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风雨前奏 属于女巫和猫的舞蹈。


    三头犬咬向阿什琳的那一刹那, 卢卡斯的心停止了跳动。


    时间被放慢了,他听到有人在尖叫,随后才意识到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他浑身冰凉, 某种巨大的恐慌陷入他的每一条骨缝, 等终于奔向她时似乎什么也来不及了。


    三头犬嚎叫一声, 重重倒下,化作飞尘,隐入大地,被尸尘沾染的青草变得如焦炭一般。


    阿什琳缩成一团在绿斗篷里,金发乱糟糟地缠绕着石土。


    卢卡斯快步前来。爪子颤抖得几乎什么都干不了。


    最后,他还是鼓起勇气,翻开阿什琳, 爪子轻轻拍向她的脉搏。


    她还活着。


    卢卡斯大大松了口气, 但活着也不以为意安然无恙。他检查起她刚刚被咬下的部位, 没见到伤口。


    “她还好吗?”艾丹抽着鼻子赶来,“老天!”


    他将阿什琳翻过来,她看起来昏倒了, 但身上没有太严重的伤。


    卢卡斯拍了拍她绿色的斗篷,感到强大的、温暖的魔力涌遍全身。


    他倒吸一口气。


    “这不是一般的精灵斗篷。”他说,“上面有一种古老的防御咒语。若不是它, 她就……”


    “真是充满惊喜。”艾丹捏着鼻子感叹,“一会儿是龙骨弓, 一会儿是防御斗篷……你们俩身上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卢卡斯哼了一声,精灵大乐师不知道的可多着呢。


    一想到他刚刚共享记忆时看到的阿什琳脑海中的艾丹, 他就有点说不清的恼火。实际上,他感觉自己对那二百七十六本艾丹乐谱的喜爱程度正在大大减退。


    不过,斗篷与龙骨弓顶多算他们运气好。要是没有这份运气, 恐怕他们现在全都变成狗啃棒了。


    这时,脚步声响起,一片阴影落在卢卡斯和阿什琳身上。


    “需要帮助?”梅莉娅问,身后是六个精灵骑士。


    艾丹叫的援兵。


    ——————


    精灵们烧掉了塔拉的遗体。


    熊熊燃烧的大火面前,骑士们眼眶发红,而塔拉的母亲艾莲娜止不住地抽泣。


    卢卡斯很想上前安慰她,可他只是只无能为力的猫。


    再说,他又能说些什么呢?


    知道本该死的是他而不是塔拉并不会让艾莲娜更加好受。塔拉是个英雄,他甚至不配为她说话。


    他才应该是被牺牲的那个。三头犬是冲着他来的,因为魔笛在他身上。


    从一开始他就不该活着。作为,人类国王的儿子,却一直在被别人拯救,而他本来没有想被拯救。早在宫廷咳血时他就该死去,那样就什么也不会发生了,伊莱恩会毫无异议地继承王位,阿什琳可以接着学习草药或者进行她更感兴趣的冒险,精灵骑士会活下来。他会去灵界,不用参手任何黑魔法事件。


    卢卡斯从来没有面对过真正的死亡,最近的一次还是他自己那所谓的肺病。


    他还是来到艾莲娜身侧。


    “她是个真正的骑士。”黑猫开口,“她救了我的命。如果我当时能够做些什么……”


    艾莲娜摇摇头。


    “她也救了我的命。相信我,我比你更想做什么。现在我活下来了,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会希望你快乐地生活。”


    艾莲娜含泪笑了笑。


    卢卡斯难受极了,待在这儿的每分每秒都令他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塔拉。可是猫是不会为死去的精灵哭泣的。


    为什么他总是这么无能?如果他身上有武器,塔拉或许就不会这样突然牺牲。


    他回到阿什琳的房间。


    她已经醒了,没有起身,只是安静地陷在柔软的床榻上,指尖地绕着诺卡利魔笛的银纹。


    阳光温柔地流淌在她的金发里,就连她长长的睫毛也闪烁着金光。


    她整个人被光线勾勒得朦朦胧胧,好像随时都会消失一般。


    卢卡斯为此感到有些惊恐——他不是在做梦,对吧?阿什琳的确已经醒了?


    他轻轻一跃,来到她的被子上。


    “提醒我,以后绝对不要养狗。”阿什琳说。


    ……看来不是做梦。


    卢卡斯心中石头落地,随后又感到难以置信。


    “这就是你死里逃生后的第一句话?”


    “想让我不活着可难啊。”她耸耸肩。


    “这不是玩笑。要不是那斗篷,你就完蛋了。”卢卡斯说,“你当时在想什么?黑暗怪兽不会立刻进入灵界的,那么快就过去必然迎来反击。”


    阿什琳不悦地皱起眉。


    “我当时吓坏了,又累又心急,而且我也不是每天都在和黑暗怪兽打交道,你知道吧?换做是你,一样可能失误。”


    “不可能。”


    她嘴角上扬了几分:“你在担心我吗,殿下?”


    “当然,”卢卡斯说,紧接着又补充,“我是说,毕竟要是没有你,我就变不回王子了。这笔账还没算完呢。”


    阿什琳笑容收敛了,撇撇嘴。


    “是啊,这就是你唯一在乎的事。”


    “你还想对那怪物手下留情,”卢卡斯敏锐道,“为什么?”


    “塔拉的确破坏了平衡,让母亲复活,一命换一命,这只是三头犬的工作罢了。”阿什琳说,“它并非邪恶到故意害人。但……”


    “任何从黑暗生长的生物都不值得同情。”卢卡斯说,“或许你对龙的感情给了你某些误会,但三头犬、奇美拉与九头蛇……它们是纯粹的怪兽,不具备任何感情,阿什琳。向我发誓,不要再把心浪费在多余的生命上了。”


    他们目光交汇,时间凝固,暖金色的阳光在阿什琳棕绿色的眼睛中融化了,令人想起巧克力薄荷中的蜂蜜。


    顿时,卢卡斯为自己还能看到这美丽的一幕而心怀感激,他的心尖瞬间被一根轻盈的羽毛浅浅掠过。


    他想要离得更近,猫的视野下很难看清楚那眼睛究竟是绿色、琥珀色还是金色,亦或是永远在光线下变幻莫测,正如眼睛的主人一般捉摸不定?


    他往前凑了凑,随即为自己的想法与行为感到羞愧。


    现在他是一只猫,可能没什么。


    但如果他是人,那就很奇怪了。


    卢卡斯记得贵族中正常社交距离的规定,他当然不该和与他同龄的女孩离得这么近。


    阿什琳眨了眨眼,他颤抖一下,羽毛随之飞去,而他也移开目光,换了个姿势,在她身上直接趴下。


    现在她可以摸他,他心想,但没有说出口。她应该摸的,因为他还以为他失去了她。


    他又担心又生气,当然值得一些安抚。


    可他还是什么也没说。


    然而女巫像是有心灵感应一样,的确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脑袋。


    “我发誓。”阿什琳点点头,随后活泼地咧开嘴,“嘿,你不觉得今天已经有太多沉重的话题了吗?我好不容易醒来,没有一点好消息?”


    她的语调过于轻松了,卢卡斯心想。她压根不清楚她差点会遭遇什么,为什么她能这么迅速地转移话题?


    “我不知道这是否算是好消息,不过……梅莉娅陛下说,假面舞会明晚举办。一方面哀悼塔拉,另一方面也庆祝魔笛的回归。”卢卡斯说,“说到魔笛……”


    他拍了拍笛子。“我觉得我们应该测试一下,看看它是否真的是解咒的一部分。”以防他们折腾半天全是白干。


    “怎么测试?”


    “把它和龙火放在一起试试。”


    阿什琳略显狐疑,但还是将龙牙树火把拿出来,瞪了火把一眼,火焰燃烧。


    “你说的放一起是指——”


    “——火烧笛子,对。”卢卡斯愉悦地说。


    “听起来很鲁莽啊。”


    “的确。”卢卡斯赞许。


    阿什琳将笛子头放在龙火尖上,只听一声炸响,二者碰撞之处银光闪烁,卢卡斯不需要魔法天赋也能感受到它们强大的魔力。


    “成了。”阿什琳果断灭了火,“任务进度二分之一!”


    “你应该现在就治愈神橡树的。这样我们才能尽快进行下一项探索。”


    “梅莉娅要求,必须在假面舞会时,我才能治愈神橡树。”阿什琳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精灵的传统。”


    “那舞会也是所有生物必须参加的喽?”


    “不错。”


    卢卡斯闭目长叹:“无聊又浪费时间,我们本来一刻也不能耽误的。”


    “嘿,舞会还是很好玩儿的!就明天放松一下,治愈魔笛后我们就继续前往北方。”阿什琳抗议。


    “要不是精灵有规矩,我更建议我们今晚就动身。”


    “你急什么?”阿什琳翻了翻眼睛,“告诉你个秘密:今年的主题是动物,很贴合你哦。”


    是他急吗?


    不是她说有神灵警告他会被永远诅咒么?


    不仅如此,他们已经踏上路途数日,天知道他的家人现在是什么态度。


    就他所知,说不定皇城已经宣告了他的死亡呢。


    卢卡斯压下心中的不满。他们刚经历了生离死别的战斗,他不想把气氛搞得一团糟。


    “是吗?那你打算打扮成什么动物?”


    阿什琳思索:“狼,我想。”


    “恭喜你终于认识到自己其实就是只金毛犬了。”


    “我的意思是威严凶猛的大野狼!”阿什琳恼火道,“大灰狼,大凶狼,吃掉小红帽的那种狼!别和我提任何狗的品种,谢谢。我有心理阴影。”


    卢卡斯坏笑着把尾巴拍在她手上。这个动作很快就让他得到了报应。


    “不过也不一定,”阿什琳沉思着,“如果我真的告诉你就不算真正的‘假面’了,对吗?”


    “有道理。”


    “你想扮成什么呢——黑猫?”阿什琳不怀好意地问道。


    他很想做一个呕吐的表情,但猫局限了他的动作发挥,最终效果比较接近被口水呛死。


    “鉴于我现在的模样,你觉得我还有别的选择?”


    阿什琳大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一时间,阳光成为这间屋子里最不明亮的东西了。


    “哎呀,恐怕猫的确是最适合你的。”她用颇为惋惜的口吻说,“难不成您想当全场最靓丽的金凤凰吗,殿下?”


    卢卡斯瞪了她一眼。“你别说,我以前真在假面舞会上扮演过凤凰,作为赫利安城的象征。”


    “嗯哼。然后?”


    卢卡斯的尾巴又拍了拍床。


    “灾难。珂利艾领主的儿子把我当成女孩,硬是让我跳了几圈女步,我却什么也没意识到。”


    “天呐,你会跳女步?”阿什琳咯咯笑着,“我都没怎么学会跳舞呢。你可以教我吗?”


    “你是说,现在?”


    “不然呢,小猫咪?”


    卢卡斯示意了一下他全身。“我只能跳猫步。”


    “这不影响任何事。”阿什琳笑嘻嘻地下了床,但在要站起来的一瞬间却犹豫了,又坐了下来,“唉,原谅我,卢卡斯。我只是想做点别的事……除了怪兽,谜语和诅咒以外的事。”


    卢卡斯静静地在她腿边蹲下,用鼻头蹭了蹭。


    休息和清理过后的阿什琳闻起来像刚花园里除过的青草,与凌晨蒲公英上的露珠。


    “我不明白我们怎么会卷入到这些事里。”女巫把头埋在手臂里,就像他们初次见面那样,“所有的一切,仅仅因为我念错了咒语。真的值得吗?”


    卢卡斯眼睛半眯。


    “啊,我不是说你不值得。”她急忙澄清,“我的意思是,真的有生命在因为我的过错而逝去,我很难……接受。明明一开始只是一场笑话一样的失误,为什么后面会涉及鲜血与死亡呢?也许被诅咒的从来都不是你。”


    她说这话时顿了顿,似乎很小心卢卡斯的反应。卢卡斯呆住了,想弄明白她的意思。


    “也许,我才是被诅咒的那个。”她艰难地、一个一个词地把话挤出来,“森林之血,躁动不安的魔力。这才是我一路行来的真正原因。你曾说我的到来是命中注定,艾丹也肯定了这一点。”


    “也许吧。”卢卡斯说道,“也许就是这么倒霉,我们都被诅咒了。到那又如何呢?一个被血液诅咒的女巫,一个被女巫诅咒的王子,简直就是最佳搭档。”


    说罢他飞快跳下床面。


    “不是说要练习跳舞么?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他以猫的方式深鞠一躬。


    阳光透过窗棂,在地板上切割出明亮的光斑。


    这是天然的舞池,没有乐师,没有竖琴,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百灵鸟的歌声。


    阿什琳光着脚,踩上微凉的瓷砖,微微屈膝,向他行礼。


    卢卡斯蹲坐着,尾巴盘在身前,用一种近乎庄严的姿态轻轻点了一下头。


    没有真正的音乐,但节奏却自然而然地产生了。


    他的爪子肉垫轻拍地板的细微声响,嗒嗒嗒,稳定而清晰。


    他绕着她走起了圈,步伐带上了某种韵律感,尾巴高高竖起,如同一位指挥家举起的指挥棒。


    她噗嗤一笑,放松下来,闭上眼。她的动作渐渐变得流畅,变成一种自然的回应。她张开手臂,像一个真正的舞者那样舒展身体。


    金发在旋转中扬起,划过阳光,洒下一片金黄,令卢卡斯无法睁眼。


    他看着她。


    她跳得称不上优美,但充斥着一种蓬勃的生命力,就像春风中肆意生长的藤蔓,枝桠上绽满金黄色的蒲公英。


    突然间,他眼前的阿什琳与他先前通过记忆共享魔法感受到的阿什琳似乎重合了。


    魔法失效后他们会逐渐遗忘曾经共享的大部分记忆,但还有零零碎碎的画面滞留在卢卡斯的脑海里。


    视角混乱起来,那个赤脚奔向森林的女孩爽朗地笑着,头上带着童年好友做的雏菊花环。村里的小男孩冲她投来石子,嘲笑她是邪恶的女巫,身边的白蜡树却莫名其妙地伸出枝叶,狠狠划过男孩的脸。


    她会为这些嘲笑大哭一场,甚至冲萨诺瓦发脾气,难过到不吃晚饭(萨诺瓦本来也忘了做),但再听一个猎魔人捕获雷鸟或是矮人发明机器怪物的故事,就立刻春光满面,好像那些冒险故事才是她的世界。


    舞蹈变得更加肆意。阿什琳哼起了一段艾丹曲子里的旋律,虽不成调,但十分欢快。


    卢卡斯随着那即兴的调子加快了步伐,时而绕着她穿梭,时而用头顶一下她悬垂的手心,引导她转向。


    阳光追随着他们,影子比他们跳得还要热烈。


    最后,阿什琳笑着跌坐回床沿,气喘吁吁,脸颊红润。


    卢卡斯也停了下来,蹲坐在她面前。


    “怎么样?” 他问道,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只是随口一问。


    “完美极了。”阿什琳眼睛亮晶晶的,“我觉得,是我跳过最好的一支舞。”


    卢卡斯沉默片刻,房间中只有阳光在流动。


    “……我也是。”


    然后他转过身,极其认真地舔起肩膀上的毛,仿佛刚才说出那句话只是他的影子。


    他们肯定会在舞会上一起好好表现的,他告诉自己,只需要知道这点就足够了。


    跳舞而已,还能出什么事。


    第32章 狼与天鹅 忽然间他好像不记得通用语怎……


    第二天晚上, 阴云笼罩,伊洛文亚全然不见星辰与月亮,夜色黑压得像黑墨笔漏的水, 就差挤出几滴黑墨下来。


    卢卡斯并未扮成黑猫。


    正如阿什琳所言, 假面舞会的乐趣就在于“假面”, 他要是黑猫的话反而是做了自己。


    他戴着据说是由精灵谷最厉害的画师劳瑞尔设计的乌鸦面具,比这夜空更加漆黑,头顶插了几根假羽毛,眼下绘制着精美的银色螺纹。


    面具有魔法加成,在脸上十分服帖,好像与他的皮肤融为一体。


    他的蓝色披风是从艾丹那里借来的,上面绣着银色的鸾尾花, 领口镶嵌着蓝宝石。


    相较于艾丹, 卢卡斯身材更为苗条, 个子也稍矮些,因而那长披风穿在他身上略微显大。


    一些黑色猫毛粘在披风上,抖不掉, 他怀疑今后艾丹都不敢再穿这件披风了。


    他轻轻敲了敲阿什琳的门。


    屋内传来一声惊恐的尖叫,好像谁的鸡被拿去杀了。


    “嘿,你还好吗?”


    “当然!你先走吧!”阿什琳在屋里慌乱地喊, “我的顺发咒发生了一点错误!”


    他听到屋里一阵瓶罐掉落的声响,还有几句见不得人的咒骂和慌张的脚步声。


    “需要帮助?”


