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彦博远一路健步如飞, 官舍的人认出他来,欲上前行礼问安,还不待说话, 彦大人就掠影而去。


    这是遇到什么事儿了,素来四平八稳, 遇事不急不缓的彦大人也有如此仓促的时候, 仆役心下暗暗吃惊。


    不过一恍惚的工夫, 后头又来一人, 他认出是衙上大人, 上前见礼问好。


    将彦博远从外头叫回的那名官员追得急喘气,见他上前, 赶忙开口:“快, 快给我倒盏茶来。”


    彦博远腿忒长,他在后面脚都要跑出残影了才将将追上。


    他夫郎又不会凭空消失,当真是……


    那官员摇头失笑,喝了口茶半歇着脚慢慢踱去前厅, 他去寻人前还没见到云渝,心下好奇起来,彦博远的夫郎是何等人物,将他喜成这样, 是半点也等不及。


    此时待客厅中, 云渝正坐首位, 刚抿上一口茶水,就见厅外风风火火冲进一大灰球, 手里茶盏还未放下,正要仔细端详是为何物,就被团灰壮汉抱了个满怀。


    手里茶盏一个没拿稳坠下, 被彦博远眼疾手快稳稳托住。


    把茶盏随意往桌上一放,嘴巴就跟开闸门一样,呼啦啦叭叭个不停,有数不尽的问题。


    “你怎么来这了,就你一个人来的吗,路上可还安全,夫郎瘦了许多,你让我好好看看你……”


    这地勉强还算个大庭广众,彦博远克制住激动的心情,浅抱了一下云渝后就退开,抓着夫郎的小手不放,眼里只剩云渝,既疼惜又含思念与惊喜,心中五味杂陈,眼眶湿热,比云渝这个历经万难而来的人还激动。


    云渝也在望着彦博远,一丝一毫地细细端详,他眼不错地掏出帕子,“跑得这般急,头上都是汗,我给你擦擦。”


    彦博远微弯下.身将脸送到云渝手中,享受着久违的亲昵。


    之前的官员现在才跨入院门,远远见到一个哥儿,比彦博远矮小半个头的模样,正捻着帕子替彦博远擦汗,知是夫夫二人久未相见定有许多贴己话要说,便也收了好奇心,给侍立门外的一干仆役使了个眼色,带着人识相离去,将此地留给厅中二人。


    官员走在前头啧啧称奇,跟在后面的仆役互相看着抿嘴偷笑。


    适才彦博远话痨的模样他们都听了见了,这和他平日形象严重不符,给众人一个大冲击,接下来几日闲聊唠嗑时候的话题跑不了是关于他们的。


    ……


    “我是跟着骠骑将军押运赈灾粮的队伍来的,路上遇到刺客截杀将军,将军只能改路先行来了这,再过几日大部队差不多能到了,圣人亲命你赈灾,到时候还要和将军一块主理具体事宜……”


    云渝将如何来的,以及路上遇到的事儿一股脑说出,听得彦博远频频蹙眉。


    好端端的怎就遇到了刺客,彦博远问:“你可有受伤?”


    “将军一路照顾着我,只路上走得累了些,没受伤。”


    “说起他来,我倒是想问你一问,你和他以前认识?是否有些渊源,一路上他提到你的时候颇为熟稔。”


    彦博远带着云渝往自己住处去,彦博远没来得及洗手,黑黢黢的,用帕子抹了还有些脏污,云渝不嫌弃的任由他抓着,给自己白皙的手上留下道道污痕。


    彦博远宁肯染脏夫郎的手,也不愿意放开。


    “骠骑将军?建宁郡君?”彦博远一下将人对上,有些疑惑,“不曾接触过,你再细细和我说说他提起我的样子,许是从别人那听说过我。”


    云渝摇头,“看他神色不像,对了,他还说你和他相处过一段时间,我问他也并不明说,只让我来问你,我怎么没听你提起过,当真不认识?”


    建宁郡君一个武官,他一个翰林文官,因为品级不够,他连上朝都轮不到,平日里也没机会见到,哪里能认识他去。


    彦博远唯一能想到的交集,也就是上辈子的时候。


    论起这个,他心下有些惊惧。


    他前世并未见过郡君,但郡君之死可是他一手谋划的。


    要说熟悉确实熟悉,关系还不浅。


    普普通通不死不休的政敌关系。


    他想起这两世不同之处的起始,就是从建宁郡君撞见江县难民暴动起,心下有个猜测。


    莫非建宁郡君同他一样也是重生之人,占据了先机,特意去江县将此事捅到皇帝面前,折损安王势力。


    细数之后的桩桩件件,样样都有建宁郡君的影子。


    前世他与郡君势不两立,更是他之死的罪魁祸首,今世他没入萧家反倒是入了裴家,一时同郡君成了一伙的,他没来找他索命,也许是不知道他也是重生之人,或是觉得现在他没有威胁,可堪一用……


    彦博远压下心中的猜测,不露声色,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现下情况不明,不能让云渝跟着他一块担惊受怕。


    “他一个皇家哥儿,自小在皇城长大,我一个偏远府县的商户子,哪里有机会结识,你跟在我身边一块入的京,我认识哪些人,不认识哪些人,没有谁比你更清楚的,许是裴家或是太子那边有人和他说过我吧。”


    云渝心头疑惑难解,总觉着不像,郡君提起他时的表情不作伪,他在外经商见的客人多,对方说真说假还是能分辨的。


    “到底认不认识等见到了人就知道了,他和你一块来的,他现下在哪儿落脚?晚些时候我俩一块去拜见他,好谢谢他一路上的照顾。”


    “他点了队人马去东沟县查案子了,一时半会估计回不来,左不过等粮队到了他需要出面,那时再见也不迟,我瞧他不是那种在意虚礼的人。”


    这案子本该交给知府去查办,但今日郡君和知府提起时,谢期榕敏锐察觉到知府神色不对,当即警觉留了个心眼。


    直觉知府有问题,为免打草惊蛇,他便以从旁辅助的名义去督办,暗地里再行调查。


    彦博远点头了解,不欲再提。


    东沟那宅子里场面惊悚,免得云渝再想起,加深印象。


    在里面住过一晚上,想起来就吓人,这还没到夜里不觉得如何,到了夜间再翻出来想想,觉都睡不安生。


    彦博远做活图便利,穿的是灰褐粗麻短打,这身装扮也就还在村里的时候云渝见过,现下再看有些新鲜。


    在村里的时候,他便穿成这样出去打猎做活,傍晚踏着夕阳回到家中,给他递上一个草蚂蚱、花环柳枝野果之类的小礼物。


    云渝一时感叹,就是人更黑了点,这么想也这么说,“你这身皮子,还能白回来吗?”


    彦博远的心一提,骤然升起危机感,夫郎这是嫌他黑了。


    脑袋皮子一紧,嘴里发干,急急保证:“白白白,能白,一定能白回来,不白回来我涂铅粉去。”


    彦博远急了,他风吹日晒,不只是黑,皮都糙了。


    身上穿衣服的地方,和捂着的皮肉颜色都不统一了。


    他今晚,不对,等等洗完就开始涂霜膏!


    势必要将夫郎重新勾引住。


    让他欲罢不能!


    云渝被他受怕的模样逗笑,低低笑出声,见他肩头乌黑黑的一团,不知道沾到了什么东西,抬手拍了拍。


    这一拍不要紧,直接拍起一片灰尘,扑簌簌地往下掉,轻盈的尘土散在空气中。


    云渝连忙用袖子盖住下半张脸,挥了挥另一只衣袖。


    “我去洗漱换衣裳,夫郎等我一会儿。”


    彦博远这些日子住在衙门下设的官舍。


    是单独的小院,隔壁就是浴房。


    他要去的时候,袖子却被人拽住。


    彦博远微低下头,见自家小夫郎红着脸,小声说,“连日奔波,我身上也脏得掉灰,一块洗吧。”


    声音低哑,欲语还休。


    彦博远心下一动,哪里有不答应的。


    夫夫二人舒舒服服地泡了个鸳鸯浴。


    这头小别胜新婚,有说不完的话要说,亲不完的恩爱,那边的有情人却在怒火中咆哮。


    “那么多人竟杀不死一个哥儿,我养你们吃白饭呐!我泉宁大计岂容尔等疏漏!”


    昏暗逼仄的暗房之中,卓坚来回踱步,浅淡眸子之中柔情温顺不再,唯有寒光冷冽,刀刀刺向跪在地上发抖的黑衣人。


    “那哥儿手握京畿大营,手下又有边疆骑兵骁勇善战,现今大军正在冲着我泉宁虎视眈眈,你们是想让他安全回京,斩落谢长德,挥刀向吾国后才去抵挡吗!”


    “主人息怒,属下必定全力以赴再行刺杀,绝不让他回到京都。”


    跪着的黑衣人磕头大拜,惶惶然惊恐万分,主子性情暴戾,对外能屈能伸,对自己人却是刀刀割肉,他办事不力,花费巨力,却让建宁郡君逃脱,触到主人霉头,焉知今日能否活着出去。


    “请主子再给属下一次机会,属下一定将谢期榕的项上人头奉上。”


    他颤颤巍巍恳求着,卓坚一脚将他踹翻,掀起桌上棋盘,连摔带砸全挥到他身上。


    就在地上之人以为今日难逃一死时,暗室入口处传来开启声。


    此地隐秘,外人不得进入方法,来的只有自己人,现下主人在此,敢在这时候随意进入的只有一人。


    想通来人是谁,他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匍匐扑到来人面前,不敢触碰对方衣角,慌忙磕头求饶。


    “求夫人再给属下一次机会,属下必将完成任务,求夫人宽恕属下这次吧……”


    “求夫人,求主人……”


    跪完夫人又去磕主人,两边来回地倒,地上两团血迹。


    一顶及地幂篱将来人身形掩得严严实实,影影绰绰看出是位妇人。


    “卓朗何必如此动怒,便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地上的人听女子开口,如蒙大赦冲他们二人砰砰磕头谢恩。


    听她求情,卓坚一改怒容,扶住来人身子,将人往室内唯一的桌子前去,路过地上那人,冷淡道:“下去吧,就依夫人所言,再给你一次机会,还不快谢过夫人。”


    “多谢夫人,拜谢夫人!”那人额头血糊半张脸,还欲再磕。


    卓坚打断:“滚吧。”


    说完看也不看那人屁滚尿流逃跑的狼狈,待夫人坐下后,开口道:“此人尚且还能用,若是二次不成,我们还得再寻办法将谢期榕除去。”


    “到底是在醴国境内,难免束手束脚,参与刺杀用的都是醴国人,借的也是安王的名,谢期榕要查也只能查到安王头上,查不到我们身上,他们狗咬狗,我们最差不过坐收渔翁之利。”


    女子将碍眼的幂篱摘下,露出艳丽面庞,赫然是安王侧妃,萧秀婉。


    “也只能如此了。”卓坚将手放在对方硕大的肚腹上,“再过不久就要到产期,莫要为这点俗事忧心,安心待产为重。”


    “我知道轻重,这些时日辛苦卓郎谋划。”萧秀婉轻轻点头,眼里是藏不住的爱惜,说出口的话全是狠厉坚决。


    “绝不能让谢期榕活着回来,最起码不能现在回来,御林卫统领卸甲致仕,正是谋职的紧要关头,老皇帝却心心念念想让个哥儿来做,只要谢期榕回到京都,萧家就沾不到半点兵权……将谢期榕这个绊脚石除去,萧家得了军权再有安王谋反,醴国何愁不乱,到时,”


    “到时我大泉趁乱出兵,有萧家做内应,便能轻而易举将醴国收入囊中。”卓坚接上萧秀婉的未尽之言,“待到那时,你我夫妻二人,一人为皇一人为后,一块坐拥这万里江山,享尽世间荣华。”


    打下醴国只是第一步。


    他不光是安王府中的一个小小护卫,更是泉宁的皇子,卓坚在众皇子之中不受宠,时值泉宁的皇帝想要从众皇子中选个细作派去醴国。


    他剑走偏锋自请前去,泉宁皇帝感他忠义之举,果然对他极为满意,连带着母族也更为得势。


    十几年的朝夕经营,母族已顶了泉宁的半壁江山,此番功成归去,他不出意外的就是下一任国主。


    萧家通敌叛国是老黄历了,具体为何放着醴国的从龙之功不要,反倒是极力推崇泉宁,里头隔着几辈人的恩恩怨怨利益牵扯,卓坚也只能粗浅知道,萧家祖辈与泉宁皇室有些血脉牵扯,再深些的恐怕得等到坐上皇位的那一天才能知道。


    他初到此地就被尊为主上,一开始也怀疑萧家忠心,后来遇到萧秀婉,异地他乡遇到良人相伴,说没有情谊是假,现下她又怀有子嗣,他对萧家彻底放下心来,让萧家出个皇后未尝不可。


    萧秀婉听罢果然感动,凤眸潋滟,深情唤着情郎的名字。


    情郎对她用情至深,萧家更是要肝脑涂地,不只为利益更为她满腔爱意,她要为卓郎扫清障碍,帮扶他实现宏图伟业。


    外头土匪流民,随便拿出一个便能糊弄过去,皇帝要想彻查也晚了。


    若是抓住他们特意露出的安王马脚,安王惊惧之下,萧家在旁进言让安王逼宫,那便是不费飞灰之力。


    太子再是厉害,也不过血肉之躯。


    在兵刃威胁之下,也只能任人宰割。


    谢期榕有将帅之才,年轻尚轻就是一员猛将,若是放任他继续成长发展,对泉宁是极大的祸患,他现在在京外就是千载难逢的下手机会。


    她必让他无法活着回京都。


    待到事成那日,谢期榕留着尸首来京见泉宁副都吧。


    萧秀婉眼中泄出凌厉杀意,谁也不能阻拦他们。


    建宁郡君不行,太子不行,老皇帝更是不行。


    第82章


    第二日天色微明, 朱老三赶着温度没上来前,掮着吃饭的家伙事儿锁了门去上工。


    朱老三哼着曲儿,见了人打招呼, 和工友寒暄着走一道。


    “朱老三今天来这么早呐。”


    “嗯呐,昨儿个来的晚没寻摸到好地方, 晒了一整天的大太阳, 后背被晒得秃噜皮, 火辣辣地疼, 夜里都只能趴着睡, 这不,今儿来早点, 抢个阴凉些的地方。”


    白天做工累, 夜里上了床就打鼾,具体啥睡姿也就家里婆娘知道,但不妨碍朱老三这么说。


    “那也是你福气,听人说你昨天挨着官老爷做工?官老爷长啥样, 是高是瘦是矮是胖,你当真没瞧出来他和我们不一样?”


    “要我说,当官的细皮嫩肉,两胳膊提不起一桶水的, 他能干啥活, 朱老三皮糙肉厚都能晒秃噜皮, 那他不得晒去一块肉。”


    “我昨儿犯懒去了离家近的城南上工,错过了见青天的机会, 你们说他今天还会来吗,为着这事,家里婆娘差点把我耳朵拧下来, 有福气凭本事错过。”


    那人摇头晃脑,给旁人看大了一圈的猪耳朵,获得一众人的哈哈大笑。


    朱老三是见过彦博远昨儿个猴急样,觉得这话他能接,当即回道:“大人物哪有工夫见天往工地里钻,而且人还是被夫郎叫回去的,听说是从京里特意赶来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小别什么的?”


    朱老三想了想没想出来,遂直接总结:


    “今儿铁定待家,搂着夫郎热乎。”


    朱老三说得有模有样,都传他和官老爷说过话,都觉得他了解得多,话赶话的让他多说说。


    朱老三越说越肯定。


    “肯定不来。”


    “一定不来。”


    “谁放着夫郎在家,不享清福来这受罪。”


    路上被人围着问东问西,到了地方一看,得,还是昨天那位置。


    “去去去,我要开始干活了,等歇了再和你们聊,彦大人铁定不来,别围着我了,我要出去上工。”


    朱老三挤出人群,理理衣襟,对自己受欢迎的程度很是满意,雄赳赳气昂昂登梯子上房檐去糊瓦片。


    撸起袖管子一抬头,扶着竹梯往上一看,好家伙,恨不得当场把自己舌头吞了。


    一身灰褐短藏不住的好躯体,一副英姿飒爽,俊朗潇洒的好面貌,正做着和芯子全然迥异的事儿。


    左手拿瓦,右手糊泥,短短一会儿就铺了一排瓦,不是待在家里享福的彦博远彦大人还能是谁。


    朱老三悔得直跳脚,就说不能瞎显摆,这不,打脸了。


    “彦……彦大人好,这么早就来上工啊。”


    说完,朱老三恨不得再给自己一嘴巴子,说的都什么屁话,没大没小的,大人愿意理他是给他脸,还真当对面是寻常做工的工友不成。


    “嗯,还没谢过你昨儿替我干活,我今早来把你替我的工补齐了。”


    朱老三这才看到彦博远身后的瓦片,鳞次栉比,瓦片底下的泥巴缝颜色深暗透着水汽,明显是铺了没多久,还没干透。


    他以为人昨天就那么一说,不想今儿还真来了。


    “吃了吗?”


    “啊?哦哦,吃,吃了。”


    他还和他寒暄!!


    一点看不出人是个大官,这不比工友还像工友么。


    朱老三有点飘飘然。


    彦大人不光问他吃没吃,还说自己夫郎给他零花钱去买包子吃。


    “我夫郎从京都马不停蹄,一路奔波过来,见了面那对我是一个问候啊,好得没边儿,就这,大早上还想起床亲自给我做朝食呢,被我给好说歹说劝住了,于是就给了我二十个铜板去买包子,一个肉包子四文钱,哪用得着那么多啊,夫郎疼我得紧。”


    彦博远叨叨叨。


    朱老三一脸惊讶,“当官的还要亲自去买包子?”


    彦博远有些不高兴,他明明是在说夫郎,这朱老三,重点都不会抓。


    “是人就要吃饭呐,我夫郎还担心我吃不饱,想再多给几个板儿,我没要。”


    “出了门见有卖白面饼子的,买了饼子和骨汤回去和夫郎一块吃的,还剩两铜板。”


    彦博远一脸骄傲,看我多勤俭持家,多会过日子。


    其实是云渝吃不得油腻包子,饼子撕碎泡汤里吃正好。


    朱老三没明白哪里值得骄傲了。


    当了大官吃个包子还要过夫郎的钱袋子。


    还不如他呢,他吃包子都不用问婆娘讨。


    彦博远幽怨地看了他一眼,开始想念在千里之外的何生,怀念书院里攀比夫郎的纯洁友谊了。


    许是他现在的打扮和行为过于接工气了,小麦色的脸上藏不住的红光,乐嘻嘻地在屋檐上铺瓦片,让人忘记了身份的差距,忍不住搭话,啥事情这么可乐,说出来一起乐乐。


    “彦大人怎么不在家陪夫郎。”


    旁人略带调侃的话响起,彦博远半点不恼,露出个终于有人问到点子上的表情,脸上好大一朵灿烂大花,大声嚷嚷是汉子就要挣钱养夫郎云云,再夸夸自己的夫郎如何好。


    彦博远对于云渝因为他的黏糊劲一晚没歇,听到外头公鸡打鸣,气得一脚把他踹下了床,让他滚去工地醒醒脑子的事情是半点也不提。


    并且篡改事实,真假掺着说。


    彦博远摇头无奈,“我夫郎什么都好,就是太黏我了,这不,京都大老远地也要过来陪我。”


    朱老三手里活不停,留个耳朵听他叨叨。


    听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嘴上抱怨,不住摇头感慨,有多嫌弃似的,实则秀夫郎。


    叭叭叭开口夫郎,闭口夫郎,昨儿也没见他这么话多。


    上工的人陆陆续续就位,来一个他就要主动开口说他夫郎特意从京都来寻他的事儿。


    知道他身份的见大老爷主动搭话俱是诚惶诚恐,应和着顺着他的意思夸他夫郎。


    他那臭显摆的样!


