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兆听了这话,从那张硕大的《寨闻》报后面,露出一颗毛茸茸的头来:“看海?”
这段时间她在圣人屠的陪同下,到洛京城里逛了几圈,还到皇城里去了一趟,看了看她母亲和祖母从前的宫殿。
听说福清宫的宸国大使府多次向上元府询问自己的情况,但由于两国目前还没有达成新的协约,上元府暂时没同意让她们相见,伏兆也没有坚持,只让上元府给她们大使府里的人带话说她一切都好,让她们耐心等待后续的洽谈结果。
这阵子伏兆在洛京难得悠闲,不出门的时候,每日就靠着上元府给她送来的各种书报画册消磨时光,暂且把那些国仇家恨撂在一边,又因那些书报上的趣闻,对燕国如今的各地民风也起了些兴致。
此刻听到妊婋的邀请,伏兆歪头想了想,问:“我终于能吃上螃蟹了?”
妊婋微微一笑:“我们登州的海味可不止螃蟹。”
带着对海味的向往,伏兆几天后穿着圣人屠给她裁的一身轻便劲装,在晏安坊门外一跃上马,跟妊婋和厉媗等一队人往城门行去。
当队伍走到洛京东城门外短亭时,伏兆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洛京城墙,从她这个方向望去,洛京后面八百里就是长安。
而在她看不到的长安城外,此时此刻也有一支队伍才刚离城,正是隽羽派往洛京的宸国使团。
伏兆看完那城墙,转过头来轻扽缰绳,继续策马东行,把洛京和长安都抛在了身后。
她们去登州的这一行队伍共有二十三人,除了妊婋和厉媗以及伏兆外,还有一队皇城学子和准备去水师应征的幽燕军将士。
整支骑行队伍由几名学子打头,后面跟着妊婋和厉媗,二人一左一右把伏兆夹在中间,周围则是一圈骑兵将士。
妊婋她们这次轻装出行,都没带任何兵器,只有那队将士腰间挂着一卷长鞭,其中还有几人身上配了一把木铳。
伏兆默默观察了她们一路,她一直想要弄明白幽燕军当初在云梦泽战场上的新式兵器到底是怎么回事。
结合她这段时间在《寨闻》上读到的研学馆文章,她推测那些木铳是用来发射引雷弹的,而那些人腰上挂的一卷长鞭,她想上面应该也带有某种通雷脉的装置,路上她听她们说话,得知这鞭子也单独有个名字,叫做“霆鞭”,更加证实了她的猜测。
显然燕国近些年一直在尝试利用雷电,并且已经熟练掌握了相关技法,各式各样的新型兵器和用具也随之应运而生。
有放置在船上或炮车上用于远程打击的大型雷击器,也有随身携带的小型雷电用具。
前者使得她们能在短短几年内,以数量不多的新造船震慑东岛倭寇,还能和舰队规模数倍于她们的江淮水师对峙,甚至在战力方面可以“打个平手”,而后者则可以控制雷脉的强度,让她们在云梦泽战场上瞬间麻痹两军对阵的将士,让所有人短暂失去行动能力,不得已被俘。
她不知道燕国在这方面研究了多久,从《寨闻》上看似乎也就是这两年的事,上元府众人在她此前问起新式兵器时,也从未给过正面回应,所以她只能靠书报和这一路上的观察,自己拼凑揣摩燕国研制雷器的来龙去脉。
有时候她也忍不住拿这些新式兵器和用具跟自家钻研奇巧的天工阁和灵枢阁做对比,思索她们是在哪一步走岔了路,使得两国之间出现了如此悬殊的技艺之差。
这些年她们两国互市频繁,燕国时常有些新式用具和技法传入宸国,天工阁和灵枢阁也会在这些奇巧之上加以改造,制成自己的东西,但细细想来,那些器具技法,其实都是从燕国用具上演变而来的,却罕有自家推陈出新的巧思。
伏兆这一路东行边看边想,比在洛京时沉默了不少,妊婋和厉媗看在眼里,不知她在想什么,也都不去打扰她。
她们沿途在各地馆驿下榻,食宿杂务都是各顾各的,不像先前在晏安坊大院里住时,上元府每天还得分出一个人给伏兆端餐食,如今在路上,各处馆驿每日有提前做好的几样菜,大家都是各自拣选爱吃的。