    “不用!”阿什琳叫道, “我现在已经完全掌控了——”


    接着是一声可怕的爆炸。


    这就是她的“一点错误”吗??卢卡斯叹了口气。


    “天哪,你这个蠢货。”阿什琳说, 大概率是在骂她自己。


    “嗯,我可以等你。”卢卡斯耐心道。


    毕竟他们将是舞会中唯二的人类,一起去是最合理的安排, 这样没有谁会感到突兀或尴尬。


    再说,他们昨天一起练习了舞步。


    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夹杂着镜子摔在地上的声音。


    “哦不,不用了,我答应了要和——”阿什琳潦草地说,“哎呀,该死——回来,你这该死的头绳!”


    听起来她是去追赶头绳了。


    卢卡斯本想问她答应了什么,但最终只是抿了抿嘴,一甩披风,前往主殿的宴会厅。反正他们之后还有机会一起跳舞。


    大厅被重新布置过,穹顶在魔法的作用下化作暗蓝的星空,壁画中的颜料隐隐泛亮。


    目之所及的空气中,皆是发光颗粒飞舞,又因没有实体而不会像萤火虫那样恼人。


    精灵们的礼服似乎都是用会流动的布料缝制的,绚烂的颜色在魔法星辰下变幻不断,令他眼花缭乱。


    他们戴着千奇百怪的动物面具说笑走动,所有那些羽毛或绒毛都是设计师专门设计,没有任何精灵会过敏。


    “晚上好呀,小黑鸟。”一个精灵拍了拍他,是一个戴着火烈鸟面具的女精灵,头发像一团火焰在身后展开着,造型夸张的硕大裙子和她的头发一样鲜红,“听说你们打败三头犬夺回了魔笛,恭喜。”


    卢卡斯被这突如其来的识破整得有点沮丧。


    “谢谢您。您怎么知道我是——?”


    火烈鸟大笑。


    “你的面具就是我设计的!作为画家,我会详细关注所有到伊洛文亚的旅客,你走路时的姿态暴露了你。”


    看来是画家劳瑞尔。


    “真是厉害。”


    “有空你给我讲讲详细的故事情节呗?”火烈鸟说,“我得说我真是厌倦了画那几个神的事儿了。啊,没有任何不敬的意思!”


    说完她紧张地看向壁画上的神,好像在等待惩罚。


    “当然可以,不过我现在有点忙。”卢卡斯冲她微笑道,目光却望向别处。


    阿什琳还没到吗?头绳能跑多远?


    “唉,塔拉也是我的朋友。”火烈鸟望了望其他精灵,垂下脑袋,“如果她现在在这里,肯定会打扮成小麻雀,和我一起跳舞的……不过她大概在灵界过得也不错。那姑娘坚强得很!”


    她离开他,又和别的精灵打招呼去了。


    卢卡斯来到长桌前,桌上摆满精美的银餐具,盛着各式各样的佳肴,每隔几盘就出现一个多层点心盘,冰冻橙子、奶油苹果塔和榛果巧克力争相朝他招手,甚至有他最爱的杏仁布丁。


    它们比狄亚斯的美□□致许多,每一样都是厨师的艺术品,让卢卡斯觉得吃掉它们简直是破坏艺术。


    会飞的酒杯比之前在星月晚会上时有礼貌多了,显然被调整了咒语,十分优雅地悬在他身边,等他拾起。


    卢卡斯毫无胃口,也不怎么渴,只是出于对酒杯的尊重喝了一口。酒杯非常高兴地跳了一段舞,对他鞠躬。他只好又为它鼓了鼓掌。


    舞会上的精灵很多,但没几个注意到他的,全部匆匆经过。


    开始他还试图和一只猫头鹰和一只白狐狸搭话,可他们很快也找好了自己的舞伴,一起饮酒歌唱去了。


    倒是不用像之前在宫廷那样一味迎笑了,卢卡斯苦涩地想,可完全无人陪伴?


    依然无趣。


    所有美食与音乐都与他毫不相干,他不是舞会的嘉宾,只是个旅行者,一个局外人。


    “乌鸦先生。”一个高冷的女声自他身后响起。


    他回头,雪豹面具的长发精灵用深不可测的眼神看着他。


    她的面具挡住的脸不多,他能认出来这是梅莉娅陛下,便微微倾头。


    雪豹将一封印有太阳金纹的信塞进他手中,没多说一句话便藏匿于灵群中。


    这里太嘈杂,他只得按耐住好奇心不去打开看内容。


    守卫将大门关上,雪豹已经登上高台,即将发表致辞,可卢卡斯还是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不禁反思:难道他错了,他们没有他自以为的那么熟,以至于一戴上面具他就彻底认不出阿什琳了吗?


    他一直默认他们会一起参加舞会,从没有考虑过全场都认不出对方的可能性。


    过于自以为是,他心想。


    说到底他们才认识了多久,真的算朋友么?阿什琳或许嘴上说他们可以做朋友,但“朋友”这个词对卢卡斯几近陌生,他所能想到的除了阿什琳以外也就是伊莱恩了。可伊莱恩是他的姐姐,因此也不能算数。


    宫廷里那些同龄孩子自然是算不上的——他们比精灵文的语法还要无聊,礼貌相待已是他最好的态度。


    可阿什琳不一样。


    她在自由自在的环境长大,肯定有数不胜数的朋友。现在他知道她不像别人那般在意身份与等级,这样一来他岂不更一无所有?


    连王子也无足轻重,那么他在她心中其实可能什么也不是,无非是她那讨厌的包袱。她的生活中充满大自然与友谊,他只是她森林中一根微不足道的猫毛,需要被摘掉。


    卢卡斯突然意识到,他从来没有正经邀请过阿什琳。


    她当然有可能早就来到舞厅,和别的精灵一起玩儿。


    精灵们叽叽喳喳,没有谁再理会一只不断寻找他人的乌鸦;乌鸦也没有心情主动邀约别的动物。乱七八糟的八卦冲进他的耳朵。


    “你们知道泽兰暗恋过塔拉吗?”


    “不会吧……”


    “他看着不像,一定是在掩藏悲伤。”


    “还有啊,大乐师艾丹似乎对那个可爱的人类小女巫很有兴趣!”


    “真的吗?他已经多少年没有恋爱过了……”


    卢卡斯手一抖,杯子摔在地上。


    见到同伴的尸体,他身侧另外的杯子尖叫一声飞走。


    “不好意思!”他连忙说,也不知自己在给谁道歉。


    无论是杯子还是精灵都没理他。


    雪豹清了清嗓子,大厅一秒内变得肃静。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她说道,“我们依照传统,汇聚于此,狂欢一夜,庆贺伊洛文亚的生辰,也感激森林女神的恩典。但也不要忘记,我们刚刚失去了一位重要的伙伴。或许她的行径是不正当的,但她的死是光荣的。”


    她停顿片刻,精灵和酒杯们低下头。


    “我们也重获了诺卡利魔笛。”雪豹用更为上扬的语气说,“这要归功于两位亲爱的人类友人,以及我的弟弟——很遗憾,他似乎迟到了,可能是为了保持他的神秘感。”


    精灵们轻笑起来。卢卡斯则有种不祥的预感。


    雪豹冲一侧的乐队点点头。“本来接下来是我与我的弟弟领舞之时,鉴于他此时不在——”


    “他在。”一个动听的声音道。


    所有精灵都回过头,大厅门口,是身着深紫色长袍、戴天鹅面具的男子,面具上的白羽毛与卢卡斯的黑羽如出一辙,不过更具展翅翱翔的姿态。


    卢卡斯呼吸一滞,但不是因为天鹅。


    他身旁,则是一个金色狼面具的女孩,薄荷色的纱裙上星星点点地缀着白蝴蝶,蝴蝶的翅膀真的在一张一合。裙尾染上淡粉色,像花瓣一般。


    这时,有节奏的音乐轻快响起,天鹅长袍上的音符开始发紫光。


    灯冲天鹅与金狼的方向打下,令他们成为全场中心,舞会的第一支舞。


    天鹅摘下面具,露出艾丹的面孔。


    “我想,第一支舞,就明面献给大家。”他轻柔地说,“你怎么想,狼小姐?”


    金狼犹豫了一下,也摘下面具。阿什琳那熟悉的脸立刻露出来。


    但卢卡斯却反应了好一会儿。


    他一阵晕眩,好像又有医生给他放血了似的。


    太阳神在上,他竟到现在才发觉,阿什琳是多么美。


    她看起来完全不像他认识的那个马马虎虎的小女巫了,简直比场上所有女孩都更加耀眼。


    平常他很少考虑“阿什琳是什么样”,因为他们每天都稀里糊涂地相见,要么在龙背上。要么在地牢里,要么在战斗上。


    她给他的印象一直是一个乱七八糟的乡下女巫。


    现在,她的头发不再乱蓬蓬,而是被顺发咒整理成金卷,高雅地盘在头顶,金发中精致地插着珍珠长簪,被金色月桂叶包裹;眼睛比任何绿裙都要绿,绿得夺人心魄。


    卢卡斯感觉自己心跳的旋律被打乱了几下,但随即又恢复正常。


    他真的认识阿什琳吗?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她呢?


    倏然,卢卡斯被莫大的陌生淹没。


    艾丹不知说了什么,令阿什琳爽朗地笑起来。


    她露出两颗犬齿一样的尖牙,卷曲的金发中淌着星光,淡绿色的纱裙让她完美地融入精灵间。


    他们绝对是舞会上的最佳舞伴,动作随着节奏的起伏是如此协调,每个精灵都看得入迷。


    银发天鹅和金发小狼,每个步伐底下都能生出新的音符,一个属于月光里的音乐,一个属于森林中的野藤。


    一时间,卢卡斯甚至不知道自己的酸涩是因为谁:他心中地位最高的音乐偶像,正在和他最好的朋友跳舞。


    其他所有人像都仿佛退场,桌子也一干二净,音乐为他们二者独奏。


    显然,这就是阿什琳之前想要告诉他的“答应”。


    她提前答应了艾丹的邀请。


    而他,孤零零站在舞会的角落:一只十足的可怜鸟,一只被抛弃的流浪猫。


    这就是他本该待的地方。先前他能获得关注,只是因为一顶王冠。他环顾四周,没有精灵邀请他,大家都找好了自己的小动物。方才同他打招呼的火烈鸟,也在与别的女孩手挽手谈笑风生。


    过去,出于对王子的尊重,人们都抢着和他跳舞,但显然没有精灵对一个幼稚的人类男孩感冒,也没有动物会喜欢一只带来厄运的乌鸦。


    他想起在赫利安时的那些舞会。贵族们对他满脸堆笑,女孩们则在父母的要求下装出喜爱他的模样。


    父王会给他充满暗示的目光,他也随之领起贵族女孩的手,跳起乏味的舞步,和舞蹈老师教的一模一样,每一个步伐都练习过成千上万次,每一个转身都循环过数不胜数回。他迎合着舞伴的动作,思绪却飞翔于千里之外。


    过后,人们会为他们的舞蹈喝彩,他也微笑鞠躬,却不知自己究竟该如何想。


    那时他到底在为谁而舞呢?为那个同样不知所措的贵族女孩,为领主间的结盟,还是为父母的目光?


    一旦离了王子的身份,他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是。人们奉承他是因为他是王子,但在这里,他不是了。一旦失去这个头衔,他就一无所有,只是个傻乎乎的他乡异客。


    于是他孤身一人。


    卢卡斯本以为见到阿什琳后心情就会好转,可是并没有。


    相反,他的胃里有一股扭曲的沉闷。


    这种未解之谜在自己身上的感觉让他抓狂。他拼了命地想找到原因,可原因压根不存在。


    飞来的酒杯殷勤地停在他面前。他几乎有点粗暴地抓起它,一饮而尽。葡萄味的暖流划过他的喉咙,但仅仅是喉咙。


    酒杯受宠若惊地呆住了。


    “请再来一杯。”他对酒杯说。后者开开心心地自动续了酒。


    随着一个华丽的转身,绿裙子像伞一样撑开又合起。乐曲终于结束,迎来大片大片的掌声,舞会这才正式开始。


    卢卡斯则大大松了一口气,希望永远不要有下一支舞曲。


    “狼小姐,玩儿得开心吗?”见她过来,他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阿什琳难掩脸上的兴奋。


    “艾丹不仅是最厉害的乐师,还是个出色的舞者!我从没有这样的体验,简直就是魔法。”


    “那真棒。”卢卡斯努力作出很感兴趣的样子,“他不再像之前那么神秘兮兮了,是吗?”


    “实际上,他相当迷人。”阿什琳说,随后又赶紧补上一句,“不过迷不倒我,当然啦。”


    “显然如此。”卢卡斯意识到自己的声音过于冷了,于是赶紧转变话题想热情一点,“那么,您接下来想干什么呢?”


    “那当然是尽情享乐啦,嗯——乌鸦先生?”她眯了眯眼,好像在观察他的眼睛,“啊哈,乌鸦皮里藏了只小猫咪呀。”


    卢卡斯躲闪着她的眼神。


    “天哪,您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乌鸦就是乌鸦。”


    “乌鸦的礼服上会有猫毛?”


    卢卡斯无言以对。他想要说点赞美之词,就像对宫廷的贵族小姐一样。比如她很漂亮,或者舞跳得真精彩,最好引用点文学作品,比较契合当下的氛围。


    又或者,他应该这就邀请她跳舞。


    这听起来是个好主意,于是他伸出手欲作邀请状,舌头却在他望向她的一刹那被谁夺去。忽然间他好像不记得通用语怎么说了。


    阿什琳抬了抬眉毛,再次戴上面具。


    “考虑到乌鸦和狼一向是大自然中的合作关系……这只乌鸦会和狼跳舞吗?”


    卢卡斯一边骂自己懦弱无礼,一边又松了口气,刚要欣然答应——


    那只阴魂不散的天鹅却凑过来。


    “狼小姐,过不了多久就要治愈神橡树了,”他对狼说,“你准备好了吗?”


    “我想不用这么急,”狼小姐说,“还有几支舞曲的时间呢。”


    天鹅先生递给狼小姐一杯葡萄酒,颜色比其他的更深一点,散发着更浓厚的气味,不那么像葡萄。


    卢卡斯看不出这么做的原因——他们周围明明到处都是悬空的酒杯。


    “那好吧。不过,跳了这么久,你一定也渴了吧?”天鹅举起自己的酒杯,向她示意。


    有那么一瞬间,卢卡斯想打飞阿什琳手中的酒杯,大叫着让她不要喝,可这么做毫无依据。


    狼小姐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喝掉了那杯酒。


    在那可怕的几秒钟里,卢卡斯担心她会突然倒地,然后发现酒中其实含有毒芹。


    事实证明他想多了;无事发生,酒里什么都没有,天鹅是真担心狼口渴。


    乌鸦盯着狼和天鹅,心中五味杂陈,头脑晕乎乎的,酒精隐秘地开始发挥作用。


    整个世界都无聊透顶,现在他们做的事完全就是浪费时间,他真应该拿上魔笛就跑的。


    “突然想起来有点事,我先告辞了,请替我向梅莉娅转告一声。”


    “什么?可是舞会才刚开始——”


    他已然离去。


    第33章 舞会和雨 和冰雹一样。


    宫殿外下着倾盆大雨, 电闪雷鸣,但对卢卡斯混沌的大脑来说,整个外面的世界就像不存在。


    他摘下面具, 巴不得雨下得更大点儿, 大到能冲刷掉他所有的憋屈与痛苦。


    最好的情况是他被大雨淹死, 这样他就什么也不用面对了。


    可显然,他还是要面对:阿什琳撑着一把树叶做的雨伞,来到他身边。


    他本打算自己一个人消化一下思绪,现在看来他毫无退路。


    “不和你的精灵男友一起跳舞了?”卢卡斯发现他的声音比想象中更尖锐一点。


    “什么——男友?你在想什么?也许你忘了,他已经几百多岁,年龄都可以当我的曾曾曾曾曾——”


    “这么说只有年龄是问题喽。”


    阿什琳困惑不解。


    “这只是支舞罢了,卢卡斯。如果你在吃醋, 随时可以和我交换位置——你会跳女步, 对吧?我是说, 我不确定他会不会。”


    这真是……


    全然颠倒。


    卢卡斯盯着她,一股闷热的气流憋在胸腔。


    太阳神保佑,他真的试图去思考, 但逻辑在这方面就像没有车轮的马车。


    “我没吃醋。”他否认得过于迅速,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我只是觉得你不应该浪费太多时间在这些精灵身上。我们时间紧迫, 诺克斯也在寻找这些物品,别忘了。”


    “不过一个晚上而已, 不会耽误什么的。”


    “一个晚上,诺克斯可能就已经获得兽人花环了!”卢卡斯的声音不知不觉地大了些, 引得一些厅内的精灵好奇张望,于是他又压低声音,想尽量平静些, “一个晚上,他就有能力解开辛西娅的诅咒。阿什琳……世界危在旦夕,我们需要的是魔笛,而不是华尔兹。诺克斯可不会在北方,等待你跳完这支舞。”


    雨水倾泻而下,声音和冰雹一样大,似乎带着某种怨恨。


    卢卡斯觉得自己什么也不在乎了:他的头发、长袍和衬衫处处滴水,袜子像冰块一样凉凉地紧贴双脚,都比不上他心中翻涌的情绪。


    阿什琳的脸微微涨红,或许是因为酒,又或许是因为他的话。金色的眼影粉被雨水晕到脸上,绿色的眼睛对他怒目而视。


    “我不明白。我们拿到了诺卡利魔笛——谜语中的风元素,难道不值得庆祝么?”


