好有力气……继续熬下去。”
虞晚指尾微缩,面色看似无动于衷,内心却震起一片波澜。
而苏子衿还在继续说。
“这是我在戏班这些年里学来的道理,也是我想对您说的话。”
“人总要睁开眼,看看眼前的路,尝尝眼前的甜。”
“若是……若是一直望着身后的苦处,这日子,就真的熬不出头了。”
虞晚终是忍不住了,她蓦地坐直身体,眼里那点子温度消散:“放肆!”
“本宫做事何时轮到你来教?”
苏子衿不疾不徐,似料到一般,没有半分犹豫便跪在她脚边:“子衿,认罚。”
他虽跪下,头却仰了起来,好让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眼底那些化不开的温柔,和许多复杂的情感混在一块,搅乱了一池春水。
是甘之如饴,是甘愿冒着被厌弃、惩罚的风险,也想努力用自己那一扯即断的藤蔓,将她从无底的沼泽中拉出来一点,再多一点。
虞晚对上他的眼神,斥责的话尽数卡在喉咙里。
她吸了一口气,终究归于沉默。
门外有脚步声,被打发去负责府中杂事的夏蝉走进来,她低垂着头,眼眶还肿着,似是哭了好几日一般。
“公主,暗卫……来报。”
虽未曾近身伺候,但暗线相关的事务,始终还是由夏蝉负责。
“宣吧。”虞晚转过来,正对桌案,不再去看跪在脚边的苏子衿。
苏子衿未有半分异样,只是乖顺地垂下眼帘,盖去眼底的所有情绪。
暗卫不知从何处闪身而出,身穿贴身的玄色衣袍跪在殿中,声音平直,却隐隐带了些紧绷:“殿下,扬州城传回消息。”
说到这他断了话语,眼神只定在地面。
虞晚应了一声,拿过那枚玉佩握在手心里,似在给自己一些力量。
“既有消息便报来听,为何停下?”
暗卫头更低,他停顿了一会才缓缓开口:“回殿下,扬州城中心有一处荒废已久的房屋内发现暗道。”
他说到这里,又犹豫了一会。
“说。”虞晚蹙眉,不自觉捏紧了手中玉佩,玉佩弧角压入掌心有些钝痛传来。
见贯来汇报简洁的暗卫如此,她隐隐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暗道之下是墓陵。”暗卫终是说出口:“内置一口棺在正中,棺身钉有四十九枚铁钉,贴有数枚……道符。”
艰难说完这句话后,暗卫语速陡然变快:“属下们拆棺后,棺内只余一具白骨,从其身着衣物及陪葬物品来看……确是裴瑾公子无疑。”
暗卫的话音落下,虞晚脑海仿佛有轰的一声炸响,阵阵发晕。
一股腥甜抑制不住地从胸口涌上喉头。
“公主!”夏蝉惊呼一声,想上前两步却又硬生生忍住了。
而还跪着的苏子衿几乎是本能地立刻起身,不顾自身骤然起身造成的晕眩冲上前,扶稳了纵然坐着也开始摇摇欲坠的虞晚。
他敛眸未语,睫毛不住轻晃着,隐约能看出双手还在细微地颤抖着。
虞晚的手死死握着那枚玉佩,几乎要将整块玉佩都镶进掌心里。
一阵阵的刺痛从掌骨炸开,热意奔腾着冲入眼眶。
阿瑾的尸骨?