平日路上换洗衣物,也是用馆驿院里的洗涤篮自行晾晒,这种洗涤篮其实早就传到宸国了,长安太极宫里也有,只是伏兆起居上许多事都有宫人代劳,直到来了这里她才知道这东西是怎么用的。
这一路上许多事没人替她做,她跟着妊婋她们有样学样,也渐渐习惯了。
其实这些琐事对她来说并不陌生,年少时在铁女寺里,师太们关爱之余,教导亦颇严厉,日常许多事她都要亲力亲为,并没有人左右伺候。
直到入主长安之后,她才在众臣倡议下,恢复了从前皇室里的各种宫廷旧规,行动离不开宫人服侍,从礼法上来讲,这是身为国君应有的体面,也是为了巩固新国秩序,树立绝对权威。
自古以来历朝历代皆是如此,然而这一套千百年来行之有效的准则,如今却被燕国彻底抛弃了。
她不清楚这是否直接促成了燕国近年来的技艺出新和学说兴起,但她觉得这其间必定有些因果联系。
她们一行人在夏末初秋时节不紧不慢地往东走来,在过了鲁东中部地界后,各地馆驿里的餐食开始出现了一些干制海味,多是贝类和干虾海菜,等她们渐渐靠近登州,馆驿里就开始有些更加新鲜的海味了。
“吃上鲅鱼馅儿大蒸角,就知道登州城不远了。”妊婋这天端着自己选的两碟菜和角子,在伏兆对面坐下来笑道,“你有没有听说过‘秋风吹,蟹脚肥’?这时候来登州,正是吃梭子蟹的季节。”
不待伏兆答话,厉媗也端着餐盘在旁边坐下来,听了妊婋这话接道:“我就不爱吃那玩意儿,扒壳忒费劲了,钳子又硬,一咬直硌嘴,不如大对虾吃着爽快。”
这时坐在她们旁边的几个人也笑:“媗姐还是嘴太急,吃个螃蟹动不动就吃急眼了,好悬没跟自己打起来。”
说话那人边说边比划扒螃蟹的动作,伏兆不禁被她夸张又诙谐的模样逗笑了一下。
自从伏兆在云梦泽被妊婋劫到燕国来,大家平日里瞧她总也没个笑模样,不是百般抵触反感,就是一脸傲慢冷漠,虽然这一路上比先前好相处些了,但也总是给人一种距离感,她们只当她还是心里有气,又或者天生就是这样脾气古怪,于是也都不大在意,这天冷不丁见她被逗笑了,大家也跟着开心起来,又你一言我一语地给她讲起许多海边的趣事。
斜阳余晖似闻声从西窗外探来,金灿灿地落在她们的餐桌上,在这个距离登州城还剩半日路程的乡野驿站里,众人围桌连说带笑,嘻嘻哈哈地饱餐了一顿。
第二天她们没有早早出发,大家都是睡够了才起,一来是因为眼下距离登州城已经很近了,再有两个时辰就能到,二来也是如今入秋天气凉爽,不必趁天刚亮暑气未起时就要赶路。
众人起来陆续吃过饭后,悠闲地收拾完东西,才告别了馆驿里的人们,出来取马继续东行。
这日午后,她们穿过一片金黄麦田,来到了登州城的西城门外,这边的州府君在城里收到消息,忙同几个坊君一起赶来城门口相迎。
大家彼此见了面,不免先提起了登州外海的情况,那府君说她们的舰队都还在海上,江淮水师也还没有撤走,虽然持续对峙有些紧张,好在并没有出现什么交火摩擦。
妊婋和厉媗听了点点头,把上元府的想法也跟她们简单说了两句,又说等明日再到港口看看那边的情况。
当日晚间那府君跟城里众人给她们摆了接风宴,满城里飘着鲜蒸海味的香气。
伏兆终于得偿所愿吃上了螃蟹,登州府君是个拆蟹好手,拿着蟹剪小锤和镊子教她取蟹肉,她还在这里尝了许多头回见到的海味,这一席吃下来,那些贝啊螺的,她连名字都没记住。
晚上她们下榻在登州府君提前给她们预留出来的几座大院里,转天一早,妊婋到隔壁敲开了伏兆的房门,邀她一起往城外去看海。
登州城池离海边不远,但是也得骑马去,大约是一刻钟左右的路程,她们在沿海驿站下了马,往海边步行而来。
这时节一早来赶海的人也不少,妊婋和厉媗还有伏兆三人混在人群当中走着,伏兆见昨日和她们一起进城的人都没来,想是昨晚喝多了还没起,又见妊婋和厉媗也没再像来时路上那样一左一右地夹着她走,于是问道:“怎么没叫人一起来看着我?不怕我跑了?”