    卢卡斯笑起来,但一点笑意也没有。


    “那好吧,等我完全变成猫之后,我会亲自为你捕一只老鼠来助兴。”


    “这么说,其实是因为这件事。”阿什琳一脸了然于心的表情,令卢卡斯更为烦躁,“你害怕了,甚至都用猫的口气来说话了——你之前变回来后从来不这样的。”


    “我?害怕?”他哼了一声,“你确定你了解我?平心而论,恐怕你并不知晓我‘之前’是什么样。”


    变成猫已是最次要的事,他想。毕竟他现在还在呼吸,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赫利安城的地下贸易里,那瓶药浮现在他眼前。白绿色的药,在月光下泛着瘆人的光。


    只需一小口,一切就迎刃而解。


    阿什琳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件事。


    她完全不了解他,完全。


    “那好吧,我洗耳恭听。卢卡斯殿下实际上是什么样的?黑猫和王子,你究竟是哪个?”


    这个问题,令卢卡斯脑中的一根弦“啪”地断了。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龙晶洞窟,幻境中的母后失望的声音在耳畔回响:


    “你不像王子,更像一只野猫……”


    当然,现实中,母亲不会说这种话,但他能从她的眼神中看出来,而父亲是会开口说的。不,何止是用言语;父亲连因他去下城区玩儿或者去森林里找神兽而将他关在地牢里这种事都做得出来。


    而要不是这件事,他也不会得那场“肺病”。


    “一点儿王子的样子都没有。”父亲会嫌恶地皱皱鼻子,“我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单枪匹马,征服了狄亚斯。而你,还在向不存在的仙子许愿寻找魔法。你还不如你的姐姐……你不是我的儿子。”


    如果他不是父王的儿子,他也不是王子。那么他究竟是谁呢?他其实是被女巫变成的那只黑猫吗?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巧合,诅咒是会因人而异的。


    可如果他一直是一只猫,那个在人们面前微笑点头的王子又是谁?


    卢卡斯不愿意去想这个问题。不,他不能去想。这一点也不重要——他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阿什琳的态度。


    直到现在,她也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我是什么,与我们现在的处境毫无关联。”卢卡斯说,“问题是你,阿什琳。”


    “问题当然是我。”阿什琳皱起眉头,“我把你诅咒了,然后我现在在努力帮你解咒。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情绪从何而来,是什么令他的胃里充满爬行的植物。


    或许是大雨和酒精将他的思想搅和成了泥塘,令他充满一种不合时宜的冲动。他将所有那些可怕的话一股脑抛了出去,平生第一次,没有经过思考。


    “我想,你以为这很好玩儿,是不是?把王子变成猫,把酒馆变成树林,和龙交朋友,甚至和三头犬共情,在黑巫师还潜逃着的时候和精灵偶像跳舞。就因为,”他停顿一下,豁出去了,“就因为你的梦想是当一个旅行家,所以你享乐其中。”


    阿什琳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我什么时候——我从来没有觉得这很好玩。我不会拿别人的痛苦享乐!”


    “是吗?你明明跳舞跳得很开心啊,塔拉刚去世两天——”


    “我没——”


    “哦,还有,艾丹到底说了什么甜言蜜语,让你为他倾倒了?”


    卢卡斯感到一阵恶毒的快意,但并非他本意。他更厌恶自己了,却又感觉必须说出来。


    他们在地牢时的对话在他耳畔响起:


    “我想成为一个旅行者——或者冒险家。”


    阿什琳的愿望。


    她一直渴望拥有一场冒险,现在她的梦想正在实现。他们明明没时间跳舞玩乐,可她却乐此不彼。


    她现在这么享受这场快乐只是因为他是她的任务,那么等他变回人形,继续当那个无趣的王子时,故事就结束了。反正她是自由的女巫,森林的孩子,还能和艾丹或者随便什么人接着环游世界。


    而他甚至需要被诅咒,才能暂时离开皇宫,最后他还是得狼狈地回去。


    本来他可以永远离开的。


    阿什琳两手叉腰。


    “艾丹又和我们现在谈论的内容有什么关系?”


    关系可大着呢。


    “你没告诉我你们俩定好了要一起领舞。”这话一出来,他就觉得自己幼稚极了。


    阿什琳刻薄地笑了一声。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根本没必要告诉你我所有事情?”


    “但是我本以为——”卢卡斯吸了口气,“我本以为跳舞的会是我们!你忘了我们的练习吗?而且舞会也是为了感谢我们——”


    “我们,还有艾丹,”阿什琳强调,“是我们三个打败三头犬的。”


    “艾丹,艾丹,艾丹。作为迷妹,你一定心里乐开了花吧?我倒是觉得,他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友善。这家伙相当可疑,需要我给你列举疑点吗?”


    “老天,听听你的话!你还是他的迷弟呢,乐谱比我还多五本!如果你是在试图表达,你想当我的舞伴——”


    “我不是这个意思——”卢卡斯辩解道,完全忘了自己一开始是什么意思。


    “那好吧,反正,我想和谁跳舞,就和谁跳!”阿什琳大声说,眼眶发红,“早在第一次见面我就告诉你了,卢卡斯,我不是你的女仆。诅咒没有把我整个人束缚给你,我还是我,你还是你,我和艾丹之间的问题是我们自己的事儿!既然你也不想当我的舞伴,干嘛对我和艾丹跳舞如此心怀芥蒂?”


    她看上去坚定极了,的确有狼狗上扑前的趋势。


    卢卡斯决定转移攻击目标。


    “那么三头犬的时候呢?你完全不听我的话,就那样冲过去——”


    “听着,如果你是在为三头犬生气,我说过我当时吓坏了——”


    “你差点死了!”卢卡斯没有意识到这句话的音量完全盖过了雨声,直到喝了几口雨水。


    他终于说了出来。


    他本来会彻底失去她。失去这个旅途中唯一的伙伴,失去这个比他的世界要鲜活、要多彩得多的生命,失去这个这么多年来,第一个真心对待他的人。


    而她直到现在都不把生死危机当回事——是啊,反正她死里逃生了,她是神裔啊。


    魔法,能让人逃脱很多事。


    “可我活得好好的,不是吗?我以为我们已经解决这个问题了。”


    “那是运气好。你的莽撞迟早会害了我们所有人!因为你是伟大的森林之子,做事从来只凭一时兴起,不虑后果也不管他人。反正你有足够强大的魔法,有神灵的庇佑——”


    话音未落,卢卡斯意识到自己太过分了。


    他怎么能说出这么伤人的话来?


    “对不起,”他懊恼地说,“我没想——我不是这个意思。对不起。我——我只是说——”


    但是已经太晚了。


    雨水,又或者是泪水,从阿什琳脸上滚落。而他多么希望那只是雨水。


    “你怎么能这么说?从一开始,我就对这一切感到内疚,你不可能不知道!你——你说没关系,甚至还安慰我……现在看来它们根本不是真心的。或许你没注意到,我一直在为自己的错误赎罪!”


    她说不下去了,抽泣着,卢卡斯几乎要后悔了。


    “或许我念错了一句咒语,但我依然治好了你,你还站在这里——”


    “也许我根本不想站在这里!”他脱口而出。


    “那好啊,没人逼你,你随时都可以离开,殿下!”


    抛下这句话,她愤怒离去,树伞软踏踏地支棱着,裙子泡在雨水里,拖出一地长长的泥痕。他没有离开,先走的是她。


    卢卡斯独自站在雨中,怒火随着她的离去被大雨浇灭,化作某种冰凉彻骨的东西,沉进胃里。


    他看到地上水滩中自己狼狈的倒影,突然间像个疯子似的大笑起来。


    他猛然发觉,自己现在是人,可却比任何时候更像幻境中的野兽。


    他想要呕吐,可他明明什么也没吃。


    他跪在地上,痛恨自己的一切,祈祷雨能下得更大,让他和地上的泥水做家人。泪水和雨滴混在一起,划过他的脸。


    这一次,是他搞砸了。


    真正搞砸。


    他强迫自己起来,至少不要真的淹死在这儿——虽然这也没什么不好的。但如果他的讣告标题是“赫利安王子因雨中沉思而溺亡”,总归不大雅观。


    现在是中场休息,让阿什琳用魔笛治愈神橡树的时刻。


    不管怎么说,他也得赶过去兜几眼,之后好好道个歉。


    他们迟早要继续前行的,就算不是为了解除他身上的诅咒,也是为了阻止黑巫师得逞。


    他已经想好了措辞:他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他就是个情感麻痹的智障、他的脑子大小和猫脑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他大脑发昏,被复杂的情感淹没了。


    而她没做错什么,想要放松是正常的,她当然已经尽可能付出了一切……


    然而,所有这些话听起来都像是他在为自己辩护。


    他还能做什么来挽回他们的友谊?


    意识到自己好像失去了唯一一个真正的朋友,他的嘴里泛起苦涩的味道。


    父王是对的,他什么也不是,就连最基本的教养都能在情感面前崩塌得一干二净。或许父王不让他交朋友是因为知道,以他糟糕的个性,本来也交不到朋友。


    “王子不需要朋友,卢卡斯。”父王的话在他耳畔响起,“王子需要的是仆人,是骑士,是子民,是盟友,以及一个能够为家族带来利益的婚姻。”


    就是这样,他从一开始就不该对“朋友”抱有希望。他对阿什琳来说只是众多朋友中的一粒沙罢了,而阿什琳对他而言也是旅途捆绑的搭子。


    阿什琳也没说错,他和其他那些他自己都不喜欢的贵族毫无区别。


    卢卡斯来到花园,没想到,守卫拦住了他。


    “艾丹殿下禁止除贝利小姐以外的人或精灵前往神橡树。”他说。


    雨依然在不停下落,卢卡斯感觉它们影响了他的听力。


    “什么?为什么?”


    守卫摇摇头。


    “我不知道,这是命令。其他人的突然闯入可能会对治愈仪式造成风险。”


    卢卡斯长叹一声。今天真是倒霉透顶。


    哦,不能这么说。


    本来可以是很不错的一天,是他亲手毁掉了所有美好。


    他只好狼狈地蹲在一尊大理石膏像后避雨,打算观察这场伟大的仪式。再怎么讲他也不放心阿什琳和艾丹单独完成这件事。


    这尊雕像刻的是正在谢幕的演员,卢卡斯觉得对方石雕的脸上似乎带着嘲讽。


    蹲下时,他碰到自己的口袋,这才想起雪豹给他的那封信。


    他飞快地拆开信,试图将自己的思绪赶快塞在一点什么别的东西里,任何东西都行,只要和阿什琳·贝利无关。


    信上的字迹优美流畅,是卢卡斯无比熟悉的字体,也是他从小就羡慕崇拜的字体。


    亲爱的弟弟,


    许久未见!


    萨诺瓦前些天向父王和母后阐明了情况,当时他们接受得还不错,但我觉得他们现在越来越怀疑了。最近母后去歌梅尔王国探望远亲,得过几个月才回来。没有她,父王很难被说服。


    卢卡斯,你们到底要出去多久?要不是梅莉娅突然联系我,我根本不知道你们竟然已经离开狄亚斯境内了!


    你还真是个叛逆小子!常有人说我是“叛逆公主”,但我觉得其实你才是更离经叛道的那个——我早就该意识到咱们两个是多么不同,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热衷于解谜和冒险。


    太阳神啊,幸亏梅莉娅陛下联系的是我而不是父王或母后,不然你们就要倒大霉了。快感谢她吧。


    这不是我的重点。


    重点是,卢卡斯,关于阿什琳把你诅咒成猫的事,我想我有些别的见解。记得那些童话故事吗?真相往往藏在书里。做事不要总是一根筋做到底,最后发现走投无路(你以前经常这样)!


    以及,我从卡桑德拉和萨诺瓦那儿听说了关于黑女巫信徒的事,我想我可以谅解为什么她和萨诺瓦没有第一时间上报给父王——倘若他知道了,很有可能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审查所有巫师,而你知道那样做的后果是什么。


    你们独自行动虽然危险,但从这点来看也是明智的。现在这项任务就落在你们肩上了,但不代表我会不管不顾。我和卡桑德拉正在清理迷宫中出逃的怪兽,同时也在搜查那位诺克斯的身份。


    一个奇怪之处:龙牙村曾有一个叫诺克斯的年轻人,但在二十年前就已去世。虽然村民们说小诺克斯是那位诺克斯的孩子,但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老诺克斯有孩子,他甚至没有谈过恋爱。


    我认为,诺克斯其实另有其人,至于是谁,还需要进一步探索。卡桑德拉说破局的关键或许在于魔法的特质,魔法禁令废除之前,猎巫人都是通过魔法来寻找黑巫师的。


    接下来,我要求你至少每隔三天给我写一封信,用渡鸦传就行。我得确保你的平安。


    最最重要的:别不小心死了,好吗?重新培养一个弟弟可太花精力了。


    爱你的,


    伊莱恩


    卢卡斯折起信,头脑更加混乱。


    童话故事。魔法的特质。


    他瞪着信纸,哑然失笑。


    对于第一个词,伊莱恩是什么意思他很清楚,她定是把诅咒与那些庸俗的爱情故事联系在一起了。


    一个真爱之吻可能就能解除诅咒,卢卡斯!为什么不试试呢?回到赫利安城,随机问一个女孩喜不喜欢王子,说不定真的管用。


    笑话。如果一个童话中的吻就能解决他的问题,何苦踏上远路和黑巫师比拼。


    卢卡斯读过足够多的魔法理论,足够多的神话传说,也有足够多的童话故事,知道哪些是假,哪些为真。雪怪是假的,真爱之吻能解除诅咒也是假的。


    然而这的确让他抓住了什么:一个童话故事……神裔,魔法。


    他肯定在哪儿见过,可现在心思太乱,什么也想不起来。


    至于诺克斯的魔法特质……那条龙是怎么说的?诺克斯的魔法是灰色,闻起来有薄荷的味道。这不能说明什么,灰色太常见了,路边随手抓一个巫师,魔法就有可能是灰色;而薄荷味——卢卡斯自己闻起来也有薄荷味,他们家一直喜欢用薄荷香洗衣服。


    他蹲在雕像后思索,直到听到阿什琳和艾丹的脚步声。


    第34章 真相时刻 他鼓起了掌。


    阿什琳像头饿疯的野狼似的在大雨中狂步地行进了好一会儿, 然后才意识到自己的树叶伞没有对挡雨起到任何作用。


    她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头发凌乱无章地散开,滴着水, 裙子上的所有蝴蝶都在不知何时飞走, 而她竟毫无发觉。


    卢卡斯·德维尔就是一个自负又自私的混蛋, 整个人连同他衣服上的猫毛一样惹人心烦。之前他身为人类时,尚且保留了几分风度;现在看来它们都不是真的。


    她一边在心里咒骂,一边绕过花园中的雕像。


    没错,他口含金勺出生,以为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一个从树林里来的女巫当然要为他付出性命,并且在舞会上和他跳舞了!


    嘿,他可是赫利安城的王子呢!他的事情肯定都是排在第一位的, 女巫怎么胆敢在解除他的诅咒之前和别人跳舞放松, 甚至想当冒险家?胆大包天!要不是这个女巫, 他还安安心心地躺在皇家大床上,享受仆人们的伺候呢。


    一切都因为她念错了一个词……


    她只是个女巫,只顾专心解咒赎罪就好啦, 而他作为王子要考虑的事儿可多着呢。


    对了,精灵大乐师也不可能喜欢一个女巫的,这太搞笑了, 他肯定宁愿和自己的竖琴跳舞!


    卢卡斯以为他是谁?王子就怎么样了吗?就因为她犯了一个错误,她就必须冒着生命危险并且无时无刻不陪伴他?


    阿什琳越想越气, 这才发现她其实已经走过了神橡树。


    她连忙后退几步,艾丹正在树下等她, 似乎对她坏了的雨伞早有预料,又递给她一把。


    “是时候了。”他没有看向她,一直凝视着枯萎的橡树, “你没有忘记我那天教给你的乐谱,对吧?”


    “希望如此。”她心不在焉地说。


    艾丹这时才注意到她的模样。


    “和你的猫——或者乌鸦——吵架了?”


