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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第 31 章 “所以……你必须是他。……


    扬州城内。


    一处偏僻的废弃房屋, 四周荒草丛生。


    屋内一片狼藉,仿佛被狂风暴雨席卷过,瓶瓶罐罐倒了一地, 遍地是灰尘。


    藏在暗处的暗卫见虞晚一行人到来,飞身而至:“公主殿下。”


    他在前方引路汇报:“属下已初步探查, 此处原住民应是被强盗所害。”


    暗卫边在前方引路,边说着:“这条暗道应是被屋主挖出来用以逃生的, 可惜未能用上,反而误打误撞连通了一处墓陵。”


    虞晚用帕巾掩着口鼻, 避免吸入灰尘。


    她顺着暗卫视线看去, 在床边有不少暗沉的血迹。


    “官府可曾查探或记录过?”她平静询问。


    暗卫打开床上薄薄的一层木板:“属下去查过官府记录在案的文册,未曾记录在册。”


    “竟在政事上如此疲懒。”虞晚语气冷漠几分,她的目光落在掀开床板的床上。


    床板之下,是一条简陋的地道, 通道狭窄,每次仅能通过一人。


    “公主,下面有一名暗卫接应,因地深空气稀薄, 最好不要超过三人同时进入。”


    “公主, 这……”夏蝉看着那满是泥土的地道, 满是不赞同:“您千金之躯, 如何能进这肮脏的……”


    夏蝉话语还没说完,便见虞晚毫不犹豫地解开白狼皮裘丢给她,仅穿一身单薄的衣服便朝地道而去,她的劝阻被生生噎在喉间。


    地道像用简陋的镐头挖掘而成,狭窄不说,角度也十分刁钻, 仅能匍匐前行。


    几乎是整个身体进入地道的瞬间,一种强烈的窒息感便从四面八方挤入。


    虞晚忍不住轻咳一声,微弱的气流便激得松软的泥土散发出更刺鼻的霉腐气味。


    紧随其后的,是苏子衿。


    他将斗篷小心护在怀中,尽量避免被土沾染弄脏。


    “殿下,您慢些……”


    虞晚一声不吭,所到之处都是一片湿软的泥土,粘在掌心里,泛起黏腻的恶心。


    但她并未有丝毫停顿。什么千金之躯,什么尊贵的身份,这种虚无的身外之物,她从未在意过。


    哪怕浑身因赶路疼得要裂开,哪怕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几乎难以呼吸。


    她心中仍燃着些微弱的希望。


    她只想亲眼确认,那墓陵中躺着的人,不是裴瑾。


    她这一生所剩无几,真心待她的人屈指可数,处处围绕着一堆别有目的的宠爱与算计利用,每个人心中都藏着见不得人的腐烂和恶臭。


    她爱的,爱她的,通通化成了灰烬。


    就连她自己,也早已面目全非。


    但至少,还剩一个裴瑾。


    可若连他都不在了……


    窄道内无光,爬行的声音如蛇在暗处卷过草丛,窸窸窣窣的,还伴着压抑的咳声。


    直到转过一个弯,隐约能摸到一个薄薄的璧被砸开的洞,满地是尖锐的砖石碎片。


    虞晚没有犹豫,穿过璧洞。


    狭小的空间骤然变大,不再逼仄到难以忍受,却幽深阴暗,仅能靠远处一盏微弱的烛火照明。


    “公主殿下?”驻守在此地的暗卫一惊,护着蜡烛上前,“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虞晚一身衣裳沾满泥,脏得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她只是拍去一手脏污,在身上随意擦了擦,纵然是这个看似粗鲁的动作,也自带一股天然的养尊处优的优雅。


    “棺材在何处,带我去看看。”


    此时,苏子衿也从通道中出来,身上满是脏污,唯有紧紧护在怀中的斗篷相对干净,只沾染上些许不明显的泥泞。


    他喘了口气,快步上前,将斗篷披在虞晚肩上。


    斗篷带着花皂香的温暖,驱散了周遭腐烂的气味。


    虞晚拢紧斗篷,未曾看苏子衿一眼,跟上了暗卫的脚步。


    “公主殿下,便在这里。”暗卫将手中的蜡烛调整角度,直到能完整照亮棺木后便不再动。


    墓陵中,比起常见的墓陵摆满了殉葬品,这里更加空旷,正中只孤零零摆放了一口棺材。


    不似墓陵,更像是一座……死坟。


    那一座棺木出现在视线中时,虞晚用力地掐住自己的虎口,才能勉强稳住突然开始发软的双脚。


    她一步一步走近,首先闯入视线的,是散落一地的乌黑铁钉,每根都粗得一手都无法握住,杂乱地混在一地的明黄色的道符之上。虞晚的脚步微顿,一股寒意和怒火从脚底蓦然升起。


    那股怒意带着能焚尽一切的灼热,炙烤着胸腔的每一寸。


    虞晚呼吸急促几分,硬生生地压住那前所未有的,想撕烂全世界的冲动。


    里面躺着的……


    一定……


    不是她的阿瑾。


    她的阿瑾是温润如玉的小呆子,说话从来都是温吞又轻声细语,她稍逗弄一下就会红了脸庞,即便自己还在生着闷气,也会第一时间来哄她。


    她那么好的阿瑾,绝不该沦落至……如此境地。


    四十九根乌铁制成的钉,和这满地的镇压的道符,哪怕是那十恶不赦之人……都不至于如此。


    虞晚脚步没停,拖着如有千万斤重的双脚,又上前一步。


    烛光之下,棺内,一抹雪青色跃然出现,布料处处带着被火撩过的焦黄。


    衣物之下,包裹着一具小小的白骨。


    那抹颜色出现的瞬间,所有的血液都开始胡乱蹿。


    像极了皇城丧钟敲响时的感受,大脑嗡声作响。


    虞晚僵在原地,四肢却不受控地迈了一步,走到棺边,距离更近了,她看得更清楚了。


    那具小小的白骨裹在衣袍中,心口处倒插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匕首,在失去血肉的胸腔里歪斜着。


    她眼前一片空白,只剩下那点雪青色。


    “阿瑾,你为何总穿这雪青色,怪冷清的。”


    “因为阿晚最喜欢雪了。”那时,他眼神亮晶晶的,带着分享小秘密的语气:“我许了愿,天天穿着它,老天爷看见了,就会以为冬天一直还没走。”


    “这样……你就总能找到我打雪仗了。”


    裴瑾稚嫩带笑的声音犹在耳畔。


    虞晚身形凝滞,她紧紧盯着那具白骨,呼吸放得极缓。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


    “殿下……”直到苏子衿出声打破了这一刻的平静。


    虞晚歪着头朝苏子衿看去。


    “嗯。”她声线极稳,从喉间溢出一声极轻,轻到几乎难以察觉的笑。


    “京中,”她像断弦的琴,一个音律一个音律地往外蹦,“信这些的,当数……”


    “裴、承、砚。”


    有一滴泪从她的眼眶落下,无声地划过空中。


    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崩溃尖叫,仿佛被战火焚烧过后,只余一片死寂。


    这一派的平静反而比直接爆发来得更恐怖,苏子衿心间猛然一颤,他几乎是下意识后退一步,然后又上前一步。


    “殿下……”他不知该说什么来劝慰她,此时语气显得无比苍白又无力。


    他只能再靠近她一点,证明自己还在。


    苏子衿的目光落回棺内那具小小的白骨上,那衣物的雪青色,与虞晚平日只穿的颜色,如出一辙。


    原来她只穿雪青色,也是因为裴瑾。


    就在要收回视线的瞬间,大脑嗡的一声,如同被钟声震得一片空白。


    眩晕迅速传来,他忍不住踉跄一步,心口细细密密地疼痛起来。


    但这疼痛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瞬即逝,快得苏子衿几乎以为那是错觉。


    “苏子衿。”虞晚忽然出声,虚浮着脚步一步步走过来,将他一把抱进了怀中。


    突如其来的温暖和怀抱让苏子衿整个人都开始发抖。


    她……这是什么意思……在这墓陵?在裴瑾身边?


    “你看,”虞晚的嘴唇贴近他的耳廓,用一种温柔到残忍的声线,呢喃道:“这不会是他,对不对?”


    不等苏子衿回答,她伸出手抚上他的脸颊,他的眉眼。


    那柔软的指腹拂过眉骨时,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战栗。


    “所以……”她的眼神涣散了一瞬,重新聚焦时,只剩一种疯狂的执拗:“你必须是。”


    那股幽香无孔不入,仿佛化作华丽的囚笼,将苏子衿紧紧包裹在内。


    她的声音温柔又带着一股子疯意,却激发起了他心中一股病态的渴望。


    他几乎是顺从地任由虞晚抱着,甚至下意识讨好地蹭了蹭她的脸颊。


    他应该感到悲哀,或是屈辱的,因为从这一刻起,他被彻底当做了裴瑾的替身。


    就在棺中那人的尸身旁边。


    但,至少在此刻,她抓住的人……是他。


    可是心口毫无征兆地被一股尖锐刺透,仿佛有无数寒风滚滚而入。


    冷意顺着胸腔抵达了四肢百骸,他几乎要用尽所有的气力去控制,才能勉强压抑住身体的颤抖。


    为什么……会痛?


    为什么……会这么冷?


    这明明是他一直渴望的,她在用温柔的语气与他说话,她在看他……


    不是吗?


    他侧头看着她那双盈满疯狂和执拗的眼眸。


    那里面,没有苏子衿。


    他几乎放弃般,用一种近乎破碎的顺从姿态,将额头轻轻抵在她的肩上。


    然后,苏子衿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低哑的、认命的、顺服的。


    “是,殿下。”


    “我……必须是。”


    第32章 第 32 章 “我睡相……很乖。”……


    从墓陵出来已有几天。


    一行人暂居在扬州城内临时置办的府邸上。


    院中。


    苏子衿看着身上特意被置换的雪青色的衣袍, 上面还有些不明显的暗色龙纹,显然是属于虞晚的布料被裁剪重制了一身衣物。


    龙纹这种图腾,是皇家专属, 即便是裴瑾的身份也不能穿,可此时却被他穿在了身上。


    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 他是她的人。


    苏子衿拂过身上那与虞晚如出一辙的缎面和款式,夹的棉很厚很暖, 纵然是赶工也不曾乱了半分针脚。


    他被用最好的待遇供着,可府中却是平静得如同一汪死水。


    虞晚变了。


    苏子衿咬咬唇, 走进府内书房, 看着虞晚低头写着什么。


    他默默走到她身边,刚拿起墨条准备磨墨,便听得她说道:“放下,这种事情不需要你来做。”


    他努力收敛着自己说话间那股挥之不去的戏腔, 尽可能地平稳说道:“那殿下,我可以……为您做些什么?”


    虞晚眼眸没有一丝波动,但视线停留在苏子衿的脸上时,还是停留了许久。


    她甚至连声音都柔了些, 指了指旁边的椅子:“你就在这里呆着, 坐着就是。”


    苏子衿依言在她指定的位置坐下。


    这个椅距离她很近, 近到她伏案时一抬头便能看见他。


    这几日苏子衿大多都是这样枯坐着。


    他感觉自己已经有些不像个人了, 更像一个人形的摆件,是一个可供她观赏、思念的物件。


    这和以前截然不同,在虞晚未亲眼看见那具小小的尸骨之前,他至少能感觉到她偶尔看的是自己,哪怕那眼光中不带多少温度。


    而现在,仿佛苏子衿这个人已经被彻底抹杀, 剩下的只是一具长得像裴瑾的空壳。


    她不再允许他清晨吊嗓,也不再允许他练习走圆场。


    他的一举一动都被束缚在了一具名为“裴瑾”的躯壳之下。


    “若是觉得无聊,你可以看看书。”虞晚在纸上落下一个圈,朝苏子衿递过来一本书。


    “是。”苏子衿低低应了声,翻开一页,与平日里他会看的戏文那些生动的故事不同,这本书的内容艰涩难懂。


    他宛若在看天书,却只能硬逼着自己去看。


    看着看着,书上的每个字都仿佛小蝌蚪般有了生命,自己游走了起来,逐渐在空中形成光怪陆离的小怪物。


    这时,有道视线穿透了迷雾,惊醒了苏子衿,他下意识调整坐姿,腰杆挺直,肩颈放松,原本定在书上有些游离的视线变得专注。


    尽管他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东西?”虞晚声线很软,是他曾梦寐以求的温声细语和关心。


    苏子衿喉结无声地滚动一下,刚想说话,便听得她已宣来了下人:“做些如意糕送过来。”


    如意糕?


