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彦博远一路将人送到府门外, 宫里的马车没了影才回去。


    大门在他身后缓缓闭合。


    看着手中的圣旨,红笔朱印。


    这趟差只要能活着回来,以皇帝的性子, 必定会让他官升一级。


    明明是喜事,他不该郁郁。


    彦博远敛起笑容, 面色阴沉地往后院去。


    巡查地方不好带家眷, 此次一去, 数月不可归家。


    他即将要与夫郎分居两地。


    唉, 愁。


    到了卧房前, 彦博远脚步一顿。


    “大人不进去吗?”


    仆役见他手半扶在门上,却不用力, 疑惑问道。


    大人这般落寞的神色罕见, 就像,就像主君时常拿出来说的。


    跟夺了小黑嘴里的肉骨头一样。


    好不易吃到的肉被人抢去,可怜巴巴的护不住。


    彦博远闭眼,再睁开时, 一扫适才的阴郁沉闷。


    如先前离开时一般无二。


    门“吱嘎”一声开启。


    彦博远入内,会心一笑。


    只见自家夫郎把自己裹成个小蚕蛹,只留顶部一点儿头发漏在外面。


    呼吸平缓,已然深睡。


    开启的门复又关上, 彦博远去另一个屋子换衣。


    不打扰夫郎好眠, 有事也等夫郎睡醒了再说。


    晚些时候才回了屋, 一块进去的还有那道圣旨。


    他颇不恭敬地将圣旨往云渝面前的桌子上一放。


    这圣旨没受到烟火供奉,先吃了冷板凳。


    云渝不像他混不吝, 拿圣旨的手都有些颤抖。


    颤抖着颤抖着,也就不颤抖了。


    把内容看完,都敢对着圣旨蹙眉了。


    “夫君, 皇上怎么都不让你多准备几日,你这一去得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而且还敢抱怨皇帝。


    夫夫二人,一个内外皆大逆不道,一个外表恭顺,实际内里也没差。


    云渝说完,发觉这话不妥,抿了抿嘴,“夫君你放心去办差,家里凡事有我。”


    彦博远把兴源府的事情说了,半点不隐瞒。


    云渝眉头又是一拧,心中继续大胆抱怨皇帝。


    上一任那个死法,他夫君又不是真太监。


    去了那地儿,别真给他带回个乌七八糟的偏房回来。


    “彦博远,你要是给我带回一个小的,我定不饶你。”


    夫君也不叫了,连名带姓的。


    夫郎张牙舞爪,举着拳头比划。


    彦博远连连讨饶,“夫郎冤枉,夫郎你还不了解我,但凡是在青楼楚馆周围一里地内,我是半步也不敢踏入呐。”


    “我对夫郎的心,天地可鉴,夫郎可别平白污我清白。”


    “奴家可是清白人家的汉子,从前不去,未来也不会去那些污秽地儿的。”


    “我宁愿去死也不会从了旁人的。”


    彦博远摆出一副贞洁烈夫的模样,挤出两滴热泪。


    后面变着变着,就变成了云渝是个负心汉,要污蔑伴侣清白,把人扫地出门,迎娶新妇。


    “……”云渝对彦博远这没皮没脸的样子免疫了。


    他说一句对面能演出一本画折子,说不过说不过。


    俏皮话是夫夫情趣,说了逗会乐子便就行了。


    夫夫二人都放心不下对方,闹过一通,就要正视之后数月不见的事实。


    云渝要给彦博远收拾东西。


    现在都有下人伺候,哪里需要他个主君亲自动手。


    彦博远没拦着,如同之前还在村中一般。


    云渝絮絮叨叨地给他说家里近况。


    他又吃到了什么好吃的,遇到了哪些人,之后要想做什么。


    嘱咐彦博远在外照顾好自己,凡事家里有他打点,他安心在外头当差。


    别舍不得花银子,吃好穿暖,照顾好自己……


    当日饭食也是如村中一般,由彦博远下厨烹制。


    满满当当一桌,全是家里人爱吃的。


    家中人少,彦博远要把之后几日的饭食全补齐一般,一锅一锅的出。


    连带着府里下人,也吃到了朝廷命官亲做的饭食,这在醴朝也是头一份了,下人们知道轻重,这等极其失仪的行为,半点不能传出府,吃了大人的饭,嘴也被糊得牢牢的,半点风声不透。


    日子紧张,三日后就要启程,彦博远担心他不在的这段时日里,云渝遇到不能解决的事情,后面两日他把重点放在与师兄同僚们打招呼。


    太子为举荐人,彦博远和她又有裴寰这层关系在。


    裴家师兄弟们可算太子幕僚。


    彦博远在青竹书院,得过太子府詹士充觅所著集注。


    他以此为切入与充觅相谈甚欢,充觅替太子收拢他,平日多有照拂。


    彦博远也向他那边打过招呼,云渝要是遇到不能解决的事情,可去寻他。


    还有其他几位,都是值得可信之人,其中自有个向文柏。


    到了第三日,彦博远家里家外勉强打点完毕,正式启程往兴源去。


    云渝站在城楼上,视线收不回来,俱落在队伍最前方的彦博远身上。


    他胯.下马匹高大矫健,乌黑油亮。


    青年身姿挺拔,目光如炬,少了少年江湖气,多了肃穆与庄严。


    云渝似乎从那点风姿中窥探到点儿他曾经的意气风发,行走江湖的侠气。


    御史大人望向云渝时,眸中冷冽寒光顿收,转为绕指春风。


    彦博远冲他挥了挥手,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那里放着云渝绣制的平安符。


    张嘴开合,距离太远,云渝听不见,但也看懂了口型。


    让他回去,城门上风大,别吹着凉了。


    云渝点头让他放心,直到猎猎官旗消失在远方,云渝依旧伫立在城楼上,不舍离去。


    云渝少与后院妇人接触,和向文柏新娶的夫人的交情也不多。


    彦博远官职尚小,与他家往来密切点的官员家眷以姐儿为主。


    哥儿主君多的,还要往上拔上一拔,皇族哥儿外嫁的驸马们,那又是另一个圈子。


    向文柏夫人是世家嫡女出身,虽是旁支,规矩一点不少,有过之而无不及。


    嫡系可以蔑视的规矩,旁支这边就是立身的铁律。


    云渝和她来往,十分拘谨。


    但也知道随着彦博远慢慢升上去后,压在他头上的规矩只会更多。


    官家后院,高门大户,多少双眼睛盯着,时刻想从你身上撕下一块肉。


    在自家不用遵守繁复礼节,但出门在外不得不做,不然该是要被人看轻了。


    云渝不在意,但他不能不为彦博远着想。


    是以虽有往来,但多多少少带着点憋屈。


    他以前是村户,后嫁与彦博远成了商户。


    小地方出来的,京都人看不起他。


    又有前头抛头露面的经历在,官家后院女眷觉得他轻浮。


    他们不想得罪彦博远,明面上都是和和气气。


    可那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上,是直往人心窝子戳。


    云渝权当自己没看见,但也知他们内心想的是些什么。


    哥儿正夫,得夫君重视。


    外头有风言风语,传彦博远有隐疾,但他后院只云渝一人是事实。


    在场的官夫人里,哪家老爷不是享齐人之福,三妻四妾。


    庶子庶女一窝一窝地生。


    夫妻和睦的,还能得老爷敬重。


    更有宠妾灭妻者,那主母只有打碎了牙齿往肚中咽。


    还要替自家夫君遮掩一二,不让政敌拿宠妾灭妻来攻讦。


    彦博远一表人才,独爱正夫,他们心中泛酸,就逮着人不如自己的地方看。


    乡下哥儿泥腿子,生来长不出庄稼的破烂地……


    府城之时有云渝有何笙尧做伴,现在只他一人。


    向夫人因为向文柏和彦博远的交情,没给他下过脸子,但她自小长在京都富贵圈里。


    内心深处也不是很乐意与他来往。


    哥儿地位到底低了一筹。


    后院妇人的事儿,汉子们不知道,也不乐意去了解。


    云渝初几次还闷在心中,不想说与彦博远听,免得惹他不快。


    还是彦博远心思细,发现了点苗头。


    每次云渝参加宴会回来,之后几日,虽不会表现出很明显的情绪波动,但变得不爱出门。


    参加一次宴后,回来就得五六天不出门。


    一次两次是巧合,三次四次都这样。


    哪怕云渝装得再好,彦博远也琢磨出不对味儿了。


    夫郎不爱被后院困住,做生意时,日日不落出门做事。


    京都虽然还没有生意,但也经常出门游走,茶楼听书,戏楼听曲,四处打听商机。


    彦博远一合计,就明白过来。


    拉着人好好说道了一番,不许人憋着难受不说。


    “和人处不来,我们便不用和她相处。”


    “你相公的本事,你还不知道吗,我要是需要靠夫郎去委曲求全,替我联络关系,那我这十年寒窗苦读,全读狗肚子里去了,那是半点本事也无。”


    “你且记着,谁给你不痛快,我就去找她汉子不痛快。”


    “待到以后你夫君封侯拜相,只有她们捧着你的份,她们如何对你,你就双倍奉还。”


    云渝被他一腔豪言壮志感动。


    激动地吹了个鼻涕泡。


    被泪水糊面的小脸委屈不起来了,被夫君哄得重新展颜。


    相比和她们一块儿聚会办宴,云渝还是更喜欢出去做生意。


    热脸不贴冷屁股。


    谁爱和她们玩谁玩去,本哥儿不伺候了。


    彦博远为支持夫郎,掏空私房,积极上交钱财。


    云渝又攒了些日子,最后在京都靠外倒数第三条街巷里租下一个铺面。


    这回不做糕点生意了,京都糕点花样多,云渝手里的配方,不足以在京都异军突起。


    这回要做的是绸缎生意。


    云渝把京都的绸缎庄子跑遍了,发现没有和郑家绸缎相仿的工艺。


    这就有了商机。


    云渝和郑长颂通了信,由郑家供货,再搭上点其他缎子,撑起了门面。


    云渝就这么在京都,有了第一家产业。


    不和旁人合开,完完全全属于他的绸缎铺。


    有着之前郑长颂教的东西托底,绸缎铺不久就步上了正轨。


    布匹工艺新鲜,花样多而巧,云渝又会宣传,推出不多久,就受到京都人的热烈追捧。


    生意蒸蒸日上,负责的管事对云渝崇拜得五体投地。


    别看地方偏,但赚得可多!


    云渝在后院那儿的不得志化为满腔热血,势必要在京都干出一番伟业。


    她们瞧不起他,那他就比她们汉子还厉害!


    到时候看谁瞧不起谁。


    第72章


    彦博远的离京, 就像水面的一抹尘沙,对京都这片汪洋来说,翻不起一点儿沫花。


    只云渝晨起时, 看到自己露在被褥外头的臂膀,才真切感受到彦博远不在身边。


    往日夫君起床后会为他掖好被子。


    他醒来时颈窝热乎, 不受半点凉风侵袭。


    云渝对着空落落的床榻思念一番夫君, 继而精神气饱满地起床洗漱。


    他今儿得去铺里查账, 还要去乡下田庄看看。


    夫君出去巡查农耕, 他也要去自家地里巡视一番才是。


    云渝干劲满满, 努力奋斗。


    兴源县在京都以北三千里开外。


    春耕从立春开始准备,到三四月份, 大部分地区已经播种完毕。


    农耕巡视已到收尾阶段, 谁叫上任半路出事。


    之前做的工哪怕没问题,皇帝也不放心。


    彦博远接的是二手差,时间紧,前头还有烂摊子。


    属于是给人来擦屁股的。


    走陆路过于耗费时间。


    彦博远提议出了京, 就转道改为水路。


    半个月的路程,这季节京都往北河道上顺风,走水路十日能到。


    此次除了彦博远之外,还有两位国子监的历事监生随行, 负责文书记载。


    他们二人回京后, 需彦博远考评政绩, 彦博远提议水路前去,均无异议。


    如同上一任一般, 从距离京都最近的州府开始。


    水路直达天水郡,再转陆地深入兴源府。


    最后在兴源结束巡查,坐船回京都。


    托上一任的福, 各处官员被吓破了胆,生怕第二个御史也半道出事。


    深刻吸取前任经验,杜绝自己变成前任第二。


    往常的金银美色,是一概没有,出名的花楼楚馆,是紧着皮子的关门谢客。


    几天的损失换接下来的安然无忧,值得很。


    力求在御史停留期间见不到一丝违制行为。


    各府官员鹌鹑一样,严格执行大醴律,不特意打听御史行踪,不贴上去献殷勤,格外老实。


    除了按察司需要陪同御史办公,其余官员,彦博远只在到来时的迎接宴上见过一面。


    没不开眼的搅浑水,事情便十分顺利,效率翻倍,补了上一任的遗留问题。


    按规定,御史需在当地巡查九十日,防止久任懈怠或与地方勾结。


    彦博远四月下旬从京都出来,五月初到的地方。


    匆匆三月一晃而过,现今便是满了任期,要回京禀报。


    江面微风徐来,江水拍打在船头激起“哗哗”水声。


    彦博远立在船头,遥望京都方向。


    手里拿着云渝给他的香囊,里头有驱虫辟邪的香料。


    拇指处有崩开的线头凸出,有点像流苏的绒丝。


    并非云渝手艺不好,或是布料不好。


    而是实在顶不住彦博远时不时就要拿出来摆动的习惯。


    三个月的时间,日日被拿出来摩挲的布料,不破损漏洞已属耐用。


    夫郎看见香囊上使用的痕迹,就知道他一定爱惨了他。


    到时不是他说什么,正在感动中的夫郎就听什么,任他为所欲为……


    彦博远睹物思人中,用拇指擦过正面‘渝’字的力道放缓,细细端详。


    夫郎的小心机,他十分受用。


    担心他被外面的野花野草勾搭走,把自己名字中的‘渝’绣在了明显处。


    香囊日日佩戴在腰间,想让人忽视都难。


    “大人又在想夫郎了。”


    包之恒搓了搓手臂,捅了捅边上正在校对文书的沈监生。


    “大人和他夫郎真是恩爱。”后者露出个俏皮笑,“那香囊都快被大人摸秃噜皮了。”


    哪怕这三个月来见得多了,但每次看到大人对着个香囊,笑得一脸春心荡漾,他就害怕。


    浑身起鸡皮疙瘩。


    彦博远在下属面前,多是威严肃穆,也有和蔼的时候,但那也不是那种,笑得他心里发慌的温柔。


    总之,和平日形象不符,过于反差不像一个人,笑得他心慌。


    包之恒大咧咧戏说:“你说大人的夫郎,得长成何等天仙样,让一个不苟言笑的人日日念着。”


    “你说话悠着点,小心被大人听见了,回去后给你评定个下等政绩。”沈监生好心提醒。


    他们实习完有考核评定,分为四等。


    上等能进吏部的备案待选,平常则继续历练,才力不及的回国子监继续学习。


    而得个最下等的奸懒者的后果,可是发充下吏。


    他们可惹不起大人。


    明知人和夫郎恩爱,还拿他夫郎说事。


    包之恒讪讪道歉,也知自己一时嘴快,给沈监生的提醒道谢。


    两人背着彦博远,继续偷偷说着小话。


    突然,一阵节奏激昂的鼓声,从远处岸上传来。


    擂鼓喧天,又有人群高呼声。


    随之而来的还有如同咒语般的玄奥歌声,顺着江风吹入船舱内。


    两人停下话头,一起往外头看。


    想了想一块儿出去,走到彦博远身后三步远时停下。


    船舱内又有几人陆续出来。


    一块儿冲声音传来处眺望。


    岸上被雾气笼罩,勉强能看出是一群百姓,似搭建了一个高台。


    聚在岸边,不知在做什么。


    不像办喜事,倒像是做某些玄秘仪式。


    方鸿踏前一步拱手问道:“大人,可要属下去探查一二。”


    他是彦博远带的侍从之一,前世也在他手底下办事。


    能力不错。


    彦博远将前世暗地里的势力重新培养。


    一开始就有目标,都是从民间找的,各个能力出众,私下里帮了不少忙。


    当然,培养人得花钱。


    彦博远除了职钱,还有一些其他正经渠道收入,这算他的私房钱,和夫郎知会一声之后,就美美揣入自己口袋,打点人情往来,但到底手里紧张不比世家。


    好在这些能人异士,不是年纪尚小就是或多或少有点困难。


    彦博远雪中送炭,忠心有了,钱也少花了。


    再次感谢夫郎的馈赠。


    若是没夫郎养家糊口,他连这些都拿不出来。


    这回出来,大部分人留在云渝身边,娘和小妹那边也有人看着。


    彦博远身边只留了三位,方鸿便是其中之一。


    当朝不允许百姓私底下举办祭祀典礼。


    要办祭祀需官府出面,选的也是庙宇道观,乡下水岸这种,怎么看怎么不正规。


    彦博远心中一动,有一股莫名的直觉,让他想要前去。


    仿佛自己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突然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彦博远的直觉一向很准,又有奇遇在前,心中那点苗头,无论如何都没法放下。


    他深深望了眼京都方向,收起香囊,发令道:“让船靠岸。”


    他此次出行的目的已经完成,哪怕真是非法祭祀,那也是当地官府的事情。


    当没看见,也没人能说句他的错处。


    而且这也不在他的职责范围内,不愿沾染腥气是人之常情。


    但心头萦绕的困惑还是亲眼去看上一眼的好。


    “弘昌留在船上,等等你见机行事,一有不对,就拿着我的令牌去找当地知县,让衙门派人来。”


    彦博远说着解下腰间令牌。


    沈弘昌急道:“那大人您呢。”


    “我下去查看,船上得留人,若当真是祭祀,百姓冲动上头不管不顾,就我们这点人怕是压不住,我有皇命在身,他们尚且不会对我如何。”


    留个人在船上好接应。


    百姓怕官,但也得是正常百姓。


    都做非法祭祀了,不能以寻常百姓论之。


    彦博远吩咐完船上众人的同时,船也缓缓靠岸。


    彦博远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祭祀。


    祭祀不用干活。


    他们全在干活-


    永贞二十五年,八月初三。


    沧口村隶属兴源府东沟县,紧挨着里河。


    当地汛期一般从六月开始至八月结束,期间雨水充沛,雨幕不停歇,今日难得天晴,村中人从久困的家中出来放风,晾晒被褥。


    里河宽大,连通江海,运气好能从里捕获到洄游的海货。


    雨中捕鱼危险,村里捕鱼为生的渔民许久未开张,三三两两聚集着往河边停靠的渔船那走。


    忽略脚下泥泞的烂泥巴路让村民走的艰难,以及他们面黄肌瘦吃不饱饭的模样,这场面别有一番诗情画意。


    突然打头阵的一个小队,似是看到了一个极其恐怖的东西。


    “这,这是什么东西……”


    好奇心让他往前凑去,待撩开一大块物体上的杂乱草叶时,借住在其间的虾兵蟹将们受惊,蜂拥四散。


    村民被活物的涌动吓得一跳,又立马看到水草掩映下的一张狰狞兽脸。


    顿时踉跄着往后退,一屁股跌入了泥地,溅起一圈泥浆。


    村民不懂什么石像石雕,他只知道那东西从所未见。


    忙不迭叫喊:“快,快去找村长,有怪物上岸!”