    阿什琳讨厌他那轻松的语调,就好像这不值一提。“不关你事。”


    艾丹伸出手作防御状:“只是关心一下。”


    平心而论,阿什琳也没有多想和艾丹领舞,但她毕竟早就答应了。再说,跳舞算多大点儿事,以前在狐尾河湾她和米娅也经常一起跳着玩儿。但卢卡斯的意思就好像她没有选择的权利一样,这当然无法忍受。


    她从空间背包中拿出诺卡利魔笛,站在神橡树正前方。


    神树蕴涵的悲伤古老、庞大,一时间,显得她那点儿气愤如此孩子气。


    羞愧像一片阴云将她笼罩了,但随后她又为这羞愧而自责。


    生气又如何,她有权感到任何情绪,不是吗?就算和这棵树相比,微不足道,她也是可以为自己的事烦躁的。


    她举起长笛。


    “你真的准备好了吗?”艾丹确认,“不要让情绪影响你,阿什琳。这很重要。”


    “当然了。”阿什琳恼火地说,“我平静得很。”


    艾丹扬起眉毛:“嗯……你确定?”


    “没错!”她提高音量,“我这就开始。瞧?完全准备好了。”


    精灵张了张口,可能不想招惹她,便又闭上。


    阿什琳闭上眼,回忆起那个夜晚,艾丹教给她的曲调。


    雨明明比刚刚小了很多,雨滴声却莫名变得更大,冲散记忆中的音符。本就靠魔法速成的音乐记忆愈来愈微弱,她所能听到的,只有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滴滴答答,循环往复,恶毒地嘲笑她。


    “闭嘴!”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我什么也没说。”艾丹很是无辜。


    “没说你。”


    阿什琳深吸一口气,重新摆好姿势,按住音孔。


    想想树林,想想阳光,想想米娅。想想窗边的风铃草,院子里的向日葵,野地中的藏宝图。


    黑巫师、奇美拉、三头犬、藤蔓雕像、死去的塔拉、森林女神的脸、死神……


    “没有听我的警告……不要尝试……终将失败……终将误入歧途。终将挽救不了我的橡树——”


    “风让生命沟通,令灵魂流动,亦能释放黑暗——”


    四种元素。四位神灵,四样物品。


    四份礼物。


    诅咒、染血的斗篷、猫的舞步、卢卡斯的面孔。苍白、扭曲,难过至极。


    “就因为你的梦想是当一个旅行家,所以你享乐其中——”


    “从没仔细想过任何事,没想过别人的感受——”


    她猛地睁开眼。


    “你还好吧?”艾丹关切地问,“听着,如果你实在不在状态,我们也可以和梅莉娅商量,等天晴以后——”


    “我状态完美极了!”阿什琳大喊道,艾丹吓了一跳,“对不起。我是说,就……就先这样吧。我说到做到,请相信我,大人。”


    是的,她就是不听女神的警告,她恶狠狠地想。西尔维娜说她无法治愈神树,拯救不了伊洛文亚?


    不,她不会放弃,从来不会。


    她承诺过要挽救精灵谷,说到做到。


    神灵就知道一切吗?她活了十几年,连自己的亲生父母都不知道,如今神灵又自称是她的祖先来对她指手画脚了!


    现在是怒火在扰乱她的心思,她需要平静下来。


    排除杂念……和卢卡斯没什么关系,是的。


    清脆的笛声响起,渐渐地盖过了雨声。艾丹的音乐魔法引领着她,好像深夜的长灯。


    她找回了自己第一次迷恋上艾丹的音乐时的感受。


    当时她十四岁,狐尾河湾领主请了一个小乐团为女儿庆生,也邀请平民参加。虽然不是艾丹本灵演奏,但那美丽的旋律完全捕获了她,携她至幽林深处。


    她听得入迷,领主的桌子上生出歪歪扭扭的绿芽,都没有发现。后来萨诺瓦发现了她的小爱好,送给她乐谱,她爱不释手,虽然也不大会演奏,却如获至宝,收藏在她阁楼的地板格子里。


    阿什琳抓住这点感受,将其不断放大。


    这是艾丹亲自教给她的音乐,是她的过去,伊洛文亚的未来。


    青绿色的旋律旋风一般环绕起神橡树,一层又一层,宛若城堡中的阶梯,但若隐若现,尚不稳定。


    “就是这样!”艾丹鼓励道,“顺着这种感觉走,阿什琳!”


    所有魔法使用者的魔力都有颜色,就像阿什琳的魔法是绿色,而艾丹的魔法是紫色。


    此时,绿风跟着紫光,在笛音中有节奏地转动,和他们刚刚在舞厅时一样。


    音乐有自己独立的时空,沉浸在音乐世界中的人和现实中的人相隔很远。


    阿什琳不在神橡树前了,她回到森林里。


    起先,她以为这里是狐尾河湾的白蜡树林,但很快便意识到这些树不是白蜡树,而是柏树和松树。


    这是伊洛文亚山后的森林。


    阿什琳后背泛起一阵凉意,她对这儿的印象可称不上有多好,为什么艾丹的魔法会引领他到这里?


    林间迷雾缭绕,危机四伏。阿什琳音乐的力量感减弱,染上一丝不确定,错了几个音。


    “没关系,继续向前。”艾丹柔和的声音道,“按照我教你的。”


    她顺着林间小道前行,手指位置换个不停,努力保持笛声的节奏。


    接着,她看到什么东西。


    一个泥砖砌成的入口,诡异地立在林间空地中央——先前三头犬躺着的位置。


    它与整片树林的环境格格不入,没有空间,只是一堵墙上开了个门框。


    阿什琳不愿再往前,笛声变得断断续续。她定是气出幻觉才会在音乐里看到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也许今天她的确状态不佳。她应该和卢卡斯好好谈谈,之后等天晴再来一遍。


    他们两个都不再是小孩了,为舞会之类的小事一直过不去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蛮可笑。


    就当她决定放弃时,艾丹却扶上她的肩膀。阿什琳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身上多了什么东西。


    “快到了。”他确信道,“让音乐穿过那道门,神橡树的病就能被治好。不要退缩。”


    这句话又动摇了她的念头。


    她已经做到这一步,为何不再向前呢?


    于是她鼓足劲儿,继续演奏,在魔法幻境中冲进那个莫名其妙的入口,音乐终于闯入最后的高潮,激烈、急促。


    一股炙热的明亮将她包围,如同夏天的热浪。


    她成功了。


    她治好了神橡树。


    阿什琳心中涌起温暖的希望,迫不及待地睁开眼。


    雨淅淅沥沥,停了。


    白光褪去,露出那棵橡树。它不再像之前那样枯萎,而是翠绿挺拔。


    “我……我做到了。”阿什琳欣喜地说,“我真的做到了。”


    她笑着望向艾丹,精灵大乐师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阿什琳不禁怀疑自己看花了眼,反复确认橡树是否真的恢复了生机。


    “艾丹?出什么事了吗?”


    艾丹还没有回应,某种巨大的声响却刺穿阿什琳的双耳,好像天幕被巨人的剪刀划开。


    她惊恐地回过头,屏住呼吸。


    怎么可能?是她的怒气干的吗?


    神橡树的所有枝叶正在以有史以来最快的速度枯萎,绿色褪去,落叶凋零,树干乌黑,似乎爬满害虫。


    浓浓的黑烟从橡树中心慢悠悠地生出来,像有毒气体一般扩散。


    黑烟里,隐隐夹杂着几缕紫光。


    艾丹上前一步,抚摸着树干,然后转过身来。


    枯树遮住月光,在他背后如同巨鹿之角。


    他的眼睛藏在眉骨的阴影里,模糊不清,嘴角慢慢向上扬起。


    啪、啪、啪。他鼓起了掌。


    “恭喜你,贝利小姐。”他一如既往地用那轻柔的、音乐般的语调说,仿佛这只是一场音乐会的尾声,“你终于,彻底摧毁了神橡树。”


    第35章 除旧迎新 求来一个正常的王子吧!……


    雨过天晴的夜空中还弥漫着水雾, 满月比平日更加明亮。


    阿什琳无法呼吸,后退几步,浑身的血液都变得冰凉。


    她身后的雕像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 似乎有人微微喘气, 低语了一句什么, 但她顾不得管。


    “你在说什么?”


    “啊,很好理解。”艾丹轻快地说,“你记下的乐谱是我写好的,魔法也是我引领的,所以你没意识到也很正常。”


    他围着死去的橡树转起圈,欣赏着他们的“杰作”。“不得不说,这枯萎效果比我想得更有美感。”


    阿什琳后退几步。“你疯了。”


    “记得我说我们的相遇是命中注定吗?我没说错, 你是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出现的。”艾丹说, “我自己一个精灵没法完成这件事, 只有加上森林之子的帮助,才能成功。”


    “不可能,你——”


    “是啊, 我尝试过。魔笛是我拿去的,不是塔拉。她只是抓住了我,因为我的确打破了某些魔法结界。为了堵住她的嘴, 我只好做了桩大胆的交易:帮我保密,换取她母亲的复活。真可惜我当时没有随身备着点遗忘药水, 可以说是失算了。


    “当然啦,三头犬是意料之外的, 我知道它会惩戒罪者,也知道保护层会防止黑暗生物的进入,却没想到你在星月晚会上的魔法会那么强大, 以至于冲破了保护层。”


    阿什琳咬紧牙,精灵骑士死去的模样历历在目,鲜血的味道直到现在还环绕在她口鼻。


    的确是她害死了塔拉。可要不是艾丹,就算她打破了保护层,也不会有三头犬闯入。


    “塔拉的死也有你的错。你们还是朋友!”


    艾丹垂下头,好像很哀伤。阿什琳说不清他是真心难过,还是只是在假装。现在看来,她一点儿也不了解自己的偶像。


    “是我的错,我从未想过让她死……她一直是那么努力,好不容易才成为骑士……”他深吸一口气,“不过,为了大局,有些东西,或许是可以牺牲的,比如朋友,比如原则,再比如……嗯,通常就是这类东西。”


    阿什琳愤怒不已。


    “没有什么值得牺牲朋友与原则,你这个蠢货。”


    艾丹柔和地笑了一下。


    “我和塔拉的关系并没有那么亲密。自从她成为骑士后,就和梅莉娅一样,总对我冷眼相待。”说到姐姐,他的语气更冰凉了些,“换作死的是我,恐怕塔拉也不会有多难过。”


    “我不——我不明白。”阿什琳晕头转向,“‘诺卡利’的意思是生命。为什么会杀死橡树——”


    “光明可以消散,河流可以干涸,生命可以逝去。”艾丹说,“魔笛,一把双刃剑。既能治愈,也能毁灭,纯看你如何使用。死神真是给了我们一项伟大的礼物!”


    “可是——你为什么要——”


    “——摧毁神橡树?”艾丹说,“我想你其实是知道的。那天夜里,其实我已经告诉你了。”


    他当时是怎么说的?


    它的枯萎不是终点,而是开始。


    “你……你觉得精灵们太依赖神橡树了。”阿什琳猜测,“所有精灵都以为魔法来自于神橡树,但你知道它其实来自于创作本身。你认为,只有毁掉神橡树,精灵的艺术才能得到解脱。”


    艾丹露出欣慰的笑容。


    “想要创造新生,必先斩除旧根。我就知道你能理解的。”


    不是这样的,阿什琳心想。


    神橡树是精灵们的信仰,寄托了他们的传统与希望,也是森林女神给予的生命。


    是的,它可以随着时间渐渐老去,养分滋润出新的生命,但它不能粗暴地被斩除。


    这是不自然的,会迎来报应的。


    魔笛依然在阿什琳手里。如果她现在就对着艾丹吹点什么毁灭小曲儿呢?她有这个能耐吗?


    好像看穿了阿什琳的心思,艾丹几乎是腼腆地一笑。


    “很可惜,只有我知道怎么谱写毁灭的乐章。你以为我的大乐师称号只是称号吗?我的音乐是真实的,魔法也是真实的——永远不要小瞧音乐的力量。只要写出合适的曲调,我就能将埃多洛迷宫的古代魔法引入橡树。”


    阿什琳想起了刚刚在音乐中看到的那个入口,现在她明白了。


    那是埃多洛迷宫的入口。


    “黑魔法。”她握紧拳头,“你,精灵王子……你怎么能让迷宫的黑魔法进入伊洛文亚?”


    艾丹轻轻笑了,似乎阿什琳是他一个好问的学生。


    “何为黑,何又为白?别总用非黑即白的眼光看世界,阿什琳。埃多洛迷宫中关押着你做梦也想象不到的力量,而这力量,恰恰是伊洛文亚复兴的关键。


    “所有你听大人说过的‘辛西娅帝国时代的黑暗’,都是错的。辛西娅的时代,是伟大的时代,是幻想的时代,是艺术的时代,是造梦的时代……我们会共同带来这个时代,创造永恒的音乐。”


    阿什琳不敢相信这是真实的。她刚与一个自大狂王子吵完架,现在又发现另一个王子其实是想复兴黑魔法的神经病。


    这世界上所有王子都不是正常人吗?等旅程结束后,她绝对再也不和任何种族的王子打交道了。也许她该出版一本王子避雷指南。


    艾丹利用了她,从头到尾,她都只是他那疯狂棋局中的棋子,唯一的功用就是替他摧毁伊洛文亚最古老的魔法。而她曾经竟然那样崇拜他,被他的音乐、他的声音、他的优雅折服。


    先前好不容易被驱散的愤怒又涌了回来,她感觉自己是一棵熊熊燃烧的巨树,魔力在血管中迅猛冲涌,简直下一秒就要刺破皮肤。


    上一次她有类似的感觉时,还是在昨日酒馆营救被捆绑的卢卡斯,她因担心王子的死活而恐惧、气愤。


    但这回不一样,这回更激烈。


    她甚至觉得,只要她想,随时都可以把眼前这个表情如同看演出一般的精灵撕碎。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她问道,“我们身处花园之中。”


    她聚集起满满的怒火,试着让蔷薇花丛的荆棘攻击艾丹。


    来吧,她在心中大吼,是时候让他认识到森林之血的力量了。她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她是森林。


    然而,荆棘却纹丝不动。


    “嘿,你怎么怎么回事?”她恼火地问,当然荆棘不会回复。


    她又试了几次,结果只是绝望地盯着自己的双手。


    “啊,对了,我刚刚在音乐里顺便把你的森林魔法也短暂地压抑了。不用谢。”


    她这才注意到,她周身都和神橡树一样闪烁着一点紫光,那是艾丹的魔法束缚着她。


    “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她发现自己找不出什么强有力的脏话,这是她下一步应该提升的技能之一,“骗子,小人,黑巫师!”


    艾丹耸耸肩。


    “或许吧,但值得一试。在目睹了伊洛文亚这么大的变化后,我知道必须有精灵做出改变。你可以想象吗,阿什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活在循环的日子里,做循环的作品?


    “自从失去克里夫后,梅莉娅的统治就已经衰败了,灵感没有了源泉,创造不复存在。我的姐姐不再在乎任何活着的精灵,精灵谷彻底封闭。


    “我感受不到任何事了……情绪,情感,灵气,一切都消失不见。那么多次,我恳求梅莉娅打开大门,甚至不是伊洛文亚的大门,只是她自己的房门……她从不搭理我,除非是国家相关之事。她只关心那些早已死去的。她看不见我。”


    “如果你想引起梅莉娅的注意,”阿什琳说,“有的是比杀死神橡树好得多的办法!”


    “那你就错了,阿什琳。精灵的寿命很长,我们不像你们一样拥有那么明确的对时间的概念。时间会治愈人类,但只会麻痹我们。姐姐可以永远无视我的心,除非有什么东西打破她那悲伤的循环。”艾丹轻声道,“我曾一度陷入绝望……直到二十多年前,我终于,找到了他。”


    他仰起头,眼眸古怪地闪烁着紫色的光。


    阿什琳想趁机把魔笛扔进空间背包,艾丹却看透了她的想法,懒洋洋地一挥手。


    紫色的烟雾让魔笛立刻飞到他脚边,被他捡起。


    “哎呀,怎么这么没有耐心?”他又换上一副无辜的表情,“通常在这种时候,你这样正义的小女孩都会让‘反派’把话讲完呢。”


    阿什琳厌恶地摇了摇头,难以想象自己曾经喜欢这个家伙。以后追星真的得注意一点儿了,至少得确保偶像没有绑架粉丝或毁灭世界的爱好。


    他为什么能这样轻而易举地牺牲自己的朋友,为了某个压根不存在的时代,为了空虚的所谓的艺术?


    “我对你那无聊的故事一点兴趣也没有。想知道我的看法吗?你以后可千万别当剧作家,不然观众都得睡着了。”她恶狠狠道。


    “我不过是个想要重获新生的艺术家。”


    “你称不上反派,更别提艺术家了——你就是个疯子。”阿什琳恶狠狠地说,“哦,不对,你是个想得到姐姐注意的可怜小男孩。”


    艾丹故意忽视了她最后那句话。


    “疯子?那叫先驱者。历史上所有伟人在成功之前都被你们这种人称作疯子。”


    她想要逃跑,却感到魔法收紧了,自己动弹不得,只能徒劳挣扎。


    艾丹凑近了些,阿什琳感到更恶心了。


    “想听听我的建议吗?安静听我说,或许你还有机会。刚刚说到哪儿了?对,我找到了……那个人类孩子。叫诺克斯,对吧?”


