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内。
一处偏僻的废弃房屋, 四周荒草丛生。
屋内一片狼藉,仿佛被狂风暴雨席卷过,瓶瓶罐罐倒了一地, 遍地是灰尘。
藏在暗处的暗卫见虞晚一行人到来,飞身而至:“公主殿下。”
他在前方引路汇报:“属下已初步探查, 此处原住民应是被强盗所害。”
暗卫边在前方引路,边说着:“这条暗道应是被屋主挖出来用以逃生的, 可惜未能用上,反而误打误撞连通了一处墓陵。”
虞晚用帕巾掩着口鼻, 避免吸入灰尘。
她顺着暗卫视线看去, 在床边有不少暗沉的血迹。
“官府可曾查探或记录过?”她平静询问。
暗卫打开床上薄薄的一层木板:“属下去查过官府记录在案的文册,未曾记录在册。”
“竟在政事上如此疲懒。”虞晚语气冷漠几分,她的目光落在掀开床板的床上。
床板之下,是一条简陋的地道, 通道狭窄,每次仅能通过一人。
“公主,下面有一名暗卫接应,因地深空气稀薄, 最好不要超过三人同时进入。”
“公主, 这……”夏蝉看着那满是泥土的地道, 满是不赞同:“您千金之躯, 如何能进这肮脏的……”
夏蝉话语还没说完,便见虞晚毫不犹豫地解开白狼皮裘丢给她,仅穿一身单薄的衣服便朝地道而去,她的劝阻被生生噎在喉间。
地道像用简陋的镐头挖掘而成,狭窄不说,角度也十分刁钻, 仅能匍匐前行。
几乎是整个身体进入地道的瞬间,一种强烈的窒息感便从四面八方挤入。
虞晚忍不住轻咳一声,微弱的气流便激得松软的泥土散发出更刺鼻的霉腐气味。
紧随其后的,是苏子衿。
他将斗篷小心护在怀中,尽量避免被土沾染弄脏。
“殿下,您慢些……”
虞晚一声不吭,所到之处都是一片湿软的泥土,粘在掌心里,泛起黏腻的恶心。
但她并未有丝毫停顿。什么千金之躯,什么尊贵的身份,这种虚无的身外之物,她从未在意过。
哪怕浑身因赶路疼得要裂开,哪怕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几乎难以呼吸。
她心中仍燃着些微弱的希望。
她只想亲眼确认,那墓陵中躺着的人,不是裴瑾。
她这一生所剩无几,真心待她的人屈指可数,处处围绕着一堆别有目的的宠爱与算计利用,每个人心中都藏着见不得人的腐烂和恶臭。
她爱的,爱她的,通通化成了灰烬。
就连她自己,也早已面目全非。
但至少,还剩一个裴瑾。
可若连他都不在了……
窄道内无光,爬行的声音如蛇在暗处卷过草丛,窸窸窣窣的,还伴着压抑的咳声。
直到转过一个弯,隐约能摸到一个薄薄的璧被砸开的洞,满地是尖锐的砖石碎片。
虞晚没有犹豫,穿过璧洞。
狭小的空间骤然变大,不再逼仄到难以忍受,却幽深阴暗,仅能靠远处一盏微弱的烛火照明。
“公主殿下?”驻守在此地的暗卫一惊,护着蜡烛上前,“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虞晚一身衣裳沾满泥,脏得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她只是拍去一手脏污,在身上随意擦了擦,纵然是这个看似粗鲁的动作,也自带一股天然的养尊处优的优雅。
“棺材在何处,带我去看看。”
此时,苏子衿也从通道中出来,身上满是脏污,唯有紧紧护在怀中的斗篷相对干净,只沾染上些许不明显的泥泞。
他喘了口气,快步上前,将斗篷披在虞晚肩上。
斗篷带着花皂香的温暖,驱散了周遭腐烂的气味。
虞晚拢紧斗篷,未曾看苏子衿一眼,跟上了暗卫的脚步。
“公主殿下,便在这里。”暗卫将手中的蜡烛调整角度,直到能完整照亮棺木后便不再动。
墓陵中,比起常见的墓陵摆满了殉葬品,这里更加空旷,正中只孤零零摆放了一口棺材。
不似墓陵,更像是一座……死坟。
那一座棺木出现在视线中时,虞晚用力地掐住自己的虎口,才能勉强稳住突然开始发软的双脚。
她一步一步走近,首先闯入视线的,是散落一地的乌黑铁钉,每根都粗得一手都无法握住,杂乱地混在一地的明黄色的道符之上。虞晚的脚步微顿,一股寒意和怒火从脚底蓦然升起。
那股怒意带着能焚尽一切的灼热,炙烤着胸腔的每一寸。
虞晚呼吸急促几分,硬生生地压住那前所未有的,想撕烂全世界的冲动。
里面躺着的……
一定……
不是她的阿瑾。
她的阿瑾是温润如玉的小呆子,说话从来都是温吞又轻声细语,她稍逗弄一下就会红了脸庞,即便自己还在生着闷气,也会第一时间来哄她。
她那么好的阿瑾,绝不该沦落至……如此境地。
四十九根乌铁制成的钉,和这满地的镇压的道符,哪怕是那十恶不赦之人……都不至于如此。
虞晚脚步没停,拖着如有千万斤重的双脚,又上前一步。
烛光之下,棺内,一抹雪青色跃然出现,布料处处带着被火撩过的焦黄。
衣物之下,包裹着一具小小的白骨。
那抹颜色出现的瞬间,所有的血液都开始胡乱蹿。
像极了皇城丧钟敲响时的感受,大脑嗡声作响。
虞晚僵在原地,四肢却不受控地迈了一步,走到棺边,距离更近了,她看得更清楚了。
那具小小的白骨裹在衣袍中,心口处倒插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匕首,在失去血肉的胸腔里歪斜着。
她眼前一片空白,只剩下那点雪青色。
“阿瑾,你为何总穿这雪青色,怪冷清的。”
“因为阿晚最喜欢雪了。”那时,他眼神亮晶晶的,带着分享小秘密的语气:“我许了愿,天天穿着它,老天爷看见了,就会以为冬天一直还没走。”
“这样……你就总能找到我打雪仗了。”
裴瑾稚嫩带笑的声音犹在耳畔。
虞晚身形凝滞,她紧紧盯着那具白骨,呼吸放得极缓。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
“殿下……”直到苏子衿出声打破了这一刻的平静。
虞晚歪着头朝苏子衿看去。
“嗯。”她声线极稳,从喉间溢出一声极轻,轻到几乎难以察觉的笑。
“京中,”她像断弦的琴,一个音律一个音律地往外蹦,“信这些的,当数……”
“裴、承、砚。”
有一滴泪从她的眼眶落下,无声地划过空中。
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崩溃尖叫,仿佛被战火焚烧过后,只余一片死寂。
这一派的平静反而比直接爆发来得更恐怖,苏子衿心间猛然一颤,他几乎是下意识后退一步,然后又上前一步。
“殿下……”他不知该说什么来劝慰她,此时语气显得无比苍白又无力。
他只能再靠近她一点,证明自己还在。
苏子衿的目光落回棺内那具小小的白骨上,那衣物的雪青色,与虞晚平日只穿的颜色,如出一辙。
原来她只穿雪青色,也是因为裴瑾。
就在要收回视线的瞬间,大脑嗡的一声,如同被钟声震得一片空白。
眩晕迅速传来,他忍不住踉跄一步,心口细细密密地疼痛起来。
但这疼痛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瞬即逝,快得苏子衿几乎以为那是错觉。
“苏子衿。”虞晚忽然出声,虚浮着脚步一步步走过来,将他一把抱进了怀中。
突如其来的温暖和怀抱让苏子衿整个人都开始发抖。
她……这是什么意思……在这墓陵?在裴瑾身边?
“你看,”虞晚的嘴唇贴近他的耳廓,用一种温柔到残忍的声线,呢喃道:“这不会是他,对不对?”
不等苏子衿回答,她伸出手抚上他的脸颊,他的眉眼。
那柔软的指腹拂过眉骨时,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战栗。
“所以……”她的眼神涣散了一瞬,重新聚焦时,只剩一种疯狂的执拗:“你必须是。”
那股幽香无孔不入,仿佛化作华丽的囚笼,将苏子衿紧紧包裹在内。
她的声音温柔又带着一股子疯意,却激发起了他心中一股病态的渴望。
他几乎是顺从地任由虞晚抱着,甚至下意识讨好地蹭了蹭她的脸颊。
他应该感到悲哀,或是屈辱的,因为从这一刻起,他被彻底当做了裴瑾的替身。
就在棺中那人的尸身旁边。
但,至少在此刻,她抓住的人……是他。
可是心口毫无征兆地被一股尖锐刺透,仿佛有无数寒风滚滚而入。
冷意顺着胸腔抵达了四肢百骸,他几乎要用尽所有的气力去控制,才能勉强压抑住身体的颤抖。
为什么……会痛?
为什么……会这么冷?
这明明是他一直渴望的,她在用温柔的语气与他说话,她在看他……
不是吗?
他侧头看着她那双盈满疯狂和执拗的眼眸。
那里面,没有苏子衿。
他几乎放弃般,用一种近乎破碎的顺从姿态,将额头轻轻抵在她的肩上。
然后,苏子衿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低哑的、认命的、顺服的。
“是,殿下。”
“我……必须是。”
第32章 第 32 章 “我睡相……很乖。”……
从墓陵出来已有几天。
一行人暂居在扬州城内临时置办的府邸上。
院中。
苏子衿看着身上特意被置换的雪青色的衣袍, 上面还有些不明显的暗色龙纹,显然是属于虞晚的布料被裁剪重制了一身衣物。
龙纹这种图腾,是皇家专属, 即便是裴瑾的身份也不能穿,可此时却被他穿在了身上。
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 他是她的人。
苏子衿拂过身上那与虞晚如出一辙的缎面和款式,夹的棉很厚很暖, 纵然是赶工也不曾乱了半分针脚。
他被用最好的待遇供着,可府中却是平静得如同一汪死水。
虞晚变了。
苏子衿咬咬唇, 走进府内书房, 看着虞晚低头写着什么。
他默默走到她身边,刚拿起墨条准备磨墨,便听得她说道:“放下,这种事情不需要你来做。”
他努力收敛着自己说话间那股挥之不去的戏腔, 尽可能地平稳说道:“那殿下,我可以……为您做些什么?”
虞晚眼眸没有一丝波动,但视线停留在苏子衿的脸上时,还是停留了许久。
她甚至连声音都柔了些, 指了指旁边的椅子:“你就在这里呆着, 坐着就是。”
苏子衿依言在她指定的位置坐下。
这个椅距离她很近, 近到她伏案时一抬头便能看见他。
这几日苏子衿大多都是这样枯坐着。
他感觉自己已经有些不像个人了, 更像一个人形的摆件,是一个可供她观赏、思念的物件。
这和以前截然不同,在虞晚未亲眼看见那具小小的尸骨之前,他至少能感觉到她偶尔看的是自己,哪怕那眼光中不带多少温度。
而现在,仿佛苏子衿这个人已经被彻底抹杀, 剩下的只是一具长得像裴瑾的空壳。
她不再允许他清晨吊嗓,也不再允许他练习走圆场。
他的一举一动都被束缚在了一具名为“裴瑾”的躯壳之下。
“若是觉得无聊,你可以看看书。”虞晚在纸上落下一个圈,朝苏子衿递过来一本书。
“是。”苏子衿低低应了声,翻开一页,与平日里他会看的戏文那些生动的故事不同,这本书的内容艰涩难懂。
他宛若在看天书,却只能硬逼着自己去看。
看着看着,书上的每个字都仿佛小蝌蚪般有了生命,自己游走了起来,逐渐在空中形成光怪陆离的小怪物。
这时,有道视线穿透了迷雾,惊醒了苏子衿,他下意识调整坐姿,腰杆挺直,肩颈放松,原本定在书上有些游离的视线变得专注。
尽管他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东西?”虞晚声线很软,是他曾梦寐以求的温声细语和关心。
苏子衿喉结无声地滚动一下,刚想说话,便听得她已宣来了下人:“做些如意糕送过来。”
如意糕?
