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违规速写 七,精灵的神圣数字。


    “不可能。”艾丹比阿什琳还要惊讶, “我就是把画像藏在这儿的啊……除非……不。”


    “除非?”


    “唯一知道怎么打开我的盒子的,是我的画师朋友劳瑞尔。希达的画像正是她的作品。”艾丹答道,“但她不可能来偷我的东西。如果她想看自己的画, 随时都可以问我。”


    “或许, 我们可以去问问她。”阿什琳提议。


    “现在吗?”艾丹踌躇不决, “最近她都在画室工作呢。我认为明天再去更为礼貌稳妥。”


    这可不行,他们只有七天的准备时间,今天怎么能浪费大半天?


    “那告诉我她的画室在哪儿,我自己先过去。”


    “我……不能。这是她的隐私。”


    阿什琳转过身。


    看来她只好自己去找了。她宁可奔波一天来找劳瑞尔的地址,也不能待在宫殿无所事事,不然她会死掉。


    “你这就要走了?”


    “除非您还有事告诉我,大人”。


    “我不认为劳瑞尔真的有什么线索。那家伙很难对付……可能会浪费你的时间。”


    “那浪费的也是我自己的时间, 不是吗?”


    然而, 艾丹依旧挡在门口。


    “换做是我, 可不会打扰她。恕我直言,阿什琳,你会无功而返。”


    阿什琳挑起眉。她最讨厌别人不断阻挠, 并告诉她下场会多么地惨。没有什么事情一定会怎样。


    更何况,现在竟然是她崇拜了多年的精灵偶像在苦口婆心地劝诫她,警告她会失败。


    “嗯哼, 是吗?”


    她注视着艾丹手边的木门框,一条长长的树枝在她的意念下悠悠生起。


    “幸运的是, 我不是你,艾丹大人。”


    她没有要吓唬大偶像的意思。这只是一条信息, 告诉他,没有谁能够阻拦阿什琳·贝利。


    艾丹立刻松开木门,震惊地看着树枝缠绕上他的手臂。


    “我本以为你就像你的音乐那样, 从不循规蹈矩。”阿什琳盯着他说,“看来不是。”


    精灵大乐师愣在原地。


    她果断将艾丹推到身后,大步向门外走去,对偶像的懦弱深感失望。


    唯一的问题是,现在脱粉有点太晚了。她还有二百七十一本他的乐谱呢。


    “等等!”艾丹拍上她的肩膀。


    “不得不承认,你很有意思。”他叹气一声,“好吧,我愿意带你去找劳瑞尔,但只是因为不想你这么快离开。”


    阿什琳怀疑地望着他。不想她这么快离开。他还有什么意图?还是说艾丹有让粉丝留在身边增长自己信心的习惯?


    “这话是什么意思?”她问道,又补充,“大人?”


    艾丹颇有深意地一笑,没有作答。


    伊洛文亚由于藏在深谷之中,本就是初秋时节,此地更觉凉爽。他们穿过花园,来到平民区。但其实就连平民区,建筑也美得和迷你宫殿一般,是波浪型的,只是造型更为简洁。


    阿什琳新奇地注视着处处可见的雕像和来来往往的精灵。


    但是那些雕像越来越无法惊艳她了:它们简直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动作大差不差,往往七尊为一组,令她审美疲劳。


    再接着走,她甚至觉得雕像在用一模一样的眼神盯着她看,就像在龙晶幻象中排队等候她的客人。


    好在每走几步,路边就会有精灵弹琴歌唱,被一圈精灵围着喝彩,分散了她的注意力。


    他们的音乐节奏舒缓、声音轻柔,阿什琳能听出来其中基本上都是艾丹作曲:《橡树的秘密》、《莱以达小调》、《仲夏》……


    就没有她没听过的了吗?


    他们来到山谷的东境,一条银色的河流在岩石间穿行。


    阿什琳踏上河上的石桥,却被艾丹一拽。


    “下面。”他指了指。


    拱桥之下有一扇橡木小门,上面粘了些黄色颜料,底下还刻几句精灵文,字体夸张:


    警告!前方垃圾场,严禁入内!


    “我以为你说我们要来画室。”


    “这儿就是画室。”艾丹说,“我的朋友有一些奇怪的幽默感。”


    他深吸一口气,如临大敌般敲敲门环。


    没有动静。


    “劳瑞尔?是艾丹,我知道你在那里面。我有急事找你。”


    还是没有动静。他又轻轻拍拍门。


    “滚。”一个暴躁的女声从屋内传来。


    “你是说让传说中的森林之子也滚吗?”


    这回,门开了。


    眼前的精灵满脸雀斑,姜红的卷发在身后爆炸开来,像一团烈火。最前面的几缕头发被蓝色与紫色的颜料纠结成一团,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头饰。


    她只穿了件粗布服,大概曾经是白色的,但现在已经五彩缤纷得像调色盘一样。


    “什么森林之子?”她咄咄逼人道,随后见到阿什琳,“这不是那个小女孩儿么,怎么变成精灵了?”


    她的通用语说得没有艾丹、梅莉娅或骑士长那么好,带着浓厚的精灵语口音。


    劳瑞尔又凑近了些:“啊,是幻术。挺厉害哈。”


    “你见过我?”阿什琳问。


    “当然。那天晚上在主殿,我们都看见了。”劳瑞尔说,“先进来吧。小心地面。”


    阿什琳还没来得及将最后那句提醒印在脑子里,就已经差点被地上的一堆炭笔绊倒,艾丹及时扶住了她。


    画室不大,当然,墙上贴满了画作与草图,但似乎没有一张是完整的,更多是涂鸦与速写,画作的丰富程度还不如艾丹的房间。


    画的主人好像一直在寻找灵感,但无功而返。


    架子上则摆满了石膏像、几何体与颜料罐。


    阿什琳觉得,这里的混乱程度和她自己的房间有一拼。


    她纳闷:“你在桥洞底下,没有光线怎么画画?”


    “哦,这儿是我用来清理头脑中的垃圾的地方,光线是我最不需要的因素。”劳瑞尔耸耸肩,“先坐吧。”


    说完,她似乎意识到压根没地儿可坐,赶紧又拉来两个木箱。


    “你们最好是真的有急事儿。”劳瑞尔不耐烦地说,“我还在清理垃圾。”


    她的“垃圾”自然指的是脑海中的垃圾,因为现实中的她可是一点也没清理。


    “希达公主的画像不见了。”阿什琳直奔主题,“艾丹大人说,只有你知道怎么打开他的盒子。”


    “你们怀疑是我拿走的。”劳瑞尔似乎觉得好笑,“我偷公主的画像干什么?”


    “你是它的作者。”阿什琳指出,好像这就自圆其说了似的,“或许,你知道一点线索。”


    劳瑞尔白眼一翻。


    “那已经是我的黑历史了,我可没有恋丑癖——没有任何说公主丑的意思,我是指我的画技。相信我,我从来没碰过艾丹的盒子。那盒子上的咒语我也藏得好好的。”


    “那真是……太奇怪了。”艾丹不知在想什么。


    “那画像没什么。”劳瑞尔说,“不算我最得意之作,我巴不得以后没人看得着呢。我当时的技艺还有待提高……”


    她听起来后悔万分。


    “那看来目前没有办法了。”艾丹说,“可惜啊,这张画像还是我刚从杂物堆里翻出来的。指不定哪天就又出现了。”


    这两个精灵都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好像名画失窃在精灵谷是家常便饭。


    “与人类不同,我们的艺术作品都具有魔法。”劳瑞尔补充说,“画作丢失很正常,可能魔法出了问题,里面的灵气漏出或爆发……这种时候,无论是谁都无能为力。”


    阿什琳不相信就没有任何补救方法。按卢卡斯的计划,她必须知道希达公主的具体形象,否则无法打动梅莉娅。


    她环顾起画室,眼睛从那些速写上一一扫过。劳瑞尔的确技艺精湛,但技艺只是她最不突出的优点。她的线条是如此灵动,每张画都好像随时要开口说话一般。


    她的目光落在最近的一叠速写上。画面中,一个面容熟悉而又英俊的男孩引起她的注意。


    “卢卡斯。”她喃喃道。


    画上的卢卡斯正在主殿宣布自己将为女王献上一份大礼,神情自信从容。阿什琳光是看着这张速写,就仿佛回到了那一刻。


    艾丹责备道:“在陛下讲话时画速写?劳瑞尔,我知道你从不重视规矩,净画些违规的画,但这未免太失礼了。”


    劳瑞尔一挥手:“嗨,那孩子长得挺适合画的。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嘛。再说,违规的画让我感觉兴奋,更有灵感啊。”


    违规的画。


    这点醒了阿什琳。


    卢卡斯是怎么说的来着?


    七十岁之前,任何精灵都不能拥有画像或雕塑作品。这是精灵的规矩。


    “那在七十岁之前就给希达公主画像,是不是更让你兴奋呢?”阿什琳问。


    “没错。”劳瑞尔说完才反应过来,“等等,什么?”


    她在速写堆中翻找起来。


    “嘿!你干什么?”


    “当然是找我要找的东西。”


    劳瑞尔急忙道:“好吧,你是对的。我的确在公主七十岁之前就画过她的画像。但你千万不能说出去——不然我可能会永久禁画。”


    “精灵到底为什么七十岁之前不能有肖像艺术作品?”阿什琳好奇。


    “就像我们刚刚说的,精灵的艺术有魔力。”艾丹解释,“七,对精灵来说是一个神圣的数字。七十岁之前的精灵,灵魂尚不稳定,无论是画像还是雕塑都有可能……”


    他顿了顿。


    “……对灵魂产生影响,或反过来,灵魂对作品产生影响。”


    “什么影响?”


    “我不知道。这只是个广为流传的传说。”


    阿什琳尽量不去想那是什么意思。


    “我有个提议。”她说,“劳瑞尔,你能不能将你给希达公主画的违规速写借给我们?”


    “好处是?”


    “我不举报你。”


    劳瑞尔眯起眼,哼笑一声。


    “你在威胁我吗,人类女孩?”


    阿什琳两手一摊。


    艾丹饶有兴趣地望着他们,像在观赏一场表演。


    劳瑞尔用精灵语骂骂咧咧地找起画来,很快便抽出一张有点皱巴的纸,扔给阿什琳。


    画中,彩炭勾勒的精灵小女孩静静望向窗外,似乎年纪轻轻就满怀心事。她有一双深紫色的大眼睛,卷发瘫软在肩头,身上带着一股忧郁。


    劳瑞尔说:“这张比别的好点儿,至少还能看。”


    阿什琳目不转睛地望着画。或许精灵的规矩真的不只是流传,她似乎隐隐感觉到画面中的生命,比刚刚卢卡斯的速写更为强烈。


    “太完美了,谢谢你。”她将画卷好,收进背包,“那么,我告辞了。艾丹,你跟我走吗?”


    阿什琳拉开门环,但是门一动不动。她背后,传来劳瑞尔古怪的笑声。


    “你不会真以为,你能这么轻而易举地拿着我的违规速写走吧?”精灵画师拍拍衣服,摇了摇手,一个木画架、画布与几捆画笔像磁铁一样吸过来,“现在,好好坐下,来支付你买画的费用。”


    阿什琳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腿自动坐到劳瑞尔面前。


    艾丹也同样如此——他一脸无奈,能看出来这件事已经在他身上发生多次。


    “怎么支付?”


    劳瑞尔眼中闪着一丝疯狂,若不是知道她是画家,阿什琳会以为这个精灵马上就要吃了她。


    “当然是通过当模特啦,亲爱的森林公主。”


    第22章 业余模特 “我想摸你。”


    当模特比坐牢还糟糕——至少坐牢还能在一定空间里动一动。


    阿什琳只是保持一个动作五分钟, 就已经不耐烦了,浑身上下都痒,好像身体突然间来了一群跳蚤。她完全无法想象那些著名油画中的模特是怎么做到的, 这世上没有任何事值得她一动不动。


    艾丹则适应得很多。显然, 这不是他第一次当劳瑞尔的模特。他的手臂自然舒展着, 神情放松,和在自己家里并无区别。


    相比之下,阿什琳感觉自己像一尊失败的雕像,僵硬、麻木,即将坍塌。


    “真是天赐良机啊,我正好最近受陛下委托,要完成一幅关于月神与森林神的作品。”劳瑞尔感叹, “我已经拖稿七个月了。”


    “那好像不能算‘最近’了吧。”阿什琳指出。


    “嘘, 别说话。那不是因为灵感迟迟未到嘛。”劳瑞尔说, “最近许多艺术家都缺乏灵感……实不相瞒,伊洛文亚能给我们带来的素材越来越少了。”


    “你们可以出去找素材啊,”阿什琳提议, “比如,来狄亚斯转转,或是去兽人森林旅游。”


    劳瑞尔哈哈大笑, 似乎阿什琳说了一句特别幽默的话。艾丹也轻轻笑了。


    “出去?梅莉娅不让我们出去。外面的世界太危险了:巨龙、黑魔法、怪兽……精灵虽然长生不老,但能轻而易举地被杀死。如今连小猫都能杀死一个精灵——”她瞥了眼艾丹, “啊,无意冒犯。”


    艾丹耸肩表示无所谓。


    “不过, 现在,看看你们俩,简直就是月神和森林神本尊!你们就是我的缪斯啊。”


    阿什琳眉头一蹙。


    “别担心, ”艾丹安慰,“劳瑞尔已经拿我当月神的代餐很久了。”


    阿什琳可不想当任何东西的“代餐”,神祇也不行。


    “各个种族都以为太阳神和月神的关系更有趣,实则不然。”劳瑞尔闭着一只眼,观察他们的动作,“月亮和森林才充满趣味……暗夜与幽林的默契浑然天成。传闻他们有一丝暧昧呢。”


    阿什琳感到艾丹正凝视着自己。


    他们面对面半躺着。在劳瑞尔的要求下,艾丹必须“非常专心地”注视阿什琳。那双紫色的眼睛令她无法回视,每分每秒都难熬至极,不得不一直望着垃圾堆的方向。


    如果几天前有人问她,愿不愿意和世界上最伟大的精灵乐师一起当模特,她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可事实并非如此。


    艾丹令她心烦意乱,而她说不出原因。不是那种有趣的心烦意乱——更多是烦躁。


    她有种预感,精灵乐师对她有所隐瞒。她想要询问,却无从下口。


    “嗯,是吗?”


    “当然只是传说啦。我还听说月神会给森林的孩子一些神秘的指引,不知真假。”


    这倒是真的,阿什琳心想。她的血的确让月神的谜语显形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该提起这一点,这能说明什么吗?


    “放轻松,”艾丹说,“就算月神真的给了你指引,我们也不会过问——伊洛文亚之外的事皆与精灵无关。”


    精灵早已隐居避世,数个世纪的光阴里,无论是龙之战役的烽火燎原,还是黑女巫辛西娅的暗黑统治,都未曾惊扰他们的沉寂。伊洛文亚是他们隔绝尘嚣的避风港,也是不染纷扰的世外桃源。


    阿什琳耳畔回响起地牢中精灵的话:“封闭,大概是我们一族最大的弱点……”


    梅莉娅女王不让他们出去。精灵艺术家也渐渐失去灵感。神橡树正在枯萎。代表生命的诺卡利魔笛失踪。希达公主的画像丢失。七十岁前的画会影响灵魂。


    她感觉眼前的碎片本应拼成一完整的拼图,可是它们混沌不堪,缺乏链接。


    风暴将至,可她在干什么呢?


    她应该去找卢卡斯的。


    劳瑞尔承诺她只是参照他们的动作打个草稿,看看灵感是否对得上,因此不会花太多时间。


    二十分钟后,她总算允许他们休息一下。


    阿什琳迫不及待地在屋子里踱步,艾丹则打了个喷嚏。


    然后,他又接连打着喷嚏,狠狠抽起鼻子。


    阿什琳本应同情他,可心却不由自主地欢呼雀跃起来。


    这只能意味着一件事……


    她余光一瞥,门缝果然是开着的,漏出几根胡须。一只蓝眼睛从缝隙中悄咪咪瞧着她。


    卢卡斯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气味。或许她低估了猫的嗅觉。


    “我出去透透气。”阿什琳立刻说,庆幸自己终于有理由离开。


    劳瑞尔没管她,但艾丹却站起身,随意地伸展了一下因久坐而僵硬的身体,踱步到画架旁。


    “先让我们看看进度如何,劳瑞尔。希望你别把我画得太难看。”他微笑着俯身端详画布,恰好挡住了劳瑞尔看向阿什琳的视线。


    劳瑞尔狠狠戳下一笔。“你对我这么没信心,乐师大人?”


    刹那间,阿什琳感到手心被一样东西轻轻一碰。一张被巧妙折叠成紫罗兰形状的硬纸卡片便已落入她的掌心。


    艾丹的身体甚至没有转向她,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画布上,仿佛只是不经意间从她身边经过。


    “真是栩栩如生。”他评价道,“你是对的,阿什琳的确有森林女神的感觉。”


    她手指紧紧攥住那朵纸花,感觉它像一块烧红的炭。


    艾丹这才仿佛刚注意到要离开的阿什琳,对她投去一个告别式的微笑。


    “待会见。”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但那双紫色的眼睛里却清晰地传递着另一条信息。


    阿什琳如被烫到一般,小跑着冲出桥洞。


    他是什么意思?


    她应该立刻就看看纸条里是什么,但黑猫卢卡斯蹲在一块石头后面,尾巴不耐烦地拍打着。她不想让卢卡斯知道。


    见到他,阿什琳感觉整个人都放松了。她从未如此想念过这只恼人的小猫。比起和精灵当模特,还是和黑猫在一起有趣得多。


    果然古老的童话都是对的,她心想,女巫和黑猫是最有意思的搭档。


    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好好摸一把?


    每次见到卢卡斯时,她心里都十分矛盾——一方面为看到他而舒心,另一方面,又为摸不到猫而难受得要命。


    幸好她不对猫毛过敏,不然人生该错过多少乐趣?