    阿什琳呼吸暂停。


    “不。”


    “这么说你听说过他,真是太好了。”艾丹似乎真心为她高兴,“实际上,我想我写的音乐太强大了,引起了黑暗的共鸣。我不仅召唤了他,还给了他一些多余的、属于精灵的青春……本来我是想释放辛西娅的,当然那难度有点儿大。


    “我不知道诺克斯具体是打哪儿来的,他是个彬彬有礼、风度翩翩的年轻人,令人着迷……你的那位猫毛王子有时会令我想起他。唉,召唤出黑暗女巫的信徒,真是惊喜啊。他告诉了我不少关于迷宫的有趣知识。”


    诺克斯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他被艾丹的音乐赋予了青春,这就是为什么他在二十年前还能见到巨龙爱苏萨,给她幻化药水,现在却依然是少年的容貌。


    然而他不是龙牙村铁匠诺克斯的儿子吗?那位老诺克斯又是怎么回事?


    小诺克斯可能在撒谎。也许他根本不是老诺克斯的孩子——他甚至不一定叫诺克斯,尽管龙牙村的人们觉得他们长得很像。说到底,他是从外地来的异乡人,一个黑魔法师。


    这是条有用的信息,也是个好谜题,卢卡斯会喜欢的。阿什琳在脑中记上一笔。


    但很快她便意识到,此时艾丹正在将他的故事与阴谋全盘托出,明显是觉得,她会带着他的秘密进入坟墓。这样一来知道任何信息和谜题也没用了。


    如果卢卡斯在这里就好了,她心想,紧接着又批评自己。


    那个尖刻的混蛋又能帮上什么忙呢?要是他是猫还能让艾丹过敏,身为人类只能落得同样被艾丹控制的下场。


    她必须一个人想办法挣脱。现在她既不能仅凭暴动的魔法解决问题,也没法获得他人的指点。


    卢卡斯不在这里,但她的心与头脑都在。


    艾丹到底在她身上下了什么魔法?


    她对精灵的魔法了解少之又少,但可以确定的是,它们就和任何魔法一样有迹可循。


    艾丹是在刚才的音乐中束缚她的,那么想要打破,她必须回到音乐里。


    可是她没有别的乐器……


    阿什琳突然笑起来,一拍脑门。她真傻。


    人的嗓音就是最方便的乐器,而她竟因为自己唱得烂而忘记了。


    她突然大声哼唱起刚才的音乐,音准不比给巨龙哼的要好多少。


    “你在干什么?”艾丹困惑道,再次想动用束缚魔法,可阿什琳那不着调儿的音乐已经奏效了。


    整首音乐整体都快了好几个节拍。她进入了那片树林,来到埃多洛迷宫孤立的入口前,音乐高潮前夕。


    就是这儿,艾丹将魔法放置在她肩上。


    她摸了摸自己的右肩,扯出一条细细的紫色丝线。


    音乐的时空被这条丝线扯开了。


    她回到现实,花园中的所有植物都开始动摇,随着她的情绪与意念扩散,直直冲精灵乐师飞去,没有绕半点儿弯路,每一根都方向精准,速度极快,没有多余的其他植物生长。


    艾丹后退几步,被疯长的荆棘绊倒。他想要扒开植物,却被尖刺刮破手指。荆棘交错缠绕,形成一个巨大的牢笼,把他囚禁其中。


    “再动一下,”她说,“你受伤的就不止是手指了。”


    几枝玫瑰将艾丹整个精灵绑了起来,令他看起来像是情人节的花束——邪恶版本的。


    所有恶劣行径中,她最接受不了的就是欺骗与利用。有那么几秒,她想要接着伤害他,让他为塔拉之死,为橡树之枯,为她白白付出的喜爱付出代价。


    但在这么一个家伙身上浪费魔法完全不值得,她的魔法是会消耗能量的。不能让酒管事件重蹈。


    最后她只是伸出手,荆棘为她让出小小的开口。


    “现在,把魔笛还给我。”


    “很好的尝试,”就算是在笼子里,天鹅也波澜不惊,“可惜都是无用功,你很快就会忘了这一切。”


    “我记性没那么差。”


    “是啊,但喝了遗忘药水后就不一定了。”艾丹笑道,“请原谅,我在你的葡萄酒里动了点手脚。再过几分钟,你就会忘记喝下那杯酒之后的所有事。”


    阿什琳一阵反胃。


    “遗忘药水?”


    艾丹怎么会配魔药?


    就连她,一个从小跟着国家级治疗巫师学习草药的女巫,也不会配遗忘药水。


    接着,一个动作从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塔拉的家,艾丹的手,塞提尔落在柜子上的药剂瓶。


    她还没有开始遗忘,艾丹的确从塞提尔的药品中拿了什么。


    “不错,会配遗忘药水的精灵不多了,但塞提尔是个出色的医师。”艾丹读着她的眼神,“很快,除了我,没有人会知道神橡树真正的死因,也没有人会知道,你到哪里去了。


    “实际上,我会悲伤地告诉他们,你的魔法失败了,与神橡树同归于尽。之后,伊洛文亚将在我与诺克斯的带领下,彻底迎来新的曙光。”


    “您确定吗?”


    一个清晰又熟悉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卢卡斯从雕像绕出来,整个人看起来和刚才一样狼狈,衣服不仅没干透,猫毛也没掉。


    月光之下,微风拂过,漆黑的卷发被凌乱地吹散了,露出他倦怠又英俊的面孔。


    然而再多疲惫与狼藉也无法掩盖他一贯拥有的气质。他眉毛上挑,脸上挂着一丝狡黠的微笑,好像刚刚给整个世界开了一场巨大的玩笑。


    艾丹僵在笼子里。


    “永远不要忘了抬头看看月亮啊,大人。”


    人类王子说着,手指向夜空。


    黑幕之中,银白色的圆月周围,是一道月光彩虹。


    是彩虹通讯。


    彩虹上,是梅莉娅陛下错愕的面孔——


    作者有话说:最近修改了一些前文的细节,然后发现爆字数了……(???)


    第36章 另一张画 画画要注意材料啊!……


    “抱歉打断您的独白, 大人。不过或许您没注意到,女王陛下正在从彩虹通讯在线观看呢。”卢卡斯慢悠悠地说,“梅莉娅陛下, 如您所见, 您的弟弟已将真相一五一十地呈现给大家了。”


    “艾丹, ”梅莉娅不可置信道,“这是真的?你怎么能摧毁我们族人数百年的传统?”


    艾丹的脸扭曲起来。“传统扼杀了我们的灵感,梅莉娅!你太过悲伤,看不清这一点!”


    彩虹中传来另一个精灵的声音。


    “天啊!呃,陛下,需要我……啊,去叫卫兵吗?这……好像挺严重啊。”


    “废话, 泽兰。”梅莉娅恼火地说, “现在就给我去花园。”


    彩虹消失了, 卢卡斯转向艾丹,笑容不见踪影。


    “请告诉我们怎么解除遗忘药水的效果。”他的语气罕见地冰凉。


    “当然,”艾丹迅速认清现状, “前提是放了我。”


    “异想天开。”阿什琳立刻道,“等着进地牢吧,大乐师。”


    艾丹耸耸肩。


    “那好吧, 还有五分钟你就会失忆了。”


    这句话之后,他们三个陷入了一种诡异又尴尬的氛围, 只能等待其他精灵到来。艾丹跪在笼子里,却看不出什么被挫败的迹象。也许他还有别的计划, 阿什琳心想,可无论怎样他现在都被束缚住了。


    “听着,阿什琳。”卢卡斯深吸一口气, “之前的话……我很抱歉。我被冲昏了头脑。”


    阿什琳没有看他。


    “你什么也不用说,马上我就都忘了。”


    “你不会忘的。有什么记不清的可以问任何别的精灵,毕竟咱们刚才吵得如此激烈,整个精灵谷都听见了。”


    阿什琳这下看向他了,表情严肃。


    “开玩笑。我只是想缓和一下气氛。”卢卡斯赶紧说。


    “哈哈,非常好笑。”


    “我想说的是,如果你忘了,可以用魔法共享我们的记忆。”卢卡斯犹豫一下,接下来的话说得比顺口溜还要快,“阿什琳,我是个自私自利、不知感恩的幼稚鬼,以为你的陪伴是天经地义,实际上你完全可以和任何人或精灵去舞会,也没有必要为了我出生入死,就算我真的变成猫了也不能怪你。


    “非常抱歉我说了那些伤人的话,如果你不原谅我或者决定不再帮我,我完全可以理解。请回去找萨诺瓦,我会自己前往北方。”


    阿什琳瞪着他,被最后两句话震惊得说不出话。


    他不是认真的吧?


    这么久了,他应该知道,她不是会随意放弃的人。一瞬间,她又觉得火大:他竟然以为她会让他一个人去北方——她不是已经表明了她会一路走到底吗?而且,她怎么可能错过去见兽人的机会,她最喜欢带毛的东西了。


    卢卡斯那双天蓝色的眼睛诚恳地望着她,嘴抿成一条线,手不断把刚变得干燥一点的前发撩到后面。


    阿什琳真担心,他再撩头发就要和尼古拉斯二世一样秃顶了。


    真是个傻瓜。


    她一时分神,放松了对荆棘的控制。


    艾丹趁机扒开植物,不顾划伤,向花园的反方向跑去。


    他当然知道,想要对抗森林魔法,一定要离大自然远一点儿——现在他周围没有植物了。


    阿什琳和卢卡斯拔腿就追,问题是,他们两个都很难说是体育健将,而阿什琳的长裙显然也不是为追赶罪犯设计的。


    没过多久两人就累得不行,大口喘息。


    她看着身前卢卡斯的蓝色披风,突然停下来,一把拽住他。


    “怎么?”卢卡斯紧张地看了看跑远的艾丹,又看向她,“别让那家伙跑了——”


    阿什琳没说话,直接使劲儿将他的披风扯了下来。


    “嗷!这是借的!虽然是艾丹的,但梅莉娅警告过关于赔偿费的事——”


    她没理他,将披风对准艾丹的背影,狠狠一扔,并附赠一句风元素的咒语。


    披风像一张蓝色捕鸟网一样,精准地落在艾丹的脸上。


    精灵大乐师猛然停下,抖下披风,猫毛已经开始起作用。


    他打起喷嚏,抽了抽鼻子。可惜就算过敏,他也能坚持跑步,也许精灵们每天有着保持体育锻炼的好习惯。


    披风上的猫毛毕竟和真正的猫有所区别,不像先前与三头犬搏斗时对他产生那么大影响。他们追上去,却依然没来得及抓住他。


    艾丹抹了把眼泪,身影逐渐消失在了黑暗中。


    然而猫毛的确拖累了他的速度,至少他被骑士们逮到的概率增大了。


    “把他交给梅莉娅吧。”卢卡斯说,“他又能跑到哪里去呢?现在整个伊洛文亚都知道他的计划了,全城的骑士都在搜罗他,逃跑无异于自欺欺人。”


    “但是我见识过艾丹的音乐魔法了,魔笛也还在他手上,他还有机会做出别的举动。”阿什琳皱眉道,“比如说——”


    “比如说?”


    这时,阿什琳突然觉得有些迷茫。


    她和卢卡斯站在这儿干什么?上一秒,她还在宴会大厅喝酒呢。


    “阿什琳,”卢卡斯焦急地说,拉住她的手,“快对我们使用记忆共享咒。”


    “什么?”


    “没时间了,快!”


    她只好照做。这回,她从卢卡斯的视角又得知了整个事情经过。


    记忆共享算是心灵魔法中比较客观的一种,她无法知晓卢卡斯的心理,只是从他的记忆中明白事情发生的经过。


    卢卡斯蹲在雕像后面,在艾丹揭露一切之前便利用月光彩虹低声联系了梅莉娅,并告诉她在得知全部真相之前,先不要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


    彩虹通讯的画面是模糊的,但声音一清二楚;梅莉娅什么都没落下。艾丹说的每个字,她都听见了。


    “你刚刚正在试图告诉艾丹还能做什么。”卢卡斯提醒。


    阿什琳拍了拍腿。


    “对!诺克斯!他和诺克斯是盟友,记得吗?”


    “那么这是艾丹唯一的出路。”卢卡斯说,“联系诺克斯。你觉得他们会怎么联系?文字传输咒?”


    他们对视一眼,那么信纸肯定在艾丹的房间。


    艾丹的音乐有魔法,现在手里还有魔笛,或许他无法打败梅莉娅的所有部下,但绕过几个守卫进入自己的房间并非不可能。


    他不住在主殿,而是在水晶塔旁边的另一座小宫殿里,梅莉娅的精灵需要花一阵时间才能赶到。


    目前,他们说不准艾丹知不知道诺克斯也在寻找魔笛,但等梅莉娅在他的房间抓住他时,很可能诺克斯便已知晓一切。


    阿什琳和卢卡斯来到艾丹的住处,毫不意外地发现路上所有守卫都倒在地上,昏昏大睡,鼾声连连。


    艾丹把他们都催眠了。


    门上了锁,但毫无用处。


    因为,那是一扇木门。


    所有以植物为原材料的东西,对阿什琳来说都是帮助。


    一想到艾丹,这个大名鼎鼎的偶像,竟然骗了她这么久,还声称自己迷恋她,并与她共舞,阿什琳不禁怒火满腔。


    他们辛辛苦苦一路赶来,甚至有精灵死去,到头来却把所有时间都浪费在一个因丢了灵感而丧心病狂的乐师身上。


    她这辈子还从未认识过这样厚颜无耻的人——或精灵——呸,管他呢!


    她眼中绿光一闪,木门便应她意念炸飞,木片洒满地面,连卢卡斯都被惊得一跳。


    “你还真是位开锁大师。”卢卡斯望着木屑,语气讽刺,“这下艾丹肯定不知道我们来了。”


    “闭嘴。”


    “好的。”他反应迅速。


    鉴于开门开得太炸裂,他们一点儿也没有试图掩盖进屋的动静,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


    银发精灵正对着书桌前的几张纸,若有所思。


    “走投无路了,大人?”阿什琳说着,让窗台上所有盆栽都冲艾丹生长,“听我的,把魔笛还给我,好好回主殿和姐姐叙叙旧吧。”


    他们完全处在上风:阿什琳的魔法植物速度极快,操控也比以前精准多了,而艾丹若想用音乐打败她,恐怕还得演奏一会儿。想要控制他轻而易举。


    艾丹却像没看见他们一样,专注地望着书桌。


    “七、十七、七十……”他用一种梦幻的语调说着,“无论哪种七,都是充满了魔力,不是吗?”


    “啊,也许他终于彻底疯了。”卢卡斯耸耸肩,“直接拿下他吧,阿什琳。”


    阿什琳点点头,植物立刻向艾丹冲去,精灵乐师却灵巧地一钻,暂时躲过,轻轻抬起手,手里是一张纸。


    起先,她以为那是文字传输用的信纸。


    “我要是你,就不会这么冲动,阿什。”


    阿什琳一阵反胃。


    “别叫我阿什。”接着她看清了那张纸,上面没有字,而是一幅画,“等等,那是……”


    “是的。”艾丹开心地笑了,“又是我们不守规矩的劳瑞尔的作品之一。”


    他又离得近了点儿,阿什琳这下看得更清楚了:他手里拿的,正是那天阿什琳在劳瑞尔的画室中看到的速写。


    卢卡斯的速写。


    画中的他在主殿中向梅莉娅承诺会献上礼物,自信而优雅。


    “不会吧,”卢卡斯是他们三人中最惊讶的,“这是我?”


    阿什琳不耐烦地摆摆手,此时她唯一的愿望就是尽快用植物把这个乐师勒死。


    “一幅卢卡斯的画罢了。你想说什么?”


    “不只是画。”艾丹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卢卡斯·德维尔……你今年刚好要十七岁了,是不是?”


    “那又如何?”卢卡斯问道,随后眉头一紧,“不,你不会是在暗示……但是艺术与年龄的关系只是精灵的规矩,人类不受影响。”


    “那你就错了。自从你们踏进伊洛文亚,就一直受到精灵魔法的影响。对精灵来说,七十岁前的灵魂尚未成型;而对人类来说……”他微微一笑,“这个数字就可能变成了七岁,又或者,十七岁。卢卡斯的灵魂可能已经稳定了,也有可能即将稳定,就差那么一点儿——谁知道呢?你们敢冒这个风险吗?倘若我现在撕毁这张画,你们又怎么确定,卢卡斯会不会有一部分灵魂出现问题?”


    阿什琳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怎么也没想到,艾丹竟然会用劳瑞尔一时兴起给卢卡斯画的速写对付他们。


    的确,他们无法确定他所言真假。历史上有哪个人类在精灵谷时灵魂被数字七影响了吗?


    她看了看卢卡斯,他似乎也十分迷茫,一个劲盯着自己的速写看,好像很不习惯在别的地方看到自己的脸一样。


    这回他们不能再比速度了;在阿什琳的藤蔓攻击之前,艾丹就可以撕碎卢卡斯的速写。


    “没错,”艾丹满意道,“放下魔法,不然我就撕掉他的灵魂!”