疑惑在苏子衿心头还未消散,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糕点做得精致,通体是半透明的白色面点,被捏出细细的褶皱,看起来像个含苞待放的小团子,在正中心点了一点翠绿的嫩叶做点缀。
“尝尝看。”虞晚将笔放在笔架上,撑着下巴凝视着苏子衿。
苏子衿伸手拿起食筷,收敛着总想翘起的小指,将那精致得不像样的糕点送上嘴边,轻咬一口。
齿间传来一股纯粹的米面香气,还是实心的。
不算难吃,好似还有些熟悉……
但不合他的口味。
他勉强咽下,朝虞晚浅笑着:“很好吃,殿下。”
“你素来喜欢这些。”说完这句话后,虞晚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了面前写满细细密密小字的纸张上。
苏子衿将食筷放下,默然垂眸将目光重新定在那本书上。
他素来喜欢这些……吗?
她说的,是那位裴瑾会喜欢这些寡淡无味的食物吧。
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恐惧漫开,混着巨大的不甘和渴求。
被压抑已久的一股情感突然像烧不尽的野草,在荒芜的心头肆意生长。
至少陪在她身边的人,是他。
他也拥有了她的注视,她的关心。
他很满足了,真的。
可有一头叫不出名字的野兽,在头脑中不甘地尖嚎着。
这是……嫉妒。
苏子衿手腕微动,机械地翻了一页,心思却全然不在书上。
他好嫉妒,嫉妒那个死去的少年能如此霸道地霸占她全部的心神;嫉妒裴瑾像个摆脱不掉的影子,任他如何用尽全力去挣脱,也摆脱不了一厘一毫。
为什么就不能是他。
既然他长得很像裴瑾,为什么就不能是他?
苏子衿又翻一页,舌尖被自己咬出一股血腥味,弥漫在整个口腔。
这股涩味好似打开心中某种不能宣之于口的、扭曲的通道。
他忽然觉得……裴瑾死了,真好。
他……好卑劣。
就这样下去吧,至少她的目光是落在他身上的,她的温柔是给他的。
那名少年,已经死了。
也正因如此,他……是无法被替代的。
这个念头暂时抚平了心中所有的动荡,形成一片虚假的安宁。
不远处,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传来。
“公主。”夏蝉从院外快步走进来,递上手中鲜红的急报,“消息已经递回京城。”
苏子衿微抬起头,不知为何,他好似从夏蝉眼里看到若有似无的……同情?
“如何?”虞晚接过急报,纤细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拆开漆封。
“据线人来报,裴侯爷书房整夜未灭灯,砸坏了数盏……”夏蝉停顿片刻补充道:“油灯。”
虞晚轻嗤一声,一目十行将信上内容阅读完毕后,将信件放在烛火上,纸张被火舌吞没,一缕缕黑烟如蛇般缠绕在她的手指上。
“宫里一如往常,没有异常。”夏蝉垂头继续汇报:“次日皇上上朝时稍晚,前夜召宠的是新进宫的秀女,相貌听闻有几分当年贵妃娘娘的风采。”
“嗯。”信件被烧完,虞晚松手,燃着火焰的信纸残骸先飘起一瞬,随后晃晃悠悠地落地。
“只是您已找到裴公子这个消息传出后,他们定然会有所行动,尤其是裴侯爷。”夏蝉继续说着,“您打算何时回京?”
夏蝉话音落下,苏子衿怔愣地僵坐着。
找到裴公子?
裴瑾不是……
苏子衿指节忽而用力,那一页书页立即出现一道深深的折痕。
他忽然全明白了,明白刚刚夏蝉那一眼深含的同情,也明白自己可笑又可悲的处境。
若说之前虞晚不让他见人,还存了些保护的心思。
现在则是光明正大地……将他推了去了明处,成为暗处那些人眼里,明晃晃的靶子。
只是因为,他是个……赝品。
心头酸涩的厉害,苏子衿死死捏着手中那一层薄薄的纸张,拼命克制才不至于将那纸页刺破。
“不急,便说江南养人,适宜养病。”虞晚执起笔,在信件上落下寥寥几个字,“国公府那边盯紧些。”
交代完,书房内陷入片刻的安静。
虞晚指尖按在额角,目光落在不断跳跃的烛火上,眼神有些许失神。
再开口时,她的声音轻了许多,似是怕惊扰了什么。
“至于那具尸骨……”
夏蝉微欠身回道:“已经另择良地下葬了,环境宜人,也找了守墓人守在一边,不会被外人轻易打扰到的。”
苏子衿的头更低,眼眸都不受控地溢出一层水雾。
是了,裴瑾是需要好生下葬的,要专门找人守着,不被人打扰的。
而他……
是无关紧要的,可以被推出去利用的,棋子。
虞晚站起身,别开头轻咳一声后:“把这封信送去边疆给外祖父。”
“是,奴婢定然找信得过的人负责送信。”夏蝉行礼退下。
苏子衿压着眼底的泪意,手还死死攥着书页,可鼻腔好似被什么堵住了,喘不上来气。
他喉间无法自控地溢出一声带着鼻音的哽咽,这细微的动静吸引了虞晚的注意力。
虞晚瞥他一眼,走过来。
“嗯?”她手指挑起苏子衿的下巴,逼迫其与之对视:“阿瑾从不爱哭。”
那一句话落下,仿佛有双手生生伸进胸膛,血淋淋地将心脏撕成两半。
苏子衿急促地喘一口气,眼底更酸。
“是……”他哽咽着,靠舌尖的痛意,把泪硬框在眼眶里,不敢让泪水从眼里划出。
“从今天起,往后你便来我房内睡。”虞晚抬手,拇指指腹抹过苏子衿的唇。
那带点凉意的触感从唇瓣拂过,不轻不重,却撩起了一场火。
在她的手指要撤离时,苏子衿忍不住往前蹭了蹭,唇瓣重新吻上她的指尖,似是在做着什么不舍的挽留。
她说……以后去她的房内睡。
心泡在极度的酸楚中,忽然像找到了一个可能是甜意的锚点,骤然升腾起一股违背自己意志的热意。
终于,可以更进一步了吗?
不是之前高烧时不清醒的状态。
此刻,她是完全清醒的,主动的……
“好。”苏子衿仰起头,唇还抵在她的指腹下,微小地翕张着,“只要殿下需要。”
“我睡相……很乖。”
“很好。”虞晚语气平淡,将手垂下。
“殿下,”苏子衿在椅子上挪了半分,双手主动追随着她要转身而去的身影,攥住了她的衣角。
他抬起湿润的眼,声音中含着压抑的泣音:“今夜……需要我学着更像他一点吗?”
第33章 第 33 章 “以后,你不必对我用尊……
虞晚没有回答, 只是静静审视着苏子衿。
她的目光似在审视堂下囚犯,一寸寸将苏子衿的眉眼轮廓细细打量过去。
一片死寂中,苏子衿似是被看得有些慌乱了, 他无措地避开了虞晚的打量,喉结上下滚动着。
许久后, 他伸出手,指尖还在发着颤, 带着一丝决绝和豁出一切的勇气,攥住了虞晚的衣带。
他想跪, 动作却硬生生止在半途, 只是仰起头,用那双湿漉漉的墨瞳望着她。
“殿下……若您不需要我继续学……”
他唇角慢慢绽开一个弧度:“我就在这里。”
“活的,会呼吸,有心跳, 也会……心痛。”
苏子衿显得越发紧张,一个简单的动作也做得磕磕绊绊。
他想去抓虞晚的手,又不敢,最终只是小心地勾住了她的小指:“您……要不要试一试?”
虞晚垂下眸, 看着面前的人。
又来了, 又是这种割裂感。
分明这几天他演得极好, 好到她时而会产生错觉。
可现在这副故作引诱的模样, 又瞬间将人打回了原状。
让她不得不去面对那个自己逃避已久的事实——裴瑾没了。
“试什么?”她俯身,狠狠捏着他的下巴,将那片肌肤弄得通红一片,“就这么饥渴?”
苏子衿呼吸都停滞一刻,却又将下巴往她手中送去,在她的掌心微微蹭过:“是……”
他声音发着颤, 仿佛故意作践自己一般,又像是忍耐已久般,“想要……”
“只要是您,对我做什么都行。”
虞晚不耐,将手撇开,眼神如室外的温度般冷了好几度。
“我没空与你纠缠这些。”
她还有许多事要做,她要给阿瑾报仇。
那些人,她要一个一个地彻底清算过去。
在未能解决这些事之前,她不能倒下。
虞晚转身回到桌前,彻底将苏子衿晾在了一边。
她没有抬头,也没有兴趣去看苏子衿现在的表情,目光落在面前堆叠成一团的文书上。
“传药。”她头一回主动说出这件事。
不多时,夏蝉便拿着热腾腾的药碗进来,摆在桌案上:“公主,时候不早了,还是早些安歇吧。”
“不急。”虞晚铺开舆图,端起药碗利落喝下。
夏蝉瞥了眼一旁捧着书,半晌都没有翻页的苏子衿,那嘴唇几乎都要被他自己咬烂了,泌出新鲜的血珠。
她又看一眼专注的虞晚,压低声音提醒:“公主,苏公子……”
虞晚闻言抬头,一眼便看到苏子衿唇瓣上猩红一片。
她默了片刻,眼底溢出些烦躁,蓦然起身:“夏蝉,今夜守好书房。”
说罢,她走到苏子衿面前,将人一把拽起来。
那本停留在某一页许久的书落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做这副样子给谁看?”
苏子衿被虞晚拉得一个踉跄,那力道分明不算大,却让他身形不稳,几缕碎发垂落在额前,随动作轻晃后,狼狈地黏在皮肤上。
“我没有……”他压着嗓音里的腔调,跌跌撞撞被虞晚拽着走入隔壁的主寝。
被甩在床上时,骨头都快要散架了,却怎么也遮挡不住心底的疼。
“我只是想劝您休息……”他压低声音解释着。
“劝我休息?”虞晚动作有些粗暴,直接按上苏子衿那被自己咬得乱七八糟的唇上,换来他倒嘶一口凉气,“用这种自虐的方式?”
“听好,你这张脸,没我允许,不许弄伤。”
苏子衿疼得身体都有些打哆嗦,却又迎上去,唇角缓缓勾起些,不知是在说服虞晚,还是在说服自己。
他不再刻意压自己的腔调:“您心疼了……是吗?”
虞晚望着他:“心疼?”