    疑惑在苏子衿心头还未消散,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糕点做得精致,通体是半透明的白色面点,被捏出细细的褶皱,看起来像个含苞待放的小团子,在正中心点了一点翠绿的嫩叶做点缀。


    “尝尝看。”虞晚将笔放在笔架上,撑着下巴凝视着苏子衿。


    苏子衿伸手拿起食筷,收敛着总想翘起的小指,将那精致得不像样的糕点送上嘴边,轻咬一口。


    齿间传来一股纯粹的米面香气,还是实心的。


    不算难吃,好似还有些熟悉……


    但不合他的口味。


    他勉强咽下,朝虞晚浅笑着:“很好吃,殿下。”


    “你素来喜欢这些。”说完这句话后,虞晚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了面前写满细细密密小字的纸张上。


    苏子衿将食筷放下,默然垂眸将目光重新定在那本书上。


    他素来喜欢这些……吗?


    她说的,是那位裴瑾会喜欢这些寡淡无味的食物吧。


    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恐惧漫开,混着巨大的不甘和渴求。


    被压抑已久的一股情感突然像烧不尽的野草,在荒芜的心头肆意生长。


    至少陪在她身边的人,是他。


    他也拥有了她的注视,她的关心。


    他很满足了,真的。


    可有一头叫不出名字的野兽,在头脑中不甘地尖嚎着。


    这是……嫉妒。


    苏子衿手腕微动,机械地翻了一页,心思却全然不在书上。


    他好嫉妒,嫉妒那个死去的少年能如此霸道地霸占她全部的心神;嫉妒裴瑾像个摆脱不掉的影子,任他如何用尽全力去挣脱,也摆脱不了一厘一毫。


    为什么就不能是他。


    既然他长得很像裴瑾,为什么就不能是他?


    苏子衿又翻一页,舌尖被自己咬出一股血腥味,弥漫在整个口腔。


    这股涩味好似打开心中某种不能宣之于口的、扭曲的通道。


    他忽然觉得……裴瑾死了,真好。


    他……好卑劣。


    就这样下去吧,至少她的目光是落在他身上的,她的温柔是给他的。


    那名少年,已经死了。


    也正因如此,他……是无法被替代的。


    这个念头暂时抚平了心中所有的动荡,形成一片虚假的安宁。


    不远处,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传来。


    “公主。”夏蝉从院外快步走进来,递上手中鲜红的急报,“消息已经递回京城。”


    苏子衿微抬起头,不知为何,他好似从夏蝉眼里看到若有似无的……同情?


    “如何?”虞晚接过急报,纤细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拆开漆封。


    “据线人来报,裴侯爷书房整夜未灭灯,砸坏了数盏……”夏蝉停顿片刻补充道:“油灯。”


    虞晚轻嗤一声,一目十行将信上内容阅读完毕后,将信件放在烛火上,纸张被火舌吞没,一缕缕黑烟如蛇般缠绕在她的手指上。


    “宫里一如往常,没有异常。”夏蝉垂头继续汇报:“次日皇上上朝时稍晚,前夜召宠的是新进宫的秀女,相貌听闻有几分当年贵妃娘娘的风采。”


    “嗯。”信件被烧完,虞晚松手,燃着火焰的信纸残骸先飘起一瞬,随后晃晃悠悠地落地。


    “只是您已找到裴公子这个消息传出后,他们定然会有所行动,尤其是裴侯爷。”夏蝉继续说着,“您打算何时回京?”


    夏蝉话音落下,苏子衿怔愣地僵坐着。


    找到裴公子?


    裴瑾不是……


    苏子衿指节忽而用力,那一页书页立即出现一道深深的折痕。


    他忽然全明白了,明白刚刚夏蝉那一眼深含的同情,也明白自己可笑又可悲的处境。


    若说之前虞晚不让他见人,还存了些保护的心思。


    现在则是光明正大地……将他推了去了明处,成为暗处那些人眼里,明晃晃的靶子。


    只是因为,他是个……赝品。


    心头酸涩的厉害,苏子衿死死捏着手中那一层薄薄的纸张,拼命克制才不至于将那纸页刺破。


    “不急,便说江南养人,适宜养病。”虞晚执起笔,在信件上落下寥寥几个字,“国公府那边盯紧些。”


    交代完,书房内陷入片刻的安静。


    虞晚指尖按在额角,目光落在不断跳跃的烛火上,眼神有些许失神。


    再开口时,她的声音轻了许多,似是怕惊扰了什么。


    “至于那具尸骨……”


    夏蝉微欠身回道:“已经另择良地下葬了,环境宜人,也找了守墓人守在一边,不会被外人轻易打扰到的。”


    苏子衿的头更低,眼眸都不受控地溢出一层水雾。


    是了,裴瑾是需要好生下葬的,要专门找人守着,不被人打扰的。


    而他……


    是无关紧要的,可以被推出去利用的,棋子。


    虞晚站起身,别开头轻咳一声后:“把这封信送去边疆给外祖父。”


    “是,奴婢定然找信得过的人负责送信。”夏蝉行礼退下。


    苏子衿压着眼底的泪意,手还死死攥着书页,可鼻腔好似被什么堵住了,喘不上来气。


    他喉间无法自控地溢出一声带着鼻音的哽咽,这细微的动静吸引了虞晚的注意力。


    虞晚瞥他一眼,走过来。


    “嗯?”她手指挑起苏子衿的下巴,逼迫其与之对视:“阿瑾从不爱哭。”


    那一句话落下,仿佛有双手生生伸进胸膛,血淋淋地将心脏撕成两半。


    苏子衿急促地喘一口气,眼底更酸。


    “是……”他哽咽着,靠舌尖的痛意,把泪硬框在眼眶里,不敢让泪水从眼里划出。


    “从今天起,往后你便来我房内睡。”虞晚抬手,拇指指腹抹过苏子衿的唇。


    那带点凉意的触感从唇瓣拂过,不轻不重,却撩起了一场火。


    在她的手指要撤离时,苏子衿忍不住往前蹭了蹭,唇瓣重新吻上她的指尖,似是在做着什么不舍的挽留。


    她说……以后去她的房内睡。


    心泡在极度的酸楚中,忽然像找到了一个可能是甜意的锚点,骤然升腾起一股违背自己意志的热意。


    终于,可以更进一步了吗?


    不是之前高烧时不清醒的状态。


    此刻,她是完全清醒的,主动的……


    “好。”苏子衿仰起头,唇还抵在她的指腹下,微小地翕张着,“只要殿下需要。”


    “我睡相……很乖。”


    “很好。”虞晚语气平淡,将手垂下。


    “殿下,”苏子衿在椅子上挪了半分,双手主动追随着她要转身而去的身影,攥住了她的衣角。


    他抬起湿润的眼,声音中含着压抑的泣音:“今夜……需要我学着更像他一点吗?”


    第33章 第 33 章 “以后,你不必对我用尊……


    虞晚没有回答, 只是静静审视着苏子衿。


    她的目光似在审视堂下囚犯,一寸寸将苏子衿的眉眼轮廓细细打量过去。


    一片死寂中,苏子衿似是被看得有些慌乱了, 他无措地避开了虞晚的打量,喉结上下滚动着。


    许久后, 他伸出手,指尖还在发着颤, 带着一丝决绝和豁出一切的勇气,攥住了虞晚的衣带。


    他想跪, 动作却硬生生止在半途, 只是仰起头,用那双湿漉漉的墨瞳望着她。


    “殿下……若您不需要我继续学……”


    他唇角慢慢绽开一个弧度:“我就在这里。”


    “活的,会呼吸,有心跳, 也会……心痛。”


    苏子衿显得越发紧张,一个简单的动作也做得磕磕绊绊。


    他想去抓虞晚的手,又不敢,最终只是小心地勾住了她的小指:“您……要不要试一试?”


    虞晚垂下眸, 看着面前的人。


    又来了, 又是这种割裂感。


    分明这几天他演得极好, 好到她时而会产生错觉。


    可现在这副故作引诱的模样, 又瞬间将人打回了原状。


    让她不得不去面对那个自己逃避已久的事实——裴瑾没了。


    “试什么?”她俯身,狠狠捏着他的下巴,将那片肌肤弄得通红一片,“就这么饥渴?”


    苏子衿呼吸都停滞一刻,却又将下巴往她手中送去,在她的掌心微微蹭过:“是……”


    他声音发着颤, 仿佛故意作践自己一般,又像是忍耐已久般,“想要……”


    “只要是您,对我做什么都行。”


    虞晚不耐,将手撇开,眼神如室外的温度般冷了好几度。


    “我没空与你纠缠这些。”


    她还有许多事要做,她要给阿瑾报仇。


    那些人,她要一个一个地彻底清算过去。


    在未能解决这些事之前,她不能倒下。


    虞晚转身回到桌前,彻底将苏子衿晾在了一边。


    她没有抬头,也没有兴趣去看苏子衿现在的表情,目光落在面前堆叠成一团的文书上。


    “传药。”她头一回主动说出这件事。


    不多时,夏蝉便拿着热腾腾的药碗进来,摆在桌案上:“公主,时候不早了,还是早些安歇吧。”


    “不急。”虞晚铺开舆图,端起药碗利落喝下。


    夏蝉瞥了眼一旁捧着书,半晌都没有翻页的苏子衿,那嘴唇几乎都要被他自己咬烂了,泌出新鲜的血珠。


    她又看一眼专注的虞晚,压低声音提醒:“公主,苏公子……”


    虞晚闻言抬头,一眼便看到苏子衿唇瓣上猩红一片。


    她默了片刻,眼底溢出些烦躁,蓦然起身:“夏蝉,今夜守好书房。”


    说罢,她走到苏子衿面前,将人一把拽起来。


    那本停留在某一页许久的书落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做这副样子给谁看?”


    苏子衿被虞晚拉得一个踉跄,那力道分明不算大,却让他身形不稳,几缕碎发垂落在额前,随动作轻晃后,狼狈地黏在皮肤上。


    “我没有……”他压着嗓音里的腔调,跌跌撞撞被虞晚拽着走入隔壁的主寝。


    被甩在床上时,骨头都快要散架了,却怎么也遮挡不住心底的疼。


    “我只是想劝您休息……”他压低声音解释着。


    “劝我休息?”虞晚动作有些粗暴,直接按上苏子衿那被自己咬得乱七八糟的唇上,换来他倒嘶一口凉气,“用这种自虐的方式?”


    “听好,你这张脸,没我允许,不许弄伤。”


    苏子衿疼得身体都有些打哆嗦,却又迎上去,唇角缓缓勾起些,不知是在说服虞晚,还是在说服自己。


    他不再刻意压自己的腔调:“您心疼了……是吗?”


    虞晚望着他:“心疼?”


    “是,我心疼了。”


    在对方眼神骤然亮起光的瞬间,她逼近他,仿佛咬着每个字一般清晰地念出来:“我心疼这张脸,被你弄坏了。”


    “原来……如此。”苏子衿眼神那点光骤然熄灭,他身子软软地后仰,仿佛无力支撑一般倒在了床上。


    “那您……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吧。”


    如缎般的墨发披散开,铺在柔软的床铺上,那张漂亮的脸宛若失去了生机。


    “若是您不想碰我,那……便这样吧。”


    虞晚心底那股无名火,被他这副任人采撷又毫无生气的模样,弄得越发滚烫。


    这几日,从亲眼目睹裴瑾的尸骨,到强行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去布置暗线,所有事情叠加在一块,心防几乎是摇摇欲坠。


    若非靠着要给裴瑾报仇这口气撑着,她早就撑不住了。


    此刻又见这张与裴瑾几乎一模一样的脸摆出这种毫无生气的表情……


    “如你所愿。”


    虞晚俯身,狠狠地覆上了他的唇,几乎是惩罚一般又用牙齿咬了一下那片柔软。


    身下的人颤得更厉害了,喉咙里不断溢出压抑的呜咽和闷哼声,却偏偏顺从又迎合一般地张开了嘴,似在邀请她更进一步。


    一股血腥味在两人唇齿间弥漫开。


    这味道,虞晚很熟悉,每每咳得厉害了,满口都充斥着这股生锈一般的味道。


    可又有些不同,这不是她自己的血……


    那股血腥味好似带着某种目的,冲破了这些日子一直以来的压抑,所有暴虐、憎恨、绝望在脑海中炸开。


    那一具裹着雪青衣裳的尸骨在眼前挥之不去。


    虞晚呼吸急促了几分,直接扣住他的后脑勺,舌尖探入,纠缠住他毫无反抗的舌,肆意夺取他肺部的氧气。


    同时,她的手拽住了他的衣带,用力一扯。


    衣袍散开,里面因凌乱而大敞的雪白里衣,露出一片莹白的肌肤。


    她掌心蛮横地覆上去,掌心传来身下之人的剧烈的颤抖。


    虞晚微顿,稍稍分离。


    她撑起了身体,眯着眼打量着他。


    苏子衿整个眼眸都覆上一层浓重的水雾,好似只需再逼一逼就能落下泪来。


    唇舌刚分开,他忍受不住,直大口喘息着,唇上血液被晕染到了嘴角,花了一片。


    饶是如此,苏子衿仍是未有半分反抗的意思,反而放松了肩颈让身体更舒展开一些,只是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攥紧了床单。