    就在这时,一阵混乱的脚步传来。造型夸张的红头发精灵冲进房间,火烈鸟面具掉在地上。


    她举着一根铅笔,对准艾丹:“不许动!”


    “呃,劳瑞尔,你在用铅笔威胁他。”卢卡斯指出。


    “那可是我最特别的作品!我甚至只是在莎草纸上就完成了,千万别动!”劳瑞尔挥舞着铅笔,“我刚从宫殿里看到你们你追我赶的,就知道要出事——果然,艾丹,你竟然想撕毁我的得意之作。”


    话音一落,卢卡斯动作却放松起来,悠闲地点了点头。


    “没关系,大人,您撕吧。”他以谈论天气的口吻说。


    阿什琳和劳瑞尔同时惊讶地转过头:“什么?”


    艾丹则眯起眼睛。


    “你确定?”


    卢卡斯对阿什琳说:“直接束缚他,阿什琳,别犹豫。”


    她正要奇怪这是怎么回事,他冲她挤了挤眼,口型说了一个词:


    植物。


    然后又坚定地看向自己的速写。


    阿什琳不到一秒就心领神会。


    劳瑞尔说卢卡斯的速写用的是莎草纸。


    莎草纸的原材料是莎草的内茎,也是植物的一部分。


    就算艾丹撕掉速写后,卢卡斯的灵魂出了事,阿什琳也能将速写复原。


    于是,所有事情都在同一时刻发生。


    阿什琳的魔法狂野地喷涌而出。刺啦一声,艾丹狠狠地将画纸一撕,劳瑞尔撕心裂肺地大叫一声。常青藤捆住了精灵大乐师,画上卢卡斯破碎的脸轻轻飘落。


    真正的卢卡斯大叫一声,面色变得惨白。


    “怎么了?你还好吗?”阿什琳将艾丹身上的藤蔓抽紧,魔笛塞进空间背包,回头看向人类王子。


    “我很好!”他的声音听起来完全不像他自己,“只不过——天啊,太可怕了!”


    “什么可怕?”阿什琳摸不着头脑。


    卢卡斯夸张地挥舞双臂,示意周围整个环境。


    “一切都太可怕了!我受不了了——快带我离开这儿!”他称得上是泪眼盈盈,“我不能再失去你了,阿什琳!”


    阿什琳瞪着他,好像在观看灾难现场。


    这,是她迄今为止见过的最恐怖的画面之一。


    他睁大蓝色的眼睛,眉毛向上斜,恳切地望着她,简直硬生生地从猫类转为了狗。


    绝不是卢卡斯本人。


    第37章 猫耳少年 “你……摸摸你的头顶。”……


    一时间, 阿什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放声大笑。


    “看来我是对的,”艾丹被绑着还是很淡定,一副看戏的模样, “卢卡斯的灵魂也没成型呢。劳瑞尔的神来之笔抓住了他的从容, 现在他的所有冷静都消失了。


    “有意思!如果你抹去一个人灵魂中的某些特质——甚至是重要特质, 那么他还是原来这个人吗?如何定义这个范围呢?”


    卢卡斯看起来的确像要哭了,可怜兮兮的。现在他开始疯狂兜圈子,躁动不安。


    阿什琳赶紧集中精神到速写的碎片上,复原。她在心中默念。


    碎片颤颤悠悠地升到空中,好像很害怕,尝试着黏在一起,结果一碰到对方又闪电般散开了, 七零八落地回到地上。


    “这是什么?”卢卡斯惊恐地问, “这些纸片会杀了我们的, 阿什琳!”


    他扯住她的衣角,如果他现在有尾巴,肯定会摇摆起来。


    阿什琳真希望自己有什么东西能够记录王子殿下的这一刻。


    “好了, 乖。”她拍拍他的头,“我这就消灭碎片。”


    她重新将注意力汇聚在纸片上:“我说,复原!”


    碎片们一惊, 匆匆忙忙地排好顺序,像一列士兵。阿什琳抬起手, 绿光终于令它们黏在一起。


    “好点儿了吗,殿下?”她问道。


    卢卡斯的身体猛地一晃, 他扶上桌子稳住自己,揉了揉眼睛,看向别处, 似乎有些尴尬。


    “好多了。刚才的事就当没发生,谢谢。”


    “不客气,我会永远在内心深处帮你记住这一幕的。”阿什琳说。


    劳瑞尔拾起那张速写,抱在胸前,大大松了口气。


    卢卡斯则装模作样地检查起艾丹的桌子,就像一只跳墙失败的猫。现在和她之前认识的那个人(或猫)没有任何区别了。


    “好消息,没有文字传输信纸。咱们来的很是及时。”


    “诺克斯会知道的,”艾丹说,阿什琳真不知道他哪儿来的自信,“他会回来救我。一切都还没有结——”


    “结束了。”


    这时,一个声音响起。


    艾丹终于收敛笑容。


    卢卡斯的身后,站着梅莉娅女王和精灵骑士。


    “梅莉娅……”


    “逮捕他。”梅莉娅面无表情地说。


    骑士们押着艾丹离开。梅莉娅瞥了两个人类一眼,没有说话。


    劳瑞尔不知所措地站在两个人类中间。


    “呃,我想你们需要点儿私人空间?”她挥了挥速写,嘟囔着离开,“真是个精彩的故事……现在我的两个童年好友都不在了……”她倒是看得挺开。


    夜色中,只剩下他们两个。


    望着艾丹远去的背影,阿什琳感到一阵难过。


    不是为艾丹。


    先是为梅莉娅。她各种意义上地失去了所有家人,唯一的弟弟也背叛了她。


    做一个孤独的永生女王是什么感受?她无法想象。


    而接着又为她自己。


    她曾花了那么多时间去喜欢这个精灵的音乐,她曾真的把自己的心灵托付给那些旋律。


    可经历了这些之后,她该如何再看待那些乐谱,那些曲调呢?当她再一次听到《树妖与少年》,会不会永远失去过去的快乐呢?


    她痛恨艾丹,痛恨他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变成一种恶心的回忆。


    她小时候向往的外面的世界,的确充满绚烂的魔法,可现在她终于清晰地明白:黑暗与其共生,而她与这些黑暗愈来愈近。这和她想的并不完全重合。


    在她的幻想里,旅途永远都是自由且浪漫的。


    在龙息山时,一切都还不一样。龙晶石洞窟只要直面恐惧就能破解。龙与人类、精灵一般是智慧的种族,只是被世人误解,小龙爱苏萨不过是个缺爱的宝宝。


    在那里,纯净的魔法依然有效,共鸣的情感还能拯救。


    可一向美丽高贵又纯洁的精灵,却也会被迷宫的黑魔法蛊惑,而他们竟然掉以轻心。


    当她看不清真相,看不出阴影时,她的那些感情又有什么用呢?


    要是她从一开始就敏锐地关注到艾丹的异常,要是她不那么神经大条,被自己的偶像蒙蔽双眼……塔拉或许能活下来,神橡树也不会这么突然地死去。


    她已经强大到能够独自面对远比龙要恐怖得多的东西了么?


    阿什琳不能肯定。


    或许,要不是卢卡斯,她现在已经是个什么都忘了的傻子了。


    “总得来说是好结局,对吧?”这时,卢卡斯故作轻松地说,声音和刚才一样有点儿紧张,阿什琳猜这也是他内疚的一部分,“除了对那棵树来说,它现在可真是件暗黑风艺术品。”


    阿什琳白了他一眼。


    她望着那张苍白、疲倦、不安的脸,思索究竟是该打他一拳,还是给他一个拥抱。


    “不合时宜?”他局促地问,“我的意思是,大家都活着。除了树。不,还除了塔拉。不对,我在说什么?”


    他突然显得不那么会说话了,一点也不像赫利安城的王子,就是一个普通的青少年。


    第一次见到卢卡斯时,他刚刚病好,在床上拥抱母亲,给了阿什琳一个虚弱但温柔的笑容。当时他那双蓝眼睛显得那么那么遥远,那么梦幻,就算他们身处同一室,却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现在,他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令阿什琳感觉他是个活生生的人。


    之前她也对卢卡斯强调过,身份与阶级对她来说不是成为朋友的栅栏。的确,她没有说谎:她关心他不是因为他的身份,而是因为他本身。


    可直至这一瞬,她才蓦然察觉,内心深处,无论朋友与否,他一直是一个“王子”——一个与她的生活截然不同的人,一个除了被迫而行的旅伴外再无关联的人,一个活在人们的低语中、活在泛黄的书页里、活在河湾少女幻想中的人。猫的意外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当然,作为贵族,他和阿什琳以前在河湾村认识那些男孩都不一样。那些孩子只会嘲笑她,拿她开女巫的玩笑,在她的神学课本里放毛毛虫,或者趁她午睡时剪掉她的头发。


    相比之下,卢卡斯高贵文雅,又带着点可爱的恼人。这很不错,但并不意味着什么,只能说明他成长环境优渥。若非那场荒谬的治疗意外,他们甚至永远都不会有交集。她会一直在狐尾河湾跟着萨诺瓦学习、做草药,而他也会在宫廷当一个越来越尊贵的皇室成员。


    此时,他们却呼吸着同样的空气。他的慌张,反而令她爽朗起来。


    倏然间,她觉得他们两个中有什么东西悄然变化,可她说不清是什么。那是一种极其轻微和浅淡的感受,几乎可以不计。


    他们目光交汇,他漂亮的眼睛和最初一样蓝,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生动。


    她听到自己的心欢喜地跳了起来,但她的心明明从来没有停止过跳动。


    卢卡斯叹了一口气,不安地把头发顺到后头,移开目光。


    “对不起。忽略我吧,阿——贝利小姐。我这就安排皇室来接你,明天一早你就可以回家了。”


    阿什琳本来都打算抱他了,结果听到这话不得不转变了思想。


    “‘贝利小姐’?我什么时候又成了‘贝利小姐’了?”最后,她问道。


    “嗯,”卢卡斯抿着嘴,眨眨眼睛,好像这就显得无辜了一般,“大概从我冲你大喊‘白痴’开始?”


    “你才是那个白痴,你知道吧?”


    卢卡斯干巴巴地笑了一声。


    “再同意不过。”


    “还是个自大狂。”


    “说得太对了。”


    “一个混蛋。”


    “等等,这好像有点过分了吧?”


    “我也有错。”阿什琳撇了撇嘴,“唉,说到底所有事其实都是我的错。我差不多每件事都做错了。如果我没有被艾丹蒙蔽双眼——”


    “不,是我的错。”


    “你听我说——”


    “好了。如果我们要在这儿为了谁错得更多而争吵的话,那才是真的可笑。”


    阿什琳表示赞同。


    “回家后我们可有事干了,”她说道,“要卖掉二百七十多本乐谱呢。”


    卢卡斯做了个鬼脸,而阿什琳嘴角上扬,完全止不住笑。


    他们初遇时她还担心冲王子做鬼脸不合时宜,其实王子也会做鬼脸。


    “那可真是一大笔钱啊,父王说不定会就此对我改观呢。”他忐忑地看了阿什琳一眼,“嗯,说到父王,我绝不会让他知道你施咒失误的事的,我之前说的那些关于他会以为你谋害王子什么的鬼话你就统统当没说过。咱们明天分开之后,你也不要和其他人透露黑巫师的事,不然传到父王那里,你们巫师都要遭殃。”


    “等等,”阿什琳又好气又好笑,“分开?你不会真以为我会让你一个人上路吧,一只猫怎么可能给自己解咒?”


    “呃,你的确没有反驳啊。”


    阿什琳没忍住,还是在他肩上给了他一拳,在没受伤的那侧。


    “嘿!”


    “有一件事你没说错。”阿什琳叹了一口气,“我想我的确对冒险有点……乐在其中了。当然,不代表我喜欢三头犬、黑暗迷宫和黑巫师。我只是指这种新奇的体验本身。


    “我一辈子都住在狐尾河湾,那儿的景色和故事都有限,当我离开后才发现这个世界究竟有多大。你是王子,我不指望你能理解……”


    “实际上,我相当理解。”卢卡斯轻声道,“我也是。”


    阿什琳抬起眉毛。


    “你?”


    卢卡斯摊开手。


    “谁小时候没做过梦?我以前想过当海盗,当吟游诗人,还有当游侠。后来我发现我其实只能当王子,挺扫兴的——我既无法成为受人尊敬的国王,也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


    说这话时,阿什琳注意到卢卡斯身上发生了某些变化。


    她震惊地后退两步,瞪大眼睛。


    卢卡斯误会了她的举动。


    “好吧,我又说太多了。你是对的,我太自私了,不该说这么多自己的事——”


    “不是的,卢卡斯,”阿什琳摇摇头,“你……摸摸你的头顶。”


    “我的头顶?”他困惑地伸出手,摸到那东西后,脸色骤然一变,“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他凌乱的黑发上,多出来两只黑色的猫耳朵。


    毛绒绒的——


    作者有话说:卢卡斯的那句“不合时宜”,更地道地说是Too soon?——悲剧发生后玩笑开太快,并且也不好笑(。)


    最近给前文(很靠前)修改了许多细节


    第38章 诅咒加深 四只耳朵加一条猫尾巴~


    阿什琳坏笑起来,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迅速摸了几下,手感极佳。


    卢卡斯像真正的猫一样弹跳起来,猫耳贴向后面, 手把黑发顺到人耳后。


    现在他有四只耳朵了, 简直和兽人一样。四只耳朵的听力是怎么运作的?要是现在她大喊大叫, 会不会把卢卡斯吵到耳聋?


    “你干什么?!”


    “好了,扯平了。”阿什琳庄重地说,“卢卡斯·德维尔,我郑重宣布,你我之间的往事一笔勾销。”


    接着,她注意到他身后也有东西在动。


    “你在看什么?”卢卡斯怀疑地问,“就像我长了条尾巴似的。”


    阿什琳做了深呼吸, 纯粹是防止漏出大笑。


    “嗯, 这是你目前为止说过的最聪明的话了。”


    卢卡斯僵硬着, 缓缓地将手伸向身后,意识到自己摸到什么之后,猫耳向头发贴得更紧了。


    一条猫尾巴。


    “神啊。”他愁容满面, “我亲爱的女巫小姐,你确定自己不小心诅咒时没有加入什么个人恶趣味?”


    “我庄严发誓完全没有。”阿什琳严肃地说。


    但这严肃没能持续太长时间,空气都被她剧烈的大笑吓得一抖。她笑到肚子疼, 好不容易喘过气后,扶着腰起身, 新奇地拽了拽那条尾巴。


    卢卡斯无奈地看着她。


    “对对对,很好玩。”他敷衍道, “你有什么解决方案能缓解该症状,大魔法师?”


    “让我想想——啊,一起去北方去拿到兽人花环, 怎么样?你瞧,现在你也变成兽人的样子了,前往兽人领地再合适不过。”


    “真是天才。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然而话音刚落,他的猫耳朵却不受控制地胡乱抖动起来。他整个猫人一机灵,扶住身后的墙。


    “完蛋了,”他悲观地说,“森林女神的话已经开始奏效!我就要——”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变成了真正的黑猫。


    “变成猫。”他用猫语补充。


    可现在依然是晚上,距离太阳升起还有好几个小时。


    “天哪,我不会就这样变不回来了吧!”他恐惧地踱步,“是不是没过多久我也就失去思考能力了?”


    “别担心,可能这只是个意外,毕竟刚才你灵魂的一部分都被撕碎了,明天可能就会恢复。”


    卢卡斯不是很信服:“希望如此。”


    阿什琳向他保证:“解决伊洛文亚的事后我们立马就出发。我不会再随便和路人跳舞浪费时间了,我发誓。”


    “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卢卡斯很快地说,“我无权干涉。现在没有谁欠谁任何事。当然,我还是建议你下次挑一个更风趣的舞伴,这个太乏味了。”


    “是吗?大乐师作为黑魔法幕后主使依然算‘乏味’?”