妊婋哈哈一笑,侧身往后面比划了一下,像是给她让了条路出来:“这里离长安可是远得很,你要实在想跑也可以试试。”
伏兆看看她们两个,又转头看看海滩的方向,挑了下眉:“既然都到这儿了,总要先看过海再说。”
看伏兆转身往海滩走去,妊婋和厉媗笑着对视了一眼,又喊住她说道:“你自去沙滩看海吧,我们往港口去瞧瞧,一会儿再来找你。”
伏兆听完点点头,看她两个果然往另一边去了,只留她独自一人,跟着赶海的人群,继续往沙滩走来。
她此前从来没有独自外出过,幼时在公主府和皇宫里,她身边总是围着许多人,后来在铁女寺里,她更是不被允许外出,只有隽羽敢出主意带她偷偷翻出去,但也不过就是到山脚溪边转转,再后来她入主长安,出门在外又总是被各式仪仗包围着,因排场过大,每次出行都要宫中和各部提前筹备数日,净街开路给民众带去了许多不便,因此她也尽量减少了不必要的外出。
当年自立称王时,她以为自己终于获得了自由,如今看来,似乎也不过是王权的困兽。
她看着周围拎竹篓的人们,没人注意到她,没人认得她,也没人在乎她是谁。
她就这么随意地走着,直到海面忽然出现在眼前,奔涌的蔚蓝波涛,接着上方宽广的浅青色碧空,向远处无限延伸而去。
湿润的海风迎面吹来,带着粗砺的气息,她站在沙滩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原来这才是她一直向往着的,从未体会过的,自由的味道——
作者有话说:[1]“角子”,即饺子,古称非错字。
第252章 瀛洲际会
妊婋和厉媗往登州南港走来。
这里是登州面向南海国和南海商队开放的通商港口,因为前段时间局势生变,这里的外来船只早已离港,现在只有她们幽燕水师巡防的斗舰走舸,和几艘支援用的铁鳞号停靠在这里。
这处港口也是难得如此冷清,她们走上埠头,见到了正在这里值守的水师将领,这将领昨天就听说她们进城了,知道她们今日会来,所以一早就在这里等着了,请她们往值守营房里说话。
这边营房里还有三名副帅,大家打过招呼落座后,妊婋环顾四周看了看,这港口的营房里也变了样,从前这里是调度各个埠头和船坞停靠船只用的,如今墙上却换了作战海图,桌上摆的也都是海上传回来的军书。
如今登州外海上跟江淮水师对峙的舰队,是千山远挂帅守着,舰队此刻位于港口南边一更香的海域上,千山远每天都会送一封鸮信回南港,及时向陆地上留守的水师大营告知海上的情况,每隔五天还会有一艘货船开回南港,给舰队上的将士水手们运送补给,由于这次对峙时间较长,三天前还有一艘铁鳞号回港,将一船水手换了下来,近日都在港口边营房内休整。