“是,我心疼了。”
在对方眼神骤然亮起光的瞬间,她逼近他,仿佛咬着每个字一般清晰地念出来:“我心疼这张脸,被你弄坏了。”
“原来……如此。”苏子衿眼神那点光骤然熄灭,他身子软软地后仰,仿佛无力支撑一般倒在了床上。
“那您……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吧。”
如缎般的墨发披散开,铺在柔软的床铺上,那张漂亮的脸宛若失去了生机。
“若是您不想碰我,那……便这样吧。”
虞晚心底那股无名火,被他这副任人采撷又毫无生气的模样,弄得越发滚烫。
这几日,从亲眼目睹裴瑾的尸骨,到强行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去布置暗线,所有事情叠加在一块,心防几乎是摇摇欲坠。
若非靠着要给裴瑾报仇这口气撑着,她早就撑不住了。
此刻又见这张与裴瑾几乎一模一样的脸摆出这种毫无生气的表情……
“如你所愿。”
虞晚俯身,狠狠地覆上了他的唇,几乎是惩罚一般又用牙齿咬了一下那片柔软。
身下的人颤得更厉害了,喉咙里不断溢出压抑的呜咽和闷哼声,却偏偏顺从又迎合一般地张开了嘴,似在邀请她更进一步。
一股血腥味在两人唇齿间弥漫开。
这味道,虞晚很熟悉,每每咳得厉害了,满口都充斥着这股生锈一般的味道。
可又有些不同,这不是她自己的血……
那股血腥味好似带着某种目的,冲破了这些日子一直以来的压抑,所有暴虐、憎恨、绝望在脑海中炸开。
那一具裹着雪青衣裳的尸骨在眼前挥之不去。
虞晚呼吸急促了几分,直接扣住他的后脑勺,舌尖探入,纠缠住他毫无反抗的舌,肆意夺取他肺部的氧气。
同时,她的手拽住了他的衣带,用力一扯。
衣袍散开,里面因凌乱而大敞的雪白里衣,露出一片莹白的肌肤。
她掌心蛮横地覆上去,掌心传来身下之人的剧烈的颤抖。
虞晚微顿,稍稍分离。
她撑起了身体,眯着眼打量着他。
苏子衿整个眼眸都覆上一层浓重的水雾,好似只需再逼一逼就能落下泪来。
唇舌刚分开,他忍受不住,直大口喘息着,唇上血液被晕染到了嘴角,花了一片。
饶是如此,苏子衿仍是未有半分反抗的意思,反而放松了肩颈让身体更舒展开一些,只是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攥紧了床单。
室内,两人的喘息声分外明显,唇瓣上都带着血液的猩红。
“疼吗?”虞晚冷声问着。
苏子衿仰起头,墨瞳里的水光破碎成一片晶亮,却努力绽开一个笑:“不疼。”
“撒谎。”虞晚冷嗤,双手落下撑着床榻,下意识给他腾出一些空间来。
“嗯……疼。”苏子衿眼眶盛满的泪终是溢了出来,顺着眼尾滚落,无声地滴进床褥,晕开极小的一团水渍。
“可是,殿下……您比较疼。”
他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忽而松开紧攥着床单的手,手臂颤抖着抬起,虚虚环住了她的脖颈。
“我能感受到,您心里很疼。”
“如果对我做些什么,能让您舒服些,您便对我做吧。”
他动作很轻,胸口朝上微抬,摆出完全不设防的动作。
衣物本就是极好的材质,柔软得不可思议,自是受不住他这个动作,散得更开,撞入满眼莹白。
“何况,我这身子早就是您的了,我心甘情愿……”他缓缓仰起头,将修长的脖颈也一并露出,烛光下,摇晃出一段优美又脆弱的线条。
“要我吧,殿下。”
虞晚呼吸乱了一刻,她低头看着面前的人,眼神一点点暗下。
心底像被什么东西挠了过去,悄然间落了一颗脆弱的种子,明明羸弱得不堪一击,却悄然填补了一丝丝极小的空洞。
哪怕对比那大片空洞仍是不值一提,却升起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
她站直了身体,不再压着他。
“太晚了。”虞晚伸手,动作无形中轻了许多,将一缕黏在他唇边的墨发拨开,“好好休息。”
她吹熄了床边的油灯,只留门外一盏守夜灯。
室内骤然暗了下来,模糊了两人的面容。
苏子衿还未从这突生的变化中反应过来,眼前就只剩一片昏黄。
他心跳得好快,原本绝望到几乎熄灭的心一阵扑通乱跳,硬是跳出丝丝缕缕的甜意来。
她……
苏子衿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身体还因刚才的激烈而微微颤抖,唇上的伤口也还在隐隐刺痛。
可……好像也不是很疼了。
他缓缓坐起身,褪下外袍整整齐齐叠好放在一旁,这才小心翼翼地爬上了床,在床的内侧蜷缩着钻入被窝。
“您也上来休息。”苏子衿蜷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勾人的凤眸,就着微弱的光线朝虞晚看去。
他听见她应声,走向床的另一侧,和衣躺下,背对着他。
床很大,大到中间隔着的距离宛若一条巨大的鸿沟。
被子被顶起后,有寒风从中钻入,被窝怎么也暖不起来。
苏子衿望着虞晚疏离的背影,小心翼翼地朝她挪近了一些,伸手将被子拽下,分着自己那一边的被子填补她背后的空隙。
没关系,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他将被子给她盖严实后,面对着她的背影,缓缓地闭上眼。
就在苏子衿以为今夜就会在这片无声的黑暗中度过时,虞晚的声音响起,带着她本音中独有的软调,不是刻意压低放冷,而是独有的柔软。
她说:“以后,你不必对我用尊称。”
苏子衿的心猛地一跳,又听见她的下一句话:“阿瑾平时唤我阿晚,或是阿晚姐姐。”
“你……挑一个吧。”
她的话音落下,他双眸抑制不住地睁大了些,眼底又酸得厉害。
他将自己的脸缩进了被窝一些,耳尖都开始发烫。
良久,他的声音从被窝中闷闷地传了出来。
“……姐姐。”
第34章 第 34 章 不为悦人,只为悦己。……
苏子衿那声称呼唤出口, 久久没有等到回应。
空气中只剩呼吸声,一声轻一声沉,伴随着身体的微微起伏。
她……睡着了。
苏子衿连呼吸都下意识放浅几分。
眼睛彻底适应了黑暗之后, 门外昏黄的灯透入微光,仿佛朦胧了一圈光影在她的发丝上。
苏子衿痴痴地望着虞晚的后脑勺, 思绪前所未有的混乱不堪。
整颗心都被填满,全是她的影子。
她离得好近, 他可不可以再靠近一点。
不,不行。
她睡得好浅, 身子微微蜷缩着, 显得很不安心。
这般想着,他四肢仿佛被绳索无形中捆住,不敢有半分动弹。
整个人僵直在被窝中,像个呆滞的木偶。
他睡不着, 也不想睡,像个见不得光的小偷,贪婪地呼吸着属于虞晚的气息,目光描摹着她的背影。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 直到虞晚似是梦呓般发出些呢喃。
“嗯……”
声音响起的瞬间, 苏子衿浑身更僵硬了些, 甚至忍不住开始屏息, 生怕弄醒她。
床板吱呀响了一声,紧接着有翻身带起的衣物窸窣声。
还未等苏子衿反应过来,便落入了一个柔软的怀抱。
四面八方涌入的全是那幽甜的香气,和近在咫尺的温暖。
她……抱住了他。
那幽微却无处不在的气味充斥在口鼻之间,大脑嗡鸣中,浑身都开始发软。
他几乎要溺毙在其中, 感受着环抱的力道,和那贴着他,微微起伏的胸口。
好近。
近到模糊了现实与梦境。
苏子衿有些喘不过来气,仿佛有滚烫的血液从四肢逆流而上,所到之处都是一片酥麻的眩晕。
在这眩晕之中,是整个胸膛被填满的……安心。
苏子衿不敢有大的动作,只能小幅度地、细微地更靠近一些,让她抱得更舒服一些。
脸颊一侧依赖地蹭了蹭她的臂弯。
一直被强行压抑的睡意在这令人着迷的舒适中席卷而来。
他的意识突然开始有些模糊,眼皮变得沉重,力气也从身体开始抽离。
彻底陷入一片虚无之前,他只剩一个念头:若这是梦,他宁愿就此陷入梦中,不醒也罢。
*
清晨,呼啸的风吹在树上,带动一片喧嚣的细响。
虞晚睡醒时,先听到的便是外面起风了。
即便有暖炭,也能从空气中感受到几分降温的征兆。
这一夜,她睡得很好,前所未有的好。
没有七零八落的梦境,也没有在半梦半醒间反复聆听感官中的每一丝动静。
只剩一片安宁的黑暗,一夜无梦直至天明。
她动了动身体,却察觉到怀中好像多了个沉甸甸的事物。
虞晚缓缓睁开眼,先入目的是苏子衿的睡颜。
苏子衿面向她,长长的睫毛平稳地随着呼吸起伏,平日里那双勾人的凤眼安然闭合,几缕发丝散落在枕上。一动不动,睡得很香。
他在睡梦中显得异常安宁,与平时的模样完全不同。
周身多了几分温润,混着皂香萦绕在鼻尖。
虞晚没有动,这个姿势……只能是她睡迷糊后自己做出来的。
但很意外的,她并不排斥。
一声迷蒙的哼声从苏子衿喉间溢出,那双乖顺敛着的眼慢慢睁开,带着刚睡醒的茫然和雾气,一双瞳孔似黑琉璃蒙上一层纱。
“唔……”
他睁开眼,似是迟钝一般缓慢地眨了眨眼。
然后,肉眼可见的,从耳尖开始漫出一层粉意,向外扩散,直至白皙的脖颈。
“早,早安。”苏子衿磕巴一瞬,耳尖更红了,别开脸不敢看她,小声地挤出一句:“姐姐……”
他唤出口的瞬间,虞晚一愣,这才想起自己昨夜睡前说的话。
“嗯。”她松开手,从床上坐起来。散乱的头发溜到肩前,她未曾顾及,暗自动了动有些发麻的手臂。
就在这时,苏子衿也坐了起来,抬手径直扶上她的手臂,有轻有重地按捏。
他的指尖力道不大,却精准地按在酸麻的筋络上。
虞晚下意识想抽回手,却在那极为老练的揉捏中顿住动作。
很快,酸麻的手臂渐渐缓过来。
她侧头望去。
苏子衿低垂着眼,乌墨般的长发自肩头滑落,几缕发丝悬在空中,隐隐露出泛红的耳廓。
他神情专注,动作没有半分杂念,精准又熟练。
虞晚的目光从他的耳廓移开,落到他专注的侧脸上,又慢慢滑到他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上。
这双手昨夜还颤抖的、小心翼翼的,只为勾住她的小指。
酸麻感渐渐褪去时,有种陌生又温热的暖流,一缕缕浇入心田那颗娇弱的种子上。
“够了。”她收回了视线。
虞晚将手臂抽回,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
她没再看他,径直起身走向衣柜,自行换好一身衣服后,坐在梳妆台前。
依旧是那身雪青色,依旧是慵懒地将一头光滑的发丝随意铺在背后。
睡得好了,她面色也多了一缕血色。
她拿起檀木梳,有一搭没一搭地梳头。
有声音从背后响起:“在戏班,班主说脸面便是台面。”
苏子衿走到她的身侧,俯身拿起一支螺子黛在手中,“可子衿觉得,这人呐,面上带些颜色了,心里头自然也就舒坦了。”
他耳朵那点红在清晨的熹微中分外明显,声音却稳了不少。
“所以,让我……为你描一次妆,好吗?”
“不为悦人,只为悦己。”
虞晚透过镜子看着他的侧脸,被打磨的光滑的铜镜也清晰照出他脖上透出的粉意,鲜明得像初染的胭脂。
那笨拙又恳切的举动,让她不知怎的,没有开口拒绝。
或许是昨夜那个难得的好眠,让她的心跟着一并柔软了些。
虞晚没回答好或者不好,只是将手中的檀木梳放下。
梳落台面时,几乎没有发出声响。
她靠在椅子上,闭上眼,默许了。
衣料摩擦的声音近在咫尺,紧跟着就是螺子黛微凉而细腻的触感落在眉骨上。
刻意放轻的呼吸无法避免地落在面上,带着痒意,与那皂香混在一起。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也很专注。
螺子黛的尖梢在眉毛上一点点移动时传来轻压的触感,伴随他手指触碰时更高的温度。
“姐姐的眉型真好看。”他说。
那声音里带着藏得极深的眷恋。
闭眼时,感官被无限放大,她能感受到螺子黛在眉上描画时放轻的力道。
她听见他放下手中的物件,随即又拾起了另一样。
虞晚没动,也没睁眼去看镜子,只是忽然想起多年前,裴瑾不知从哪听说的贴花黄的妆扮,寻来许多金箔裁剪出形状来。
可金箔细软,裴瑾手还笨,形状是半点没有的,还弄得满手金光闪闪。
他又不肯服输,严肃着一张脸,将“剪”出的形贴上她的眉心。
“阿晚最是好看!”裴瑾如释重负地拍去手上的金粉,面上多了几分得意。
她记得她特意去镜前照了照,眉心那点金色,圆不似圆,形又无形,哪有半点花黄的模样。
可她到底没忍心戳穿他。
阿瑾像个小气包,一戳就鼓起来,实在不好哄。
虞晚正想着过往,忽而感觉眉心一凉。
那触感很奇特,像羽毛的尖端拂过,又像雪花在额间融化。痒意从眉心处蔓延开,转瞬即逝。
他离得很近,近到她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干净的皂香,混着一点点只属于他个人的、被体温烘暖的气息。
这味道,好似和一夜无梦的好眠缠绕在一起,再也分不清你我。
她忽然觉得,他仿佛是一个空荡的器皿。
她倾注何种香气,他便萦绕何种气息;她赋予何种形状,他便呈现何种姿态……
她几次想出声或是睁眼看看,最终都化成了无声的沉默。
罢了,随他去吧。
时间一点点过去,只剩苏子衿清浅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开始落雪的声响。
“好了。”苏子衿低声说着。
虞晚缓缓睁开眼,望向镜中。
镜中照出的依旧是她熟悉的眉眼,那两道柳眉经他修饰后,颜色更均匀了,显得雾茸茸的。
眉心处多了一抹小小的红色凤尾花,花钿画得细致,线条极为流畅。
那花钿如雪中落梅,瞬间驱散了几分病气,多了些鲜活。
“手艺不错。”她淡淡开口,敛去眼中复杂的情绪。
一直候在旁的苏子衿紧绷的肩线松了许多,眼中多出几分亮光。
“您……”他舌头似打了个卷,硬生生把话绕了回来:“你喜欢便好。”
虞晚没有接话,拿起桌上一盒口脂,指尖正欲蘸取却又顿住。
她看着镜中眉心那点鲜活的红,又透过镜子看着那个因她一句夸赞而眼眸发亮,却又拼命克制着的苏子衿。
他像一只闯入她院中的小兽,浑身满是泥泞和鲜血淋漓,赶也赶不走。纵然拿起扫帚真摔过去,也只是呜咽一声躲在角落里独自舔舐自己的伤口。
然后,在第二天,再次固执地、傻乎乎地,想为她衔来一朵枝头上新生的花骨朵。
她胸口极轻地起伏一瞬,似是叹息般落下。
也罢。
“私下里无人时,”她手指蘸取少许口脂,按在自己的唇上,“你若是想练戏,便练吧。”
“但人前须收敛。”
第35章 第 35 章 “原来,她并不讨厌这样……
寝室内一片寂静, 静得能听见雪堆满枝头又落地的扑簌声。
只穿着一身雪白里衣的苏子衿僵在原地,像是没听清,又像是不敢信。
他怔怔望着虞晚的侧脸, 喉结上下滚动,艰难地出声, 称呼都来不及换:“您……说什么?”