    “反正没有某只猫有趣。”


    阿什琳假装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嗯,那肯定不是你。”


    他们一同大笑起来,笑声被秋日的晚风卷到很远的地方,比音乐更加悠扬。


    远处,不知从哪,传来优美的琴声。


    可能是想要接着假面舞会跳舞的精灵,可能是熬夜练习的乐师学徒,也可能……完全不重要。


    阿什琳下定决心,不能让艾丹毁掉她对音乐的美好回忆。当她听到那些音乐时,它们就是属于她的了。


    一个疯子乐师不能改变任何她的热爱,她还是她,音乐还是音乐,魔法也还是魔法。


    就让她那猫毛过敏的偶像一边凉快去吧。


    ————


    最近缺的觉实在太多,阿什琳直到中午才起床。这本来就是她在狐尾河湾时的习惯,因为萨诺瓦起得比她还晚。


    许久以来的第一次,她整夜无梦。


    萨诺瓦也给她回了信,不过比之前都要短,字迹清晰了许多,可能他终于开始学习书法了。


    亲爱的阿什琳:


    真是抱歉,我竟然忘了信纸在哪里,方才收拾房间才看到你的消息。很高兴告诉你,我的身体非常好。


    不知道晚会是否顺利?恕我对精灵的艺术魔法了解甚少,爱莫能助。


    对于你的父母,我只能猜测,森林之血是从母亲传向女儿,你的母亲大概也是一位森林女巫。然而你也知道,他们生活在禁魔时代,很可能遭受猎巫运动迫害,在逃亡途中将你藏至森林。


    至于“驻西饮泪”,我的确在这段时间翻找了不少关于泪水的传说,有一个故事引起了我的兴趣:几百年前,曾有一个名叫费尔南多的游侠,用自己的泪水博得了月亮的同情。


    然而这是个模糊不清的故事——甚至难以称得上为故事。它有上百种版本,毫无寓意与逻辑。唯一有价值的地方恐怕就在于,泪水是与月神相关的。费尔南多的身份也颇有争议。


    最近我在忙着处理河湾村的一些疾病,有点棘手,如果你们想进一步调查,我建议你们去王城的图书馆查找资料。


    最后,空间剪刀,你只用在上面用炭笔画几个符文,我在信纸背面已经为你画好。


    祝你一切顺利!


    爱你的,


    萨诺瓦


    阿什琳按照萨诺瓦的指示,给空间剪刀画上符文,这下她可以从家中自己的桌子上拿东西了。


    当然,空间剪刀并非万能,她只能摸到自己的桌子,找几张纸笔什么的。其实她压根不记得走之前的桌子上有什么,但像她这样的记忆力,给空间剪刀充点能量总归有备无患。


    她打开窗户,山雀可爱地叫着。伊洛文亚的阳光洒在脸上时,她感到一阵留恋。


    在经历了这么多后,伊洛文亚的美丽没有丝毫减退,神橡树的死亡没有完全挫败精灵的灵感与气势,而艾丹计划的失败,令迷宫的黑魔法止步于橡树之死,无法再进一步。


    梅莉娅将艾丹的罪证放给了所有公民,只有他是精灵们仇恨的对象。


    实不相瞒,这个精彩的故事还在艺术家中激起了不少火花,尤其是劳瑞尔,毕竟她自己也参与了故事。


    “告诉我所有细节。”前往主殿的路上时,她激动地拿起笔记本,从头发里取出一根炭笔,“两个男孩为你大打出手了吗?你在音乐里看到了什么?艾丹到底是怎么想的?”


    “第一,当然没有!第二,其实我不记得了,因为后来遗忘药水发挥了作用。至于第三……”阿什琳一笑,“你可以去地牢亲自拜访他。不过劳瑞尔,还有件事我要拜托你。”


    “没问题。但你也别太信任我了,我记性不是一般的差。”


    “答应我收好你所有的违规画作。”阿什琳说,“你画的卢卡斯王子可差点令艾丹逃过一劫。”


    劳瑞尔立刻换上最严肃的表情。


    “如果你实在担心,我可以把他的脸涂掉,这样就不是卢卡斯的画了。”


    阿什琳知道,故事还没有结束。


    她还剩一件事没做。


    神橡树虽然死去了,但森林女神的礼物不能消逝,不然会打破平衡。精灵们需要某种新的标志,新的寄托,建立于旧的土壤之上。


    而她,阿什琳,可以成为它的创造者。


    希达的藤蔓雕像。


    阿什琳依稀记得,希达的灵魂与藤蔓融为一体。她不确定这是怎么发生的,但绝非偶然。


    她站在她的作品面前,屏息凝神,绿色的魔法从她手心中自然地流淌出来。


    等她再次睁眼时,伊洛文亚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纯白色的空间。


    精灵小女孩站在中央。


    “阿什琳。为何唤醒我?”


    阿什琳扬起眉毛:“这么说你现在住在我的作品里,公主?”


    “可以这么理解。”


    “我有任务交给你,”阿什琳认真地说,“希达,神橡树已经死去,但精灵的魔法与艺术依然活着。它们需要一样神橡树这样的象征物来支撑,作为……精神支柱。我希望你能让你的雕像成为这样东西,和曾经的神橡树那样,守护伊洛文亚。你能做到吗?”


    希达久久凝视着她,点了点头。


    “我想我可以。”


    语毕,她们两个都开始发光,直到绿色和白色的光充盈着整个空间,最终涨破,将阿什琳送回现实。


    希达的藤蔓雕像里,光芒若隐若现,既不像先前与她灵魂对话是那样如同灯笼,也不像她沉睡后那般死寂,而是陷入某种平衡之态。只要有重要的精灵呼唤,她就可以随时醒来。


    “你做得很好。”梅莉娅的声音从阿什琳身后传来。


    精灵女王看起来和阿什琳初见那次别无二致,只是更加疲惫了。然而就这样疲惫的脸上,竟勉强扯出一个微笑。


    “我很抱歉。”阿什琳下意识地说。


    “为了什么?”


    “为你的失去。克里夫、希达、艾丹……他们都是你的家人。”


    梅莉娅目光游离。


    “是啊。但身为女王,恐怕还有比一味哀悼失去重要得多的事情。死神赐予我礼物,只是为了让永生者瞥见灵界一角,更加珍惜现生。”


    她们就这样在希达的雕像面前站着,直到落日最后的余晖隐没西山。


    金红色的光勾勒着伊洛文亚那些曲线型建筑的边缘,仿佛一道开始灵验的魔咒。


    阿什琳推开卢卡斯的房门,然后才意识到自己忘了敲门,于是又退回去敲了几下。


    “卢卡斯,是我。是时候出发啦——”


    她止住话头。


    阳光已经完全消失了,但房间里的,依然是一只黑猫。


    “我想,昨天晚上的突变不是意外。”黑猫沮丧地说,“诅咒真的加深了。”——


    作者有话说:国庆多更一下[加油]


    这章和上一章其实是同一章


    第39章 阵阵呼噜 “我要练习魔法把你变成狗!……


    兽人森林位于偏远的北境, 伊洛文亚已算是离得最近的魔法国度——除了矮人矿城外。传说矮人也住在北方,但他们不怎么露面,地图上压根没有画矮人矿城的位置。


    阿什琳对这些狄亚斯境外的魔法生物了解都少之又少, 实际上, 精灵算是她最了解的一种——毕竟她曾经是某个精灵乐师的粉丝。


    萨诺瓦潦草地讲述过, 很久很久以前,在黑暗女巫辛西娅兴风作浪、分裂大陆之前,大陆曾拥有一个统一的名字:埃忒里翁。现在已经没有人会这么叫了。那时狄亚斯只是埃忒里翁一个不起眼的人类城邦,是埃忒里翁的众多城邦之一。那个时代被称作黄金时代,人类与魔法生物的关系还没有这么遥远,狄亚斯与精灵谷、兽人部落、矮人矿城都有着繁荣的贸易与文化往来。


    而魔法,则是不同种族交流的最强纽带。


    其实, “魔法生物”这样的叫法是不准确的, 因为人类也可以学习魔法, 而别的生物也不一定有魔法天赋。这么叫只是因为人类觉得他们需要与其他生物区分开来——在别的种族里,并没有这样的称呼。


    小时候,阿什琳并不认为自己“有天赋”, 她一直觉得她和其他孩子没什么不同,她掌握的那些魔法都是从萨诺瓦的草药学笔记里学来的。


    那些突然长出来的植物,比起神之后裔的天赋爆发, 更像是没用的意外。萨诺瓦从没有说过她有天赋,河湾村也没有其他巫师, 堂区学校的孩子都不喜欢魔法,而她本人呢, 对那些讲魔法的长篇大论的著作从不感冒,所以她也从没在意过。


    萨诺瓦虽是桑托里斯的后裔,也因出色的治疗手段鼎鼎有名, 但并非宫廷法师,因为他更喜欢狐尾河湾的风景。


    “宫廷法师都是玩弄人心、耍把戏的魔术师。”他曾如此评价,“最终他们只是想挤进御前会议的位置,当领主甚至是国王耳边嗡嗡的苍蝇之一。”


    阿什琳也许算不上什么学霸,但在萨诺瓦那不靠谱的教导下,她也清楚,不同种族的魔法特质不完全相同。比如说,人类魔法的基本构成是四大元素,相对而言比较均衡,没有强烈的元素或神明倾向性;精灵是公认的魔法天赋较高的种族,他们的魔法与艺术密不可分;矮人的魔法扎根于与矿石与土地,与机械融为一体,但作为无神论者,他们的魔力并不强大,很少有出名的矮人法师;崇尚武力的兽人,则是魔法最薄弱的,只有兽人祭司才有魔法,普通兽人都没有。他们的魔法,主要来源于对原始森林的崇拜。


    这也是为什么阿什琳对他们接下来的旅程充满期待。


    精灵们已经相当热爱森林女神了,兽人对森林的狂热则更是深之又深。以前阿什琳从没细想过这件事,但现在她是森林之子,血管中流淌着真正的森林的魔血。和毛绒绒的兽人们打成一片,想必不是什么难事。


    这么一想,她有点飘飘然。想象一下所有兽人都摇着尾巴围着她转吧!


    兽人部落在地图的位置很明显,但分为了很多片,大概是不同部落。


    这一回,阿什琳和卢卡斯没有龙这么作弊的交通工具了,也不知道爱苏萨和扎克环游世界到了哪里。从伊洛文亚前往兽人森林,就算骑马也至少要一周多的时间。


    正当他们在思索如何请求梅莉娅为他们赠与两匹小马(“或者独角兽。”卢卡斯提议)时,一个精灵骑士牵着两匹非常熟悉的马出现了,一只是金棕色,一只是纯白色。


    “巧克力和奶油!”阿什琳欣喜地扑上去,抚摸着小棕马的鼻子,巧克力热切回应着她,“哦,我想死你们了!”


    她从包里翻出两条苹果干,小马们快乐地吃掉。


    “你是怎么找到他们的?”卢卡斯蹭了蹭小白马奶油,问道。


    “很容易,”梅莉娅从骑士身后走出来,“我们通过阿什琳精灵斗篷上的魔法追踪到了龙牙村的农场,找到了这两个小家伙。说到你的精灵斗篷——”


    她转向阿什琳。


    “恐怕它不仅仅是精灵斗篷。实际上,它是融合了精灵纺织魔法与矮人材料的斗篷,我想这就是为什么它能救你一命。


    “它本是精灵与矮人为抗击巨龙合作制成,不知怎地传到人类龙战士手中,现在又到了森林之子身上,既救了你的命,也救了伊洛文亚。可以说没有它,恐怕现在精灵谷已经被我那糊涂的弟弟和黑魔法联手污染了。命运就是如此神奇。”


    阿什琳本想说,她那弟弟可不止“糊涂”这么简单,可是场合不太对。


    她低头望着自己绿色的斗篷,然后下定决心一脱,递给梅莉娅。


    “现在它又是属于精灵的了。”阿什琳认真道,“就当是……为了塔拉。如果今后还有三头犬之类的怪兽出现,斗篷会救你们一命。”


    梅莉娅睁大眼睛,但还是接过斗篷。


    “这是个慷慨的举动,阿什琳·贝利,斗篷可能在日后还会帮助你,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相当确定。我想没有魔法衣服我们也可以成功的。”


    他们还是从精灵那里得到了相当充沛的补给。杏仁饼干、苹果、奶酪,一把银匕首,以及干净清爽的新衣服——虽然没有魔法,但也足够。卢卡斯甚至得到了一盒小鱼干和河虾米。


    “我才不吃这些呢。”起先,他不屑地说。


    但阿什琳注意到,一上路他就吃得起劲儿,不到中午虾米就吃光了。


    “我要是你,就不会把小零食吃得这么快。”阿什琳说,“想想看,等你好不容易从冒险回到宫里,国王王后和公主却发现你竟然变成了一个胖子——”


    卢卡斯差点儿从马背身上翻下来。


    “你再说一遍?!”


    “我说,今天天气真好啊。”阿什琳用手挡住阳光,装出一副欣赏蓝天的模样。


    “侮辱王子是可以判叛国罪的。”卢卡斯警告道。


    “我很期待,殿下。”


    第一个晚上,他们随意在路边找了家客栈住下。卢卡斯本来还心存侥幸,期待夜幕降临能变回人形,结果依旧无事发生。


    客栈算比较干净的,人也不多,种族混杂,对女巫的进入没有异议。几个人类商人在麦芽啤酒后讨论生意,一群兽人坐在最靠外的位置掰手腕,有一个狼人,一个豹人和一个鹿头小孩。


    老板是个离开矿城的矮人,棕红色的大胡子里塞着面包屑。


    “你们要去北境,小女巫?”矮人擦拭着酒杯。


    “是的。”阿什琳将金币掏出来,“有什么建议吗,先生?”


    矮人哈哈大笑起来,胡子中的面包屑掉了几粒。


    “建议?建议就是不要去!尤其在这个年头……寒爪林那边儿混乱得很呐。”


    “寒爪林?”


    “就是兽人森林中的一个部落地区,最著名的那个。听说过吧?”


    阿什琳摇了摇头。相比起神奇美丽的精灵谷,兽人部落对她而言遥远太多。


    “寒爪林是最大的兽人部落聚集点。”卢卡斯用猫语解释,“试炼就是在那里举行的,因为制作花环的祭司也在寒爪林。”


    “你连寒爪林都没听说过,还妄想去北境,真是个异想天开的小女孩。”矮人嘲笑道,“我听说啊,那儿附近最近出了个怪物,大家都叫它‘雪怪’。”


    卢卡斯笑起来,这对猫来说有点儿怪,于是他连忙转化成一声咳嗽。


    阿什琳对雪怪有一些模糊的记忆,大概来自童话书。


    “据说雪怪有足足四个成年男子那么高,脚掌宽若帆船,身体硬如磐石。现在它肆虐北方的土地,连兽人的首领都打不过它!你可要小心点儿了,孩子。”


    卢卡斯两眼一翻。


    “就是个民间传说罢了,只有乡巴佬才信。雪怪根本不存在。”


    矮人眯起眼:“你的小猫咕噜啥呢?”


    “他饿了。”阿什琳连忙道,所幸矮人老板听不懂猫语,“我会注意……嗯……绕开雪怪的脚印的。”


    “那么,订房?”


    “两个房间。”阿什琳习惯性地说。


    矮人扬起眉。


    “你是说,你的猫,要单独一间?”


    “猫凭什么不能要单独一间?”卢卡斯气恼地问。


    为了省钱和不引起嫌疑,最终他们只要了一间房。


    “很顺利嘛。”阿什琳心满意足地摸了摸黑猫的脑袋。


    她这话真是说太早了。


    后者一脸嫌弃,尾巴拍得床都要震动。


    虽然也称不上享受,但他倒是一点儿也没躲。


    阿什琳一边翻阅萨诺瓦的笔记,一边安静地蹂躏了他一会儿,毕竟她可不知道他哪天就又不乐意这么做了。她怀疑,他现在允许她摸,只是因为前两天的争吵。


    直到,她听到阵阵呼噜声。


    那声音很有规律,令阿什琳想起一连串毫不相干的东西:晒干的被子、烤面包、薄荷。


    “你打呼噜了?!”


    “呃,没有?”这句谎言毫无力度。他分明就是在打呼噜,像书中那些矮人的机械一样。


    阿什琳翘起嘴角:“你喜欢这个。”


    “喵,怎么可能?”黑猫不屑道,“你摸完之后我还得重新舔毛!你知道那有多烦吗?”


    话是这么说,但他还是好端端地躺着呢。


    阿什琳哈哈大笑起来,狠劲儿揉了几下他柔软的脖子,享受温暖的毛乎乎。


    “我要练习魔法把你变成狗!”卢卡斯生气地说。


    她顺了顺猫背上的毛:“没问题。”


    “而且你不能自己选品种。”


    “听起来不错。”


    阿什琳抬起手,将猫毛吹掉。


    这只猫一边打呼噜,却也一边不满地拍尾巴,这大大分散了阿什琳学习老师笔记的注意力。


    她彻底放下笔记本,手指在他尾巴上围了个圈儿,像个小拱门。尾巴往上抬的时候遇到她的手,气愤地停下来。


    “你干什么?”


    “别再拍床了!”