    朱老三看得牙酸。


    朱老三面无表情糊泥砖。


    一开始大家还顾忌着他当官的身份,有些局促。


    但他话痨显摆的劲头,和寻常家里新婚大小伙一般无二,发现官爷也是人,便逐渐放开心胸,说话不再小心翼翼,一块唠起家常。


    “吃了吃了,和夫郎一块吃的,白面饼子配骨汤,这地的白面可真香。”


    “我看你不是白面香,怕是夫郎在身边心里香。”


    “阿婆你这可说对了,但凡是夫郎在身边的时候,我心口都能流出蜜水。”


    听听,是话么,就说。


    朱老三挖出厚厚一坨泥拌在砖块上,冷酷地拍在垒砌的墙上。


    兴源是京都派来赈灾的最后一站,有消息灵通的知道离得近的几个府已经有京官到了,问何时能到兴源,彦博远一一回答安抚,有他这个口子在,一时之间众人都没了心思做活,都想听听朝廷准备如何安排他们。


    彦博远干的是铺瓦的活,不用再特意寻高处挪地儿,直接将人叫到身边,众人在他下面围成一圈听他讲话。


    云渝来时就见他低着头在听一老汉提问,细细给人解答。


    来前担心民变,担心疫病,担心粮食短缺,这担心那担心,处处都悬着心,哪哪都不安生,到这一看,担心的事情全然没有,云渝发现了新世界。


    灾后还有这么个官民相和的场景看。


    那官是他相公。


    云渝心里酸酸甜甜。


    这里的屋舍虽然被冲垮了,粮食不富余,民众却不慌乱,一切忙中有序,稳中有进。


    云渝一身青衫,在灰扑扑的汉子堆里鹤立鸡群。


    他一来彦博远就发现了,眼睛登时一亮,隔老远和他挥手,云渝也挥了挥手回应,和旁边担着木桶的仆役道:“就在这边寻个空地,将绿豆汤分给大家。”


    “是。”仆役点头答应。


    众人的目光一路跟着彦博远动,两边自动让开一条道儿,最后一齐落到云渝身上。


    豁!好俏的夫郎。


    好白的娇嫩美人。


    再看高高壮壮黑得发水的彦博远。


    啧。


    有好事者胆子比猪肥,挤眉弄眼和人打眉眼官司,比划着彦博远的身子,再看一眼云渝,冲旁边人笑得一脸猥琐,被旁边一高个汉子一巴掌拍头上,消停了。


    彦博远和云渝说话,两人都背对他们,没注意身后人群里的哗然。


    “我煮了些绿豆汤,正午暑热,你也喝一碗去去燥热。”


    彦博远尾巴都恨不得翘到天上去,夫郎给他送汤水,不显摆不是人。


    彦博远招呼工友来喝汤。


    那汤在井中冰过,凉丝丝的,大热天做了半日活,正是疲倦的时候,适时喝上一碗消暑的汤品,别提多痛快。


    一时四野之下皆是夸彦夫郎人美心善,夸彦大人有福气,听得彦博远后头的尾巴摇得更剧烈了,下巴能把天戳出个窟窿来。


    嚷嚷着这是他夫郎,这汤是夫郎特意给他的。


    这么好的人是我内当家,你们就羡慕吧。


    彦博远见云渝没给自己留一碗,便从仆役那要了一碗,退出排队领汤的人群,拉着云渝颠颠走到一个新修缮完的屋檐下遮阳。


    瓦是他铺的!给夫郎遮阴。


    太阳底下晒了半天他身上也热,先呼啦啦蝗虫过境喝完一碗。


    烈日底下扯着嗓子喊了一早上,喉咙冒烟,人多问题也多,没顾上喝水,嘴里干得冒火,嗓子都要哑掉,赶早不如赶巧,夫郎这碗甜汤可谓是送到他心坎子里去,放井里冰镇过的水冒着凉气,端起甜汤光摸着都舒坦。


    一碗凉汤下肚,身上燥热骤散。


    彦博远用袖子抹嘴开始心疼:“站着腿累不累,我给你搬个板凳过来,坐着歇歇。”


    云渝乜了眼他窄袖,默默收回了帕子。


    彦博远没看到他的动作,他去搬凳子去了。


    将小凳子往云渝身后一放,让他坐下。


    他自己则是蹲在一边,低个头正好和夫郎说悄悄话。


    “我刚才过来的时候,碰到几个痞子在欺负城外的哥儿,我使人将他们驱赶了,但想着他们能欺负一次便能欺负第二次,我现在将人救下,难保那些痞子记恨,暗地里变本加厉继续欺负人。


    我就把那几个哥儿都带回了官舍,暂时安置在了我们院里。


    但那么多人放舍里也不是个事,想来想去想到一个法子,想问问你意见。


    我想建个布坊,招些孤女、孤哥儿的,让他们有份工来养活自己,人多了加上护卫,一般人就不敢随意欺负了去。”


    不是济世堂,而是工坊,但目的是接济。


    身有残疾、年岁小的也能来,给个住处包个饭食,愿意并且能做活的就去织布做活拿工钱。


    彦博远做工的地方接近城墙,城墙坍塌了一部分,有府兵把守,但挡不住两边的视野。


    城外也有安置灾民的地方,每日四两的赈灾粮供着,有痞子混日子,有救济粮吃就不愿意做活,混过一天是一天,欺软怕硬,壮实汉子惹不起,就去寻哥儿姐儿的乐子,被云渝撞个正着。


    他是官家夫郎,一听是彦大人家的,官兵行了方便,让他将人顺利带入城。


    一路上来,他见街上做活的都是汉子,年轻点的哥儿、姐儿是一个没见到,只有年纪大点的婆子、夫郎做点后勤搬运的工作。


    走了一路,思索了一路,有了建作坊的打算。


    兴源哥儿姐儿地位低,云渝想起路上遇到的那个院子。


    若是能建立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哥儿、姐儿的大家互相帮扶,就不用提心吊胆地担忧哪一日成为无名院中的枯骨了。


    兴源窑馆是个大隐患,彦博远之前将心思放在了重振农业上,属实没往建工坊上想。


    “这主意好,我之前就想改变兴源重娼的局面,说到底还是百姓穷苦,又没其他来钱的路子,要是能有尊严地赚钱,哥儿、姐儿也不会逼得没法子卖身糊口。”


    兴源被说做销金窟,但底下更多的是连糊口都难的普通倡妓,为求一口饭,一片瓦,染病了没钱医治,十几年的风华匆匆离去,哪怕是最赚钱的花魁娘子,也有容颜老去的一天,皮肉生意焉能长久,最后大多悲剧收场。


    云渝是商人思维,听彦博远这么一说,更觉得事情可行,这事办成便是为兴源的改革蹚出一条先路来。


    “既是为国为民的好事,那就该加快速度办,我下午就去寻地方,看把作坊建在哪里。”


    这事可以由府衙牵头,但想到现在这个兴源知府疑似牵扯进命案里,彦博远说了个人名——邓彰。


    “他是兴源当地的富商,为人仗义,人品能保证,建全是哥儿、姐儿的作坊,摊子要铺开铺大,有当地人一块协同,办事会更便利些,也让宵小之辈歇了下绊子的心思。”


    彦博远在这地筹谋抗洪,和当地豪族富商打交道,认识不少人,邓彰便是其一,他为人信义秋霜,在当地颇有名望,很得百姓爱戴,极适合参与此事。


    云渝之后抽身回京也能将场子镇住,后续就能将作坊延续,再而辐射周边,影响其他商人,让哥儿、姐儿的生存空间扩大。


    云渝点头,暗暗记下此人的品性习惯。


    彦博远看他小口喝完绿豆汤,将碗收了,带着人四处游看他做工的地方。


    他现在是巡查御史,先前预防的事情多有参与,后面地方都有具体官员去办,他便只处理些特定的事务,其余时间就去帮忙搭把手,了解具体修缮情况。


    他的任令在押运粮食的队伍之中,等京都物资到了,他就又要忙起来。


    “彦大人好……”


    “彦大人,你夫郎真好看……”


    “彦大人……彦大人……”


    一路上百姓见了他就要笑着打招呼,有的甚至把食物往他们怀里塞,这当口食物珍贵,云渝被百姓热情地亲近闹得脸红。


    彦博远在民间声望极好。


    他与有荣焉。


    婉拒了众人的好意,两人相视一笑,特意寻着往人少的地方钻。


    “……也不知道将军什么时候回来,他这次去东沟县,是带了仵作查验尸体,若是有线索,也该回来带人去查办,可这都几天了,一点动静都没有,人也没回来。”


    彦博远这边一切向好,云渝不禁担心起谢期榕,彦博远宽慰了几句,说了些平日趣事,将这话题揭过。


    三日一晃而过。


    彦博远和云渝如前日一般,和百姓热情热络了一番后钻进人少巷子中走走停停,看着旁边屋舍的进度,也看沿路古旧的风景,挤在狭窄的屋檐之下躲避日头,肩挨着肩,别有一番趣味。


    彦博远想起东沟县知县,此人办事萎软,但手下的师爷是个好性子,地方出了这般大的案子,怎么也该知道去协助郡君。


    他现在住在挨着府衙的官舍里,每日和知府有公事上的来往,没听说他有递上一张半纸的,府衙众人集体装死。


    表面越是平静,底下越是暗潮涌动,彦博远不得不深思。


    “一切还得等建宁郡君回来才能知道。”


    “也只能如此了,那院子阴森森的,现在回想,它好似夜里阴暗处张着的血盆大口,勾着人往里跳,再把人生吞活剥喽。”


    云渝蹙起眉头,有些担忧谢期榕。


    “吃人的不是院子,是人性。”


    是欲.望,是永不满足,穷奢极欲的人性。


    权力与金钱如同照妖镜,任何人在它们的面前,都将无限放大自己内心的渴望与本真,妖魔鬼怪俱现形。


    兴源府的“金字招牌”就像那暗处的黑洞,吞噬着贪婪的人往里探索,获取了一件又一件珍宝,填大了胃口,也填大了渴望,一步错,步步错,引着人往深处地狱去。


    有人幡然醒悟为时已晚,挣扎脱身时发现已深陷泥潭,有的人进了地狱,还未反应已入地狱便被吞噬殆尽。


    那院子只是兴源的一角,醴国的一处尘埃,天下各国阴暗面的一个缩影。


    现在看到的那些尸体,他们背后有成千上万的尸体在。


    “希望将军能早日破获,将恶人绳之以法。”


    云渝语气沉重,真切期盼。


    “会的。”


    此路虽难,但他定要上下求索,但求扫尽世间险恶,还世间朗朗乾坤,谋一个太平盛世,安乐人间。


    谢期榕去现场查看的同时,他也时刻关注着衙内的动向,寻着蛛丝马迹。


    就连事发当地的东沟知县,都装聋作哑不上报一封禀函。


    而被谈及的东沟知县,此时却不如旁人想得那般对案子不上心。


    全兴源找不出比他更上心此案的人了。


    上心到烧心,火燎燎地疼,肝胆俱裂。


    施显民在自己的私宅里急得热锅蚂蚁一般,指挥众人收拾细软装车要跑路。


    “你小心点,里头都是玉石摆件,磕坏了你赔得起嘛!”


    下仆急匆匆地抬箱子来往,装满重物的箱子突然落地,顶着满头汗的施显民大步上前冲着他的脑门就是一巴掌。


    “老爷消消气,老爷消消气。”管家执着扇子给他扇风。


    火热热的风扇得他心火呲呲冒,一把夺过扇子,自己扇,“这都什么时候了,再不收拾好,皇哥儿就要杀过来了!”


    施显民不住跺脚害怕,咆哮着催促人收拾东西,不肯放过一丝钱财,也不想着之后逃往路上好不好走。


    院外传来通报声,门房一头汗水地飞奔来报:“老爷,老爷……秦师爷回来了。”


    话刚落地,秦师爷就出现在了施显民的眼前。


    后者宛如见了菩萨父母,“师爷!师爷你可算回来了,你可要救救我啊,知府大人怎么说的,他老人家可别是想抛下我不管了,我可是知道他不少东西,他不能让我就这么落入皇哥儿的手里啊!!”


    秦师爷躲过施显民的熊扑,淡然道:“慌什么。”


    “师爷!”施显民两眼含光,就要落下泪来。


    “哎!”秦师爷抬手,打住他要嚎哭的死样。


    “你替大人做的事,大人都看在眼里,知道你不容易,这不就来替你支招了么,四十多岁的大汉子,遇到点事儿,就慌慌张张成这样,白长这年纪,你这能成什么事儿!”


    一听有招,一下子死不成了,施显民顿时神色一喜,收了哭嚎神通,殷切盼道:“师爷快说,如何才能将我保住。”


    死到临头的时候,还在想着如何保全现有的,而不是保住性命,秦师爷就是施显民心里的蛔虫,他一开口,就知道他还想全身而退。


    秦师爷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又贪又蠢。


    但贪蠢也有贪蠢的好处,只要能保住荣华富贵,就像赌桌上的赌徒,只要能有个翻本的机会在前面吊着,为了留在赌桌上,他什么都能干得出来。


    第83章


    秦师爷扫了一眼周围, 管家收到信号,自觉后退数步。


    施显民看了管家一眼,恍然大悟地将耳朵往秦师爷嘴边凑。


    秦师爷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施显民的脸色一白,继而吓成咸菜色, “这这这”了半天, 恍惚着踉跄后退一步。


    “这不是……造反嘛!”造反两个字从施显民嘴里艰难地挤出, 咬牙切齿, 面目狰狞惊惧, 七分是震撼三分则是明悟。


    “造什么反?”秦师爷脸色一沉,“哪里造反了, 饭可以乱吃, 话可不能乱说,你哪个耳朵听到造反两个字了。”


    “你都要我杀了皇哥儿了还不是造反?”施显民急急扯过秦师爷,将人拉到角落,脑袋四处探看, 发现仆役们忙着搬运家当,没人注意这边。


    他松了一口气,怒视秦师爷,“知道什么叫皇哥儿吗?皇家的人!人家姓谢!这要是被查出来, 我的脑袋保不住, 我施家满门的脑袋保不住, 九族都不够砍的,这可是诛九族的罪!”


    事儿还没开始做呢就要死要活, 急着想退路了,秦师爷暗暗鄙夷,“那你不让人发现不就行了。”


    “这怎么可能不被发现!”


    施显民瞪红了脸, 内心却已隐隐认同了这个法子。


    “发现什么了,建宁大将军押运灾粮,路上遇到灾民暴动,运气不好,遇到了不开眼的土匪劫粮,不幸丧生,知府大人再出兵剿匪镇压,这都是反民和山匪的事,跟你个小小的知县有什么关系。”


    秦师爷继续道:“建宁郡君现在是只发现了那一个院子,你脑袋已经在菜市口了。他要是再发现一点线索顺藤摸瓜,发现其余几处院子……”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届时你这九族满门的脑袋也是保不住了。”


    “那林洪杰和你的一家老小也保不住!”施显民哑声嘶吼,喉咙因为紧张激动发紧。


    秦师爷:“知府大人和我的九族满门暂且不说,我就先说个前后,你做和不做,施家都是第一个被砍,不做那是一定会砍,做了还能有机会脱险,你就说干不干吧。”


    他要是不干,他的命无须建宁郡君来收,知府大人先要索了他的命,秦师爷眼眸微眯,盯着施显民低微的头颅,杀意顿现。


    “要我说你也别太忘恩负义,莫要忘记你这顶子官帽是谁替你保下的,若没大人帮扶,前御史出事那会儿你就收拾包袱滚蛋了。”


    他没得选了,上了贼船,半路跳船只能填鱼肚子,只有一条道走到黑。


    须臾,施显民一跺脚,一咬牙,恶狠狠绞着腮帮子:“干!”


    杀人放火金腰带,他都杀了那么多,不差再多一个,皇家的哥儿不也就是个哥儿,这事他施显民干了!


    “好!施大人有此魄力,何愁不能成事。”


    秦师爷示意他贴耳过来,细细吩咐。


    施显民时不时点头答应,眼睛越发光亮,越发肯定此事能成,说完之后笑容满面送走师爷。


    管家上前问他们何时出发,物品已经全装上车了。


    “不走了,哈哈哈哈……不走了,去,把东西放回原位,老爷我出去一趟,你们继续收拾。”施显民理了理自己的衣襟,朗笑着出了门。


    他现在不去郡君那露脸就说不过去了,先去郡君面前混个不知情但努力配合的形象,混淆对方的视听,糊弄过眼前这关,为接下来的刺杀预留时间。


    管家不知他们二人谈了些什么,但看样子,显然是危机已解,按着吩咐让仆役们复原物件。


    仆役们敢怒不敢言,苦哈哈地接着搬。


    因为谢期榕及时引开刺客,押运灾粮的队伍在路上没被耽搁多久,按原定的时间到了兴源府城。


    彦博远接下委任状,名正言顺开始组建分配救济工作。


    而谢期榕也在运粮队伍到的当日回了趟府城。


    他面色乌沉,单枪匹马回来,随行不见带去的仵作和其余衙役。


    见了押运队里的官员下属,吩咐了几句就又离开了。


    皇家子弟到了地方,一般由当地最高长官接待,当地若是没有皇家宅院就住府衙之类的地方,但他喜静,属官就在兴源替他另外安排了住处,便没去府衙,直接回了私宅,将彦博远叫去议事。


    彦博远在西北待了三个月,比他一个初来乍到的要了解局势。


    他要听听彦博远对兴源的看法和态度,继而决定后续安排。


    在山里待了几天,他就咬牙切齿了几天,没一天不想把兴源上上下下重新撸个遍。


    一群蠹国害民的东西,全给他去边疆填矿坑。


    光是井里的十几具尸体就够让人胆寒,一族是保不住了。


    但背后之人凭实力要把九族给霍霍没。


    经仵作查验,井中尸体皆是死于花柳,死前不体面,死后也没个体面排场,人死不复生,既然遇到了就要入土为安。


    将查验的结果记下留档后就寻地方下葬。


    院子里是不可能了,远了也不方便,尽量找了个开阔地,几铲子下去,挖了不到一米多的样子,得,又出来一窝。


    赫然又是一具尸骨。


    谢期榕当即下令掘地三尺,日夜不歇。


    密密麻麻的尸骸被埋在院子四周,就连宅子里的地下都有。


    一层垒一层,时间跨度之长绝非一日之功。


    都是哥儿和姐儿的尸体,甚至还有稚童的,尸骨还不到成年姐儿的一半。


    只零星几具汉子的尸体,死得最晚,年纪也最大,这院子若是暗倡,照死亡原因推测,那极有可能是知道不少隐秘的龟公之流。


    由于知道的东西太多,废弃之后主家也没打算将人带走,索性一块杀了了事。


    谢期榕赶着回来见押运的队伍,他走前共挖出三百多具尸骸,留下的人还在挖,那院子的墙推了,地翻了,已不成宅院。


    想到此处,谢期榕几日不好好休息的神经又是一痛,那都是大醴的子民,竟就在无声之中消逝。


    得知谢期榕回来的消息,云渝比彦博远这个下属还上心,他许久没见到将军,现在将军传唤彦博远,也没说具体公事还私事,便想一块去。


    将军府派来的兵丁认识云渝,是和他一块在林里逃过命的交情,知道将军对他不一般,便领着夫夫二人一块过府。


    彦博远遥遥见到厅中一抹高挑身影,有股莫名的熟悉感袭来,想来那人就是建宁大将军了。


    哥儿的身量高挑,着缎面劲装武服,宽肩蜂腰,臂鞲将衣袖收束,隐隐可见其内蕴藏的强劲力量。


    夫夫脑回路相同,彦博远对他的第一印象也是如果没人点出的话,他要以为对方是汉子。


    待走到近前,看清哥儿面容,彦博远才是真的吃了一惊。


    竟然是他!