    她真心不介意任何动物在她身上掉毛。


    在狐尾河湾时,她没有任何宠物,原因是萨诺瓦懒得养。有时,她会去她最好的朋友米娅那里摸摸米娅的小猎犬,和它玩捡树枝的游戏。


    “拿到了吗?”卢卡斯的声音将他拽回现实。


    “当然啦。”阿什琳决定将艾丹的纸条先放在一边,得意地举着那幅画,“不过艾丹也在这儿,现在已经过敏了。”


    “我闻出来了。你们偷偷摸摸地在桥洞底下干嘛?”


    “说来话长……有个画家想让我们当模特。”


    “你和艾丹?当模特?”卢卡斯的语调提高了些,“你没有向艾丹要签名吧。”


    “怕你嫉妒,特意没要。”


    “那真是可惜了,我本来能向你买一份。”


    “我干嘛卖给你?”


    卢卡斯用奇怪的眼光打量着她,目光停留在她的头发上。她大部分幻术已经褪去,能看出来是她本人,只有头发还是顺滑的。


    “不是吧,”他嘲笑,“为了见他,你还特意打扮了一番呢?”


    “那是——那是为了蒙骗门卫!”阿什琳气冲冲道。


    “随你怎么说。没事,我懂。”卢卡斯理解地说,“换做是我,也会梳理一下头发的。”


    “那你呢,你发现关于魔笛的线索了吗?”


    卢卡斯摇摇头。


    “作为猫,在精灵谷真是寸步难行……我觉得我之后还是多也夜间行动吧。我只能说,现在我有个嫌疑人。记得塞提尔吗?”


    阿什琳毫无印象。


    “他是伊洛文亚的医学生,治疗能力顶尖,最近刚治愈了骑士长塔拉的母亲。”卢卡斯提醒,“我想,魔笛具有治愈能力——也许他并非像表面那样有才华。这个我们完成第一步计划后再谈吧。”


    出于阿什琳自己也不知道的原因,她没有告诉卢卡斯艾丹的纸条。为防止希达的悲剧再度发生,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宫殿里阿什琳的房间。


    房间内,黑猫对希达公主的速写深思着。


    “你说这幅画是违规的?”


    阿什琳点头。“这画给我一种不对劲的感觉。但是违规作品具体对灵魂产生什么影响,我不知道。”


    卢卡斯的蓝眼睛亮起来。“喵,这太完美了!你听说过那个传说吗,被封印在画中的灵魂?”


    “呃,没有。”


    “无妨。但我有一个设想,”黑猫围着画绕圈子,“如果我没猜错,希达公主的灵魂就在这张画里。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激活她的灵魂,融入到咱们献上的礼物中!”


    “太好了。对了,提醒我一下,咱们要献上的礼物是什么?你还没告诉我。”


    “一尊雕像。”卢卡斯说,“一尊藤蔓制成的、希达公主的雕像。”


    阿什琳眨眨眼。“你指望我用藤蔓做雕像。这就是你的伟大计划?”


    “是啊。”


    “你脑子坏掉了?”


    “上一次检查时,应该还没有。”


    阿什琳比较想发火,但黑猫歪着脑袋看她,令她无计可施。


    “我知道一个符咒可以唤醒沉睡中的鬼魂。”卢卡斯说,叼来一根笔。


    “你为什么会知道?”阿什琳怀疑地问。卢卡斯


    他没有回答,费劲地在纸上画下一个沙漏形状的符文,用爪子拍拍。


    “用你的法杖在希达的速写上画这个。”


    阿什琳照做了。绿色的符文随她的动作印在画作前,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迹象。


    “好吧,也许我们该等一等。”卢卡斯说,“不如先训练你的控制植物的能力。阿什琳,你现在能做到哪一步?”


    阿什琳脑中凌乱,一半在想艾丹的纸条,另一半在想卢卡斯为什么知道这么多魔法,还有一半已经开始想象自己在星月晚会上搞砸一切的模样。


    她心不在焉地冲房间里那小盆绿藤挥挥手。


    瞬间,绿藤像绿色颜料一样爆炸了。


    “啊,对不起!”阿什琳捂住嘴,又复原了那可怜的绿藤,“真对不起,先生,或者小姐。”


    “提升空间还很大。”卢卡斯沉默片刻,情商很高地说。


    ——————


    阳光由白金渡向橘红,卢卡斯背着窗户,夕阳在他身后勾勒出一圈毛绒绒的光变,让他整只猫成为一个剪影。


    “在你变回人形之前,”阿什琳开口,“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此时她已经为计划练习得有点魔力透□□一小株绿藤在阿什琳的力量下越生越大,枝叶爬满房间,七扭八歪,却依然没达到他们想要的效果。


    几个小时过去,她还没能学会控制它们的生长方向与速度,甚至效果还不如她在昨日酒馆那天。至少那时她一心想要救卢卡斯,对酒客们的绑架感到愤怒。强烈的感受令她的植物肆意生长。


    但现在,理性来接管,她必须学会用另一种方式与植物互动。


    严谨控制,对她来说甚至比一动不动还要难。


    她已经搞砸了一次,不能再搞砸第二次。


    不过现在,阿什琳觉得,自己已经如此尽力,提出一点小小的要求完全不过分。


    “是什么?”卢卡斯依然研究着她练习后的作品,试图找出问题所在。


    阿什琳换上自己最轻松自然的口吻。


    “我想摸你。”


    “……再说一遍?”


    “我、想、摸、你。”阿什琳一字一顿地说。


    黑猫打了个冷战。


    “我拒绝,谢谢。”


    “请你换位思考一下:你的身边每天都有一只毛茸茸的可爱小动物,你能忍住不摸一下吗?我是说,就一下?”


    卢卡斯眼睛半眯起来。很有可能,换做是他,也无法拒绝这种诱惑。


    “既然如此……我也有个请求。”


    “为了撸猫我什么都会做的。”阿什琳赶紧说。


    “说出来你别笑。”


    “你知道的,我一向十分严肃。”


    卢卡斯投来一记瞪视,阿什琳这才意识到自己说这句话时还在笑。


    她赶紧换上一张扑克脸。


    “你说吧,我对太阳神发誓我不笑。”


    接下来的话对卢卡斯来说似乎很难出口,比起句子更像针扎。


    “让我玩一会儿你的藤蔓。”


    阿什琳真想狂笑一阵。


    她深吸一口气,尽量去想一些可怕的东西(比如萨诺瓦的失踪,或是小时候欺负她的男孩儿),来让自己遵守严肃的誓言。


    卢卡斯看上去十分认真——猫本性难移,他大概已经想玩什么东西很久了。


    她憋住笑意,冲房间里的植物挥挥手,做出一根逗猫棒的形状。


    “Oscilla.”她低声念出一句咒语,藤蔓便自己快乐地摆动起来。


    卢卡斯打起精神,像只大老鼠一样蹲起来,全神贯注地盯着藤蔓,准备好后凶猛地一扑,却落了个空。


    但这丝毫没打击他的气势。他坐起来,眼睛随藤蔓的摆动而转动,令人想起钟摆。


    阿什琳放任他玩了一会儿,在一旁给他鼓劲儿。每当他成功时,她就大声喝彩,把这只猫的狩猎技巧夸得天花乱坠。


    “差不多了,”阿什琳说,“现在想挠痒痒吗,小猫咪?”


    就在这时,她的口袋里燃起火焰。


    她惊慌地往里一掏,叫出声;指尖被烫得缩了一下。


    “怎么了?”卢卡斯战胜了藤蔓,叼着它的叶子,歪头看她。


    “没什么。”阿什琳撒谎道,“我——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你先玩儿你的。”


    未等卢卡斯回应,她便匆忙奔出房间,来到宫殿一处无人的角落,颤抖着打开那张滚烫的纸条。


    手一抖,纸条落在地上,真的烧起火苗。


    燃烬之前,阿什琳看清了上面的字:


    七点,水晶塔。


    第23章 你的音乐 只有你才能治愈它。


    水晶塔位于主殿不远处, 它并非真由水晶建造,只是在月光下如水晶一般晶莹剔透。


    外面有点冷。阿什琳裹着斗篷,匆匆经过花园那些她仅仅两天就已经看腻了的雕像。


    她衷心希望艾丹是真的有很要紧的事, 才打断她摸猫。


    这并不代表她不好奇——她的偶像一直表现得难以捉摸, 她也的确想知道究竟为何。


    她没有向卢卡斯解释, 因为感觉这是件……私事。


    “站住。”一个声音说。


    是那个个头矮小但颇具气势的精灵骑士长,塔拉。


    “你来这儿干什么?”


    “艾丹殿下找我有事。”阿什琳如实回答。


    塔拉皱眉。“艾丹殿下通常不会单独见他者,更不用说在水晶塔。这是你的借口,除非你有证据。”


    “不是,我……”阿什琳想拿那张纸条,却想起它已经自燃了,“我没撒谎。我也不知道他见我干什么。”


    塔拉摇摇头。“你回去吧。我奉命看守这里。如果别的精灵看到你擅自闯入此地, 受罚的可能是我。”


    “你可以上去问问艾丹!的确是他叫的我。”阿什琳气恼地说, 耐心已尽, “你们精灵都是用什么方式通讯的?我这就联系他——”


    “我们用彩虹。”


    “彩虹?”


    塔拉犹疑片刻:“艾丹大人可能在独自演奏,不方便打扰——”


    “退下吧,塔拉。”那个音乐一般的声音从不知何处响起。


    然而阿什琳左顾右盼, 却没有身影出现,大概是用魔法传来的声音。


    塔拉咬咬牙,深深地看了阿什琳一眼, 欲言又止,最终离开。


    空气中弥漫着萤火虫一般闪闪发光的魔法颗粒, 可能是谁家的音乐。


    她爬上塔楼,颗粒消失不见, 才发现自己竟忘了带盏油灯或蜡烛,睁着眼就像没睁。


    真没想到外面亮晶晶的水晶塔,内部竟没有灯。


    阿什琳只好像盲人一样摸起扶手, 艰难行进。


    刚踏上一节台阶,整座塔就被她从黑暗中唤醒。淡紫色的星辰自她脚下流淌,蜿蜒上台阶每一处,铺成一条梦境般的地毯。


    她的世界被点亮了,墙上腾起簇簇紫火,欢呼她的到来,半空中飘来细碎的光尘。


    太阳神在上,艾丹竟然为她布置了这个?


    地毯尽处,那位银发精灵手捧着只光亮蘑菇,静静等待,就像……


    阿什琳知道这看起来像什么。


    她决定显得不再像疯掉的粉丝。倘若艾丹因为她是铁粉而对她别有所图,那她绝不能让他得逞。她得让他知道,她喜欢的是他的音乐,仅此而已。


    再说,他都几百岁了,总不能真的对一个人类小姑娘感兴趣——这多少有点令人瘆得慌。


    于是她没有对他华丽的出场方式作任何赞美,而是摆出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咳嗽一声。


    “您有什么事?”她用自己最冷漠的语气问道,接着又担心自己是否太不礼貌——再怎么说,对方也是伊洛文亚的精灵王子,“大人?”


    艾丹没说话,一如既往。他挥手示意她过来,步入天台。


    天台温度更低,阿什琳哆嗦一下,抓进斗篷,尽量将头埋在兜帽里里。


    “如果你失声了,我不介意你用手语。”阿什琳说。


    艾丹眨眨眼:“嘿,别这么刻薄。我是来给你看一样东西的。”


    他从长袍中抽出一张羊皮纸。阿什琳凑近了些:是乐谱。


    “这是给你的。”艾丹说道。


    阿什琳怀疑自己听错了——也许兜帽影响了她的听力。“哈?”


    “你的魔法给了我很大灵感。一从劳瑞尔手下逃脱,我就写下了这篇。”艾丹说,“就当是我的……回礼吧。”


    “我不记得我给过你任何东西值得你回礼,大人。”


    “哦,不是你主动给予的。光是感受到你汹涌澎湃的魔法,就足以令我灵感奔涌——这比任何实际的礼物都更有价值。”艾丹淡笑,“你知道,梅莉娅禁止精灵离开伊洛文亚。艺术家们终日被困于过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所新意。你和卢卡斯王子的到来就像流星划过,带给所有艺术一缕新光。”


    “我不明白……我的魔法能给你怎样的灵感?”


    艾丹离得更近了些。


    “青草上的露珠、树木上的苔藓、森林中的鸟鸣……”他的目光移到阿什琳的发尾,“还有头发中的枝叶。这就是我的灵感,也是你的音乐。”


    他从空气中掏出一把小鲁特琴。


    “想听我为你奏一曲吗,阿什琳·贝利?”


    她不用回答,深知神情暴露了自己的渴望。


    谁能拒绝伊洛文亚最伟大的乐师为自己奏乐?


    或许她想多了,艾丹并无其他目的;他真的只是对艺术有纯粹的追求,而阿什琳给了他不一样的启悟。他把见面布置得像一场约会,可能只是精灵骨子里生的浪漫。


    这么一想,阿什琳忽觉惭愧和窘迫——这场冒险让她变得疑神疑鬼。她不该这么想的。从何时起她成了这种人?她的偶像要为她奏乐,有什么可抱怨的?


    她就盘起腿在那儿,摘下兜帽。晚风泛起的凉意在第一个音符飘起时消散。艾丹纤长的手指灵活地舞蹈于琴弦之上,音乐轻盈地跃出弦。渐渐地,浅紫色的魔法颗粒化作坠落的星星将他们笼罩。


    阿什琳发现自己这才真正活着,在此之前她的人生沉于水下,音乐将她拉上岸边,大口喘息森林的空气。


    艾丹的音乐有魔法,她当然知道。但此前她只是听人类乐师弹奏他的音乐。真的听到本人演奏,她几乎要昏迷过去。


    恍惚间,她来到狐尾河湾边的白蜡树林里,她的好朋友米娅在她身后,恳求她不要再进一步了。


    她大笑着甩开米娅的胳膊,随意捡起树枝当成拐杖,冲林深处出发。


    林子里随处可见苔藓、野蘑菇与蒲公英。她寻找着萨诺瓦要求的马鞭草和洋金花,但就算找到也不会停止脚步。


    树木向她伸出枝叶,亲昵地蹭着她的胳膊,往她的头发里送小果与落叶。洁白的飞蛾扑向她,仿佛她就是火焰。


    她自由了。


    她走得太远,渐渐听不到米娅的呼唤声。她在森林里迷失了——不,她会在森林里迷失的。直到音符被抹上蜂蜜一般的金色,在她耳边轻轻吹着,悄声告诉她方向。


    苍老的树叶沙沙动起,相互交谈,然后缓缓、缓缓地,以反方向退去,似在拉开戏幕。


    幕后是那棵神橡树,鲜翠欲滴,一棵树却比整片森林都更有生命力。唯有它周身泛着若有若无的紫光,令阿什琳稍有不适,但很快也被抛到脑后。


    它是如此强大,阿什琳想要向它跪下,献上自己的一切。她现在知道了。森林女神在山谷间亲手埋下神橡树之种,祝福精灵这一热爱自然、热爱艺术的长生族,只为令他们与他们的创造都永垂不朽。神橡树的魔力流淌于每个精灵的灵魂中,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它是源,是根,是始。当神树死去,灵感也将终结。


    但紧接着,一段急促、紧凑的旋律又杀进来,好似在否认先前的魔力。它更汹涌,更狂野,更放荡不羁,节奏如万马奔腾。神树在野性的音乐中迅速干枯,所有的水分在几面秒被抽尽。


    一曲终了,艾丹优雅地鞠躬,但阿什琳忘记了鼓掌,什么东西从她脸上滑落,可能是魔法颗粒带来的错觉,也可能是眼泪。


    “这太……”阿什琳发现自己失去了语言功能。她应该习惯这一点,这是她面对艾丹的常态了。


    艾丹没有言语,等待她从魔法中回神。


    “所以是这样,”她艰难地说,“神橡树的枯萎让你们的创作灵感也消失殆尽。”


    “有些精灵,比如我姐姐,是这么认为的。”艾丹说,“但这并非我所想表达。灵感的来源不应该是某种单一具象的事物……神橡树只是启迪了我们,而在启迪之后,它的任务就已结束。它的枯萎不是终点,而是开始。”


    “我不仅仅将这首音乐送给你,阿什琳。我还会教你如何演奏它。”


    阿什琳用袖子蹭了蹭眼角,眼前依然是那棵神树,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只有你才能治愈它,”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艾丹说,“也只有你,才能真正发挥诺卡利魔笛的用途。你是施咒人,而我谱写的乐曲则是咒语。”


    “你好像很确定。”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卢卡斯王子也是这么说的。你以为自己是为了解除他的诅咒才来——但其实,你们的到来早已星辰被写进命运之中。”


    “那是他为博你姐姐欢心的话术罢了。我不相信命运,甚至我来精灵谷也只是巧合。”


    “巧合?不,阿什琳,卢卡斯比你更有远见。你们会拯救伊洛文亚,甚至拯救整片土地。早在你将王子变成黑猫的那一刻,这条路就已经铺好了。”艾丹说,“我知道,黑暗的力量在这片土地之下悄然涌动,而森林之子恰好于此时出现,是命运早已写好的答案。”


    阿什琳本只是将卢卡斯的那套话当做蒙骗女王用的恶作剧,没想到艾丹却信以为真。


    她相信命运吗?