    走在后面的没看到前头的东西,但话能听明白。


    都说怪物上岸了,哪还能往上凑。


    一传十十传百,一齐吱哇乱叫,屁滚尿流去找能主事的,乞求庇护。


    村长赵福理智尚存,没被他们炸营似的恐慌打乱,很快安抚下众人。


    把第一个发现的人叫出来,细细问话。


    怪物多大,长什么样子,伤了人吗。


    一问三不知,问就是有怪物。


    具体啥样。


    不知道。


    人吓破了胆子,光顾着喊了,其余啥也没看见。


    村长一拍手,得,自己去看吧。


    集结了一伙胆子大的年轻壮汉,一齐去河岸边看。


    硕大一块黑影,立在村里一片小渔船旁。


    村长也唬了一跳。


    连忙停下步子,仔细观察,见那东西不动,才继续前行。


    但手里已然举起了鱼叉。


    里河里有海鱼出没,许是海里的大鱼也不一定。


    村长心中暗想,也这么说出来安抚旁边的人。


    一众人到了近前,大着胆子用鱼叉往那东西上戳了戳。


    尖锐的鱼叉头插入黑色物体中,继而有人出声了。


    “咦,好硬,村长这里面好像是石头。”


    说完,那人使劲用鱼叉划拉了一下,果然听到铁器与石头表面撞击的刺耳划拉声。


    众人顿时不怕了。


    七手八脚地用鱼叉扒拉。


    发现外面那层是水草裹泥浆后,直接提桶冲洗。


    在河边水管够,人多力量大,没一会儿,就把东西清洗个大概,只剩下陷入泥地里的下半部分没处理。


    村里人见识有限,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但也知道这玩意不是怪物,不吃人。


    这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那这地儿可就热闹起来了。


    第73章


    村里最不缺胆子大, 又爱看稀奇的人。


    平日做完了活,没事干,聚在村口唠嗑打摸, 一件事翻来倒去说到腻。


    说话的人眉飞色舞,说到兴起处比划演示, 恨不得架起台子, 上去演绎重现。


    语调也是一波三折, 哪怕他也是从别处听来的, 但说的话里情绪充沛, 活似人在现场亲眼所见。


    围着他的人,听他先是说海怪上岸, 哗啦一声, 齐齐后仰害怕。


    接着又听是尊石像,嗐,这乌龙闹得,嘴口又是一松。


    不到一刻钟的场面, 听得心脏来回跳。


    这么刺激的事情,可惜没能亲自经历。


    “那石像还在河滩边不。”有人耐不住了,急道。


    “还在呢,那石像重得很, 没人能弄上来。”


    那还说什么, 一起看看去。


    不出半天, 十里八村的人,就全哄到沧口村, 赶来看稀奇玩意儿。


    其中也有村里族老、乡绅,读了点儿书,比村里人见识广, 都是各村有威望的老者,能拿主意的那类。


    “族老,这里数你年纪最大,看的东西也多,你知道这是个什么玩意吗,我瞧着不像老虎,不像牛的,羊也不像。”


    村中的年轻小伙好奇,石像雕的是个有毛的动物,上头卷曲的毛发细细密密,跟真的一样。


    小伙想伸手摸又有些害怕,也不知道摸上去,是硬的还是软的。


    几位族老和乡绅互相望了一眼,眼神对碰间含糊道,“我活了这么多年,长这样的毛虫,还是第一次见,待我回去查查典籍,说不准能查到这是何物。”


    话虽这么说,实则心中已有主意,隐晦地和其余几位乡绅族老行了个眉眼官司,后者回以眼神答复。


    那人接收到对方意思,心下了然,大家的想法不谋而合。


    当即聚在一起开了个小会。


    沧口村凡是能拿主意的人全聚集在家庙里,把门一关,开始交流想法。


    都是胡子花白的人了,说起话来还中气十足,七嘴八舌把想到的话全说了。


    家庙之中热闹了好一会,接着就是一静,没人再开口。


    放着祖宗牌位的香案前,坐的沧桑老者不说话。


    在场众人中他的辈分最高,大家都等他拿主意。


    一时之间,目光全汇集在他身上。


    他捻了捻胡子,又等了许久,直到再也等不到其他意见,遂拍板决定。


    “那是麒麟,是祥瑞,我们要上报县衙,给朝廷报喜。”


    麒麟谁也没见过,管他是不是,先说它是祥瑞再说。


    要是县老爷当真了,少不得他们的好处。


    若是县老爷不管,那他们村里出了祥瑞,在十里八村的地儿也是个美谈。


    突然来那么一个大物件,好的坏的总得沾一个。


    坏是不可能是坏的,谁主动去沾坏的谁傻。


    那就只能是好的,好的方面的万金油,就是祥瑞了。


    石头又不能开口说话,说它是那它就是。


    是祥瑞就得上交。


    第二日,全村总动员。


    村里进过学塾,读过几本圣贤书的乡绅族老们信奉的是,天人相分、子不语怪力乱神的那一套,能给个不明不白的怪物定成祥瑞,也能给他再加点氛围。


    祥瑞么,好事,好事不嫌排场大。


    做戏做足,村里特地去请了个名气大的巫祝,搭台子做仪式。


    麒麟是神兽,那是神仙显灵,凡人动它得念个咒什么的。


    至于巫祝具体做什么仪式,钱到位一切好说,跳点祝福的大神就行了,再玄道的也不碰,主打一个气氛,不讲对不对口。


    戏台子高高架起,人手齐备,该有的场面有了。


    气氛架在这了,还能咋地,撸起袖子就是干。


    把村里的年轻壮劳力全叫到一块,人多力量大,先把东西拉拔上岸。


    年轻小伙赤膊上阵,把绳子往石像上一套,绕个十来圈,把石像五花大绑。


    别管这样做,是不是对神兽欠缺了点敬意,这么绑省力。


    它都神兽了,宰相肚里能撑船,神兽心里能纳海。


    相信神兽会理解的。


    再不理解,那后头不是还有巫祝顶着么。


    怕啥。


    汉子们扯着缠在神兽脖子上的粗麻绳,使出吃奶的劲往岸上拖拽。


    他们拉惯了渔网,什么大鱼没见过,但拖这么重的石头还是头一回,各个涨红了脸,臂上肌肉凸起,脖颈和脑门上的青筋虬结。


    巫祝助威,村民呐喊。


    机灵的小摊小贩,一早就嗅到了商机,在跳大神的戏台子下摆摊,招呼村民买东西。


    人越聚越多,村里人见状,也把自家地里种的菜,山里采的野果菌子一道拿出来卖。


    吃的喝的,符箓摆件、算命杂耍……


    年节庙会要有的一样不差。


    俨然一个小节庆。


    也就是这时,彦博远等人撞上来了。


    节庆再热闹,也是在村里的河滩边,条件有限。


    突然来一艘大船,还是没见过的样式,不禁好奇这是打哪来的。


    众人停下手头的事,一齐看向立在船头的彦博远。


    一个个目光充满好奇。


    好大的船,好俊的公子。


    打眼一瞧就知道他是领头的,不看他看谁。


    正欲下船的彦博远:“……”


    彦博远什么场面没见过,半点没受影响,始终保持八风不动,从容下船。


    越过泡在水里的干活汉子们。


    刚还在船上,先看到的是那群拉石像的赤膊汉子。


    现在看到里头还有摆摊货郎等,彦博远的心是彻底放下了。


    打击非法祭祀是为了防止人祭,那场景参与的人一般没这么高兴。


    那种呲着大牙,笑得没心没肺的高兴。


    村长一激灵,村民们不认识官船,他认识啊。


    见为首之人衣着华贵,通身气派,不怒自威,应当就是主事的官老爷了。


    村长赶忙让巫祝停了歌舞,拉绳子、拽石像的队伍也停了。


    村长上前躬身作揖。


    战战兢兢,却又难掩欣喜地道:“我是沧口村的村长,大人可是听到了关于祥瑞的消息,来这取祥瑞的?”


    “……大人还需在旁等等,祥瑞正陷在河岸淤泥之中,待村里汉子们将它拉上来。”


    彦博远听他起了个话头,就明白了来龙去脉。


    村长把他当成了当地官府的人了。


    彦博远没作解释,继续听他说完。


    适才在拉石像的汉子们见村长领着官老爷往这边走,纷纷避让。


    “祥瑞旁边都是淤泥,大人小心些。”


    村长没说让彦博远别过去的话,现在村里急需一个当官的出面,给祥瑞盖棺论定,给村里图谋好处。


    沧口村紧挨着大河,兴源洪水泛滥,他这地儿三五年就要淹一次,穷啊,穷得吃不饱饭,想迁都没法子迁,留下的都是饿得皮包骨头的泥腿子。


    村长见彦博远不避河道脏污,直接撩了下摆就往水里淌。


    心下暗想,此事看来已成了大半,瞧把官老爷激动的。


    而跟着彦博远一块从船上下来的几个下属见他下了河滩,也要一并下去,讲究些的在挽裤腿,欲淌水靠近石像。


    彦博远摆手,让他们不用沾了衣裳。


    他自己去看看就行。


    但上峰都下水了,他们又哪里肯干站着。


    于是众人就这么看着一群疑似官老爷的人物淌过滩涂,到了石像旁。


    离他们最近的赤膊汉子们屏息凝神,期待见多识广的老爷们说出点儿刺激话。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麒麟真长这样?真是天降祥瑞?


    而在众目期待下的彦博远,绕到石像后方直接把手插入了淤泥中。


    半个手臂都陷进去了。


    “大人?”旁边人惊呼出声。


    看石像就看石像,咋还动手了。


    那底下多脏啊。


    彦博远空出的另一只手摆了摆,没解释。


    直到摸到一个明显凹凸纹路后,心中一沉。


    “这是镇墓石兽,并非祥瑞。”


    人群哗然。


    村长立时汗如雨下。


    这事儿闹的,还怪尴尬的。


    村长呵呵干笑了两声,试图蒙混过关。


    村民见识有限,这点乌龙情有可原。


    彦博远不管众人心中如何想。


    从出了府县码头起,就一直在心中盘绕的,将忘未忘的感觉找到了缘由。


    他还真忘记了一个很要命的事情。


    “千年前的古墓被江河淹没,又在河底变化的激流下冲塌,被洪流裹挟着,重见了天日,这石像又重又大,不是普通水流能冲上来的。”


    “洪水来前河底的泥沙会被水流搅动掀起,这尊石像想来是和泥沙一块上来的。”


    彦博远向四周村民解释起石像的来历,高深的话不说,怎么简单怎么来,让百姓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就行,重点强调底下水流汹涌,可能要发大水。


    这东西为上古时期镇墓所用,石像尾巴不显眼处刻有古文,表示替谁守门。


    年代久远,别说是村民了,就是朝里的大人们,也少有认识的。


    前世还真让他们给报到皇帝面前了。


    还是一位世家出身的老臣认出。


    最后草草收场。


    重要的倒不是石像,重要的是古墓被洪流冲塌,看门的都被冲上岸了,可见底下潮水汹涌。


    当时众人的注意力全在祥瑞上面,洪水来前还在欢庆。


    导致最后死伤惨重。


    彦博远暗恼,他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忘记了。


    纸张记录容易被人发现,是以他没把前世所知全写下,这就出了弊端。


    人一忙,心神不集中就容易有疏漏。


    好在事儿还没发生,尚有挽救余地。


    确定石像同前世所知为同一个,彦博远介绍完后,又立马向村长及其他几位村民问询。


    “村里可有收到洪期避险的通知。”


    兴源水利工程少,但最基本的水文站还是有的。


    在每年六月到八月的暴雨集中期,派有专人观测守涨。


    一遇到河水涨幅过大,就会向各处传递汛情。


    兴源采用的是羊报的方式,河水水位超过一定界线时,就由报汛人坐羊舟往下游投掷水签报信。


    “今年雨期来得晚,朝廷还未派人来说要发大水。”


    村长说完,另几个汉子配合村长的话,一致摇头。


    彦博远眸光一沉,问河水涨了多少。


    村里没人具体观察这个,只能说个模糊大概。


    临摹两可的话,显然不能当作证据证明。


    疏散百姓要县衙出面。


    彦博远没越俎代庖,免得越权办事让知县心里不痛快,之后再使绊子妨碍抢险救灾。


    他没立即疏散人群,再者他也没人手去疏散。


    又细细嘱咐村民,安抚人回去收拾好吃食,去附近高地避险,等县里来人通知,是否要去更高处,或是其他要注意的事情,总之先做好发大水的准备。


    着重强调了此次洪水可能比以往更大。


    有那么一大尊石像杵在那,彦博远这话可信度很高。


    再者兴源洪水频发,村里老人都有经验,有彦博远一点,结合经验,这事八.九不离十,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人群当即四散,回家收拾东西准备逃命。


    东沟县县衙内,知县老爷正和师爷说着御史大人离开后的舒坦日子,就被衙役传来的话吓得喉管一噎。


    “这这这,他怎么又回来了。”


    东沟知县来回踱步,心中惶惶。


    他别是被御史抓到了小辫子,特地折返来收拾他。


    “师爷你说他是为何回来,巡查不是都结束了么。”


    还是师爷沉稳,“大人莫慌,他没有上奏弹劾而是亲自前来,想来不是冲着大人您来的,就算我们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里,那也还有回旋余地,看看他想干什么,要钱给钱,先把人稳住再说。”


    这边师爷还在出谋划策,那头彦博远已雷厉风行地带着人冲进了县衙。


    “施大人在就好。”


    彦博远声线低沉,内含千斤重钧。


    知县内心胆怯,这来者不善啊。


    知县赶忙上前作揖,“下官见过大人,听闻大人今日启程返京,下官政务缠身未曾远送,还望大人谅解一二,现今折返,不知大人可是有何要事遗漏?”