    之前想不明白的事儿顿时全有了答案。


    风起于微末,他提前离开游学队伍的这一小小举措,将郡君的命数也改了,继而影响朝堂全局。


    按照前世进程,他和谢期榕完整地行完了旅途。


    他们一路游走没固定居所,书信传达不便,他按计划回到家时彦父早已下葬,连父亲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而继母和小妹去了乡下宅子。


    家里缺个顶门户的汉子,一个寡妇带个小姐儿,行事多有不便。


    两人窝在家中深居简出,心情不可谓不憋闷。


    以至于小妹的性子也不如现在活泼,有话憋在心中,心绪郁结,兄妹二人渐行渐远,彦博远以为他们兄妹二人没多少情谊。


    直到他出事,小妹为兄四处求人走动,连带着拖累了夫家。


    这才知妹妹从未将他当作陌路,彦博远悔之晚矣。


    当真造化弄人。


    从始至终重生的只有他。


    彦博远见他面色沉重,收敛万千思绪,从容躬身行礼道:“见过建宁大将军。”


    建宁为封号,他领骠骑将军之职,他不爱听人叫他郡君,朝中人便尊他一声建宁大将军。


    “近两年未见,你倒是给我客气了起来,还是你忘了我是谁?”谢期榕道:“彦弟别来无恙啊。”


    见到故人,谢期榕神色和缓不少,紧绷的面容微微松懈,细细打量彦博远。


    人比游学的时候白了些,也长壮实高了些,面容俊朗,五官也彻底长开了,就是不知性子还是否一如从前。


    谢期榕主动开口,彦博远顺杆子爬,抱怨似的说了一句“小弟眼拙,竟不知子瞻兄是皇家出身。”


    谢期榕化名林容字子瞻,他年岁比彦博远大些,是以称兄。


    略带轻快不见外的口吻将两年的时光消散,如昨日才分道般,气氛瞬间热络起来,谢期榕虚空点了点他。


    一如既往。


    彦博远笑了,和云渝解释起他和谢期榕的渊源。


    三人有说有笑了一番。


    寒暄结束,谢期榕笑容一敛,正肃道:“你觉得林洪杰此人如何?”


    “勤勉有加,”彦博远一顿,想了想还是道:“精于算计。”


    “表面上看十分勤政爱民,可骨子里蔑视庶民。”


    彦博远语气冰冷,透出浓烈的厌恶感。


    熟知他说话方式的云渝诧异,这话在他嘴里是说得极重了。


    林洪杰不是善类。


    彦博远的性子,谢期榕也有所了解。他行事手黑,但说的话从来都是和风细雨,少有这么明显的情绪倾向。


    谢期榕蹙眉沉声:“我虽不如你和他接触的深,但从山中那座废弃宅院,以及我派人探查的消息来看,他绝非同他表现出来的一般爱民如子。”


    治下消失十几二十人尚且人心惶惶,更何况是百人。


    那么多哥儿、姐儿,不可能全是孤寡,他们的家人亲属怎么可能一个都不报官。


    可当他问起的时候,林洪杰一问三不知,只说自己才到任不久,这些都是前任的责任。


    态度极其谦恭,但一说到人口失踪就茫然无知,这可和他爱民的形象极其不符。


    显然有鬼。


    兴源各路官员因着先头的御史亡故的关系大换血,但林洪杰数年前在兴源当通判,他的顶头上司可不就是前一任知府么。


    兴源换人换得多,急需一个熟悉地方的人来,这才给他调回来了。


    先后两任任期下的案宗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失踪案件更是一件都没有,他治下真太平,那么多红颜枯骨又是哪里来。


    他说自己没关系,三岁小儿都不信。


    他不是收了别人的好处将失踪案件压下,就是他是参与凶案的主谋之一。


    前任已经在边疆挖矿了,保不齐这么一趟下来,那位挖矿的前知府还得再来一祸。


    院中另外发现百具尸体之事谢期榕没说。


    他窥了一眼云渝,有些迟疑。


    怕吓着人。


    彦博远还以为他想说密事,有碍云渝在场,“夫郎与我一体,没什么不能听的,子瞻若是在意,夫郎且先回避一下吧。”


    “无碍,并非不能听,而是想着不好听。”


    云渝并非后院没见过事儿的哥儿,也见过井里的尸体。


    该是能承受住自己住了一晚百人坑的事实。


    于是谢期榕半点不隐瞒,将几日间的所见所闻一一道来。


    云渝听到一半面色惨白,彦博远的脸也乌了,下颚紧绷,面色不好,眼中锋芒毕露,他腾出一只手安抚地在云渝手背上拍了拍,有些懊恼。


    该让他回避的。


    彦博远:“此事要查,但只能私下里查。”


    “你想法与我不谋而合,此案牵连甚广,人是从哪里来的,光一个东沟县出不来这么多,其中涉及的拐卖典押,暗倡妓馆各路环节都需打通,涉及的官员绝不会少。”


    若是明面上查,阻力极大,容易打草惊蛇。


    在谁治下的就谁去查,他在暗处伺机而动。


    他们掩盖罪行之时就是露出狐狸尾巴的时候。


    谢期榕知晓彦博远性情未变,一番交谈下来也知道了他有意肃清贪腐,便放心让他参与进来,让他当暗处的猎手。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已经在兴源各路人马面前露了脸,被人盯防。


    彦博远就要在暗处,一明一暗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彦博远在这深耕了数月,做起事来也比他便利。


    押运的队伍中有他的私兵与幕僚,不乏有真本事得用的人物。


    有彦博远和他一块掌舵,就不信端不了兴源这窝牛鬼蛇神。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可现在有人想让民不安。


    他绝不允许这些国蠹之辈肆意腐蚀、动摇谢家先祖打下的天下基业。


    第84章


    彦博远入朝多年, 郡君领兵在外,两人一次都未见过,后来萧家对付太子时, 他是半点没有压力的狠辣下手,将谢期榕摁死在了回京述职的路上。


    彦博远感慨良多。


    云渝留意到彦博远的情绪, 从他见了谢期榕之后, 彦博远浑身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


    云渝低垂眼帘, 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少年时期一块闯荡的好友, 少不了惺惺相惜之情, 这份情谊之下,知晓了他是哥儿身份……


    云渝知道自己有些疑神疑鬼, 但情绪一下上来, 心中忐忑纠缠拧巴,浅浅抿着嘴,用一种无所谓的语气道:“你可是遗憾没能早知道将军的性别。”


    夫郎一脸委屈的小表情,自然逃不开自家夫郎少了根头发丝都能发现的彦博远。


    夫郎吃醋了!


    顿时心中一喜, 可是难得。


    “谁家小醋坛子打翻了,我给闻闻——”


    彦博远的那张俊脸蓦地放大,鼻子凑到云渝的面前一顿猛嗅,云渝猝不及防之下脚步一乱。


    彦博远伸手扶在云渝腰间, 将人搂入怀中, 厚颜无耻往人脖颈钻, 惹得云渝脸颊羞红,见他没心思去想歪七绕八没影的事儿, 最后总结道。


    “噢,原来是我们家的小醋坛子打翻了。”


    我们家……云渝脸本来就红,热气上涌, 更是浓酽娇俏。


    彦博远的脸埋在他的颈间,鼻尖划过他下颚,眼睛却往上眺,剑眉入鬓,压得眼窝深邃。


    云渝不自在地微微缩了缩脖子。


    对方锐利的五官在朦胧烛光和满腔爱意的映衬下酿成温柔,略黑的脸庞没白日里那么明显,皮肉泛着暖光,极其撩人。


    像夜里来勾人云雨的艳鬼。


    而彦博远注视下的云渝,在灯光下白皙的皮肤如暗夜东珠,皮肤白皙无瑕勾着他欲亲芳泽。


    在云渝面前,他向来是压不住自己骨子里喷发的本能。


    他如此想了,便也就如此做了。


    自家夫郎白润的脸庞,一如既往的软。


    可口得紧。


    “夫郎有什么想说的话,可快些说,等晚些时候了……”低沉的嗓音,带上克制欲要不轨的沙哑,“可就说不成了——”


    “夫郎……”


    “!!!”云渝感受到身前紧贴的躯体的不可言说的变化。


    脑中警铃骤响。


    不正经!!!


    骨节筋络分明的手擦过云渝酝红的侧脸,在他面庞上缓慢滑动摩挲。


    云渝含羞带怯,欲迎还拒地小幅度侧头躲避,前几日的小别胜新婚的‘受害’场面在他脑内循环播放。


    彦博远恶意满满地将夫郎逼得避无可避后,在云渝闭眼要接受现实时,他又成了正人君子柳下惠,缓缓开口解释。


    云渝腮帮子鼓起,知道自己又被他调戏了。


    恶狠狠地在他胸膛上拍了一掌,彦博远美滋滋地受了这点儿情趣,搂着人一块倒在榻上,低哑隐忍的嗓音在云渝耳边响起。


    “林容,也就是谢期榕,那时候我和几个书生一块组队游学,行到封川港的时候遇到了他,我们和他一见如故,于是就一块结伴游玩。


    他手上拳脚厉害,那时候我年轻气盛,心里虽然没了闯荡江湖的想法,但见了身手好的就忍不住想切磋,这么一来二去两人就熟了。


    你是不知道,别看他现在人模狗样,那时候我被他打得有多惨,他学的是杀人的招式,怎么阴怎么来,一招一式全是江湖路数,是以见他之前我半点没往皇家那方向想。


    他打人专往我脸上招呼,我一路上天天顶着个猪头。”


    “那你还去招他。”云渝噘他。


    彦博远摸摸鼻子,这不是年轻不服气么。


    有事没事就寻衅滋事,然后被揍。


    当然他手也黑,谢期榕是往明面上招呼,他则是往暗处去。


    导致每回切磋完,他鼻青脸肿,对方身上痛,但别人见了,只觉得彦博远惨。


    他俩招式都阴,两人算臭味相投,一个明着阴,一个暗里阴。


    但这话哪里会对云渝说。


    彦博远张嘴就来,宣扬谢期榕的阴损,让云渝和他少接触些。


    “我一直把他当野蛮汉子看,一下子知道是个哥儿,有些没缓过来,差距太大了。”


    他的孕痣不在脸上,长得也是人高马大,不如寻常哥儿娇小,眉眼锋芒毕露,比书生还汉子,除了他以外,谢期榕是游学队伍里最汉子的那个了。


    几个月当他汉子的相处时间,哪怕知道人是哥儿,脑子也一下子拐不过来,委实他太汉子,彦博远潜意识还当他是汉子。


    一想到自家夫郎和一个‘汉子’共枕一席。


    他要快被醋死了!


    彦博远竭尽全力诋毁‘情敌’。


    “……”云渝听他不遗余力揭兄弟老底,那副愤愤然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谢期榕欠他钱。


    他越说越黑,云渝连忙打住,“行了行了,知道你对他没意思了。”


    再说下去,他都没法面对谢期榕了。


    彦博远自是乐意听这话,“你也别对他有意思,他不爱洗澡不穿袜子还脚臭,脾气也不好,哪哪都不行。”


    “哪有你亲亲相公好,又香又听话,脾气还好。”


    “……”云渝。


    他又不是没和谢期榕住过一屋,谢期榕私下里什么样子他自是见过,除了脾气阴晴不定了些,其余哪里有他如此说得差。


    云渝暗恼自己想岔,彦博远怎么会对谢期榕有意思,他那会儿压根还没搭上情爱的那根经。


    身上有情绪大抵是被兄弟突然变了性别给冲击了,还没缓过来,又不是无知稚童,没人会如此诋毁心上人。


    他这些话落外人耳里,一个诽谤皇室的罪必定逃不了。


    彦博远还没当上官的时候,他嘴上花花画大饼,云渝担心他考不上。


    现在他考上了,见他那嘴,云渝又开始担心他哪天嘴上没把门,将私下里的臭话说出去,得罪人被撸下来。


    云渝忧心忡忡。


    为那人前人后两种性情的不省心相公。


    唉,愁。


    但很快他就没心思愁这愁那了,因为彦博远开始行不轨,办‘正事’了。


    云渝的识海被迫一片浆糊成了空白,仅剩的一点思绪也在热浪中飘散,在欲.海中烟消云散……


    第二日,习惯了云渝送汤水的居民们没能见着他,取而代之的是皇家的哥儿在护城河上的塔楼里宣读了具体赈灾的事宜。


    兴源人的心这才彻底踏实下来,也知道了彦大人会继续留在兴源赈灾,城下百姓山呼万岁,跪下谢皇恩浩荡。


    谢期榕在百姓面前露了一脸后上马往山里去,继续去督查山里的案子。


    彦博远留下成了赈灾的实际一把手,有了任令和谢期榕的刻意放权,他行事更是便利,加快重建,不日兴源便能恢复,百姓重新步入正常生活。


    不得不说谢期榕确实是他皇帝老子的种,半点不客气,用不死就将人往死里用。


    那头一有蛛丝马迹就往彦博远书案上送,一道来的还有不少是建宁大将军的职责范围。


    看彦博远做事有条不紊,还能提前完成,做得也漂亮,比手底下的人都得用,派下的文书任务更是一次多过一次。


    彦博远欲哭无泪,扶额叹气,要不上辈子就陷入了萧家的享乐窝呢。


    太子他们是真干事啊。


    云渝见彦博远天天忙碌,夜里要点灯熬,心疼不已,劝是不会劝的。


    彦博远熬夜比熬他好。


    于是就夜里替人做夜宵,给人研墨,困了就在小榻上小憩。


    劝不动夫郎回屋休息,彦博远批公文的速度加快,一目十行,抓紧弄完和夫郎回去休息。


    他批改得快,有一部分还拖夫郎的福气。


    彦博远咬牙切齿假意疲惫不堪,让云渝狠狠误解谢期榕就是肆意压榨下属的黑心地主。


    赈灾查案的事情稳步进行,云渝和邓彰筹建布坊的事儿也办妥了。


    地点选在了城内,邓彰拿了个宅院出来改建,修整一下后头也能住人,招的都是孤女哥儿,安置的地方需要格外注意着些,离府衙不远,那边有官办的驿馆茶摊,巡街的捕快,夜里巡防营的也格外注意那一块,这样安全就无须担心了。


    没几日就置办妥当,挂牌开工,最初云渝救下的那几位哥儿先行住了进去,一块帮着前期的纺机安置,歇了两日就热热闹闹地开了工。


    如彦博远预想一般,随着工坊的扩大,地方有活不下去的哥儿、姐儿,第一想的不再是去卖身了,而是去问问工坊招不招人。


    他们的原意就是改变兴源现状,自然广开大门。


    只一点,偷奸耍滑之辈不欢迎。


    之后便是自然而然的人多产量大,扩展场地,棉麻绸缎皆有,多的产量兴源吃不下,就往外地销,站稳了脚跟也就成了气候,因是哥儿、姐儿的做工,朝廷还给了牌匾褒奖,一时成了风气,富商皆学着办,兴源的特产才真正成了有名的产品了,当然这都是后话。


    现下还是起步阶段,云渝和彦博远就如在府城时候的一般,两人都忙着事儿,早出晚归。


    这日,彦博远散职回来,特意嘱咐云渝明日莫要出内城。


    “山里的案子已经查出眉目了,这几日将军就有大动作,官舍不如将军府安全,我已和将军说好,明日送你去他府上住下,你留在那儿有将士护卫,我在外也能安心些。”


    “那你呢。”他住将军府,彦博远一个人住官舍还是和他在一起?


    彦博远眼眸微暗,“我尽量早点去接你。”


    云渝唇启开合数下,最终一句不问,“在外注意安全,我在将军府中哪也不去,我照顾好自己,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别担心,不是甚么大事,只不过衙里人手不足,比平时忙些而已。”


    至于为什么人手不足,因为即将有大批人要去蹲牢房了。


    彦博远再舍不得云渝,也不能不顾他安危,恐有漏网之鱼,狗急跳墙要杀人泄愤。


    现在全兴源最安全的地方除了卫所也就是将军府了。


    云渝只身前来身边没个丫鬟仆役,彦博远特意在当地找了位哥儿随侍,平日里唤他小宁。


    彦博远将人叫来跟前听训,无外乎是在将军府中好好护着主君之类的话,小宁拍着胸脯保证。


    他年岁不大,云渝被他逗乐,当下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这般嘱托,彦博远把他当瓷娃娃一样。


    到底知道相公疼他,心里热乎乎受用得很。


    第二日一早,彦博远和云渝收拾妥当,吃了朝食就要去将军府。


    才出官舍大门,突然一道黑影降下,单膝伏地跪在彦博远身前。


    云渝被他吓了一跳,心弦绷紧,条件反射拉着彦博远往身后拽。


    “别怕,自己人。”


    彦博远蹙眉看向来人,他一身黑衣,看不出哪里受伤,但空气中有浓郁的血腥气。


    心思不过一瞬,彦博远赶在他开口之前示意他到一旁,再回来的时候,彦博远下颚紧绷,面色阴郁深沉,手里多了个染血的印信。


    回想适才那人所说,手下不自觉发力,棱角分明的印章刺痛掌心,这才回了神。


    三刻之前,谢期榕突然遇刺,身中毒箭昏迷不醒。


    现已被秘密护送回将军府,临昏迷前将大护卫叫到身前,也就是那黑衣人,说去给彦博远送私印,见私印如见他,手下一干人等皆听命于他,此后诸事全依他行事。


    属下大骇,立即来送印,那印上沾的血迹,可不就是谢期榕的。


    彦博远心里急,还不知道是知府察觉了先下手为强,还是旁的势力出手,谢期榕突然倒下,那头缺了主心骨,他就是扛大梁的,急需他去坐镇。


    彦博远匆匆向云渝说了个大概,还是决定将人送去将军府。


    刺客的目标是谢期榕,将军府现在戒备森严,对方已经行了一次刺杀,哪怕不死心,要再次行刺,那也需要时间精力准备,到那时,外面也太平了,云渝只要离谢期榕远些,有府兵护卫,比外头没点兵力的官舍安全。


    “到时见机行事,保全自己为上。”彦博远道:“谢期榕命硬,死不了。”


    话是这么说,但了解他的云渝,立即听出了他话里的不安定。


    “将军不会有事的,我也不会有事,”云渝虚虚抚着彦博远微蹙的眉头,“你也要好好的。”


    夫郎手冰冰凉,彦博远哪还有心思想其他的,两人对视苦笑,谢期榕昏迷,他俩都难受。


    谢期榕那边是要命的工夫,马车太慢,彦博远和云渝共乘一骑,赶去将军府。


    刺客趁着天色微明时分动的手,谢期榕出城办事宿在野外,动身回城的路上,遇到一伙流民盗寇。


    施显民和秦师爷密谋的事情,探子上报过,刺杀一事谢期榕一早做了准备,但耐不住事出有异,半点不按计划来。


    谢期榕按着既定路线回去,到了刺杀地点却不见动静。


    屏息凝神警惕着,怕不是小看了对方,让人知道了计划的泄露。


    眼见着过了荒村山林,再往前就能看到府城城门了,随即远处荡起灰烟,呼啦啦涌来一群扛着锄头、铁锹等农具的农户,脚步紊乱,队形散漫,除了跑了快些和普通农户无甚区别。


    最起码谢期榕没看出来。


    这都准备好被刺杀了,忽然来一群手持武器的人,暗处的护卫暗卫皆是一凛,手扶上暗处兵刃警惕,时刻准备护主。


    只见他们当头的那位,扛着长镰的壮士见到高头大马骑行在前的谢期榕,疑惑地盯着他看,没下一步动作。


    谢期榕攥握马缰暗暗蓄力,慢慢和人错身而过时,那人突然喝问道:“站住,我看你们眼生,不是本地的吧。”


    “你们是从哪来的?老实交代,还有,你们有没有看到过一个哥儿。”


    主事的人停下,后面呼啦啦跟的人有的停,有的还是往前走。


    他们到底是不是一伙的?莫不是只是巧合?