    室内,两人的喘息声分外明显,唇瓣上都带着血液的猩红。


    “疼吗?”虞晚冷声问着。


    苏子衿仰起头,墨瞳里的水光破碎成一片晶亮,却努力绽开一个笑:“不疼。”


    “撒谎。”虞晚冷嗤,双手落下撑着床榻,下意识给他腾出一些空间来。


    “嗯……疼。”苏子衿眼眶盛满的泪终是溢了出来,顺着眼尾滚落,无声地滴进床褥,晕开极小的一团水渍。


    “可是,殿下……您比较疼。”


    他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忽而松开紧攥着床单的手,手臂颤抖着抬起,虚虚环住了她的脖颈。


    “我能感受到,您心里很疼。”


    “如果对我做些什么,能让您舒服些,您便对我做吧。”


    他动作很轻,胸口朝上微抬,摆出完全不设防的动作。


    衣物本就是极好的材质,柔软得不可思议,自是受不住他这个动作,散得更开,撞入满眼莹白。


    “何况,我这身子早就是您的了,我心甘情愿……”他缓缓仰起头,将修长的脖颈也一并露出,烛光下,摇晃出一段优美又脆弱的线条。


    “要我吧,殿下。”


    虞晚呼吸乱了一刻,她低头看着面前的人,眼神一点点暗下。


    心底像被什么东西挠了过去,悄然间落了一颗脆弱的种子,明明羸弱得不堪一击,却悄然填补了一丝丝极小的空洞。


    哪怕对比那大片空洞仍是不值一提,却升起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


    她站直了身体,不再压着他。


    “太晚了。”虞晚伸手,动作无形中轻了许多,将一缕黏在他唇边的墨发拨开,“好好休息。”


    她吹熄了床边的油灯,只留门外一盏守夜灯。


    室内骤然暗了下来,模糊了两人的面容。


    苏子衿还未从这突生的变化中反应过来,眼前就只剩一片昏黄。


    他心跳得好快,原本绝望到几乎熄灭的心一阵扑通乱跳,硬是跳出丝丝缕缕的甜意来。


    她……


    苏子衿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身体还因刚才的激烈而微微颤抖,唇上的伤口也还在隐隐刺痛。


    可……好像也不是很疼了。


    他缓缓坐起身,褪下外袍整整齐齐叠好放在一旁,这才小心翼翼地爬上了床,在床的内侧蜷缩着钻入被窝。


    “您也上来休息。”苏子衿蜷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勾人的凤眸,就着微弱的光线朝虞晚看去。


    他听见她应声,走向床的另一侧,和衣躺下,背对着他。


    床很大,大到中间隔着的距离宛若一条巨大的鸿沟。


    被子被顶起后,有寒风从中钻入,被窝怎么也暖不起来。


    苏子衿望着虞晚疏离的背影,小心翼翼地朝她挪近了一些,伸手将被子拽下,分着自己那一边的被子填补她背后的空隙。


    没关系,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他将被子给她盖严实后,面对着她的背影,缓缓地闭上眼。


    就在苏子衿以为今夜就会在这片无声的黑暗中度过时,虞晚的声音响起,带着她本音中独有的软调,不是刻意压低放冷,而是独有的柔软。


    她说:“以后,你不必对我用尊称。”


    苏子衿的心猛地一跳,又听见她的下一句话:“阿瑾平时唤我阿晚,或是阿晚姐姐。”


    “你……挑一个吧。”


    她的话音落下,他双眸抑制不住地睁大了些,眼底又酸得厉害。


    他将自己的脸缩进了被窝一些,耳尖都开始发烫。


    良久,他的声音从被窝中闷闷地传了出来。


    “……姐姐。”


    第34章 第 34 章 不为悦人,只为悦己。……


    苏子衿那声称呼唤出口, 久久没有等到回应。


    空气中只剩呼吸声,一声轻一声沉,伴随着身体的微微起伏。


    她……睡着了。


    苏子衿连呼吸都下意识放浅几分。


    眼睛彻底适应了黑暗之后, 门外昏黄的灯透入微光,仿佛朦胧了一圈光影在她的发丝上。


    苏子衿痴痴地望着虞晚的后脑勺, 思绪前所未有的混乱不堪。


    整颗心都被填满,全是她的影子。


    她离得好近, 他可不可以再靠近一点。


    不,不行。


    她睡得好浅, 身子微微蜷缩着, 显得很不安心。


    这般想着,他四肢仿佛被绳索无形中捆住,不敢有半分动弹。


    整个人僵直在被窝中,像个呆滞的木偶。


    他睡不着, 也不想睡,像个见不得光的小偷,贪婪地呼吸着属于虞晚的气息,目光描摹着她的背影。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 直到虞晚似是梦呓般发出些呢喃。


    “嗯……”


    声音响起的瞬间, 苏子衿浑身更僵硬了些, 甚至忍不住开始屏息, 生怕弄醒她。


    床板吱呀响了一声,紧接着有翻身带起的衣物窸窣声。


    还未等苏子衿反应过来,便落入了一个柔软的怀抱。


    四面八方涌入的全是那幽甜的香气,和近在咫尺的温暖。


    她……抱住了他。


    那幽微却无处不在的气味充斥在口鼻之间,大脑嗡鸣中,浑身都开始发软。


    他几乎要溺毙在其中, 感受着环抱的力道,和那贴着他,微微起伏的胸口。


    好近。


    近到模糊了现实与梦境。


    苏子衿有些喘不过来气,仿佛有滚烫的血液从四肢逆流而上,所到之处都是一片酥麻的眩晕。


    在这眩晕之中,是整个胸膛被填满的……安心。


    苏子衿不敢有大的动作,只能小幅度地、细微地更靠近一些,让她抱得更舒服一些。


    脸颊一侧依赖地蹭了蹭她的臂弯。


    一直被强行压抑的睡意在这令人着迷的舒适中席卷而来。


    他的意识突然开始有些模糊,眼皮变得沉重,力气也从身体开始抽离。


    彻底陷入一片虚无之前,他只剩一个念头:若这是梦,他宁愿就此陷入梦中,不醒也罢。


    *


    清晨,呼啸的风吹在树上,带动一片喧嚣的细响。


    虞晚睡醒时,先听到的便是外面起风了。


    即便有暖炭,也能从空气中感受到几分降温的征兆。


    这一夜,她睡得很好,前所未有的好。


    没有七零八落的梦境,也没有在半梦半醒间反复聆听感官中的每一丝动静。


    只剩一片安宁的黑暗,一夜无梦直至天明。


    她动了动身体,却察觉到怀中好像多了个沉甸甸的事物。


    虞晚缓缓睁开眼,先入目的是苏子衿的睡颜。


    苏子衿面向她,长长的睫毛平稳地随着呼吸起伏,平日里那双勾人的凤眼安然闭合,几缕发丝散落在枕上。一动不动,睡得很香。


    他在睡梦中显得异常安宁,与平时的模样完全不同。


    周身多了几分温润,混着皂香萦绕在鼻尖。


    虞晚没有动,这个姿势……只能是她睡迷糊后自己做出来的。


    但很意外的,她并不排斥。


    一声迷蒙的哼声从苏子衿喉间溢出,那双乖顺敛着的眼慢慢睁开,带着刚睡醒的茫然和雾气,一双瞳孔似黑琉璃蒙上一层纱。


    “唔……”


    他睁开眼,似是迟钝一般缓慢地眨了眨眼。


    然后,肉眼可见的,从耳尖开始漫出一层粉意,向外扩散,直至白皙的脖颈。


    “早,早安。”苏子衿磕巴一瞬,耳尖更红了,别开脸不敢看她,小声地挤出一句:“姐姐……”


    他唤出口的瞬间,虞晚一愣,这才想起自己昨夜睡前说的话。


    “嗯。”她松开手,从床上坐起来。散乱的头发溜到肩前,她未曾顾及,暗自动了动有些发麻的手臂。


    就在这时,苏子衿也坐了起来,抬手径直扶上她的手臂,有轻有重地按捏。


    他的指尖力道不大,却精准地按在酸麻的筋络上。


    虞晚下意识想抽回手,却在那极为老练的揉捏中顿住动作。


    很快,酸麻的手臂渐渐缓过来。


    她侧头望去。


    苏子衿低垂着眼,乌墨般的长发自肩头滑落,几缕发丝悬在空中,隐隐露出泛红的耳廓。


    他神情专注,动作没有半分杂念,精准又熟练。


    虞晚的目光从他的耳廓移开,落到他专注的侧脸上,又慢慢滑到他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上。


    这双手昨夜还颤抖的、小心翼翼的,只为勾住她的小指。


    酸麻感渐渐褪去时,有种陌生又温热的暖流,一缕缕浇入心田那颗娇弱的种子上。


    “够了。”她收回了视线。


    虞晚将手臂抽回,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


    她没再看他,径直起身走向衣柜,自行换好一身衣服后,坐在梳妆台前。


    依旧是那身雪青色,依旧是慵懒地将一头光滑的发丝随意铺在背后。


    睡得好了,她面色也多了一缕血色。


    她拿起檀木梳,有一搭没一搭地梳头。


    有声音从背后响起:“在戏班,班主说脸面便是台面。”


    苏子衿走到她的身侧,俯身拿起一支螺子黛在手中,“可子衿觉得,这人呐,面上带些颜色了,心里头自然也就舒坦了。”


    他耳朵那点红在清晨的熹微中分外明显,声音却稳了不少。


    “所以,让我……为你描一次妆,好吗?”


    “不为悦人,只为悦己。”


    虞晚透过镜子看着他的侧脸,被打磨的光滑的铜镜也清晰照出他脖上透出的粉意,鲜明得像初染的胭脂。


    那笨拙又恳切的举动,让她不知怎的,没有开口拒绝。


    或许是昨夜那个难得的好眠,让她的心跟着一并柔软了些。


    虞晚没回答好或者不好,只是将手中的檀木梳放下。


    梳落台面时,几乎没有发出声响。


    她靠在椅子上,闭上眼,默许了。


    衣料摩擦的声音近在咫尺,紧跟着就是螺子黛微凉而细腻的触感落在眉骨上。


    刻意放轻的呼吸无法避免地落在面上,带着痒意,与那皂香混在一起。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也很专注。


    螺子黛的尖梢在眉毛上一点点移动时传来轻压的触感,伴随他手指触碰时更高的温度。


    “姐姐的眉型真好看。”他说。


    那声音里带着藏得极深的眷恋。


    闭眼时,感官被无限放大,她能感受到螺子黛在眉上描画时放轻的力道。


    她听见他放下手中的物件,随即又拾起了另一样。


    虞晚没动,也没睁眼去看镜子,只是忽然想起多年前,裴瑾不知从哪听说的贴花黄的妆扮,寻来许多金箔裁剪出形状来。


    可金箔细软,裴瑾手还笨,形状是半点没有的,还弄得满手金光闪闪。


    他又不肯服输,严肃着一张脸,将“剪”出的形贴上她的眉心。


    “阿晚最是好看!”裴瑾如释重负地拍去手上的金粉,面上多了几分得意。


    她记得她特意去镜前照了照,眉心那点金色,圆不似圆,形又无形,哪有半点花黄的模样。


    可她到底没忍心戳穿他。


    阿瑾像个小气包,一戳就鼓起来,实在不好哄。


    虞晚正想着过往,忽而感觉眉心一凉。


    那触感很奇特,像羽毛的尖端拂过,又像雪花在额间融化。痒意从眉心处蔓延开,转瞬即逝。


    他离得很近,近到她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干净的皂香,混着一点点只属于他个人的、被体温烘暖的气息。