她不信。
心口一阵一阵抽搐着,连带眼前的世界都开始变得恍惚。
她就着苏子衿搀扶的力道,将眼底灼热的泪意生生憋回去。
片刻,虞晚忽然轻轻地笑了,唇角绽开一抹绮丽的弧度。
“不会的。”她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知是为安抚自己,还是其他什么的笃定,“阿瑾不会丢下我的。”
“他舍不得的。”
她缓缓站起来,将握着玉佩的手一同按在桌案上,玉佩与桌面相击,碰撞出铃音。
“夏蝉,安排下去,我要亲自去扬州。”
“公主——”夏蝉小步上前,止住眼底的担忧:“您的身体……”
“无碍。”虞晚忽而甩开苏子衿的搀扶,一步一步,脚步虚浮却坚定地走到门框边,看着外面阴沉的天气,迎着骤然降低的温度,脸上那抹笑容反而越发真实起来。
“我的身体如何,我心里有数。”
苏子衿被推开,踉跄了一步,他双手还在空中僵直着,而后慢慢落下,缩进宽袖中悄然握紧了拳。
“京中眼线遍布,您贸然出行,动静还如此之大。”夏蝉呼出一口气,尽可能让声音稳定一点:“他们定然有所察觉。”
“更何况,既是墓陵,便说明这不是草草下葬,定是安排已久。”
“这背后之人,怕也在京中紧盯着您的一举一动……”
“那又如何?”虞晚靠在门框上,将冷空气吸入肺中,痒意袭上肺腑时,头脑却更清醒几分。
她唇角的弧度忽而绽开:“那便让他们看。”
望着虞晚面上那透着妖异的笑容,夏蝉心一点点落了下去。
她屈膝欠身,压住声音的颤抖应下:“是,公主,奴婢这便去安排。”
“还请公主允许奴婢回身伺候。”
虞晚只是用袖掩着唇轻轻咳一声,留了个背影给夏蝉。
但夏蝉懂了,她面上松缓一些,领着暗卫一同退下。
室内重归寂静。
虞晚靠在门框边,身上的衣物被冷气浸透后,原本偶尔的低咳转变成阵阵连续不断的咳,隐有渐大的趋势。
可她毫不在意,连从门边走进温暖的兆头都没有。
苏子衿在桌案边看着虞晚的背影,听着那抑制不住的咳。
握拳的力度大到指甲掐入掌心,几乎要突破那一层薄薄的皮肤,直刺入最深处。
那咳音不断落在他的耳中,不断冲击着心中最后的一点理智。
他知道裴瑾便是她最深的逆鳞。
刚刚他仅是隐晦稍提一句,便遭她厌弃斥责。
可是……
一股莫名的冲动盖过了他对自身处境的权衡。
掌心被掐出的刺痛,也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
他不能眼睁睁看她继续这样下去。
苏子衿终于无法再沉默下去,忽而出声,声音并不算大,却异常清亮,带着孤掷一注的勇气。
话语里是他独有的念白的韵味,却显得格外刺耳。
“公主殿下,您要去扬州,是为了确定真相,还是为了给他收敛尸骨?”
“亦或是……去给他陪葬?”
苏子衿身上先前的勾引、顺从、乃至自甘下贱的姿态,在这一刻悄然消散。
似是褪去一层隐忍的外壳,露出最原本的,有些尖锐的模样。
虞晚缓缓转头,含雾的眼眸如冰刺一般扫过苏子衿那张脸:“不装了?”
“装?”苏子衿声音放得更轻,敛去眼底的自嘲:“若您觉得我先前的所作所为皆是装的,那便是装的吧。”
他唇角牵起一个比哭还让人心头发涩的笑。
“我只知道。”他语速渐渐放缓,“我不能看您这般糟蹋自己的身体。”
“若您一定要去。”
苏子衿拿起斗篷上前,轻披在她的肩上。
“请您……带上我。”
第30章 第 30 章 “可若裴公子知道您这样……
又一阵风吹来, 虞晚猛烈咳嗽几下,而后生生忍住那痒意,任咳意卡在胸腔肆意冲撞, 撕开无数细小的血肉,带起一片火燎燎的满足。
她近乎自虐一般体验着这种畅快的痛感。
“带你一起?”她声音断断续续的, 唇角勾起,生生扯出一个越发绚烂的笑:“凭什么?”
虞晚五官生得精致, 细细的柳眉如雾一般流畅,杏眼微垂, 樱唇微润。组合一块本该显得甜美, 却因眉间总蹙着,肤色总是病态的苍白,硬生生逼出一丝不近人情的冷意。
“不凭什么。”苏子衿抬手将她肩上斗篷的系带打上结,是好看的蝴蝶状。
“我是您的人, 无论是生、是死,都只凭您一句话。”
“呵。”虞晚冷冷笑了一声,凝视着面前的人,“你方才说, 总得朝前看, 只为熬下去。可你又说, 是生是死只凭我一句话。”
她后退一步, 拉开了距离:“苏子衿,你不觉得自相矛盾吗?”
“不矛盾,殿下。”苏子衿侧身走到风口处,挡住室外更汹涌的寒意。
“殿下可听说过,有句词叫……”他低着头,看向虞晚白到几近透明的肤色, “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这世间,上到皇族贵胄,下到平民百姓和万物万生,最终都殊途同归。”
他顶着她的失神露出一个笑,凤眼勾起些撩人的弧度。
“殿下,既来了,何必匆匆一瞥呢?”