    他擦擦虚汗,试探地提问。


    彦博远不和他打太极,也没工夫和他绕弯子,直截了当,把事情给他说清楚了。


    让他把此地以往的水利制表翻出来,又叫人传水利司的人来问话,让他们给出个具体的数据。


    知县心中嫌彦博远多管闲事,但面上不显。


    这事御史大人爱揽便揽去,反正东沟县没水利工程,最近的水文站也不归他管。


    何不做个顺水人情。


    他上下嘴皮子碰碰,吩咐人翻点资料,传唤个把人的事儿。


    费得那点口水,多喝两口茶就行了。


    知县想明白后,挥斥属下:“没听到御史大人吩咐的吗,还不快去。”


    知县不发话他们哪敢去啊,衙役心里嘀咕了一句,领命去办事。


    秦师爷追上去,补了两句具体事宜,态度和缓,听得衙役心中宽慰,要说还是师爷为人和善,体恤他们,哪像那知县,肚里没点墨,光顾着吆五喝六。


    府衙衙役表面因他官老爷的身份不敢如何,背地里可劲编排,敷衍了事。


    全赖师爷维护,没让这些小鬼难缠。


    秦师爷吩咐完差役,又回到知县身边。


    他得看着点,留知县一人对上御史,他不放心,万一知县一时语笨,说了不该说的话,他悔得拍大腿都来不及。


    知县使唤完底下人,又变了副和蔼面孔,殷勤招呼彦博远。


    “大人爱民如子,为着汛期水患来回奔波勤劳,快快请坐,喝点茶水点心,歇歇脚。”


    歇息完赶紧离开东沟县,要去找谁去找谁,他就一小知县,伺候不来这尊大佛。


    彦博远低头,瞥向矮自己一截的知县。


    知县窥到他黑沉的视线,心中凉风嗖嗖。


    不用想都知道他的顾虑。


    乌纱帽得来不易,可不得小心护着,这不想担责,那不想沾的。


    洪水事项涉及广,只一个知县没权限,不敢乱来,万一引得民间骚乱,他担不起。


    上头没下来具体命令之前,他是丝毫不想做工。


    但人命关天的事情,哪容他推三阻四。


    “连日暴雨,河水涨位异常,洪水随时可能来,本官之后也会去府衙沟通知府,具体缘由也会呈奏陛下,你现在不去让百姓避难,把本该避免的损伤避免,”


    见知县有敷衍迹象,彦博远敛下神色,当即训斥:“水位上涨不是小事,你在这儿当了这么多年的知县,我说的严重性你最是明白,有道是防患于未然,更何况这种种迹象,都表明洪水即将到来,岂能容你疏忽,罔顾治下那么多百姓的命,这责任你头上的乌纱帽担得起吗?你的项上人头担得起吗?”


    彦博远最后总结道:“大人你不是第一天当官了,具体会发生什么,你是清楚的。”


    别管乌纱帽了,先管项上人头吧。


    秦师爷在一旁看得焦心,恨不得替知县下决断。


    东沟知县是捐的官,没甚能耐,平日全靠师爷拿主意。


    彦博远现在还未卸任,便还是巡按御史,有直达天听之能。


    知县当即惊得腿肚子打颤,连连讨饶:“是下官糊涂,下官立即去办。”


    御史有特权,现在听他的去做,之后洪水没来,他也能把锅甩出去。


    “下官这就派人,不,下官亲自去疏散百姓,还望御史大人快些去府衙,知会府尊大人,给下官补上一道令。”


    彦博远和缓了语气,点头答应。


    话毕,一旁焦心等待的师爷立马跳出来,振臂一挥,带人去通知百姓。


    兴源的避水经验多,有一套自己的应对方案。


    术业有专攻,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办,彦博远不准备插手。


    确定知县去疏散百姓了,他也依言去兴源府,找知府沟通。


    在往知府衙门的途中,彦博远再一次将目光注入掌心香囊上,沉思良久。


    前世奏报上的寥寥几句,与今世巡视途中见到的每一亩田,每一个百姓,他还能想起在堤坝上,在夫郎面前许下的诺言。


    彦博远终是下了决定。


    四府并非一条心,各有各的决断,各有各的考量,但他不许他们为了那些蝇营狗苟,而将万民的性命当个数字,当个随时能填补上的账目。


    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


    他得留下。


    第74章


    兴源知府也对彦博远的去而复返感到诧异。


    知道他特意折返的原因, 更是惊上加惊,肃然起敬,“彦大人高义。”


    也就在这时, 彦博远吩咐水利司去重新测定水位线的人回来禀报。


    水利司参议神色慌张,门还没进就先喊情况不妙。


    “卑职去里河上游仔细查看了, 水位已经漫过了警戒线, 天上雨不停, 河里水还在涨, 河水湍急浑浊, 确实是发大水的迹象。”


    “贯通河那边查看的人也回来了,那边情况和里河一样, 两条大河一块涨水, 就快要漫过水则碑了……天老爷不收水,山里野物也暴动不安,有村人回报蛇鼠蟾蜍频频骚动,已经影响村民的正常生活了……


    卑职在水利司任职多年, 还是头一次见着这么严重的异象,此次洪水怕是来势汹汹。”


    兴源府被北面里河,南面贯通河夹在中间。


    两条都是乌泱泱的大河,中间只有一个偃渠顶着, 一到汛期, 十次里七次扛不住泛滥的河水。


    这也是地方财政全靠倡馆撑场子的原因。


    百姓的田被大水冲垮。


    庄稼没收成, 就只能饿肚子,日子没法活下去, 年轻貌美的就只能卖身为倡。


    汉子壮劳力卖身为奴。


    最初的地方官尸位素餐,尝到了出卖百姓的甜头,在他的有意纵容之下, 形式愈演愈烈。


    一举开辟了之后欣欣向荣的好局面。


    连带着其他几个州府的人都会慕名前去,‘兴源窑子’打出了招牌。


    兴源府内,成了婚的庄户妇人、夫郎在生活所迫之下,委身为倡妓,再把赚到的银子给丈夫儿子享用。


    什么贞洁、清白、名誉,在兴源的地界可不管用。


    利益动人心,在巨大利益的驱使下,清白虚名哪有白花花的银子实在。


    于是这地儿就脱缰了。


    同时也催生出了拐卖典押的风气。


    饶是换了多少任官员,都没能把现今的局面扭转。


    这地也成了皇帝心中的一大暗疾。


    在彦博远看来,这事要解决也不难,端看当地官员是否有决心。


    只四个字,兴修水利。


    先保住耕地,再以强硬手腕打击倡妓业。


    地里能种粮食,肚子能填饱,当倡做妓风险比收益大。


    百姓们发现种地就能吃饱穿暖的时候,就不会冒着巨大风险去违法。


    但难也难在兴修水利,打击倡妓业上。


    兴源水况复杂,修建水利不是一日之功。


    兴源官员变动频繁。


    好不易把水道勘测完毕,准备动工了,当任官员就要挪屁股走人,这不是给他人作嫁衣嘛。


    费时费力又不讨好,傻子才干。


    再者,对倡妓业食髓知味的地方官们哪肯轻易松下到嘴的肥肉。


    哪怕那肉是治下百姓的血肉。


    前有修水利的钱还不如往自己兜里塞,后有倡馆上供的大把钱财,何愁不锦衣玉食。


    苦一苦百姓,让老爷吃饱了再说。


    等手下这批百姓死干净,他也正好任期结束,换个地方逍遥。


    百姓?


    他们最不缺的就是百姓。


    要说兴也百姓苦,亡也百姓苦呢。


    在官绅恶霸面前,那都不是命,顶多算个耗材,说是耗材还是给脸了。


    有的连自己正啃食的血肉,从哪里来的都不知道,也不屑低下头去看一眼来处。


    抓紧捞钱走人。


    日积月累,兴源的问题一代积一代,小问题也拖成了要命的大病。


    现在,南北两条大河,水位暴增,已有满溢之势。


    兴源的水利工程不行,但避险的经验很足。


    有水利司这话在前,拿实际数据做背书,知府当即对洪水要来这事,信了个十成十。


    水文站没留人,以至于洪水预警还得靠御史提醒,要是追究下来,他一个疏忽大意失职的罪名逃不了。


    知府想通,面对彦博远先行怯了一分,要是他在密奏里参他一本,他都没处哭去。


    有知府这个乖觉的帮忙,彦博远之后做事明显便利许多。


    他按照前世的记忆,给可能涉及的州府通知。


    主干河道就那么几条,洪水来得晚,兴源府为节省开支,见时间到了也没涨水,就把人全撤回来了。


    有他一个人这么做,便有其他人也这么想,其他几个府的情况也差不多。


    要不是有彦博远这个意外在,怕是水都淹到家门口,才能反应过来。


    二者,彦博远一个大活人御史突然返回,几个府的人都盯着他动向。


    把水利预算都削减得没人勘探了,这些人也不能把情报预算削了,四方耳朵全听着兴源的动静。


    这也一定程度上帮彦博远扩散了洪水的消息。


    听到看到他和兴源知府的话和做的事,三府二十七个县闻风而动。


    彦博远拿水利司做大旗,洪水来前,先把受灾最严重的几个区域划了出来。


    把疏散百姓分个轻重缓急,大大提高了官府效率。


    随着时间推移,各地关于要发大水的各种迹象频频出现,有这些现象佐证,再加上彦博远用御史的权限从中联络。


    四府一致对洪水,前所未有的一心齐力。


    现在就是与天争,与时间搏斗。


    托之前那位得了马上风的御史的福,让这些地方在皇帝那露了相,官员们格外老实。


    这地方已经经不起再出岔子了。


    天时地利人和,人和就已经有了。


    这番运作下来,彦博远实际遇到的阻挡,比他原先预想的轻减许多。


    为防意外,彦博远不光联络了上一世受灾的州府,连加上旁边的几府也传了信去。


    前世受灾面积高达五十万顷,遭灾县镇五十余处,死伤百万。


    哪怕有彦博远未卜先知留下统筹,也不能保证万事俱备,能将损失折半便已是极好,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各府紧锣密鼓地筹备,兴源知府亲自带人,在全府唯一一道堤坝前,看着远处的汹涌河水,堤上冒着风雨扛着沙包的兵丁。


    他们要赶在大水躁动到冲塌堤坝前,做好最后的加固。


    全兴源就这么一个能阻挡一下滔天洪水的大门,万不能砸在他的手里,那他可就真成罪人了。


    暴雨狂风中扛着沙袋的人尚且还能立住,而空手而立的人已是摇摇摆摆。


    “大人已经在这日夜不歇三日,此地危险,您还是快些去里山上避难吧。”


    东沟知县施显民也在。


    又一道飓风袭来,他勉强稳住自身,继续劝知府回去避难。


    “府城的百姓全上了里山避难,见这闸口水势,洪水就快要来了,里山那边还需大人出面安抚百姓,此地就交由下官来督办吧。”


    “百姓一早上山避难,现在底下没人,沙包能下多少下多少,一有不对立即叫停,别叫固堤的出了人命。”知府嘱咐。


    “是,下官晓得轻重。”


    知府点头,“你办事我一向放心。”


    说完,知府最后深深望了眼汹涌的潮水,仿佛要把潮水给刻入脑海。


    随着最后一包沙袋用完,河堤上最后一拨人也撤离到了山上。


    浸了桐油的火把高高举起,照亮一张张苍白的脸,人们排成长龙,沉默地向山顶汇聚。


    受灾的百姓们聚在简陋的棚屋中。


    山中寒凉,又有雨水从缝隙中漏入,冻得人嘴打颤,人挤人挨着才好受些。


    “娘,我想回家,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牙牙学语的幼童摇晃着母亲,祈盼着大人能带他回能挡风遮雨的家中。


    “咱们为什么要到山里睡觉啊。”


    稚童的话赤.裸裸戳向在场大人的心。


    他娘不回答他,只将他搂抱到怀中,用身子替他挡住寒风。


    又有一声呜咽声传来。


    “田里的稻苗才抽条,去年下大雪,地头肥力足,要是长成了,今年收成一定比去年多,交了田税还能留不少粮食,不用紧巴巴掰着米粒吃,我那可怜的弟弟也能养活了,不会像去年和五弟一样饿死,可…可……”


    汉子掩面抽泣,可了半天,没能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抱着怀里瘦弱的小汉子痛哭,想必那瘦得脱相了的小汉子,就是他嘴里的弟弟了。


    可被水淹了,别说是掰着米粒吃了,这下是能不饿死都是老天开眼。


    众人默默替汉子补上未完的话。


    小孩被第一声哭闹勾起,一齐呜呜哭。


    大人沉默着,连哄孩子的力气也没有,人到了这种时候,连哭出声来都是奢望,已经麻木了。


    外头狂风不停,还能听见山下滔滔洪水声,破烂屋子里头,也是乌云遮顶,遮住的是众人的心。


    谁也不知道未来等着他们的是什么,但不好过是一定的。


    只能盼着在不好过里头,能有个好过点的活法。


    年纪老的经历多,不是第一次遇见,想到以往的经验,忍不住茫然。


    洪水才开始的时候,朝廷能一天一顿的发点救济粮,过一段日子,事情在朝野之中淡去,就变成了三天一顿的米汤。


    再过一段时日,洪水退完了,露出没了庄稼的地,朝廷就开始把他们往回赶,继续去地里刨食。


    好点的能借贷点粮种。


    遇到黑青天,粮种都没法子弄到,没粮种就不能继续种田,没了粮食人就活不下去,没得法子了,就只能去当佃户。


    家里有年纪轻的姐儿哥儿,爹娘不在意,觉得养着费钱就要先卖出去。


    爹娘拿了钱先把肚子勉强填饱,然后继续给地主干活。


    一辈子当个老牛,卖死力气地做活,一天到晚肚子还是饿着。


    以往都这么过来,看着别人是一回事,到了自己头上,那心中酸楚能先把自己活活淹死。


    还不如在水里淹死算了。


    活着更苦。


    府城地势低,四周是山,虽没淹到,但也不安全。


    百姓们疏散到山腰处,山顶原先的道观庙宇和园林庄子,则就是给了城中有权有势的用。


    此时一座园林中,官员们聚在一块,一并的还有卫所的将军们。


    知府忙得连轴转,眼下一片乌青。


    卫所平日吃用靠自己种地。


    天爷可不管你人间的事,管你官家的地,还是民间的地,挡了河神爷的路,河水照样漟过去。


    卫所将军面上也不好看。


    各个愁云惨淡。


    洪水已至,淹都淹了,再想也没用,接下来的心思全转移到如何救灾上。


    外头都是手无寸刃的百姓,山里野兽多。


    卫所兵丁们就围在百姓外围,一是防止混乱的野兽和人对上,二是防止骚乱哗变。


    洪水才来的时候,百姓们有预备,但也不免惊惧,场面混乱。


    动物是不能说话,不是傻,大灾来前跑得比人快,和人一块往高处跑。


    那时候人和动物都只管着逃命,默契的井水不犯河水,两眼一闭,就是往山上冲。


    到了安全开阔地带才分开,野兽不见了踪迹,但那一头头猛兽,人也不是瞎子,全看见了。


    哪怕人多,也不敢和他们对上,就龟缩在一块地方,打猎填肚子的心思也歇了。


    这头人多,寻常野物不敢过来,两边倒也相安无事,人这边就小心着蛇虫鼠蚁、蚂蝗这类小东西就行。


    此次洪水具体损失还没统计,但见那势头,怕是十年来最大的一次。


    得亏堤坝提前加固,不然这次够呛,那后果众人不敢想。


    之前对彦博远敷衍,觉得他年纪轻不经事,没到过这里,不知道洪水的常见,心中抱怨他小题大做,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的官员们顿时话锋一转,夸他深谋远虑,熟识水利,这次立了大功云云。


    彦博远谦逊有礼,不骄不躁地领受众人夸赞,说不能掉以轻心,之后的琐事也多,还需格外注意什么的,再回夸夸大家,互捧一下。


    夸人就是一个小插曲,官场客套话说完,就要接着做事。


    百姓是全避难了,但地势低的地方还淹着,一时半会儿,水退不下,水什么时候退,退到什么样子人能回去,一样样都是问题。


    不能就这么撇下人不管了。


    这期间那么多人吃饭的问题也要解决。


    山里寒凉,不能让人死里逃生,再冻死在灾后。


    大灾之后有大疫,防疫也是头等大事。


    药材、食物、衣物,三座大山压下来,都得一齐解决。


    这都是接下来要面对的难关。


    样样都要有个章程出来。


    吃的用的,一天天流水地出去。


    哪怕有事前的准备,东西一早就转移到了安全地带,没打个措手不及,但地方上也难一下子吃得消,这就得上奏,冲皇帝老子要钱去。


    彦博远作为一开始牵头各府一块防水的人,又是御史,密报里给他们美言几句也是好的。


    他是官场老油条了,分寸拿捏得当,走一步看十步的人,心中有大局成算,又有之前防洪时,特意打下的基础,这就隐隐有了他主事的趋势。


    哪怕有以往章程在,各位知府也要问问他的意见,几个府统筹着办,得了他的点头,再去议下一个话题。


    他也给人许诺,会在奏折中一一点名他们的辛劳。


    御史的奏折皇帝能直接看到,有这个萝卜在前面吊着,几个府摩拳擦掌,想压过其他几府。


    该上奏的上奏,该做事的做事,大家谁也没闲着,有条不紊地处理后续的事宜。


    百姓不知道上头的事情,只隐隐觉得,今年朝廷处理洪水的后续问题上,好似和以往不太一样。


    要细说哪里不一样又说不出,只觉得好似日子还能过下去-


    永贞二十五年的中秋,宫中宴会散场,各路高官贵胄从宫中离开。


    安王妃才出了宫门,就与安王起了口角。


    皇家私事,路过的官员不敢逗留,匆匆离去。


    只听到几句安王妃拿安王侧妃说由头。


    有知道闻萧两家内幕的老臣摇头。


    安王是皇帝老来子,皇帝对他溺爱娇纵了些,安王行事张扬,宫门口就敢和正妃红脸,这说一句大不敬也是可的。


    安王侧妃出身萧家,安王妃也出身世家,宫中宴会只能带正室出席,安王带了正妃,却不拿正眼看岳丈,反倒是和侧妃娘家打得火热。


    狠狠下了正妃的脸子。


    出了宫门,还不待到王府,就对王妃吆五喝六嫌她,说她占了侧妃的位置,要她独自坐另一辆马车回去。


    王妃执意要上,王爷拧不过,和她争执了几句,眼见出来的人多,又碍于在宫门口,不好过分,只能让她上车。


    谢长德冷着脸,坐在马车一端,和王妃隔着老远,眼睛一闭,是看也不愿意多看她一眼。


    那番作态,看得王妃心中一梗,手中帕子都要搅碎。


    皇帝长相俊美,安王又是宠妃所生,他很好地遗传了父母的姿容,长得是人模狗样,凤表龙姿。


    哪怕摆出一张臭脸,也不过是给周身姿态镀了层拒人千里之外的寒霜高傲的贵气。


    饶是如此优质相貌,配合着适才戳人肺管子的禽兽之语,安王妃看他也像看坨烂泥。


    什么叫她占了侧妃入宫的名额,萧氏入府不过一年,仗着肚子里的那块肉,就敢蹬鼻子上眼,四处逾矩,竟然还想要来入宫参宴。


    安王这个草包脑袋,还真敢答应。


    当她闻家是没人了不成。


    做甚么摆出一副看不上她的臭脸色,她还不愿意让他看呢。


    王妃冷哼一声,侧过头去闭目养神,谁爱看他,谁看去,也就萧秀婉那女人愿意捧他的臭脚。


    到了王府,马车一停,安王不等下人来掀帘子,先一步撩开,大踏步下去。


    女婢将王妃搀扶下马车,“王妃,王爷往萧侧妃院里去了。”