    这味道,好似和一夜无梦的好眠缠绕在一起,再也分不清你我。


    她忽然觉得,他仿佛是一个空荡的器皿。


    她倾注何种香气,他便萦绕何种气息;她赋予何种形状,他便呈现何种姿态……


    她几次想出声或是睁眼看看,最终都化成了无声的沉默。


    罢了,随他去吧。


    时间一点点过去,只剩苏子衿清浅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开始落雪的声响。


    “好了。”苏子衿低声说着。


    虞晚缓缓睁开眼,望向镜中。


    镜中照出的依旧是她熟悉的眉眼,那两道柳眉经他修饰后,颜色更均匀了,显得雾茸茸的。


    眉心处多了一抹小小的红色凤尾花,花钿画得细致,线条极为流畅。


    那花钿如雪中落梅,瞬间驱散了几分病气,多了些鲜活。


    “手艺不错。”她淡淡开口,敛去眼中复杂的情绪。


    一直候在旁的苏子衿紧绷的肩线松了许多,眼中多出几分亮光。


    “您……”他舌头似打了个卷,硬生生把话绕了回来:“你喜欢便好。”


    虞晚没有接话,拿起桌上一盒口脂,指尖正欲蘸取却又顿住。


    她看着镜中眉心那点鲜活的红,又透过镜子看着那个因她一句夸赞而眼眸发亮,却又拼命克制着的苏子衿。


    他像一只闯入她院中的小兽,浑身满是泥泞和鲜血淋漓,赶也赶不走。纵然拿起扫帚真摔过去,也只是呜咽一声躲在角落里独自舔舐自己的伤口。


    然后,在第二天,再次固执地、傻乎乎地,想为她衔来一朵枝头上新生的花骨朵。


    她胸口极轻地起伏一瞬,似是叹息般落下。


    也罢。


    “私下里无人时,”她手指蘸取少许口脂,按在自己的唇上,“你若是想练戏,便练吧。”


    “但人前须收敛。”


    第35章 第 35 章 “原来,她并不讨厌这样……


    寝室内一片寂静, 静得能听见雪堆满枝头又落地的扑簌声。


    只穿着一身雪白里衣的苏子衿僵在原地,像是没听清,又像是不敢信。


    他怔怔望着虞晚的侧脸, 喉结上下滚动,艰难地出声, 称呼都来不及换:“您……说什么?”


    嗓音里带着干涩和余音的颤意。


    虞晚从容地用指腹将唇上的口脂晕开,贯来苍白的唇在此刻染上一抹艳丽的气色。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 有些不习惯突然鲜活的自己。


    听见苏子衿不可置信的话,她指节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怎么, 还需要我说第二遍?”


    不是幻觉……


    苏子衿下意识想咬唇, 牙齿还未触碰到又想起她不允许自己做这个动作。


    可胸口涌起一股巨大的喜悦,冲垮了他所有的克制。


    有热意涌上心头,朝眼眶一拥而上。


    苏子衿踉跄着后退半步,呼吸急促几分, 眼圈蓦地有湿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滚落而出。


    他低下头,用尽全力从喉咙里挤出声音:“谢谢……谢谢您……”


    他以为,从那墓陵出来之后,便再也不能唱戏了。


    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也要就此一同丢在墓陵之中, 给那裴瑾一同陪葬。


    却未曾想……


    虞晚站起身, 瞥他一眼:“愣着做什么?”


    苏子衿抿抿唇, 眼圈红透泛着水光, 却强忍着未曾掉落。


    他并未急着开始,而是垂下眼,用颤着的指尖细细抚平里衣上最后一丝褶皱。


    随后,他左脚向前踏出半步。


    纵使没有水袖,手却也虚空一扬后挽起,仿佛真的有一道无形的水袖在空中挥出又被收回。


    这不寻常的举动, 让本欲转身的虞晚顿住脚步,回首投来疑惑的一瞥。


    在她的注视下,苏子衿双手的食指与小指微抬,交叠于左腰侧,屈膝深深一福,行了一个完整而郑重的躬身礼。


    “谢……公主殿下。”


    语罢,那蓄了已久的泪从眼尾滑落,在空中划出一道透亮的银线,圆滚地砸在地面上,晕湿了一小滴砖面。


    虞晚手指微缩,默了许久说道:“戏还未唱,何须行此大礼。”


    “不是为戏,是为您。”苏子衿的话音落下,室内唯余他压抑的抽噎声。


    虞晚目光落在地面上不起眼的水渍,最终静默地转过身,走向窗边,看着窗外的雪粒子洋洋洒洒变成雪花。


    “今日天寒。”她背对着他,声音平淡:“仔细嗓子。”


    末了,她似是在故意补充着什么一般,添了一句:“既顶着这张脸,便不能配一副破锣嗓子。”


    空气中似有若无的抽泣声消散了。


    虞晚视线还落在窗外飞洒的雪花上。


    她没有回头看,只觉得他大约又是哭红了一双眼,或是自怨自艾的自卑模样。


    一次两次尚可,次数多了……她有些不耐烦。


    “是。”身后传来他的声音,伴随着细微的脚步声,“这身子从外到内,都是属于您的。”


    苏子衿开口,声音还残留着哭过的低哑,但那颤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尘埃落定的平稳。


    “自是不能有半分损害。”


    这出乎意料的反应让虞晚微挑起眉,侧首望去。


    他那双前一刻盈满泪水的双眼仿佛被尽数洗净,只剩澄净的亮,甚至……比方才更加灼人。


    “你知道便好。”虞晚应声,窗边的寒风与室内的暖意交融之后,反倒平衡了温度,混着那恰到好处的湿气与清新。


    “是,既是要好好保管,这面容自也需些颜色。”


    “子衿斗胆,”苏子衿凑近,温热的呼吸已经拂过她的面庞,“……分姐姐些口脂。”


    他的面容近在咫尺,眼尾还晕着熏红,偏那双眸如琉璃般透亮。


    虞晚身形未动,只是轻哼一声:“哦?”


    这一声,仿佛让苏子衿得到某种默许,他的唇轻柔地印了上来。


    微凉的唇瓣贴在她带着艳丽口脂的唇上,停留、轻抿、沾染。


    那双眼已经闭上,睫毛却轻颤不已,似紧张,又似别的难以名状的情绪。


    呼吸间全是他身上的气味,是公主府常用的花皂香。


    她没有闭眼,也没有回应,既不反对,也没有反客为主。


    只在偶尔眨眼时,心里模模糊糊地冒出一个想法。


    他用的那种花皂,该换了。


    唇瓣相贴的时间并不长。


    虞晚只觉他的唇从一开始的微凉,到后面格外的烫人。


    呼吸散开,苏子衿睁开眼,眼神干净,动作却带着不自知的勾人的媚意。


    他后撤一步,虞晚清楚地看见他面上到耳后根的红意。


    那抹属于她的颜色,渡到他淡色的唇上,莫名显得……妖异。


    “这样,”他微微偏头,声音放得轻缓,说话间受窗外气温影响散出些许的白雾,“可还算……不负这张脸?”


    虞晚的手扶上窗边,无意识地蜷缩一下,她抿抿唇,将唇上的颜色重新晕染均匀。


    她看着他被染红的唇,默了片刻终是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些软化的意味。


    “胆子不小。”


    说完她不等回复,率先朝门口走去:“换好衣服来书房。”


    落在身后的苏子衿的手抚上自己滚烫的唇,勾起一抹弧度,声音很轻,似在自言自语:“是姐姐允我的。”


    而后他走去床边,拾起昨夜叠好的衣服一件件慢条斯理地穿上身,细细捋平每一道褶皱。


    眼眸流转间,他垂眸轻笑一声。


    “原来,她并不讨厌这样……”


    *


    日子一天天过去,雪在扬州城内覆了薄薄一层。


    府中的生活一如既往,只是府门前的车马来往更加频繁了些。


    “公主,老将军的加急信件。”夏蝉走入书房,分别放了两封信件,她压低声音:“还有,近日扬州城来往人数明显增多。”


    “按理说,冬日正寒,本不该如此。”


    夏蝉停顿片刻说道:“大约是他们开始有所行动了。”


    “终是忍不住了么。”


    虞晚靠在椅背上,接过信件扫一眼。


    信件上面仍是寥寥四字——安好勿念。


    只是这次纸张明显更干净,没有先前那种被查探过后繁杂的气味。


    虞晚烧去信纸,目光转向夏蝉:“东西取来了吗?”


    “是。”夏蝉抬手,有几名侍女将一把看着保养极好的瑶筝置于案上,“不过公主,这是裴侯爷先前赠您的生辰礼,您特意让人从京城带来,可是有什么安排?”


    “这琴,阿瑾幼年时极喜欢。”虞晚没直接回答,只是起身拂上琴弦,一根根拨响,“夏蝉,你还记得吗?”


    夏蝉思索片刻。


    “奴婢想想……这琴,裴夫人也甚是喜爱,当时裴公子好似是偷偷取来的,抚响后……”


    她忽而抬眸,眼神里疑惑更浓:“若奴婢没记错的话,那好像是裴夫人第一次当众责罚了裴公子。”


    “可是,这其中有什么关联吗?”


    虞晚不咸不淡地补充:“后来是裴承砚阻拦下来,此事才平息的。”


    自亲眼见裴瑾尸骨之后,她便不再唤裴侯爷,而是直呼其名。


    夏蝉更疑惑了,她视线在虞晚平静的面庞上扫过,又落在一旁乖顺坐着看书不曾抬头的苏子衿身上,自己则苦思冥想了一会。


    下一刻,她眼神亮起一些:“奴婢明白了。”


    “您是想彻底坐实苏公子的身份?”


    “裴侯爷一直希望庶子继承侯府爵位却屡次被您拦下,若是让众人确认了苏公子为裴公子,以他的性子定会恼羞成怒。”


    见虞晚没说话,夏蝉只好继续推断:“您是想让他恼怒中露出一些什么马脚?好以此寻找更多的证据?”


    毕竟虽没有证据,可是让裴瑾身死的最大嫌疑人,便是裴侯爷了。


    虞晚又拨弄一根弦,弦音清脆,纵是多年未响,但在细致保养下,音色仍是极好。


    她的手掌按在震响的弦上,将声音压下去,偏头看向听得云里雾里的苏子衿。


    “证据?”她抬眸,对视上苏子衿,“我不需要证据,我要他自己亲自来确认。”


    “公主的意思是……”夏蝉瞪大了眼睛,愣是没敢把后面的话说完,结结巴巴地将话头转移:“可是,裴侯爷远在京城,他会亲自来扬州城吗?”


    “他会。”


    虞晚道:“谋害嫡子,本是死罪。”


    夏蝉只是稍微想想便懂了,震惊到瞳孔微缩,“奴婢明白了,他既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必然是为了隐藏更重要的事情……”


    “而您让苏公子抚琴……”她继续说道:“因为无论是真是假,他都会来,且不敢假手于他人。”


    虞晚没回复,而是靠近苏子衿,挑起他的下巴,“三日后,扬州刺史不是要大办一场赏雪宴么,苏子衿,到时你随我一同前去。”


    苏子衿缓慢地眨着眼,顺从地依着她的手指点了点头。


    “届时,弹什么不重要,你只需要拨响后说一句……”


    她顿了顿,在他耳边轻声道:“娘亲的琴,音色依旧。”


    在苏子衿愣神时,虞晚收回手,转身看向门外,门外多日大雪已转为零星的小雪。


    夏蝉终是忍不住了,她面色煞白一片,声音都稳不住了:“可是,可是公主……”


    “这般直接,会不会太冒险了?还是好生谋划为上……”


    虞晚勾唇,侧首看向夏蝉:“母妃说过,我们武将之后,没有怂的。”


    “那些细致的谋划,一环扣一环的算计,或许更体面。”她眸中多了几分看不懂的意味,似有团压抑许久的火在里面灼灼而烧。


    “可体面杀不了人。”


    “我要的,是刀刀见血。”


    第36章 200营养液加更 “给本宫,拿下。”……


    栖雪台。


    扬州城最佳赏景地, 春可赏花,夏可游船,秋可对诗, 冬可赏雪。


    有临水的亭台楼阁和成片的湖景,穿插着碎石小道, 走过便是一片开阔的庭院。


    “听说了吗?那位四公主来扬州了。”


    “四公主?”


    “你不知道?便是体弱多病的那位,常年窝在京城, 来扬州也是足不出户,听闻今日会前来, 咱们总算能一睹这位的真容了。”


    庭院中, 三三两两的人群聚集在一块议论纷纷。


    扬州城民风开放,常有男男女女共同对弈诗句,或是辩驳不同观点,乃是常事。


    湖边, 一身翠裳的官家小姐语气颇为感慨与身边几名女子说道:“四公主实是痴情,寻那不见下落的未婚夫婿多年,当真是重情重义。”


    正说着,一书生摇着折扇路过, 面上浮出不赞同之色:“痴情?嘿, 诸位姑娘心地真好, 管这叫痴情。依我看, 这哪是痴情,是魔怔了!怕不是……”


    他摇头晃脑,指了指太阳穴处:“这里有问题。”


    “你!”翠裳女子不忿,刚欲开口辩驳又见与其同行的书生们一脸赞同。


    书生将折扇一收,敲着手心继续道:“你说她图什么?啊?为一个生死不知的人,找这么多年?说句大不敬的, 她寻的那人怕是坟头草都几丈高了吧?”