    谢期榕疑惑,暗处的人也疑惑,但他来势汹汹,一侍卫见不得他无礼的口气,呵斥出声,武人脾气也暴。


    “什么哥儿?这一路上的哥儿可多了去,你光说一个哥儿我怎知是谁。”


    “哥儿就哥儿,走这道去府城的哥儿,穿着打扮是富家哥儿的样子。”


    “你这可笑,富家的哥儿出行都是坐着轿子,再不济也要带上丫鬟仆役,将人围着不得闲人近前,我去哪里见?”


    那人一想也是,但又觉得不是。


    他早食为着一屉肉包价贵,和人掰扯砍价,绕价绕到满意,将众兄弟的肚子填饱,又因着不认路多绕了一会儿,和先前说定的时间差了一大截,心下有些慌,寻人问人,对方口气比他还大,他火气上来,回呛。


    “富人的排场大,那不是更好认,你眼瞎不成,就说有没有见过排场大的哥儿。”


    眼看就要吵起来,拿着家伙事的汉子们见大哥大嗓门嚷嚷,提着玩意儿就包围住谢期榕几人。


    事儿就要闹大,刺客也不见踪影,谢期榕也恼了,又觉得这拨人实在莫名其妙。


    一大群汉子扛着铁器找什么富家哥儿。


    谢期榕当即表明了身份要他们交代清楚起因,谁知他一说完自己是建宁将军,时下一静。


    掮着锄头的一人凑到那扛长镰的人身边问,“大哥,他就是那哥儿,咱咋整。”


    声音不大,也就能让方圆一里地的人听见。


    “……”谢期榕。


    “人就在眼前,你问个蛋!都他妈愣着干嘛,他妈的都给老子上啊!”


    被称为大哥的汉子嗷一声嗓子,率先往前冲,镰刀挥舞得六亲不认。


    都说乱拳王八打死老师傅,他闭眼就是冲。


    护卫身下骑的并非战马,这场面没见过,当即嘶嘶发狂,护卫忙着控制马匹,一时之间,尘土飞扬,一片混乱。


    好在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一须臾就控住场面,将人包了饺子。


    谢期榕四两拨千斤,将砍刀面前的一把锄头掀过,提脚一揣,人和锄头就一块飞远了。


    就在他们将人制服,拿绳子捆人收尾时,飞矢破空而来,又是一波刺客袭来。


    这伙人和地上躺着的全然不同,各个武器完备,身手了得,其中一位更是能绕过重重护卫冲到谢期榕面前,和他打得有来有回。


    谢期榕吃惊,挡住凌厉剑气,全神贯注抵挡攻势。


    他被那人拖住手脚,当感知到背后破空而来的箭矢时,锋利剑刃已经刺到面前。


    谢期榕奋力扭身旋转,只能生受了那一箭,转动身躯避开了后心窝。


    利箭从后肩而入,前肩而出,挑开剑刃,说时迟那时快,他立马腾出一手,生生将利箭从肩前拔出转刺向前。


    高手过招只在瞬息,那人没想到同道人相助的利箭成了自己的亡命器。


    死不瞑目。


    箭矢拔出时喷.射而出的浓稠血液溅入他睁大的眼珠上。


    谢期榕体力不支,脚下晃了一晃,仿佛肩上没被穿了个窟窿,看都没看一眼,塞了团衣物进去止血就重新加入战圈。


    剩下的刺客身手平平,谢期榕如砍瓜切菜,一刀一个。


    刺客见大势已去,咬破毒囊尽数自尽。


    谢期榕强撑着一口气,仓促地听手下回报结果。


    扛农具的是软蛋,刚绑了就把主子卖了,是施显民的人。


    要说这又是一本烂账。


    施显民案上的计划定得不说有多好,但光看案上计划也十分唬人。


    倒也还算个事儿,但他底下人当真不做事。


    上梁不正下梁歪,连刺杀皇族这种提着全族人脑袋的事上都敢贪污。


    计划是寻的江湖人士,最后来的还真就是流民,以前就是地痞赌徒,每人不到十两的报酬,就把命豁出去了。


    都是还没沾过人命的玩意儿。


    谢期榕糟心。


    至于第二波自尽的那群,人是死了,但从衣物武功路数上看能与江湖之中一个专司刺客的组织对上。


    那组织以对客户身份的绝对保密扬名。


    谢期榕暗恼自己小看了知府,他是把施显民当明棋摆弄,做了两手准备。


    但他也不是只一人单打独斗,谢期榕额头青筋暴起,忍住头中的眩晕,看到肩膀伤口里流出黑血,毫不犹豫地亮出匕首,将被毒腐蚀的血肉剜去。


    血糊淋漓,就是跟随他多年的护卫,什么场面都见过的将士看他哼都不哼一声的狠劲,也不禁脊背发凉。


    “速将此物交予彦博远,我若有不测勿要伸张,凡事听他安排,若有疑义不许和他争执,一切事宜记下后汇报给太子,记住了吗。”


    谢期榕已经没精力去解腰间私印,用力崩断绳结,往护卫手里一塞。


    护卫两眼通红,双颊鼓鼓,攥紧乌金印信,“是!属下记住了,一定按将军说的办。”


    看护卫领命而去,谢期榕一口气卸下,眼前彻底黑暗,双眼翻白,头往旁边一歪,顿时人事不省。


    “将军!!”


    周遭霎时陷入混乱。


    第85章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雨气蒸腾解了些酷热,寒气见缝插针袭来,谢期榕蹙紧眉头, 一阵阵打颤。


    大夫年纪老迈熬不住,支着额头在桌前打瞌睡。


    云渝眼尖瞧见帐里的动静, 赶忙将人唤醒。


    “大夫快醒醒, 将军是不是要醒了。”


    谢期榕身下的被褥湿透, 嘴里迷糊地呢喃。


    云渝凑上去时又没了声响, 猜是要水, 倒了杯温茶,回头就是大夫一脸为难冲他叹气。


    不用多说, 心中立时一咯。


    大夫直言:“将军的毒, 我解不了。”


    “毒箭及时拔出,有效缓解了毒发的速度,但之后运气行功催发了毒气运转,那毒闻所未闻, 无法对症下药,将军现在又发了热,我能做的,只有开些散热清毒的寻常药, 将军能不能熬过去, 全看天命。”


    江湖中的巫毒蛊术千奇百怪, 他一生行医,自诩医术了得, 可遇到此毒,也只能束手无策。


    “怎会……”云渝双瞳一缩,险些拿不稳茶盏。


    “江湖的毒只有江湖人能解, 有本事的江湖神医大多性情高傲,常人难寻,我学艺不精,已是使出浑身解数,”大夫长叹一口气,“太医院的诸位来了,怕也是凶多吉少,而且路途遥远,一来一回到这,也、也晚了。”


    老大夫留下一句尽早准备后事,他去熬药后,逃也似的离开。


    老大夫是从京里带来的,当日全兴源的大夫聚在将军病榻前,头一个比一个摇得狠,说没救了。


    只有老大夫说能吊上一吊,说是吊命,可都期盼着能将人吊活,今日这个说辞,竟是当真救不活了吗?


    悲怆的茫凉感席卷而来。


    郡君遇刺的消息已经传回京都,谢期榕光躺在床上已去了半条命,路上受洪灾影响,路途难行,现在回去,一路颠簸,谢期榕说不准能直接折在半道。


    彦博远临危受命挑大梁,兴源上上下下兵荒马乱,知府全家下了大狱,东沟知县施显民被‘畏罪自杀’,抄家前夕吊死在了自家。


    府衙监牢里一时人满为患,跟菜场鸡笼似的,人挤人,晚上睡觉都要站着睡,好在他们也没心思睡。


    审讯室里的嘶喊嚎叫彻夜未歇,彦博远忙得脚不沾地,出事后,云渝只匆匆见了他一面。


    疏于打理的下巴被胡茬遮住,眼下乌青,双眼通红,夜里连个囫囵觉都睡不得,浓茶当饭灌,把云渝心疼得够呛。


    这朝谢期榕被下了死期,云渝身边没人宽慰,一个床榻昏迷,一个茫然无助,窗外的雨下得愈发急促,骤雨打在瓦上的响声盖过了谢期榕口中难耐的吐息。


    “……”


    云渝骤然回神,胡乱抹了把脸,急忙端茶上前。


    “将军你醒了!”


    谢期榕气息微弱,高热让他眼神涣散含着水汽,模模糊糊见床前有个影子。


    “渝哥儿?”


    “是,是我。”云渝凑近,仔细辨别他的话语。


    “我昏睡了多久,案子进展如何?”


    “将军昏迷了三日,案子按照将军的吩咐,由彦博远接手,现查出主谋为知府林洪杰,他被摘印下狱,其余一干人等也已抓捕归案,案子进展顺利,将军想知道更详细的东西,我去叫知情的大人来说,大体局面已经控制住了。”


    云渝把这几天知道的事情一口气说完,喂谢期榕喝了两口水,也不知他听进去了多少。


    大夫也被重新叫回来,见将军醒来直呼命不该绝,续命的汤药一碗碗下肚。


    他其实想说回光返照来着,但谢期榕醒来,他没敢说,怕被将军拉去陪葬。


    只敢趁谢期榕昏睡的时候,在人后说说这样子。


    彦博远得到消息,紧赶慢赶回来,运气不好,没赶上谢期榕清醒的时候。


    谢期榕昏昏醒醒吊着口气,醒来听两句案子进展,不发一言又昏迷,云渝在旁提心吊胆,夜里亲自守夜,时不时去摸摸鼻息,不能安寝。


    审讯室的地面一日清洗十来遍,都掩盖不住那浸入地底的腥臭味。


    林洪杰是里面的常客,浑身没片好肉,颠来倒去的吐话,能审的都审出来了,能卖的同伙也都卖了,那位在边疆矿场的前任知府终于能松快一些,过不了多久就能一块脑袋搬家了。


    他为了掩盖罪行,把施显民灭口,秦师爷机警,发现他准备连他一块灭口的时候果断反叛,为求特赦,将一干老底掏出。


    一桩桩一件件,手上的人命何止千百,简直罄竹难书,够把他们九族的地皮犁个十来回。


    彦博远查验过十几箱子的账册罪证,并着供词一块收整妥当,兹事体大,这些都要运往京都,入刑部和大理寺复核,由圣人裁夺。


    连熬了五日的夜,下了不下百道的命,这才将将把人全逮住。


    彼时的府衙也没剩下几个活人,全靠将军底下的人和都察院临时调拨的人手,才勉强稳住府衙日常的运转。


    连日的阴雨停歇,难得放晴了两日。


    彦博远顶着倦容,踏出地牢,见着天边初升的朝阳眯了眯眼。


    终于能喘上两口气,谢期榕一日不转好,累得云渝也愈发憔悴,衣不解带照顾,兜兜绕绕一圈,最后还是做了回贴身小厮。


    夫夫二人心力交瘁。


    想到谢期榕的病情,彦博远才缓和的面色一绷,轻叹一口气。


    张贴布告求医问药,有江湖大夫揭榜,见了人就摇头叹气,没人能治。


    一天天全靠精贵药材吊着命,熬到第三天,醒了一回,之后就时不时醒上一两息,有了丝希望,说不准哪天能好。


    彦博远收回神思,天边突然传来轰隆震响,继而火光冲天,他错愕抬头,看清烟火传来的方向,顿时目眦欲裂。


    将军府!-


    早两日阴雨不断,地面尚且潮湿,耐不住火药猛烈,将军府内一片红光。


    火药炸炮等物受朝廷管控,军械库中都没多少,民间之人轻易见不到,将军府地处内城,周遭都是普通百姓人家,被雷火震撼,慌不择路,洪水才过去,又遭这惊吓,街上人仰马翻的。


    天还没有彻底亮,天边的霞光和将军府内的火光相辉映。


    街上混乱,马匹不能行,彦博远发了命地跑来,将军府内浓烟滚滚,里头还有厮杀声,他眼眶通红,体内似有股气息横冲直撞,整个人控制不住一颤,喉口一腥,喷出一口血来。


    路人惊惧地看着他吐出一口老血,淡定一抹,没事人一样往火场里冲。


    也不能说没事人,看着身体不好,脑子也不聪明。


    “喂,那里起火了,进去会死的——”


    彦博远充耳不闻,照着记忆里的位置去,进门不远处有方锦鲤池,他沉默地将外袍解开往池里一荡,往头上一盖就往火里冲。


    “彦大人,彦大人别进去。”


    将军府外面看着火大,进到里面才发现全集中在主院外围的耳房中。


    主屋被火舌舔到,门窗燃烧,内里看不出样式。


    空旷的屋院前,府兵正和蒙面的刺客厮打。


    “彦大人,此处危险,还请您移步小花厅。”


    彦博远聋了一样直奔主卧,护卫用了些力气才将人拦住,碰上彦博远骇人的眸子一颤,看他还想往里冲,担心被刺客听到再给人引到小花厅,顶着压力,凑到彦博远耳边小声道:“彦大人,屋里没人,将军和彦夫郎现在在小花厅。”


    彦博远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狠狠闭了闭眼,转身大跨步去小花厅,身后刺客果然发现不对,想要追去,却被彦博远带来的人缠住。


    将军府护卫严密,刺客靠近不了主院就掷了炸炮进去,谁也没想到会有这东西出现,一时之间没防住。


    但距离尚有些远,炸药只够到了周遭几间屋舍,云渝和谢期榕在的屋子最后才烧着。


    过程还是有些惊险,说起来,还多亏了云渝一直带着的朱砂佩。


    谢期榕瘫痪在床,屋外人都被刺客缠住,时不时有冷箭射入,云渝立时就要拉着谢期榕往床底下躲避。


    谢期榕浑身健硕肌肉,瞧着不胖但死沉。


    云渝小胳膊小腿哪里搬得动。


    内侍小厮一块帮忙扛人,慌乱之间,腰间挂着的朱砂玉佩被甩飞,云渝下意识地去捞。


    这么一撇一空的动作,谢期榕左半边身子直接往地上砸,云渝接不过来,就这么看着他脸朝下,往床边案几砸去。


    这一砸,脸不得开花。


    云渝手脚慌乱,扯住半截子衣袖将人拉偏,好歹把脸救下了。


    谢期榕半边胳膊砸到案几上的木雕摆件,那摆件顺着力道往东边那么一偏。


    “床边的屏风就原地转了一圈,床榻西边就凭空多了一道儿门!”


    云渝对着彦博远的发顶十分激动。


    “谁也想不到那屋子还有暗道,要不是那道暗门,我们这回怕是凶多吉少。”


    要是就那么扛着谢期榕出去,出了寝室门就是活靶子,留在屋里,浓烟进来人也受不住,火也往这燎,谢期榕一个不省人事的,能直接无知无觉成烤猪。


    云渝白皙的脚上布满细小划痕,彦博远捧着他的脚丫子上药。


    事发突然,云渝脱了鞋袜在榻上小憩,打杀开始后鞋子都来不及穿,暗道地上碎石块多,出了暗道,园子小路上也都是碎石草枝,身上还背着个重物谢期榕,一路行得胆战心惊,当时不觉得疼,见了彦博远心彻底回落时才发觉了痛。


    “是我不对,我光想着将军府护卫多,没想到要他命的人多如过江之鲫,连炸炮这种朝廷管控的东西都拿出来了。”


    彦博远自责,心里发酸。


    “我不该留你一人。”


    是他没把人护好。


    “话不能这么说,要不是我在里头,将军还不定如何呢,而且将军那般样子,就算你不让我留在将军府,我也是要时时过来看顾,说不准来的时候倒霉正巧碰上。”


    “莫要胡说。”


    云渝话没说完,彦博远的大手盖在他嘴上,堵住了之后的话。


    云渝眼睛瞪大,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的手。


    彦博远手上沾着药膏,一股草药的味道在鼻尖漫开。


    但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你这手刚还在我脚上!!!”


    “自己的脚还这么嫌弃。”彦博远讪讪放手,“渝哥儿脚香,我想亲还亲不到呢。”


    “那你亲啊。”云渝急辩。


    说完脸一红。


    彦博远一脸不可言说的戏谑,嘴角微勾。


    云渝一脚从彦博远手里抽出,往衣摆里缩。


    彦博远遗憾地看着快到嘴的白皙脚丫在衣料下一闪而过,藏入衣摆之内。


    云渝颇为不自在,拧巴着手不去看他。


    说得像是以往没亲过一样。


    瞧那馋样。


    啧。


    出息!——


    作者有话说:准烤猪·榕:没人为我发声,你们只顾着调情!


    感谢小天使们的支持,啾咪[撒花][撒花][比心]


    第86章


    小花厅毗邻锦鲤池, 池边假山遮掩,后有竹林,地处僻静没被火灾殃及。


    谢期榕半个手臂乌青, 胸前伤口刚换完药。


    换下的纱布和药粉瓶子堆在临时支起的小几上,腐肉血气明晃晃摆在那, 云渝腹中翻滚, 移开目光。


    谢期榕连日高热, 脸颊通红, 唇色却是苍白泛青, 加上毒药的霸道药性,伤口烂了割割了烂, 深可见骨。


    换药褪衣, 到底是哥儿,彦博远避嫌没进来,云渝不忍再看,低头又出去等着。


    彦博远挥退主院来报的护卫, 道:“刺客已经处理,半座宅子被烧毁,主院是回不去了,将军那样子不好移动, 搬张床榻过来, 先在小花厅住着。”


    又问:“将军现下如何?”