    “那你也别再摸我了!现在摸够了吗?”黑猫起身,离开了她的掌心。


    阿什琳感觉空落落的。


    “我到底为什么不能摸你?”她匪夷所思。


    卢卡斯有点凶地冲她哈了哈气。


    “很显然,因为人类的手太脏了。可怕的脏手都离我远点!我刚才让你摸只是为了弥补之前的争吵,以后不会发生了。”


    阿什琳两眼一翻,决定不指出其实他也是人类。


    没关系,知足常乐,她不会得寸进尺。她闭上眼,觉得旅途总算要塔上崭新又光明的正轨。


    她回到了狐尾河湾。


    她的家坐落于白蜡树林前,是一座很小很小的木屋,有着很大很大的斜屋顶。


    绿中泛黄的野草覆盖其上,淡紫和乳白色的鲜花点缀,令人想起葡萄味的奶糖。


    木屋前的草药花园里,薄荷、薰衣草、罗勒、艾蒿和迷迭香的味道混在一起,翠绿的月桂树在阳光下泛着金光。


    萨诺瓦端着笔记本,仔细观察植物的生长状态,旁边是一个褐色皮肤的女孩,梳着两根乌黑发亮的麻花辫。


    “阿什琳!你回来了!”米娅冲她奔来,身后是一只棕色小猎犬,快乐地伸着舌头,“哦,你不知道,你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发生了多少事!杰里和克劳迪娅在一起了,艾丽把雨果的牙齿打掉了!还有那个面包师的儿子——”


    阿什琳直接扑进她怀里。米娅的身体和她记忆中的一样温暖,好像她整个人都被太阳烘烤过。作为面包师的女儿,她身上一直有股黄油面包的香味。


    她们从小就认识了。


    在狐尾河湾的堂区学校开学第一天,米娅是唯一一个没有嘲笑她的女孩。


    “就是她,那个被治疗法师收养的孤儿。”当时,那群孩子指着她窃窃私语,“据说她是魔鬼的孩子。小心!她可能会把你诅咒成癞蛤蟆!”


    魔法禁令废除的时间不算太久,人们对巫师依然抱有偏见,更何况是对一个被巫师领养的孤儿。即便狐尾河湾的领主莫里斯大人对魔法的态度在众多领主中已算开明,十岁的阿什琳在堂区学校仍完全不受欢迎。


    若不是米娅,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熬过堂区学校的生活。后来,孩子们认识到阿什琳并不像传说中的女巫那样黑暗邪恶后,才逐渐愿意带她一起玩儿;但只有米娅始终如一。


    “我丝毫不对雨果的牙齿感到同情。”阿什琳笑嘻嘻地玩弄起米娅的辫子,“还记得他过去是怎么说我的吗?说我是从林子里捡的邪恶女巫,魔鬼的孩子!结果我其实是神的后代,真是打脸,对不对?”


    米娅后退几步。


    “神的后代?阿什琳,你在说什么呀?”


    阿什琳这才想起她应该还不知道这些。


    她望着米娅,这个她从出生起就认识的、姐妹般的好朋友,就连每一颗雀斑的位置她都了如指掌。


    此刻她显得如此梦幻,如此遥远,好像轻轻一碰就会随风消散。


    这是梦,她终于意识到。


    “没什么。”她说。


    “天哪!”米娅突然喊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阿什琳皱起眉。


    就算在梦里,米娅的声音也不该像一个男孩……像某个特定的男孩。


    接着她睁开眼,发现人类卢卡斯的眼睫毛离她只有三英寸。


    第40章 童话故事 “实际上你还是当猫的时候更……


    他卷曲的黑发遮住了一点眼睛, 即便是如此昏暗的光线也能看出他面色泛红。


    原本,他是以猫的形态趴在她枕边睡的,那空间完全足够。可单人间毕竟是单人间, 无论如何一张床也睡不下两个人类。


    阿什琳想做点什么, 比如高声尖叫着把这家伙踹下床, 或者以闪电的速度冲出房门。这听起来都是比较正常的反应。


    但她突然忘了该怎么发出声音和动弹,只是僵在床上,在寂静之中听他们的心同时怦怦直跳;显然,卢卡斯也是如此。


    他依然以先前猫的姿势蜷缩着,手垫着下巴,腿靠拢聚在一起。长长的睫毛下,蓝眼睛直直盯着她, 好像她是鬼一般。


    几秒钟后, 阿什琳终于做出了最糟糕的举动:想要起身, 却不小心往前一抬头,额头撞上卢卡斯的。


    他俩同时嗷嗷大叫,朝相反的方向退去。


    “对不起!”他们一起说, 然后阿什琳又重申了一遍,“对不起,卢卡斯, 我没把控好方向,我只是——”


    接着她才意识到什么。“等等, 你变回来了?”


    卢卡斯立刻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本来我在做抓鱼的梦, 突然醒来就变回来……我很抱歉——太阳神啊,这太不礼貌了,小姐。我是指, 阿什琳。”


    他揉着额头,连滚带爬地跳下床,结果又被自己的尾巴绊倒在地,同时撞翻一把椅子。叮呤咣啷,椅子倒在桌子上,又碰倒一杯水杯。


    “隔壁的!他爹的还让不让人睡了?”隔壁墙后传来一阵咒骂。


    卢卡斯窘迫地扶着椅子站起来,装作优雅地拂去衬衫上的毛,把所有头发都撩到耳后。


    一瞬间阿什琳感觉十分有趣——她还从来没见过卢卡斯脸这么红、说话这么磕巴。这让他看起来真像个大活人(没有说他以前像死人的意思)。


    “你还真是冷静,王子殿下。”


    “肯定是受你的笨手笨脚影响。”卢卡斯回敬,重新摆好家具。


    阿什琳念了一句咒语让蜡烛燃起,这才看清楚他的模样。


    他没有完全变回来,头上依然有两只毛绒绒的猫耳朵,屁股后面也有根尾巴不停晃动。


    诅咒最神奇的一点就在于它在诅咒对象时竟能保持对方的尊严,比如说卢卡斯从猫变人会穿着衣服,裤子也没有真的因为尾巴而破个洞。


    “我得说,我很喜欢你这个造型。”阿什琳厚着脸皮说。


    卢卡斯的脸更红了:“请你别说了,不然我会怀疑这是你的设计。更重要的是,为什么会这样?”


    夜晚,月光明朗,和卢卡斯那天晚上毫无征兆地提前变回猫的时间很像。


    就在这时,远处村落的教堂传来钟声。


    整整十二下。


    “诅咒的时间规律会变化?”卢卡斯沉思,“我从没听说过这种事。昨天,或许因为我睡着了,所以没有意识到自己晚上变了回来……阿什琳,你对诅咒了解多少?”


    阿什琳知道他这么问并不是因为他真的想从她这里知道答案,从一开始她就清晰地表明了自己对这种既精妙又神秘的魔法的不擅长。


    他只是想整理信息。


    “我知道诅咒分有意和无意,有意的诅咒很好理解,激发原理就是人心中的恶意;无意的诅咒更为复杂,比起诅咒更像是魔法失败品。许多诅咒会随着时间增长越来越强,尤其是把人诅咒成动物。”阿什琳说,“你也知道扎克就是这样变成老鼠的。但我不知道人还能……一半一半,像兽人一样,并且改变切换时间。这太奇怪了。”


    “诅咒和其他魔法一样有规律,我们肯定做了什么事才改变了诅咒。”卢卡斯说道,“我之前怀疑是艾丹将我的速写撕碎导致的,但你已经复原了,再有问题毫无道理。请再复述一遍,你当时是怎么诅咒我的?”


    “我把‘愿身体被猫之光治愈’念成了‘愿身体将猫治愈于光中’。”


    卢卡斯扶住额头。


    “我真搞不懂你们巫师,设计咒语为什么非要加猫这个词进去?就没有更酷一点儿的吗,比如独角兽或者龙什么的?”


    “喂,又不是我设计的。”阿什琳耸耸肩,“猫在巫师中是吉祥的象征,向猫祈求力量是很普遍的事。再说了,独角兽也不酷啊。”


    “我不许你这么说独角兽。”


    “我还以为你无权干涉我的权利呢!”


    卢卡斯眼睛一转:“你的魔法根本毫无逻辑。”


    “魔法就是因为没有逻辑,才是魔法。”阿什琳说,“魔法不存在逻辑——魔法只有规律,而最大的规律就是它们都来自心灵。这是萨诺瓦一直强调给我的。”


    这句话让卢卡斯眼睑抽搐,可能他并不能接受有什么东西是没有逻辑的。阿什琳心想,倘若他想从自己变成猫这件事儿上找出点逻辑来,那他也不是精神很正常。她自己的魔法就是违背自然逻辑才能发挥的。


    “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他从衣服里掏出一封信,递给阿什琳,“这是伊莱恩寄给我的。她说她对诅咒有一些别的见解,让我想想童话故事,不要局限于一条路。”


    阿什琳读着信。童话故事?她脑中很快闪过一大堆小时候看过的浪漫故事,基本上逃不出一个框架:王子打败恶龙,用真爱之吻唤醒沉睡的公主,将公主从邪恶的女巫手中救出,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不过现在早已过时了。新时代的女孩们更爱看公主打败王子成为骑士的故事,或者公主骑着恶龙和女巫幸福生活在一起的故事。


    “好吧。你谈过恋爱吗?”阿什琳问出来之后才发觉这个问题缺乏上下文连接。


    卢卡斯因这突兀的转折而扬起眉:“恋爱?”


    “是啊。童话故事里,真爱之吻不都可以解除诅咒么?唤醒公主、把青蛙变回王子……也许你应该试试这条路。”


    “很遗憾,我没有。”卢卡斯轻笑了一下,“你忘了我的父母会控制我的……社交状况么?他们倒是给我介绍过几个领主的女儿,但我们都对对方不感兴趣,现在只是保持友好的贵族而已。”


    “那么你也从来没有对某个女孩儿心动过?”


    卢卡斯垂下头,黑发又开始遮眼睛了,很久没有说话。


    阿什琳怀疑地眯起眼:“呃,卢卡斯?别告诉我你睡着了。”


    “没有。”他换了个姿势,突然对椅子上的斗篷十分感兴趣,“我没有心动过。”


    “心动”是一个有趣的词汇,也许现在阿什琳也“心动”了:她的心像冰块一样被踹了一脚,一路滑下地狱十八层,动静大得能吵醒三头犬。


    “真无聊,”她努力保持八卦的语气,“我以为你这么魅力四射,一定会有点绯闻呢。”


    这倒是让卢卡斯抬起头了,抓住错误的重点:“嘿,等等,你觉得我有魅力?”


    阿什琳感觉自己脸上发烧,于是赶紧别过头玩儿起毯子上的毛。


    “谁说的?”


    “你说的。”


    “我没这么说。”


    “你就是这么说的。需要我原话重复么,女巫小姐?”


    阿什琳将包向卢卡斯那张讨厌又好看的脸砸去。好看这个词只是客观加上去的。


    “嗷呜!”他的尾巴瞬间变直。


    “我只是在讽刺!实际上你还是当猫的时候更可爱,殿下。”


    “谢谢夸奖,小姐。”卢卡斯将包放下,揉着被砸到的眼睛,“你也万分迷人,尤其是当你——嗯,用包砸我的时候。”


    阿什琳哼了一声。“你对那些贵族小姐也是这么说的?”


    “什么?当然不是。你看见她们砸我了?”卢卡斯的猫耳朵委屈地耷拉着,“这是我们伟大的森林女巫阿什琳·贝利专属称号:万分迷人者!


    “咳……总之,跑题了。我想这条路走不通,而且我们没有生活在一个童话故事里,如果真爱之吻真的能解除诅咒,为什么诺克斯不去试试亲吻辛西娅?我猜他真的很热爱她。”


    “很有道理。”


    “最保险的方法还是接着寻找剩余的物品,因为就算我无法解除诅咒,至少也要阻止黑暗女巫的复活。而且,这件事不能让父王知道,必须由我们自己来做,不然可能会掀起另一场禁魔运动……”卢卡斯用手托着下巴,猫耳朵向后歪了歪,“然而,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我想说的是另一个童话故事。”


    阿什琳用手圈住耳朵:“洗耳恭听。”


    卢卡斯翘起二郎腿,清了清嗓子。昏暗的烛光缓缓摇曳,拉开故事的序幕。


    “从前,有一个卡尔的巫师。他魔力高强,但争强好斗。传说他是太阳女神赫利安娜的后代,因此尤其擅长火魔法,常常用火焰法术与他人对决。


    “不过,卡尔有个同样强大的死对头叫巴里,他们两个经常因魔法理念不和吵架与决斗,更重要的是他们两个同时爱上了公主。”


    阿什琳叹了一口气。“为什么又是这种剧情?让我猜猜,于是他们打了一架,只有获胜的那个才能得到公主。”


    卢卡斯瞪她一眼。


    “请耐心听我说完。公主说,只有在决斗中胜出的那个才能获得她的芳心。于是卡尔和巴里进行了决斗……”


    烛光轻轻晃动,墙上映出他们的影子。影子在卢卡斯的声音下,似乎变成了故事的一部分:她的影子渐渐拉长,成为那位火焰巫师卡尔;而卢卡斯是他的死对头兼情敌,巴里。


    两个漆黑的侧影怒视对方,一个抬起双手,一个举起法杖。


    对决很快就分出上下,无需任何赌注。


    普通法师怎么可能打得过太阳神裔?卡尔轻轻一挥手,蜡烛上的火苗突然窜高,融进影子,化作他手上如心脏般跳动的火焰球。


    巴里绝望地挥舞着法杖,可木质再坚硬、宝石再昂贵的法杖,却也比不上太阳之子的赤手。


    火焰吞噬了巴里,他嚎叫着在大火中挣扎,最终化作灰烬。


    影子卡尔得意洋洋地来到宫殿,打算去亲吻他的公主。这是他应得的,他太强大了,神血与好胜欲在他体内熊熊燃烧。


    然而,宫殿中空无一人。


    公主的寝室传来浓浓的黑烟与焦味。当卡尔闯进其中时,一切都晚了——


    “——哦,不!”


    “是的。公主已经死了,死在一场大火中。故事结束。”


    阿什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这就结束了?你从哪儿听到的这么差劲的鬼故事,确定不是现编的?”


    “是我很小的时候看到的,要不是伊莱恩点醒了我,我就忘了。直到现在诅咒发生变化,我才意识到它的意义。”卢卡斯站起来,“你觉得公主为什么会死?”


    “嗯——卡尔搞错了火焰咒语?”


    “有可能。”


    “我不明白,卢卡斯。你想说什么?”


    “我不知道!”他抱起头,“我就是——突然想到这个故事。你不觉得这个故事跟我们的故事有什么地方很像吗?卡尔是太阳之子,你是森林之子;卡尔想杀死巴里,你想治愈我;卡尔虽然杀死了巴里,却也杀死了公主;你虽然治愈了我,却把我诅咒成了猫!可真正的诅咒不会有这样奇怪的变化。”


    他又放下手,眼睛亮晶晶的,就像那次看到月神留下的谜语一样。


    “这就是——一个谜语,一道谜题,这才是真正的那个谜团。”他笑了一下,紧接着又收起,“阿什琳,能不能找到剩下两样物品解除黑猫诅咒,一点儿也不重要。因为,最有趣的是你的魔法,不是我的诅咒。”


    阿什琳大脑嗡嗡作响。


    “我的魔法——这么说你也觉得这一切跟我是‘森林之子’有关了?”她厌倦道,“你知道吗?我从来不信艾丹说的那通鬼话。什么我命中注定犯下这个错误,命中注定来到伊洛文亚,命中注定发挥森林魔法如何如何。错误就这样发生了,我不会推脱给神之血啊什么的。”


    出乎她意料的是,卢卡斯点点头。


    “是的,阿什琳,我同意你的话——我很确信你念错咒语时真的只是好心帮倒忙。说到这里我想再道个歉——那个雨夜我曾怀疑过你是故意的。”


    “什么?”


    “只是一瞬间的念头!就像我说的,我是个白痴。”卢卡斯耐心地说,“但当你念错咒语时,很可能无意中释放了一些更狂野、更纯粹的魔法。”


    “比如?”


    卢卡斯摊开手。


    “完全不知道。我又不是神裔魔法师。”


    更狂野、更纯粹……


    阿什琳屏住呼吸:“那天,在龙晶洞窟,森林女神还告诉我一件事。她说什么……森林最大的本质是纯粹,我的意愿会影响一切。还有,‘故事会在开始时结束’。”


    卢卡斯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而你忘了告诉我?!”


    “后面又是训龙又是被关进精灵地牢,我没找到机会嘛。”


    卢卡斯踱起步来:“‘故事会在开始时结束’……有意思!”


    然而,恐怕这句话除了有意思以外,没有别的意义。他们完全没明白。


    没过多久,他们就又发现了一件事:卢卡斯只会在午夜十二点变成半人半猫一个小时。


    凌晨一点后,他又成了一只黑猫。


    接下来他不敢在阿什琳枕边睡了,而是蜷缩在阳台上。


    第二天早晨,几根胡须扫过她的脸,痒痒的。


    阿什琳伸了个懒腰,享受着秋日清晨的阳光。


    阳光明媚,秋高气爽,今天绝对是个好日子,可以给接下来的兽人花环之旅来个好头!他们昨天可是通过童话发现了点线索——一个好兆头。接下来绝对一路风顺。


    直到,她发现,黑猫正盯着他们搭在椅子上的衣服看。


    “怎么了?”


    “我们的东西被偷了。”


    阿什琳猛地从床上跳起来,好像身后有弹簧一般。


    她的钱袋不翼而飞,几块用来施展魔法的水晶也不见踪影。


    这没什么。


    最糟糕的是——她的空间口袋呢?


    阿什琳心跳漏了几拍。


    魔笛和龙火都还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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