“所以,带上我吧。”苏子衿忽而用极低的水磨调唱了句,曲律婉转又轻柔:“人间雪重——”
那不是虞晚听过的任何一台戏里的词,如江南小调的软语,像是雪落地,像微风又轻又娇地拂过耳廓。
她静静听着他唱,待那一句调结束后才道:“你好像比我想像中的要坚强。”
苏子衿伸手,动作很慢,直到确定了虞晚不会拒绝后,才将兜帽给她戴上。
毛茸茸的帽檐被风吹起,衬得她的脸越发小巧。
他轻声回答:“坚强吗?寻死过的人,才会幻想活着的美好。”
“若不是您将我救下,我已经被碾死无数回了。”
又一阵风吹来,尽数被苏子衿挡下。
他用自己单薄的身体,给虞晚造出一个相对温暖的范围。
“我知道您在想什么,我懂,因为我也这样想过。”
苏子衿敛眸将眼底的痛意一点点盖住,将最后一句话如呢喃般说出:“可若裴公子知道您这样,肯定会难过的。”
虞晚眼底的雾气又盛出的瞬间,被她狠狠逼下。
她转身朝屋内走了几步,不再站在风口。
“好,带上你。”
*
江南春时总是细雨绵绵,便是冬时雪日也仅有数日。
可那风、那湿气,总是透过脖缝或是四肢衣缝刁钻地挤入,顺着肌肤溜进血液,覆在骨头上。
土黄的道路上扬起风沙,马蹄落地清脆。
前有数名单人骑乘马匹开路,后跟着一辆通体用厚布帘罩住的马车,一根粗大的单辕向前探出,通过横木将四匹连皮毛都油光发亮的马两两分开。
马车内四角放着密封的暖箱,随着车身的颠簸,时而能听见里面乱炸的噼啪声。
“公主,即将到扬子江了。”
夏蝉端起在府中制好,在路上温过的汤药递上:“您先喝药压一压,待会便要换成船只了。”
车轮滚过凹凸不平的地面,加之赶路匆忙,纵然裹了棉布减震,马车依旧晃得厉害。
虞晚接过药碗,棕黑的水面跟着马车行驶的颠荡而不住泛起一层层涟漪。
她稳住药碗,唇抵在碗边小口喝着,药入口时,唯有眉间轻轻蹙起。
喝药间隙中,她问道:“还有多久到扬州?”
这是她第一次离京,纵然在温暖的马车中,仍能感受到跨域后的环境变化。
空气更湿了。
途中休整时,有些炭受潮得厉害,一燃就是浓浓的白烟。
“待过了江,便到扬州了。”夏蝉不断分装着便携的药丸塞入药瓶中,将随身的包裹装满了大小不一的瓷白药瓶。
一碗药尽,虞晚刚放下药碗,正蹙眉强压着喉间的苦涩,唇边便悄然抵来一颗带着凉意的樱桃煎。
她张口接过,酸甜漫开,驱散了口中的浓苦味。
虞晚斜睨一眼身边刚收回右手,左手还捏着帕子准备递上的苏子衿:“这几日我反复与你说了,不需你这般献殷勤。”
“这些药我喝了多年,早便习惯了。”
“殿下,”苏子衿俯身,用手帕按了按她的唇瓣上残留的药汁,才不紧不慢说道:“您习惯了……”
“可我见不得您苦。”
虞晚一顿,随后抬手,将手帕接过,视线移向角落中的炭火盆,没有反应,也没有接话,只是手指无意识地反复蹂躏那雪白的软帕。
空间里只剩夏蝉装药丸时瓶瓶罐罐的声音,和车轮滚在地面上的震响。
不知过了多久,奔驰的马车速度放缓,外面有侍从的声音响起:“公主殿下,已抵达江边,船只也早已候着了。”
虞晚骤然回神,原本含在舌心的樱桃煎被她用牙齿狠狠嚼碎,咽入喉间。
“嗯。”她起身,披上斗篷后弯腰掀开厚布帘。
江边风大,被水打湿后的泥土气息直扑口鼻。
但很意外的没有激起咳意,湿润的气息固然冰凉,却也温和许多。
虞晚下了马车,她看向面前广阔的水域,脚下是湿软的黄土地。
渡了这江,便能到扬州。
届时,她看到的,会是什么?
会是裴瑾的尸骨吗?