嗓音里带着干涩和余音的颤意。
虞晚从容地用指腹将唇上的口脂晕开,贯来苍白的唇在此刻染上一抹艳丽的气色。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 有些不习惯突然鲜活的自己。
听见苏子衿不可置信的话,她指节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怎么, 还需要我说第二遍?”
不是幻觉……
苏子衿下意识想咬唇, 牙齿还未触碰到又想起她不允许自己做这个动作。
可胸口涌起一股巨大的喜悦,冲垮了他所有的克制。
有热意涌上心头,朝眼眶一拥而上。
苏子衿踉跄着后退半步,呼吸急促几分, 眼圈蓦地有湿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滚落而出。
他低下头,用尽全力从喉咙里挤出声音:“谢谢……谢谢您……”
他以为,从那墓陵出来之后,便再也不能唱戏了。
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也要就此一同丢在墓陵之中, 给那裴瑾一同陪葬。
却未曾想……
虞晚站起身, 瞥他一眼:“愣着做什么?”
苏子衿抿抿唇, 眼圈红透泛着水光, 却强忍着未曾掉落。
他并未急着开始,而是垂下眼,用颤着的指尖细细抚平里衣上最后一丝褶皱。
随后,他左脚向前踏出半步。
纵使没有水袖,手却也虚空一扬后挽起,仿佛真的有一道无形的水袖在空中挥出又被收回。
这不寻常的举动, 让本欲转身的虞晚顿住脚步,回首投来疑惑的一瞥。
在她的注视下,苏子衿双手的食指与小指微抬,交叠于左腰侧,屈膝深深一福,行了一个完整而郑重的躬身礼。
“谢……公主殿下。”
语罢,那蓄了已久的泪从眼尾滑落,在空中划出一道透亮的银线,圆滚地砸在地面上,晕湿了一小滴砖面。
虞晚手指微缩,默了许久说道:“戏还未唱,何须行此大礼。”
“不是为戏,是为您。”苏子衿的话音落下,室内唯余他压抑的抽噎声。
虞晚目光落在地面上不起眼的水渍,最终静默地转过身,走向窗边,看着窗外的雪粒子洋洋洒洒变成雪花。
“今日天寒。”她背对着他,声音平淡:“仔细嗓子。”
末了,她似是在故意补充着什么一般,添了一句:“既顶着这张脸,便不能配一副破锣嗓子。”
空气中似有若无的抽泣声消散了。
虞晚视线还落在窗外飞洒的雪花上。
她没有回头看,只觉得他大约又是哭红了一双眼,或是自怨自艾的自卑模样。
一次两次尚可,次数多了……她有些不耐烦。
“是。”身后传来他的声音,伴随着细微的脚步声,“这身子从外到内,都是属于您的。”
苏子衿开口,声音还残留着哭过的低哑,但那颤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尘埃落定的平稳。
“自是不能有半分损害。”
这出乎意料的反应让虞晚微挑起眉,侧首望去。
他那双前一刻盈满泪水的双眼仿佛被尽数洗净,只剩澄净的亮,甚至……比方才更加灼人。
“你知道便好。”虞晚应声,窗边的寒风与室内的暖意交融之后,反倒平衡了温度,混着那恰到好处的湿气与清新。
“是,既是要好好保管,这面容自也需些颜色。”
“子衿斗胆,”苏子衿凑近,温热的呼吸已经拂过她的面庞,“……分姐姐些口脂。”
他的面容近在咫尺,眼尾还晕着熏红,偏那双眸如琉璃般透亮。
虞晚身形未动,只是轻哼一声:“哦?”
这一声,仿佛让苏子衿得到某种默许,他的唇轻柔地印了上来。
微凉的唇瓣贴在她带着艳丽口脂的唇上,停留、轻抿、沾染。
那双眼已经闭上,睫毛却轻颤不已,似紧张,又似别的难以名状的情绪。
呼吸间全是他身上的气味,是公主府常用的花皂香。
她没有闭眼,也没有回应,既不反对,也没有反客为主。
只在偶尔眨眼时,心里模模糊糊地冒出一个想法。
他用的那种花皂,该换了。
唇瓣相贴的时间并不长。
虞晚只觉他的唇从一开始的微凉,到后面格外的烫人。
呼吸散开,苏子衿睁开眼,眼神干净,动作却带着不自知的勾人的媚意。
他后撤一步,虞晚清楚地看见他面上到耳后根的红意。
那抹属于她的颜色,渡到他淡色的唇上,莫名显得……妖异。
“这样,”他微微偏头,声音放得轻缓,说话间受窗外气温影响散出些许的白雾,“可还算……不负这张脸?”
虞晚的手扶上窗边,无意识地蜷缩一下,她抿抿唇,将唇上的颜色重新晕染均匀。
她看着他被染红的唇,默了片刻终是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些软化的意味。
“胆子不小。”
说完她不等回复,率先朝门口走去:“换好衣服来书房。”
落在身后的苏子衿的手抚上自己滚烫的唇,勾起一抹弧度,声音很轻,似在自言自语:“是姐姐允我的。”
而后他走去床边,拾起昨夜叠好的衣服一件件慢条斯理地穿上身,细细捋平每一道褶皱。
眼眸流转间,他垂眸轻笑一声。
“原来,她并不讨厌这样……”
*
日子一天天过去,雪在扬州城内覆了薄薄一层。
府中的生活一如既往,只是府门前的车马来往更加频繁了些。
“公主,老将军的加急信件。”夏蝉走入书房,分别放了两封信件,她压低声音:“还有,近日扬州城来往人数明显增多。”
“按理说,冬日正寒,本不该如此。”
夏蝉停顿片刻说道:“大约是他们开始有所行动了。”
“终是忍不住了么。”
虞晚靠在椅背上,接过信件扫一眼。
信件上面仍是寥寥四字——安好勿念。
只是这次纸张明显更干净,没有先前那种被查探过后繁杂的气味。
虞晚烧去信纸,目光转向夏蝉:“东西取来了吗?”
“是。”夏蝉抬手,有几名侍女将一把看着保养极好的瑶筝置于案上,“不过公主,这是裴侯爷先前赠您的生辰礼,您特意让人从京城带来,可是有什么安排?”
“这琴,阿瑾幼年时极喜欢。”虞晚没直接回答,只是起身拂上琴弦,一根根拨响,“夏蝉,你还记得吗?”
夏蝉思索片刻。
“奴婢想想……这琴,裴夫人也甚是喜爱,当时裴公子好似是偷偷取来的,抚响后……”
她忽而抬眸,眼神里疑惑更浓:“若奴婢没记错的话,那好像是裴夫人第一次当众责罚了裴公子。”
“可是,这其中有什么关联吗?”
虞晚不咸不淡地补充:“后来是裴承砚阻拦下来,此事才平息的。”
自亲眼见裴瑾尸骨之后,她便不再唤裴侯爷,而是直呼其名。
夏蝉更疑惑了,她视线在虞晚平静的面庞上扫过,又落在一旁乖顺坐着看书不曾抬头的苏子衿身上,自己则苦思冥想了一会。
下一刻,她眼神亮起一些:“奴婢明白了。”
“您是想彻底坐实苏公子的身份?”
“裴侯爷一直希望庶子继承侯府爵位却屡次被您拦下,若是让众人确认了苏公子为裴公子,以他的性子定会恼羞成怒。”
见虞晚没说话,夏蝉只好继续推断:“您是想让他恼怒中露出一些什么马脚?好以此寻找更多的证据?”
毕竟虽没有证据,可是让裴瑾身死的最大嫌疑人,便是裴侯爷了。
虞晚又拨弄一根弦,弦音清脆,纵是多年未响,但在细致保养下,音色仍是极好。
她的手掌按在震响的弦上,将声音压下去,偏头看向听得云里雾里的苏子衿。
“证据?”她抬眸,对视上苏子衿,“我不需要证据,我要他自己亲自来确认。”
“公主的意思是……”夏蝉瞪大了眼睛,愣是没敢把后面的话说完,结结巴巴地将话头转移:“可是,裴侯爷远在京城,他会亲自来扬州城吗?”
“他会。”
虞晚道:“谋害嫡子,本是死罪。”
夏蝉只是稍微想想便懂了,震惊到瞳孔微缩,“奴婢明白了,他既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必然是为了隐藏更重要的事情……”
“而您让苏公子抚琴……”她继续说道:“因为无论是真是假,他都会来,且不敢假手于他人。”
虞晚没回复,而是靠近苏子衿,挑起他的下巴,“三日后,扬州刺史不是要大办一场赏雪宴么,苏子衿,到时你随我一同前去。”
苏子衿缓慢地眨着眼,顺从地依着她的手指点了点头。
“届时,弹什么不重要,你只需要拨响后说一句……”
她顿了顿,在他耳边轻声道:“娘亲的琴,音色依旧。”
在苏子衿愣神时,虞晚收回手,转身看向门外,门外多日大雪已转为零星的小雪。
夏蝉终是忍不住了,她面色煞白一片,声音都稳不住了:“可是,可是公主……”
“这般直接,会不会太冒险了?还是好生谋划为上……”
虞晚勾唇,侧首看向夏蝉:“母妃说过,我们武将之后,没有怂的。”
“那些细致的谋划,一环扣一环的算计,或许更体面。”她眸中多了几分看不懂的意味,似有团压抑许久的火在里面灼灼而烧。
“可体面杀不了人。”
“我要的,是刀刀见血。”
第36章 200营养液加更 “给本宫,拿下。”……
栖雪台。
扬州城最佳赏景地, 春可赏花,夏可游船,秋可对诗, 冬可赏雪。
有临水的亭台楼阁和成片的湖景,穿插着碎石小道, 走过便是一片开阔的庭院。
“听说了吗?那位四公主来扬州了。”
“四公主?”
“你不知道?便是体弱多病的那位,常年窝在京城, 来扬州也是足不出户,听闻今日会前来, 咱们总算能一睹这位的真容了。”
庭院中, 三三两两的人群聚集在一块议论纷纷。
扬州城民风开放,常有男男女女共同对弈诗句,或是辩驳不同观点,乃是常事。
湖边, 一身翠裳的官家小姐语气颇为感慨与身边几名女子说道:“四公主实是痴情,寻那不见下落的未婚夫婿多年,当真是重情重义。”
正说着,一书生摇着折扇路过, 面上浮出不赞同之色:“痴情?嘿, 诸位姑娘心地真好, 管这叫痴情。依我看, 这哪是痴情,是魔怔了!怕不是……”
他摇头晃脑,指了指太阳穴处:“这里有问题。”
“你!”翠裳女子不忿,刚欲开口辩驳又见与其同行的书生们一脸赞同。
书生将折扇一收,敲着手心继续道:“你说她图什么?啊?为一个生死不知的人,找这么多年?说句大不敬的, 她寻的那人怕是坟头草都几丈高了吧?”