    同行的书生们哄笑着,有人附和着:“兄台话糙理不糙。”


    见有人附和他,他说得更来劲了,他一抖手中折扇张开,自诩风流地摇了摇:“再说她那身子骨,一天天药都喝不停。不好好在皇城里将养着,非要折腾,这不是给宫里贵人们添堵吗?”


    他朝京城的方向遥遥抱拳:“当今圣上治理天下,还成天为她提心吊胆,咱且不论孝道了,若是干扰了圣上心绪,简直就是弃天下于不顾,祸国殃民了!”


    “诸位,我说得在不在理?”


    周围一片赞同之声。


    翠裳女子气结:“你……你这是强词夺理!”


    那书生却逼近了一步,刻意压低了声音,面上带着讽笑:“姑娘,你细想。她要真像贵妃娘娘那样貌若天仙,还愁嫁?”


    “京城里王孙公子那么多,求圣意的都数不胜数,怎得就无人上门?偏要守着个死鬼?该不会是……有些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疾吧?”


    站在他身后始终附和的书生忍不住插嘴,挤眉弄眼地说着:“许是气力大,毕竟武将门第出来的,各个身强力壮,胸口可碎石呢。”


    “诶!可如今病成这副模样,怕是走路都带喘,唯一的长处也没了。可不就只剩那点痴情的故事可讲了么?”


    翠裳女子眉头紧皱,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跺脚气极:“各位兄台实在枉为读书人,怪不得年年上考,年年落榜。”


    此言一出,书生们仿若被戳了肺管子,一个个脸色憋得涨红。


    摇折扇的那名书生,连声音都变得异常高亢:“我等落榜,不过是时运不济罢了!总好过某些人,除了会投胎一无是处!”


    “一个病秧子,倒被你们这些女子捧成了痴情种?”


    “笑话,真是天大的笑话。”


    此时,瑶台处传来官员们的敬酒恭维之声。


    那个摇着折扇的书生话音登时一收,余光扫过去,面色上的不忿收了几分。


    他眯起眼朝被气得俏脸通红的翠裳女子说道:“今日这栖雪台当真是热闹,瞧瞧,那不是裴侯爷么?”


    “你既心疼这四公主殿下,咱今儿个便与你好生说道说道。”


    不待她回话,他便续上话:“你瞧那裴侯爷,人家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位公主殿下偏要满天下地寻,这不就是一遍遍地掀人家的伤疤,往裴侯爷心窝子里捅刀子吗?”


    他故意提高音量:“所以说嘛,这哪里是痴情!简直完全不顾及生者的感受嘛!”


    远处,裴承砚刚饮下一杯酒,满脸红光。


    他将那边闹哄哄的议论声听在耳中,面上多了几分满意之色。


    又一杯酒敬来:“裴侯爷此行辛苦了,您夫人名下的那些铺子红火着呢,实在无需您这特意跑一趟。”


    裴承砚笑得眼角皱纹炸成花:“夫人生前常说,这些营生所获,总得分些去助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们。她心善,见不得人间疾苦。如今……”


    他似是说不下去,摇摇头:“我操持这些,也不过是全他们生前一点念想,聊以藉慰罢了。”


    “侯爷大善!下官敬您一杯。”


    栖雪台酒意正浓,议论、作诗,一时间将气氛推向高潮。


    似是主人公皆已到场,连一旁准备在雪中起舞的舞女们也已在等候。


    扬州刺史刚敬完裴承砚,此时有些拿捏不定。


    正犹疑时,那摇着扇的书生,声音不高不低,却恰好能清楚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怕不是病重……来不了了吧?”


    “亦或是当真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话未说完,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异常整齐地踏在碎石小道上。


    众人下意识地循声望去,那拿扇书生硬是憋回自己的话语,悻悻瞧去。


    两队锦衣卫无声地涌入,瞬间将整个庭院包围其中。


    他们的手搭在腰间的佩剑上,剑尚未出鞘,却散发出一股令人胆寒的气势。


    方才还热闹的庭院霎时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后面走出的一行人身上。


    两道身影出现,身后跟着几名侍女,缓缓步入庭院中。


    为首两人穿着同样色调的雪青色棉夹袄,几乎要与周边的雪景融为一体,可在光线下,衣摆处用暗金色绣出的龙纹若隐若现。


    虞晚衣袍外还披着一袭同色调斗篷,斗篷周边毛茸茸的狐毛领口缠在脖间,衬出一张巴掌大的脸。


    她额间点着精致的花钿,与口脂同色,给本就动人心魄的五官更增几分艳色。


    在她身旁还跟着高一头穿同色衣裳的人,脸被兜帽挡去大半,看不清楚相貌,只能看见一张颜色微淡的薄唇。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带着与生俱来的极致的优雅和气势。


    先前谈论的最凶的书生们,辨认出来人后,安静一阵,面上颜色一点点褪去,皆是面如土色。


    那名拿折扇的书生手都僵在了半空中,满脸写着不可置信。


    他们从未想过,传闻中的四公主,与他们讨论的竟是半点不相干。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聚集在了虞晚的身上,面上浮现出刹那的失神与恍惚,似是被面容惊到,亦或是被那出场的阵仗惊到。


    唯有裴承砚的眼神,死死地定在她身边那个对比起来并没有多少存在感的身影上,似是要穿透那兜帽看清对方的相貌。


    “公主。”一名侍卫快步上前,俯身附耳在虞晚耳边禀报了些什么。


    众人忍不住屏息着,而方才议论最凶的书生们此时脚都有些发软。


    虞晚顺着侍卫暗示的方向,平淡地扫过那群书生,却没有半分停留,视线便慢慢移到裴承砚身上,仿佛多看一眼那些无名之人都浪费时间。


    可就是这一眼,却让那些书生感到比周边风雪更强烈的寒意。


    啪的一声,有东西落在地上的声音响起。


    先前那名拿折扇的书生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连带折扇一并落地,脸色白得与死人无异。


    他何曾见过真正的贵人,眼前这裴侯爷便是他此生见过的最高地位之人了,他每年见的最多的顶多也就是监考官,而这些官员,竟无一人能比得上这四公主的气势。


    她的眼神……


    仿佛在看一个无足轻重的……死人。


    这个念头升起时,他几乎想要抬起手,狠狠扇向刚刚胡言乱语的自己。


    虞晚却没有将半分注意力放在别处,待走到庭院正中心时,目光不经意扫过裴承砚刚饮尽的酒杯上,而后移到身侧。


    她侧身,动作亲昵地将身边之人的兜帽摘下。


    “挡着可就看不见更好的风景了。”她声音很软。


    兜帽摘下的瞬间,苏子衿原本被帽兜住的满头墨发倾泻而出,披散满肩。


    凤眼微微上挑,肤白如玉,五官漂亮到雌雄莫辨的地步。


    他只是站在那,便宛若自成一幅画,一身雪青衣裳衬得五官愈发俊美。


    裴承砚本就死盯着苏子衿,此时似是见鬼一般,面色与周围的雪景一般苍白。


    虞晚好似才发现他一般:“嗯?原来裴侯爷也在啊。”


    裴承砚视线骤然收回,强压着心底的惊骇,胸膛起伏一瞬后,面上的笑反而真切几分。


    他从高座上走下,距约两人宽时停下。


    “公主殿下。”他嘴角噙着一抹笑,似是发现什么新奇事物般上下打量着苏子衿,随后露出几分无奈看向虞晚:“您这是……换口味了?”


    裴承砚双手做揖一拜,面上的笑陡然散去,多了几分痛意。


    “臣知晓您思念瑾儿,可您就算再思念,也不能找这么一个不清不白的东西,来玷污瑾儿名声啊。”


    “这人相貌或有几分相似,可这身段、眉眼,一看就是那等腌臜地方出来的玩意儿。”


    他声音高了几分,好让所有人都听见他的话语:“瑾儿何至于此,要被您这般折辱啊!”


    虞晚未被影响,反而抬手轻轻抚上苏子衿的眉眼,动作轻柔。


    “他这么说呢。”


    “嗯。”苏子衿蹭了蹭她的手指,嘴角亦牵出一丝浅笑,“阿晚姐姐,好吵。”


    “裴承砚,”虞晚勾唇,忽而转头看过去,“你还是多费心一下你自己的命吧。”


    她唇边的弧度忽然散得干净,仿佛一阵风般,去时感受不到丁点温度。


    “来人。”


    将整个庭院围住的锦衣卫们纷纷拔出腰间的佩刀,一时间刀脱鞘声齐刷刷响起。


    “给本宫,拿下。”——


    作者有话说:晚点还有一更。


    第37章 第 37 章 “他回不来了,再也回不……


    锦衣卫脚步密集, 将人团团围住。


    裴承砚回想过往,他屡次在虞晚手下吃瘪,在大庭广众之下丢尽颜面, 忍不住大步后退。


    “公主这是作甚?”


    “你素来娇纵跋扈,屡次将臣的颜面踏地上踩, 不顾礼仪,以往臣不与你计较, 忍忍便也罢了。”


    他指着苏子衿,面色悲戚:“可眼下, 你竟找这么个下九流, 扮作我儿来恶心我!”


    苏子衿望着面前这方才便觉得有些熟悉的面庞,不知怎的,心头突生出满腔恨意。


    那恨意来得突然,仿佛整个人被扔进油锅里反复煎烤, 身体每一处都痛得想逃窜。


    他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攥紧了拳。


    这细小的动作被虞晚察觉,她侧身将他的兜帽戴上,遮住大半张脸:“本想让你看看风景, 不过天寒, 景又脏, 没什么好看的。”


    苏子衿微怔, 视线被遮挡暗下几分,除了她,再看不见其他人。


    胸口那没由来的情绪被更多新的甜意填满。


    哪怕眼下她是为了做戏,也足以令他贪恋。


    此时,锦衣卫上前抓住裴承砚的两只手臂往后掰。


    裴承砚没有反抗,只是面上的痛意更浓。


    “虞晚!”他竟连名带姓斥出声, “满朝文武谁人不知你思念成魔,陛下多次为你寻药问医,就是盼你好起来!”


    “念在你是因瑾儿如此,老臣才对你一让再让。”


    裴承砚说着,禁不住老泪纵横,混着酒意竟是看出几分老父亲的悲怆来。


    “可你唯独不能糟践我儿!瑾儿知礼守礼,性子温厚,自幼由夫人精心教导,规矩从未错过半分。”


    “岂是你随便找个人便能替的?”


    全场哗然。


    方才跪在地上宛若小丑的折扇书生抬起头,眼见裴侯爷这番声泪俱下的模样引得全场动容,起了心思。


    他暗自分析一番后,壮起胆子站起来,朝虞晚的方向草草一揖:“公、公主殿下!小生……小生斗胆一言!”


    “您既贵为公主,更应为天下女子之表率,当以仁孝为上。您这般……这般对待一位爱子心切的老臣,岂非寒了天下为人父母者之心?”


    他说着,见周围的人虽不敢出声,但他们面上隐有赞同之色,那有些磕巴的嘴皮子突然就流畅起来。


    “世间女子皆应通读《女诫》,纵然您金枝玉叶,可也应读过,女子三从四德……”


    他话还没说完,靠近的锦衣卫便用剑鞘直接将人打翻在地上,甚至无需虞晚做任何指示。


    书生的痛呼正要出口时,被那出鞘的剑泛出的银光吓得硬生生噎了回去。


    “聒噪。”虞晚抱着手中的暖炉,指尖轻划过上面的纹路。


    她终于缓缓抬眸,目光先扫过地上瑟瑟发抖的书生。


    “《女诫》?”她念完倒是轻轻笑了:“教女子卑弱,可是为了让天下男子安心?”


    夏蝉在她的身后抬高了音量:“妄议公主,按律当以杖刑,拖下去!”


    书生不可置信,连求饶声都来不及发出便被拖下去,很快就有闷响声传来。


    全场更安静了,就连恸哭的裴承砚都停顿了一会。


    虞晚挪开视线,终于将所有注意力落在面前的裴承砚身上。


    “你方才,叫本宫什么?”