    此前她似乎从未细想过这种问题。


    在狐尾河湾,生活是简单的:捣鼓草药,和米娅追跑打闹,在白蜡树林中采蘑菇,就是最大的乐趣。


    命运与预言,是只有诗人与学者才去探讨的事物,与她毫不相干。


    她甚至很少过问自己的身世,因为那没有意义。萨诺瓦也不知道她的亲生父母是谁,没人知道。


    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她已经拥有一个家了,不需要另一个。


    可现在,她知道自己是森林之子,情况有所转变。她的身份突然就重要起来。


    艾丹比她多活了几百年,是智慧的年长者,才华横溢的精灵。他所懂的,当然比她——一个不满十七岁的乡下女孩,要多得多。


    “你知道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吗?”艾丹突然问。


    阿什琳回想一会儿。艾丹是一个有点烫舌的词语,色调温暖。这是她的全部印象。


    “我精灵语学得可不怎么样。”


    “无论是在精灵语,还是在人类某个民族的语言中,‘艾丹’都意味着火焰。”艾丹说,“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相遇与联手命中注定,毕竟,你的名字有灰烬之意。”


    阿什琳不清楚艾丹想表达什么,难不成他会把她烧了还是怎样。


    “我相当确信,我的养父在给我取名时没想那么多。”她说,“他这么取名只是因为他是在白蜡树林捡到我。”


    “或许吧,但我认为这都是命运的安排。现在,我会教你这首曲子,接下来的话请你铭记在心。”


    他又凭空拿出一只长笛,但是是很普通的一款。


    “我刚刚没有选择用长笛演奏,是因为不同乐器所呈现的魔法效果也不尽相同。”艾丹解释道,“鲁特琴是我想向你展示的,而笛子的效果会更接近你最终要为神橡树施展的魔法效果。”


    阿什琳真是佩服自己。


    白天当模特,傍晚练习森林魔法控制力,晚上学音乐。马上她就可以变成恐怖的全才了。


    阿什琳或许不擅长集中注意力,也很难精确控制魔法。可她学一样新东西总是十分迅速。况且,教授者还是最厉害的乐师。一开始她吹奏出来的东西比较接近于即将被杀死的鸡鸣,但不久后她便能断断续续地演奏了。考虑到她其实并没有太多音乐天分,可能是艾丹的魔法助了她一臂之力。


    “非常好,”艾丹赞许,“现在万事俱备,只欠魔笛——啊,当然,还有我姐姐对你们的信任。”


    “关于你姐姐——你还知道什么别的吗?”


    “我姐姐很难应付。我有时真是受够了梅莉娅石头一样的心,她连我都懒得见,更何况你们呢?”他无奈地摊开手,“我大费周章为她找寻希达的画像,不过是为博她欢心,没想到她也只是轻飘飘地说,她不需要。”


    他的表情有些怪异,但阿什琳说不上来原因。


    她放下长笛。


    “卢卡斯说,有个叫塞提尔的医学徒可能与魔笛的失踪有关。你认识他吗?”


    艾丹的手搭在下巴上。


    “塞提尔,当然。那孩子的治疗天分很出众。你们怀疑他是在用魔笛的力量治疗?”


    她点点头。


    “倒不是没有可能,我建议你们之后去问问塔拉的母亲——她是他最新治好的病人。”艾丹说,“不过你们还是先准备星月晚会的那份惊喜大礼吧,我和梅莉娅都期待万分。”


    说到这儿,他莫名顿了顿。


    “提到星月晚会——你知道晚会之后,我们……”


    “会举办假面舞会。是啊,我知道。”


    “那么,你也知道精灵王子有提前邀请舞伴的特权喽?”


    “什么?”


    “今年的舞会主题是动物。我只是说,如果你在舞会上看到一只白天鹅……”艾丹笑了笑,“你可以向他走去。”


    “作为粉丝和她的偶像,对吧?”阿什琳向他确认,“我是说,没有一点浪漫感情的那种舞伴?”


    艾丹沉默片刻。


    “又或者,老师和他的学徒。”他点头,“如果你不想,是的,没有浪漫感情。”


    阿什琳咧开嘴,友好地拍拍他的肩。


    就在这时,艾丹的脸色骤然一变。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传来。


    他们紧张地向门口望去,见到来人后又松了口气。


    人类形态的卢卡斯。


    黑头发的男孩气喘吁吁地扶着墙,瞪着女巫和精灵。看样子他是一路跑来的,深蓝色的斗篷歪得乱七八糟。


    他跑得过于急促,光滑的地面令他差点跌倒在自己的斗篷上。


    “你——你们在干什么?”他先是不满地问,但没等他们回答又立刻说,“不,随你们便,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幅画出事了。”


    阿什琳惊讶地张了张嘴,余光里的艾丹又一次表情古怪。


    “卢卡斯?你看上去见鬼了似的。”


    卢卡斯干巴巴地笑了一声。


    “因为,我的确看见鬼了。”——


    作者有话说:关于一些角色名字:


    阿什琳-Ashlyn:美丽的白蜡树;灰烬;灰草地


    (阿什琳和萨诺瓦住在狐尾河湾的白蜡树林边上)


    卢卡斯-Lucas:带来光明的人


    伊莱恩-Elaine:光辉的,光亮的


    (是的,太/阳/城/的德维尔家给孩子起名都一定要发光()


    艾丹-Aidan:火焰;炽热


    第24章 灵魂画手 别的方法。


    阿什琳·贝利依然是个古怪的冒失鬼, 卢卡斯在心里想。


    当然,身为狄亚斯的王子,他不会这么说的——似乎只有当猫时, 他才能肆无忌惮地表达自我。


    有时他觉得这很瘆得慌, 因为身为人类回忆起做猫时的感受, 实在和回忆醉酒没什么两样。


    但更多时候,他觉得十分爽快。


    是的,做一只毛绒绒的小动物,不需要那些繁复的礼节和虚伪的尊称,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反正只有阿什琳可以听懂。


    然而她怎么能这样一声不吭,把他抛下?


    他很快便猜到这大概与艾丹有关。他们没干其他事, 而阿什琳可是精心打扮了一番, 和这位大乐师当了大半天模特, 说不定还喝了下午茶呢。


    也许她终于追星追到失去理智了,竟然在如此关键时刻将他抛弃,甚至都放弃了摸一只猫的机会。据他所知, 她可是一直很喜欢抚摸小动物的。


    关键是,为什么她不告诉他?


    答案很明显:他依然不值得信赖。说到底他还是那个离她很远很远的王子,她只是喜欢他浑身是毛的时候, 这给他造成了他们互相信任的错觉。


    可信任暂且不提,难道比起他们的主要任务——打动梅莉娅、找到魔笛、解除诅咒、阻拦黑巫师——她更在意这位精灵乐师?她到底能不能分清主次?


    他忍不住猜想, 来精灵谷本来就正合她心意,也许她一开始的目的就并不纯粹。也许她觉得, 这一切都只是好玩的旅行。


    在龙息山时,她就已经体现出对训龙任务的不情愿了——当然,那时她是对的, 训龙的确是个错误。可她愿意陪龙玩过家家和骑龙飞,就好像整件事都是一场闹剧;今天又是和精灵当模特,又是抛下他去和偶像私会。


    她在地牢中亲口承认,她想当一位旅行者,一位冒险家。


    现在她的梦想正在实现。


    而他仍然身负诅咒,前途简直一片黑暗:再不解除诅咒,一是他的父母和全国都会发现;二是他可能永远变成猫,失去人的理智;三是诺克斯或许会抢先一步拿到其他物品,再来找他们。


    更重要的是,他依然呼吸着他其实根本不配获得的空气,却必须对此心存感激。


    为什么?他明明早就做好准备了。虽然如果他只是永远变成猫,朝廷中的问题也能解决;但因病去世,当然比变成一只不会说话的小动物要更高效。等母后和父王发现事情真相,肯定会不惜一切想把他变回人类,阿什琳也必将受到惩罚。


    到那时,狄亚斯会因为他而浪费多少资源,又会有多少无辜的巫师被谴责?王国如此艰辛地从巫术清洗与龙之战役中复苏,总不能因为一个无能的王子和一个马虎的女巫又陷入困境。


    他焦虑地踱着步,由于是猫而不敢随意出行。直到夜幕降临变成人后,他才动身。


    就在他的手碰到门把手的一刹那,一个声音在他背后冷不丁响起:“你是谁?”


    这个房间可不该再有别人了。卢卡斯慢动作一样地转过身。


    希达的画像上,冒出了一个小孩。


    她和画上的女孩一模一样,眼睛很大,充满泪水,淡淡的眉毛倾斜出忧伤的角度。唯一的区别是,她是半透明的,就像玻璃中的倒影。


    他屏住呼吸。


    七十岁之前的灵魂尚未成型,提前的画作将希达的灵魂留在人世。


    他给阿什琳的符文起作用了。果然,这种魔法只有神裔才能完美施行。


    “我叫卢卡斯。”他说,“你是希达,对吗?”


    停止胡思乱想那个女巫吧,现在恐怕不是揣测阿什琳那些令他捉摸不透的念头的时候。


    这可是一个活生生的鬼魂啊——虽然“活生生”一词不能这么用。


    卢卡斯在心中权衡了一下事情的优先级,最终决定还是阿什琳的突然离去更重要。如果她和艾丹在一起,艾丹或许也能帮上一点儿忙。


    他对鬼说:“请先待在这里,殿下,我马上回来。”


    ————


    小女孩没有走,静坐在床前。她周身散发着暗淡的黑烟,好像从一场大火中走出来一般。


    “希达。”艾丹终于开口,“是我。”


    女孩回过头。“舅舅。”


    “我告诉过你不要跑出来的,”艾丹轻声道,“现在情况很危险,神橡树生病了,你也有可能被感染。”


    “等等,”卢卡斯打断他们,“‘告诉过’?您早就知道?”


    “舅舅经常来看我,他是为数不多能暂时解封我的精灵。”希达语气忧愁,“他想说服我见妈妈,可我不能。我怕她的悲伤淹没自己。为此我甚至烧掉了那幅正式画像……”


    阿什琳紧紧盯着希达周身的烟雾,少见地没有发言。


    卢卡斯的思绪则被另一个问题占据了。


    现在的希达是阿什琳解封的,卢卡斯确信阿什琳能够做到,是因为她是神裔。普通巫师没有能够唤醒鬼魂的力量。而艾丹又为何能解封希达?


    他是乐师,不是巫师。


    “见到你,她会很开心的。”艾丹说。


    “可我没有身体,现在的我只是来自过去的阴影……”


    “即便如此,她依然会希望见你一眼。”


    “你不明白。”希达摇摇头,“我必须获得真正的身体……我不能以透明的形态见她。”


    “希达——”


    “小心!”阿什琳尖叫道。


    希达猛地冲卢卡斯扑过去,卢卡斯迅速向右侧一跃,躲过一劫。


    他现在明白阿什琳为什么反常了:她的魔法肯定对希达灵魂中的什么东西产生了感知。


    从迷宫而来的黑魔法。


    那样污染神橡树的黑魔法病毒,也同样感染了希达的灵魂。


    房间温度骤降,空气似乎都被冻结,墙上的阴影不安地晃动。


    “别被她附身,被黑魔法感染的灵魂附身后会死的!”艾丹大声说,“我的音乐可以暂时净化她。”


    他拿出一把鲁特琴,正要开始演奏,却被希达的鬼魂撞飞。


    阿什琳操控起房间中先前用来练习的各种植物,可显然它们对一个半透明的幽灵毫无攻击力,只是径直穿了过去。


    “只有拥有实体……我才能见母后。”希达流着泪,“你们三个中……必须有谁借我身体。”


    艾丹弹出几个音节,希达猛一转身,将他推到门外,门“碰”地一关。


    “现在就剩你们两个人类了。”幽灵女孩儿说,面容依然是悲伤的。


    几声微弱的琴音从门外响起,这门有魔法,不仅能防鬼,隔音效果也绝佳,压根儿听不清。


    希达周身的黑烟只是稍稍淡了些。


    门被锁上了,只有阿什琳能打开,可她根本顾不上。


    “盐和铁可以驱鬼,阿什琳!”


    希达靠近卢卡斯,目光空洞。他连连后退,头抵上墙面。阿什琳慌忙在包里翻找着,几坨废纸、一面小镜子和一瓶水掉在地上。


    “我的盐晶在治疗你时就用完了!抱歉!”


    “铁制武器呢?”


    她继续翻找。


    希达抬起一根手指,碰上卢卡斯的额头。她的手是如此冰凉,就像一片雪花落下。


    但接着她越来越近,那感觉可就没那么像雪花了。卢卡斯感觉自己好像一口气跳进了北冰洋,马上开始裸泳。他的呼吸瞬间凝住了,仿佛肺部的空气被抽空。


    那只手沿着额头的触感一路蔓延,像一道霜痕。他下意识往后躲,背部狠狠撞上墙壁,撞出一声闷响。


    “神啊,咱们一件铁制品都没有,唯一的武器还是夏洛特送的龙骨弓。我也没学过对付幽灵的咒语!”阿什琳惊恐道,看向卢卡斯,“哦不,你要变成女鬼了。”


    “多谢提醒,我刚注意到呢。”


    这时,艾丹似乎终于用音乐打败了门把手,破门而入。“希达!没想到你这么不挑食,要附身也不选个精灵?”


    希达一半陷在卢卡斯里,一半漏在外面。卢卡斯不禁想到,这个场面大概看起来很搞笑——如果他不是受害者的话。


    她打量着卢卡斯和艾丹,似乎在掂量谁是更完美的皮囊,接着冲艾丹飞去。


    他一个踉跄,兜里的东西掉了出来——一只发光蘑菇。


    “精灵谷的彩虹可以通讯,联系骑士长塔拉。我会尽可能拖延时间!”


    门再次关上。


    卢卡斯立马站起来:“你能召唤彩虹吗?”


    阿什琳在萨诺瓦的笔记中翻阅,举着法杖念出一道咒语。什么也没发生。她又念了几遍,但依旧无效。


    “我说过我不擅长这类精准的魔法,更何况是气象……”


    卢卡斯看着阿什琳捧着的发光蘑菇。


    不是什么都要靠咒语解决。


    “浴室在哪儿?”


    “在外面。”


    这可糟糕了,他们不能去外面,大乐师正和幽灵奋战呢。他环顾四周,寻找着他们需要的东西,目光锁定在阿什琳刚刚掉的那些事物上。


    “你有盆、碗之类的东西吗?”


    阿什琳在包里摸索一番,找出一只陶碗。


    卢卡斯连忙捡起刚刚阿什琳掉落的水杯和镜子,将水全部倒进碗里,然后把镜子斜斜地插进碗里,动作飞快得像变魔术。


    “光。”他向阿什琳伸出手。


    阿什琳立刻明白,将从艾丹口袋中掉出的发光蘑菇递给他。它原本只是个不起眼的小玩意,此刻却成为这昏暗房间之中唯一的光源。


    他举将蘑菇对准镜子。光线在镜面上游走、反射、弯折,最终击中对面的白墙。


    一道绚烂的彩虹,顿时出现在墙上,似乎驱散了房间的所有黑暗。


    “我要联系骑士团团长,塔拉。”卢卡斯清晰地说。


    虹光微微波动。


    果然,那个圆脸、棕色马尾辫精灵的面孔隐隐约约地显现在彩虹上。


    “卢卡斯王子?”塔拉皱起眉头。


    卢卡斯语速飞快:“没时间解释,请携带铁剑和盐来阿什琳·贝利的房间,希达公主的幽灵试图攻击我们。艾丹大人处境危险。”


    话音刚落,塔拉就消失了。


    阿什琳火速翻着咒语笔记,纸都快被翻烂了,试图找出一两个能帮上忙的咒语。卢卡斯则深吸一口气,打开门。


    艾丹的鲁特琴和笛子都离他很远。他被逼到角落,无路可逃。


    “别怕,艾丹大人!”阿什琳举着笔记本说,“看我的——这上面说轰炸可能对幽灵有效。”


    卢卡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提前为艾丹感到怜悯。


    “Aero Terebro!”


    一股强烈的气流冲向希达和艾丹。幽灵没有炸开,炸开的是艾丹柔顺的银发。


    现在,他拥有了一颗蓬松的爆炸头。


    卢卡斯觉得这实在不是可以放声大笑的场合,于是很礼貌地保持了冷静。


    “谢谢新发型。”艾丹摸着头发,无奈地说。


    希达开始慢慢陷入他体内。


    “嘿,公主!”阿什琳喊道,“附身自己的舅舅难道不奇怪么?我建议你冲我来,毕竟都是女孩子。”


    希达的幽灵果然还是年龄比较小,很容易被他们忽悠。她再次犹豫,来回看着艾丹和阿什琳,又选择向女巫飘去。


    阿什琳念出第二道咒语。


    一阵风拂过,除了让卢卡斯感觉凉快了些以外没什么作用。


    阿什琳尴尬一笑:“为您扇扇风。”


    就在希达透明的手触到阿什琳脖子的那一刹那,一把铁剑挥过。


    精灵小公主尖叫一声,化作一缕烟雾,又立刻从卢卡斯一侧冒出来。塔拉迅速围绕希达撒下一圈白盐,困住她。


    这下,幽灵彻底没有退路。


    艾丹脸色苍白,爬到边缘拾起鲁特琴,面对希达的鬼魂坐下,演奏起来。


    卢卡斯难以相信,第一次听自己的偶像真真切切地在面前演奏,竟是在这样离谱的场合。


    他的音乐优美而悲伤,比起弹奏更像是在哀悼。带着魔法的旋律令卢卡斯感到哀伤,似乎世界即将终结,他也会和希达一样成为缥缈的鬼魂。


    希达身边的黑烟渐渐消散。她本就大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迷茫地看着他们。


    艾丹停下演奏。


    “这回真的是你,希达!”


    “舅舅!”希达奔上去想要拥抱他,却发现碰不到,尴尬地放下手。


    “希达公主,我有个问题想问你。”阿什琳听起来很严肃,但卢卡斯知道她的问题向来不是那一挂的,“当幽灵是什么感觉?我是说,附身别人,灵魂碰到身体——哎哟!”


    卢卡斯拍了她一下。


    塔拉,则是真的很严肃。


    “艾丹大人,任何幽灵都不得出现在伊洛文亚,就算是公主……”


    “我知道。这都是我的错。”艾丹说,“我已经发现希达的灵魂在画中有一段时间了……没有第一时间上报,只是为了保护我的朋友。塔拉,我希望你也能这么做。”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塔拉一眼。


    卢卡斯不禁好奇这其中的故事故事——艾丹和塔拉之间有什么关系呢?