其实她心底清楚,大概是真的了,只是若非亲眼所见,她不想信。
她想过,若是真的该当如何。
她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走吧。”虞晚裹紧了斗篷,搭在夏蝉的手臂上,踏着连接码头与船的跳板上了船。
苏子衿无声地跟在她们的身后,几乎没有什么存感。
身后是马蹄踏在木板上沉沉的响声,眼前是不断翻滚腾浪拍在船身上的水声。
几日的赶路,虞晚四肢的关节承受不住一般传出胀痛与酸软,每一处都在泛滥着疲累。
可她仿佛不知累,也不知冷。
她并未第一时间进入船舱,而是站在甲板处遥遥望着一江之隔的扬州城。
“公主,天冷,您快进去吧。”夏蝉将汤婆子递到虞晚的手中。
“无需。”
船起帆的瞬间,整个船体都剧烈地晃动一下,紧跟着便是连绵不绝的小幅度晃动。
虞晚腾出一只手抓着船杆,任更多的风卷着湿气朝身上扑。
心仿佛被限制在温暖之中,需更多的寒意才能让人从无妄的梦境中走出来。
夏蝉见状不再劝,只是对着苏子衿说道:“苏公子,您陪着公主,我去备一下公主的衣物。”
江南虽不如京中寒冷,可这冷意实是无孔不入,斗篷终是敞开的,难以御寒。
苏子衿代替了夏蝉的位置,双手扶上虞晚的手臂。
他垂下眼帘,未去看那不断翻腾的水面。
他自幼便跟着金玉班在江南的城中游走,扬州他更是多次来过。
实是不稀奇了。
“殿下,您在想什么?”苏子衿嗓音低柔,似是怕惊到虞晚一般。
虞晚沉默一刻,目光落在远处小小的一片房屋上,然后摇头:“我不知道。”
“若是……真的呢?”尽管挡不住多少风,苏子衿仍是朝她靠近一步。
他纤长的睫毛在风中不住轻颤,薄唇抿着,看着很是乖顺的模样。
虞晚自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她声音比之前更低了,带出些涩意。
她视线快速朝身侧的苏子衿扫了一眼,道:“但无论是真是假,你最好收起你那些不该有的妄想。”
生辰那日,苏子衿醉酒后的表达心意,她还记得。
尽管酒醒后,不管这人是真的忘了,还是压在心里不再提。
到底是身份低微的戏子,为了攀附权势,不知还会使出多少手段。
虞晚手收紧,握在船杆上,稳住跟随船只前进时身体的晃动。
只是,这些日子的相处下来,她又隐隐觉得,他似乎不是她想的那样。
她手指越发用力,用力到指尖都有些发疼。
苏子衿自己也说了,他就是个戏子。
戏子惯会察言观色,口中的话更是不知哪句才是真的。
无非……
她无非就是因着他那张极像裴瑾的脸,才会有所动摇。
定是这样。
虞晚撇开苏子衿搀扶的手,独自拢紧了斗篷。
苏子衿无声地放下自己的手臂,手指收紧着缩入袖中。
他退一步后垂下了头,不再上前。
“公主。”夏蝉取来白狼皮裘,为虞晚严实地罩在原本的斗篷之外,“您换这个吧,总归是比普通的斗篷要暖和些的。”
“嗯。”
随后,她将虞晚褪下的雪青色斗篷递给苏子衿:“劳烦苏公子拿着,若进入室内也好随时更换。”
苏子衿默然接过,斗篷上还散发着她身上的苦药味,但有抹幽香的味道穿透药味直入鼻尖,将他狠狠包裹在其中,他几乎要眩晕在其中。
他更用力地抱紧了斗篷,裹着那点即将要消散的余温,无声地站立在两人身后。
他终于在她身上看到别的颜色了。
苏子衿偷偷抬眼看一眼虞晚的背影。
映入他眼中的,不再是怀中那件雪落般的浅紫斗篷,而是化作了一袭不染尘埃的雪白,清冷绝伦,很美。
雪狼的毛发又软又蓬松,在她纤瘦的身体上丝毫不显得臃肿,反倒将那股与生俱来的气势托得更明显。
仿佛她天生就该如此,她就应该站在高处俯瞰众人,高高在上,张扬肆意。
而不是如今这般缠绵病榻,了无生机。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升起时,苏子衿猛地咬紧舌尖,刺痛将神智唤回。
他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在苏子衿走神时,船身微微一震,在码头上停稳。
码头上无数劳工来往穿梭,搬运着物件。
更远处搭建了一个个小棚,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
锦衣卫领着若干侍卫前来朝虞晚禀告:“公主殿下,扬州城已到。”
虞晚松开栏杆,将眼前的繁华热闹尽收眼底,却未曾被这盛景影响半分。
“带路。”——
作者有话说:本章涉及的“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引用来自明代汤显祖《牡丹亭》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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