    原本满脸悲痛的裴承砚一噎,回道:“公主殿下恕罪,臣方才是一时心切,实是为守我儿名节。”


    “您还未回臣,您为何要寻一个赝品来……”


    他正欲说,却见虞晚面上绽开一抹笑,带着病气和些许看不懂的疯狂。


    “直唤本宫名讳……”


    虞晚低头,用气音一般的声音说着:“杀。”


    “什、什么?”裴承砚满脸不可思议和惊恐,他完全没想过虞晚并不按套路出牌。


    “臣罪不至死吧?!四公主!你何来的权利?”


    回应他的,是泛着寒光的剑,在雪地中闪过一道银光。


    剑出鞘时,饶是周围众人再如何沉默,都忍不住发出惊呼声。


    扬州刺史手中的酒杯都摔在了地上,四分五裂的声响被淹没在此起彼伏的倒吸气中。


    那群议论过虞晚的书生们此时,面上没有半点人色,惨白一片,身体更是摇摇欲坠。


    对比起旁边正在受杖刑的那名书生,他们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面前这位四公主,不是对他们手下留情了。


    而是……从未将他们放在眼里过。


    连侯爷都敢说杀便杀,何况他们一介白身,身后空无一人。


    他们议论的不是四公主,而是在用自己的命在刀尖上起舞。


    在一片惊恐与混乱中,唯有苏子衿静得像融于空气中一般,他没有后退,反而微微侧头,那双藏在兜帽之下的凤眼亮得惊人,里面含着近乎痴迷的狂热。


    众人视线的中心,纷纷聚焦在裴承砚身上。


    他所有声音都卡在喉咙里,翻天覆地的恐惧已经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


    他嘶哑着嗓子想喊,却发不出半点声响,对死的恐惧压倒一切,他再顾不上什么体面,什么身份都抛却脑后。身体像条蛆虫一般疯狂扭动起来,用尽平生的力气试图挣脱身后钳住他的手。


    他浑身都开始肉眼可见地发抖,脸上扭曲得宛若恶鬼,喉中只剩无尽的、听不出字句的咕哝声。


    虞晚抬起手,手指在虚空中轻轻一点,面上带着能燃烬一切的笑:“裴承砚。”


    她压低嗓音,用只有周围几人能听见的音量说道:“下去……陪我的阿瑾。”


    听到虞晚的话后,还在疯狂挣扎的裴承砚动作生生顿住,他似是意识到自己必死了,喉咙不断发出嗬嗬的声音,脸上煞白的颜色逐渐朝猪肝色转移。


    他那双浑浊的眼球疯狂转动着,瞳孔缩小成两个小小的黑点。


    “斩。”


    锋利的剑高高举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凛冽的弧度,雪花裹着气流缠绕上剑刃,给那一层亮到能反光的刀具上蒙上一层寒霜。


    “啊!!!”


    裴承砚拼死发出一声如兽般的嘶吼声。


    虞晚手指狠狠掐进掌心,眼神一刻也没有从他身上离开过。


    她要亲眼看着裴承砚下地狱,她只恨,不能将其千刀万剐,反给他一个痛快的死法。


    她要用那一片的鲜血,来祭奠阿瑾的亡灵。


    就在刀即将落下时,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到近,马上之人高举一个明黄的卷轴,轴边流苏鲜红,飘散在空中。


    “圣旨到——”


    “快住手!”


    虞晚眼神骤然变冷:“动手。”


    锦衣卫毫不犹豫挥刀而下,可那马背上之人已到眼前,动作之利落,将那致命的一剑击歪。


    裴承砚在地上身体猛然扭曲地痉挛一下,他一寸一寸抬起头,颤抖得连脸上的横肉都在晃动,涎水挂了满嘴。


    钦差这才稳住身形,双手高举着那明黄卷轴,朗声道:“皇上有旨,四公主殿下无需行礼。”


    “还请您接旨吧。”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众人已经被这阵仗弄得有些麻木了,乌泱泱跪了一片。


    “吾皇万岁——”


    虞晚身边的人也一并跪下。


    苏子衿正要跪,却被虞晚挽住了手臂,阻拦了这个动作。


    他身形一顿,顺从地依着她的力道站直了身体,随即反手用自己的手掌覆住了她挽在臂上的手,似在无声地分享着温度。


    “公主?”钦差欲言又止,却识趣地不再追问。


    栖雪台跪了一片,唯有三人站立。


    明黄卷轴打开,钦差开始念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


    “凡朝廷册封勋爵,无朕亲笔勾决,任何人不得擅杀。”


    圣旨念完,钦差将其卷起,双手捧着送到虞晚面前。


    “四公主殿下,可还有异议?”


    虞晚没出声,也没伸手去接圣旨。


    场面一度僵持时,钦差身后突然爆出一阵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


    裴承砚大笑不止,直将眼泪都笑出来了。


    死里逃生后,他面上所有的伪装的神情都已不在,满脸都是阴鸷和凶狠,挂在一副横肉之上分外骇人。


    裴承砚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不顾一身衣袍的混乱,狠狠吸了一口气。


    他盯着虞晚,声线异常诡异,压低着声音,用悄悄话一般的声线说着:“四公主,想杀我?”


    “我来告诉你一些……你不知道的。”他脸上的悲痛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混着劫后余生与积压已久的怨毒,“你知道那场火烧得有多旺盛吗?到处都是枯草,泼上柴油,那火烧得十里八方都能看见。”


    裴承砚故意顿了顿,见虞晚脸色白了几分,才慢悠悠地继续说着,尽管声音里还带着颤抖,却掩盖不住那股子发自内心的愉悦。


    “那火烧得真旺啊,皮肉烧焦起先可香了,像烤鸡的味道,公主殿下肯定吃过吧?”


    “滋滋冒油的烧鸡。”


    “可不用多久啊,便是彻底焦糊的臭味,真是难闻极了。”


    他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却字句极尽详细,狠命往人心窝子里戳,似是只有这样才能宣泄他心中被压制多年的恶气。


    “你知道他最后是什么模样吗?皮肉都只剩一块焦炭了,黑得看不出面容来。”


    他声音提高,让在场每个人都听见他的话语:“诸位可知晓,我为何知晓四公主身边这人是赝品?”


    “因为我亲眼看见我儿从火场里被抬出来的!那是本侯曾引以为傲的嫡子,浑身焦黑就躺在那里!”


    “本侯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件尚完好的衣裳给他穿上,好生下葬……”


    裴承砚看着虞晚明明手臂都在发颤,面色还是一副平淡的样子。


    天知道他有多想将这张总是高高在上,平淡无波的脸给撕烂!


    “别自欺欺人了,四公主殿下。”他收尾时,用着最悲悯的语气,清晰地念出来。


    “瑾儿已故去。”


    “他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


    虞晚静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宛若在看一只上下蹦跶的小丑。


    唯有那指尖用力地按在暖炉上,指尖由白转为失血的乌紫色。


    此时,一只手伸了过来,动作轻柔地将那个几乎被捏碎的暖炉从她手中拿了出来。


    是苏子衿。


    他似是想再次伸手去给她暖手,却被轻轻拂开。


    虞晚视线掠过裴承砚,落在袖手旁观的钦差身上,接过圣旨,声音却平静得如一潭死水,却好似风雨欲来。


    “父皇真是……仁慈。”


    第38章 第 38 章 “四公主,您疯了吗?”……


    虞晚的话音散在空中, 栖雪台一片无声。


    众人心中却奇异地升起一个念头:


    胜负已定。


    他们不由得放轻呼吸,无人敢擅自从人群中做第一个起身的人。


    裴侯爷赢了,皇帝不远万里派来了圣旨, 京城离扬州如此遥远的距离,要赶上必然是提前送派的圣旨。


    他背后靠的是当今江山的主, 最高权力者。


    而四公主,纵使是之前再如何说一不二, 雷霆手段,但迟一步便是迟一步。


    她输了。


    不过输也正常。


    这位公主自己都活不了多久, 如今知道这样的消息, 怕是那口气就要散了。


    每个人心底各有各的想法。


    有对虞晚的不屑,也有同情,五味杂陈。


    而官员们眼神则是变了又变,眼珠里滴溜溜的都是算计, 重新在心里评估着裴侯爷的份量,盘算着日后应如何好好巴结一番。


    寂静中,苏子衿微垂下头,目光落在手心中刚从虞晚手中拿来的暖炉。


    暖炉还散发着余温, 热度趁手, 铜纹雕刻精美。


    裴瑾死了这个事实, 被裴侯爷亲自公之于众。


    他耳边仿佛还反复萦绕着那令人作呕的话语。


    只是……被她推开的手空落落的冷。


    这一场有些操之过急的仗, 最终还是败在了皇权之下。


    瑶筝未用上,那句台词也未用上。


    苏子衿几乎想劝虞晚收手,回府好好将养身子,来日方长。


    可他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去劝慰,只能做一个无用的摆设站在她的身边, 在这个贴的极近的距离下,无能为力地感受着她手臂上隐忍的颤抖。


    就在他以为一切都将到此为止的时候,身边的人发出一声笑。


    那笑更像是从胸口挤出一股气流而出的哼声,轻到难以察觉。


    苏子衿下意识侧头,借着略高一头的身高,只需转换一点视角便能将她的表情收入眼中。


    只见虞晚从夏蝉手中拿起方锦帕,掩在唇上咳了几声,擦去那刺目的血的动作优雅得赏心悦目,仿佛擦的不是血,而是一件微不足道的水渍。


    “姐姐?”苏子衿忍不住压低声音唤了声,却没得到任何回应。


    那方手帕飘落在地上,虞晚朝前走了一步。


    她抬起手,在手掌上拍了拍,卷轴边流苏跟着在空中一晃。


    清脆的击掌声将所有人游离的思绪唤回。


    “裴侯爷说那么多话,口渴了吧?”她捏着手中的卷轴一端抖了抖,圣旨展开,上面的朱砂红字清晰显眼。


    “四公主,你还想如何?”见虞晚逼近,裴侯爷目光更阴狠几分。


    “没什么。”虞晚手掌朝下,手指一根根松开。


    明黄色的圣旨失去掌控,随之落地,在地上震响。


    她一步步朝前走去,踩过圣旨,在上面留下一个鲜明染灰的鞋印。


    “本宫只是想着,你说了这许多话,喉咙一定干得快冒烟了吧?”


    裴承砚的眼神落在地上被踩过的圣旨上,面皮狠狠一抽。


    耳边是虞晚那温柔到毫无力道的声音,他本能地后退一步:“什么意思?你到底想做什么?”


    钦差还在旁处站着,想拦,脚步又硬生生地停顿在原地。


    横竖一个病弱到手无缚鸡之力的公主,平日又被娇养着,不合心意了,有怨也很正常。


    撒撒气就好了,反正皇上交给他的任务是保证人活着就行。


    “别急。”虞晚抬手在裴承砚的肩头上轻拂几下,将那一处衣料的褶皱弄平,“裴瑾向来规矩守礼,裴侯爷身为其父,怎能如此不修边幅呢。”


    她唇边绽开一抹无害又柔和的笑,那双杏眼微弯,额间被精心描画过的花钿在过分苍白的肌肤上分外明显。


    “你!”裴承砚一阵头皮发麻,他想后退,双脚却仿佛钉在了原地。一阵口干舌燥突然生出,好似不止喉咙,连全身都跟着开始叫嚣着干涸。


    “别怕。”虞晚笑得更温柔了,用几乎是耳语的声音,呢喃般说着:“本宫只是给裴侯爷整理一番仪容罢了。”


    裴承砚闻言强行镇定几分。


    “那便多谢公主殿下体恤了。”他又摆出那副好心劝慰的表情,扬高声音语重心长说道:“斯人已逝,臣与公主一般,亦是心痛不已——”


    几乎与他最后一个字尾音同时,虞晚动了。


    她侧身抽出在距身边最近的锦衣卫的佩剑,披肩的墨发与斗篷的衣角同时在空中划出条饱满的弧线,领边的一圈狐毛也被突如其来的风涌压下。


    佩剑寒光带着势不可挡的速度,在空中挥出一道铮鸣声。


    裴承砚的话语被生生打断,一股热流猛然从脖子上爆发,世界陡然开始天旋地转。


    可他好像,是站着的?他明明没有动?


    待一切平稳,他的视线里只剩一双凤履,金线绣出的凤凰栩栩如生,好似下一刻就能展翅翱翔。


    可惜了,沾满了血。


    只是……那是谁的血?


    “公主!”钦差爆发出尖锐的嘶吼声,冲上前想拦,却被锦衣卫拦住,“四公主!住手!您是想抗旨吗?”