    云渝低着头一言不发, 想到适才见到的乌青和被血染透的上衣,眼眶泛红, 成红眼小兔子了。


    彦博远把他绞着的手拉开,缓着语气轻声安抚。


    “凡事往好处想。”


    彦博远把自己玉佩上的绳结解开,将络子打在云渝的那块朱砂佩上。


    日子不比从前, 恨不得一块铜板两块花,他手里松快了后,便重新选了块水头好的暖玉,央高僧开光,护佑云渝,自己的倒是没换,依旧是浑朴的青玉。


    多余的绳线往兜里一揣,把云渝衣摆处的褶皱扯平,“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要是不往案几上砸,就见不到暗门,人困在里面出不来,刺客是挡住了,可挡不住烟,时间长了,肺都要熏出毛病,还有箭矢飞进来,他要倒霉再被射上一箭,那才是真要命。”


    云渝也知道当时情况紧急,能发现暗门就是烧高香了,但见谢期榕的惨状,忍不住自责。


    要是他没脱手去接那佩,也不至于让人平白又受一难,但要是不去接,那暗门只有昏着的谢期榕知道,又是个死胡同。


    “……”云渝拧着眉头摆弄朱砂佩,道理他都懂,就是过不去心里那关,除非谢期榕当即跟没事人一样从床上跳起来。


    彦博远道:“再进去看看吧。”


    这话说得像是见最后一面一样,云渝红着眼抬头,可怜兮兮的。


    彦博远无奈,揉了揉他的发顶,“我派人去请了几位江湖中的医师,算着日子也快要回来了,江湖那么多神医,不信没一人能解毒,还是有希望的,嗯?”


    彦博远环过云渝的肩膀,搂着人晃了两下。


    云渝听着耳畔沉稳有力的心跳声,情绪慢慢平复,抿唇点头,“嗯。”


    大夫从侧厅走一步停一步地磨叽出来,彦博远和他犹豫的目光对上,后者一脸为难,不知如何开口。


    彦博远直接开口:“将军如何了,大夫不必多虑直言便是。”


    老大夫哽咽道:“毒入心肺,药石无医,多则十天少则三日,老夫无能啊——”最后一句直接破了音。


    扑通一声,老大夫脚下一软,直挺挺跪了下去,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抽抽噎噎,嚎得是惊天地动鬼神。


    皇家哥儿千金的躯体,万千的命,这回要死他手里了。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别人死不死不关他事,他的命铁定保不住了。


    不说将军躺着他哭了没意思,就说人醒着,他也不敢嚎,也就见了彦博远,是个主事的,但也是替里头人打工的,那是一顿嚎啊。


    人还活着呢,大夫先开始哭丧了。


    彦博远肺都要气炸了,这都什么人!


    他都能感受到胸前的衣襟冰冷湿润,好不易安慰好夫郎,被他一弄又给说哭了。


    彦博远戾声呵斥:“哭什么哭,将军还没断气呢,一大把年纪,这点事都经不住,再哭我现在就要你的命,还不快去给将军配药。”


    云渝的脚也是软的,但有彦博远扶着,虚着探出头:“老大夫尽力而为吧。”


    至于老大夫则是哭得背过气,手脚无力一时起不来,一旁的小厮看不过去,一把攥起他的后衣领提溜出去。


    “要不是他医术还算顶用,就那死样,见了都来气。”


    彦博远没眼看,对着被拖行的背影恶狠狠道,想到他说的话,“竟只有七日的命活……”


    “什么?”


    彦博远声音很低,云渝没听清。


    抬头间,突然看到他肩膀上冒出个黑点。


    “啪——”云渝条件反射将黑点打回去。


    彦博远一痛,被迫回神。


    “怎么了?”


    “没、没事,有个虫子。”


    云渝抿了抿唇,颤巍巍,“现在没了。”


    彦博远神思才回来,云渝又低着头,没能瞧见对方眼里的惊恐。


    “一起进去看看将军吧。”


    云渝心不在焉,“好、好……”


    但眼神控制不住往他肩上瞥。


    ……


    晴朗了没两日的天又开始洒水,闷雷阵阵,水汽弥漫。


    夜间雨声不断,床帐帷幔内的水汽仿佛要凝聚成实体,黑压压地堵在鼻腔耳目。


    堵得人吸不上来气。


    大雨不停歇,雨滴砸落到碧瓦朱檐上,如密集的鼓点,在耳膜处敲击。


    云渝感受到四肢仿佛被不可触摸,不可见的无形之物缠绕,强势地将他一路拖拽,拖过密林,拖过湖泊,最后拖行到一处小土包前,那土包底下黑黝黝,像个无底洞,他察觉到身上的无形之物就是从那里出来的。


    思考的片刻中,他被包裹着拉入地底。


    突然的坠落感让他猛地一颤,骤然惊醒。


    拧着眉,在重压下重新感知到四肢百骸。


    适才是做噩梦了。


    云渝缓过气,费力地睁开双眼。


    不甚清醒的眸子里麻黑,起身时被腰间横来的臂膀拉回,复又倒回褥子中,云渝无声笑了下。


    缠这么紧,可不得做噩梦,还当是什么,原是被彦博远缠住了。


    把手搭在微凉的手臂上,有一搭没一搭戳捏着玩,睡意全无,眼前也清明了些,得以看清帐内的情形。


    呼吸一滞,差点惊呼出声。


    纵使不是第一次见这场面也被吓了一跳。


    委实、委实是太多了……


    又多又密,直将人如茧般缚住。


    云渝捂嘴堵住惊呼,只有惊没有惧,腰间臂膀冰凉如玉,激起一片寒凉战栗。


    连日照顾谢期榕,都照顾出条件反射了。


    他颤巍巍摸到彦博远的鼻下。


    一股气息慢慢地拂过指尖,云渝蓦地放松。


    还好,有气。


    彦博远长眉微蹙,不满怀中人的动作,双臂箍紧,寻着味儿,往云渝脖颈边凑,挺翘鼻尖埋到暖和颈窝处才满意,眉目舒展。


    陷入深睡的人一无所知,缕缕黑气归拢回体内,先前还是漫帐子的,如同细小蚊虫在空中浮游的场景立时一散。


    睡前留着的灯盏旁飞蛾扑扇着翅膀,豆大的烛光亮色透过床帐,落在云渝眼底,云渝长舒一口气,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梦与现实交替间的错觉。


    但他知道,不是。


    这场景他许久不曾见过了。


    云渝想到成婚后第一次被身边人冰凉的躯体冻醒时候的恐惧。


    同寻常夫夫一般,他俩第一次同榻而眠是在新婚夜。


    当夜云渝累觉,疲惫不堪,事后清理换被褥都是彦博远这个当新郎做的,新夫郎早早入睡不得见,直到第二日寻常睡下后被冻醒。


    那是他人生头一次直面玄异之事,还以为在做梦。


    当时还羞涩不熟悉,换成几个月后瞧见的,他指不定第二天醒来和彦博远来一句:


    我昨晚上梦到你人凉了。


    有了一就有二,二而三四,黑气时而三四条,时而是零散雾气不成形状。


    他头一次成婚,夫君就这样,怕得要死。


    怕人不是得了怪病,那场景诡异,让他不得不想到村里的神婆巫祝,山里的精怪魍魉之流。


    他什么都想了,但从来没想过逃离和背叛。


    李秋月是后娘,小妹瞧着也没哪里奇异,云渝还有工夫去想,莫不是随他小爹。


    后头便想,许就是精怪野物呢,平白无故将他救下,前途一片大好的人物,十里八乡的香饽饽。


    他呢,一个无家的小哥儿,许就是图他没娘家人,娶回来夜里吸人气,吸死了也没人在意。


    转而又想到他的好来,就涌出了视死如归的勇气了。


    彦博远对他极好,哪怕真是鬼怪,有个鬼怪相公宠的日子,哪怕短命也比进勾栏被人随意糟践,不明不白死了强。


    云渝每回夜里都不敢睁眼,彦博远一歇,哪怕天塌了也不睁。


    后面心态一变,又好奇起来,变成了忍着困意偷偷醒来,看枕边人是个什么东西。


    可那场面也不是日日皆能瞧见,彦博远属牛的力气,十天里顶天能醒个三两回,掰着指头数,黑气出现的次数频率越来越低,到了他要去书院的时候,云渝已经看不到黑气了。


    夜里贴着的肉.体也暖烘烘的,是个阳气十足的活人。


    云渝想着,莫不是因为他有了夫郎,吸足了精.气。


    怕他同来时一般,一下子来又一下子从他生命中离去,云渝为了夫君坐稳身子,在书院不被同寝人发现,每回彦博远回来亲热他都格外卖力些,想着相公吸足了人气,就不会半夜露出原形。


    在彦博远不知道的地方,云渝可是好一阵操心。


    怕说穿了身份美梦戳破,精怪恼怒吃人,就憋在心里不问。


    日子渐久,从村里到了镇上,又去了府城京都,一路行来感情渐厚,云渝彻底栽在了彦博远身上。


    被妖精勾了心肝,满心满眼都是亲亲相公。


    从秀才到进士,到天子脚下,进皇宫见了真龙。


    云渝不考科举,他字认得多了后,彦博远从县里给他带野话本子,志怪游记……书斋卖得火的册子都往家里搬,给他解闷。


    本子里都说,皇宫大内,百灵咸护,妖怪不得进,进了要现出原形。


    云渝就想着夫君哪怕不是人,也是好妖精。


    见了皇帝不怯场,没有当场现原形,还得了头名,说不得是他眼拙,人不是精怪,而是星君转世。


    这事便彻底抛在了脑后,要不是今晚突然来这么一下,云渝都快忘记彦博远的身份存疑了。


    这日又是雨夜,彦博远辗转反侧,睡不安稳。


    又是满帐黑气。


    身侧人汗水涔涔冒。


    云渝也摸出点规律,彦博远内心情绪波动大的时候,黑气就明显。


    现在显然是心中不太平。


    云渝吃力地抽出胳膊,反过来把人搂抱在怀里拍抚。


    这场面对彦博远来说是正常还是不正常都不知道,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又不敢喊人,双唇盖在他的额上呢喃,心里求神拜佛告祖宗的求保佑。


    躁动的黑气蓦地一停,继而减缓,云渝立时欣喜,抓住了窍门,也不抱佛脚了,一下下地啄吻起夫君俊逸的脸庞。


    搂着人亲了小一刻,帐子里才重新恢复如初。


    彦博远的眉目稍缓,身上的汗也停了。


    云渝吐出一口浊气,不敢松懈,搂着人小憩,后头不知什么时候歪倒在他肩上熟睡。


    彦博远在第二日清晨醒来,疑惑地看着云渝怪异的姿势,心下奇怪。


    昨儿不是他搂着对方睡的么,怎么一觉醒来,两个人掉了个个,变成了他窝在夫郎的怀里了。


    甩开疑惑,他小心翼翼托住云渝的脑袋挪到枕上,忍不住刮了他鼻子一下,嘴角微勾,对于夫郎的缠劲很是受用,帮云渝捏了会儿脖子,歪脑袋睡了一晚上,别落枕了。


    云渝迷迷糊糊之间察觉身边一空,模糊看到彦博远离了屋子,咂摸了下嘴,翻过身继续睡。


    屋外天尚早,他睡得晚,还是不起这么早了。


    京城的御医和江湖名医前后脚到,轮着替谢期榕摸过脉后动作一致,绷着脸进去,摇着头出来,同老大夫一个诊断。


    谢期榕现在就是在等死,彦博远再有本事,也做不到和阎王抢人。


    兴源一干涉事人员交由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会审,彦博远留守兴源,继续行赈灾之事,肩上担子松快了些,但谢期榕那般,又哪里松快得起来。


    皇帝、太子给的赏赐流水的进,半个太医院的人都过来了,安王蠢蠢欲动,太子密令,郡君不可轻易回京,连带着来的是将军府留京的私兵,兴源将军府被护得一只苍蝇都飞不进。


    彦博远和云渝住在将军府内的客院,去小花厅一刻不到的路程,都要过三道关卡。


    眼见着谢期榕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呼吸孱弱,一日比一日衰败。


    彦博远一改前态,日日泡在书房,躲着云渝。


    前不久才和人打趣,说是不是对谢期榕有意思,现在谢期榕出事,他晚上又是冒黑气,白天又不见人的。


    倒不是醋的意思,谢期榕人都快没了,云渝自己心里也不好受。


    这边是彦博远状态不对,那边是好友生死不定,一时无人诉说,心里苦闷,闷着脑子一个人,越想越心涩。


    到了第五日,终是没忍住去书房堵人。


    书房之内,彦博远坐在书桌后头,眼神直愣愣地看着桌面,桌上未置公文,也无书册,不知在想什么。


    疏于打理的面庞,比将军遇刺那会儿还差些,眼底泛着疲惫乌青,下颚胡茬肆意生长,说不出的憔悴。


    见了他这模样,云渝哪还有质问的心思,心疼都来不及,挨坐过去,说要给他净面。


    彦博远默许,由着他摆弄。


    云渝叫人送了胰子和热水,打出沫子抹到下颏处,扶着人脸挂胡茬。


    彦博远不敢动,老实听训。


    夫郎温温柔柔地问他这两日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事瞒着他。


    彦博远表面看着没留神,实则耳朵竖得比狗直,全听进去了,喉结滚动,话到了嘴边,不知道说还是不说,拿不定主意。


    云渝的语气仿佛是在谈论天气吃食,十分淡然,可那话如寒刺,针针扎他心房。


    日日同榻而睡,同枕而眠的枕边人,夫郎何其敏锐,又能瞒到几时,他也不准备将自己的来处带到棺材里,想瞒自是能瞒一辈子,可他不想如此对云渝。


    他想让他知道他的好,他的坏,他的一切。


    他怕他哪天如同来时一般,不明不白地又回了从前,他怕这是意识消散前的南柯一梦。


    到底是不安。


    彦博远绝非优柔寡断之人,可他的经历惊世骇俗,寻常人知道后逃开,或者一把火烧了他才是正常。


    他不想看到云渝害怕的眼神。


    夫郎与他离了心,他承受不住这结果。


    他会成发疯的厉鬼的。


    “我是你夫郎,以后也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要当我是你家人,心中如何想的,和我说上两句又何妨,我又不会说给外人听。


    “这几天为着将军的事儿,生生熬着,憋着,可你并非独自一人,我见你寡言沉默,心中难安,就怕你哪天突然嫌我碍事,你就会像锯嘴葫芦一样躲着我,我都不知道缘由。”


    云渝说得委屈,朝廷的公事他听不得,也不能听,可他明显不是公事,为着私事,既是私事,他个当夫郎的还听不得了嘛,说到后面,云渝真情实感惶恐起来。


    为什么就选了他当夫郎,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极其震惊的模样,初时相处,每每望向他的眼神里总有说不出的深意,像透过他看向更远的去处。


    现在拉出来回想,可不就是同看谢期榕时一般无二。


    云渝越想越心惊。


    有些后悔把话一股脑说了,夫君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尚且都没弄明白,他这样直白找他问话,惹人生气,弄不好真能从此和他离心。


    彦博远察觉到云渝紧绷的身体,想将人环到身前安抚。


    手刚触到滑溜缎面料子,底下肩膀猛然一抖,彦博远诧异看去。


    云渝吓得不轻,小脸煞白。


    小雀儿被淋湿了羽,丢了好不易寻到的谷子,把自己弄得湿漉漉,如何也扑腾不起来,只能缩在墙角瑟瑟发抖,我见犹怜。


    “哪里不舒服,脸怎么这么白。”


    彦博远说着就要去摸云渝的额头。


    云渝自己吓自己,神色几经变化,见手过来,舌头打结,慌慌张张打岔,“别,别动,你脸上的泡沫要进嘴里了,我替你擦擦。”


    说着就掏出帕子,看也不看盖在他下半张脸上。


    彦博远的嘴被云渝一把堵住。


    帕子上的刺绣图样一晃而过,脑子还没反应过来,眸光先一凝,寻着刺绣的花样看。


    他把头一偏,将嘴巴救出,仔细打量起帕子。


    “新帕子?以前没见你用过。”彦博远状似无意,“哪儿得的?样式新颖,不曾见过。”


    继而:“我瞧着新鲜,给我看看。”


    云渝不明所以,乐意他岔开话题。


    “布坊新收了一个会刺绣的姐儿,我看她绣法别致,就和她请教绣法,原想着给你衣服上绣点花样,但这绣法委实难学,怎么都绣不像样,学到现在还是拿不出手,就练着先绣点帕子,你要是喜欢,我练好了给绣张一样的,比这更好看些。”


    云渝扣着帕子戳图样,有点气恼:“这也太难了些,得耗些功夫。”


    绣功都是自小练起,云渝没有基础,跟了绣娘从头开始学,能绣成现在这样,已经是有天赋了。


    彦博远:“叶子歪了。”


    云渝气鼓鼓,手里抠着叶子,像要把叶子抠下来一样,扯着帕子不让彦博远看。


    “生气了?”彦博远失笑。


    云渝要被他气死了,红着脸背过声不搭理,生闷气。


    彦博远看他气成河豚,掩住眼底的复杂情绪,千丝绕心,终究化为一声长叹。


    “时也命也。”


    云渝听他跟个老头子一样开始整这话,咬着腮帮子瞥他,一副你在整什么幺蛾子的疑惑。


    彦博远浑身卸力,十分慵懒地往后一倒,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悠悠道:“你这帕子,我用过。”


    云渝:“?”


    彦博远:“比这绣得更好的那种。”


    云渝:“嗯?!!!”——


    作者有话说:为了那碟子醋包的饺子,那就是玛格丽特披萨中的罗勒叶,仰望星空中的那条鱼,蘸饺子的那碟子醋啊!!


    不能开车,打滚、拧成麻花、死亡翻滚.gif


    关于触手:


    前世彦博远被分.尸,被分成了几块,他的大触手就有几条,大触手可以无限分成小触手,也就是黑气。


    当时老婆去得有点晚,尸块已经开始腐烂,所以不能百分百拼接还原,尸块中有缝隙,黑气从尸块衔接处溢出。


    彦博远死后的灵魂体上有缝。(漏气bushi)


    尸块能掰开,而且掰开后还有知觉,能控制动作。


    前世没掰开过,老婆只顾着拼了。


    这辈子是人样,云渝掰不了噜。(摊手)


    感谢小天使们的支持,啾咪[撒花][比心][比心]


    第87章


    前世云渝在墓前的一番话, 彦博远一直有个疑惑。


    按他的说法,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他们有过交际。


    可他没印象。


    云渝说他为他赎身, 还帮他解决了之后的生计问题。


    赎身这个词就很妙。


    一个小哥儿,能用上赎身这两个字的, 彦博远活了两辈子, 思来想去, 也只能想到花街柳巷中的楼馆。


    可他一生钻营权势, 不好美色, 不好玩乐,烟花柳巷非应酬不去, 就算去了, 也是为了防止遭人算计而洁身自好,不许人近身。


    里头的人身世没有不凄惨的,他又不是大慈大悲,见一个救一个的活菩萨, 又怎么独替云渝赎了身?