    “如您所愿。”骑士长冷冷道,“那么你们要怎么处置公主的幽灵?我建议,烧掉那幅画,让她彻底安息。”


    “烧掉画也不会令我安息。”希达说,“我有话对我的母亲说。”


    “以幽灵形态?”卢卡斯扬起眉毛。


    希达点点头:“除非还有更好的方法。”


    卢卡斯笑了笑,将他和阿什琳之前练习时的草图递给希达。


    “的确还有更好的方法。”


    第25章 魔法练习 别总听那些男孩的话,他们都……


    亲爱的萨诺瓦:


    距离我上次和你写信又隔了一段时间。当然, 现在我写信不代表我就原谅你了!你知道我不喜欢被忽视,请你看到就立即回信,好吗好吗?


    黑女巫信徒对你的折磨还有影响吗?希望你已经恢复如初!如果你感到不舒服, 一定要告诉我, 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什么忙。


    我们已经得到了龙火, 现在正在伊洛文亚尝试获得风元素物品。卢卡斯认为它是诺卡利魔笛——意思是“生命之笛”,可以治愈生命。


    然而,伊洛文亚和传说中的并不一样。


    魔笛失踪了,伊洛文亚的神橡树被从埃多洛迷宫来的黑魔法感染,我们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二者是否有联系;梅莉娅女王也尚未允许我们寻找并借用魔笛。我和卢卡斯打算用艺术与魔法的结合打动她!


    老实说,我不知道这是否是个好主意, 但我信任卢卡斯。他比我一开始想得要好多了, 没有那么傲慢(千万别告诉他), 而且当他站着走路的时候,长得很帅(划去),态度也不错。我完全不明白, 为什么他是人和是猫的时候完全不一样,就和精神分裂似的——没夸张,如果你听到那只猫都说过什么鬼话, 你也会这么想的。为什么诅咒会有这种影响呢?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事。


    好吧,我知道你不怎么喜欢皇室的家伙, 但也许咱们对贵族的看法都应该有所改变。


    我们离开狄亚斯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不知道国王王后有没有起疑心?如果有的话, 请你再为我们编造点理由。据我所知,尼古拉斯二世对卢卡斯管得挺严呢。


    还有一件事:关于“无味者驻西饮泪”,你有没有什么线索?


    我们真的需要一些帮助, 尤其是当我发现由于我的过错,卢卡斯可能永远变成猫,并且诺克斯不知怎地知道了谜语,也在找这些物品!反正森林女神给了我这样的警告。


    更恐怖的是,诺克斯可能没我们想得那么年轻。


    对了,如果你对我的身世还有什么要说的,现在也是告诉我的好时机。森林之子这件事实在来得太突然,最近我们在练习新的森林魔法,让我开始重新审视这件事。


    我本以为这意味着我可以开始自己的旅程,或者我是某个故事的主人公,但旅程完全不是我想的那样有趣。


    我的父母也是森林巫师吗?为什么他们把我丢在白蜡树林里?森林神的血是否意味着我肩负着某种使命?有个精灵告诉我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是真的吗?


    哦,萨诺瓦,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的魔法真是一团糟!到底怎么才能记住那些咒语呢?你告诉我用感受,但只有感受可达不成计划。


    万一我没有打动梅莉娅,而是激怒了她怎么办?


    如果我们不在诺克斯之前拿到物品,不仅卢卡斯会失去人性,黑女巫还会被解放,黑暗时代就要来了!说不定都是我的错!


    谁知道我们会被卷入这么大的事件?


    祝你一切顺利。


    又及:请告诉米娅我是在旅行,很快就回来。我不想让她担心。我想念她和她的小狗。


    又又及:我突然想起来我的空间剪刀没有魔力了。你能告诉我怎么给它补充能量吗?说不定以后能用上呢。你知道的,我总是丢三落四,需要空间剪刀来找找落在家里的东西。


    最爱你的,


    阿什琳


    ——————


    阿什琳又读了一遍自己的信,死死盯着信纸空白页,但萨诺瓦没有回复,就和他失踪那次一样。以前他都秒回的。


    晚上就是星夜晚会了。而她的魔法依然胡乱飞扬,藤蔓如野狗一般四处冲来。


    七天里,卢卡斯已经尽全力指导她,她能感觉到。他很有耐心,从来不会因为她的失控而说什么,顶多在猫的形态讽刺一两句。他不厌其烦地告诉她如何控制藤蔓的走向,给他画雕像的设计草图,但只会让阿什琳感到更深的挫败。


    无论她怎么试图记下来设计图,似乎都毫无用处。她记不住。而藤蔓也不听她使唤,要么横冲直撞,要么生硬万分,要么软弱无力。


    最接近成功的一次,她勉勉强强完成了雕像,却在最后一刻让“希达”的头掉在地上。卢卡斯只好提醒她,她不是刽子手。而刚刚呢,她又算错了整个雕像的比例,最后整体效果有点儿迷你。


    “有进步。”黑猫耳朵动了动。


    阿什琳的心不断下沉。她无法承受他那双蓝眼睛里的失望,于是说:“我——我出去透透气。”


    外面很凉,天色不晴却也不算太阴。银杏叶随秋风落在阿什琳的帽子边缘。她来到宫殿前的花园,随便找了处长椅坐下。


    然而坐在椅子上并不能与她的心情适配,于是她往前一滑,盘腿坐在地上。


    她对着花园里的植物挥手,试图继续练习控制植物的走向。


    几朵快要凋零的蔷薇干脆凋零了。


    “计划失败?”一双绿叶做的鞋出现在她眼前。


    又是塔拉。今天的精灵骑士没穿铠甲,只着一身简便的墨绿色常服,长发随意披散,看起来像个普通的精灵少女。


    阿什琳狠狠瞪着她:“如果你是来幸灾乐祸的——”


    “哦,我不是。”塔拉耸肩,“只是闲逛。今天放假。这地方可是我曾经的‘失败者专属座位’。”


    她学着阿什琳的样子坐在地上,头靠着椅子腿。


    “你?失败者?”阿什琳难以置信。


    “我以前也喜欢在挫败的时候来这座花园。”塔拉怀念地说,“比如,当我的素描老师说我画的头发就像钢丝一样,然后所有同学都大笑时,我就会来这里痛哭流涕。”


    “素描老师?”阿什琳有点困惑,“可是,你难道不是骑士么?”


    “我又不是一生下来就是骑士。”塔拉说,“看着我,人类。你觉得我长得像当骑士的料吗?”


    是的。塔拉比骑士团剩下六个精灵都要瘦小,面貌也更为年幼。如果忽视她眼睛里的冷气,没有谁会觉得她是骑士长。


    “不是很像。”阿什琳承认。


    “在伊洛文亚,不会画画、不会唱歌也不会写作的精灵,基本没什么前途。”塔拉笑了笑,“小时候,我的两个好朋友都是天才,整个校园生活,我都活在他们的阴影里。一个叫艾丹,随便哼个调子就能让鸟儿合唱;一个叫劳瑞尔,闭着眼睛都能画出让你想跪下来看的素描。”


    听到这两个名字,阿什琳睁大眼睛。


    “没错,我们曾是铁三角。”塔拉注意到她的反应,“都说三角形关系是最稳定的,可是他们两个经常不带我一起玩。他们的音乐里没有我,画作里也没有我,我被落下了。我来到这座花园里为我不存在的天赋和失去的友谊哭泣。”


    “很抱歉听到这些,塔拉。也谢谢你的分享。”阿什琳说,“可我现在真的没有心情——”


    塔拉抬起手:“我还没有说完,人类。你能想象如果我一辈子去做那些文艺的事情,我现在会是什么样吗?一个工匠,我想。


    “我只是为了母亲才这样做的,我曾熬夜画那些没用的速写,吹奏不成调的乐曲,只为不让母亲失望。我们家只有我们两个,在精灵谷不算富裕。她希望我成为大艺术家,给我们带来更好的生活。”


    阿什琳低下头。她也是为了卢卡斯才日夜练习,她只是希望卢卡斯看到她不是那个笨手笨脚、控制不好魔法的女孩,可到头来,她依然是。


    “我根本不擅长排线、吹笛子或是背台词,但这不代表我一无是处。直到从三头犬爪下救了艾丹的命,我才发现这一点。”


    “你——什么?”阿什琳的胃口总算被吊起来,“难道不是艾丹用音乐从三头犬爪下救了所有精灵吗?”


    塔拉皱起眉毛。


    “你们人类就是这么说的?好吧,的确。艾丹确实把它哄睡了,猎魔人也确实捅了它一剑。但是黑魔法怪兽是不会轻易死去的,它的挣扎时间很长。垂死挣扎时,中间那颗头朝着艾丹就咬过去了。我当时正好路过,情急之下,抢过旁边一个看傻了的猎魔人的弓——”她做了个拉弓射箭的动作,“——嗖!一箭射穿了它中间那只眼睛。”


    “梅莉娅陛下感激不已,将我送去骑士学院。这之后我才开始学真正适合我的东西。”


    塔拉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草屑,然后弯腰,从阿什琳之前“摧残”过的那丛花里摘下一朵黄色蔷薇,递给阿什琳。它蔫头耷脑的,毫无生气。


    “多为自己想想。我不知道艾丹大人或卢卡斯王子都和你说了什么,但别总听那些男孩的话,他们都一样蠢。”


    阿什琳咧开嘴:“我同意。”


    她接过蔷薇,想象着晚会大获成功,心中一片明朗。蔷薇闪耀起金光,缓缓盛开。


    塔拉摊开手:“瞧?你已经明白了。”


    “嘿,塔拉!还有阿什琳!”


    就在这时,劳瑞尔抱着一大摞摇摇欲坠的画纸冲了过来,耳朵上还别着三支不同型号的铅笔。画纸最上面的,是那张卢卡斯的速写。


    “救命啊!艾丹说要看看我最新的作品,我得把这一坨屎山搬到他的房间。”劳瑞尔紧张地说,“能帮个忙不?该死,要塌了。”


    即将滑落。塔拉立刻抱起一大半“屎山”。


    “我想我得先走了,”阿什琳跳起来,“谢谢你,塔拉!再见,劳瑞尔!”


    她转身跑开,脚步轻盈。多为自己想想。多想想自己的感受。


    她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不再是卢卡斯的草图,而是希达公主可能的样子,和一个母亲失去女儿的心碎。


    她是真心想为那个逝去的小生命做点什么,想看到那个女孩的另一种模样。


    或许她不擅长记精确的设计,但她还拥有想象。


    指尖萦绕的魔法光芒愈加温暖。


    她准备好了。


    第26章 星夜晚会 她不再是那个手忙脚乱的小女……


    伊洛文亚的橡子广场一年中只有一天会如此热闹, 那就是星月晚会。


    星月晚会是为了纪念月神与星神,也是为纪念森林之神。这天晚上,所有精灵艺术家都会为大家、为神祇, 献上自己最伟大的创造品——戏剧、诗歌、音乐、舞蹈、绘画、雕塑, 等等等等, 不限形式。


    这是一场艺术节,属于艺术家的魔法狂欢;而艺术过后的第二天,便是神秘的假面舞会,精灵们在享受艺术后开始不顾身份地玩乐。


    舞台后,一些艺术家还在准备自己的作品。劳瑞尔疯狂地翻阅纸张,几个乐师在角落里弹竖琴排练。


    “你可以的你可以的你可以的你可以的……”阿什琳自言自语,感觉自己像个神经病。想想自己, 想想自己, 对。


    “放轻松。”卢卡斯说, “我们练习了那么久,你不会有问题。唯一的问题就是你的紧张。”


    “我的紧张是最次要的问题。记得我把天花板刺穿了的那次吗?”


    卢卡斯一时没吭声,这说明他也很担心待会儿重蹈历史。


    “那是个意外。”他好不容易挤出一句。


    这敷衍的语气只是阿什琳更惊慌了。她像中了时间循环咒一样在幕后踱步, 但来回走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最好看看外面的状况,说不定别的表演很糟糕,这样她就是最出彩的那个。


    她悄悄拉开帷幕, 向外瞥去。


    台下,魔法的光尘四处弥漫, 引领方向。清冷色调的灯笼愉快地在半空中悬浮,照亮精灵们期待的面孔。


    酒杯在自己飞来飞去, 差点撞到观众。一个精灵不耐烦地把酒杯推到一边,那酒杯悲鸣一声,难过地自己碎了, 葡萄酒洒了一地。


    梅莉娅女王坐在最中央的高台,看不出表情,身边一侧是艾丹。


    全场鸦雀无声,静等梅莉娅发言。


    “又到了这一刻。”女王的声音经魔法放大,洪亮但并不兴奋,“今夜,银月垂幕,金星为伴,伊洛文亚的子民,再次为森林女神献上颂歌。


    “戏剧再现历史,诗歌铭刻心声,音乐沟通灵魂,画笔顶格故事。艺术,是我们血脉中的魔法,是神橡树赐予我们的希望。”


    她停顿片刻,目光望向很远的地方。


    “我们都清楚,神橡树被病痛缠绕。而今夜的晚会,或将携艺术与灵气于神树,助其恢复神力。请牢记在心:若失神树,艺术将如折翼之鸟,再难翱翔;若失神树,我们的家园,将沦为比北方兽人更悲惨的境地;若失神树,伊洛文亚将不再是伊洛文亚。


    “同时,也请允我们铭记,年轻的希达公主不久前进入灵界。这场晚会不仅献给森林女神,献给神树,献给所有伊洛文亚活着的子民,也献给那些死去的灵魂。”


    她克制着语调中的悲伤,坐下来。艾丹扶上她的手,安慰地握了握。


    阿什琳身边的艺术家们陆续上台。


    首先是劳瑞尔。她的展示是一幅巨大的油画,画中是面对面坐着的月神与森林神。二位神灵流光溢彩的长发是施加了咒语的颜料,仿若融化的月亮。


    传说中的月亮与森林总是互相扶持,关系比日月更为巧妙,画面也若隐若现地展示着那种似有似无的纽带。


    阿什琳并不喜欢这幅画,其中一部分原因可能是因为她和艾丹就是画作的模特,另一部分原因是她向来对这些老旧的故事兴趣不大。她本以为精灵艺术家会更看重自己的表达,而不是一遍又一遍描绘传说中的神祇呢。


    但梅莉娅心情不错地点点头——这是她几个月前委托劳瑞尔完成的作品,自然是切合她心意的。


    接着是一群乐师,声称是艾丹的学徒。悠扬的乐声一起,观众的目光便迷离起来,好像进入另一个世界。


    那轻盈的节奏令阿什琳想要翩跹起舞,令她迷茫自己为何身处此地。上个月,她还在家里做草药;现在,她竟然在看精灵们的表演,就像一场梦。


    虽然乐曲本身是艾丹速写的旧乐,但他们的技艺精湛得无可挑剔,梅莉娅女王甚至露出淡淡的微笑。


    然后是华美的舞蹈、夸张的戏剧……


    所有精灵的表演都如此出彩,但凡她有一丁点儿失误——


    阿什琳发现自己浑身冒汗,她不能再看了。


    “轮到我们了,阿什琳!”卢卡斯低声道,鼓励一笑,向她伸出手。


    她深吸一口气,轻挽住他的胳膊,一起上场。


    卢卡斯比她更紧张,她能感受到。他的胳膊在颤抖,眼神飘离。


    但除此之外,他隐藏得很好——作为王子,他当然经历过不少面对众人上台的场合,只是他喜不喜欢就另说了。


    成千上万双精灵的眼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们。


    阿什琳好像被扒光了衣服,在所有凝视下慢吞吞地行走。


    为什么她还没有晕倒来着?


    观众们窃窃私语起来,显然对他们空手上场迷惑不解,甚至有精灵大喊让他们下台。


    没有乐器,没有画作,没有华服,只是抱着一株盆栽。


    这算哪门子艺术表演?