    一切发生的太快,没有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


    剑刃的铮鸣仿佛还在耳中嗡鸣。


    苏子衿的手猛然抬起,似是想抓住什么,最终无力地垂落下去。


    他看见虞晚那张总是洁白如冷玉般的脸,此时溅满了血,血珠汇集成一条细细的痕,沿着肌肤不断下滴。


    那血,红得艳目,连额间那殷红的花钿都黯然失色。


    她那双总带着疏离的杏眼,没有挥刀的狠厉,没有惶恐,只有一抹浅浅的笑意。


    仿佛刚刚做的事情不是挥刀,而是踢了一颗挡路的石子后的愉悦。


    那一身雪青的衣袍,溅满了血,星星点点的,给那寡淡无味添上了重重的一抹色彩。


    他听见她用着温柔到极致的声音说着:“整理好仪容,好上路呀。”


    “若是口渴,黄泉路上的孟婆汤,侯爷可得多喝几瓢。”


    苏子衿所有感官都被面前这副充满血色的画卷震住了。


    她笑了?


    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在染了满身血污后,露出那样干净又愉悦的笑?像个小姑娘终于得到了心心念念的糖人。


    可她笑得真好看,像落天的神,纵然满身的血,却美得惊心动魄。


    分明是如此虚弱的人,可方才挥出的那一剑,好利落。


    苏子衿望着虞晚,连呼吸都忘了。


    她真的好疼裴瑾,连仇人那肮脏不堪的血,都肯替他沾。


    一股令人心悸的情绪骤然在心间爆裂而出,宛若毒蛇吐着信子,露着那一双剧毒的尖牙,狠狠咬在了心脏上。


    嫉妒。


    毒液快速蔓延到整颗心脏,那本就时刻在跳动的心,忍不住开始抽搐,胀痛。


    裴瑾,又是裴瑾。


    她为了裴瑾,究竟能做到哪一步?


    为什么看不到尽头,人都死了,怎么还是无处不在?


    嫉妒像一根无线的尖针,顺着浑身血脉游走,戳遍每一根柔软的管子。


    戳烂,戳透才好,好让那浑身都止不住的痒意能消停一些。


    他突生一股恨意,比先前来路不明的恨意更有源头。


    他恨不得钻入她的心尖,将裴瑾的名字从上面抠下来,再用针线将自己的名字缝上去。


    这滔天的恨意找不到宣泄的出口,在胸腔里胡乱冲撞着。


    钦差尖锐的声音在这寂静中撕开了一道口子,将他拽回了现实。


    “四公主!”钦差的声音都开始变形了,他猛然举起怀中的御赐令牌:“来人听令,快上!务必保住裴侯爷的性命!”


    “公主您快住手!抗旨可是……可是……”他说到一半噎住了,只得催促手下人动作更快些。


    周围一片混乱,虞晚却视若无睹。


    她举起手中的剑,对准倒在地上的裴承砚,狠狠戳了下去,唇角的笑更疯:“你是不是想说抗旨可是诛九族的事?”


    她一剑又一剑朝下捅着,毫无分寸,声音却越发甜腻,仿佛在撒娇一般:“不如这样,你回去替我去问问父皇呀,要不要诛了我的九族?”


    胡乱刺剑的过程中,似是有什么液体溅入了眼里,世界突然鲜红一片。


    身体也开始乏力。


    她果然是病久了……竟是连这点气力都没有了。


    快些,再快些。


    “四公主,您疯了吗?”钦差终是突破重围,上前一把攥住虞晚的手腕,将她的动作拦了下来,“您这么做便不怕皇上怪罪?”


    沾满鲜血的剑落地发出哐当的一声。


    虞晚甩开钦差的手,身形摇晃一瞬。


    苏子衿终是忍不住了,冲上来扶住了她:“姐姐……”


    她没有强撑着,而是放软了身体倚靠在了他的怀中,抬头朝钦差笑:“疯了如何?怪罪又如何?”


    钦差无话可说,转头看向地上像泡在鲜血里,明显开始进气多,出气少的裴侯爷,只得将气撒在他手下身上。


    他怒气冲冲吼道:“还愣着做什么,叫医官来治!好药都给本官用上!”


    “本官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他这条命必须给我吊住!”


    虞晚头有些晕,却不肯在面上显露出来半分。


    她借着苏子衿的搀扶勉强站直,目光扫过全场每一个惊骇到扭曲的面孔,最后侧首落在苏子衿的脸上。


    “可惜……没能让他死透。”


    她声音软软的没有一点力道,补上了后半句:“不过没关系,一个废人,偏留着命,苟延残喘着……”


    “也算替阿瑾讨一笔债,可还是比不上阿瑾当年所受的万一。”


    苏子衿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上面沾满了别人的鲜血,睫毛上甚至还挂着细小的血珠。


    她的话语一句句落下。


    他猛然一颤,最终只是颤着手抚上她眼尾附近的血渍,避免更多的血迷了她的眼睛,然后缓缓地低下头,将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


    任由那粘稠的,温热的液体沾染上自己的肌肤。


    “姐姐……”


    他声音带着压不住的颤音:“下次,让我来。”


    “他们,脏……”


    第39章 第 39 章 “只是想……求姐姐垂怜……


    “啊——”


    栖雪台骤然爆发出滞后的尖叫声, 穿透力极强。


    有女眷尖叫后,忍不住捂住了双眼,剧烈地喘息着。


    先前不知死活讨论的书生们摇摇晃晃, 再也支撑不住趴伏在地,更有甚者已经开始疯狂磕头, 碎碎念念地求饶。


    官员们的官袍沾满雪泥,哆哆嗦嗦, 手脚并用着往后挪动,将雪地弄得一团糟。


    往常体面的、自视清高的人们, 在此刻狼狈异常。


    满地鲜血从裴侯爷身下无声地蔓延着, 染红了一地白雪。


    唯有那翠袍女子,鹤立鸡群一般,虽跪着,却挺直了上半身。


    她仿若失声了, 没有尖叫,也没有移开自己的视线,就这样看着满地的满地的鲜血。


    如此惨烈的场景,她内心竟生不出半分厌恶。


    满心满眼的词句都组不成一句话, 只觉……悲伤。


    她怔怔地看着医官们在这冰天雪地之下, 围着裴侯爷忙忙碌碌, 费尽心思用最好的药材, 争分夺秒地救治着。


    有医官蹲下身,用棉纱布用力按压伤口,但血水仍不断从指缝间渗出。


    而站在旁边的钦差又气又恼,想去拾起圣旨,却发觉圣旨被裴侯爷的血浸透了,连上面朱批都逐渐模糊。


    他摇头叹气, 到底没下得了手去捡那污浊的圣旨。


    不远处,属于公主的锦衣卫整理好方才因打斗而凌乱的衣服后,有序地重组队列。


    最终,翠袍女子的目光失神地落在了那倒在那少年怀中的虞晚身上。


    虞晚的身体彻底失去了支撑,所有的力道尽数压在了苏子衿身上。


    苏子衿的手臂环过她的后背,稳稳撑住她的身体。他仍维持着先前那个姿势,额头依然抵在她冰冷的额。


    扑入鼻尖的尽是浓厚的血腥气,混着她微弱的鼻息,漫天的恐慌朝他涌来,冻结了四肢。


    “公主!”夏蝉惊呼一声,“快!先回府上。”


    苏子衿猛地惊醒过来,狠命将所有情绪压下,没有丝毫犹豫,将虞晚横抱进怀中。


    她轻的出奇,沾满血污的衣裙贴在他胸前。


    他眼眶又开始有些发热,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一些。


    “走……”他声音嘶哑得厉害,步伐却走得很急,带起的风吹落了兜帽,一头长长的墨发被风吹乱,与虞晚的发丝交缠在一块。


    *


    寝殿内厚帘遮挡住窗户,四处点着烛火,暖意融融。


    夏蝉端着热腾腾的药汤,看着床上已经在侍女们伺候下更衣梳洗干净,闭目躺着的虞晚。


    她拿着勺舀起药汤往虞晚嘴中喂去,药汁却从唇角溢出,划过下颌滴在枕上。


    “府医说,公主是因体力不支,所以暂时昏睡过去了。”


    “可这药……刚熬好时效果最好。”


    夏蝉看着手中的药,最终还是选择尝试唤醒虞晚:“公主,公主您醒醒。”


    此时,已经洗净换一身衣的苏子衿走进来,头发绞得半干披在肩上。


    “我来吧。”苏子衿上前接过药碗,看一眼周围服侍的侍女们,“你们先出去。”


    所有人离开之后,苏子衿持着药碗跪坐在床榻边。


    方才她持剑浑身是血的模样还历历在目,是那样的艳丽,可眼下又像个几乎快碎了的瓷器般躺在那儿,毫无动静。


    先前府医的话还在耳边回响,他说虽然这次问题不大,可她心力交瘁郁结于心,再这般下去,便是神仙也难救。


    他好怕……


    尽管知道她现在只是睡着了,可他还是怕她会像这样,一直躺着再也不睁眼了。


    然后,去寻她那个……心心念念的裴瑾。


    不要。


    他不要!


    苏子衿的目光扫过虞晚紧闭的双眼和微干的嘴唇,喉间干涸难言。


    凭什么,凭什么她要为了一个死人,连命都不要了?


    明明自己就在这里。


    他好想……彻底占有她全部的心神。


    他才是那个活生生的,有温度的人,可为什么她眼里永远看不见自己。


    苏子衿压住心中复杂难言的情绪,捧起药碗,含入一口药汁,一股几乎要淹没所有味觉的涩味侵占整个口腔。


    好苦。


    苦到恨不得将舌头一并咬了。


    她一直喝的都是这样苦的药吗?


    喝了这么久……


    他强忍着那难以形容的苦意,俯身覆上她的唇,小心翼翼地撬开她的牙关,将药汁一点点渡过去。


    感受到身下的人在吞咽,苏子衿便不再犹豫,一口又一口地将药喂过去。


    喂的多了,起先他还能感觉到苦意,到后面,舌尖到舌根都开始麻木,仿佛整个口腔都被那药汁灼伤了。


    这重复的动作与麻木的味觉,却悄然滋生出一股莫名的、奇怪的欲念。


    他离她这样近,近得能数清她的睫毛。


    他这算不算,分享了她的苦?


    他现在用这种口对口的方式给她喂药,算不算亵渎了她……


    这份阴暗的心思刚升起,就彻底失控了,开始源源不断地流出。


    有种强烈的渴望骤然爆发,他突然不想再去试图温暖她了。


    甚至开始妄想用自己这卑贱的体温,一点点侵染那座高不可攀的孤峰,将她心上刻满的他人影子尽数覆盖,塞满只属于他的痕迹。


    直至彼此都泥足深陷,再分不清你我。


    既消解不了嫉妒,便让她无时无刻都只能看见他。


    “嗯……”正想着,苏子衿便感到身下的人传来一声闷哼。


    虞晚的眼皮轻轻颤动,眼睛慢慢睁开,登时四目相对。


    她神情恍惚,口中还有一点点渡过来的药汁,唇上还覆着柔软。


    被动地一口口将那些药汁咽下去。


    唇瓣分开时,她声音轻的好像怕震碎了美好的梦:“……阿瑾?”