    “侧妃半只脚就要踏进宫门了,被我拦下可不得伤心难过,王爷急着去哄人呢。”


    王妃无所谓道,说的像是别人的夫君,喝口茶的事儿,而不是她夫君宠妾灭妻,去小妾屋里伏低做小。


    “且还看着吧,萧家不是好相与的,他那脑子,还不够喝一壶的,被耍得团团转还不自知。”


    王妃垂眸,想到自家父兄的处境。


    萧家日渐猖狂,自诩是世族代表,想当世家之首,当真是痴心妄想,也不怕风大折了腰。


    与安王联姻后,更是目中无人。


    这已经脱离了后院争宠的范围了。


    自建宁郡君归京后,太子如虎添翼,萧家这个安王党的前锋军和太子斗得凶,但也显出了颓势。


    她如今的处境,已经没必要和安王虚与委蛇了。


    安王那脑子也救不活了,她和他是一荣俱荣,一荣俱损的关系。


    安王要作死,她不想奉陪也不行,那就该吃吃该喝喝,把能享受的先享受了,免得死不瞑目。


    第75章


    这边安王妃把安王当半个死人, 那边的安王侧妃还把安王当个宝贝。


    安王来了也没迎接,躲在屋里哭泣。


    美人落泪,嘤嘤哭诉王妃的恶行。


    眼泪攻势说来就来, 把安王脑子里的那点稻草都泡发了,冲着下人斥骂王妃的罪过。


    但也就骂骂。


    安王妃入府早, 安王是不管内院的主, 后院事宜被王妃捏得死死的。


    不然也出不了安王刚升起想带侧妃入宫的念头, 下一秒就被王妃的铁腕制止。


    他也就口头占点便宜, 其余的也做不出什么, 而且以他的脑子,也想不出钳制的法子。


    萧秀婉入府半年多了, 也看明白了王府的格局。


    但她是侧妃, 哪怕是妃,带了个侧字,就翻不过王妃去,下人见人下碟子, 她想要自己过得舒心,就得抓安王的宠,借母族的势。


    哭哭啼啼哭诉一番,安王心疼安抚, 流水的赏赐进了她的侧院。


    侧妃展颜, 再羞羞答答和安王撒会娇, 就准备安寝。


    她现在大着肚子也不能干什么,安王换了寝衣要搂着人睡。


    外头慌慌忙忙跑进一女婢, 顶着侧妃娘娘和善的目光,说宫里急招。


    八百里加急奏报,西北四府洪水肆虐, 皇帝宣安王入宫议政。


    安王拧眉啧了一声,倒不是忧心洪水,而是烦大晚上瞎折腾,他困了想睡觉。


    无奈皇帝老子的话不能不听,安王只能不情不愿地换衣服准备入宫。


    萧秀婉一脸疼惜替安王更衣,又是一番柔情蜜意。


    谢长德在爱妃依依不舍的含情目光下出了门。


    安王一走,蹙着眉头不舍留恋的娇俏美人顿时敛了神色,扶着肚子坐下,不急着睡,唤了贴身女婢来,要把安王刚刚赏赐下的东西,再赏赐给院中奴仆。


    安王的赏赐,她大半用来收买人心。


    侧妃娘娘得宠,府里的好东西都紧着她这边来,她对下人大方,奖赏明确,在府中口碑极好,各个巴望着到她院里伺候。


    可惜她这院子待遇好,条件也严苛,轻易不让人进,贴身伺候的都是陪嫁丫鬟,院子最里一层的地方,更是被亲信围成铁桶,是府中少有的,王妃耳目最少的地方。


    不像安王身边,筛子一样。


    这次要入宫顶替王妃的位置,便是从安王那边漏的消息。


    萧秀婉想到这就气,安王这个蠢猪。


    一生气就想要人安慰,唤了贴身女婢来问道:“卓郎今日可当值。”


    嘴角含笑,是想着紧了,念到卓郎两个字就欢喜。


    得到当值回复后,面色是藏也藏不住的开心,含羞带怯道:“将人唤来吧。”


    侍女见怪不怪,当即领命。


    不一会儿,一位穿着侍卫服的汉子,熟门熟路地踏入了侧妃的寝屋。


    不等他走到近前,萧秀婉眉眼含春先行迎上去。


    “你今日当值,怎么也不托人给我带个话,还要我去找你,累坏了吧,快来歇歇,喝口茶水润润嗓子。”


    她如同寻常妻子般问询来人,问他今日顺当可否,有没有不开眼的寻他麻烦。


    侍卫眼中没有半点惶恐,理所当然接下对方沏的茶,略微浅淡的眸子之中,满是柔情蜜意,温柔地注视着对方一句句回应。


    接着又拉着人坐下,摸着萧秀婉的肚子,向里头的孩子亲切问候,十全十的慈父作态。


    萧秀婉一改在安王面前的娇气少女作态,洋溢出母性光辉,一脸温柔地注视着肚子,和趴在肚子前听响动的汉子。


    “王爷今夜多半宿在宫里,你和我也多日未见,今日就留下吧。”


    汉子点头,萧秀婉欣喜,搂着汉子头,笑眯了眼。


    “苦卓郎在侍卫营中再待一段时日,待我寻个机会,就向王爷举荐你,让你去当幕僚,也省去风吹雨打的艰辛。”


    “无碍,侍卫身份便于与你相见,要是当了幕僚,后院就不好进了。”


    情郎为了能多见她一面,愿意当个小小侍卫,萧秀婉被感动坏了,深情唤道:“卓郎……”


    要不是建宁郡君突然回京,趁机斩断安王一大势力,太子托举寒门士子,一下子让世族有了危机感,各方角逐之下,萧家与安王联姻。


    萧秀婉身为嫡女,理所当然地被推出来,当了这个权势联结的象征。


    若不是如此,她哪里会如现在一般,和情人相会艰难,骨肉分离。


    按照原先的打算,随意找个落魄书生下嫁,有母家权势在,嫁的便宜丈夫,那不是任她搓圆捏扁。


    都怪她这嫡女身份,让她不能与情郎结成正果。


    她心中升起源源不断的愧疚感来,对卓郎愈发疼爱。


    屋内烛火晃动,帘影倒映双人,屋外守夜的丫鬟打了个哈欠,瞧着夜色,挨着门框眯眼小盹,半点没觉得这事值得提心吊胆。


    尚书房亮如白昼,安王姗姗来迟。


    御前太监引着王爷入内,安王跪下叩见皇帝:“儿臣叩见父皇,父皇万安。”


    “免礼,给安王赐座。”


    尚书房中已经开议,皇帝不欲多说安王迟到的事,把人叫起了,就继续听阁臣们的话。


    倒是安王起身抬头后一愣。


    八百里加急的急报,来的都是内阁重臣,太子在是理所当然,但谢期榕一个哥儿,怎么也在。


    成何体统。


    安王怒形于色,建宁郡君见六弟面上愤愤,想也知道他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懒得搭理。


    谢长德的脸更青了。


    想开口阴阳怪气几句,但各位大臣吵得正起劲,他贸然开口也插不进去。


    话堵在嘴里说不出,人又困得很,状态不佳,整个人和尚书房格格不入。


    建宁郡君身着武将官袍,胸前绣有虎豹的补子威风凛凛,五官深邃鼻梁高挺,面目长相与帝王像了个八成,不像哥儿更像汉子。


    身高也不似寻常哥儿,哪怕是坐在一群汉子中,也比其中几位高一截。


    一言不发看各位老头红脖子粗嗓门地吵架,端的是威震八方的气势。


    彦博远决定留在兴源组织防洪事宜时,就递了折子上来。


    后续每一步都没落下,步步留痕上报,所以皇帝对西北洪灾之事心有成算。


    皇帝心中有盘算,但没给臣子透底,朝堂里的人没准备,洪水就是个没打个招呼,突然来的急报。


    地方上报灾情有一套固定的流程,接到急报后皇城里头,也有一套心照不宣的流程。


    司农那边的人吵着要赈灾要粮食,户部叫嚷着没钱。


    城防工程有损,工部要修缮地方建筑,要钱。


    户部嚷嚷着没钱。


    兵部也开口了,西北外族虎视眈眈,他们这里发大水,趁机来搞事怎么办,加钱,要钱。


    户部嚷嚷着没钱。


    “西北外族离发水的地方十万八千里,你兵部要的哪门子钱,要想趁火打劫也要看看时机,现在这紧要的关头你要什么要。”


    户部尚书六十了,梗着脖子大骂四方,一时之间没人骂得过他。


    皇帝清了清嗓子:“咳咳……”


    老臣们中场休息,轮到皇帝出场了。


    挨个给个棒槌,再给个糖,钱是一定要出的,就是出多少的事情,以及要不要开仓放粮。


    西北最大的一个粮仓是安仓,一年年积攒下来不是小数,但开仓放粮出去快,再进去就慢了,不是到了危难过不下去的时候,不好轻易开,那是百姓最后的一点希望。


    这就又是一顿吵。


    礼部和刑部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和稀泥,户部一对多,吵到天微明时,定了。


    民间收一部分运过去,到了地方,再开一部分粮仓。


    章程具体事项定了,接着就是办事的人。


    “儿臣愿为父皇解忧,自请前去押送赈灾粮草。”


    全程不说话的谢期榕,终于开口了,一开口就是要揽活。


    他从山南府回来后,就去了城外大营练兵,之后哪怕是旬假都没回来。


    这次皇帝把他叫回,也是有打算给他换个事情做。


    他不自请,皇帝也是属意他去。


    安王气不过他一个哥儿参政,跳出来阻拦,但皇帝铁了心,胳膊拧不过大腿,这事就这么定了。


    皇帝也没把彦博远落下,以他提前发现洪水预兆的事情,给他升了官。


    皇帝对彦博远表现出来的对水利的了解与敏锐很满意。


    本着臣子有用,就往死里用的原则,将人划拉去了工部,翰林的职务也没撤,等他回来后兼工部水利的活,把脑子里能掏出来的全掏出来。


    彦博远没回来复命,巡按御史的职还没卸,皇帝又发了一道旨,给他拓了点任务,让他继续留在当地,负责赈灾事宜。


    身上一下子担了三个职务,皇帝也知道人不能当畜生用,给点吃的饿不死就行,于是另外赏了些东西,工资也是拿三份。


    钱都拿了,那活可就不能少做一点了。


    又下旨,让建宁郡君领督查之职,等西北事毕后御史与建宁郡君一道回来复命。


    旨意在当日早朝上宣布。


    户部去筹备粮食,六日后皇哥儿出发去西北送粮,在中间一个大府停留几日,从民间买一些粮食,到了地方就差不多够用了,之后再在当地开仓,这样粮仓中不会一下去太多,几年内再有灾情也能有粮仓开。


    不能逮着一个粮仓薅,一路补过去。


    建宁郡君哪怕是个哥儿,也是皇家的哥儿,又是领兵的将军,身份够格,当地没人敢使绊子拖延。


    京都是天子脚下,皇城根下,天下万事全集于此,城里普通的百姓知道的,也比外头的人多。


    皇帝的旨意出了崇德殿没一炷香,民间就能听个八九不离十。


    什么自己七大姑的隔房的弟弟的庶女,是在哪哪个大人物底下的妾室身边做个女婢,什么七舅老爷的四伯的儿子在谁谁家做门房,七八绕拐哪都能听到风声。


    这听一点,那见一点的,凑在一块拼拼凑凑,能合个七七八八,这就有天聊了,一顿茶水有打发的话题了。


    吃个糕点,嗑个瓜子,发表发表高见,一天就混过去了。


    昨日宫中举办中秋宴,节庆宴会这些事有说头,茶摊早餐店前坐着聊的就这些。


    昨日吃了什么,玩了些什么,宫里宴会得啥样,天子的事情不好随意讨论,臣子皇子的能说两句,除非得罪了人,说得不过分,没人会揪着不放去状告。


    彦博远不在家,云渝和李秋月两人念着他,像中秋团圆这样的日子,吃中秋饭都吃不畅快。


    算着日子,彦博远去了也要四个月了,也没个具体回来的日子。


    云渝之前还盼着彦博远能赶在中秋之前回来吃个团圆宴,再不济也捎个信回来。


    到了日子,人没回来,消息也没有,心里想得更紧了。


    吸取之前剥豆子的经验,云渝故意让自己忙起来。


    绸缎铺子走上正轨后,他扩展了点业务,招了几位绣娘制成衣,绣点帕子发带的在铺子里一块卖。


    昨日中秋夜里觉也没睡好,今日一早就去铺子里巡查,出来时候还早,见附近有个卖馄饨的小摊子,有许多食客,热闹得很。


    明明才吃了朝食不久,他见他们吃得热乎,就也觉得胃里饿得慌。


    云渝不爱锦绣绚丽,出门在外,衣服打扮照着在府城的样子,头上虚虚盘了两根素簪。


    这番打扮在京都这种富贵地方并不出挑,坐在小摊子里吃碗馄饨也不突兀。


    官家大户讲究多,像云渝这种官家夫郎,天天往外跑就已经有些出格了,更不消说挤在平民堆里,吃八文钱一碗的清汤馄饨了。


    馄饨都是现包,摊主手上麻利,挖一勺馅料放皮子中间,一捏就是一个鼓胖馄饨,放入热锅水里煮,没一会儿就出了锅子。


    吃食上桌冒着热气,云渝慢慢舀着细口嚼,见旁边一桌客人点了肉馅饼子,上面撒了香葱芝麻点缀,味道直往他鼻子里钻,香得勾人的紧。


    云渝看着碗里的五个馄饨,感受了一下还觉得空荡荡的胃部,果断又要了两个饼子。


    也想替青哥儿点一份,青哥儿连连摆手。


    摊子实惠,汉子来吃一碗也能填饱肚子,他一个哥儿吃完已是肚皮圆鼓,哪里还吃得下肉饼子。


    那饼子巴掌大,吃不下、吃不下。


    心里想着主君近日胃口是越来越大了,一天四五顿的吃,还不见长肉,脸反而消瘦了些,也不知吃进去的肉都长去了哪里。


    要说在铺子里来往走动得多,但他一步不离地跟着,运动量是一样的,他也没主君吃得这般多呀。


    青哥儿不要,云渝又问了两位护卫大哥要不要吃。


    舞枪弄棒的汉子胃口大,馄饨没吃,每人要了几个饼子吃。


    才吃了朝食,再吃点饼子溜溜缝,也不坐下,立在远处观察着这边,一边啃饼子。


    彦博远不拘着云渝出门,但左一个不放心安全,又一个不放心安全,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出门带着人。


    云渝不习惯出个门就要大排场,马车也不爱坐,往往都是吃了饭,慢悠悠荡到铺子里,顺便消个食,接触市井烟火,吸点人味。


    他不愿意辜负彦博远一番好意,也确实要注意着自己的安全,就贴身带着哥儿小厮,身后再不近不远地坠着两个护卫。


    不至于太近了拘束,也不会太远了,出事错过出手的黄金期。


    一碗馄饨连汤带水下肚,云渝拿着饼子慢慢啃。


    小街摊子做的东西不如店里的精致,做工粗放狂野,放以前云渝三两口就能吃完,现在倒也有些吃得刁了,觉得面皮有点噎人。


    馄饨有汤水,青哥儿便没想起要去给主君倒水。


    云渝看着喝干净了的大碗旁边空落着,就这么一下子,又想起了他那个大狗狗夫君来着。


    彦博远走后两个月,他也不知道是太想人了还是什么的,情绪波动极大,动不动就要落泪。


    云渝心中戚戚,嘴里啃的速度降下来,想找个事儿,分散一下注意力。


    再想下去,他都怕自己当众哭出来。


    听隔壁桌聊天,在说昨日花楼里的中秋宴里的花魁美娇娘,说着下流话,云渝不想继续脏耳朵,把注意力往远了些放。


    “……日子过得苦啊,连城墙都冲塌了。”


    “可不是,听说这次洪水波及了好几个府,听远些地方来的人说,天水郡的难民都快走到京都了。”


    “最近还是别去城外了,外头不安全……”


    其余的云渝听不见了,他光听到一个天水郡和洪灾这两个词就眼前发黑,心中惊疑不定,腹中一阵肉绞着肉的刺痛传来,神魂剧颤,四面八方涌来的波涛要把他淹没。


    宁江县发生的一幕幕从记忆深处涌现。


    早以为忘记的恐惧,以排山倒海之势袭来。


    他从未忘记过失去家园的痛苦。


    掩藏在平静外表下的创伤被再次揭开,好不易愈合了的伤口,再次被割开碾压,血淋淋地暴露出来。


    之后如何,云渝没了记忆,只听得青哥儿喊了一声。


    “主君!!!”