    “正如梅莉娅陛下先前所言,这场晚会不仅献给我们所有在场的鲜活生命,也献给那些隐入灵界的魂魄。”卢卡斯开口,“我们的作品,是一份献给梅莉娅陛下的礼物,也是一份献给希达公主的礼物。”


    梅莉娅的眼睛轻微瞪大了些,但看不出别的情绪。


    “接下来,有请阿什琳·贝利——森林之子,为大家献上这份大礼。”卢卡斯鞠了一躬,示意阿什琳。


    这一刻终于来临。


    阿什琳决定用一个老套的方法:将所有观众都想象成胡萝卜。没有谁在看她。


    然而这个方法没有管用,她的魔法微缩在身体最隐秘的角落。她惊恐地发现自己召唤不出任何魔力。


    于是,她把胡萝卜换成了卢卡斯。


    无数个卢卡斯望着她,有人,也有猫。


    就和之前的练习一样。是卢卡斯在教导她,鼓励她,支持她。


    她面冲盆栽,抬起手,藤蔓开始螺旋般生长。


    魔力自她心中淌出,流畅自然,和她这七天练习的感觉并无差异。


    就是这样。


    她聚精会神,低念咒语,确保每个音节都准确无误。她在脑海中描摹着希达公主的形象:铜铃般的大眼睛、精巧的鼻子、圆润的下巴、柔软的长发、忧郁的坐姿。


    她想象着希达公主的过去与本可能拥有的未来,一个精灵少女从原野中回过头,灿烂一一笑。


    藤蔓在她的意念下增长、弯曲,每个弧度都恰到好处,每个连接点都如她所想。


    希达公主先是拥有了藤蔓的骨骼,接着,胸膛又绽开白玫瑰的心脏。它一张一合,模仿心脏真实的跳动。


    嫩叶泛起,长枝延展。绿藤顺着人体结构优美地攀爬,交错缠绕,层层叠叠,填补枝干的缝隙,正如为新生的骨架增添血肉。


    希达的长发是闪烁金光的纤细枝桠,于微风中自由摇摆。淡黄色的花与略微卷曲的小叶点缀着她的发辫,和真实女孩的发饰别无二致。


    阿什琳的魔法植物,赋予了她第二次生命。


    她的作品,与其他雕塑都不同——它们由死去的陶土与石膏雕刻,但她却用本就活着的枝藤进行创作。


    生命的雕塑,魔法的雕塑,希达的雕塑。


    她望向观众,发现他们的眼神真如她想象的那般:钦佩、震惊、着迷。


    梅莉娅女王眼眶发红,很明显没料到他们会演这么一出。


    阿什琳意识到,此时此刻,她就是全场的主人。


    纵使她并没有用任何与心灵相关的魔法,但她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所有人的内心。


    艺术不需要魔法,它本身就是魔法。


    她曾以为,神橡树的枯萎让精灵的灵感消失殆尽,因此才出现了那么多模板化的作品。但艾丹认为,神橡树只是某种启迪,并非源泉。


    或许他是对的。


    所有精灵,或者说所有生物,都不需要神橡树的魔法,才能发挥艺术的魔力——艺术自身的魔力,就早已超越世间所有咒语,而精灵的魔法只是将它们的影响发挥到极致。


    她的魔法终于听她指令,服从于她的意志。


    她想起这些天来,房间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植物、翻烂的咒语笔记、失眠带来的黑眼圈,还有塔拉的话语。


    七天的练习没有白费。


    然而,正当她洋洋自得地挥手,打算为希达的植物雕像添上花朵之眼时,她却看到了什么。


    酒杯。


    那些有点控制不好自己行为的酒杯此时已经消停了,安静地在观众席的桌子上立住。


    然而,酒杯中的酒却在震动。


    不,是大地在震动,仿佛某种沉眠的野兽被她的魔法唤醒,冲破牢笼。


    这种错觉很快就消失了。


    阿什琳晃晃脑袋,想要重新掌控力量,却碰上一双紫色的眼睛。


    艾丹的眼睛。


    他的眼神古怪极了,简直称得上狂热。


    心绪再度被打断。阿什琳大脑一片空白,所有观众好像都消失不见,就连卢卡斯也离她有几千米远,他的呼唤声从天边传来。


    她不再在舞台上,而是来到神橡树下,就像那天艾丹给她演奏一样。


    神橡树苍白的树干上,竟浮现一张女性的脸。


    “你终将失败,阿什琳·贝利。”那张脸说道——阿什琳认得这个声音,是森林女神,“我曾警告过你一次,但你并没有听进去。请不要再尝试了,我的子嗣。终将误入歧途。终将挽救不了我的橡树。”


    “我——我不明白。”


    “你已经打破了魔法的边界。倘若你需要魔笛,请拿到手后便离开此地。”西尔维娜说,“不要拯救伊洛文亚。”


    “魔法的边界?什么边——”


    橡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战场。


    剑刃砍过她的腰肢,但没能伤到她分毫,因为这是不属于她的战争。她变成了雾气。


    阿什琳错愕得无法呼吸,手足无措地望着战士与兵器。离她最近的战士举着着一把极为眼熟的弓。


    龙骨弓。


    她定睛一看,才发现敌方并非军队,而是一头怪兽。


    而她根本不知道该看向哪儿,因为这家伙有三颗不一样的脑袋。


    狮子头冲她龇牙咧嘴,山羊角诡异地扭曲着,蟒蛇尾巴狠狠拍打着地面。


    一头奇美拉。


    多年前,诸如奇美拉这样的怪兽曾肆虐大陆。它们滋生于月亮的阴影,是黑暗孕育的产物。一些生物只能由魔力极其强大的武器杀死,比如龙骨弓。


    猎魔人们不得不将这些怪兽一个个除掉,而没能成功杀死的,就关押在埃多洛迷宫。


    奇美拉就是其中之一。


    她很快明白,这个场景来自过去。正是这场战斗,将奇美拉送进迷宫。


    不知为何,森林女神决定向她展示一场与黑暗生物的争斗。


    然而,举着龙骨弓的战士并非猎魔人。


    是一个强壮、黝黑的精灵。他面容熟悉,阿什琳觉得自己在哪儿见过他。


    “受死吧,怪物!别想伤害伊洛文亚一分一毫!”他咆哮着,向奇美拉接连射出三支利箭,干脆利落。


    阿什琳想要警告他,但呼声在随风消散——她不过是个来自未来的影子。


    那精灵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心满意足地看着箭矢射穿三颗头颅。


    奇美拉的三只头同时倒下,金色的血液喷涌而出。


    但临死之前,那颗蛇头向精灵喷出绿色的毒液。


    精灵大叫一声,连连后退,面部因痛苦拧成一团。


    阿什琳一个踉跄,所有画面褪去,露出现实中疑惑不解的精灵观众们。


    跌下舞台之前,卢卡斯及时扶住她:“阿什琳,你还好吗?”


    她勉强点点头,试图继续表演,可此时脑海中混乱不堪,方才那种“唤醒野兽”的感觉也更为强烈,却不再令她自信,而是化为惊惧。


    那不仅仅只是一种感觉……真的有东西苏醒了。


    这是森林女神放给她的画面的意思吗?她唤醒了奇美拉一样的生物?怎么会?


    另一种解释是她终于因压力过大而精神崩溃了。很难说哪个听上去更好一点儿。


    藤蔓失去控制,非但没有开花,而是猛地从希达雕像眼睛的部位刺出去,好像一把杀人的匕首。


    那“匕首”愈来愈长,直直冲向天空,捅穿舞台的栅顶。


    几块厚重的木条瞬间粉碎砸下,足以杀死台上任何表演者。


    阿什琳却愣住了,大脑昏昏沉沉,完全没意识到死神已在朝她挥手。她依然在想第六感里苏醒的怪兽,艾丹近乎疯狂的眼神,神橡树上那张女神的脸,奇美拉与中毒的精灵勇士。


    相比之下,打动女王显得如此无关紧要。


    千钧一发之际,卢卡斯猛地拽住阿什琳的手腕,将她狠狠推到侧台。她踉跄着撞在幕布上,堪堪躲过一劫。


    可他自己却来不及躲闪,肩膀处结结实实挨了一块碎木,木屑嵌进皮肉,令他吃痛地叫了一声。


    阿什琳赶紧又扶住他,摸到湿乎乎的液体。


    血。


    舞台一片狼藉,观众一片哗然,几乎要掀翻剧场的穹顶。一些精灵已经开始尖叫着离场,尤其是带着小孩的。艺术家们纹丝不动——尤其是剧作家与诗人,似乎想要知道后续的故事。


    就连那些飞来飞去的魔法酒杯也惊呆了,要么迷茫地悬浮在半空中,要么吃惊到爆炸,玻璃渣令精灵们纷纷躲避。


    唯有梅莉娅缓缓站起身,脸色令人想起结冰的湖面。


    阿什琳的心沉到胃里。


    她搞砸了一切。


    希达的植物雕像没能变成他们计划中的模样,彻底失控。艺术变成灾难,礼物化作污蔑。


    梅莉娅周身都散发着寒气。她抬起手,声音毫无波澜。


    “够了。你们的表演到此为止。”她冷声,“下去吧。”


    “等等!”卢卡斯喊道,紧接着又因伤痛呲了呲嘴,“还没有结束。这都是表演的一部分,相信我,陛下。我……我说过我们会献上一份惊喜大礼,赫利安城的王子从不违背诺言。请您耐心等待。”


    他捂着肩膀,退到一边,扯住阿什琳的裙角。


    “继续表演。”


    “你在干什么?你需要疗伤!”她急切道,“都是我的错。我害了你这么多次,现在还让你受伤!如果我现在能治疗你……”


    “先修正这场错误。”他气息不稳地说,“救星……马上就来了。”


    “我没看到她的迹象。”


    “我去找她。”卢卡斯站起来,结果痛得呻吟一声,不得不再次坐下。


    “让我来吧。”一个女声响起,“你们坚持一下。”


    是骑士长塔拉。她也参与了净化希达灵魂的行动,的确可以让她去寻找。希达的灵魂可能睡去了,也可能迷路了——阿什琳不知道一个正常的小精灵死后通常都在干什么。


    她咽了口唾沫,极力保持镇定,点点头。


    她看向卢卡斯。后者依然捂着伤口,黑发乱成一团,但那海湾一般的蓝眼睛仍令她的心安静下来。


    她已经不再是那个面对变成猫的王子手忙脚乱、不知所措的小女孩了。


    她击败了发疯的酒客,为谜语割手献血,从龙晶的黑魔法中逃脱,和巨龙在空中翱翔,当模特换来违规的速写,又与卢卡斯日日夜夜地练习魔法,才绝不是为了在伊洛文亚的舞台上颜面尽失,摧毁他们辛苦计划的一切。


    才不是。


    她必须勇敢振作起来,把这场表演拉回正轨,别再任由杂念缠绕。


    空想本就毫无用处。她曾为自己对卢卡斯的治疗失误找各种借口:丢失的笔记和乱长的植物令她慌了神、她不擅长精密的咒语、她很难集中注意力……


    但这一次,她没有借口。


    这一次,她必须靠自己。


    无论那苏醒的感觉是什么,无论奇美拉的画面意味着什么,都不能打乱计划,不能碾碎她的艺术,更不能抹掉的情感——对希达的同情,对梅莉娅的怜悯,对卢卡斯的愧疚。


    她挥舞双手,吐出一道又一道绿光闪烁的魔咒,比起创造雕像,更像在表演吟诗。


    枝叶从栅顶退缩,渐渐地回到希达雕像身上,为她织就一条比盛夏的森林还要翠绿的长裙。


    接下来,更粗的枝干从盆栽中那点儿泥土中生出,环绕出长凳的形态,支撑着希达优雅的坐姿。


    鲜花成功在她的眼眸处绽放了,花香四溢,被涂上咒语的花粉洒向台下,在空中飞舞弥漫。整个广场都充满蔷薇浓烈又沁人心脾的香气。


    希达的雕像已接近完美。


    一个由藤蔓、白玫瑰与树枝编织缠绕而就的小女孩,悲凉地坐在枝叶的长椅上,手扶着裙子,鲜花的眼睛望向比梅莉娅陛下更加遥远的远方,好像再也不会回来。


    但是,梅莉娅并未动容,只是削减了些愤怒。


    阿什琳叹了一口气。


    果然,仅靠艺术与魔法,他们还是终究无法打动这个冰冷的女精灵的心。


    现在,只剩最后一项因素。


    阿什琳站在雕像背后,目光扫过所有人,寻找塔拉的身影。


    “那么,你的表演结束了吧?”梅莉娅高傲道,“两个十几岁的人类少年,妄图通过我女儿的雕像来和我进行魔笛的交易……荒谬至极。还好,我从一开始也没有期待——”


    就在这时,阿什琳看见了塔拉。


    塔拉周身没有鬼。


    这意味着……


    她赶紧又望向自己的作品。


    白色的小灵魂已经将自己装进了藤蔓躯体,眨了眨花做的眼。


    “你好,”雕像发出小女孩清脆的声音,“母后。”


    观众们震惊得无以复加,梅莉娅更是一动不动,僵硬无比。


    整场晚会的气氛都凝结住。


    “这不可能。”梅莉娅猛地将头转向阿什琳,“这……这是黑魔法。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是黑巫师!”


    阿什琳被这突如其来的污蔑吓了一跳,但没有退缩。


    她迎上梅莉娅的目光,刚要为自己辩护,却被雕像打断。


    “你误会了,母亲。”希达忧伤道,“请不要追踪我的来源,这是场意外罢了,与阿什琳或卢卡斯皆无关。”


    阿什琳期待地望着女王,后者静止一会儿,随后说:“所有精灵,退下吧。”


    “梅莉娅……”艾丹握住姐姐的手。


    “晚会到此结束。”女王宣布。


    精灵们在震惊与抱怨中混乱离场。阿什琳回到卢卡斯身边,想要用魔法治疗他的伤口,但他举起手,制止了她。


    她对这份不信任感到难过,却也可以理解。


    卢卡斯当然不想她再次搞错咒语,给他叠加个别的诅咒,比如白天是猫晚上是蚊子什么的。


    “送他去找精灵医师。”阿什琳对塔拉说。


    “请不要这样。”卢卡斯虚弱地说,“我得和梅莉娅沟通……”


    阿什琳顿时有点不服气。


    “你的意思是我不能沟通?”


    “我没有这个意思,但是我——噢!”卢卡斯再次试图起来,结果疼得深深弯下腰。阿什琳脑中闪过各种治疗咒语,但一道也没说出口,只能揪心地看着他。


    “我这就带他去找塞提尔,”塔拉说,“他现在是医术最高超的医师了。”


    塞提尔这个名字,似乎让卢卡斯在一瞬间就改变了主意,不知在琢磨什么。


    他温顺地跟着塔拉离开。


    梅莉娅缓缓来到希达的灵魂雕像前,轻抚着她那藤蔓织就的脸庞。藤蔓间的空隙漏着灵魂的光芒,犹如一盏人形巨灯。


    “我的女儿。”她呢喃,“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什么也不用说。”希达说。“可是我有话想和你说。母亲,不要再陷在悲伤中了。”


    “都是我的错。”梅莉娅低沉地说,“我知道精灵们的过敏……我本应拒绝兽人的礼物,他们从不安好心,可我心软了……”


    雕像长叹一声。


    “杀死我的,从来都不是兽人的礼物。”


    第27章 帅气死神 真假小偷。


    卢卡斯感觉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大的累赘。


    他本应守在阿什琳身边, 确保演出完美无缺。可当她突然失控时,他却束手无策,只能目睹灾难现场。她为什么会失控?他以为他们练习得已足够充分。


    这也就罢了, 他竟然还因没算好位置和时机而受了伤, 只好前去医疗。真是冲动, 但他不能让阿什琳受伤。


    一开始,他想过阿什琳的魔法可以疗伤,虽然曾在他身上失败过(某种层面上来讲,其实也成功了),但对萨诺瓦却极其有效。在亲眼见证她的进步后,他不再像之前那样那么怀疑她的能力。


    这女孩只要集中精神,绝对是可以做好的。


    当然, 要有“集中精神”这个前提。卢卡斯时常怀疑阿什琳其实长了一群叽叽喳喳的大脑, 在同一时间想完全不同的乱事, 才让场面和她自己的脑袋一样混乱。比如,刚刚定是有什么分了她的神,他也没来得及问。


    然而, 用魔法打动梅莉娅比治愈他重要太多了,他不能冒着阿什琳魔力被自己消耗的风险。


    不过,凡事都有好的一面。


    如果将要治疗他的医师就是传说中的新学徒塞提尔, 那么这场灾难就是天赐良机。


    他记得那天夜里,塔拉与门卫的对话。


    门卫怎么说的来着?


    塔拉的母亲恢复得很快, 医师们都非常惊讶……


    塞提尔是新来的医师,甚至只是个学徒。拥有治愈能力的魔笛也是最近失踪。


    卢卡斯一向不相信巧合。线索之间的关联令他兴奋, 几乎要忽略他肩上的疼痛了。


    几乎。


    他不禁担心肩膀上的伤会影响大脑的运转,倘若他好不容易抓住线索,却因受伤而错失机会, 那才是真正无法挽回的。


    痛苦像尖锐的钢针在他的皮下来回刺穿,他意识到自己受伤的可能不仅仅是肩膀,还有脖子和胸口的某处,但应该不是很严重。


    他强迫自己忽略掉它。


    想想别的,他告诉自己。魔笛是唯一重要的事情。难道你想永远变成猫并且让黑女巫统治世界吗?


    “你还好吧?”塔拉瞥了他一眼,“坚持一下,人类。塞提尔应该在我家里观察我母亲艾莲娜的病情,离这儿不远。”


    “我以为您的母亲已经康复了,女士?”


    “是的。但并不意味着不需要后续观察。”


    他还想问更多问题,但塔拉一直目视前方,仿佛他不存在一般。他们终究不熟悉,而她显然对他毫无好感,主动带他去医疗或许也仅仅是身为骑士的某种准则。


    出于礼节,他还是将疑问憋在心里。


    晚风冰凉,路上的精灵寥寥无几。他们穿过溪流,来到一幢白色小屋。


    屋里干净简洁得过分,家具规规整整,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品或艺术作品,比客栈房间还要单调,简直不像有生命在这儿住过。


    一位看起来比塔拉年长,但并不衰老的女精灵靠在椅子上,与一个瘦小的精灵男孩谈笑风生。想必他们就是艾莲娜和塞提尔。


    见到后者,卢卡斯不禁开始怀疑自己先前的猜想。主要原因是这个精灵看起来实在弱不禁风,身板比纸片还要轻薄,眼底还挂着黑眼圈,目测年龄也绝对不超过人类的十四岁。


    假设是偷了诺卡利魔笛,为什么不先给自己吹奏一番,增强一□□魄?


    也许魔笛的魔法机制不是这样的。


    卢卡斯真痛恨自己浅薄的知识,为什么他从来没有读过关于诺卡利魔笛的书籍呢?他在王宫学习的那些陈年旧事都能派上什么用场?


    对于王子来说,他知道的还是远远不够。如果是伊莱恩在这里,她会不会立刻就解答他所有疑问?


    “塔拉!”见到女儿,艾莲娜的笑容更加灿烂了,像个明媚的少女,一时间卢卡斯竟分不清她们究竟谁是母,谁是女,“你没参加晚会吗?这——又是谁?”