厉媗拿起桌上的那些信看了看,因为是每天都发,所以内容大同小异,主要是为了跟陆地保持紧密联络,最新一封信中说江淮水师也换了两船将士,又拉来了三船补给,看样子是准备长期在这里跟她们对峙下去,让南港今年秋冬的商船全都靠不了岸。
妊婋在她看信的时候,目不转睛地盯着墙上的海图,那上面有一个用朱笔画出来的圈,正是她们两边此刻正在对峙的海域。
“她们的水师督帅,此刻还在舰队里么?”妊婋问。
那水师将领摇摇头:“她一开始是来了的,在这边停留几日后就离开了,最近都没在。”
她话音刚落,忽然听到营房外面传来一声鸮鸣,那将领看了一眼时间,忙说是今天的信到了,遂道了声“失陪”转身出去了,不多时,她手里拿着一封新到的信走回营房。
大家围在桌边看那将领拆开信,这次来信的内容却比平时长了不少,那将领飞快看完递到了妊婋和厉媗面前。
她二人凑上去一看,信中说江淮水师那边舰队里今早迎来了一艘五层高的大型楼船,赭漆金纹雕龙首,正是昭国水师三军督帅的指挥舰龙骧号。
季显容来了。
妊婋看完信转头跟厉媗对视一眼,季显容再次来到登州外海,应该不只是单纯过来看看而已。
她两个在营房里跟那将领和几位副帅合计了一番,决定先给千山远回封信,看看能否跟江淮水师那边尝试接触一下。
这次在登州外海的对峙,江淮水师那边比较谨慎,大抵也是顾及着山南军被俘的那三万人,由于此前发往建康的国书一直没有得到回信,她们也想借此时机再试探一下昭国的态度。
写完回信后,妊婋和厉媗走出营房,跟那将领一起将信鸮放飞,看着那鸮钻进云层,才转身往旁边的营房中看望前几日回港的将士,问了问外海上的情况,直到见时候不早了,才告别了港口大营里的众人,往沙滩走来。
她们这日在营房里呆了不短的时间,晨间退去的潮水已经开始回涨了,早上来赶海的人们也都走得差不多了,只有一群少年还在远处玩着沙滩蹴球,不时传来阵阵呼喊声。
妊婋和厉媗走过来环视一圈,很快在沙滩上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伏兆正抱膝靠坐在一个浅浅的沙坑里,安静地看海。
妊婋和厉媗把鞋脱在边上,光脚踩在沙滩上往里走来,及至近前才发现伏兆坐的那个浅沙坑,其实是个沙子挖成的大座,靠背上有雕花,两边还砌了扶手,上面也有雕刻纹路和贝壳装饰,阔气中带着一派童真。
与从前坐在太极宫王座上不可一世的模样相比,此刻坐在这沙滩宝座上的她,看起来似乎更加真实些。
“你这大座可真不错啊。”厉媗笑着在她旁边坐了下来,“自己堆的?看不出来你还有这手艺呢。”
伏兆摇摇头:“是一个小孩儿堆的,她后来捡贝壳去了,就把她的宝座传给我了,刚才她跟家人回城去,走之前又过来给我添了几个贝壳装饰。”
妊婋这时也在那沙滩宝座另一边坐了下来,笑问:“我们这里海景如何?”