    刚喊出口,虞晚就意识到了不对。


    阿瑾已经……没了。


    眼前这个只是一个长得像他的人。


    此时,苏子衿那双乌黑的眸子里灼着一股看不懂的情绪,直勾勾地盯着她,不闪不避,瞳孔深处映着她的倒影。


    这不是他平日里看她的眼神。


    她费力地抬手臂,用袖口擦了擦自己的嘴唇,声音气若游丝:“放肆。”


    苏子衿非但没有请罪后退,反而就着跪在床榻边的姿势,膝盖又挪了挪。


    那刚沐浴过的头发还带着湿气,几缕发丝贴在脸颊边,显得异常妖冶和……勾人。


    他开口,嗓音是哑的:“子衿知错……”


    那湿热的呼吸散出些许,扑在她的耳边,痒痒的。


    他伸出手,握着她的手,一点点向自己的胸口牵引,低声说着:“可我就在这里,姐姐却看不见……”


    虞晚眉头拧得更紧,她想把手抽回来,却因虚弱而敌不过他的力气。


    这种被病弱的身体拖累而陷入的被动境地,让她越发烦躁。


    偏心底竟然还生出些莫名的触动。


    “所以,趁我此时气力不足,你便敢如此僭越?”她缓缓呼出一口气,说话都有些费力,被抓住的手还在被迫感受着他心口的跳动,一下又一下,震得手心酥麻一片。


    在这无边的震荡之下,竟像是找到一个支撑的点,宛若人冻僵之前的暖意。


    自知晓阿瑾已不在世间,心底便好像空了一块,纵然被所谓的复仇撑着,也空荡荡的。


    可面前的人,太鲜活了。


    “子衿不敢。”苏子衿的手指收紧,攥住她的手又往心口贴了贴,不肯放开:“只是想……求姐姐垂怜。”


    “垂怜?”她重复着,突然生出些试探的心。


    虞晚缓缓抬起另一只手,伸向他的脸。


    苏子衿眼里骤然亮了几分,顺从地将自己的脸凑了过来。


    她的指尖却在他脸颊旁堪堪停住,转而向后,一把攥住他脑后带着湿气的头发,猛地向后一拽。


    “我便是病重,也不是你以下犯上的理由。”


    “啊……”短促的抽气声从苏子衿喉间溢出,头被迫向后仰去,露出一段嫩白的脖颈。


    他惊呼的那一声里含着压抑不住的颤音。


    “姐姐……”他身体颤抖着,膝盖却又朝前蹭了一寸,声音里带着细微的哽咽:“你弄疼我了……”


    虞晚蹙眉,刚准备松手。


    苏子衿唇边却绽开了一抹笑意,声音更是黏腻又断断续续的,带着压不住的情潮气:“只要是姐姐给我的……都好。”


    虞晚的动作登时顿住。


    她看着他。


    他就这么仰着头,维持着被她揪住头发的姿势,脖上的喉结一下一下滚动着,弄得呼吸中的喘息声更沉更乱。


    那身子不住发着颤,面上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晕,眸子里也浮起一片迷蒙的水光。


    他眼神略微失焦,又努力重新聚焦着。


    这神情,不像痛苦,倒像是……刺激。


    虞晚的目光在他脸上一寸一寸地扫过去,从他被迫仰起而更加清晰的下颌线,到颈上微微鼓起的喉结,再到颈侧因喘息而清晰可见的血管。


    还有那衣领下弯出精巧弧度的锁骨,那陷下的骨窝里若是盛些酒……


    她脑中没由来地闪过一个念头。


    真是……好似单手便能尽情把玩的一副骨。


    虞晚攥着他头发的手没有松开,也没有更用力,而是指甲轻轻地在头皮上刮过,换来他更多的颤栗。


    她能清晰地察觉到,自己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哪怕是只指尖拂过,都能让这具滚烫的身躯颤栗不止。


    他像极了……春天的猫。


    “嗯?”


    方才那些不悦悄然散去,心尖好似被什么轻轻挠了挠。


    虞晚似是发现什么新奇的东西一般,手不再拽着他的头发,而是一点点下滑,抚上那完全仰起的脖上。


    她感受着指腹下来自他愈发混乱的喘息和吞咽,还有愈发滚烫的肌肤。


    “……舒服?”


    第40章 第 40 章 “这些,都是你的喜好?……


    “嗯……”苏子衿唇瓣张开一些, 微微喘息着,似是渴望更多一般将上半身又朝前俯下,好让虞晚动作更方便。


    虞晚眼神微暗, 食指指尖划过他的颈侧,停在那微鼓起的喉结上。


    苏子衿长得本就漂亮, 字面意义上的漂亮。


    若不仔细辨别,几乎难以看出是男是女。


    寻常男子喉结突显, 到他这儿却只是浮起一点弧度,只有在不断吞咽时才会明显几分。


    按在上面, 像有个小小圆圆的玉珠在指尖下面来回滚动。


    虞晚停留的时间久了, 他的双眸便越发迷离,喉间溢出一阵似是不满足的呜咽声,指尖所触及之处,带起细麻又轻微的震动。


    “就这般的……”她眼眸微眯, 手指在他的喉结上悠闲地转了个圈:“欲求不满?”


    她的话只换来他阵阵低哼声,每一声的尾调都拉得长长的。


    手指顺着他的脖颈线条向上,划过下颌线,勾过下巴, 径直伸入他微张的唇瓣中。


    他的舌头温热又湿软, 似是受了惊般, 本能地开始逃窜。


    可下一刻便反应过来, 舌尖主动地缠上了她的指尖,带着讨好的舔舐,乖顺得令人心痒。


    “你倒是会挑时候。”虞晚躺在床榻上,每个动作都需费很大的劲,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苏子衿又将上半身压低几寸,几乎完全趴伏在她的手边, 一双润湿的乌眸紧盯着她,舌尖还灵活地绕着她的手指缠绕、吮吸着。


    有津液顺着他的舌尖带出,尽数沾在那发红的唇上,水光越发晶亮,衬得那唇愈发红润。


    “姐姐……”


    他从唇齿间含糊不清地挤出字句:“其实……不需要这么麻烦。”


    “嗯?”虞晚看着他舔舐,指尖偶尔会夹住并搅弄那条嫩舌,生生打断他原有的节奏。


    每每这时,他便会似不满,却又好似满足一般,发出细微的轻吟声。


    苏子衿将她的手指含得更深了一些,唇瓣刻意微张着,偶有一缕银丝顺着唇角溢出些。


    他的声音更迷蒙了,半吞半吐着将话说完:“姐姐的手这般金贵,无需如此劳神……”


    “坊间……”他说着仰起头,口齿不清,有涎液润在唇上,显得异常撩人,“有些趣物……”


    “我去寻来,日后……”喉间不自觉吞咽了一声,他才温吞地说完下一句话。


    “姐姐只需看着,子衿自己……便能让姐姐玩得尽兴……”


    虞晚侧首看着他这副样子,浑身忽然有些燥热。


    “是么?你且说来听听,都有些什么趣物?”她嗓音不知觉中竟也哑了些,刚醒过来脱力的酸软似都被那股子热气冲淡不少。


    “待我寻来……姐姐便知了。”苏子衿说完,舌尖探出又软软地触了触她中指的指关节。


    那触感湿滑、滚热又柔软,虞晚不由顺了他的心意,又加了两根手指,随意在他口中搅弄了一下。


    指节偶尔触到他的牙关,他便会更顺从地将唇张开些,任她将自己弄得乱七八糟。


    仿佛他天生就是为了取悦她而存在的。


    虞晚有些气力不支,便缓缓将手指从那被她搅得一塌糊涂的口中抽出来。


    苏子衿喘息了一下,舌尖又依依不舍地吐露出一小截,嘴中似是被撑得久了,唇瓣一时间合不拢,泛着极为绯丽的红意。


    是饱满的、染着热气的,像被蹂躏过一般的颜色。


    纵然室内温度很暖,可他的口中仍微微呼出些白雾,似是烫极了。


    混着口中还未来得及吞咽的津液,弄得唇瓣及缝隙都水光淋漓的,唇瓣启合间牵着一道细细的银丝,要断不断的。


    虞晚看着他迷离的双眸,眼尾又红,带着潮湿的水汽。


    她缓缓将眼睛闭上,过了片刻,轻若游丝的声音在室内响起。


    “去吧,我会派几个侍从护着你。”她说,“把你说的那些趣物,寻来给我看看。”


    *


    翌日,经过一夜好眠的虞晚气力足了不少,她缓缓撑起身体,看着身侧被褥处的凹陷。


    夏蝉听见室内动静,快步走进来,服侍着虞晚起身洗漱。


    见虞晚视线无意一扫,她心中已明了:“苏公子一早便出去了,说是要去购置些物件,却也没说是什么,不过奴婢已安排侍卫随从。”


    虞晚应了声,穿着得当后就着夏蝉的搀扶走到桌案旁。


    夏蝉忍不住多念了几句:“可是公主,您下次千万别这般亲自冒险了……”


    她想到先前的血淋淋的场面,还心有余悸,拍着胸脯道:“万一您有个好歹,该如何是好。”


    “我知道您是想亲手给裴公子报仇,可这……”


    虞晚打断了她的话:“好了,我这不是没事吗?有什么新的消息吗?”


    夏蝉面色一收,身板站直了些,低声说着:“裴侯爷性命堪忧,从京城来的那位钦差可急坏了,将整个扬州城有些本事的大夫全找来了,扬言道只要救下来便赏黄金百两。”


    “他也就值当这些钱了。”虞晚垂眸,盯着自己的手指尖,不知在想什么。


    夏蝉顿了顿,继续汇报:“昨日回京城面圣的人一路快马加鞭,生生跑死了几匹马才将消息送回皇宫,皇上大怒,当即下了圣旨。”


    她面色浮出一丝担忧:“小夏子悄悄将得到的消息送出来,今儿一早奴婢收到飞鸽传书,说是想将您召回京城,但放宽了期限,允您等气候回暖些再回去。”


    “皇上到底……还是舍不得真罚您。”夏蝉说着劝慰的话,却忍不住摇摇头,“只是……”


    虞晚没说话,她明白夏蝉的意思。


    母妃生前说是宠冠六宫也不为过,父皇若是一点情都没有是不可能的。


    但那点子廉价的情意,抵不过帝王的猜忌和忌惮。


    母妃逝去后,京城悬了三年素幡,满城看不见丁点颜色,人人都道帝王痴心一片,叹息红颜薄命,可红颜身死的原因,谁敢说帝王毫不知情呢?


    亦或者说,他是否参与其中,也未可知。


    她闭了眼睛,盖住眼底那一片鲜明的嘲讽。


    裴承砚不过是摆在明面上的恶狗罢了。


    夏蝉话音一转:“不过裴侯爷想来……便是有命在,日后只怕也是苟延残喘。”


    她声音带着压不住的惋惜:“公主,您昨日当真是威风极了,若是您身体还好着……”


    她话语中的惋惜虞晚听在耳中,对那未说之言也有所了然。


    若是她未病……会是何种光景呢?


    虞晚想象不出来。


    她这一生,在九岁那年就只剩一片荒芜,尽是残骸废墟。


    过早地懂了不该在这个年龄懂的东西,代价便是再也无法肆意畅活。


    无论是身体,还是那颗心。


    虞晚撇开心中纷乱的思绪,开口问道:“边疆那边可有什么消息传来?”


    “没有。”夏蝉摇头,“老将军那边消息实在难传,先前派出的人手都伤了不少,京城那边盯得太紧了。”


    “不过……”


    她停顿片刻:“国公府有动静了。”


    “说来听听。”


    “宁国公闭门不出,一心侍弄花草多年,但近几天忽而前往皇宫,向圣上献上一盆新育的绿牡丹。”


    “那嫩绿的色泽极为罕见,说是祥瑞之兆,引得龙心大悦。”


    虞晚原本漫不经心的神情一顿:“绿牡丹……”


    她手撑在脸颊边,垂眸思索着。


    若她没记错的话……她幼时无意中撞见裴夫人销毁了一盆花,好像就是绿牡丹。


    国公府早就有绿牡丹了。


    所以……这是何意?


    正想着,门外有脚步声传来。


    虞晚顺声瞧去。


    苏子衿抱着一个约两尺宽的木箱在怀,他低垂着头,长发遮住了脸颊,看不清表情。


    “姐姐,买回来了……”


    夏蝉见状欠身退下,临走前还好奇地看了眼苏子衿手中的木箱,又默默收敛了面上的神情。


    “这便是你说的趣物?拿过来瞧瞧。”平复心绪后,虞晚望着不肯抬头的苏子衿,目光又落在他紧紧抱在怀中的木箱上,眼底也多了几分好奇。


    “是。”苏子衿低声应着,上前几步将箱子放下。


    走得近了,虞晚才发觉他面上早已绯红一片,似是喝醉酒一般,从面颊红到耳根,眼神更是不敢与她直视。


    这让她更加好奇箱内究竟是什么物件了。


    箱盖打开,里面放了零零散散的许多物件,虽说是坊间的小玩意儿,但每个都做得颇为精巧。


    虞晚一件件扫过,除了玉势以外,其余的……她竟一个都不识得。


    她默默将所有疑惑都压在了心底,继续打量着。


    箱内从左至右,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用白玉材质打造的玉势,旁边是一件木质的角先生,雕着个带帽长须老翁。


    再往右便是一根看上去平平无奇的绳,只是绳体光滑,与麻绳截然不同。


    物件实在繁多,有看着像铃铛的圆球,珠串,丝巾……


    她完全想不出来这些物件的作用。


    最后,她的视线落在箱内最后一件物品上,约一手长,通体翠绿,却细如花枝,顶端雕着朵小小的莲花。


    这些东西……都是用来做什么的?


    饶是虞晚,也有些被冲击到了。


    她抬眼,看向苏子衿的眼神复杂难辨。


    “这些,都是你的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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