    第76章


    云渝的身子晃了三晃, 人往后倒,被时刻关注着他的青哥儿一把扶住。


    青哥儿的手臂被云渝攥得生疼,云渝未曾察觉, 木着脸向那几位食客打听。


    彦博远在走前向他交代的全,要去哪几个府, 一路上经过哪些地方, 地理位置如何, 都和云渝一一交代了。


    忧虑来源未知, 彦博远尽可能地想让他放心。


    云渝也确实放心很多, 照着他给的时间线,对着彦博远画的地经, 就能知道他大概走到哪处了。


    彦博远走前说他去的第一站是天水郡, 还说准备走水路去,那样快些,能早点办完事回家。


    云渝恍惚。


    怎么就发大水了呢,那彦博远呢。


    他知道御史最多留任三个月, 算着日子,他也该是要回来了。


    路途遥远,信件来往慢,这月的家书也还未来。


    云渝想着, 许是在回来的路上索性没写, 人总是比信件走得快。


    京都离天水郡尚且有些距离, 灾民赤脚步行都快走到京都了,洪水少说也发生了十来天。


    而彦博远要是顺利, 十来天前也该是回来了。


    家书不是没写,而是遇到事情没法送回来,亦或是彦博远遇到了洪水呢。


    云渝经历过洪水, 知道天灾的可怕,远不是人力所能抵抗的。


    按那几位食客适才说的,洪水受灾面积大,好几个府州遭了殃,那彦博远在的地方呢。


    他是御史,他要巡视的几个府也都在西北。


    云渝越想越惊慌。


    那桌客人见云渝神色不好,想来是有亲人在外头,想想也是可怜,于是好意提醒。


    “夫郎最近还是少出些门,京都也许会开城门让难民进城,但不开的可能更大,难民进了城容易出事,不过官家富户的,也会在城外布施,说到这个,我待会可不能忘了去药铺买些雄黄什么的,驱邪避秽,难民身上带病,不去城外也要注意着点。”


    云渝恍恍惚惚点头,“是要备些药物。”


    他不知道自己又说了些什么,总之是没什么记忆了,失魂落魄地想往回走,却又被旁边的凳子绊了一脚。


    小腿踢在实木板凳上,“嘎吱”一声椅子往侧边斜倒,他也顺着那方向往地上扑。


    青哥儿从云渝恍惚,似要晕厥时惊呼出声后便虚扶着人,这下又赶忙用力将人搀住。


    短短数息间已经扶了两回了。


    再次将人安稳扶住,青哥儿大松一口气。


    还好一直没松开,一直不错眼地注意着,没让主君摔着。


    青哥儿想要安慰的话还未开口,先对上了云渝六神无主的眸子。


    以往灵动明亮的眼眸现在无了光彩,仿佛没了聚焦点,青哥儿一惊,想说的话也不敢说了。


    刚才的话他也听了,当即觉得不妙,这口气松早了。


    主君怕是惊了魂。


    他听家里老人说过,人失魂的时候千万不能随意呼喊,一个吓不好,魂受了惊吓,就彻底回不来了。


    青哥儿不敢吱声了,无措地看着云渝往家的方向去。


    主君还记得回家的路。


    云渝走得像游魂,不看路面和行人,只凭着本能直直地走。


    身后的侍从见云渝魂不附体的样子,当即围拢过去,不让路人冲撞了,听了青哥儿的话没敢叫醒他。


    云渝无知无觉走在路上,浑浑噩噩,凭着本能,想要回家,想要找爹姆。


    他想要爹姆快跑。


    脑中混沌,一会儿是同村的人的呼喊求救,一会儿是大哥让他快跑的嘶吼,接着那一幕幕场景,熟悉的陌生的脸,全变成了同一张。


    人人都长着一张俊朗舒逸的面庞,冲着他笑,笑得诡异,笑得张扬,好似他逃不过的命。


    好多彦博远陷在水中,他躲在树梢高处,看着一具具长着彦博远的脸的尸体漂过。


    从他的脚下,从他的身前身后。


    四面八方,躲无可躲。


    赤.裸裸地彰显出他内心最大的恐惧。


    他怕彦博远如同小爹和父亲一样离开他。


    他害怕再失去一个家。


    云渝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到了家,又是什么时候进的屋。


    主君失魂落魄的样子,吓了家中一干人等。


    不知好好一个人出去了一趟怎么就丢了魂的回来。


    “这是怎么了,渝哥儿这是怎么了。”


    李秋月听到消息赶来,进了屋子见云渝正要往床上躺。


    众人见她来,一下子有了主心骨。


    青哥儿委婉说了外面听到的事。


    李秋月心中一跳,勉强稳住。


    先看看云渝再说。


    李秋月来前就听说他状态不对,像失魂症,她过来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真走近了,瞧见了人,还是被惊到了。


    云渝手里攥着个看不出原样的东西,傻愣愣地伸手想去拿被子盖头。


    青哥儿解释道:“是肉饼子,夫郎拿了一路没松手,我怕吓着夫郎没敢碰,夫人快去劝劝夫郎,我听人说,失魂的人须得亲人去叫魂才能叫回。”


    云渝察觉到自己身边坐下了一个人,接着那人的手轻轻盖在了他的手上。


    那手干燥温暖,轻柔地拍抚着。


    云渝的双眼霎时滚上一层薄雾,空洞的眼睛重新聚焦。


    李秋月担心的脸庞映入眼帘。


    “娘……”


    “娘,我害怕,西北发大水,博远在的地方就那些,他这么久都没消息传回来的,我怕,我怕他……”


    云渝紧紧攥着娘的袖子,油腻的肉馅糊在李秋月的衣袖上,云渝后知后觉地发现,饼子早已变了形,里头的肉馅,和外面干噎的白面混成一团。


    云渝还能想到刚拿到饼子时的心情。


    闻着饼子的味道馋得很,吃到嘴里却无论怎么嚼都没法软化,噎得人眼中打泪,胸口喉头痛得发涩发苦,让人吸不上气。


    东西烂得不能吃,他自己没发觉,还把娘的衣袖弄脏了。


    一股无名的悔恨在他胸腔翻涌,他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


    青哥儿打了水,端着盆要给他擦手。


    糜烂的饼子离开了手,云渝的手上还遗留着肉汁黏腻的手感,手还没放进水里,鼻尖先闻到一股油腻的肉味。


    回想到肉泥白面的恶心样子,胃里翻江倒海,云渝猛地侧过身子,一想不对,又立刻夺过青哥儿手中的盆,胃里一阵翻涌,呜啦啦抱着吐。


    吐得胆汁都要出来了,还止不住泛呕,眼泪夺眶而出,借着这股难受劲无声哭泣。


    李秋月心疼坏了,心也跟着拧起来。


    儿子在外生死未知,儿夫郎又这般大受打击的状态,她恨不得以身代之。


    李秋月不避脏污,将云渝纳入怀中,细细安慰。


    云渝抽噎着说不出话来,喊着娘,姆父和父亲,失神地叫彦博远。


    将李秋月的眼眶也叫红了。


    一阵兵荒马乱后,云渝缓过了气。


    青哥儿拧了帕子给他擦脸,怕再次吓着他的魂魄,声音故意放柔放缓道:“大人吉人自有天相,他是文曲星下凡有气运在身,天老爷可还舍不得让他受伤害,夫郎且放宽了心,过几日大人就能回来了。”


    青哥儿极有耐心,和李秋月换着说法地劝导,一旁其余的几位下人一道应和。


    “当真?”


    沙哑粗粒的嗓音从云渝口中吐出,青哥儿顿时红了眼眶。


    主君往日俏丽轻快的嗓音不再,他情绪波动大,喉口又被胃水腐蚀,说出的话,像被刀子磨过的沧桑。


    “当真,青哥儿还能骗你不成,博远多了不起的人物,十几岁的年纪,就能出去闯荡江湖还安全回家,他什么场面没见过,生存能力是一等一的好,这次他又是御史,地方官员也不敢放他去危险的地带,而且去了那么久,算着日子,应该是在洪水来前就往回走了,正好能和洪水避开,我们在家安心再等几天,他就回来了。”


    李秋月抹把眼角泪花,坚定道。


    既是宽慰云渝,也是安慰自己。


    彦博远那小子,本事大着呢,保管出不了事。


    哪怕遇到洪水了,他爬也能爬回家,就像小时候顽皮离家出走一般,留亲人在家焦心,他自个在外头快活。


    “娘说得对,说不准他明儿就回来了。”云渝从李秋月怀中退出,“青哥儿,明日,你和我去城外看看外头是个什么光景,等难民来了,我想去城外支个粥棚帮帮他们,也给博远积点福。”


    “好好好,到时候娘和你一块去。”


    李秋月见云渝状态转好放下心。


    青哥儿端了盏水给云渝:“水里放了些花露,夫郎漱漱口,将嘴里味儿去了,好受点。”


    青哥儿不说,云渝还没察觉到嘴里的难受,闻言接过杯盏喝了口,淡淡的玫瑰花露冲淡了嘴里的苦味。


    “我去请个大夫回来,给夫郎把个脉吧。”


    云渝摇头:“我没事,许是吃了多了些,又一下子情绪波动过大,吐出来后好多了,不难受了,无须请大夫。”


    虽然有青哥儿和李秋月的宽慰,但他到底对彦博远的状况不放心。


    京都百姓都知道洪水的事情,朝廷也该是知道彦博远的下落。


    云渝想去寻向文柏问问,想了想对青哥儿吩咐道:“等等你替我去给太子詹士府上递个拜帖,他在太子跟前行走,许是能从他那打听到点博远的下落。”


    向文柏的官职不一定能清楚知道,还是去问问充觅吧。


    李秋月见他重新提起劲来,心中宽慰,“西北洪水的事情,还是不要告诉小妹了,让她安心读书,等有了确切消息后再告诉她,免得他担心。”


    云渝正有此意,点头答应,又喝了些蜜水,嘴里没了味道,身体也舒服许多,便觉得只是一时激动,没往其他地方想。


    要是请了大夫来,大夫没病也要开一些滋补的药喝,味道不能说好,只能说难以下咽。


    酸不酸苦不苦的,有的药里不知道放了些什么东西,还会辣嘴,他委实不想喝,光想到那个味道就蔫耷,嘴里发苦想吐。


    一通闹下来,云渝状态已不如早上出去时候的精神,李秋月看他困倦疲乏,知道他身心俱疲,让他好好休息,就要回自己院子,这时又有人急匆匆地进来。


    “夫人,夫郎,太子通事舍人,林大人来替老爷送家书了。”


    第77章


    “快快请来!”


    还不待旁人说什么, 云渝先从床榻上掀被而起,浑身来劲,最后那一丝难受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脏着衣服见客, 于理不合。


    云渝和李秋月的衣袖都被那摊子烂饼弄脏。


    这是在云渝寝室,屋里有衣服, 云渝在青哥儿的帮助下快速换好了衣服。


    “娘你先回屋中换一件干净衣衫, 我去接待林舍人, 博远知道送家书回来, 就一定还安全, 我们的心都可以稍微安下些。”


    云渝匆匆说完,急吼吼奔去前院。


    李秋月在他身后摇头, 这孩子, 听到彦博远的消息就心急了。


    不光云渝焦急想知道彦博远下落,李秋月也急,不管仪态举止合不合适,大踏步回了院子换衣服。


    “麻烦大人特意跑这一趟, 我夫君现下可还安好。”


    林长茗未见云渝其人,先听到哥儿清亮微哑的声音,抬眼顺着来声处看去。


    云渝跑得急,额头有些薄汗, 见到林长茗匆匆行了一礼, 迫切地看向他手中的信件。


    林长茗被哥儿的面容晃了下神, 跟着他的视线看向手里的东西,恍然道:“夫郎放心, 崇之是发现有洪水预兆,特地留在当地,协助当地官府疏散百姓避灾, 普通邮驿停了,崇之担心家里,托了太子底下的私信传递,我此番来此,就是为夫郎报平安的。”


    洪水堵路,官办驿站的信件来往也受影响,彦博远便特地寻了太子那边的渠道,将兴源的情况汇报给太子之时,再托人将家书也一并带着。


    太子对彦博远颇为重视,他办事得力,见有家书,半点没耽搁,直接叫来通事舍人去给人送信。


    通事舍人知道彦博远在太子面前得脸,没委派旁人,而是亲自去彦府报信。


    林长茗到了彦府,见府里丫鬟奴仆各个神色紧绷,怕是洪水的事情他们已经知道了,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他正赶上时候。


    云渝略略和他客气了几句,就急不可耐地拆开信件去看。


    字迹微显凌乱,除非是在急迫之下,彦博远不会如此书写,云渝光看着他的字迹,也能想见当时的情况。


    彦博远心切百姓,争分夺秒赶到现场行事,连带着家书,也是百忙之中抽出的空档,将自己处境寥寥几句写完,说了自己平安,家中人勿念就结束了。


    云渝光看着一字一句,心头就拧着抽痛。


    他此刻要是在彦博远身旁多好。


    见不到人,几句延迟得到的书信消息,难以安他心。


    他要时时能看着健全的彦博远,活的能摸得到的彦博远,才能安心。


    “夫郎别担心,西北现在环境是糟劣了些,但洪水来前已有预防,百姓早早疏散,没多少伤亡,崇之也是安全的。”


    “圣上提了崇之的官职,又让他留在当地继续赈灾,建宁郡君不日也会带着赈灾粮赶往西北,总的来说,此次灾情都在控制范围内,夫郎安心在家,等着崇之荣誉加身回京,夫郎有事可去太子府寻我,太子也是时刻挂念着他家中情况的。”


    林长茗好言好语宽慰。


    彦家夫夫恩爱,彦博远走前,也托他照顾点一二,他也不愿见云渝愁绪满身,话中说太子体恤属下,让他放心寻他们,彦博远此后有消息传来,也会立刻来告诉他一声。


    林长茗长了彦博远十来岁,见云渝也是如见小辈,神色温和,见云渝久久不语,还待安慰。


    云渝突然膝盖一软,做出了要跪拜的姿势。


    “夫郎使不得!”


    云渝跪到一半,被林长茗托住手臂,林长茗眼神微闪,条件反射的要将手抽回,汉子哥儿授受不亲,他骨子里的礼教让他不能去碰云渝,但又不能真叫人跪下,他受不起。


    也就是林长茗这点纠结的时间里,云渝已经重重跪下,行了个大礼。


    他眼神坚毅,一字一句清晰:“我想去西北,还望先生成全。”


    “我知道我一个后院哥儿不好抛头露面,可我夫君在前方为朝廷奔走,水灾可怖,百姓受难,官员苦累,我实在无法安心待在京都享福。


    我手底下有些棉布缎子和些许粮食,量不多,但也想尽一点绵薄之力,给灾民一点物资渡过难关,此番天灾之下,渝不说想要为朝廷报效的话,渝只求能帮到一点夫君,哪怕是给他递个帕子端碗水的照顾,求先生帮帮忙,无论何种法子,只要能让我去我夫君身边,渝都愿意。”


    林长茗结结实实受了云渝的大礼,他感叹于云渝的大义,和对彦博远的深情。


    夫郎要去找相公,他一个受托之人没能照顾好人,反而让人往危险地带冲,哪里能和彦博远交代,小哥儿在京都安心待着便是。


    林长茗进退维谷之时,换好衣服出来的李秋月也入了厅堂,看见云渝向林长茗下跪的一幕,双眼睁大,不可置信。


    林大人来送家书,云渝冲他下跪,别是彦博远出了什么事情。


    “夫人!”