伏兆知道她想听什么,也没有吝啬赞美:“很壮观。”
她三人在沙滩上又坐了一会儿,直到四周开始变得炎热起来,尽管已入秋,但沙滩上日头猛烈时,热浪也不输夏日。
她们站起来拍去身上的细沙,伏兆将那小孩送给她的几枚贝壳装饰从宝座上取下来装进了荷包里,跟妊婋和厉媗一起走到海边驿站,冲洗掉脚上余沙,换鞋上马回城。
往回走的路上,伏兆也问了问她们去港口的情况,听说季显容此刻正在登州外海,伏兆骑在马上皱了皱眉头,问她们是不是准备出海与她会面。
妊婋也没有隐瞒,只说要等海上回信再定,她和厉媗还是希望能过去跟季显容谈谈,好歹缓解一下南北两边的僵局。
伏兆听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有再问什么,三人顺着来时的路回到登州城,午后妊婋和厉媗又跟登州府君以及几位留守城中的水师副将说了半日话,主要是为外海舰队调拨补给的事。
第二天她们留在城中歇了一日,没再去海边,直到第三天一早,有港口大营的副帅赶到城中,说海上来信了,千山远昨日给江淮水师那边递了消息,称上元府来人到登州,想要跟她们谈谈,傍晚时分她收到了季显容的回信,邀请她们在海上浮台见面。
妊婋和厉媗得到消息后,几乎立刻给千山远回了信,说她们明天一早就出发。
那副帅带着信快马出城后,妊婋二人又回到院中,开始准备第二天出海的事,以及要跟季显容谈的内容。
她两个说着话往里走时,伏兆正好从屋里出来,听到了只言片语,知道她们明日要出海去见季显容,于是开口叫住了她们:“眼下这场僵局,说到底还是我挑起的,明天我和你们一起去,看看那边是什么态度。”
妊婋和厉媗对视了一眼,都没有回绝,而是抬手请伏兆一起往旁边议事厅里细聊明天的安排。
三人这天在议事厅里一直谈到傍晚,第二日一早,伏兆换上自己当初来时穿的军装,跟妊婋和厉媗一起再次上马,来到登州南港,登上一艘备用的铁鳞号,赶往南边外海。
这艘铁鳞号在海面上行驶了一昼夜,于第二天海面晨曦初至时缓缓靠近了幽燕水师舰队。
千山远得到消息后,早早赶到了这边,先在甲板上见过了妊婋和厉媗,然后看到了站在她们身后的伏兆,千山远先是有几分意外,而后大致猜到了妊婋的目的,于是直接提起了稍后给江淮水师送消息会面的事。
这是伏兆初次出海,幸而她适应力极强,在海上这一昼夜下来,已经能在铁鳞号上如履平地了,见千山远来问,她只说要以“宸国使者”的身份,跟妊婋她们一起去见季显容。
千山远在这边跟她们合计完,写了一封手书,转身交给一名水手,往南边送去给江淮水师的巡舰。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江淮水师那边送来了回信,邀请她们午后在两军中间海域见面,并称只需燕宸两方各去一人即可,季显容也会单独与她们相见。
这次海上初次接洽,也还没到能够签订任何协约的程度,她们收到信后合计了一下,决定午后由妊婋和伏兆过去看看,厉媗则和千山远一起在这边主舰上留守观望。
因两军尚在对峙,午后的洽谈没有设在季显容的龙骧号上,也不在幽燕水师的铁鳞号上。
江淮水师舰队推出了一个圆形的海上漂浮台,两侧各有三根铁链,由两边水师固定在自家主舰船上,将那漂浮台牢牢锁在两军中间的海域上,可供两边的人分别登上漂浮台,到中间的凉亭里会面谈话。
午后刚过未正,海中央的漂浮台已经准备停当,妊婋和伏兆登上一艘小型斗舰,朝着两军之间的海域行来。
午后的秋日阳光照在海面上,给那漂浮台和中间的凉亭笼罩上了一层光晕。
妊婋拿着窥天镜仔细看了看漂浮台上的亭子,又转手递给伏兆:“你看那台子上的防雷装置,季显容心眼儿可比你多啊,生怕我电着她。”