    后面的生计问题倒是没疑惑,把人赎身后撒手不管不是他的作风,既然帮了能力范围内自是帮到底。


    后面的事儿他能干出来,这事儿十有八九真是他做的。


    总不能是云渝把恩人记错了吧。


    彦博远百思不得其解。


    有时候记忆就是这样, 任你如何绞尽脑汁去想, 还不如福至心灵的一刹那。


    见到用了半辈子的熟悉物件, 有关云渝的记忆从久远的回忆里翻出,隔着昏黄的模糊感, 姑且是想起了些。


    记不清是什么年月的事了,只记得当时腿上湿嗒嗒的黏腻感,和仔细嗅闻才能闻到的隐隐暗香, 不同于胭脂水粉的刺鼻气味,而是一股带着娓娓道来的和缓皂角暖香。


    花楼里的酒宴,名妓歌舞、脂粉酒气,彦博远冷峻无情的面容于此显得格格不入,像是禁欲的君子误入繁花丛中,可他惯是钻营,有利必趋的真小人。


    薄唇微启,恭维客套从他口中说出都多了一丝遗世独立的典雅风范。


    众人推杯换盏,酒酣肆意,怀中不是娇娘就是哥儿,唯有彦博远怀中依旧空空如也。


    坐他对面的男子,正和怀中美人调.情,见彦博远一人,显得他十分急色,遂眯着眼梭巡一圈,发现美人们都选了主儿,都碍于对方的严肃气场,竟无一人殷勤。


    看来看去,最后目光落到了仆从堆里去,其中一人颜色清秀,用怀里美人比对了一下,汉子舍不得换出去,大着舌头遥遥一指。


    点鸳鸯谱一样,点点他,又点点对桌。


    “你,去给彦大人斟酒。”


    汉子将立着的呆木鱼指给了彦博远。


    后者没想到,他个小仆役还得去伺候人。


    普天之下最繁华富庶的地方,京都不比外头,京里的销金之所,最不缺好颜色,他容貌清淡不够浓酽,管事妈妈瞧不上他,又嫌他年纪大,平日伺候哥哥、姐姐们的活都轮不到,在后院做末等活计。


    按理来说,他不该出现在这,可谁叫这边是大宴,楼里人手不够,将颜色过得去的全拉来帮忙。


    眼见着宴会进了后半场,哥哥、姐姐们和大人们开始打情骂俏,性急的已经滚到一处去了,再等上一会儿,他们这些打杂的就该有眼色地撤离。


    谁知面前大人一指,将他单拎出来。


    云渝心中叫苦不迭,却不敢不从。


    从前楼里有不听客人的话,以自己不挂牌的理由推拒,被客人打骂不止,妈妈赶到安抚住客人后,又将人痛打一顿,关在柴房饿个半死,进气多出气少,被人提溜着示众。


    一招杀鸡儆猴,自此人人都紧着皮子做事,再是桀骜不驯的也是服服帖帖。


    想到那人被打时的哀嚎惨叫,云渝的皮子一紧,再不愿也得上前。


    磨磨唧唧,恨不得一步分十步走。


    许是酒劲上头,又或是第一次遇见如此不情不愿的人物,彦博远没有出声制止,握着酒杯,饶有兴致地看小哥儿磨蹭。


    好奇三步远的路,他能走到几时。


    “大人,奴给您斟酒。”


    和周遭掐着嗓子故作媚态的娇倩打闹声不同,小哥儿的嗓音轻柔亮丽,里头还含着些不情不愿。


    彦博远不置可否,摩挲着手里的杯盏,想看看他接下来会如何。


    平日被当驴使唤,除了睡觉的时候,脚就没有停下的时候,摆设一样在旁边站了一个多时辰,腿脚一时使唤不动,才端起酒壶就一踉跄,该进酒杯的琼浆,全进了客人的裤.裆。


    彦博远眸色一沉,冰凉的酒水在腿间晕开,脑子清醒了,一下失去了兴趣。


    他不好美色,但也知风月,楼里惯用的伎俩,崴脚头晕手抖,接着就是往人身上扑了。


    把客人衣服弄脏,接下来该是要依偎到他怀中,给他赔礼道歉了,邀请他下去换衣裳,留人歇下的戏码。


    还当他是个独特的,原是伎俩高深,一下真被他恍住了,被酒气迷了眼,以为在这地方,还能瞧见善人。


    衣物被酒层层渗透,感受到酒水多到沿着皮肤凝聚滑落,彦博远不耐和人继续拉扯,蹙眉扫兴而起,正要拂开还没依过来的人时,胳膊落了个空。


    那人并未如他所想的倚靠来,反倒是脸刷白,膝盖直挺挺砸在地上,饶是有地毯缓冲,也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这人,怎么不过来邀宠?


    彦博远的脑子重新被酒精糊住,不自觉地歪头,想要将人看清。


    新招数?


    汉子沉默没反应,云渝看他就像看阎王,心里指不定在想怎么弄死他呢。


    嘴里奴来奴去的求饶,求彦博远别找管事的告状。


    云渝脑子一片空白,看到人衣摆滴水了,才想起要去擦。


    手伸一半才想到要用帕子,手抖得不像样。


    彦博远脑子被酒水泡发了,就那么看着人泛黄的发顶,想着万芳楼都不给人吃饱饭的吗,毛发干枯,手指头瘦得像柴棍。


    一张帕子哪里擦得干一壶酒的量,云渝急得要哭。


    他在粗使后院待惯了,轻易见不到大人物,这才出来一回,就将人衣服毁了,瞧那人席位和身上的衣饰,明显地位不低,怕是用他命赔都赔不起。


    想到管事妈妈狠辣的力气手段,云渝止不住颤抖,眼泪不争气地吧嗒吧嗒掉,客人腿上的酒水没擦干,又多了眼泪水。


    彦博远腿上发烫,眼睛被小哥儿白皙的后脖颈勾去,整个人和他的嗓音一般,身上不是浓郁的脂粉香,是皂角的清爽味道,亦或是自带的温柔体香。


    彦博远克制不住嗅了嗅鼻子,想将这味儿留在鼻尖。


    “再哭下去,这衣服不用洗就能干净了。”


    云渝一激灵,脖子一缩,彦博远看不见那点白,心下焦躁,闹不清哪里不舒坦。


    “奴不是故意的。”


    彦博远听不得他称奴道婢,冷然打断:“抬头。”


    吓成鹌鹑的人顶着满脸泪水抬头,二十来岁的样子,在楼里算老人了,五官已经长开,杏眼柳眉,不沾俗气媚态,右眼紧贴眼角的位置一点暗淡红痣,显示他哥儿的身份。


    彦博远不自觉放柔了语气:“你叫什么,别怕,不罚你。”


    云渝颤巍巍:“奴叫云渝。”


    云渝说名字的时候藏了心,同一批进楼里的人,他排行第六,楼里都叫他小六,没人在意他本名叫什么。


    彦博远要是用云渝这个名字去寻管事的,管事的寻不到他头上,就算倒霉寻到了,他说个本名也是有理,管事不至于抓着这个不放。


    他赌楼里没人知道他的名字。


    之后彦博远就没声了,云渝摸不清对方路数,忐忑等着。


    “算了,你下去吧。”


    也不知道算了是算了什么,但能不追究就好,云渝乐得退下。


    彦博远把他落下的帕子拧了把水,看宴上准备留宿的都走了,剩下几个醉鸡趴着人事不省,等仆役备车。


    他也可以撤了。


    彦博远抖了抖衣摆,甩出几滴水,脸黑了。


    这压根就没擦么。


    对了,还多了点眼泪水进去。


    彦博远绷着脸看地上水渍发呆,一壶酒有这么多?


    想到那人说被管事的知道,要把他活活打死的话。


    这番话他以前也不是没听过,可这次就莫名留了心,在脑海里转悠,顺着眼前歪七扭八叠重影的路走,哥儿红着眼睛哭的样子就在脑子里晃了一路。


    摇头想把人甩出脑海,但人脸直接变成了三个。


    彦博远知道自己醉得狠了,人醉了就要说胡话。


    他不想说。


    可醉了的人的嘴巴,只听心不听脑子。


    彦博远犟在车门前不上去,把后头的路堵了。


    上前预备问话的人,看到马车上的彦府标志后,把脚缩了回去。


    心里骂一句,“彦狗果然猖狂。”


    长随上前要扶他,彦博远抬手不让他碰,嘴巴开始不听话。


    “替一个叫云渝的哥儿赎身,再问他出去后有什么打算,除了来我身边外都依他,要是没想法,你就问他会些什么,替他安排个活做着。”


    彦博远踏进马车前,又加了一句:“别吓着人。”


    他胆子小,对着俊俏相公的脸都能吓哭,长随长得比他丑,别再把人吓哭了。


    彦博远脑子浑浑噩噩,是彻底不听使唤了,抵着车壁没了声。


    长随听不到后续,就要去办事,马车帘子又突然唰一下掀开。


    “右眼角有孕痣的那个。”彦博远板着脸,努力捋直了舌头说话:“右眼角有孕痣的那个。”


    “别找错了。”


    盯着长随,把特征重复了一遍,确定人记明白了,彦博远才满意,高贵的头颅缩回了车里。


    长随又等跟着车走了一会儿,确定彻底没后文了,才折回楼里赎人。


    心里嘀咕,主子这是看上人了?


    可要是看上,怎么又不让跟在身边,突发善心,别人还行,彦博远?不可能。


    莫不是顾忌夫人?惹不起岳丈家?


    可就一个楼里出来的宠儿,照着夫人的性子和对大人的态度,明显不会管。


    长随猜不透主子的心思,抱着点好奇何方神圣的心态,将管事妈妈叫来。


    开门见山,说要赎人,先说的名字,管事一脸懵,说没这人。


    又说是眼角有孕痣的那个。


    管事的更懵,“大人是不是记错了,万芳楼没这号人。”


    楼里百来号人,她哪里会一个个记,对面来赎身,管事的压根没往仆从那地方想。


    就觉得是去的花楼太多,把人记岔了。


    管事的没说,但长随看懂了,也跟着沉默,想到大人醉酒的样子,开始怀疑别真是记岔了,或是空想出来的人物。


    “那你把席上伺候过的全叫来。”


    主子第一次吩咐这种事,看那热络的劲,他不敢随意应付,再怎么也得弄点动静,万一问起,他也好回话。


    “现在这点儿,姑娘、哥儿们都在接客呢,大人不怕他们,奴家可不敢。”


    这儿不同违法的私楼,是在朝廷记档的官楼,硬拉是可以拉,但明儿上朝,包被参。


    想一个个找可以,但得明天白天来。


    “那把能叫来的先叫来。”


    这个可以,管事转身去叫人,除了在屋里伺候的,剩下的,呼啦啦全叫到院子里排队挨个看。


    平日里凶悍得能活吞人的管事,对站前头的汉子点头哈腰。


    “听说是寻人赎身。”


    “赎身?不去前头找挂牌的,把我们这群杂役叫来,算怎么回事?”


    “嗐,谁知道呢,听说是在找眼角有孕痣的哥儿。”


    “小六,你知道我们楼里有叫云渝的吗?”


    小六哪敢回,小六缩着肩膀,恨不得钻地里去。


    汉子的嘴骗人的鬼,前脚说不追究,后脚就来这出。


    云渝咬着下唇惶恐。


    “他能知道个什么,一闷棍打不出个屁来,来青楼买人,除了那档子事儿还能为啥,嫌挂牌的娇嫩呗,那些人玩得狠,下手毒,找个耐糟践的回去,慢慢折磨。”


    那人连掐带比划,挤眉弄眼,说得糙,云渝闭上耳朵不听,他们说开心了,跟看杀年猪一样。


    云渝是那头年猪,他开心不起来。


    要是单知道个名字他能装死,但都说出了孕痣这个特点,早晚查到他头上,云渝看了眼身后的院门,脚下慢慢挪动,想寻机会窜出去。


    长随说完,如意料中的,下头没人站出来,不甘心,来都来了,于是挨个看。


    才看到第二排,就听见后面传来骚动。


    云渝才挪了两步,就被人拦住问他做什么,云渝正心虚呢,动作表情不自然,惹得人盯着看,一看不要紧,右眼角泪痣可不就他么,当即嚷嚷开了。


    长随过来没问他为什么躲,确定了人和长相,就出银子赎人,让云渝回去收拾东西跟他走。


    照着彦博远的意思来,问了人打算,云渝以往只有在梦里想想给自己赎身的事儿,一下美梦成真,之前做梦压根没敢想出去后的日子,光想出去了。


    长随就继续问他会什么。


    云渝说会打杂,说完自己都笑了,想了半天,犹犹豫豫憋出个会绣花。


    跟楼里的一个姐姐学的,后头姐姐生病死了,他只学了半吊子。


    长随点头,心里有了决断:“那就去秀坊吧。”


    府上服饰衣物都是自家秀坊拿的货,彦博远虽说不让人近身,但保不齐哪天改主意,将人放眼皮子底下,也方便以后。


    当家的主母不把夫君当夫君,贴身衣物都是家里秀坊供,长随猜着上面心思想讨好,将人安排进专做主家衣物的班子。


    天上掉馅饼,云渝一下吃喝不用愁了,重归自由身,成了工籍。


    心里酸涩难捱,在侍从离开前,忍不住问:“你家大人是哪位?”


    长随不解。


    云渝咬着唇解释:“我还不知道帮我的是哪位大人,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就是想知道恩人是谁。”


    主子奇怪,这小哥儿也奇怪,都替人赎身了,两人还跟没接触过一样。


    长随道:“是刑部的彦大人。”


    在刑部叫得上名的彦大人,也就是那位萧家好儿婿,安王麾下第一疯狗,当朝酷吏彦博远彦大人了。


    云渝没想到是他,有些后怕。


    但人毕竟帮他出了烟花柳巷,还不图回报,实打实的恩惠,他将长随送出门,默默念了一遍京都人人皆知的名字。


    “彦博远。”


    一字一顿念出,似是在嘴中细细咀嚼品味,将这名字牢牢刻在心间。


    这一念,就记了一辈子。


    第88章


    彦博远当时已经娶妻, 还有个便宜儿子在,他又是靠妻族发家,见个顺眼的哥儿就带回去, 不是没名没分委屈糟践人,就是给个妾的名头恶心正妻, 三人谁都别想好受, 他不想。


    不如放人出去, 自有他的一番天地, 寻个寻常人家安生过日子。


    彦博远醉醺醺想, 还是忘记得好。


    半夜醉眼迷离突然惊醒,他远远看到存放脏衣的篓子里, 最上方有条小方帕。


    也不知道是醉得狠了还是在做梦。


    烛火荜茇, 彦博远眯着眼睛试图聚焦,眼前的帕子晃啊晃的,心下恼怒,踉踉跄跄地起身拾起。


    修长的手指捻起, 帕子随着他的动作摇荡,浸入水中来回洗涤。


    彦博远不甚清明的脑子,想不通自己在干什么,把帕子拧干晾在架子上, 走了两步, 又回头扯了扯帕子角。


    把帕子扯平整, 满意了。


    沾到枕头就没了知觉,最后一念想到, 许是不忍一张帕子孤零零地落在脏衣堆里。


    就该干干净净的。


    等到第二天宿醉醒来,头痛欲裂,还真把事儿忘了一干二净。


    贴身的婢女看到眼生帕子, 以为是外头的小情儿给的,不敢随意处置,给彦博远接着用。


    彦博远对俗物不在意,还以为是秀娘改良了样式,是京里的新花样,看着顺眼,用习惯了哪天没呈上来,还要问上一句。


    彦博远不在意,但底下人在意。


    他在府中不苟言笑,难得有这种明显的偏好露出,婢女小心揣摩,知道他喜欢,每每有相似的帕子送上来,特意挑出来,彦博远见了,果真和颜悦色。


    自此就知道了喜好,哪怕是贴身里衣都要绣上些花样。


    知道云渝是主家发话安排的,索性就由他负责家主的一应饰物。


    京里大户人家,饶是婢女仆从管事众多,但家主服饰一应都有主母掌眼,奈何彦博远是个被放养的,以往是贴身婢女做主挑选,现在应季衣物,款式花样,在云渝不知道的情况下,全成了他的任务。


    府里也没人和他说,但凡他送上去的,第二日就能到彦博远的身上去。


    彦博远拿过被绞巴皱的帕子,指给云渝看。


    帕子上的花样是市面上常见的款式,绣法罕见叫不出名字,云渝绣花有个不仔细看,看不出的小习惯,只有日日贴身带着之人,才在日常行用中窥得一点。


    云渝绣花,凡是带叶子的,那叶子最末梢比旁人多下两针,看着像往里蜷缩的小翘勾,带点俏皮可爱。


    这就是他的个人特色了。


    粗看看不出,日日看熟悉了,再看外面的绣花,一眼就能分辨。


    云渝一看还真是。


    “我之前绣的,就不这样。”


    绣活是吃饭的手艺,也讲究师承,幼年在村里能有件棉麻衣裳就是条件好了,哪有绣花的讲究。


    遇上彦博远后,才舍得买上几张碎布做几块帕子,跟着李秋月学点刺绣,再自己琢磨着换花样。


    “你之前不绣叶子,绣名字。”


    彦博远一语道破。


    云渝扯布给彦博远做衣服,爱在不见人的地方打标记,有的是彦博远的大名,有的是个渝字,跟盖章一样。


    彦博远打趣他是老虎标记领地,担心相公被人抢了不成。


    云渝有理有据,彦博远住书院,书生们洗了衣服晒一块,打了标好认。


    “那要绣也绣彦,绣个渝字,别人还以为我拿错衣服了。”


    云渝不吭声,彦博远就说自己故意显摆夫郎的小心思。


    收衣服的时候刻意把渝字往外翻出来,想有人来问,他好显摆夫郎。


    但没人上钩,除了何生。


    何生看了跳脚,之后他衣服上也打了标,用何笙尧的名。


    云渝不禁逗,浑身红得像虾子,彦博远说点不正经的话,吃‘虾子’吃了个爽。


    那都是以前,现在老夫老夫,云渝脸皮也上来了。


    旧事重提,没红脸,反倒有些感慨。


    低头摸着叶子上的小钩,自个噗嗤低声笑个不停。


    可能就是命吧,兜兜绕绕总是能牵扯出些前世的缘分,他和彦博远,也有他和绣娘的,前世想来,也是和她学的刺绣。


    有帕子这件事起头开了个口子,之后的话,便如流水一般顺畅地说出。


    彦博远喝了口茶水润润嗓子,慢慢将前世之事尽数说来,他偷偷观察云渝的面色,一有接受不了的情绪变动就停下,让他缓缓,可云渝没有。


    云渝十分镇定,安安静静听着,表情认真,偶尔问上一句,也是好奇彦博远前世的经历,而非恐惧于他的行为及来历。


    甚至是有意思,果然如此的了然。


    云渝跟听故事一般,不知道害怕两个字怎么写,听到彦博远身亡时,甚至潸然泪下,满眼心疼痛惜,就是没点惊异之色,彦博远奇怪了,说他胆子大,心态好,没想到夫郎接受度这么强。


    云渝是真信了他的鬼话。


    彦博远不再拘束,放开胆子说,先把前世乌糟破事一一交代清楚,接着把这两日行为异常的原因说了。


    前尘往事不可追。


    可若是此世人物的死期与前世相同,那可就大大不同了。


    当日大夫说谢期榕多则十日,少则三日活头时,彦博远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后面又出了二次刺杀,云渝被卷入其中,他知道消息时的恐惧至今回荡胸腔。


    “那不就是后日!”