    林长茗见到了救星。


    云渝能不能去,还得问过当娘的才是。


    “夫人快来劝劝夫郎,他想去西北寻崇之呢。”


    林长茗给家长打小报告。


    “怎么要去西北了,渝哥儿你……是不是彦博远出事了!”


    “不是,娘,博远没事,只是我想去陪他。”


    云渝转了个身,没起来,依旧跪着。


    李秋月见不得他这样,垂眸将人拉起。


    “地上凉,起来说。”


    云渝将自己的想法又说了一遍,眼神越发坚定,此行无法搭上朝廷的顺风车,他也要自己想办法去。


    这年头商户地位低,遇到天灾人祸,便爱出钱买名声,建宁郡君要去西北送物资,他就在商户中游说一番,大家一块出些救济物资送去,他也能跟着车队一块去。


    若是能进押粮队伍里最好,不行便是民间义士的商队,他也走得。


    他是从难民堆里出来的,他能吃苦,没有哪一条路能比难民迁移的路更难走了。


    他能走过一遍,便也能走过第二遍。


    他想要去到彦博远的身边,他便要去,九死不悔。


    见识过灾难,知道灾难的悲凉,他不想彦博远一个人面对。


    夫夫一体,共患难同甘苦,他吃得了甘,便也要共苦。


    “娘,我要去。”


    云渝没再说想,他要去,他一定要去。


    李秋月对上云渝坚毅决绝的眼神,恍惚了一下,仿佛看到了一个少年。


    “爹,娘,我要当大侠。”


    少年彦博远坚定无畏的告知,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毅然。


    李秋月劝导的话再也说不出来,她知道。


    她留不住他,他心意已决。


    若是阻拦,反倒是要让他难做,去想其他弯绕的法子。


    不如好好谋划,给他支持,让他一往无前地去。


    “好,娘不阻你,我和小妹在家,等你和博远回来。”


    “这……这……”


    林长茗瞠目结舌,他是告家长,想让当娘的来劝孩子别做傻事,这怎么反倒是又多了一个求他办事的了。


    哥儿还能劝几句,做娘的发话了,林长茗无奈:“这事我做不得主,待我回去回禀太子,太子同意了才能行。”


    “有劳先生,渝先行谢过先生,无论成与不成,先生所为,云渝铭记。”


    云渝展露笑颜,和李秋月相视一笑,躬身长揖道谢。


    “罢了,我再替你去向建宁郡君那说说,他负责此次押送事宜,他同意了也行。


    ……崇之啊崇之,当真是娶了个好夫郎。


    “夫人,你这个儿夫郎可是万里挑一的妙人,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他却要做那个折返的眷鸟。”


    林长茗摇头笑了笑,看云渝目光带上了慈光。


    彦家夫夫不负外界传闻,当真恩爱得很,彦博远这小子,福气不小。


    “不必相送,我这就回太子府和太子说这事,夫郎在家安心等消息吧。”


    “多谢林先生。”


    云渝长舒一口气,既然决定了要去西北,他接下来就有的要忙。


    六日,他最多只有六日的准备时间,云渝在心中计算着接下来需要做什么,他要在建宁郡君离开前全部安排好。


    云渝思索好后就出了门,去寻愿意捐济的商户,他手里的绸缎铺子和庄子上的粮食,能拿多少就拿多少出来。


    云渝没想着多少大义,他只想着自己做灾民的时候的经历。


    他那时候希望能吃口粮,多塞上一点御寒的物件,无论是芦花还是草树皮,能吃的不能吃的,能穿的不能穿的,都往肚里吞,往身上塞,只要能好受些。


    他淋过雨,便想着要在路上多个避雨的地方。


    只这一个愿望.


    林长茗出了彦府就去向太子回禀。


    得了许可踏入太子书房内,躬身道:“下官已将彦大人现今的消息告知给彦家夫郎与夫人了,彦夫郎心切彦大人安危,想去西北随官。”


    林长茗想了想又补充了几句,看他们夫夫二人久离不忍,想必彦大人也是思念着夫郎的。


    “他既想去便替他安排一二,不过这次去西北的事是建宁郡君在负责,还是得建宁郡君首肯才是。”


    太子这边没意见,多个人少个人无所谓。


    林长茗来前就觉得此事多半能成,又和太子说了会儿其他的政事,便又去了一趟建宁郡君那儿。


    建宁郡君这几日都在户部借买粮草事宜,听了他的来意后面色不变,但眼底带上一抹稀奇。


    “崇之的夫郎想去西北寻他?”


    “倒是恩爱。”


    “你去回他说,这次押运不是儿戏,若是他半路吃不消,要闹哥儿脾气,本君就直接将他扔在原地,自己想办法回去还是如何,本君这儿担子重时间紧,上了我这船,可不好轻易下了,若是想清楚了还是想来,那便来本君身边做侍从,仆役也是不许带的。”


    建宁郡君治下严苛,主张勤俭不铺张浪费,与将士同吃同住,他在军中也是没一个仆从的,没道理突然横插进来一人,凭着官夫郎的身份作娇,打乱军气。


    林长茗化身传声筒,又去找云渝,给建宁郡君传话。


    “当真!郡君同意了,太好了。”


    能去跟郡君的队伍去西北能省他许多力,哪怕是给郡君倒洗脚水,云渝都乐意,连连道谢,“多谢林大人帮忙走动。”


    林长茗呵呵笑了笑,受了云渝一礼,“恭喜夫郎得偿所愿,去西北的路途艰苦,夫郎趁着这几天没开拔,多准备些药材衣物,不光是预防瘟疫的药材要准备,风寒解乏的也要备上些。”


    “多谢大人提醒,我前些日子得了一锭龙香剂,此墨墨香浓郁,知道大人爱写书法,一点心意,还望大人收下。”


    云渝说完,从侍从手中拿过一个漆金木盒,打开给林上茗看了眼,扑鼻而来阵阵暗香。


    林长茗当即眼睛一亮,十分心动,内心纠结了一番,在云渝的劝说下,勉为其难地收下了。


    “夫郎出门在外万事小心,外面比不得京都,能跟在郡君身侧,便不要随意离开得好。”


    “自是应当。”


    云渝亲自将林长茗送出去,长舒一口气。


    去西北的事情彻底定了。


    五日匆匆而过,第二日,便要去建宁郡君那报到,随押运队伍前往兴源府。


    西北四府受灾最严重的就是兴源府,建宁郡君此次最终目的也是到兴源。


    彦博远在兴源坐镇,云渝一想到,明日便能启程赶往彦博远身边,就难以压抑纷乱的心绪。


    连日来的走动游说,熟悉的商户中有许多愿意出财出力,组了民间商队,把物资运过去,建宁郡君行了方便,许他们跟在押运队后面,走官道前往。


    云渝白日忙碌,夜幕昏黄,想着第二日要赶路,于是早早上了床榻,困倦疲乏之下,不一会儿迷糊入睡。


    梦里却不踏实,身上一阵阵地出着虚汗。


    云渝陡然一惊,心神惊坠,身躯一颤,惊醒。


    再想适才梦到了什么,却想不起了。


    此时外面夜色已是浓黑,青哥儿歇在外间,听到动静来看。


    “夫郎晚膳未吃,现在可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什么时辰了?”


    “子时三刻。”


    云渝诧异,他未时歇下的,那时候日头还没彻底消散,一觉醒来竟已是夜半。


    “我竟睡了这么久。”


    睡得时间久,云渝肚子确实有些饿,让青哥儿随意拿了点儿吃食进来。


    他晚间没吃东西,厨房中一直温着饭食,现在也能立即拿来。


    “我自己吃,你接着去睡吧。”


    青哥儿依言退下,云渝吃了顿夜宵。


    刚刚梦里不痛快,他不想继续睡,便想着出去走走,没惊动其他人,披了件薄衫慢慢踱步出了主院。


    幽幽一盏灯笼,微微照亮脚下。


    云渝走走停停,不知不觉走到了小祠堂。


    祠堂之中供奉的是父亲与小爹,以及彦父和彦小爹的牌位。


    云渝在门口踟蹰了会儿,心中难安,想寻个人说说话。


    他明日就要走,现在和小爹、父亲说会话吧。


    云渝想定,推门而入。


    门扉“吱呀”一声开启,夜风随着云渝的进入而跟入,吹过纱幔,将供案前的烛火吹动,烛光闪动,云渝吃惊。


    “娘,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


    李秋月听到动静,抬起低垂的头往后看。


    “渝哥儿,你怎么来了。”


    两人的声音一块响起,在这空荡的厅内回响。


    “我睡不着,想来寻小爹说会儿话。”


    李秋月了然,云渝明日便要离家,他性子温婉,也就遇到彦博远的事情上强硬得起来,出门在外不比在家,心中忐忑也是正常。


    她又何尝不是。


    李秋月和云渝一样,两人都对云渝要去西北的事情沉默无言,半夜睡不着,就想来看看亲人。


    母子二人同心。


    云渝沉默着为四个牌位点了香火,跟李秋月一块沉默地注视着清香慢慢变短。


    祠堂布置得温馨,活人到哪,牌位也跟着到哪定居,他们一大家子一直在一块。


    家里人也时不时会来这头看看,给他们换上点贡品和香烛。


    和小爹和父亲说上会儿话,说说家里的近况,也说云修捎回来的消息。


    遇到惹人发愁的人和事,一些不重要的细碎小事,云渝不愿和活人抱怨,免得大家一块难受,便爱和小爹和父亲说,如儿时一般,诉会儿苦撒个娇。


    一旁的彦弘和曲书文也算半个爹,云渝倒也没觉得有什么是他们不能听的。


    院里开的新鲜花朵,也会拿来放到叶连的牌位前。


    小爹爱花,云渝一直记着。


    他也没落下曲书文,两个小爹案前鲜花不断。


    青烟徐徐往上飘散,也把云渝的思绪往上带。


    被梦惊醒之后胸口的郁气,忽地散去。


    “我的名字改过。”


    “嗯?”李秋月不解,“什么?”


    云渝缓缓道:“云榆,同音不同字,榆树的榆。”


    青烟不停,李秋月静静地听着云渝断断续续说着小时候的事情。


    在黎明到来前的片刻中,听着云渝说着他的来处。


    在洪水来后,云渝不止一次地想,他是不是不改名就好了。


    云渝名字中的渝,在他六岁前还是写作榆。


    是在大榆树下出生的意思,他家庭院里有棵大榆树。


    六岁之前他身子弱,村里人都说他这弱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他和云修是双生子,在娘胎里的时候营养都被哥哥抢走了导致的。


    为着这个,云修一直暗暗自责,格外爱护这个病弱弟弟,家里凡是有了糕饼饴糖这类的宝贵东西,云修都要压着留给弟弟吃。


    云渝就这么病歪歪地在家中人的爱护下,在村里人不赞同小爹和父亲三天两头给他买药吃,都觉得他活不过三岁的环境里,长到了六岁。


    那一天,村里难得地来了一位道士。


    一个讨饭的落魄道士。


    叶连心善收留了他一段时间,云渝那时候缠.绵病榻,只能听见院子里,那道士来往走动和父母说话的声音。


    那道士也在几日相处之中,知晓了他家疼爱小哥儿,知道他身子骨弱,在离开前为报收留之恩,替云渝算了个命。


    云渝还记得那道士的模样,明明长着张娃娃脸,但绷着个脸,故作老成,话里却藏不住的跳脱。


    那道士说他命里缺水,五行不调才导致的身弱病气,要想改变需得招水,最简单的就是改名。


    但凡事皆有代价,云榆不改名将缠.绵病榻活不长久,若是招水,能改变一时的病躯,但之后怕是有劫难等着他。


    “我功力不够,说不出他以后会有什么劫难。”


    道士直言,不改命活不过成年,改命能过了当下这关,之后如何还是未知,可能好也可能更坏。


    “话尽于此,如何抉择,就看你们如何想的了。”


    “我不懂天命不天命的,我只知道我哥儿的命能救回来了。”


    云石的话掷地有声,从此,云榆成了云渝。


    也不知是当真有些说法,还是云渝年纪大了体质强了,自改名之后不久,云渝当真不再病怏怏的,将养了一年,就能如寻常孩子一般出门顽皮,一天下来依旧生龙活虎。


    因着他前六年的虚弱样,哪怕云渝好全了,家中依旧疼惜着他,同龄的哥儿都被父母拉着下地干活的时候,云渝也没下地插过一柱秧,只帮忙照顾着家里的几只鸡鸭羊,在灶房给小爹搭把手的活计。


    云石年轻力壮,有一把子的力气,云修在村塾读书识字,云家在村中,也是数得上的好人家。


    哥儿谈婚论嫁比汉子早。


    村里人最初嫌云渝被家里养得娇气,孕痣又淡,看着就不好生养,没多少人愿意上门说亲。


    后头云修小小年纪考过了童生试,前途一片大好,一切就变了,云渝成了村里的香饽饽。


    他孕痣虽淡但长得好看,大哥是读书人,听说他也是识得几个字的,娇气点就娇气些,人丁兴旺的人家也能接受,有妯娌帮衬做活,云渝嫁过去后,可以和家里时一样。


    “小爹和父亲舍不得我早嫁,大哥准备考秀才,如果考上了,能相看的人家更多些,我那点晚婚的人头税,尚且还交得起,就这么把我的婚事压下去了,直到年纪实在大了,留不住,再不找就到了官配的年纪,就这么到了十六岁开始议亲,在隔壁村子定了一个,只比我大些。”


    说到这,云渝的声音低下去,那人他见过几次,是个农家汉子,人长得憨厚老实,为人不错,在村里名声挺好。


    家里和对方家说定,云家这边不急着出嫁,想压到官配的年纪。


    这些都是说好了的,对方也是同意的。


    那汉子有时候也会送些东西给云家,两家按亲家来往。


    云渝对那汉子说不上什么感觉,年纪也小,只知道以后要和他一块过日子,具体如何过,也没个概念。


    后来的事情也就是李秋月知道的那些了。


    突然来了洪水,云家夫夫遭难,之后云修和云渝走散,彦博远这个意外插入。


    他成了彦家的夫郎。


    “那你原先定的那家汉子呢?”


    “死了。”


    云渝语气淡然。


    “一个村子活不下去几人。”


    “全死了。”


    李秋月垂下眸子一时无言,话题一下子沉重了许多,李秋月拍了拍云渝的肩膀。


    “哪怕你不改名,那洪水也会来。”


    “嗯。”云渝知道这个道理,要是因为他一个小小的命运改动,就能引来这般大的灾难,那天底下就容不下任何道门玄宗了。


    但就是会忍不住想那条未曾走过的另一条路,另一个可能。


    静默之下,李秋月和云渝一齐看向供桌。


    世事无常。


    彦弘和曲书文是彦博远的双亲,云石和叶连是云渝的双亲。


    要论血亲,彦博远和云渝一样,双亲皆无。


    天色微明,柔和的朝霞透过菱窗,洒落在方正的牌位之上。


    云渝心中默念,小爹父亲你们在天有灵保佑着些彦博远。


    “天快亮了,你回去再睡会儿,趁着还没到时间,抓紧休息,到时候路上困倦也没法好好休息。”


    李秋月微打了个哈欠,往屋外看了眼,天边黄白,再过一会太阳就要全出来了。


    到时候再睡就不踏实了。


    “好,娘也快回去睡会儿吧。”


    云渝拿起熄灭的灯笼往自己院子去。


    “你和博远会没事的,别多想,事在人为,娘和小妹在家等着你和博远一道安全回来。”


    李秋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云渝点了点头,“好,我没事,娘快些回去休息。”


    云渝的身影转过弯不见,李秋月回首望向祠堂中模糊的牌位,极其轻微的叹息消散于月色下,院门重新闭合,她也回了自己的院子。


    祠堂之中烛火依旧哔啵如私语,将世间思念传达给他们。


    当日辰时,云渝短暂睡了一个时辰后起来前往郊外军营。


    皇哥儿将在那儿点兵拔营前往西北赈灾。


    第78章


    郊外守军拱卫整个京都, 是护城的兵力部署,除特殊危急关头不能随意调动。


    这次去的大多数是从建宁郡君麾下的私兵中抽调。


    西北路远,一路上人吃马嚼, 东西繁多,还有赈灾一类的药材物资, 一车连一车的货物, 一并的还有数十位京都调拨过去的赈灾官员。


    民夫和运输用的牲畜在开阔地带等待, 一眼望过去乌泱泱的人头。


    除了京都这些人外, 西北四府附近的府县亦有官员抽调过去, 粗粗算来,这次光有品级的官员就调动了一百来人, 组织赈灾具体事宜。


    灾后灾民的路难走, 朝廷赈灾的路也没好走到哪去。


    云渝换下平日穿的衣衫,穿上了普通耐脏的暗色粗布棉衣。


    这是家里能找到最方便行动的衣服了,再便捷的就是夜行衣了。


    长发用木簪绾起,收拾了一个小包袱, 里头装的衣服和身上的也差不多。


    怎么方便怎么来。


    除了彦博远当初送的定情朱砂佩外,无一件珠钗配饰。


    看上去就是一个商户打扮的小厮。


    商户受限,衣物布料也有规矩,士族的小厮比他穿得华丽。


    一路上可能需要用到的药材这类东西, 云渝一早放在了商队里, 要用的时候就直接去那边拿, 反正都在一块,多走几步路的事情, 随身所带唯一不能弃的也就那个一直贴身戴着的朱砂佩。


    云渝对自己的定位就是去给郡君做小厮,又是军营那种地方,怎么朴素怎么来, 主打一个融入集体。


    这就导致了建宁郡君见他的第一面就怔住了。


    “你怎么穿成这样,彦博远是连养夫郎的钱都没有吗,他竟这么对你!”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建宁大将军看到云渝的扮相也没绷住。


    云渝没想到人第一句说的是这个,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呆呆地道:“我想着这样穿方便行事。”


    云渝第一想的是他穿得不够朴素了,郡君说完了才明悟,他用力过头了。


    郡君到底是郡君,皇家的哥儿,天潢贵胄,身边伺候的人也是和平常仆役不同,想来也是云锦披裘的……吧?