伏兆也朝那边看了两眼,听完这话,她把窥天镜怼回妊婋怀里,又瞪了妊婋一眼。
这时她们脚下的斗舰已经靠在了漂浮台边缘,伏兆待船停稳后,抬脚大步跨了上去。
妊婋笑着摇了摇头,把怀里的窥天镜递给旁边水手,也跟着迈出斗舰,往漂浮台中央走去。
第253章 初见旧识
这漂浮台走起来,比船上甲板还要平稳些。
伏兆和妊婋一前一后,很快来到了中央凉亭外。
季显容到得比她们早,此刻已经在凉亭大椅上坐着了,正如事先的约定,她独自一人,没带亲兵和侍从。
自从北边那二人登上漂浮台,她的目光就一直紧紧盯着她们,尤其走在前面的那人。
长眉压眼,山根陡直,厚唇藏锋,面庞硬朗,身上的玄色窄袖军装是蜀锦整件一体织就,在阳光下隐约显现出暗藏的龙纹。
季显容看到这里觑起了眼睛,面前走过来的这位,很明显并不是什么普通的“宸国使者”。
她打量完前面这人,又看向走在后面的那一位。
风中翻飞的碎短乱发下,两道欲扬未扬衔云眉,一双似笑非笑瑞凤目,上翘唇边带着狡黠,颈侧刀疤透着狰狞,一身利落劲装,步伐自在疏狂。
这位原也是初见,但看身姿仪态和那道疤,季显容又想起何去非此前跟她说过的话,加上这次会面前收到的燕国水师信函,知道此人必是妊婋无疑了。
很快那两人已走进了凉亭里,季显容微微抬手,请她们在面前各自落座。
“先前送来的信中写了我的名字,太子想必已认出来了。”妊婋没多寒暄,坐下来自报完家门,又朝旁边的伏兆指了一下,“这位是……”
“我知道她是谁。”季显容不等她把话说完,就接过了话头,又转而看向伏兆,“我在宫中祭台上见过姑姑的画像,你的眉眼很像她。”
伏兆听到这话皱了皱眉头,没有料到季显容能立刻认出自己,也没想明白为什么建康宫里会有自己母亲的祭台和画像。
季显容见她神色意外,一脸坦然地解释道:“母皇到建康后为姑姑设了新的祭台,她和我说过,她们年轻时曾经是挚友。”
伏兆听了这话不由得攥起了拳头,妊婋见状伸过手来轻轻握住她的拳头拍了拍,示意她稍安勿躁。
伏兆也转过头来看了妊婋一眼,明白她的意思,听季显容刚才说话的语气,她并不知道广元公主当年薨逝的真相,而她所了解到的季无殃与广元公主之间的往事,似乎也全然是另一个模样。
“上一辈人年轻时的事,我们都不清楚,这也不是我们今天来到这里要谈的。”妊婋看向季显容,把话题带到了今日的会面上,“太子能暂且放下边界纷争,来这里见我们,必然也是因为关心贵国的将士,我可以明确告诉太子,山南军那三万将士无一伤亡,如今都在我国各地安置休整,等待来日陆续回国。”
季显容这次过来,确实是为了那三万被俘的将士,她原想着这次云梦泽战场上,燕宸两国看起来并未联手,所以准备先从燕国这边寻个破局之法,却没料到伏兆会出现在这里。
她不禁对燕宸两国的关系感到有些困惑,在妊婋说完这话后,她也没有立即答言,而是又来回打量起面前二人,片刻后才开口说道:“据我所知,除了在燕国的山南军将士外,越陵王还有一队亲兵此刻正在长安。”
“嗯,没错。”伏兆点头承认,“我确实从矿山哗变的男兵堆里救下了越陵王的亲兵,可以择日送还给你们。”
这话说得大义凛然,丝毫不提铁女寺军侵犯昭国矿山在先的事,让季显容的面上露出了几分不悦。
妊婋见她怫然作色,忙在一旁打起了圆场,说这原也是越陵王错信族亲,带兵有失,这几年鬾山一带有不少逃矿的男兵,因昭国境内查得严,那些男兵跑出来后不敢回东边去,而往黔南又隔着长江,于是只好就近往西边蜀中逃去,这给铁女寺军驻边大营增添了不少巡防压力,也搅扰得附近民众时常抱怨,最后妊婋说道:“这些事,越陵王大抵没有如实上报朝中,这才给两国埋下了边境祸根。”