    她仔细看了看。


    “伟大的森林神啊!人类小子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卢卡斯本想说一些没用的漂亮话,诸如恭维这座房子,或是祝贺艾莲娜的康复,增强一下精灵百姓对人类贵族的好感,因为目前看来人类在这里一点儿也不受欢迎。出于族际外交,他本应尽好王子的本职。


    但在说话之前,他的肩膀蓦地一疼,如同被野火猛烈舔舐几下。


    他不得不弯下腰,那个瘦小的精灵扶起他。


    “说来话长,这位是狄亚斯的王子卢卡斯。”塔拉说,“晚会出现事故,他受伤了,我带他来找塞提尔治疗。”


    塞提尔点点头:“交给我吧。”


    他观察起卢卡斯的伤势,而卢卡斯也也观察着塞提尔。


    卢卡斯自幼多病,和医师可谓熟得不能再熟了,但被看起来比自己还小三四岁的孩子治疗可真是件怪事。


    当然,塞提尔实际上可能已经一百多岁了,卢卡斯不能确定。除了年幼、瘦弱与疲惫以外,他看不出什么别的东西。无论从哪个角度,塞提尔看起来只是个学医学得像要猝死的学徒而已。


    “嗯,木屑与划伤,还有淤青。”塞提尔眯着眼睛,“不算很严重,但也说不上多轻。幸运的是,这很好治疗。只需要放一下淤血,再包扎上草药。有我的魔法帮助,你很快就能恢复。”


    他转向塔拉:“请帮我拿一点芸香、卷耳、葡萄酒、柳叶刀和亚麻布。”


    “我可以帮上什么忙吗?”艾莲娜关心道。


    “放血时,分散一下患者的注意力。”塞提尔提议。


    这真是个绝妙的主意!他本就是想询问艾莲娜的。卢卡斯笑出了声,被塞提尔投来奇怪的眼神——没什么人听到要放血时会这么高兴的。他赶紧换上痛苦的神色——这倒是不需要假装。


    “听说您刚刚从病中恢复,艾莲娜女士。”卢卡斯说道,“恭喜您。不过,很遗憾您还是错过了星月晚会。”


    艾莲娜挥挥手。“哦,没什么。星月晚会每年都有,但生命只有一次,不是吗?”


    “那是……什么感觉?”卢卡斯兴趣勃勃地问,“我听说您病得很严重,却在一夜之间好转,简直如同奇迹一般。如果您不介意讲一讲……”


    塔拉回过头,粗暴地递上塞提尔要求的医疗用品。


    艾莲娜阳光地笑起来。


    “当然不介意啦!有多少精灵能有这样梦幻的体验?我当时真是命悬一线呐,气都喘不上来,遗言都没有劲儿写……实话告诉你,人类小子,有那么一会儿,我真以为自己死了呢。”


    “伸出右臂。”塞提尔说着举起柳叶刀,卢卡斯乖乖照做。


    一阵刺痛,精灵医师精准地切向他的静脉,血液滴进碗中。卢卡斯感觉自己的生命在流失,头脑发昏。


    不行,他必须保持清醒。


    “以为自己死了?”他问。


    “不错。”艾莲娜似乎为此感到很自豪,“我可是看见了死神本尊。”


    “母亲,你又在开玩笑了。”塔拉说,“没有谁会看见死神的。”


    艾莲娜两眼一翻:“你还不相信我?哼,相信比你年长的精灵吧,塔拉。告诉你们,死神桑托里斯长得和那些画和雕像完全不一样。画里的桑托里斯要么瘦得跟朵干花儿似的,要么长了张骷髅脸。哈,要我说,他算得上是个帅哥儿呢。”


    “母亲!”


    “哇,那是什么样呢?有多帅?”卢卡斯接着问,将自己正在放血这件事已经彻底抛在脑后,仿佛真的对桑托里斯的容貌很感兴趣似的。


    “嗯,反正比我见过的任何精灵、人类、兽人或矮人都要英俊——无意冒犯,人类小子。人家可是神祇啊。”艾莲娜回忆,“他体型优雅高挑,鼻子很尖,眼睛狭长而阴郁,长袍像影子一样裹在身上。”


    卢卡斯嘴角又上扬了一些。无论是编故事还是做梦,都不会有这么详细的描述,除非艾莲娜是个作家。


    但房间里没什么书,仅有的几本也是《精灵史纲要》或《现代精灵文词典》这种就连卢卡斯一个人类都看过几百遍的书;桌子上也不见纸笔。


    “起初,我还以为我是见到月神了呢。接着他说:‘恭喜你,艾莲娜,你已经死了。’我心想,嗬,这么快?我告诉他我的遗书还没来得及写,能不能先让我回去一会儿。他摇了摇头。我寻思着那也没办法呗,就跟着他走了。


    “没想到,走到一半儿,我突然听到了什么声音!有点儿像音乐,但我当时耳朵和脑子一样不好使,没搞明白。


    “很明显那帅神也听见了,表情一下子就变了,我还以为是我犯了什么事儿呢,赶紧问他我还能不能进灵界。


    “结果,你们猜怎么着?他说:‘伊洛文亚的艾莲娜,你本来时机已到,今日就是你灵魂收割之日,然而现在有我无法阻止的力量干涉,很遗憾,恐怕你只能回去了。’然后,我就醒了,看见塞提尔惊讶的面孔。他竟然治好了我,把我从死神手边拉了回来!”


    塔拉叹了口气。


    “那只是场梦罢了,母亲。如果你真的见到死神,就算是塞提尔,也没有能力送你回来。”


    “我做梦从来不记得。”艾莲娜坚持,“反正死神就是在那儿,你们爱信不信吧。”


    “那么,塞提尔真是医术高超啊。”卢卡斯回眸望向为他止血的小医师,后者脸一红。


    “也没有。我也觉得有运气成分,你刚刚说得对,这的确像奇迹。”


    止住血后,他为卢卡斯敷上草药,认真包扎好伤口,吟诵了几句精灵语,大概意思就是请他康复。


    卢卡斯虽然头脑还在晕眩,但没有停止思考。


    死神桑托里斯,是四神中最不常被提起的那个。狄亚斯的人们害怕说出他的名字会招致死亡,他们宁愿讨论隐秘诡异的月亮,也不愿讲述桑托里斯哪怕一个故事。


    艾莲娜讲述时的语气非常确信,明显是真实经历。见到死神,一定是在已经死亡的情况下,就算弥留之际也不会真切看到他本尊。不然,那些濒死的人为何不向世人描绘死神真正的容貌?


    答案清晰可见:艾莲娜已经死了,塞提尔的医术没能拯救她,是诺卡利魔笛令她起死回生。


    没有必要再兜圈子了。


    “所以,塞提尔,你为什么还在用传统医术呢?”卢卡斯问道。


    塞提尔停下包扎,看起来相当困惑:“传统医术……我想精灵医师们都是这样的吧,人类有更好的方法么?”


    “艾莲娜已经死过了。精灵的医术与魔法中,想必没有能让精灵起死回生的吧?”


    屋里陷入一片可怕的沉寂。艾莲娜惊讶地张了张口,而塔拉抿着嘴,目光看向别出。


    “是没有。”塞提尔缓缓开口,“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不用掩饰,”卢卡斯说,“我知道是诺卡利魔笛给了艾莲娜新的生命,我对此非常高兴。但是魔笛不能被偷窃,更不能被滥用,这有悖于宇宙的平衡。当人间与灵界的平衡被破坏,可能会引来……恐怖的东西。一条注定终结的生命留存,也会换来另一条本该活着的生命死去。”


    “魔笛?”过了好一会儿,塞提尔才反应过来,“你在说什么呀?我从来没碰过魔笛!”


    卢卡斯冷笑一声。


    “我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还不承认吗?”


    “承认什么?”塞提尔的困惑看起来倒是非常逼真的。


    “当然是承认你偷了——”


    余光中,塔拉低下头,突然对地板非常感兴趣。


    卢卡斯猛地顿住。


    他漏了什么。


    他不再看向塞提尔,而是看向另一个精灵,那个根本不敢直面他目光的精灵。


    那个当他说“奇迹”一词时,递东西的动作突然变得粗暴的精灵。


    那个一直劝说艾莲娜的经历是开玩笑、是梦境的精灵。


    那个当他被押着前往宫殿,面对门卫的祝贺,刻意强调塞提尔“治疗技艺超群”的精灵。


    用魔笛的从来不是塞提尔。


    第28章 过于轻松 汪!汪!汪!


    当然了。怎么会是塞提尔呢?


    一个对自己的医术胸有成竹、前途无量的年轻学徒, 为什么、又如何有能力,潜入被门卫严密看守的主殿大厅,偷下王座边上的魔笛?


    而女王最信任的骑士长, 当然有能力, 有借口乘虚而入, 用魔笛挽救病逝的母亲。


    为什么一直没有精灵找到魔笛?


    作为骑士长,塔拉率领着搜寻队。她当然不会搜查她自己。


    卢卡斯忘记了呼吸。他怎么会这么愚蠢,答案明明就在他眼皮底下。


    “是你。”他用气音说,尽管没说是谁,但都知道在冲谁说话,“是你偷了魔笛。”


    塔拉向后退去,艾莲娜和塞提尔震惊地望着她。


    “塔拉?哦, 亲爱的, 你不会的——你——你真的这么做了吗?”


    骑士长本就不高大的身材显得更为矮小。


    “我——我没有。”


    “真相总会自己浮出水面的。”卢卡斯说, “难道你更愿意我向梅莉娅陛下提出指控?你心里清楚,她是个公平公正的女王,就算指控者是人类, 而被指控者是自己的骑士长,也不会遮蔽她的目光。”


    其实,卢卡斯自己也不清楚是不是这样。他对梅莉娅的了解还不如对艾丹, 而他此前甚至都不知道艾丹就是梅莉娅的弟弟。伊洛文亚是如此封闭,只有艾丹的那点音乐, 被旅人与吟游诗人从山谷的缝隙中一直携至狄亚斯的各个领地。


    至于梅莉娅怎么看待亲信的背叛,卢卡斯毫无头绪。眼下他只能先说服自己, 装出了然于心的样子。


    就像面对那些领主时一样,他心想。贵族外交手段之一就是假装自己无所不知,旁人自会目光你的言辞深信不疑。在那些沉闷乏味的宴会上, 他都是这样游刃有余地撑过去的。


    “我没有偷魔笛。”塔拉闭上眼睛,“我只是——是别的——”


    “别的精灵?”卢卡斯追问道,尽量用了温柔一点的语气,“你是想说,别的精灵给了你魔笛?”


    塔拉迅速摇了摇头。


    “我只是在地上找——我不知道。神啊。好吧。是我偷的。”她捂住脸,“我偷走了魔笛,母亲。我很抱歉,我不能接受你的死去。我把你带了回来。”


    艾莲娜的面容先是被惊讶与悲伤占据了,随后是某种背叛。本来她可以安然死去,她现在的生命是非自然的,背后一定是可怕的代价,而为她带来这些的竟是她的女儿。


    “可是,这怎么会?我以为你不会吹笛,你知道你不擅长音乐——”


    “为了你,我学会了。为了你——我很抱歉,我………”塔拉无法继续说下去。


    卢卡斯再度困惑。她学会了?但阿什琳曾提了一嘴,塔拉不是擅长艺术的精灵,这也是为什么她成为了骑士。那她怎么可能短时间内学会吹笛?然而看塔拉的样子,她是不会再回答了。


    “哦,亲爱的。你不该这么做的。他说过我时机已到……你打破了平衡!”


    “那魔笛现在在哪儿?”卢卡斯顾不上什么受伤的肩膀,站起来。


    塔拉再次抿了抿嘴唇,终于还是转过身。


    “就在这儿。”她从身后的一个柜子里轻松抽出一根精美的长笛。


    笛身修长,笛面完美无瑕,刻着精灵文:诺卡利。


    银光在笛间流淌,卢卡斯想象着吹奏这样的长笛,会不会释放出银白的光圈,在笛音中升到月亮上去。


    风元素的代表,来自东方的长歌。


    他难以相信,他就这么容易地完成了任务。


    这是否过于轻松了?好吧,他不该抱怨。完成目标才是最重要的。


    他入迷地抚摸着长笛,从头到尾,就像安抚一个睡不着的孩子。


    无论阿什琳那边是否打动了梅莉娅,此刻也显得不再重要。如有必要,他们可以一拿上魔笛就前往北方兽人部落。


    “我们需要借用它一段时间。”卢卡斯终于说,“至于偷窃……我不清楚精灵的律法。也许梅莉娅会宽恕的,我们可以和她通融。但是,我建议你先去自首。你是她最信任的部下,倘若是被他者揭发,我想她难以承受。”


    塔拉垂下脸。即便面对如此露骨的揭露与警告,她也没有瘫软在床上亦或是大声哭泣,求他们谅解。


    无需如此,她的愧疚便已溢满空荡荡的房间。


    “谢谢你,人类小——我是说,王子殿下。”她吸了一口气,“我会自首的。我会主动放弃骑士的爵位,将我关在地牢多久都成……我不配当骑士长,但我不后悔。”


    她坚定地看向艾莲娜。“我不会后悔拯救你,母亲。”


    艾莲娜摇了摇头,泪水无声滴落。永生的精灵们很少直面对死亡,尤其在伊洛文亚封闭之后。这就是为什么塔拉不惜偷取魔笛、以命换命吗?


    塞提尔站在一旁,不知所措,似乎这一切对他来说都太超过了。他只不过是来治个病的学徒,竟被卷入到国家级的盗窃重罪里。


    卢卡斯耐心地等塔拉镇定了些,才继续问道:“塔拉,你为什么藏着它?治好母亲后,你分明可将魔笛归还,治愈神树。”


    “就算是魔笛,治愈也并非一蹴而就。”塔拉说,“我需要确保——确保她真的痊愈。而且——”


    “而且你找不到借口与时机,没想好该如何圆谎。”卢卡斯猜测。


    塔拉僵硬地点点头。


    “原本我计划今天就归还的。我只是想再看看母亲……”


    “哦,塔拉。”艾莲娜先前脸上的光明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你怎么能这么做?”


    卢卡斯则关心另一个问题。


    “你是怎么把它偷走的?魔笛肯定有很强大的魔法保护。据我所知你是骑士,而非法师,甚至也不是艺术家——恕我冒昧,但想必你并没有特殊的魔力吧。”


    塔拉没有立刻回答,片刻后才说:“我不知道。可能随着神树的枯萎,精灵的魔法都越来越弱。我就这样……拿走了。”


    卢卡斯对这样的说法持保留意见,但塔拉不再多说了。


    “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没有了。”塔拉说。


    卢卡斯眯起眼睛。他怎么知道她是不是在撒谎呢?塔拉不是个表情丰富的精灵,除了刚刚出于愧疚与心虚之外流露的那乱瞟的眼神,她似乎不再拥有其他表情,好像她生来就少了几根连接面部的神经似的。


    任何精灵都有可能协助她,参与盗窃。最奇怪的是,魔笛被偷肯定不是时常发生的事,塔拉为何会恰恰在这关键时刻偷笛救母?作为骑士,她最应知晓平衡的准则。


    但是,他没有那么多时间了;他急需知道阿什琳那边发生了什么。魔笛后的阴谋虽有趣得诱人,却不是他的首要任务。或许他们可以之后再回精灵谷解决谜题。


    于是他将魔笛塞进斗篷。无论如何,他们都已经完成了解咒物品的二分之一,现在伤口也被麻醉,可以找梅莉娅女王获取准许了。此刻他们占优势,就算梅莉娅坚决不同意,也将拿他们没办法。


    当然,如果他就这样带着魔笛跑走,恐怕精灵和人类的关系也会随之破裂——可退一步讲,现在精灵和人类似乎也没多大联络。他甚至不知道梅莉娅和自己的父母的交流频率,从伊洛文亚的封闭来看,这里已经与外界失联已久。


    但是,就在他打开门的那一刹那,一股夹杂着腐烂、尸体、动物毛与血腥的气味漫进屋内,仿佛几十个人死在外面。


    他们退了退,迷茫又恐惧。


    塔拉从剑鞘抽出长剑,最先冲到外面,卢卡斯紧随其后,可惜一把武器也没带。


    一声低沉的咆哮几乎撞破他的耳膜。


    怪兽。


    卢卡斯看着它,然后很快就希望自己从来没看过它。


    或者它们?


    恕他见识少,不知道这种东西该不该用复数。


    月色之下,有三颗头。


    更准确地说,是三颗狗头。


    不过,比起狗,它们看起来更像猪:宽大的鼻翼、皱成一团的面孔、极小的眼睛。只是猪不会有如此尖利的獠牙,冲你张开血盆大口,噗嗤噗嗤地哈气。


    显然,猪和狗也不会有一条龙尾和岩浆一般的双眼。


    魔笛不能被随意使用。当人间与灵界的平衡被破坏,可能会引来恐怖的东西。


    这就来了。


    人间与灵界的看守——一头三头犬。


    卢卡斯知道关于三头犬的传说,从未想过自己会亲眼见到。现在大部分怪兽都被猎魔人关在埃多洛迷宫了,三头犬是为数不多的例外——它虽也是生于黑暗的邪物,死神的宠物,却因躲在灵界,而让猎魔人也拿它没办法。


    但是,塔拉是前一阵吹奏魔笛,治疗艾莲娜的。按理说,三头犬应该那时就来到精灵谷,惩治违背宇宙规则者。至少那些故事里都是这么说的:蒙骗死人的人,很快就会被三头犬撕碎。


    为什么它却是这个时候出现?


    卢卡斯的第一个念头是,伊洛文亚有保护魔法,三头犬很可能被拒之门外。或许现在它终于攻破了咒语?


    他并没有来得及有第二个念头。


    当三头犬猛地朝他扑来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应该换个时机去思考问题——如果他今后还有时机的话。目前看来他好像也要去见死神了。


    其实,“与三头犬搏斗至死”和“永远变成失智的野猫”中,前者听起来更有荣誉感。


    问题是他身无寸铁,压根没有搏斗这个选项。他只好一边骂自己废物,一边火速退回屋内。


    艾莲娜和塞提尔面色惨白,无法理解眼前的状况。


    “从后门走。”他对他们说,但他们纹丝不动,于是他抬高了音量,“听我说,三头犬是有目的而来的,任何阻挡它目标的生命都会成为它的眼中钉、肉中刺。快走!”