    云渝这么一想就有点尴尬。


    郡君摆摆手:“衣服没哪里不对,就是没想到你做这番打扮。”


    “我当初那么说也是有让你打消去西北的念头的意思,没想到你志坚还真给答应了,你到底是崇之的夫郎,不用真当小厮,这路上你便跟在我身边,我也好给你一个照应。”


    郡君解释了两句,话里透出一股亲近之意,说罢他细细打量起面前的哥儿,觉得好似在哪里见过,面善得很。


    宽敞的营帐之中一时寂静,云渝顶着建宁郡君的视线,压力骤增。


    郡君虽是哥儿,但长得剑眉星目,眸子深邃,眉眼凹陷冷峻,要不是事先知道他是哥儿,光让云渝自个去认,他只会把他认成汉子。


    浴血拼杀出的胆寒气势,云渝战战兢兢,差点腿一软就要跪下。


    郡君才悠悠开口:“云修是你什么人。”


    他用的是肯定的口吻,不是问句,笃定他们有关系。


    郡君这种不按常理说话的架势,审犯人一样,云渝倒豆子一样倒,只想着快点说完好离开。


    “他是我大哥,我们是双生子,郡君认识我大哥。”


    “叫我将军。”


    “……”云渝一梗,“是,将军。”


    看他吃瘪好似是件很好笑的事情,谢期榕笑了出来。


    云渝:“……”


    谢期榕没继续打哑谜,“山南府的堤坝贪腐案是我督办的,那时见云修行事稳重是个可造之才,就将他举荐给了祁将军。”


    被他这么一点,云渝想起了这桩事。


    云修说过他得京中贵人青眼,帮忙举荐了才进的军中,他倒是把这个忘了,建宁郡君日理万机竟然还记得云修。


    云渝心中感慨郡君的好记忆。


    谢期榕接着道:“你和我虽是第一次见,但要说起来,我们俩的缘分倒是不浅……”


    “你和彦博远什么时候成的婚?”


    谢期榕眼底的八卦神色很好地被他的剑眉压住,但口吻里却是藏不住的好奇,和刚才判若两人,冰山消融,把底下不羁的底色消出来了。


    谢期榕说彦博远名字熟稔,似乎和他交情颇深,但彦博远未曾和他提过关于郡君一丝半缕的事情,云渝心下疑惑。


    云修被贵人赏识的事情后面彦博远也和他说过,话语里是半点不认识郡君。


    之后的生活中,他和彦博远同吃同住,更没法子认识并熟悉郡君了。


    云渝压下心头升起的怪异,正要答话,一人进帐禀报,“将军,人马到齐,物资也已清点完毕,可以出发了。”


    云渝视线没从谢期榕脸上收回,看到也听到了那人进来时谢期榕眸色冷了点,面容绷紧了些,同一时间,轻轻地“啧”了一声。


    好似被打搅了好事,有点不愉。


    云渝:“……”


    在下属的面前,谢期榕不舍地看了一眼云渝,欲言又止,绷着脸站起身出了营帐。


    “准备启程。”


    独留云渝呆立帐中,回味适才那欲语还休的表情,呆若木鸡。


    抱紧手里的小包袱,忙不迭跟上。


    这人怪里怪气的,云渝忍不住心里叨叨,等见了彦博远问问他吧。


    押运队伍之中,不是骑马就是步行,没有轿子,要想省力,只有马背和板车两个选择。


    云渝得了一匹母马代步。


    母马温顺,乖乖驮着云渝,不远不近跟在谢期榕身后。


    没了前几日初上路时的不适应,云渝多了些许精力暗暗观察郡君。


    谢期榕不让他带小厮不是为难,确是他定下的治军规矩。


    身为哥儿入军中领兵,困难重重,兵丁见不得他以一个哥儿之身发号施令,骑在他们头上,建宁郡君便更不可能带小厮随侍,他要做得比汉子还要汉子,才能压得住下面的人。


    谢期榕与将士们同吃同饮,军中以武为尊,他就把不服气的打到服气,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这才有了今日各国的眼中钉肉中刺,需要掂量掂量需要忌惮的哥儿将军的威名。


    他浑身透着生人勿近的气场,歇息时忙着巡查车队,云渝和他没说上话,他全然没了才见面时的热络与看稀奇的眼神。


    云渝事后琢磨出那声不明意味的啧声,模糊地得出了一个他略觉离奇的答案。


    他被人当稀奇看了,被谢期榕。


    云渝七想八想联想到了彦博远在京都的风光伟绩,他那稀烂的某些传闻。


    云渝合理地把这锅扣在了彦博远的头上。


    他大名在外,他夫郎跟着沾光。


    云渝控制不住地“啧”了一声。


    学的谢期榕。


    可能啧这个音调不太好。


    谢期榕啧完的时候,有人进了营帐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云渝比谢期榕背一点。


    他啧完了之后,也有人出声了,但喊的是:“有人劫粮!”


    有序前行的车队顿时一片哗然。


    兵丁们抽出腰间利剑,围拢到郡君跟前,又被谢期榕派了几位到云渝身边。


    刀光剑影的场面血腥,云渝第一次直面厮杀,鲜血喷洒而出,不一会儿地上的土被血浸湿,不大的躯体竟能流出那么多血。


    谢期榕挥舞着一杆长枪,眸色冷厉,神情紧绷,如砍瓜切菜收割着来者的命。


    “他们目标在我,你们先把云渝带离此处。”


    话音说完,又是一人倒在他脚下,溅起血沫肉碎。


    云渝不会武功,惊慌躲避在架板车边。


    但由于和谢期榕离得近,他是刺客的第一目标,突围艰难。


    谢期榕能不在意旁人的命,但也不能不在意他的,挑收长枪时分神注意着云渝那边,见他一时不能离开,索性将人拉到自己身后护着。


    刺客穿着并不统一,武功路数却是相同。


    车队行在峡谷之中,他们做的是山匪劫粮的势头,从山路两旁冲出,但又有哪家山匪劫财目的明确,专挑着领头之人砍杀,货物落在一旁也目不斜视直直往他这冲。


    谢期榕心思回转之间,已想出几个可能劫杀他的人选。


    名单之中安王必然在内,以及前不久和前线略有摩擦的泉宁国。


    泉宁山高路远距此千里,刺客众多,若真是他们,那就极其可怖,倒是安王更有可能些,但安王手下怎会有这般多的人手。


    不待谢期榕想明白,一侧山中天降滚石,砸在路中,他眸色一沉,鹰目直锁那侧山林,能见到里面数人晃动,山上竟是还有人。


    车队运送的是四府的救命粮,若是任由那路堵住,此番前去又要拖延数日。


    山上树木繁密,能用的滚石有限,转而变成了滚木,谢期榕绷紧面容,当机立断:“严劼,分出一队人马随我往山中去,将他们引开,其余人马按照原路押运粮草。”


    刺客明显目标在他,将人引走,山中复杂,他带小队突围尚有生机。


    云渝身处包围圈中,里头的人都是要跟着谢期榕一块突围的,现在分开也来不及了。


    谢期榕没把握让他安全留下,无奈只能把人带着,为防冷箭,云渝马术又是平平,谢期榕直接将人往怀里一带,两人共乘一骑,良驹嘶鸣一跃而起入了林中。


    云渝眼睛一闭一睁之间,他就从板车边到了谢期榕身前,还不待他说话,马匹飞驰,被灌进一嘴风。


    云渝闭上嘴,专注不让自己掉下去。


    果然不出谢期榕所料,那群刺客一见目标脱离大部队,立即调转方向,侧山上推动滚木的人见他往另一侧山中跑,忙停下手下动作,也往谢期榕去的方向追。


    刺客来得快去得也快,徒留一地尸首和碎石圆木,被留下的众人面面相觑,按建宁郡君的吩咐,将路中妨碍车马行走的障碍物搬离,英勇牺牲的己方人员就地掩埋后按既定方向去。


    山林茂密原始,高大灌木遮天蔽日,马匹难行,饶是谢期榕骑术精湛,也避免不了被伸展的枝丫划过肌肤,留下条条血痕。


    短时间内经历刺杀又到突围奔逃,云渝恍惚,心神紧绷,不敢动弹,深怕拖谢期榕后腿,心怦怦跳个不停,心中祈求能安然渡过此劫。


    第79章


    参天古树遮蔽了日光, 越往里深入越浓,黑压压的逼得人感到阴森幽静,众人不得不停下, 牵着马匹小心前行。


    虽将追兵甩脱但也不能掉以轻心,云渝依旧坐在马上保存体力, 谢期榕替他牵马, 时不时停下步子观察四周辨别方向。


    在场诸人除了云渝皆是行伍出身, 习惯随身带点干粮以备不时之需。


    众人不敢就地停下, 拿出干粮边走边吃, 沉重的气氛倒是缓和了些。


    云渝接过谢期榕掰给他的半块饼子啃。


    干粮粗硬,咬一口面喝五口水的, 勉强磨进肚里, 云渝揉了揉肚腹,试图缓解从入林起就隐隐坠痛的小腹。


    “身体不适?”


    谢期榕冷冷扫过他覆在小腹上的手,云渝被那目光一冰,浑身血液像被冻住, 身躯紧绷僵硬。


    见他眼神闪躲胆怯,谢期榕反应过来自己语气不善,怕是吓着人了。


    到底是他没护住,把人牵扯进来, 但接连奔走杀气未褪, 他没甚耐心多言, “哪里不适便说,稍微歇息一会不碍事, 之后的路还长,别因强忍过头,到了关键时刻掉链子。”


    建宁郡君亲自牵着他胯.下骏马已是优待, 十几人的队伍里保不齐有人心生不满,他不想拖累大家行程,横生枝节,这点不适尚且还能忍受,还是逃命更重要些。


    云渝再次刻意感受了下腹部,许是吃了东西的缘故,适才的阵阵不适慢慢消退,便也安下心,“没事,喝水喝太急有些岔气。”


    “嗯。”


    谢期榕应了一声,注意力重新回归四周,一行人无声前行。


    山上地势高不至于被洪水淹没,但雨量比以往多了些,林里湿气极重,雾霭遮目,行的困难,队伍不得不再次停下。


    山中最怕迷失方向,谢期榕不得不谨慎,后头有追兵,路上标记也不敢打多,时间都花在了辨别方向上。


    云渝坐得高看得远,一块细细辨别,遥遥看见前方有些不同。


    “将军,你瞧那边,那树好像被人砍伐过。”


    谢期榕顺着云渝指的方向看去,严劼先行一步过去查看。


    “将军,那里有猎户留下的陷阱,想来快到山外围了。”


    众人循着猎户留下的痕迹一路摸出山,沿着村落边走,山里能打到野物野果,除非必要,谢期榕不想暴露踪迹。


    乡野村子名字千奇百怪,严劼下山勘探一番后得出现在所处的地方叫大山村,村如其名,由于地理位置在大山之中,与外界联系浅,言语不通,粗粗猜测是归属于一个叫山县的地方。


    就在谢期榕一筹莫展之时,云渝手里的地经解了迷路这个难题。


    云渝每晚睡前会拿出彦博远画给他的地经,沿着行过的路线往兴源府挪去,掰着指头算还有几日能见到彦博远,晚上枕着地经睡,白日随身带。


    按地经上所画,山县已是兴源地界,继续往北就是兴源府城。


    在山中四日,意外地抄了近路,越过了天水郡直接到了兴源府的地界。


    “继续往北走,押运粮食的队伍最后也是要到兴源府城,我们先过去等。”


    谢期榕将地经记下还给云渝,行云流水上马扯缰,把云渝拉到身前,马蹄踏土,队伍重新开始奔袭。


    日夜兼程,刻意往深山老林里钻,越靠近兴源府城,众人心中越发安定,只要进了府城,大规模的劫杀就组织不起来,他们就安全了。


    这日照旧走山路,路过一处荒废庭院,残屋破瓦,挂满藤蔓蛛网,正是马疲人倦的时候,谢期榕看天色渐昏,抬手停在宅子前。


    他们不是没宿过山里野庙,见到人迹罕至的山里有宅子不意外。


    村民淳朴祈求山神庇护,会在山里给山中精怪建造居所,也有富户爱山中清静,起园林隐居游玩用。


    这宅子一看就是荒废无主,行军打仗没什么忌讳,能遮风挡雨便可。


    “进去看看。”


    严劼领命,谢期榕扶了一把云渝,云渝颤巍巍从马上下来。


    连日披星戴月,他身子骨到底不比他们,腿上也被马鞍磨得刺痛难忍,全靠咬着牙坚持。


    谢期榕也没想到云渝能一路上不吭一声,明明难受得眉头未曾松散开一瞬,但就这么咬牙扛下了,哪怕有谢期榕刻意放慢速度,能歇就歇的前提下,自然而然高看了他一眼。


    连日相处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


    现下见他难受,语气温柔道:“这里是东沟县边界,最晚明日巳时就能到府城,日落前能进城,今晚好好休息,明天就能和你夫君团聚了。”


    云渝想到明日就能见到彦博远,身上的不适都消退不少,心境一变,连带着看眼前鬼屋一样的宅子都顺眼不少。


    “多谢将军,这院子大,能用的屋子肯定也多些,将军今晚也可以好好歇息了。”


    谢期榕颔首,和云渝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往里走。


    甫一踏进院子,一阵妖风吹来,将门扉吹得噗噗响。


    云渝打了个寒颤,抿唇观察这地方。


    院内光景和院外不同,从外往里看这院子就像是已经荒废了十来年,但到了里面看却只有两三年的工夫。


    门窗俱全,除了蛛网灰尘,缺了点人气外,样样都是好的。


    这般明显的差别让他们本能地觉得诡异。


    “将军……”


    云渝看向谢期榕,谢期榕亦是绷着脸,一脸凝重。


    “将军,后院的门被铁链锁死,属下一时无法打开,只能先查看了前院屋舍,屋子都能住人,可要进后院查看一番?”


    严劼也看出这宅子的诡异,寻常人家通往后院的路最多隐蔽窄小,这院子后院门按牢房门来造,极其不合常理。


    他拿不定主意,不敢贸然破锁进入。


    谢期榕摇头:“你做得对,这地方不太对劲,今晚不要分开,一起在前厅歇息一宿,明日一早就离开。”


    初来乍到,还是以隐藏行迹为好,不可大肆行动。


    “是。”


    太阳落下,云渝对这院子没甚好感,第一印象就觉得鬼里鬼气,没了日光,温度下降,院子阴森下来。


    “想彦博远了?”


    谢期榕看着云渝手里的朱砂佩露出一抹戏谑。


    云渝老实点头,“还有些害怕。”


    “这宅子阴森,人进来就觉得冷,现下我身上还在冒冷汗。”


    风从门窗缝隙里进来,激起一片冷颤。


    云渝紧了紧手里的朱砂佩。


    朱砂驱邪,十几来号人,就这么一个带点功效的物件。


    真有东西也挡不住啊,云渝思忖着,控制不住地往那方面想。


    “子不语怪力乱神,我们这么多人,还都是战场上拼杀过的,纵是鬼怪来了也不是我们害怕,而是他们胆寒不敢侵。”


    谢期榕继续道:“这几日你消瘦不少,明日就要见到彦博远了,他看了你现在这样定要心疼,今夜好好睡一觉,若是他再看到你挂个乌青眼,怕是要记恨上我了。”


    那种奇奇怪怪的熟稔口气再次出现,云渝回护道:“夫君仁善,只会感恩将军护我一路平安,感谢还来不及,哪里会记恨呢。”


    谢期榕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噗一下笑出来,“仁善?他?彦博远?”