同行的书生们哄笑着,有人附和着:“兄台话糙理不糙。”
见有人附和他,他说得更来劲了,他一抖手中折扇张开,自诩风流地摇了摇:“再说她那身子骨,一天天药都喝不停。不好好在皇城里将养着,非要折腾,这不是给宫里贵人们添堵吗?”
他朝京城的方向遥遥抱拳:“当今圣上治理天下,还成天为她提心吊胆,咱且不论孝道了,若是干扰了圣上心绪,简直就是弃天下于不顾,祸国殃民了!”
“诸位,我说得在不在理?”
周围一片赞同之声。
翠裳女子气结:“你……你这是强词夺理!”
那书生却逼近了一步,刻意压低了声音,面上带着讽笑:“姑娘,你细想。她要真像贵妃娘娘那样貌若天仙,还愁嫁?”
“京城里王孙公子那么多,求圣意的都数不胜数,怎得就无人上门?偏要守着个死鬼?该不会是……有些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疾吧?”
站在他身后始终附和的书生忍不住插嘴,挤眉弄眼地说着:“许是气力大,毕竟武将门第出来的,各个身强力壮,胸口可碎石呢。”
“诶!可如今病成这副模样,怕是走路都带喘,唯一的长处也没了。可不就只剩那点痴情的故事可讲了么?”
翠裳女子眉头紧皱,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跺脚气极:“各位兄台实在枉为读书人,怪不得年年上考,年年落榜。”
此言一出,书生们仿若被戳了肺管子,一个个脸色憋得涨红。
摇折扇的那名书生,连声音都变得异常高亢:“我等落榜,不过是时运不济罢了!总好过某些人,除了会投胎一无是处!”
“一个病秧子,倒被你们这些女子捧成了痴情种?”
“笑话,真是天大的笑话。”
此时,瑶台处传来官员们的敬酒恭维之声。
那个摇着折扇的书生话音登时一收,余光扫过去,面色上的不忿收了几分。
他眯起眼朝被气得俏脸通红的翠裳女子说道:“今日这栖雪台当真是热闹,瞧瞧,那不是裴侯爷么?”
“你既心疼这四公主殿下,咱今儿个便与你好生说道说道。”
不待她回话,他便续上话:“你瞧那裴侯爷,人家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位公主殿下偏要满天下地寻,这不就是一遍遍地掀人家的伤疤,往裴侯爷心窝子里捅刀子吗?”
他故意提高音量:“所以说嘛,这哪里是痴情!简直完全不顾及生者的感受嘛!”
远处,裴承砚刚饮下一杯酒,满脸红光。
他将那边闹哄哄的议论声听在耳中,面上多了几分满意之色。
又一杯酒敬来:“裴侯爷此行辛苦了,您夫人名下的那些铺子红火着呢,实在无需您这特意跑一趟。”
裴承砚笑得眼角皱纹炸成花:“夫人生前常说,这些营生所获,总得分些去助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们。她心善,见不得人间疾苦。如今……”
他似是说不下去,摇摇头:“我操持这些,也不过是全他们生前一点念想,聊以藉慰罢了。”
“侯爷大善!下官敬您一杯。”
栖雪台酒意正浓,议论、作诗,一时间将气氛推向高潮。
似是主人公皆已到场,连一旁准备在雪中起舞的舞女们也已在等候。
扬州刺史刚敬完裴承砚,此时有些拿捏不定。
正犹疑时,那摇着扇的书生,声音不高不低,却恰好能清楚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怕不是病重……来不了了吧?”
“亦或是当真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话未说完,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异常整齐地踏在碎石小道上。
众人下意识地循声望去,那拿扇书生硬是憋回自己的话语,悻悻瞧去。
两队锦衣卫无声地涌入,瞬间将整个庭院包围其中。
他们的手搭在腰间的佩剑上,剑尚未出鞘,却散发出一股令人胆寒的气势。
方才还热闹的庭院霎时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后面走出的一行人身上。
两道身影出现,身后跟着几名侍女,缓缓步入庭院中。
为首两人穿着同样色调的雪青色棉夹袄,几乎要与周边的雪景融为一体,可在光线下,衣摆处用暗金色绣出的龙纹若隐若现。
虞晚衣袍外还披着一袭同色调斗篷,斗篷周边毛茸茸的狐毛领口缠在脖间,衬出一张巴掌大的脸。
她额间点着精致的花钿,与口脂同色,给本就动人心魄的五官更增几分艳色。
在她身旁还跟着高一头穿同色衣裳的人,脸被兜帽挡去大半,看不清楚相貌,只能看见一张颜色微淡的薄唇。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带着与生俱来的极致的优雅和气势。
先前谈论的最凶的书生们,辨认出来人后,安静一阵,面上颜色一点点褪去,皆是面如土色。
那名拿折扇的书生手都僵在了半空中,满脸写着不可置信。
他们从未想过,传闻中的四公主,与他们讨论的竟是半点不相干。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聚集在了虞晚的身上,面上浮现出刹那的失神与恍惚,似是被面容惊到,亦或是被那出场的阵仗惊到。
唯有裴承砚的眼神,死死地定在她身边那个对比起来并没有多少存在感的身影上,似是要穿透那兜帽看清对方的相貌。
“公主。”一名侍卫快步上前,俯身附耳在虞晚耳边禀报了些什么。
众人忍不住屏息着,而方才议论最凶的书生们此时脚都有些发软。
虞晚顺着侍卫暗示的方向,平淡地扫过那群书生,却没有半分停留,视线便慢慢移到裴承砚身上,仿佛多看一眼那些无名之人都浪费时间。
可就是这一眼,却让那些书生感到比周边风雪更强烈的寒意。
啪的一声,有东西落在地上的声音响起。
先前那名拿折扇的书生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连带折扇一并落地,脸色白得与死人无异。
他何曾见过真正的贵人,眼前这裴侯爷便是他此生见过的最高地位之人了,他每年见的最多的顶多也就是监考官,而这些官员,竟无一人能比得上这四公主的气势。
她的眼神……
仿佛在看一个无足轻重的……死人。
这个念头升起时,他几乎想要抬起手,狠狠扇向刚刚胡言乱语的自己。
虞晚却没有将半分注意力放在别处,待走到庭院正中心时,目光不经意扫过裴承砚刚饮尽的酒杯上,而后移到身侧。
她侧身,动作亲昵地将身边之人的兜帽摘下。
“挡着可就看不见更好的风景了。”她声音很软。
兜帽摘下的瞬间,苏子衿原本被帽兜住的满头墨发倾泻而出,披散满肩。
凤眼微微上挑,肤白如玉,五官漂亮到雌雄莫辨的地步。
他只是站在那,便宛若自成一幅画,一身雪青衣裳衬得五官愈发俊美。
裴承砚本就死盯着苏子衿,此时似是见鬼一般,面色与周围的雪景一般苍白。
虞晚好似才发现他一般:“嗯?原来裴侯爷也在啊。”
裴承砚视线骤然收回,强压着心底的惊骇,胸膛起伏一瞬后,面上的笑反而真切几分。
他从高座上走下,距约两人宽时停下。
“公主殿下。”他嘴角噙着一抹笑,似是发现什么新奇事物般上下打量着苏子衿,随后露出几分无奈看向虞晚:“您这是……换口味了?”
裴承砚双手做揖一拜,面上的笑陡然散去,多了几分痛意。
“臣知晓您思念瑾儿,可您就算再思念,也不能找这么一个不清不白的东西,来玷污瑾儿名声啊。”
“这人相貌或有几分相似,可这身段、眉眼,一看就是那等腌臜地方出来的玩意儿。”
他声音高了几分,好让所有人都听见他的话语:“瑾儿何至于此,要被您这般折辱啊!”
虞晚未被影响,反而抬手轻轻抚上苏子衿的眉眼,动作轻柔。
“他这么说呢。”
“嗯。”苏子衿蹭了蹭她的手指,嘴角亦牵出一丝浅笑,“阿晚姐姐,好吵。”
“裴承砚,”虞晚勾唇,忽而转头看过去,“你还是多费心一下你自己的命吧。”
她唇边的弧度忽然散得干净,仿佛一阵风般,去时感受不到丁点温度。
“来人。”
将整个庭院围住的锦衣卫们纷纷拔出腰间的佩刀,一时间刀脱鞘声齐刷刷响起。
“给本宫,拿下。”——
作者有话说:晚点还有一更。
第37章 第 37 章 “他回不来了,再也回不……
锦衣卫脚步密集, 将人团团围住。
裴承砚回想过往,他屡次在虞晚手下吃瘪,在大庭广众之下丢尽颜面, 忍不住大步后退。
“公主这是作甚?”
“你素来娇纵跋扈,屡次将臣的颜面踏地上踩, 不顾礼仪,以往臣不与你计较, 忍忍便也罢了。”
他指着苏子衿,面色悲戚:“可眼下, 你竟找这么个下九流, 扮作我儿来恶心我!”
苏子衿望着面前这方才便觉得有些熟悉的面庞,不知怎的,心头突生出满腔恨意。
那恨意来得突然,仿佛整个人被扔进油锅里反复煎烤, 身体每一处都痛得想逃窜。
他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攥紧了拳。
这细小的动作被虞晚察觉,她侧身将他的兜帽戴上,遮住大半张脸:“本想让你看看风景, 不过天寒, 景又脏, 没什么好看的。”
苏子衿微怔, 视线被遮挡暗下几分,除了她,再看不见其他人。
胸口那没由来的情绪被更多新的甜意填满。
哪怕眼下她是为了做戏,也足以令他贪恋。
此时,锦衣卫上前抓住裴承砚的两只手臂往后掰。
裴承砚没有反抗,只是面上的痛意更浓。
“虞晚!”他竟连名带姓斥出声, “满朝文武谁人不知你思念成魔,陛下多次为你寻药问医,就是盼你好起来!”
“念在你是因瑾儿如此,老臣才对你一让再让。”
裴承砚说着,禁不住老泪纵横,混着酒意竟是看出几分老父亲的悲怆来。
“可你唯独不能糟践我儿!瑾儿知礼守礼,性子温厚,自幼由夫人精心教导,规矩从未错过半分。”
“岂是你随便找个人便能替的?”
全场哗然。
方才跪在地上宛若小丑的折扇书生抬起头,眼见裴侯爷这番声泪俱下的模样引得全场动容,起了心思。
他暗自分析一番后,壮起胆子站起来,朝虞晚的方向草草一揖:“公、公主殿下!小生……小生斗胆一言!”
“您既贵为公主,更应为天下女子之表率,当以仁孝为上。您这般……这般对待一位爱子心切的老臣,岂非寒了天下为人父母者之心?”
他说着,见周围的人虽不敢出声,但他们面上隐有赞同之色,那有些磕巴的嘴皮子突然就流畅起来。
“世间女子皆应通读《女诫》,纵然您金枝玉叶,可也应读过,女子三从四德……”
他话还没说完,靠近的锦衣卫便用剑鞘直接将人打翻在地上,甚至无需虞晚做任何指示。
书生的痛呼正要出口时,被那出鞘的剑泛出的银光吓得硬生生噎了回去。
“聒噪。”虞晚抱着手中的暖炉,指尖轻划过上面的纹路。
她终于缓缓抬眸,目光先扫过地上瑟瑟发抖的书生。
“《女诫》?”她念完倒是轻轻笑了:“教女子卑弱,可是为了让天下男子安心?”
夏蝉在她的身后抬高了音量:“妄议公主,按律当以杖刑,拖下去!”
书生不可置信,连求饶声都来不及发出便被拖下去,很快就有闷响声传来。
全场更安静了,就连恸哭的裴承砚都停顿了一会。
虞晚挪开视线,终于将所有注意力落在面前的裴承砚身上。
“你方才,叫本宫什么?”