    犹豫几秒后,塞提尔先动身了,但艾莲娜推开卢卡斯。


    “那是我女儿。我不会任由她被狗啃的。”


    “那么我猜您也不想被一起啃吧?”卢卡斯强行将她转了个弯儿,“听我的,您帮不上忙!先离开这儿,我马上带您女儿逃离危险。”


    屋外传来剑与爪的声音,以及野兽嘶吼。艾莲娜憔悴地望了窗外一眼,随后从后门离开。


    “快回来,塔拉!你一个精灵没法对付它!”卢卡斯冲骑士长叫道。


    然而塔拉依然站在那里,举剑准备攻击。


    “它是冲我来的,”她颤抖地说,“那么,如它所愿。”


    卢卡斯向前一抓,想要阻止,却落了个空。


    塔拉已经奋勇直前,挥剑砍向那三颗狗头。她动作迅捷,剑法精准,左腿向前半步稳住重心,再借身体扭转的力道,让长剑带朝着怪兽的眼窝狠狠劈下。


    但三头犬比她更快地闪躲开。


    它没有攻击她。


    事实上,所有头都完全忽视了她,好像她是只恼狗的苍蝇。


    卢卡斯的心跳得太响,几乎听不到其他声音了。


    三只狗头没有看塔拉,一爪子拍下去,便将她抛到树干上。


    他身体紧紧贴着墙,惊恐地望着毫无生气的精灵骑士,又强迫自己直视那三颗丑陋的头。


    它们缓缓转过来,像在冰冻中行动一样缓慢。


    六只血红的眼睛,全部落在卢卡斯一人身上。


    最终聚焦于他的斗篷。


    第29章 一份礼物 如同她最恐怖的噩梦。


    “杀死我的从来不是兽人的礼物, 是伊洛文亚。”


    梅莉娅看起来和阿什琳一样困惑不已。


    阿什琳忍不住问:“什么意思?”


    “自从三十年前,我父亲死后,伊洛文亚就彻底变了。母后的命令下, 没有精灵可以离开这里。


    “艺术品变成复制品, 创作变成劳作, 这些都是我——一个幽灵,也能看出来的。难道你看不出来吗,母后?”


    她的口气不像一个七十岁的精灵小女孩——这听起来可能挺奇怪,毕竟阿什琳也不了解精灵的年龄究竟如何计算,七十岁这样说话是否算作一种年少老成。


    “但是你的过敏……”


    “原因是一样的。正是精灵谷的封闭,导致了一代又一代的过敏症;也导致了灵感的丧失。”希达说,“母亲, 我希望你醒悟过来。我的时间不多了, 但请永远记住……我爱你, 更爱之前的你;我爱伊洛文亚,但不是现在的伊洛文亚。如果你还不理解,我会展现给你看。”


    话音刚落, 阿什琳便感觉自己掉进了无底的兔子洞,四周漆黑一片。


    一开始,她的心猛烈地在胸腔敲打着, 但后来却越来越微弱,甚至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就这样死了。


    她似乎离开了自己的肉身, 整个人比纸片还要轻薄。


    “瞧,这就是当鬼魂的好处。”希达那淡淡的声音响起, “我可以向你们展示有□□的生灵无法见到的世界。我可以让你们看到我的记忆,也可以给你们看我都不曾见过的过往。”


    阿什琳的眼前渐渐清晰。她站在一片盛开着粉红与蛋黄色的蔷薇花园中,身前是熟悉的七尊雕像。


    那时它们还是崭新的, 洁白的石膏在阳光下光芒微微。


    她身侧,梅莉娅身体紧绷。


    这时,一个小女孩从他们身边跑过。是鲜活的希达,看起来比鬼魂状态的她更为年幼。


    “父亲!”她快活地叫着,扑进一个男性精灵的怀中。


    男性精灵身体健壮,眉毛浓密,穿着与艾丹相似的精灵贵族服饰,但更为松散随意,领口敞开。


    见到女儿,他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梅莉娅和阿什琳同时倒抽一口冷气。


    “克里夫。”女王低声道,“我的爱。”


    阿什琳总算明白过来。


    这就是森林女神呈现给她的画面中,那个中了奇美拉蛇毒的精灵。


    梅莉娅曾经的丈夫。


    阿什琳望着父女相拥的场面,突然感到有些惊奇。她和萨诺瓦从不会这般亲密,他们的关系时常介于父女、师生与朋友之间。倘若萨诺瓦是她的生父,她的童年会拥有更多爱吗?


    她想上前更仔细地看看,但动弹不得;梅莉娅和艾丹也是一样。他们只是观众罢了。


    回忆中的克里夫一身柔光,揉了揉希达浅色的头发。


    “我接下来要去北方了。”他说,“兽人那边遇到了从迷宫出逃的怪兽,但他们没有能够杀死它的武器。”


    “不。”阿什琳身侧的梅莉娅喃喃道,艾丹握紧她的手。


    他们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从背上取出一把长长的白弓,阳光之下,弓身亮得刺眼。


    “认识这把弓吗,亲爱的希达?”


    精灵小女孩闻了闻:“龙火的味道。”


    “不错。这是把龙骨弓,由狄亚斯的龙战士制作,作为与精灵的和平协议之礼,赠予我们。它极其罕见,任何搭上它的箭矢都会被附着龙火的魔力。”克里夫做出拉弓的姿势,“只有它,能杀死来自迷宫的怪兽。”


    希达瞪大眼睛。


    “你能教我怎么射箭吗?”


    克里夫咧嘴一笑,这是他最后一次笑了。


    “等我回来就教你。”


    场景变化了。


    阿什琳麻木地来到那次战场,与森林女神为她呈现的画面一模一样。她没有再认真看克里夫是如何射杀奇美拉后死去的,她不想再看了。一切都发生得如此迅速。


    她竭力将自己的悲伤压住,却无济于事。梅莉娅女王先是失去了爱人,又失去了女儿,一次因北方的怪兽,一次因兽人的赠礼,阿什琳不难想象为什么她逐渐固步自封。


    作为一位女王,她不该如此;但作为一个妻子与母亲,她只是陷在了悲痛里。精灵本是永生的,生命对他们来说就是永恒,一个精灵一生中能见证多少次死亡?


    场面再度切换,这回是过去的梅莉娅。她跪在神橡树下,银发是老人头顶的枯草,眼泪是她破碎的心。长发与泪水一道,毫无生机地坠落。


    “我需要见他一面。”她恳求,“无论以什么方式……”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一时间,什么也没发生,阿什琳几乎以为梅莉娅就这样昏死在树下。


    突然,梅莉娅尖叫一声,两眼闪烁着可怕的光芒。强大的魔力撼动着大地,神树摇摆。


    随着一阵微风拂过,一个瘦长的男人从阴影中走出。


    他穿着纯黑的斗篷,乍一看好像一只巨型蝙蝠。离近之后,他摘下兜帽,露出一张清俊的面容。


    “精灵女王梅莉娅。”他轻声说。


    梅莉娅困惑地张了张口。“你——你不是西尔维娜。”


    “显然如此。与生机勃勃的森林相反,我是死亡之神桑托里斯。”他说道,“你的痛苦感染了我。永生者最大的诅咒,便是看着所爱之人坠入灵界,而自身永存。”


    死神抬起手,一支银色的长笛落在梅莉娅手中。上面写着:诺卡利。


    “生命。”梅莉娅低语。


    “我在这支长笛中加入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清风。风让生命沟通,令灵魂流动,亦能释放黑暗。


    “这份礼物予你——它无法让你复活他,但能让你窥见灵界一角,与你逝去的爱人对话。


    “但记住,生与死的界限由我掌管,妄图扰乱秩序者,将付出永恒的代价。”


    阿什琳感觉耳边轰然一响。


    诺卡利魔笛,是死神的礼物。


    这是月神如此撰写谜语魔咒的原因吗?


    四位神灵,四种元素,四方地点。


    她刚要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场景却再次转换,打断了她的思绪。


    接着,她看到了伊洛文亚。


    主殿里,模糊不清的梅莉娅发布禁令,禁止精灵随意离开精灵谷;进入精灵谷的外者也将被严格审判,多数会落得地牢的下场。


    “不能再让任何子民因外面的危险而死去……”颁布法令后,她自言自语的声音需要阿什琳侧耳才能听清。


    宫殿中那些绚丽多彩的画卷黯然失色,日复一日地挂在墙面,不再翻新。那些热衷旅行写生的画师们只能将自己封闭在画室,反复描绘几千年已有的传说。雕像上结了蜘蛛网,偶尔有精灵清洁工来打扫,但再强烈的阳光也不令石膏发光,因为时间令它们凝固了。


    舞台上的表演是精湛的,夸张的,但剧本是一模一样的套路,周而复始。剧作家想要挖掘新点子,也只能从古代的图书中苦苦查找。


    艾丹对着划了又划的乐谱抓耳挠腮,最终沮丧地大叫一声,将羊皮纸揉成一团,猛地砸向柜门,纸团孤独地在地上滚了一圈儿。乐师们永远演奏着过去的曲调,几十年不再出新作。他们听不到外界的音符,也奏不出崭新的旋律;他们知道自己应该表达,却不知道要表达何物。


    没有灵感的艺术家们来到神橡树前祈祷,那是他们魔法的源泉,他们艺术的传统。可就连它,也日渐枯萎。


    伊洛文亚精美依旧,却令人窒息。


    所有场景都崩塌了,他们回到现实的夜色之中。


    “现在你看清了吗,母后?”希达的灵魂问道,“这么多年,伊洛文亚的变化。”


    “是的。”


    “你的禁令——”


    “是的。”梅莉娅打断她,“我很抱歉。我会……”


    她深深吸了口气。


    “作出改变。”


    希达雕像上的藤蔓轻盈地弯曲了,似乎在试图露出微笑。


    “那么,有你的誓言和森林之子的魔法庇佑……我想我终于可以离开了。我一直等待着这一天。”


    “希达,等等——”


    话音未落,她好像就彻底浸入了阿什琳的作品,不再发光,不再鲜活,不再言语。


    阿什琳想,她可能无意中创造了一种新的魔法,与灵魂结合后也变成更新的事物。


    前所未闻。


    夜晚安静得可怕,没有谁多说一句话。


    艾丹新奇地观察着希达的植物雕像,但很快又担忧地望向梅莉娅。


    泪水划过梅莉娅的脸颊。见到她如此难过,阿什琳也再次低落起来。


    她原本还沉浸在刚刚一系列画面中,为精灵们感到难过。


    但脑海中,一个小小的声音响起:如果是卢卡斯在这儿,他会怎么做?肯定不会任凭自己随情绪遗忘目标,对吧?


    她没忘记他们最初的目的:打动女王,获得寻找与借用魔笛的许可。她已经两次被森林女神警告过,他们不是没有时间限制的。


    “刚才的一切,您都听见了,也看到了,陛下。”阿什琳鼓起勇气,轻声道,“我们虽是人类,但面对生死离别并不陌生。或许我不知道失去孩子是什么感受,但不代表我没有尝试去感受的能力。这就是我们献上的、最后的大礼。”


    “最后的大礼。”梅莉娅呆呆地重复着这句话,“那么——魔笛——”


    “情况很紧急,陛下。您能准许我们寻找魔笛,并借用一段时间吗?”


    梅莉娅双目紧闭一阵,好像隔了几个世纪那么漫长。


    睁眼后,她又摸了摸希达的雕像,最后才说:“是的,我准许。但是,我有两个要求。


    “首先,找到魔笛后,必须先帮我们治愈神树。”


    “当然。”


    “其次,艾丹必须同你们一同前往调查。”


    阿什琳一僵,抓了抓头发。


    和艾丹同行依然是个好主意吗?他到底为什么在晚会上那样看着她?也许她该好好质问他。


    “好吧,”她勉强答应,“我们先去找卢卡斯和塔拉。”


    ——————


    路上没有其他精灵,夜风又开始微微发凉。太阳还没有升起,但天边已经泛起淡淡的红光,山谷空中的那几朵云好像眼球中的血丝。


    这个时间本该睡觉,更准确地说,是快要睡醒。但阿什琳十分清醒。


    “我看你开始表演得非常出色呢。”艾丹挑起话题,“为什么会——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阿什琳犹豫道,“我感受到了某种东西……它苏醒了,冲破了界限。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艾丹若有所思。“精灵谷的确有魔法保护层,难道你的森林魔法太过狂野,将它冲破了?”


    “那我唤醒的东西是什么?”


    精灵没有回答。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阿什琳斜眼瞅着他,思考该怎么问问他眼神的事。“嘿,您晚会上干嘛看我”听起来不像个聪明的问题,毕竟晚会就是给人看的。


    “艾丹大人……我表演的时候,你为什么要那样看我?”


    “‘那样’?”艾丹看起来很惊讶,“哪样?”


    “就那样。”


    艾丹似乎觉得她很好笑,可她不是。难道是她想多了?


    阿什琳有点窝火,不由得咬牙切齿。


    “您和其他观众的眼神都不一样。”她说出来时感觉真是傻透了。


    艾丹的语气真诚得无法再真诚:“阿什琳,我被你的表演惊呆了,我看得入了迷。你知道我对各种魔法的感知都很敏感,无论森林、艺术,亦或是其他。而当你将它们融合,我感觉……五感爆炸,彻底震撼。


    “请相信我,再没人能做到你这样的魔法了。希望我的眼神没有令你感到不适——若还有下次,我会尽量保持一个表情。”


    “但是——你看起来就像——”她搜肠刮肚,“就像疯了一样。”


    艾丹无奈一笑。


    “有那样迷人的魔法出现在星月晚会的舞台上,又有谁不会发疯呢?阿什琳,我心中唯一所想,就是与你一同夺回魔笛,为神橡树献上我们的长歌。”


    阿什琳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艾丹酝酿了一会儿,再次开口。


    “好吧,的确还有别的原因。”他小心翼翼道,“我可能……被你迷住了。我是说,不仅仅是你的表演。”


    阿什琳猛然停下脚步。


    “这又是什么意思?”


    “请不要误会。”精灵乐师结结巴巴地解释道,“只是——你身上有种极其有魅力的特质,我——我不知怎么形容。”


    阿什琳盯着他,艾丹的面孔被光亮蘑菇和悬浮灯笼照亮,微微泛红。


    他在说谎吗?看着不像。可他之前给她的感受不是……


    这么说,她之前对他的怀疑是对的。他真的能对一个人类小姑娘感兴趣。这足以令她极速脱粉了。


    “好吧,我可以暂时放你一马,但仅仅是因为现在情况紧急,我没空去揣摩你们这些活了几百岁的老古董的心思。”阿什琳生硬地说,“顺便一提,我只喜欢你的音乐。”


    “可以理解。”艾丹立刻道,显得如释重负,“来吧,卢卡斯和塔拉应该在塔拉的家——医师塞提尔最近都在为塔拉的母亲看病。”


    塔拉的屋子是亮着光的,房前却弥漫着古怪的腐烂味,令阿什琳想起……某种犬科动物。周围的树枝被折断了,地上有不少狗爪印一样的痕迹。


    这感觉很熟悉,好像她和这生物有某种关联。


    不。


    阿什琳不敢细想。


    房子里的蜡烛孤独地摇曳着,空无一人。血腥味愈来愈浓郁,阿什琳的心剧烈跳动,昏暗的角落里好像藏着数不清的怪物。


    “有人吗?”她试探性地问。


    没有回应。


    房间里泛着草药与血腥气,香黛也刚灭,显然主人只是刚刚出去。墙壁上有深深的爪痕与血印,地面散落着药瓶的碎片,与一把长剑。


    阿什琳咬咬牙,又往前走了几步,然后骤然停下。


    一只手漏在门后,底下是暗红色的血。


    如同她最恐怖的噩梦。


    “艾丹。”


    “你找到什么了吗?”


    “没有,但是——过来。”


    精灵乐师快步走来,也僵硬在原处。


    他们面前,躺在地上的,是塔拉。


    她棕色的长发染上深红,凌乱地在地面散开,眼神空洞。


    鲜血伴随着四道抓痕,从胸前绽放,像一朵开在红纹上的猩红玫瑰。


    她的旁边,是破碎的蓝色斗篷,上面缝着赫利安城的金阳徽章,同样被血染红。


    阿什琳脑海被空白占据,耳边嗡嗡作响。


    她对这斗篷再熟悉不过了。


    第30章 猫狗大战 她完全忽视了这些,狠狠抱住……


    艾丹虽也过了许久才缓过神, 但显得比她更为镇定。


    他从柜子上的那堆药瓶中拿了点什么,随后推开后门,观察起地上的脚印与血迹。


    “他们往森林中去了。”


    阿什琳呆在原地, 脚下生满密密麻麻的根, 死死束缚着她的双脚, 令她动弹不得。


    塔拉是被怪兽杀死的,而她自己与这只怪兽密不可分。


    那头怪兽本来被困在外面,沉睡着……她的魔法不知怎地唤醒了它,或者给它开了门。


    而当时她竟觉自信满满,充满力量。可这力量冲破了怪兽的枷锁。


    她竟然以为自己是全场的掌控者。还有人,会比她更傲慢自大么?


    她的魔法害死了一个活生生的精灵。是她唤醒的那头野兽,也是她默许塔拉带卢卡斯回家医治的。


    她的错误就像滚雪球一样, 越来越大, 从一开始只是念错的词语, 到现在自以为是的野性的魔法。


    她以为她有所长进。是吗?


    如果她此时抬起手,定能看到自己手上沾满鲜血。


    突然,另一双手放在她肩膀上。她浑身一颤, 差点跳起来。


    “听我说,”艾丹强迫她抬头,“如果我没认错的话, 那些爪印与挠痕,属于一头三头犬。三头犬不会无缘无故闯入精灵谷作恶。我怀疑这与魔笛有关——听我说!”


    他凝视着她。


    “你不想救回卢卡斯吗?”