    “哈哈哈哈……也就彦夫郎你这么觉得了。”


    谢期榕低低笑着,想到彦博远打人时的狠样,怎么也和仁善两个字挂不上钩。


    彼时游学,遇到了不怀好意的老幼的哥儿、姐儿,他们下不去狠手,可都是彦博远出面教训,心狠手黑,半点不怜香惜玉,冷心冷肺,说的就是他。


    不到两年的功夫,口碑一改往昔,在京都闯出个谦谦君子的名声,唬得人都看不见他身上的武气。


    要不是见过他以前的丰功伟绩,还真以为他就只是长得高壮,骨子里是个只读圣贤书的书生郎君。


    “将军很熟悉我夫君?”云渝将心中疑惑问出。


    要是听了京都的传言而对彦博远和他感兴趣,不会是这么个态度,明显是认识彦博远,才能说出这番话。


    谢期榕没点头也没摇头,转了个眼珠子,脾性里那点恶趣味起来,想逗逗彦博远的这个夫郎。


    于是故作深沉,戚戚含情道:“他和我颇有些渊源,我与他相处过一段时间,算来还比夫郎早遇到他呢,那时他脾气不是很好,夫郎怕是没见过,是以觉得他仁善。”


    他没说假话,但语调有意往暧昧关系上扯,七分假腔假调,三分真诚,谢期榕说着说着想起过往,有些怀念。


    心下感怀,再看云渝疑惑的目光,又没了逗弄的意思,“唉,罢了,你明日去问彦博远吧,不早了,快睡吧。”


    谢期榕说完将长枪横卧在膝上擦拭,没了继续说的意思。


    云渝张嘴开合两下,终是咽下疑惑,顺了顺身下稻草,和衣躺下,不一会儿气息平缓入睡。


    谢期榕斜瞥看他,手指无意识地捻了下枪穗。


    昔日他化名外出,遇上了安平府出来的游学队伍,彦博远便是其中之一。


    他与彦博远以及其他几位学子投机,便离了大队伍,组了个小队游历。


    原先目标是往武阳府去,行到半路,彦博远突然说家中有事急着回去。


    他那时不想过早回京,便说和他一块往安平府方向走走,最后分于山南和安平交界地。


    彦博远回了家,他就往山南去,碰上江县的难民暴动,接见了难民中推举出的一位领头人,那人便是云修。


    说起来,他和云渝缘分颇深,他家汉子倒是全都见了个齐。


    谢期榕摇头失笑,他回京都后一直在京畿营,听说彦博远考中状元入了翰林,还拜入裴寰门下,为皇姐感到高兴。


    他深知彦博远有经天纬地之才,姐姐能得这员大将,将来荣登大宝后,君臣相得,必将名垂青史,明君良臣,醴朝何愁不兴。


    又想到彦博远那个性子,原先还以为他会等到金榜题名后选个京都贵女,求得岳家助力,扶摇直上。


    竟然就这么娶了个哥儿做夫郎,夫夫二人十分恩爱,最初得知的时候不敢置信,缓了许久,还以为是彦博远伪装出的美名。


    直到云渝想要深入灾地寻夫,这才不得不信,还真让彦博远改了心性。


    这样也好,有点人情味,比冷情之人让人放心,不担心背后突然使刀子。


    云修也是个可造之才,一文一武皆由云渝牵着。


    经过这几日相处,他也看出来云渝不是一般后院哥儿的人物,自有一股韧劲在,不缺勇谋,也是个可造之才……


    时间缓慢流淌,月上中天,正是酣睡的时候。


    依照之前的习惯,哪怕是有屋子遮挡,也留了人轮流守夜。


    正是这时,门扉微微启开,在安静的大厅里响起“吱嘎”声。


    守夜的汉子抬头看了一眼。


    有人起夜,正往屋外去。


    估摸着去找地方放水。


    这点动静没吵醒人,守夜的继续闭目养神,内里却是提着不敢松懈——


    作者有话说:谢期榕:看云渝就像看拴狗绳


    云修、彦博远:我们就是狗喽


    感谢小天使们的支持,啾咪[撒花][比心]


    第80章


    屋外树影翛翛, 屋内只有呼吸和入睡后无意识的翻动声。


    起夜出去的那人似乎往更外围去了,短时间内没回来。


    又过了须臾,屋外突然响起仓促的脚步声。


    武人警觉, 顿时惊醒,众人拿起兵刃蓄势待发, 牢牢盯着门扉。


    谢期榕也被惊醒, 提枪挪前一步挡在正熟睡的云渝身前。


    凌乱的步子在门前停顿, 一双黑鞋踏入门内, 众人凝神屏息, 正欲上前将人制住。


    月光透过窗照亮来人下颚,继而整个面目映入众人的眼中。


    紧攥着的刀柄顿时一松, 守夜之人轻斥道:“起夜就起夜, 见鬼了啊你,动静这么大,轮到你守夜了,进来。”


    “真见鬼了。”那人呆着目光喃喃。


    谢期榕蹙眉:“何事如此慌张?”


    那人回过神, 三步并两步跑到谢期榕前:“回禀将军,属下刚刚起夜走得远了些,遇到一口枯井,好奇往里看了一眼, 那里头竟然全是尸骨, 深更半夜的一时惊到, 这才慌乱了些。”


    前厅开阔,他有些讲究, 特意找了个藤蔓遮掩的隐蔽角落方便,恰巧有夜蛙跳过,没入藤蔓中不见踪迹。


    他放水正无聊呢, 就随着那蛙行动轨迹看去,那藤蔓下面是口枯井,月光照进去,和里面的人脸对了个正着。


    雨季的雨水光顾了枯井,死尸脸被泡发,腐烂看不清面庞的肉里露出森森白骨,旁边还有小一些的头颅,上面零星还搭着几根发丝。


    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胆子,寻常死尸见了就见了,但这院子本来就鬼气冲天,又是在放水这种不设防的关头,猝然见了满井的尸骨,没尿到裤子上已是镇静,这不忙赶回来汇报。


    谢期榕拧眉,明日就要进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井里的死尸明显是有命案发生。


    沉思片刻,有了决断。


    “现下天黑看不清,等到天明再去查看。”


    “是。”


    谢期榕吩咐完回到云渝身边,见他没被惊醒舒了一口气,要是被他听见了这事,夜里估计就要睡不着了。


    不说云渝睡不睡得着,余下的众人心中记挂那些尸体,分了心神警觉,有屋檐遮挡的地方休息的还不如幕天席地来得安生。


    艰难地熬过一.夜。


    阵阵说不清的浓郁腐烂气息萦绕在鼻腔,往肚腹钻,云渝尚且还在梦中,手不自觉地盖住鼻子,但怎么也无法将令人作呕的味道拦住。


    “呕——”云渝克制不住地翻身坐起,来不及起身就侧头干哕。


    将那阵呕意挨过,抬头看向四周,大厅空旷无一人,外头倒是有人声传来,像是在搬东西。


    若是要离去,怎么都没人来将他叫醒。


    云渝抿了抿唇,把沾了胃水的那块干草拨弄到另一边,起身往屋外去。


    卯时天色一亮,谢期榕点了三人,其余人留守原地,由昨夜起夜之人带着去看尸体。


    雨季雨水暴涨,连带经年的枯井也被重新灌满了水,将内部亡魂唤醒,挤挤囔囔地往外冒。


    原本以为至多两三具尸,将最上面的一层捞起,底下竟还有四散的肢体,谢期榕带的三个人明显不够用了。


    随着谢期榕越来越黑的脸色,地上的尸块也越来越多,在井前的空地上排成排。


    他乌青着脸回去把人全叫到井边,一块拼尸块,打水捞尸。


    被藤蔓掩盖住的腐烂气味也随着尸体的现世而冲天刺鼻,彰显着浓浓的不甘怨气,谢期榕面色铁青,朗朗乾坤,他大醴朝竟然有这么多的枉死之人,这显然不是普通命案了。


    这么多人无故消失,兴源知府难辞其咎,东沟知县更是逃不了干系,当地的村长里正,一个都别想跑,要不是他们特意往山里行走,这宅子还不知道要到何时才能被人发现。


    严劼小心窥看着谢期榕,心下惶惶,随着越来越多的尸体拼凑整齐,看那尸骨明显都是哥儿和姐儿的,直到后面出现了骨架明显小一截的幼儿小尸,众人心中皆是一沉。


    谢期榕猛地将长枪掷地,怒极反笑,“好好好,当真是好,要不是亲眼所见,还真不知我醴国有此丧尽天良的惊天大案!”


    也就是这时,云渝捂着口鼻推开了大厅的门。


    “这是怎么了?”


    “你别过来。”


    云渝的疑问和谢期榕的惊呼同时响起。


    谢期榕顾不上其他,赶忙上前捂住云渝的眼睛。


    云渝还没来得及看清远处的成排的尸首,眼睛就被遮住,但鼻尖那股腐肉味和一瞬间的瞥视,也让他心中有了猜测。


    “将军,那些是尸体吗?”


    谢期榕脸色紧绷,无奈道:“是,场面可怖,你还是不要看得好。”


    “无碍,我以前经历过洪水,又在难民里生活过一段时间,尸体也没少见,不至于看不得这个。”


    就是这味道委实难闻,云渝捂着鼻子,压住喉口的酸味。


    眼前的大手离开,纵是有了这点缓冲和心理准备,但一下子看到超出预想的尸体也是让他瞳孔一缩。


    谢期榕在云渝不敢置信的眼中,将来龙去脉说了,脸色格外沉,“此事绝不能轻易放过,先留下几人继续查探院落,后院那锁直接给我砸了,我先带你进府城,我去府衙要些差役过来办案。”


    他说完就连点几人名字,都是身手顶尖之人,吩咐完带着云渝几人先行一步。


    云渝匆匆绕过尸体,他先前没说错,他尸体见得挺多,一眼就发现了这些尸体的不同之处。


    只有哥儿姐儿,没有一个汉子。


    云渝不是没见过世间险恶的单纯哥儿,结合这地方隐蔽的选址和兴源府的出名‘特产’,压下心头惊惧和猜疑,追上谢期榕的步伐,翻身上马往府城去。


    这事被郡君撞上,兴源怕是又要在圣上面前记上一‘功’了……


    洪水过后,各地灾后重建稳步进行,彦博远积极带头重建,亲力亲为。


    他在江湖闯荡过,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自认为知道贩夫走卒的艰辛,但与眼前景象相比,还是小巫见大巫。


    洪水之后环境恶劣,城墙都冲塌了一块,样样都要修缮,百姓一时之间也无法回到正常生活之中。


    云渝之前买失火铺面之后,他也连带着注重起防火方面的事情,组建过防火队。


    洪水之后木材潮湿不用过于担心失火问题,他就按那建制组了巡防队,注意着各处安全隐患,看看哪里有人集体生病,做到时时都能知道城中各处的情况,心中有数,防患于未然,辅助原先衙役巡查时注意不到的小事。


    与此同时,他也深入百姓,与他们共同搭建家园,亲眼见过生民之艰,让他更想亲身做些什么。


    “这次洪水多亏有钦差大人提前预知。”


    “可不是,听说他还是状元呢,文曲星下凡,我说他身上指不定带些神通,要不然这么大的水,别人早不能发现晚发现不了的,偏偏他能发现预知喽,听说城西那头有人给他立了生祠,等修完了这处,我也要去拜上一拜,保佑家宅水火不侵。”


    三年一考,第三年未到,彦博远现在还是个热乎的状元相公。


    来来往往的人,无不在说传奇般的人物。


    矮一些的地方有人搬运木料,担着泥砖。


    更高些的地方,一身短打的健硕汉子正手法娴熟地铺盖瓦片。


    旁边人见他手法精湛,瓦片严丝合缝,忍不住和他搭话:“你小子手艺不错嘛,唉!你在哪个师傅底下做事,看你年轻怎么从没见过你。”


    “之前在安平府做活,这里头次来。”


    彦博远抬胳膊擦了擦额上的汗水,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抽空回答。


    “安平府那么远,怎么来这头了,听说安平那边风调雨顺的,太平得很,不像这边。”那人摇头叹了口气,“我要是你就留在安平了。”


    “嗐,还不是要养家糊口,没法子,在哪不是做。”


    “也是这个理,我看你手艺不错,乐不乐意和我一块做活,我底下管着几个人,你要是来,我给你个管事当当。”


    “朱老三,你这就不厚道了,有这人才跟你多屈才,何不跟我,我在这行当,做得可比你久。”


    “嘿你个二柱子,每回都来和我抢人,去去去,这小兄弟可是我发现的,先来后到先来后到。”


    说着说着两人就开始了互相揭短拌嘴。


    瞧旁边人见怪不怪,显然这事常有发生,他俩相处一向如此。


    彦博远摇头失笑,继续去做活。


    倒是后面来送水的婆子见他们为一年轻后生拌起嘴来,不嫌事大的也来抢人。


    “你们莫要抢了,我看他还不如跟我,小子,你可有娶妻,若是没得妻儿,老婆子给你介绍一门好亲事如何。”


    “阿婆,你又来说媒呐,我看你改行去当媒婆也能赚不少银子。”


    那人说完嘿嘿笑起来,阿婆被人调侃也不气,也跟着笑了两声,说这回不一样,这回是给自己闺女找夫婿。


    显然都是熟人。


    彦博远被当了香饽饽,被松快的气氛带着一块笑道:“阿婆,我有夫郎了,我俩恩爱,是永生永世的情缘,我做不成你女婿了。”


    “做不成女婿认我做个干娘也成啊!你长得这般俊俏,黑是黑了点,但阿婆也不嫌弃不是。”


    阿婆半点没觉得这话哪里不对,好似给了彦博远天大的好处,插科打诨的话惹得众人哈哈大笑,劝他快些认了这个干娘。


    就在这时,匆匆过来一位穿着官皮的,嬉笑怒骂声顿时一停,还以为他是来监工的,一个个停下嬉笑,认真忙活手里事,余光耳朵却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只听来人匆匆走到高屋之下,仰视着上头的人喊道:“总算寻到大人了,彦大人快些回去吧,你夫郎正寻你呢。”


    “什么?我夫郎?”彦博远震惊,他夫郎不是在京都吗,怎会寻他?


    “正是,您夫郎云渝,云夫郎,现在正在官舍等你呢,大人可快些回去吧。”


    彦博远震惊之下站起,忘记自己在屋檐上,踉跄一下差点摔下去。


    惊得下面的人高举双手欲要接住,彦博远立马稳住身形,也顾不得瓦片不瓦片的了,将手里东西往身旁最初搭话的那人怀里一塞,抱拳行了个江湖礼,“麻烦大哥帮忙铺了这片瓦面,待我见了夫郎之后再来帮你做活。”


    说完,不待那人回答,利落下屋檐,脚步飞快往府衙去,来寻他的官员忙不迭又跟着去。


    徒留一众怀疑人生的百姓。


    朱老三呆呆地看着手里的瓦片,没能回过神来,刚不是还说来做工混口饭吃么,咋就一下子成大人了。


    “刚刚那人叫他什么来着?是不是叫他彦大人来着?”被称为二柱子的怀疑地问向众人。


    阿婆确定道:“是叫了彦大人,怎么?不都是大人,这姓彦还是个大官?”


    大官还在这糊瓦片?


    阿婆说是这么说,表情还木着,甭管大不大官,他是个当官的不会错,当官还来做小工呐!?


    手艺还那么好,那么熟练,一点看不出是个当官的。


    旁边也有人反应过来:“那个状元御史是不是姓彦来着?”


    “刚刚那人我认识,是知府的左右手,他都亲自来寻人叫他大人了,估计没跑,就是那个彦大人。”


    又有人出来说话,一时之间,大家面面相觑,有些恍惚。


    适才说得上头时拍了彦博远一掌,在传说中的彦大人肩膀上留下一个乌漆嘛黑的爪子印子的泥瓦匠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自己的手。


    这手不能洗!!!


    适才还安静地复盘的众人缓过气,哄一下,气氛又热闹起来,七嘴八舌地说着适才的经历。


    阿婆猛一拍大腿:“得!我这干儿子认不成了。”


    众人哄笑,阿婆又打听起城西的生祠来,之前不感兴趣的朱老三也开始好奇。


    “你们说的那个生祠在哪儿,我也去拜拜,点个香,添点瓦片供果。”


    “朱老三,你不是贯不喜欢这些么,怎么转性了?”


    “之前你们说彦大人、状元公,那都是高高飘在上面的人物,那些做官的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谁知道是个什么东西。但那小子不一样,他都当大官了还来这帮着造房子,一点架子都没有,活做得还麻利。都说父母官,不能庇护百姓算什么父母官,你们说他提前预知了洪水,我之前不信,现在倒是信了些,我就想着与其给其他不知道哪路的神仙供,还不如给他供上。”


    朱老三呵呵笑了两声,众人继而讨论起那生祠的事情,想着都去看看,能添个一砖半瓦的。


    最后,终是化为一句:


    彦大人,好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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