原本满脸悲痛的裴承砚一噎,回道:“公主殿下恕罪,臣方才是一时心切,实是为守我儿名节。”
“您还未回臣,您为何要寻一个赝品来……”
他正欲说,却见虞晚面上绽开一抹笑,带着病气和些许看不懂的疯狂。
“直唤本宫名讳……”
虞晚低头,用气音一般的声音说着:“杀。”
“什、什么?”裴承砚满脸不可思议和惊恐,他完全没想过虞晚并不按套路出牌。
“臣罪不至死吧?!四公主!你何来的权利?”
回应他的,是泛着寒光的剑,在雪地中闪过一道银光。
剑出鞘时,饶是周围众人再如何沉默,都忍不住发出惊呼声。
扬州刺史手中的酒杯都摔在了地上,四分五裂的声响被淹没在此起彼伏的倒吸气中。
那群议论过虞晚的书生们此时,面上没有半点人色,惨白一片,身体更是摇摇欲坠。
对比起旁边正在受杖刑的那名书生,他们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面前这位四公主,不是对他们手下留情了。
而是……从未将他们放在眼里过。
连侯爷都敢说杀便杀,何况他们一介白身,身后空无一人。
他们议论的不是四公主,而是在用自己的命在刀尖上起舞。
在一片惊恐与混乱中,唯有苏子衿静得像融于空气中一般,他没有后退,反而微微侧头,那双藏在兜帽之下的凤眼亮得惊人,里面含着近乎痴迷的狂热。
众人视线的中心,纷纷聚焦在裴承砚身上。
他所有声音都卡在喉咙里,翻天覆地的恐惧已经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
他嘶哑着嗓子想喊,却发不出半点声响,对死的恐惧压倒一切,他再顾不上什么体面,什么身份都抛却脑后。身体像条蛆虫一般疯狂扭动起来,用尽平生的力气试图挣脱身后钳住他的手。
他浑身都开始肉眼可见地发抖,脸上扭曲得宛若恶鬼,喉中只剩无尽的、听不出字句的咕哝声。
虞晚抬起手,手指在虚空中轻轻一点,面上带着能燃烬一切的笑:“裴承砚。”
她压低嗓音,用只有周围几人能听见的音量说道:“下去……陪我的阿瑾。”
听到虞晚的话后,还在疯狂挣扎的裴承砚动作生生顿住,他似是意识到自己必死了,喉咙不断发出嗬嗬的声音,脸上煞白的颜色逐渐朝猪肝色转移。
他那双浑浊的眼球疯狂转动着,瞳孔缩小成两个小小的黑点。
“斩。”
锋利的剑高高举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凛冽的弧度,雪花裹着气流缠绕上剑刃,给那一层亮到能反光的刀具上蒙上一层寒霜。
“啊!!!”
裴承砚拼死发出一声如兽般的嘶吼声。
虞晚手指狠狠掐进掌心,眼神一刻也没有从他身上离开过。
她要亲眼看着裴承砚下地狱,她只恨,不能将其千刀万剐,反给他一个痛快的死法。
她要用那一片的鲜血,来祭奠阿瑾的亡灵。
就在刀即将落下时,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到近,马上之人高举一个明黄的卷轴,轴边流苏鲜红,飘散在空中。
“圣旨到——”
“快住手!”
虞晚眼神骤然变冷:“动手。”
锦衣卫毫不犹豫挥刀而下,可那马背上之人已到眼前,动作之利落,将那致命的一剑击歪。
裴承砚在地上身体猛然扭曲地痉挛一下,他一寸一寸抬起头,颤抖得连脸上的横肉都在晃动,涎水挂了满嘴。
钦差这才稳住身形,双手高举着那明黄卷轴,朗声道:“皇上有旨,四公主殿下无需行礼。”
“还请您接旨吧。”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众人已经被这阵仗弄得有些麻木了,乌泱泱跪了一片。
“吾皇万岁——”
虞晚身边的人也一并跪下。
苏子衿正要跪,却被虞晚挽住了手臂,阻拦了这个动作。
他身形一顿,顺从地依着她的力道站直了身体,随即反手用自己的手掌覆住了她挽在臂上的手,似在无声地分享着温度。
“公主?”钦差欲言又止,却识趣地不再追问。
栖雪台跪了一片,唯有三人站立。
明黄卷轴打开,钦差开始念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
“凡朝廷册封勋爵,无朕亲笔勾决,任何人不得擅杀。”
圣旨念完,钦差将其卷起,双手捧着送到虞晚面前。
“四公主殿下,可还有异议?”
虞晚没出声,也没伸手去接圣旨。
场面一度僵持时,钦差身后突然爆出一阵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
裴承砚大笑不止,直将眼泪都笑出来了。
死里逃生后,他面上所有的伪装的神情都已不在,满脸都是阴鸷和凶狠,挂在一副横肉之上分外骇人。
裴承砚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不顾一身衣袍的混乱,狠狠吸了一口气。
他盯着虞晚,声线异常诡异,压低着声音,用悄悄话一般的声线说着:“四公主,想杀我?”
“我来告诉你一些……你不知道的。”他脸上的悲痛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混着劫后余生与积压已久的怨毒,“你知道那场火烧得有多旺盛吗?到处都是枯草,泼上柴油,那火烧得十里八方都能看见。”
裴承砚故意顿了顿,见虞晚脸色白了几分,才慢悠悠地继续说着,尽管声音里还带着颤抖,却掩盖不住那股子发自内心的愉悦。
“那火烧得真旺啊,皮肉烧焦起先可香了,像烤鸡的味道,公主殿下肯定吃过吧?”
“滋滋冒油的烧鸡。”
“可不用多久啊,便是彻底焦糊的臭味,真是难闻极了。”
他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却字句极尽详细,狠命往人心窝子里戳,似是只有这样才能宣泄他心中被压制多年的恶气。
“你知道他最后是什么模样吗?皮肉都只剩一块焦炭了,黑得看不出面容来。”
他声音提高,让在场每个人都听见他的话语:“诸位可知晓,我为何知晓四公主身边这人是赝品?”
“因为我亲眼看见我儿从火场里被抬出来的!那是本侯曾引以为傲的嫡子,浑身焦黑就躺在那里!”
“本侯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件尚完好的衣裳给他穿上,好生下葬……”
裴承砚看着虞晚明明手臂都在发颤,面色还是一副平淡的样子。
天知道他有多想将这张总是高高在上,平淡无波的脸给撕烂!
“别自欺欺人了,四公主殿下。”他收尾时,用着最悲悯的语气,清晰地念出来。
“瑾儿已故去。”
“他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
虞晚静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宛若在看一只上下蹦跶的小丑。
唯有那指尖用力地按在暖炉上,指尖由白转为失血的乌紫色。
此时,一只手伸了过来,动作轻柔地将那个几乎被捏碎的暖炉从她手中拿了出来。
是苏子衿。
他似是想再次伸手去给她暖手,却被轻轻拂开。
虞晚视线掠过裴承砚,落在袖手旁观的钦差身上,接过圣旨,声音却平静得如一潭死水,却好似风雨欲来。
“父皇真是……仁慈。”
第38章 第 38 章 “四公主,您疯了吗?”……
虞晚的话音散在空中, 栖雪台一片无声。
众人心中却奇异地升起一个念头:
胜负已定。
他们不由得放轻呼吸,无人敢擅自从人群中做第一个起身的人。
裴侯爷赢了,皇帝不远万里派来了圣旨, 京城离扬州如此遥远的距离,要赶上必然是提前送派的圣旨。
他背后靠的是当今江山的主, 最高权力者。
而四公主,纵使是之前再如何说一不二, 雷霆手段,但迟一步便是迟一步。
她输了。
不过输也正常。
这位公主自己都活不了多久, 如今知道这样的消息, 怕是那口气就要散了。
每个人心底各有各的想法。
有对虞晚的不屑,也有同情,五味杂陈。
而官员们眼神则是变了又变,眼珠里滴溜溜的都是算计, 重新在心里评估着裴侯爷的份量,盘算着日后应如何好好巴结一番。
寂静中,苏子衿微垂下头,目光落在手心中刚从虞晚手中拿来的暖炉。
暖炉还散发着余温, 热度趁手, 铜纹雕刻精美。
裴瑾死了这个事实, 被裴侯爷亲自公之于众。
他耳边仿佛还反复萦绕着那令人作呕的话语。
只是……被她推开的手空落落的冷。
这一场有些操之过急的仗, 最终还是败在了皇权之下。
瑶筝未用上,那句台词也未用上。
苏子衿几乎想劝虞晚收手,回府好好将养身子,来日方长。
可他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去劝慰,只能做一个无用的摆设站在她的身边, 在这个贴的极近的距离下,无能为力地感受着她手臂上隐忍的颤抖。
就在他以为一切都将到此为止的时候,身边的人发出一声笑。
那笑更像是从胸口挤出一股气流而出的哼声,轻到难以察觉。
苏子衿下意识侧头,借着略高一头的身高,只需转换一点视角便能将她的表情收入眼中。
只见虞晚从夏蝉手中拿起方锦帕,掩在唇上咳了几声,擦去那刺目的血的动作优雅得赏心悦目,仿佛擦的不是血,而是一件微不足道的水渍。
“姐姐?”苏子衿忍不住压低声音唤了声,却没得到任何回应。
那方手帕飘落在地上,虞晚朝前走了一步。
她抬起手,在手掌上拍了拍,卷轴边流苏跟着在空中一晃。
清脆的击掌声将所有人游离的思绪唤回。
“裴侯爷说那么多话,口渴了吧?”她捏着手中的卷轴一端抖了抖,圣旨展开,上面的朱砂红字清晰显眼。
“四公主,你还想如何?”见虞晚逼近,裴侯爷目光更阴狠几分。
“没什么。”虞晚手掌朝下,手指一根根松开。
明黄色的圣旨失去掌控,随之落地,在地上震响。
她一步步朝前走去,踩过圣旨,在上面留下一个鲜明染灰的鞋印。
“本宫只是想着,你说了这许多话,喉咙一定干得快冒烟了吧?”
裴承砚的眼神落在地上被踩过的圣旨上,面皮狠狠一抽。
耳边是虞晚那温柔到毫无力道的声音,他本能地后退一步:“什么意思?你到底想做什么?”
钦差还在旁处站着,想拦,脚步又硬生生地停顿在原地。
横竖一个病弱到手无缚鸡之力的公主,平日又被娇养着,不合心意了,有怨也很正常。
撒撒气就好了,反正皇上交给他的任务是保证人活着就行。
“别急。”虞晚抬手在裴承砚的肩头上轻拂几下,将那一处衣料的褶皱弄平,“裴瑾向来规矩守礼,裴侯爷身为其父,怎能如此不修边幅呢。”
她唇边绽开一抹无害又柔和的笑,那双杏眼微弯,额间被精心描画过的花钿在过分苍白的肌肤上分外明显。
“你!”裴承砚一阵头皮发麻,他想后退,双脚却仿佛钉在了原地。一阵口干舌燥突然生出,好似不止喉咙,连全身都跟着开始叫嚣着干涸。
“别怕。”虞晚笑得更温柔了,用几乎是耳语的声音,呢喃般说着:“本宫只是给裴侯爷整理一番仪容罢了。”
裴承砚闻言强行镇定几分。
“那便多谢公主殿下体恤了。”他又摆出那副好心劝慰的表情,扬高声音语重心长说道:“斯人已逝,臣与公主一般,亦是心痛不已——”
几乎与他最后一个字尾音同时,虞晚动了。
她侧身抽出在距身边最近的锦衣卫的佩剑,披肩的墨发与斗篷的衣角同时在空中划出条饱满的弧线,领边的一圈狐毛也被突如其来的风涌压下。
佩剑寒光带着势不可挡的速度,在空中挥出一道铮鸣声。
裴承砚的话语被生生打断,一股热流猛然从脖子上爆发,世界陡然开始天旋地转。
可他好像,是站着的?他明明没有动?
待一切平稳,他的视线里只剩一双凤履,金线绣出的凤凰栩栩如生,好似下一刻就能展翅翱翔。
可惜了,沾满了血。
只是……那是谁的血?
“公主!”钦差爆发出尖锐的嘶吼声,冲上前想拦,却被锦衣卫拦住,“四公主!住手!您是想抗旨吗?”