伏兆听妊婋这样说,转头瞥了她一眼,鬾山男兵营这几年常有逃矿的跑来蜀中是确有其事,但都是一过边境线就被剿灭了,死之前甚至还给她们提供了不少鬾山的地势和兵营情报,并没有给她们驻边大营增添多少压力,更影响不到蜀中民众,把铁女寺军攻占鬾山矿脉说成是因为不堪逃矿男兵屡屡越境搅扰,无非是在给她台阶下。
季显容听了这话也垂眸想了想,自从越陵王接手山南军,鬾山男兵营逃矿的情况确实改善了许多,据越陵王先前的奏疏所报,是因她提高了男兵营的食宿轮休待遇,加上设立了新的监军司,强令各营背诵军规条例,才使得逃矿人数大幅减少。
如今看来,逃矿的事极有可能存在瞒报,要么是越陵王授意为之,以向朝中邀功,要么是她被族亲男部下蒙蔽,没发现其中存在隐患,不管怎么说,她作为山南军督帅,在这些事和后来的阵前哗变上逃不脱主责,倒在哗变男兵的矛下,也算是咎由自取。
想到这里,季显容的怒意不由得往越陵王身上迁了几分,但她还是很快平复了思绪,冷静说道:“当日燕国使团来我建康,我们曾向燕宸两国都表示过善意,然则宸国一直未有回应,若早有互通,这些事大可以遣使来谈,何至于兵戈相向?”
妊婋笑了一下:“所以我们这不就特地请了宸王大驾来到我国,眼下既已休战,大家也好平心静气坐下来,看看如何弥补裂痕,缓和眼前紧张的中原局面。”说完她先给出了上元府的和解提议,称愿以往日互市等价水平的一半,向昭国提供金银铜铁矿石,作为鬾山之失的补偿。
季显容看妊婋说得一脸诚恳,仿佛是个苦心为她们昭国和宸国排难解纷的调停人,但是她可没有忘记,幽燕军此刻还占据着山南道云梦泽的三州地界。
她冷笑道:“鬾山之失,由燕国补偿,那云梦泽之失,是由宸国来补偿么?”
云梦泽一带是宸国通往昭国最为平坦的地界,如今被燕国横插一脚占了去,伏兆本就心有不忿,听季显容这样问,她又转头瞪了妊婋一眼。
妊婋朝瞪着她的伏兆挑了下眉,又看向季显容,拿出推心置腹的语气认真说道:“我国暂时接管云梦泽,主要是想着给你们辟出一块缓冲地界,这都是为了中原平靖。依我看,不若你两国也恢复互通,宸国可以在互市协约上做些退让,以示修好之意,待三地边界安定了,我们再谈云梦泽的归还事宜,如何呢?”
伏兆和季显容听完这话,一起看向妊婋。
季显容也是头一回碰到这么理直气壮的强盗,占了地,劫了人,又来说是为了和平,几番话下来差点把她给绕进去了,简直岂有此理。
但是不待季显容提出质疑,伏兆却先开口了:“恢复互通的事,我可以考虑,具体的协约,等来日遣使详谈吧。”
这次东征之前,宸国通过南海商路打击昭国的商税收入,其实是隽羽的谋划,在她们谈到夺取鬾山后的安排时,隽羽也提过可以继续通过商路对昭国加以辖制。
如今宸昭两国因燕国插手而不得不休战,若以战后修好为由打通商路,后面将会有更多直接较量的空间。
季显容见伏兆同意恢复互通,也飞快地想了想,看这两国一个刁滑一个蛮横,甚至到了有些不讲理的程度,坐在这里继续跟她们打嘴仗于事无补,她也倾向于先从中得到些承诺和弥补,但面对看似主动想要谈和的二人,她也没有放低姿态,而是趁势又向妊婋提了两个要求,第一个是要求燕国水师退兵,同时表示登州外海这块缓冲海域将由江淮水师接管,直到山南军将士全部归国,第二个是在退兵之前再拿出些谈和的诚意,要么送还部分将士,要么将妊婋方才所说的补偿先运来一船,再安排接下来与她们两国的通使事宜。
这两个要求并不过分,妊婋来之前也已同上元府众人议过了,但她还是摆出一副认真忖度的样子,片刻后才仿佛下定决心一般:“为了叫太子看出我的诚意,我们的舰队今日就撤走,至于第二个要求嘛,如今山南军的将士们距离边界都不算近,若要先送还一批人的话,还得等我回上元府跟大家商议,这一来二去耽搁时间不说,也没得叫太子心里犯嘀咕,不如将我们原要送往肃真部的铜铁就近调来一批装船,不过三五日功夫就能运到这里,怎么样?”