    云渝惊呼出声。


    彦博远苦笑着点头,内心诡异地生出了这才对嘛的想法,这才是正常人听到灵异事件的正常反应嘛。


    云渝默然,知道来龙去脉后,也明白了彦博远心中难言的酸楚。


    他费心竭力定下的送给政敌的忌日,竟成了知己好友逃不过的命数。


    “有道是命运弄人,我和他萍水相逢,短短数月接触,虽是初识却似故交,两人一见如故,痛痛快快如江湖儿女般一块闯荡游历,前世他不曾回京,一直在武阳府督军,直到回京述职时遇刺身亡,我……至死不知害死的到底是谁。”


    老天待他不薄,让他知道了真相,可又要马上让他目睹结局。


    谢期榕的死期他忘不了,九月的最后一天,萧家彻夜狂欢,庆祝他好友之死,他们的大胜大利,吹响推翻太子的冲锋号。


    也就在那一日,李秋月撞破萧秀婉和情郎私会被害,事后他们将锅甩给了太子,说是因郡君的亡故而报复。


    太子要报复冲他来,牵扯无辜后院妇人算什么。


    一向无耻卑鄙的小人,做下大奸大恶的事情,不觉得如何,一向光明磊落的人,突然做了迁怒的行为,彦博远看太子便格外可恨。


    撕了外面的皮,不过都是禽兽,两方自此不死不休,撕破脸的相互攻讦。


    直到入狱后,萧家以前做下的烂事,如河道清淤泥一般翻了个底朝天,晾在太阳底下晒的时候,狗咬狗攀扯以求宽恕的时候才真相大白。


    彦博远悔之晚矣。


    那日,大夫给谢期榕所下判决的日期,正是和前世的死亡日期对上。


    彦博远不得不多想。


    命中注定的事情,最大不过生死,人命有定数,生死簿上记了名,再是几番奇遇,也没法把命改了。


    他上辈子不得好死,今朝能否可以逃过一个命字。


    他会不会没得善终,哪怕是仕途通顺,寿数到了,他是走还是不走。


    那云渝呢?


    云渝前世和他前后脚,他的命呢。


    一切因果全在他,若让云渝离他远远的,是不是就能躲过这些祸事,最起码不用成为罪臣家眷。


    彦博远夜不能寐,担心云渝发现而忧心,还特意躲着人,谁知反倒是将人吓着了。


    “我说完了,这些就是全部了,再无一丝隐瞒。”


    彦博远嗓音低哑,如释重负。


    “那我也和你说个秘密。”


    云渝俏皮地眨了眨眼。


    “哦?夫郎也有我不知道的秘密?”


    彦博远回眨了他一下,话里带上点儿揶揄,巴巴说了些俏皮话。


    云渝翻个白眼呸他,把夜里的事儿说了。


    彦博远:“……”


    “我晚上冒黑气?”


    “???”


    彦博远被这消息打懵了。


    不是,怎么就冒黑气了?他又不是烤猪,滋滋冒香气的……


    “你不知道?”云渝疑惑。


    “我知道什么。”


    彦博远一脸迷茫,和云渝对比,他更不淡定了,被迫发现了新世界。


    “看来冒黑气的时候,你没感觉。”


    云渝板起脸认真道:“你昨晚就冒了好多,而且还凝成了实体,十几来条往我身上缠,我身上都被勒出红痕了。”


    他看了眼书房门,门窗紧闭,于是大胆地解了外衣,掀开点衣服,露出腰际线,白皙皮肉上有些微红色印痕,和夏日睡竹篾席上压出的睡痕差不多,不疼,但确实膈到了。


    “不止这处,上下.身都有。”


    彦博远看着没入亵裤的红痕,忧心地咽了口口水。


    两人把各自的私账摊开来对,把话说开了,唯一的疑惑就是,彦博远现在是个什么东西。


    彦博远犹犹豫豫,不确定地挤出一句:“许是被腌入味了?”


    “你腌腊肉呢。”


    彦博远眼神飘忽不定,不敢接嘴。


    连重生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都发生了,做鬼做久了,带点鬼气回来,好像也不是太离谱的事儿。


    也不知道他能弄出人命,还是鬼命,彦博远偷偷看了眼云渝的小腹。


    两人继续大眼瞪小眼。


    云渝提议:“找个道士看看?”


    说完立马推翻:“不行,万一他把你收了怎么办。”


    彦博远和云渝两人,就着这个严肃中又带点好笑的话题讨论了一番,没得出什么结果。


    彦博远道:“今晚我不睡试试,再观察观察。”


    鬼不鬼的另说,首先不能伤人。


    他黑气都成实体了,把云渝身上缠出红痕,万一哪天失控,睡一个被窝的云渝有个不测,他死活都原谅不了自己。


    若是无法控制,他已经做好了分房睡的准备,离云渝远一些,保证长久的安稳,好过一时的亲昵。


    但彦博远内心有种直觉,他能控制黑气。


    那东西从他体内冒出,怎么也算自己的一部分,前世当鬼没当明白,今朝怎么也得把黑气使动吧。


    夫夫二人说开,互相感动得稀里哗啦。


    由爱生忧与怖,因为过于在意,而变得过于谨慎惶恐,深怕戳破了这美好的一切,如梦境般,梦里不能看到一些不能出现在梦里的东西,一旦看见,梦就要醒了。


    ……


    朱老三自从得知城西的生祠后便一直记挂着,想要去捐点香油,于是让婆娘叠了一沓元宝冥钞,用竹篮子装满,挎在臂弯。


    他家离得不远,出了门走上大路,他脚程快,不消一炷香就能到,他岳丈在城西鳏居,婆娘知道他今儿要去,特意嘱咐让他给岳丈送点米面。


    朱老三从岳丈家里出来,听到隔着一堵墙的巷子里有小年轻在骂俏。


    一个说另一个不好好走路,挤着他往墙根怼。


    另一个还嘴说伞太小,他不贴着人走,就晒到太阳了。


    说晒到太阳的那个声音有些耳熟,朱老三听出是个汉子,抬头看了看日头,云层高远,是雨过天晴后的爽朗日头。


    正想着哪家汉子这么娇滴滴,抢着挤个破伞,皮子娇贵成这样,晒到太阳能晒成灰不成,心里叨叨完,转过巷子刻意走慢一步,回头想看看是哪家的,就这么突兀地对上了彦博远的一张俊脸。


    “彦,彦大人?!”


    朱老三倒抽一口凉气。


    云渝挤出脑袋,看见朱老三手里的香火挎篮,“我想买些香火纸钱,这头没怎么来过,路不熟,一时走迷了,劳请问一句,最近处的香火铺子怎么走。”


    朱老三还没从娇滴滴的汉子是彦大人这事上缓过气,猛一听云渝好听的嗓音问香火,话说不利索:“最近的得去长巷铺,过了大路往东走到底,靠近义庄,一条街都是卖香火纸钱,最近死的人多,那边场面乱,夫郎要是不嫌弃,就拿我的去用吧。”


    朱老三又补了句:“你们是要去彦祠吗?”


    云渝点头,彦博远挑眉,面带诧异。


    “对,去看看,顺道也上炷香。”


    “我也正要去,夫郎的香火就用我的吧。”


    云渝没拒绝,从他那买了三炷清香,朱老三推拒不要钱,云渝说香火纸钱的事儿得算清,不然不灵。


    朱老三脑子没缓过来,一想也是,按市价收了几个铜板。


    云渝和朱老三说着生祠,彦博远撑伞跟在一旁,夫郎脸上带着薄汗,说得兴起时眼眸灵动。


    彦博远一时看痴,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到了生祠门口。


    “就这了,进去吧,这里原先是个杂货铺子,主人家听说要为大人立长生禄位,建生祠的事情,主动找过来,说用他的铺面……”


    朱老三领着夫夫二人进去,“这都是我婆娘说的,我听说大人有生祠,跟婆娘商量着来这边看看,想着将将立起来,能添个砖加个瓦的。谁知婆娘告诉我,她不光早知道这件事,修房子的时候还跟着帮忙了。”


    小祠堂地方不大,进了门打眼就是香案,长生牌位前一个木雕人像,再往前是长排铜炉,插着线香,徐徐青烟往上飘散,底下是两个蒲团。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左右两边贴墙立着高大香烛架,底下是积水的托盘,里面积攒一层燃到一半的红香烛,香火旺盛。


    云渝前去点香,气氛到位,膝盖一弯就要跪蒲团上,屈膝到一半定在原地。


    茫然地看了眼长生牌位,再回头看彦博远,怎么看怎么怪。


    匆匆点了香,胡乱一插,逃了出来,气鼓鼓跑向彦博远。


    生祠里供奉的是他,彦博远没进去,长生牌位上写有祈福的话,隔了点距离,字迹难辨,只中间名姓清晰可见,远远看去,就像云渝给死了的夫君上香。


    彦博远脑子里突然冒出个词——小媳妇哭坟。


    哭完回去,晚上被鬼相公摸上.床,小媳妇又接着哭……


    彦博远一激灵,赶忙把想法甩开。


    当真是昏了头,越活越回去了,不知轻重。


    府城占地高,城里刚开始传洪水的时候,朱老三没当回事,邻里乡亲的也没当回事,直到官府强制拉人进山的时候,还有人拧着,嫌事多,人心惶惶一阵子,直到大水来了,消停了,只剩后怕。


    这些话彦博远听了不下百来遍,百姓认出来是他,就要谢救命之恩,把他传得神乎其神的,能掐会算,未卜先知。


    云渝引导朱老三再多说说他的心路历程,又问他家在的地方洪水后什么样子,屋子有没有塌,有没有被淹。


    洪水是夜里突然起来的,朱老三家在外城,地势低一些,水退了后,第一时间回家看了,房子被水冲了,成片地塌陷,家都差点没寻到,要是当时留在家,命够呛,即便活下来,粮食没提前转移,全靠救济又是一道难关。


    这也是为什么要给彦博远立生祠的原因,大家都和朱老三差不多的心路历程,一开始有多不重视,验证的时候就有多后怕。


    特别是知道彦博远冒着不能按时回京,顶着违制罪的风险留下,感动得稀里哗啦,就将人当救苦救难的菩萨了。


    彦博远静静听着云渝引导朱老三,明白了云渝为何要把他带到这儿。


    朱老三说完看看天色,说家里婆娘等着他回去吃饭,告辞离开。


    云渝默了会儿,开口问:“你还记得上一次洪灾受灾面积有多少,受灾的灾民有多少?”


    彦博远眼眸一动,知道云渝说的是上一世的洪水,答道:“记得,受灾五十万顷,县镇五十余处,受灾人口三百多万,伤亡二十万人。”


    云渝点头,再问:“这次的受灾情况统计出来了吗,受灾多少,灾民伤亡又有多少?”


    彦博远哪怕早有准备,可当云渝问出这话的时候,还是控制不住地睁大了双眼,嗓子眼发紧,望进云渝眼底,话语从缓慢艰难,到落地有声而坚定。


    “洪水发生的第一时间就时刻关注受灾情况,从洪灾开始至今,受灾面积五十万八千七百顷,县镇五十三处,受灾人口三百多万,伤亡……”


    “伤亡五千人……”


    大部分是因为灾后的污染而得的疾病,直接死于洪水的只有千余人。


    彦博远坐镇的兴源,在四府之中受灾人数最少,府城周边五个县更是无一人伤亡。


    “受灾面积和地方都没变,可最重要的人变了,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认为皇家子弟的命,和普通百姓的命,孰轻孰重?”


    彦博远的眼睛已是微红:“皇亲国戚亦是母生父养,皆是一条命来,一条命走,皇家子弟与普通百姓的命同轻同重。”


    “前世死伤二十万,今生五千人,这个改变,不单单是文书上涂两笔的改变,这背后是十数万的人,十数万的每一个人背后,又有十数万的家庭,那十数万的人救得,十数万人的命运改得了,你和我,娘和小妹,以及谢期榕和其他想要保护的人的命,就哪里改变不了了?”


    “你觉得命数已定,无法更改,前世早已死去的十数万人,现在还好好活着,能吃能喝,能跑能跳,和寻常人无二。”


    “彦博远,不到最后一刻,别认命。”


    “不到最后一刻不认命,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只要还有一线生机,就要坚持到底,我们就不能泄气,越是艰难困苦的时候,越不能认,越是要去争,要去与天争,人定胜天。”


    云渝骨子里的坚韧,刺得彦博远想哭,这是他的夫郎,他此刻仿佛在发光,刺得彦博远眼睛生疼,心要被他熔化。


    彦博远有前世的记忆,虽然前世和今生路线已经不一样,可就如洪水这样的大事情,能够提前规避,他们已经知道了自己可能会有的死因,之后行事注意着,提前预知,不信还走老路。


    谢期榕的事情给彦博远敲警钟,让他郁郁寡欢,疏远云渝,害怕将人拖累。


    但云渝不认命,也不想彦博远认命,现在盖棺论定为时尚早,不到闭眼的时候,坚决不气馁。


    在逃难的时候,云渝见过原本还有一线生机的人,因为泄气,自己先没了活命的希望而失去生命,人的气泄了,精神气没了,命便也到头了。


    云渝不希望彦博远变成那样,当知道他这几日的心结,就想起了这座百姓为他建造的生祠,将他带来看看他为人们带来的改变。


    积重的云层散开,洒下白灿阳光,彦博远的心境豁然开朗。


    他修了几辈子的福气才让他遇见云渝,行好事积善德,为民奔走修大德,他要和云渝长长久久。


    他不能丧气。


    第89章


    饭点的时候, 彦博远的肚子应景地开始抗议。


    脑子里过了一遍附近的酒楼食肆,提议:“城里的荣盛酒楼十分出名,之前没寻到机会去, 它那片的屋舍基本上修缮完毕了,我们去那头看看吧。”


    “好, 我们也好久没一块在外面吃饭了。”


    云渝点头, 撑开伞面, 遮到彦博远头上。


    彦博远摸摸鼻子, 还是不习惯打伞, “我来吧。”


    他个头高,云渝打伞需要特意举起手来, 原本就是给他遮阳的, 彦博远没了出门时的不情不愿,两人挨在伞面下踱步前行。


    云渝觉得彦博远身上有鬼气,不让他晒太阳。


    彦博远说晒太阳能去鬼气。


    两人为着打伞争论了一番,最后彦博远老实听话。


    高头大马威风凛凛一汉子, 打一顶秀气小伞,彦博远不情不愿,于是把云渝拉进伞下,挤着人走路。


    现在也是一样, 惹得路上行人纷纷侧目。


    彦博远没了最初的小媳妇样, 转而是斗胜的公鸡, 昂头挺胸给夫郎撑伞。


    到了酒楼才吃过两口菜,就有人来说衙门里来了个江湖人, 提着血布兜子和通缉令,要换赏钱。


    彦博远匆匆扒拉完饭,云渝提醒:“别忘记撑伞。”


    彦博远无奈地看向墙角倚靠的粉黛色的竹骨绢面小伞。


    云渝:“我去买个幂篱吧。”


    富家小姐、哥儿千金之躯, 为了不让外男看见身形,以及遮风所用,娇倩可人身姿曼妙的姐儿、哥儿带个幂篱遮身,半遮半掩引人遐想。


    换成个粗鲁大汉,垂落地面的纱幔被汉子的身躯顶出了帷幕的范围,本该齐地的粉色淡纱吊在腰际。


    彦博远打了个冷颤,搓了搓膀子,把那莫名其妙的画面甩出脑海。


    瘆得慌。


    还是打伞吧。


    彦博远满脸抗拒地拿起伞,委屈道:“以前不打伞也没事。”


    “那以前也不明显。”


    彦博远惊,“很明显吗?”


    云渝认真点头,想的是夜里明显。


    随从一头雾水,听他们二人打哑谜,然后就看上官极其违和地撑开小伞。


    衙役:“……”


    不是很想认识他,你们当官的真讲究。


    衙役远远落后彦博远,东看看西看看,商铺真多,路人真好看,就是不想去看上峰。


    云渝临窗俯看,彦博远大跨步往前冲,走的是虎虎生威,煞气毕露,晴天当空撑个精致遮阳小伞,滑稽又好笑。


    彦博远离了云渝的视线也没收伞,给各位同僚开个眼界,守门的侍卫眼珠子都能瞪出来。


    云渝目送人离开,窗子没关敞开透风,坐回饭桌前舀汤喝。


    吸溜两口热汤,迎着微风放松,听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行走叫卖声,暂时放下了心中沉甸甸的荫翳,长呼一口闷气。


    “娘,娘你醒醒,娘亲你快醒醒。”


    小孩的哭声从窗外传来。


    “有人晕倒了,快去看看。”


    哄一下,人群翻腾,叽叽喳喳吵闹不停。


    云渝放下汤碗迅速挪到窗户旁,他听着声音似乎就在楼底下。


    “去看看怎么回事。”


    彦博远走前给他留了三个护卫,云渝记得他的吩咐,现在情况特殊,遇到事情就让人去看去做,别轻易涉险。


    护卫领命前去,他也看到了底下的场景。


    中年妇人瘫倒在地,三四岁大的小姑娘趴在地上,想要摇醒娘亲。


    人群在她们四周围成圈,一没车马,二没第三人,云渝猜测是突然昏厥。


    他不懂医术,但也知道突然昏厥必须及时就医,“你们再去一人,将那妇人送去医馆。”


    “是。”


    云渝想了想还是没下去,形势不明,暂且再看看。


    侍卫到了地方越过众人查看,妇人嘴唇乌青,脸色苍白,气息微弱,确是昏迷之相,就要上手去将人扶起送医,人群之外有人大声喊道。


    “且慢!别动她,我是大夫,我是大夫,让我进去看看。”


    众人循声让道,一白面小哥儿越过众人扑来,衣衫被人群挤得略微凌乱,脸蛋发红,是听到有人昏厥跑着来的。


    喘着粗气,一手摸脉,一手打开身边的药箱,在内翻找。


    一心二用,乱中有序。


    侍从让开位置,给楼上窗户旁的云渝一个眼神询问。


    得到示意后,将小姑娘扶起,和后一个下楼的侍从一块隐晦地堵住小哥儿的来路,将人群隔开,看他救治,保持一有不对就能将人制住的距离。


    只见小哥儿从药箱中拿出银针,果断挽起妇人的手臂连下数针,照着她胸脯连拍数下,妇人咳呛出声,醒了。


    “好厉害的大夫,年纪轻轻本事了得。”


    看小哥儿面嫩,不看好他能治病的人惊呼出声,人群又是一阵喧哗。


    妇人的眼睛眨巴两下,小姑娘见娘亲醒来,甩开侍从牵着的手,扑到娘亲怀里哭咽。


    “我的闺女呦。”妇人搂着人哭了一通,缓过气来,向小哥儿道谢。


    “医者仁心,应该的,不必道谢。”


    小哥儿无所谓地摆摆手,“你体质虚弱,身上有暗伤,底子差,一时惊厥,并非意外,还是去医馆,寻个大夫吃些药的好。”


    小哥儿看到她身上的衣服,顿了下:“罢了,我给你开个药方子,直接去医馆抓药,省个问诊钱。”


    说着就往药箱内寻纸笔,欲要就地书写,在妇人跪地道谢时,又突生事故,杀出个矮胖汉子来。


    汉子怒气冲冲,上来就喷:“好你个庸医,卖药卖到你爷爷头上了,我婆娘的衣服被你扒了,让人看了身子,你还想要我们买你的药,我打不死你,今天要想活命,就赔我婆娘的清誉钱。”


    “你是她相公?她身上有病根,不是第一次晕倒,你知不知道。她突然昏厥我出手救治,怎么就是污人清白,你要抢钱直说便是,扯什么讹钱幌子。”


    小哥儿半点不惧,顶着火回嘴,撸着袖子就要和人比划。


    “是汉子就靠本事抢钱,耍什么嘴上花头,有本事直接来你爷爷兜里抢。”


    他行医时间长了,什么场面没见过,还能怕了这矮驼子去。


    “你说你是大夫就大夫啦,你把我婆娘衣服扒了还有理了,还有你,你,你们,看了我婆娘的身子就要给钱。”


    矮汉子挨个指向靠得最近的人,上蹿下跳要钱。


    “你瞎指什么?谁看你婆娘了,再说人是个小哥儿,治病也就把袖管子挽起点,看什么身子了?”