    这个名字终于让理智一点点挤进她的大脑。


    她的责任, 她心想。她踏上旅途的原因。


    但忽然间这些概念都变得微不足道了,令她回过神来的并不是她的责任感。一些别的词语闪进她的脑海。


    伙伴。搭档。朋友。


    蓝色的眼睛, 温柔的语气,柔软的黑毛。


    她不能失去这些。她已经害死一个无辜的精灵了。


    如果此时躺在地上的不是塔拉,而是卢卡斯呢?她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想象那样画面, 相比之下呕吐更轻松一点。


    不会的,她逼自己回到现实。


    卢卡斯当然还活着,他只是丢了斗篷的一角。不会有事的。


    “当、当然。”


    他们顺着爪印,来到幽暗的森林。除了猫头鹰的低鸣,他们什么也听不见。


    光亮蘑菇一点点消失了,阿什琳举起法杖,让绿萤石照亮路线。


    树枝像黑女巫的手爪般扭曲交错,树干上的纹路令她想起一只又一只眼睛,接连不断地凝视着她。她紧盯着脚下的树根,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她很快就会被绊倒,这是她小时候在白蜡树林就学到的事实。


    艾丹停下来。


    “听。”


    阿什琳竖起耳朵。


    不远处,偏南的方向,传来一阵阵呼噜声。


    他们小心翼翼地绕过树根,后背抵在树干上,缓缓向呼噜声望去。


    她捂住自己的嘴,以防自己尖叫出声。


    一头活生生的三头犬,正在林间空地的石堆下呼呼大睡,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好几团蚊虫被那些鼻孔吸进去,又吐出来。


    它怀中抱着的,不是别的,正是诺卡里魔笛。


    突然,咔嚓一声。一根树枝在她身后断裂了。


    她脑中一片混乱,没有多想,刚要冲来者随便用周围的植物攻击,却撞进一双疲惫的蓝眼睛里。


    “嘘!”在她惊喜地叫出声之前,卢卡斯连忙将手指压上嘴。


    他看起来只能用“糟透了”来形容。


    满身泥泞与落叶,黑发像鸟巢一样凌乱,混杂着血液与汗水,挡住部分眼睛。鼻梁和下巴上有几道划痕,斗篷和衬衣都破烂不堪。闻起来也有一股血与怪兽的味道,就好像他刚刚在地狱里泡了个澡。


    阿什琳完全忽视了这些,狠狠抱住了他。


    现在他们俩一样又脏又难闻了。


    她不在乎。


    “嗷,”卢卡斯小声叫道,“阿什——我的肋骨——”


    “抱歉!”她急忙放开他,脸上发烧,“我以为——我以为我们失去你了,小猫咪。”


    这可能不是在这个情境下最合适的称呼,但鉴于他先喊了她的昵称,她总得报复一下。


    “我也以为。”卢卡斯轻声道,看向艾丹,“我很抱歉,塔拉——我什么也做不了。她救了我。我才是那个应该死去的,三头犬是冲我来的,因为魔笛在我手里。我没法阻止……”


    艾丹僵硬地点点头。


    “你用魔笛催眠了三头犬。”


    “只是暂时的,而且在最后时刻它还是将它夺走了。”卢卡斯说,“我什么也做不了。”他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声音像破碎的玻璃。


    见到活着的卢卡斯总算驱散了些阿什琳的脑雾。她振奋了些,极力不去回想死去的塔拉。


    至少现在还不是最坏的情况,魔笛近在咫尺。精灵骑士不能白白牺牲,塔拉肯定也希望魔笛回归宫殿。


    “我们需要理清线索,商讨接下来的对策。”她压低嗓音,“是我的错。我魔法中的一些野性似乎唤醒了三头犬,但魔笛——”


    “——是塔拉偷的。”卢卡斯接道,“三头犬是她引来的,你的魔法不是主要原因,顶多是为它破除了一些阻碍,加快了进程……它迟早会来。这不怪你。”


    “塔拉偷的?”阿什琳震惊地说,“好吧,嗯……还有一件事。魔笛是死神的礼物。等等,这不是最关键的那个。”


    她又吸了口气,清理着凌乱的大脑。


    “龙骨弓,对。森林女神给过我提示。龙骨弓可以射杀奇美拉。”


    “那么它也能送三头犬回灵界。或许不是立刻,但中箭一段时间后便能实现。”艾丹说,“可是伊洛文亚最后的龙骨弓随克里夫大人一同入土了。”


    阿什琳没有说话,而是在空间背包中翻找着,掏出龙牙村的夏洛特送给他们的那把龙骨弓。


    艾丹惊讶:“你们从哪儿得来的?”


    “一个好心人送的。”卢卡斯含糊其辞——总不能说“是龙牙村一个老太太觉得我们可怜,随手给的”吧,“但问题是,我们没有箭。我们中应该派一人回武装库取武器,并叫上支援——”


    “来不及的,”艾丹摇头,“音乐的魔法持续不了太久。我曾经用竖琴对付过它的同类——我想它们应该不是同一只,但也差不多。魔笛的持效时间可能比普通竖琴强,可它依然很快就会醒。当时伊洛文亚还没有封闭,是你们的猎魔人杀了那只狗。”


    阿什琳目光在四周搜寻,一定有别的方法的。


    她捡起刚刚被卢卡斯踩断的树枝,树枝的尾部很尖锐,顶端是绿叶,长度大小刚好像一支箭。


    “别告诉我你想用树枝射杀三头犬。”卢卡斯怀疑地说。


    阿什琳翻了个白眼。


    “当然不是,我没那么傻。”她低头又在包里找起来,总算拿出一瓶紫色的魔药——巨龙爱苏萨的礼物,“幻化药水,能够将一件物品伪装成另一件与之十分相似的物品。”


    两个男孩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聪明的一招,”卢卡斯说,“但终究是伪装,真的能杀死三头犬吗?”


    “那只能先试试看了。”阿什琳耸耸肩,将一三滴药水分别滴在三根形似箭矢的树枝上。


    效果立竿见影。三支尾部是羽毛的箭瞬间呈现在他们眼前。


    卢卡斯拿过弓箭。


    “那么,艾丹,你的琴在身边吧?”


    乐师点点头。


    “很好。艾丹用琴迷惑三头犬,分散它的注意力。阿什琳,你用森林魔法来夺取魔笛,看情况保护我们。我是我们三个中唯一会使用弓箭的,我来射杀这三只狗头。”卢卡斯说。


    “切记,杀它之后不要放松警惕。”艾丹警告,“黑暗孕育出的怪兽都需要时间才会真正死去。”


    卢卡斯点点头。


    “我说的还是比较坏的情况。最好的情况是它还没醒我立刻就杀死它。”


    当然,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在他搭上箭的那一刹那,龙骨弓的魔力就附着在了箭上,而这撼动了大范围的森林。


    松树和柏树一同刷刷摇晃,石子与落叶跳跃飞舞,好像森林自己开的派对。风声拂过,阿什琳的大帽子遮住眼睛。


    三头犬翻了个身,刹那间,六只血红的眼睛同时睁开。阿什琳一动不动,突然感觉自己被那些眼睛射中了一样。


    “照我说的做!”卢卡斯大喊。


    三头犬迅速爬起,冲他们晃动脑袋,嘶吼着,令他难以集中目标。


    艾丹弹起鲁特琴,轻快的小曲儿让三头犬又转了个身,一时松开诺卡利魔笛。


    阿什琳扶住兜帽,回过神,借机冲上前去,在手指碰到魔笛的前一秒,却被三张狗嘴同时大吼一声。


    腐烂的气味涌向她,她不禁连连咳嗽,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三头犬中间的那颗狗头叼起魔笛,朝阿什琳扑来。


    “嘿,小狗狗!”卢卡斯的声音从石堆上方传来,“看这儿!”


    三只狗头困惑地向他看去,眼巴巴地望向卢卡斯,三只头同时一歪,似乎有点期待新的游戏。


    卢卡斯刚自信地拉开弓,箭还没射出去。


    就在这时,林间洒下一缕阳光。


    黎明的阳光。


    阿什琳心一沉。


    “该死的。”卢卡斯咒骂道。


    人形褪去,他变成那只黑猫。


    弓箭从石堆上掉落在三头犬面前,好像一个玩笑。但凡他再快一秒,三头犬就可能已经死了。


    她和艾丹对视一下,他们一个是女巫,一个是乐师,当然谁也不会射箭。猫就更不会了。


    然而,她忽略了更严重的问题。


    卢卡斯变成猫的一瞬间,艾丹的鼻子就红肿起来。


    接下来,他打了个剧烈的喷嚏,连三头犬都震惊地停住了,等他又抽鼻子又抹眼泪地接着打喷嚏。


    事已至此,完全偏离了他们所有的计划。


    “你们——别管我——阿嚏!”他红着鼻头和眼眶,断断续续地说,“继续——阿嚏!”


    卢卡斯紧急后退,离艾丹越远越好,但大乐师的症状没有丝毫缓和。


    艾丹强忍不适,试图继续弹奏,可接连不断的喷嚏令他完全无法继续。


    “计划A已失败;开启计划B!”卢卡斯大喊。


    “呃,我们有计划B吗?”


    “艾丹退出战斗,”卢卡斯命令,“我分散三头犬注意力夺回魔笛,阿什琳,你负责射杀它。”


    阿什琳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没听错,”卢卡斯好像能听见她的心声似的,“拿起弓箭,阿什琳!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我对射箭一窍不通!”


    “很简单,首先你要记住八个动作——”


    “八个动作?!你真该换换‘简单’这个词的定义了!”


    艾丹放下琴,跑到溪水边寻找阳光合适的角度,试图用彩虹召唤救援。


    阿什琳捡起弓箭,从三头犬身下一滚,回到刚刚的树干后,大口喘气,心跳强烈得好像随时能蹦出胸腔。


    冷静,冷静。她对自己说。


    她是女巫,不是射手,那么就用女巫的方式来解决射箭的问题。


    她颤抖着再次翻开背包里的笔记。


    “这种时候你竟然还在温习笔记?”卢卡斯尖锐地问,从三头犬身上一跃。


    阿什琳没空和他斗嘴。


    治疗咒、猫语咒、幻术咒……不在这堆里。


    她依稀记得自己曾为了不搞混,专门记过一些很相似的咒语,还贴了标签,可惜标签早就掉到不知何处,她也确实没大搞清楚。


    她疯狂地翻着页,当终于看到“心灵大类”时猛然停下。


    关于心灵、灵魂与记忆的魔法有很多,而且非常容易出错。揭真咒、本心显形咒……


    记忆共享咒。可以从第三视角客观地看到对方的记忆画面。


    虽然持续时间不长,但她只需要几分钟。虽然她不擅长这类咒语,但只能孤注一掷了。


    阿什琳举起法杖,对准卢卡斯,迅速念着。


    “Per Magicae Vinculum, Memorias Nostras Coniunge!”


    无事发生。


    “你肯定看漏了什么,”卢卡斯一边被三头犬追赶着,一边大喊,“好好看看老师怎么写的!”


    萨诺瓦是怎么写的?


    阿什琳眯起眼睛,看到咒语下有极其小的一行注释,不仔细看压根儿不觉得那是文字:肢体接触。


    “小猫,快过来!”阿什琳回过头,“这条咒语需要我们碰到对方。”


    显然,卢卡斯无暇应对她。


    三头犬逐步向他逼近,魔笛依然在它身后。


    黑猫耳朵紧紧向后贴着,浑身的毛都像爆炸一般,尾巴粗粗举起。他冲三头犬发出蛇一样的嘶嘶声,抬起一只毫无威胁的爪子。


    阿什琳心一横,直接让离他最近的那棵树弯下腰,树枝将黑猫拎起来,递给她。几片干脆的落叶飞到脸上,他吐了吐舌头。


    “还有这种服务?”他抱怨起来。


    她抱住他,潦草地给他顺了顺毛,再次念出咒语。


    “Per Magicae Vinculum, Memorias Nostras Coniunge!”


    顷刻间,他们满眼都是绿色与蓝色。绿色属于阿什琳的灵魂,而蓝色是卢卡斯的。


    但此刻,它们相互缠绕,逐渐融为一体,化作夏日浅滩海边,那耀眼、莹亮的蓝绿色。


    他们暂时地共享了记忆。


    九岁的卢卡斯翻出窗外出去和下城区的孩子玩,被关进地牢整整三个晚上,手腕上枷锁的印记通红地燃烧。十二岁的卢卡斯闷闷不乐地在自己的生日派对中穿梭,向所有为他祝贺送礼的贵族投来怀疑的目光,但那目光转瞬即逝,很快被迎合的微笑取代了,和其他贵族一模一样。


    她看到尼古拉斯二世领着十三岁的卢卡斯穿过长厅,为他看玻璃框中一顶闪闪发光的皇冠,顶上镶嵌着红到极致的红宝石。


    阳光下,世界上其他任何事物都不再重要,好像它承载了整个宇宙的意义。


    “这是你的未来,卢卡斯。”他语重心长道,“但你需要自己得到它。”


    十五岁的卢卡斯蹲在父母卧室门口,偷听他们的谈话。尼古拉斯二世面色阴沉。


    “我们的儿子贪玩又好吃懒做,你知道他今天一个人出去骑马找‘森林里的独角兽’了吗?”


    “偶尔让他出去一下也没什么不好。”


    “要是伊莱恩和卢卡斯性别对调一下就好了。”国王沉闷道,“伊莱恩总是那么聪明又努力。”


    “尼古拉斯,”格拉西亚王后指责,“这没什么,伊莱恩一样可以继承王位。”


    “把整个国家交给一个女孩儿,只因为儿子是个废物——”


    “够了。”格拉西亚一拍桌子,卢卡斯浑身一抖,“精灵谷和兽人那边都是女性在统治,什么时候你才能放下偏见?我说伊莱恩能当女王,那么她就能。”


    “而我说她不能,她也不能。”尼古拉斯阴沉地说,“这与伊莱恩无关,格拉。你知道马洛特那边怎么说的么?他们说倘若卢卡斯不成为王储,他定会走上他叔叔的老路——”


    “他不会的。”


    “是吗?依我看来他已经在研究那些黑魔法了。他已经十六岁,必须尽快立他为王储,不然谁知道哪天他就和兰里特一个样了——”卢卡斯手一抖,打翻了一个花瓶。


    “谁在外面?”


    他们同时回过头来。


    眨眼间,宫廷落幕,眼前是推推搡搡的人群。卢卡斯和现在差不多年纪,戴着藏蓝色的兜帽,在下城区的市集中穿梭,低头寻找着什么。很快他来到一个草药摊前,拾起一瓶青色药剂。


    阿什琳凑近后,才发现那其实是白绿相间的。他将它高高举起,在月光下泛着某种诡异的光。


    她摇了摇头,不。这是卢卡斯的隐私。


    只需要知道怎么使用弓箭,就这样。把所有其他记忆的大门通通锁死。


    “太阳神啊,不会吧,”卢卡斯也被蓝绿色缭绕着,此刻竟然还有心思调侃,“艾丹和你约会演奏音乐?真是浪漫。他不会是爱上你了吧?老天,真的——他和你表白了?!”


    阿什琳红了脸。


    “不要乱看!”


    “我没有看,是你忍不住在想我才会看见!”


    “我才没想!”


    黑猫再次蹿到三头犬身后。


    阿什琳用咒语在脑中搜寻着,竭力屏蔽掉那些毫不相干的记忆。卢卡斯在靶场上射箭的场景涌进脑海。


    她从身侧抽出三支假箭,抬手举起龙骨弓,搭箭、拉满、瞄准。


    然而,就在她瞄准那三只狗的一瞬间,一个声音击中了她。


    她真的,要杀死这个只是想守护平衡的生物?


    它也是一种生物,不是吗?它又和龙有什么区别?


    她能摆脱前人对训龙的执念,为什么还要一味地杀生不停?


    书中的故事不都是这么说的么:仁慈,才是最高尚的品格。


    她忽然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要亲手斩杀一条生命。


    三头犬算生命吗?其实它也不会真正死,只是回到灵界。而当生死的界限再度被打破,它依然有可能穿过帷幕。


    “阿什琳,你在干什么?”黑猫急切地叫道,“再不杀它我就要先死了!”


    塔拉已经死了。卢卡斯也快死了。她到底在纠结什么?


    阿什琳铁下心。


    她拉开弓,然而放出箭的刹那间,三头犬偏离了方向,一口咬住卢卡斯的尾巴。


    黑猫呲牙叫了一声,狗放开他,再次上演狗追猫的游戏。


    箭插进一棵松树的树干。


    “哟,对不起!”她立刻又捡起一枝树枝,拿出幻化药水,结果手一抖滴在脚边的石头上。


    石头变成了一个皮球。


    “阿什琳!”卢卡斯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嘿,狗狗,捡球球吗?”阿什琳将球向三头犬抛去,短暂吸引了它的注意力。


    它立刻去追逐那只球,尾巴摇摆不停。这时候它显得和普通的狗没什么区别,三只头为谁有资格玩皮球互相吵起来。


    她趁机又滴上药水,再次搭箭。


    球对三头犬的吸引力是短暂的。过不了多久,它的视线又回到那只黑猫身上。


    “饶了我吧。”卢卡斯长叹一声,开始往树上爬。


    三头犬猛地一跃,刚要咬住卢卡斯的后退——


    唰!唰!唰!


    三声破空声几乎连成一线,三支箭精准无误地射进三头犬的三颗头颅。


    怪兽发出三声尖叫,惊飞了林间所有乌鸦。脑袋们似乎无力地耸拉下来,沉重的身躯倒在地上,尘土飞扬,魔笛从它身后滚落。


    阿什琳松了口气,向三头犬的尸体奔去,想要夺回魔笛。


    可是,它还不完全是尸体。


    等她想起森林女神的提示时,已经晚了;等她回忆起艾丹那句“不是立刻”时,已经晚了;等她听到卢卡斯的叫骂声(诸如“白痴,快回来!”)时,也已经晚了。


    或许她的头脑和心灵因记忆共享变得更加混沌,她还是没能带着所有理智做事。


    三头犬头上插着箭,狠狠将她扑在地上。


    她挣扎着转过身,迎上的却是三张血盆大口。


    无数颗尖锐的獠牙划破空气,狠劲往她身上一咬,进行临死前最后的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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