一切发生的太快,没有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
剑刃的铮鸣仿佛还在耳中嗡鸣。
苏子衿的手猛然抬起,似是想抓住什么,最终无力地垂落下去。
他看见虞晚那张总是洁白如冷玉般的脸,此时溅满了血,血珠汇集成一条细细的痕,沿着肌肤不断下滴。
那血,红得艳目,连额间那殷红的花钿都黯然失色。
她那双总带着疏离的杏眼,没有挥刀的狠厉,没有惶恐,只有一抹浅浅的笑意。
仿佛刚刚做的事情不是挥刀,而是踢了一颗挡路的石子后的愉悦。
那一身雪青的衣袍,溅满了血,星星点点的,给那寡淡无味添上了重重的一抹色彩。
他听见她用着温柔到极致的声音说着:“整理好仪容,好上路呀。”
“若是口渴,黄泉路上的孟婆汤,侯爷可得多喝几瓢。”
苏子衿所有感官都被面前这副充满血色的画卷震住了。
她笑了?
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在染了满身血污后,露出那样干净又愉悦的笑?像个小姑娘终于得到了心心念念的糖人。
可她笑得真好看,像落天的神,纵然满身的血,却美得惊心动魄。
分明是如此虚弱的人,可方才挥出的那一剑,好利落。
苏子衿望着虞晚,连呼吸都忘了。
她真的好疼裴瑾,连仇人那肮脏不堪的血,都肯替他沾。
一股令人心悸的情绪骤然在心间爆裂而出,宛若毒蛇吐着信子,露着那一双剧毒的尖牙,狠狠咬在了心脏上。
嫉妒。
毒液快速蔓延到整颗心脏,那本就时刻在跳动的心,忍不住开始抽搐,胀痛。
裴瑾,又是裴瑾。
她为了裴瑾,究竟能做到哪一步?
为什么看不到尽头,人都死了,怎么还是无处不在?
嫉妒像一根无线的尖针,顺着浑身血脉游走,戳遍每一根柔软的管子。
戳烂,戳透才好,好让那浑身都止不住的痒意能消停一些。
他突生一股恨意,比先前来路不明的恨意更有源头。
他恨不得钻入她的心尖,将裴瑾的名字从上面抠下来,再用针线将自己的名字缝上去。
这滔天的恨意找不到宣泄的出口,在胸腔里胡乱冲撞着。
钦差尖锐的声音在这寂静中撕开了一道口子,将他拽回了现实。
“四公主!”钦差的声音都开始变形了,他猛然举起怀中的御赐令牌:“来人听令,快上!务必保住裴侯爷的性命!”
“公主您快住手!抗旨可是……可是……”他说到一半噎住了,只得催促手下人动作更快些。
周围一片混乱,虞晚却视若无睹。
她举起手中的剑,对准倒在地上的裴承砚,狠狠戳了下去,唇角的笑更疯:“你是不是想说抗旨可是诛九族的事?”
她一剑又一剑朝下捅着,毫无分寸,声音却越发甜腻,仿佛在撒娇一般:“不如这样,你回去替我去问问父皇呀,要不要诛了我的九族?”
胡乱刺剑的过程中,似是有什么液体溅入了眼里,世界突然鲜红一片。
身体也开始乏力。
她果然是病久了……竟是连这点气力都没有了。
快些,再快些。
“四公主,您疯了吗?”钦差终是突破重围,上前一把攥住虞晚的手腕,将她的动作拦了下来,“您这么做便不怕皇上怪罪?”
沾满鲜血的剑落地发出哐当的一声。
虞晚甩开钦差的手,身形摇晃一瞬。
苏子衿终是忍不住了,冲上来扶住了她:“姐姐……”
她没有强撑着,而是放软了身体倚靠在了他的怀中,抬头朝钦差笑:“疯了如何?怪罪又如何?”
钦差无话可说,转头看向地上像泡在鲜血里,明显开始进气多,出气少的裴侯爷,只得将气撒在他手下身上。
他怒气冲冲吼道:“还愣着做什么,叫医官来治!好药都给本官用上!”
“本官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他这条命必须给我吊住!”
虞晚头有些晕,却不肯在面上显露出来半分。
她借着苏子衿的搀扶勉强站直,目光扫过全场每一个惊骇到扭曲的面孔,最后侧首落在苏子衿的脸上。
“可惜……没能让他死透。”
她声音软软的没有一点力道,补上了后半句:“不过没关系,一个废人,偏留着命,苟延残喘着……”
“也算替阿瑾讨一笔债,可还是比不上阿瑾当年所受的万一。”
苏子衿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上面沾满了别人的鲜血,睫毛上甚至还挂着细小的血珠。
她的话语一句句落下。
他猛然一颤,最终只是颤着手抚上她眼尾附近的血渍,避免更多的血迷了她的眼睛,然后缓缓地低下头,将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
任由那粘稠的,温热的液体沾染上自己的肌肤。
“姐姐……”
他声音带着压不住的颤音:“下次,让我来。”
“他们,脏……”
第39章 第 39 章 “只是想……求姐姐垂怜……
“啊——”
栖雪台骤然爆发出滞后的尖叫声, 穿透力极强。
有女眷尖叫后,忍不住捂住了双眼,剧烈地喘息着。
先前不知死活讨论的书生们摇摇晃晃, 再也支撑不住趴伏在地,更有甚者已经开始疯狂磕头, 碎碎念念地求饶。
官员们的官袍沾满雪泥,哆哆嗦嗦, 手脚并用着往后挪动,将雪地弄得一团糟。
往常体面的、自视清高的人们, 在此刻狼狈异常。
满地鲜血从裴侯爷身下无声地蔓延着, 染红了一地白雪。
唯有那翠袍女子,鹤立鸡群一般,虽跪着,却挺直了上半身。
她仿若失声了, 没有尖叫,也没有移开自己的视线,就这样看着满地的满地的鲜血。
如此惨烈的场景,她内心竟生不出半分厌恶。
满心满眼的词句都组不成一句话, 只觉……悲伤。
她怔怔地看着医官们在这冰天雪地之下, 围着裴侯爷忙忙碌碌, 费尽心思用最好的药材, 争分夺秒地救治着。
有医官蹲下身,用棉纱布用力按压伤口,但血水仍不断从指缝间渗出。
而站在旁边的钦差又气又恼,想去拾起圣旨,却发觉圣旨被裴侯爷的血浸透了,连上面朱批都逐渐模糊。
他摇头叹气, 到底没下得了手去捡那污浊的圣旨。
不远处,属于公主的锦衣卫整理好方才因打斗而凌乱的衣服后,有序地重组队列。
最终,翠袍女子的目光失神地落在了那倒在那少年怀中的虞晚身上。
虞晚的身体彻底失去了支撑,所有的力道尽数压在了苏子衿身上。
苏子衿的手臂环过她的后背,稳稳撑住她的身体。他仍维持着先前那个姿势,额头依然抵在她冰冷的额。
扑入鼻尖的尽是浓厚的血腥气,混着她微弱的鼻息,漫天的恐慌朝他涌来,冻结了四肢。
“公主!”夏蝉惊呼一声,“快!先回府上。”
苏子衿猛地惊醒过来,狠命将所有情绪压下,没有丝毫犹豫,将虞晚横抱进怀中。
她轻的出奇,沾满血污的衣裙贴在他胸前。
他眼眶又开始有些发热,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一些。
“走……”他声音嘶哑得厉害,步伐却走得很急,带起的风吹落了兜帽,一头长长的墨发被风吹乱,与虞晚的发丝交缠在一块。
*
寝殿内厚帘遮挡住窗户,四处点着烛火,暖意融融。
夏蝉端着热腾腾的药汤,看着床上已经在侍女们伺候下更衣梳洗干净,闭目躺着的虞晚。
她拿着勺舀起药汤往虞晚嘴中喂去,药汁却从唇角溢出,划过下颌滴在枕上。
“府医说,公主是因体力不支,所以暂时昏睡过去了。”
“可这药……刚熬好时效果最好。”
夏蝉看着手中的药,最终还是选择尝试唤醒虞晚:“公主,公主您醒醒。”
此时,已经洗净换一身衣的苏子衿走进来,头发绞得半干披在肩上。
“我来吧。”苏子衿上前接过药碗,看一眼周围服侍的侍女们,“你们先出去。”
所有人离开之后,苏子衿持着药碗跪坐在床榻边。
方才她持剑浑身是血的模样还历历在目,是那样的艳丽,可眼下又像个几乎快碎了的瓷器般躺在那儿,毫无动静。
先前府医的话还在耳边回响,他说虽然这次问题不大,可她心力交瘁郁结于心,再这般下去,便是神仙也难救。
他好怕……
尽管知道她现在只是睡着了,可他还是怕她会像这样,一直躺着再也不睁眼了。
然后,去寻她那个……心心念念的裴瑾。
不要。
他不要!
苏子衿的目光扫过虞晚紧闭的双眼和微干的嘴唇,喉间干涸难言。
凭什么,凭什么她要为了一个死人,连命都不要了?
明明自己就在这里。
他好想……彻底占有她全部的心神。
他才是那个活生生的,有温度的人,可为什么她眼里永远看不见自己。
苏子衿压住心中复杂难言的情绪,捧起药碗,含入一口药汁,一股几乎要淹没所有味觉的涩味侵占整个口腔。
好苦。
苦到恨不得将舌头一并咬了。
她一直喝的都是这样苦的药吗?
喝了这么久……
他强忍着那难以形容的苦意,俯身覆上她的唇,小心翼翼地撬开她的牙关,将药汁一点点渡过去。
感受到身下的人在吞咽,苏子衿便不再犹豫,一口又一口地将药喂过去。
喂的多了,起先他还能感觉到苦意,到后面,舌尖到舌根都开始麻木,仿佛整个口腔都被那药汁灼伤了。
这重复的动作与麻木的味觉,却悄然滋生出一股莫名的、奇怪的欲念。
他离她这样近,近得能数清她的睫毛。
他这算不算,分享了她的苦?
他现在用这种口对口的方式给她喂药,算不算亵渎了她……
这份阴暗的心思刚升起,就彻底失控了,开始源源不断地流出。
有种强烈的渴望骤然爆发,他突然不想再去试图温暖她了。
甚至开始妄想用自己这卑贱的体温,一点点侵染那座高不可攀的孤峰,将她心上刻满的他人影子尽数覆盖,塞满只属于他的痕迹。
直至彼此都泥足深陷,再分不清你我。
既消解不了嫉妒,便让她无时无刻都只能看见他。
“嗯……”正想着,苏子衿便感到身下的人传来一声闷哼。
虞晚的眼皮轻轻颤动,眼睛慢慢睁开,登时四目相对。
她神情恍惚,口中还有一点点渡过来的药汁,唇上还覆着柔软。
被动地一口口将那些药汁咽下去。
唇瓣分开时,她声音轻的好像怕震碎了美好的梦:“……阿瑾?”