    看热闹看自己头上了,被指到的人顿时不干。


    一时口舌交锋,唾沫横飞,没一会儿,场面彻底混乱。


    拉架的拉架,吵架的吵架。


    被救治的妇人抓着小姑娘的手去拉汉子,“好了,好了,人救了我的命。”


    又向小哥儿道歉:“我相公脾气不好多担待,多担待。”


    小姑娘被吓怕了,扯着嗓子哭,妇人又去安慰小孩。


    云渝派去的两位侍从,纵有一身武艺,对着混乱的人群也不能上手招呼,赶紧拉架。


    扯到后面,箩筐扁担乱飞,鸡飞狗跳。


    云渝在上头,看得目瞪口呆。


    就,这么打起来了?


    当事人之一的小哥儿,左右躲避,时不时趁机补上一脚。


    直到巡防营的人赶到,人群一哄而散,小哥儿一把拽住要跑的矮汉子。


    “别想跑,惹了事还想跑?”


    “不敢了不敢了,公子饶了小的吧,是我一时鬼迷心窍说胡话,饶了我吧。”


    汉子矮了小哥儿一个头,被他拽得左右晃荡,边说边哎哟叫唤,鼻青脸肿,淌着两行鼻血讨饶。


    两位侍从见了巡防营的弟兄,主动前去交涉,将事情简短说了,巡防营的又向小哥儿和妇人汉子问话。


    事儿简单,汉子一时贪财想讹钱,想着小哥儿脾气都软,被人吓住就能乖乖给钱,没想到人不买账,瞪个眼睛比他还凶。


    这点事情不至于去衙门,被训斥两句就放了。


    小哥儿直呸呸,骂倒霉晦气,对着他背影骂骂咧咧,矮汉子缩着脑袋快快走。


    “可惜没来得及把方子给她。”


    小哥儿捡起地上写到一半的药方,吹吹灰尘,叹气。


    “她丈夫那么对你,你不记恨?”


    云渝捡起脚边折成半截的毛笔,听他那么说有些诧异。


    小哥儿见云渝脸生,混仗的时候他不在,但听话语显然看了全程。


    接过毛笔道了谢:“她是她,她丈夫是她丈夫,我是大夫,她是病人,有什么好记恨的,要记恨也是记恨丑冬瓜。”


    闯荡江湖什么人没见过,有感恩戴德的,自然也有恩将仇报的,医者仁心,到底是条命,求仁得仁,问心无愧便是,原本就是奔着救人命去的,被救的是坏蛋,他不是。


    云渝听到他的称呼没忍住笑出来。


    小哥儿看他笑,撇撇嘴,“我叫白尤,你叫什么?”


    “云渝。”云渝突然被问,脱口而出。


    “记下了,这个月我会在城门口摆摊义诊,你要是有需要可以去那寻我,要是有朋友家人需要问诊,过去直接报你名字,我就知道了。”


    云渝问:“报我名字会有特殊照顾吗?”


    白尤:“没有,义诊不收钱,不卖药只把脉,都没钱财往来了,人人不出钱,你去了,我也不会给你优先诊治,大家都是排队看病,怎么就你想特殊。”


    “……”云渝:“那报不报我名字,有什么区别?”


    白尤:“方便我记人,灾后容易发疫病,知道病人亲属关系,交了哪些朋友,会方便许多。”


    云渝肃然起敬,“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抱歉,白大夫高义。”


    白尤摆手,将散落的东西规整齐全,放回药箱,只剩下没写完的药方还在手里,面露纠结,立在原地出神。


    云渝适才将人想差,喜欢他的心性,有意结交,再者他是大夫,见他为妇人施针时的老练,觉得人医术不凡,和将军府的那位比起来,观感上觉得他的施针手法更为高超。


    想把人带去给谢期榕看看。


    “白大夫,要不你把药方写完,我差人给那妇人送去。”


    白尤愣怔,目光落在云渝身后侍从腰间的官刀上,没问你怎么知道那妇人住哪。


    “那就再好不过了,麻烦公子等我将方子写完。”


    白尤要写的时候,才想起毛笔断成两截了,拿着笔头要写,云渝提议一起去酒楼喝盏茶水,向店家借支笔用用,断笔写字麻烦,容易糊字,白尤答应了。


    方子写完,遣人去寻妇人下落,两人也算有来有往说了几回话,云渝便说想请他去府里替家兄治病。


    与此同时的衙门中,堂前长身而立一汉子,腰间佩剑,左手提了一个鼓囊囊球状的黑皮兜子,腰板笔直,眉目间稍显不耐。


    揭了悬赏令,来了直接一手交货,一手交钱就是,人头对画像,一比画的事儿,师爷就能做主,还非要等个不是府尊的官老爷。


    段恒心中烦躁,他等这儿连口茶水都没有,官老爷也不知道去哪野了。


    当官的不在衙门坐着,还要遣人外头去寻,谁知道是去办差,还是去潇洒了,还想不想要政绩了。


    段恒心中腹诽个不停,肃穆着臭张脸。


    从外头潇洒回来的官老爷彦大人,收了伞抬头就对上一张欠他八百两银子似的讨债脸。


    就还真欠银子了。


    彦博远干咳两声,暗暗挺了挺胸膛,摆出冷酷模样,“把人头拿出来,对完信息后再给赏金。”


    这可是你说的,段恒不怀好意地撇撇嘴。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班房,彦博远不言一发,段恒先把悬赏令递给彦博远,上面沾了点血迹,彦博远避开脏处,拿过去摊开在桌面上。


    段恒掀开布兜子,发现人头正脸朝内,他又给掉了个方向,脸冲彦博远后沉默退至一边,示意他查验。


    彦博远眼珠子都没动一下,淡定对上头颅空荡荡的眼窝,“怎么没有眼睛。”


    彦博远注意到对方转头颅时的小动作,也想看对方神态变化。


    以往提人头换赏金,县衙里的文官们,光看到个袋子就腿打颤,看他们这些官员出洋相,是段恒为数不多的小癖好之一。


    彦博远前世在乱葬岗见的五花八门的死尸够多了,看这玩意跟看到路边野草一样,无趣的表现让段恒十分失望。


    面皮也不绷了,硬凹的血腥冷酷,高冷范儿一吹而散,肩膀松了些,答道:“眼珠子留着会发臭,内里脑浆也掏干净了,我夫郎是医师,用的他特制的药水,才保持住脸上的面皮。”


    彦博远的表情也是一松,他说了后才发现头颅下脖颈处已经化骨,正脸却和活的一样,皮肤摸上去还滑溜。


    “你夫郎技术不错。”


    这样子也方便了官府,面皮保留完好,轻易就能辨认和悬赏令上的是否是同一个人。


    有时遇到烂得不行有破损的,还得费一番功夫。


    批审文书,签字画押,银货两讫,当场结清。


    签字的时候,彦博远看到段恒两个字时一愣,“你是疾风刀段恒?”


    段恒没想到,他名气都传到官府耳朵里了,内心窃喜,矜持点头,故作高深:“正是,想不到大人对江湖中的事颇有了解。”


    彦博远才不管他,“那你说的夫郎,便是白神医了吧,听闻神医医术超绝方外,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大侠答应。”


    “在下一个朋友身中剧毒,遍寻医师不得治,想请白神医出手救他一命,在此先行谢过神医仁厚。”


    彦博远不等他说话,礼数到位,俯身行了个大礼不起,作势人不答应他就不收。


    段恒猝不及防受了大礼,知道自家夫郎的性子,哪有不答应的。


    “大人使不得,我夫郎身为医者,心怀救济天下之心,若为病患,无不推辞,大人快快起来,此事我夫郎必定应下。”


    第90章


    段恒婉拒了彦博远留住将军府的邀请, 说他和夫郎在城中有落脚点。


    他们江湖中人,住不习惯高门大户,出个院子还要过道防护, 人多眼杂住不舒坦。


    彦博远没再多劝,凡事以大夫为先, 要是换成其他江湖中人, 他还要提些要求。


    但疾风刀名动江湖, 他那神医夫郎也不是好惹的。


    要功夫有功夫, 要毒有毒。


    若是刺客惹上他们夫夫, 那就是惹到阎王了。


    彦博远当机立断,“来人, 把这头颅拿下去。”又对段恒道:“事不宜迟, 我们快去请你夫郎过府看诊。”


    江湖人说话办事迅速,段恒话不多说,当即大跨步走在前面。


    彦博远抄起桌边的伞跟上,到了衙门口, 对着段恒欲言又止,五官都皱一起的脸,淡定地撑开伞面,伞面正中一朵粉色芍药正对段恒。


    彦博远面无表情:“见笑了, 我皮太黑, 想养白些。”


    段恒喉结上下滚动, 最终干笑两声,“彦兄还挺爱俏。”


    “那什么, 彦兄就不必多跑这一趟了,我单独去寻夫郎就好了。”


    彦博远看出段恒不太想和他个显眼包在一起,他步子挪了往外撤, 大有撒腿就行轻功跑的架势。


    “好,那就将军府见。”


    彦博远答应,一说完将军府的具体位置,段恒撒腿就跑,跑离了衙门,站在路中间,掏出一个竹编蛐蛐笼,打开盖子,从里面飞出一只小型甲虫,屁股后面一点星斑,绕段恒四周低飞一圈后落地,四处爬行了一会儿,寻到方向后再次飞起,慢悠悠在前面引路。


    这是段恒和白尤的联络方式。


    他们二人身上带了特制的香粉,只有特定的虫子训练后才能闻到。


    哪怕是用同品种的虫子,也是无法寻到他们两人的踪迹。


    彦博远听闻过江湖中的奇特技能,饶有兴味地跟在段恒身后,看他和虫子的互动。


    虫子飞的速度和普通走路差不多,段恒没法施展轻功,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路上。


    前面一位用虫子引路,后面一位撑花伞,一整个□□。


    在不知道第几位路人对着他俩指指点点后,饶是段恒脸皮再厚,也受不住大家炽热的视线,突突对彦博远说。


    “我一个人就可以,大人先回去吧。”


    彦博远一脸无辜道:“这是去将军府的路。”


    他算着时间,云渝估摸着吃完了饭,他慢悠悠踱回去,应该能和人差不多时间回将军府,被段恒污蔑尾随,彦博远直喊冤枉。


    “当真?”段恒还是怀疑。


    彦博远没回答,与他擦肩而过时,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独留段恒在原地,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虫子不会看人脸色,屁颠颠追着彦博远脚后跟。


    “……”段恒硬着头皮尾随。


    彦博远嘴角掠过一抹笑意,吃惊道:“呀,你不去找白神医了吗,怎么跟着我去将军府?”


    段恒:“……”


    段恒不吭声,受不得这些文官的小心眼,凡事睚眦必报,屁大点事都要找回场子。


    段恒默默跟虫子,再次嫌弃虫子飞得慢,想着要和夫郎提议,再换个飞快些的虫子。


    虫子慢手慢翅膀的,多耽误事啊!


    段恒眼睁睁看着虫子跟在彦博远屁股后面,停都不带停一下,直直飞进了将军府。


    段恒呆愣在府门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开始迟疑纠结。


    彦博远挑眉:“这虫子是不是看上我了。”


    继而挑衅:“眼光比你好。”


    段恒无语,不就嫌弃他撑骚包破伞么,一大汉子心眼比针尖还小。


    两个大汉子针锋相对,见虫子继续往里,均是一怔。


    段恒奇怪,小术第一次来兴源府城,他说要好好逛逛这边的市集,闻香寻人的法子从没出过错,他如何先入了将军府呢?


    虫子一路往小花厅方向去,彦博远心下有了思索,想是白神医已经给谢期榕看上病了-


    “……驳骨草只生长在泉宁国北部的麓山脚下,解毒也容易,只需要取它底部的果实涂抹就好。”


    “坏就坏在这东西只长在麓山,采摘后容易腐坏,果实无毒但难吃,除了医者没人要那东西,在当地就是株烂大街的野草,没人会采它出售,市面上几乎没有,当地人人会解,可出了麓山,就无人认识了。”


    彦博远和段恒进去的时候,白尤正好收针,给云渝介绍将军中的何种毒。


    “现在施针将毒暂时压住,过两个时辰人就能醒来,但想彻底痊愈,还需要驳骨草的果实,不然伤口会反复溃烂,永远好不了。”


    白尤没见过驳骨草,但他有个师姐是泉宁国人,平日讲课会说上一些异国的奇异草药,他天资聪慧,照着记忆中草药的模样画出。


    “当地人叫他毒杂草。”


    麓山物产丰富,当地山民把有毒的不好吃的东西,统一称为毒杂草,路边耗两把,往里挑一挑就能寻到。


    狗误食后都知道刨两爪子寻果实吃的解毒法子,难倒醴国太医署。


    云渝稳稳接过画纸,纸上草药根茎纤长,果实藏在土壤中,看着平平无奇,白尤还在一旁标注了其花朵的颜色,白色带绒毛的小花骨朵,和地里生的野花没多大差别。


    “寻到之后,寻个当地医师,让他炮制成粉带回,我需要六两的粉末。”


    白尤想了想泉宁麓山到兴源的路程,等药回来他也不一定在这,就又写了张药方。


    只需将寻常金疮药里的底粉换成果实粉末,正常换药涂抹就能好全。


    白尤师门广收学徒,在乡间亲授乡民简易医术,没有藏私的概念,给药方极为痛快,还捎带上不少注意事项与针灸方案。


    若是谢期榕之后换医师,不会耽搁病情。


    白尤将能想到的注意点全部理清,告知完毕,这才和段恒搭上话。


    “赏金换到了吗?”


    段恒忙不迭将新鲜热乎的银钱匣子递给他,白尤清点完毕,才问他怎么来将军府了。


    段恒和他解释缘由,另一边云渝也在和彦博远对消息。


    泉宁不是小国,麓山在国中腹内,世间毒药千千万,偏偏要路途遥远地取了泉宁的药来毒醴国的皇哥儿,不用想就知道幕后黑手是谁。


    安王难得长了回脑子,将锅扣到了知府头上。不知是两人早有勾结,还是借力打力,让他派来的刺客用上了泉宁的毒草。


    彦博远理清思路,将兴源发生的事修书一封告知太子,安王自己作死,可不能怪他查出来,彦博远在信中有意将情报往知府与安王有关上引。


    大理寺和刑部有许多大型的刑具,那可不是府衙牢里的开胃小菜能比拟的,彦博远受制于地方条件,而让知府保住了身上的肉,到了京都可说不准了。


    事情如彦博远所预料一般,三司会审之下知府与萧家有苟且的事情被查出来了,皇帝震怒,下令严查,太子从旁督办。


    京都的风向往太子一边倒,安王和萧家显出日落西山之势,党羽人人自危,墙头草纷纷转投太子,安王府一改往日宾客盈门的场景,屋檐瓦铄都不如先前辉煌,门可罗雀。


    与此同时,派去泉宁麓山当地采摘解药的队伍也传来了好消息,说已经开始熏制药粉,不日将回,加上信息往回传的时间,实际队伍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白尤说谢期榕两个时辰后醒来,谢期榕便掐着点的醒了,身上的潮热褪去,眼眸清明,醒来就要了饭菜进食。


    喝了两帖药后,除了面色苍白外,他不说中毒,旁人看不出他才从鬼门关前晃荡了一圈回来。


    箭伤不在要害,他以往受的大大小小的刀伤、箭伤不计其数,身上密布疤痕,最致命一处在胸口,摸上粗粝长成的凸起疤痕,还能回想起剑刃刺入的,让人头皮战栗的痛感,这回肩上的一个口子,在他面前只算作皮肉伤。


    要不是箭上抹的毒霸道,他不至于如此虚弱,躺在床上被刺客逼到移室的地步,谢期榕想来就牙痒痒。


    饭要一口一口吃,账要一笔一笔算。


    从出了京都起,萧家、安王派遣的刺客都记在账上呢,谢期榕叫上彦博远,两人合力给萧家和安王送笔大礼。


    彦博远打定主意要彻底摁死前岳丈,不让他们再有翻身的机会,明里暗里给谢期榕送情报,给太子送人头。


    将朝中背地里已经投靠萧家的官员,绕着弯子的送给谢期榕,以及他背后的太子。


    他不需要明确指出,只将可能引起怀疑的线索送到太子党案前,说再多的信息,都不如太子亲自去查到的可信。


    大线索他一个小翰林哪里能知道,也就听说点后院私事而已。


    就这样,送个线头过去,太子自己理后面的线团子。


    萧家不明不白中羽翼大损,还不知道自己是哪里露出了马脚,开始怀疑内部出了细作,一时四处警惕,以至于自乱阵脚,误伤自己人,又是一波损兵折将。


    京都的热闹,处在兴源的两人不能亲见。


    彦博远可惜了一番,但也正是安闲休假的好时光。


    白尤将段恒换来的赏金尽数买药,送给在城外义诊遇到有性命之忧的伤患。


    他悬壶济世,家门不吝啬家传,凡有来讨教的同行,他都和颜悦色地悉心教导。


    有段恒个黑面煞神跟在身后当保镖,求医的、求教的人态度也是好得不能再好,义诊摊子前的长队,是城外数一数二的齐整。


    彦博远感于对方大义,以府衙名义送了块布招给他,行医问诊时拿出来,也是官府认证的牌面。


    云渝得空也会去帮忙,一来二去,白尤教了他不少医学知识,认些常见药物。


    一晃眼又是大半个月过去,兴源城内重建完毕,城外的难民也差不多安置完,白尤的义诊摊子依旧开着。


    但他和段恒打算去其他受灾府城看看。


    义诊的摊子由距离最近的白尤同门师妹来接手,小师妹初入江湖,正好来接摊子试试。


    医术不用说,甩寻常郎中一条街,重点是历练和人的相处之道。


    谢期榕也养得七七.八八,只缺解药送来根治,不然还是得反复溃烂,成为旧疾,现在用药性相近的药材暂时替代,下地行走已无困难。


    得知白尤和段恒要走,众人给他们二人在荣盛酒楼办了场送行宴。


    当下时节正处于银鲡鱼洄游产卵期,肉肥籽多,做成飞鸾脍鲜美异常,银鲡鱼不易捕捞,又不易保存,就是在宫里也难吃到。幸运的是荣盛酒楼家大业大,渔获第一时间送来,新鲜活鱼才下渔船,就跳到厨子的砧板之上。


    在场诸人皆非兴源本地人,难得有机会,不尝不是人——


    作者有话说:小术是段对白的爱称


    段恒小时候被寄养在白尤的师门里,是超级不爱读书,日常翘课的混小子,直到遇见白尤,初见时还把老婆名字念错了,之后故意错念了三年。


    第四年,段的家长回来了,要把他带走的时候,才叫对一次白尤的名字,紧接着正确名字之后的是长大后要回来把他娶走的暴论。


    段直到现在也是带点文盲属性的,人聪明,武学奇才但打小不爱读书,日常读写没问题,但不能上强度,上强度就是两眼瞎,老婆强摁着学,也学不进去的那种。


    平时接单子、撕官榜,都要老婆过一遍把关,以防合同陷阱。(狂堆武力值的后果ㄟ(▔,▔)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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