刚喊出口,虞晚就意识到了不对。
阿瑾已经……没了。
眼前这个只是一个长得像他的人。
此时,苏子衿那双乌黑的眸子里灼着一股看不懂的情绪,直勾勾地盯着她,不闪不避,瞳孔深处映着她的倒影。
这不是他平日里看她的眼神。
她费力地抬手臂,用袖口擦了擦自己的嘴唇,声音气若游丝:“放肆。”
苏子衿非但没有请罪后退,反而就着跪在床榻边的姿势,膝盖又挪了挪。
那刚沐浴过的头发还带着湿气,几缕发丝贴在脸颊边,显得异常妖冶和……勾人。
他开口,嗓音是哑的:“子衿知错……”
那湿热的呼吸散出些许,扑在她的耳边,痒痒的。
他伸出手,握着她的手,一点点向自己的胸口牵引,低声说着:“可我就在这里,姐姐却看不见……”
虞晚眉头拧得更紧,她想把手抽回来,却因虚弱而敌不过他的力气。
这种被病弱的身体拖累而陷入的被动境地,让她越发烦躁。
偏心底竟然还生出些莫名的触动。
“所以,趁我此时气力不足,你便敢如此僭越?”她缓缓呼出一口气,说话都有些费力,被抓住的手还在被迫感受着他心口的跳动,一下又一下,震得手心酥麻一片。
在这无边的震荡之下,竟像是找到一个支撑的点,宛若人冻僵之前的暖意。
自知晓阿瑾已不在世间,心底便好像空了一块,纵然被所谓的复仇撑着,也空荡荡的。
可面前的人,太鲜活了。
“子衿不敢。”苏子衿的手指收紧,攥住她的手又往心口贴了贴,不肯放开:“只是想……求姐姐垂怜。”
“垂怜?”她重复着,突然生出些试探的心。
虞晚缓缓抬起另一只手,伸向他的脸。
苏子衿眼里骤然亮了几分,顺从地将自己的脸凑了过来。
她的指尖却在他脸颊旁堪堪停住,转而向后,一把攥住他脑后带着湿气的头发,猛地向后一拽。
“我便是病重,也不是你以下犯上的理由。”
“啊……”短促的抽气声从苏子衿喉间溢出,头被迫向后仰去,露出一段嫩白的脖颈。
他惊呼的那一声里含着压抑不住的颤音。
“姐姐……”他身体颤抖着,膝盖却又朝前蹭了一寸,声音里带着细微的哽咽:“你弄疼我了……”
虞晚蹙眉,刚准备松手。
苏子衿唇边却绽开了一抹笑意,声音更是黏腻又断断续续的,带着压不住的情潮气:“只要是姐姐给我的……都好。”
虞晚的动作登时顿住。
她看着他。
他就这么仰着头,维持着被她揪住头发的姿势,脖上的喉结一下一下滚动着,弄得呼吸中的喘息声更沉更乱。
那身子不住发着颤,面上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晕,眸子里也浮起一片迷蒙的水光。
他眼神略微失焦,又努力重新聚焦着。
这神情,不像痛苦,倒像是……刺激。
虞晚的目光在他脸上一寸一寸地扫过去,从他被迫仰起而更加清晰的下颌线,到颈上微微鼓起的喉结,再到颈侧因喘息而清晰可见的血管。
还有那衣领下弯出精巧弧度的锁骨,那陷下的骨窝里若是盛些酒……
她脑中没由来地闪过一个念头。
真是……好似单手便能尽情把玩的一副骨。
虞晚攥着他头发的手没有松开,也没有更用力,而是指甲轻轻地在头皮上刮过,换来他更多的颤栗。
她能清晰地察觉到,自己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哪怕是只指尖拂过,都能让这具滚烫的身躯颤栗不止。
他像极了……春天的猫。
“嗯?”
方才那些不悦悄然散去,心尖好似被什么轻轻挠了挠。
虞晚似是发现什么新奇的东西一般,手不再拽着他的头发,而是一点点下滑,抚上那完全仰起的脖上。
她感受着指腹下来自他愈发混乱的喘息和吞咽,还有愈发滚烫的肌肤。
“……舒服?”
第40章 第 40 章 “这些,都是你的喜好?……
“嗯……”苏子衿唇瓣张开一些, 微微喘息着,似是渴望更多一般将上半身又朝前俯下,好让虞晚动作更方便。
虞晚眼神微暗, 食指指尖划过他的颈侧,停在那微鼓起的喉结上。
苏子衿长得本就漂亮, 字面意义上的漂亮。
若不仔细辨别,几乎难以看出是男是女。
寻常男子喉结突显, 到他这儿却只是浮起一点弧度,只有在不断吞咽时才会明显几分。
按在上面, 像有个小小圆圆的玉珠在指尖下面来回滚动。
虞晚停留的时间久了, 他的双眸便越发迷离,喉间溢出一阵似是不满足的呜咽声,指尖所触及之处,带起细麻又轻微的震动。
“就这般的……”她眼眸微眯, 手指在他的喉结上悠闲地转了个圈:“欲求不满?”
她的话只换来他阵阵低哼声,每一声的尾调都拉得长长的。
手指顺着他的脖颈线条向上,划过下颌线,勾过下巴, 径直伸入他微张的唇瓣中。
他的舌头温热又湿软, 似是受了惊般, 本能地开始逃窜。
可下一刻便反应过来, 舌尖主动地缠上了她的指尖,带着讨好的舔舐,乖顺得令人心痒。
“你倒是会挑时候。”虞晚躺在床榻上,每个动作都需费很大的劲,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苏子衿又将上半身压低几寸,几乎完全趴伏在她的手边, 一双润湿的乌眸紧盯着她,舌尖还灵活地绕着她的手指缠绕、吮吸着。
有津液顺着他的舌尖带出,尽数沾在那发红的唇上,水光越发晶亮,衬得那唇愈发红润。
“姐姐……”
他从唇齿间含糊不清地挤出字句:“其实……不需要这么麻烦。”
“嗯?”虞晚看着他舔舐,指尖偶尔会夹住并搅弄那条嫩舌,生生打断他原有的节奏。
每每这时,他便会似不满,却又好似满足一般,发出细微的轻吟声。
苏子衿将她的手指含得更深了一些,唇瓣刻意微张着,偶有一缕银丝顺着唇角溢出些。
他的声音更迷蒙了,半吞半吐着将话说完:“姐姐的手这般金贵,无需如此劳神……”
“坊间……”他说着仰起头,口齿不清,有涎液润在唇上,显得异常撩人,“有些趣物……”
“我去寻来,日后……”喉间不自觉吞咽了一声,他才温吞地说完下一句话。
“姐姐只需看着,子衿自己……便能让姐姐玩得尽兴……”
虞晚侧首看着他这副样子,浑身忽然有些燥热。
“是么?你且说来听听,都有些什么趣物?”她嗓音不知觉中竟也哑了些,刚醒过来脱力的酸软似都被那股子热气冲淡不少。
“待我寻来……姐姐便知了。”苏子衿说完,舌尖探出又软软地触了触她中指的指关节。
那触感湿滑、滚热又柔软,虞晚不由顺了他的心意,又加了两根手指,随意在他口中搅弄了一下。
指节偶尔触到他的牙关,他便会更顺从地将唇张开些,任她将自己弄得乱七八糟。
仿佛他天生就是为了取悦她而存在的。
虞晚有些气力不支,便缓缓将手指从那被她搅得一塌糊涂的口中抽出来。
苏子衿喘息了一下,舌尖又依依不舍地吐露出一小截,嘴中似是被撑得久了,唇瓣一时间合不拢,泛着极为绯丽的红意。
是饱满的、染着热气的,像被蹂躏过一般的颜色。
纵然室内温度很暖,可他的口中仍微微呼出些白雾,似是烫极了。
混着口中还未来得及吞咽的津液,弄得唇瓣及缝隙都水光淋漓的,唇瓣启合间牵着一道细细的银丝,要断不断的。
虞晚看着他迷离的双眸,眼尾又红,带着潮湿的水汽。
她缓缓将眼睛闭上,过了片刻,轻若游丝的声音在室内响起。
“去吧,我会派几个侍从护着你。”她说,“把你说的那些趣物,寻来给我看看。”
*
翌日,经过一夜好眠的虞晚气力足了不少,她缓缓撑起身体,看着身侧被褥处的凹陷。
夏蝉听见室内动静,快步走进来,服侍着虞晚起身洗漱。
见虞晚视线无意一扫,她心中已明了:“苏公子一早便出去了,说是要去购置些物件,却也没说是什么,不过奴婢已安排侍卫随从。”
虞晚应了声,穿着得当后就着夏蝉的搀扶走到桌案旁。
夏蝉忍不住多念了几句:“可是公主,您下次千万别这般亲自冒险了……”
她想到先前的血淋淋的场面,还心有余悸,拍着胸脯道:“万一您有个好歹,该如何是好。”
“我知道您是想亲手给裴公子报仇,可这……”
虞晚打断了她的话:“好了,我这不是没事吗?有什么新的消息吗?”
夏蝉面色一收,身板站直了些,低声说着:“裴侯爷性命堪忧,从京城来的那位钦差可急坏了,将整个扬州城有些本事的大夫全找来了,扬言道只要救下来便赏黄金百两。”
“他也就值当这些钱了。”虞晚垂眸,盯着自己的手指尖,不知在想什么。
夏蝉顿了顿,继续汇报:“昨日回京城面圣的人一路快马加鞭,生生跑死了几匹马才将消息送回皇宫,皇上大怒,当即下了圣旨。”
她面色浮出一丝担忧:“小夏子悄悄将得到的消息送出来,今儿一早奴婢收到飞鸽传书,说是想将您召回京城,但放宽了期限,允您等气候回暖些再回去。”
“皇上到底……还是舍不得真罚您。”夏蝉说着劝慰的话,却忍不住摇摇头,“只是……”
虞晚没说话,她明白夏蝉的意思。
母妃生前说是宠冠六宫也不为过,父皇若是一点情都没有是不可能的。
但那点子廉价的情意,抵不过帝王的猜忌和忌惮。
母妃逝去后,京城悬了三年素幡,满城看不见丁点颜色,人人都道帝王痴心一片,叹息红颜薄命,可红颜身死的原因,谁敢说帝王毫不知情呢?
亦或者说,他是否参与其中,也未可知。
她闭了眼睛,盖住眼底那一片鲜明的嘲讽。
裴承砚不过是摆在明面上的恶狗罢了。
夏蝉话音一转:“不过裴侯爷想来……便是有命在,日后只怕也是苟延残喘。”
她声音带着压不住的惋惜:“公主,您昨日当真是威风极了,若是您身体还好着……”
她话语中的惋惜虞晚听在耳中,对那未说之言也有所了然。
若是她未病……会是何种光景呢?
虞晚想象不出来。
她这一生,在九岁那年就只剩一片荒芜,尽是残骸废墟。
过早地懂了不该在这个年龄懂的东西,代价便是再也无法肆意畅活。
无论是身体,还是那颗心。
虞晚撇开心中纷乱的思绪,开口问道:“边疆那边可有什么消息传来?”
“没有。”夏蝉摇头,“老将军那边消息实在难传,先前派出的人手都伤了不少,京城那边盯得太紧了。”
“不过……”
她停顿片刻:“国公府有动静了。”
“说来听听。”
“宁国公闭门不出,一心侍弄花草多年,但近几天忽而前往皇宫,向圣上献上一盆新育的绿牡丹。”
“那嫩绿的色泽极为罕见,说是祥瑞之兆,引得龙心大悦。”
虞晚原本漫不经心的神情一顿:“绿牡丹……”
她手撑在脸颊边,垂眸思索着。
若她没记错的话……她幼时无意中撞见裴夫人销毁了一盆花,好像就是绿牡丹。
国公府早就有绿牡丹了。
所以……这是何意?
正想着,门外有脚步声传来。
虞晚顺声瞧去。
苏子衿抱着一个约两尺宽的木箱在怀,他低垂着头,长发遮住了脸颊,看不清表情。
“姐姐,买回来了……”
夏蝉见状欠身退下,临走前还好奇地看了眼苏子衿手中的木箱,又默默收敛了面上的神情。
“这便是你说的趣物?拿过来瞧瞧。”平复心绪后,虞晚望着不肯抬头的苏子衿,目光又落在他紧紧抱在怀中的木箱上,眼底也多了几分好奇。
“是。”苏子衿低声应着,上前几步将箱子放下。
走得近了,虞晚才发觉他面上早已绯红一片,似是喝醉酒一般,从面颊红到耳根,眼神更是不敢与她直视。
这让她更加好奇箱内究竟是什么物件了。
箱盖打开,里面放了零零散散的许多物件,虽说是坊间的小玩意儿,但每个都做得颇为精巧。
虞晚一件件扫过,除了玉势以外,其余的……她竟一个都不识得。
她默默将所有疑惑都压在了心底,继续打量着。
箱内从左至右,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用白玉材质打造的玉势,旁边是一件木质的角先生,雕着个带帽长须老翁。
再往右便是一根看上去平平无奇的绳,只是绳体光滑,与麻绳截然不同。
物件实在繁多,有看着像铃铛的圆球,珠串,丝巾……
她完全想不出来这些物件的作用。
最后,她的视线落在箱内最后一件物品上,约一手长,通体翠绿,却细如花枝,顶端雕着朵小小的莲花。
这些东西……都是用来做什么的?
饶是虞晚,也有些被冲击到了。
她抬眼,看向苏子衿的眼神复杂难辨。
“这些,都是你的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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