季显容本也没指望妊婋能立刻同意送归战俘,此刻听她这样说,又似乎是做出了很大让步的样子,于是微微点头,说燕国若果然有些诚意,她也好尽快回建康促成与燕宸两国的进一步洽谈。
她们这天的海上初会,原不是为了签订任何协约而设的,漂浮台的凉亭里也没有备纸笔,三方只是在这里对中原接下来的走向做了初步表态。
季显容确认完她们的态度后,见天色也不早了,就抬手请她们先回去了。
看着伏兆和妊婋仍像来时那样一前一后离开漂浮台,季显容坐在凉亭下思量许久,直到见那二人登上了燕国水师的斗舰走远,她才缓缓起身,往后面走去。
第254章 鹭点烟汀
妊婋果然说话算话。
就在她和伏兆离开漂浮台后不到两刻钟,燕国水师主舰上就传出了几声号角,所有大小战舰开始整队转舵,先后有序地往北撤走了。
季显容站在龙骧号甲板上看着那边舰队撤走,又带着江淮水师在这片海域停驻了五日,等来了北边一艘体量不小的运货楼船。
她派了副帅登船查看,是上好的生铜生铁,品质和数量也都还算有诚意。
她随后又派一队水手前去接管了这艘货船,等舱中的铜铁在苏州港卸了船,再另外派人护送这艘楼船回登州港。
江淮水师的舰队有两个营跟着季显容的龙骧号和那艘燕国货船往南而回,另外的大部舰队则仍旧留在这片海域上,按先前定好的班次,轮流回苏州港换水手下船休整。
船队回港的路上,季显容反复回想当日在漂浮台上跟妊婋和伏兆的对话,以及她二人来去时的情形。
细思鬾山和云梦泽战后的局面,她仍然认为燕宸两国这次并非是联手出兵,就她二人这日说话的神态来看,她们先前的缔盟应该也没有外界看上去那样紧密。
而这次会面最令她想不通的是,伏兆作为一国之君,在这种局面下现身燕国,还是在登州这样完全处于燕国掌控下的偏远沿海地带,且她们来去时的斗舰上,看起来也并没有其她宸国侍卫仪仗随行,这实在过于反常了。
她也不是没有怀疑过这位“伏兆”的真假,但经过反复琢磨推敲,她认为燕国没必要弄个假冒的伏兆来她面前演这一出戏。
她相信自己的直觉和判断,当日她见到的,就是伏兆本人。
季显容这日又坐在回港的龙骧号甲板上思量了许久,眼看天光不早了,她吩咐人取纸笔来,就在海风中写了一封短笺,让人用信鹰送去西边。
这信鹰是她们江淮水师苏州大营的,在海面被放飞后先回到大营,鹰房里的人取下信筒换鹰继续向西放飞,经过多地驿站鹰房换鹰接力,最后一站信鹰终于在几天后的傍晚,落在了何去非下榻的官驿鹰房内。
何去非此时已经抵达云梦泽的东侧襄州好几天了,她是为了协助重整山南军来的,同时也是要将她鼎力举荐的继任督帅亲自送上任,以确保山南道余下人马和边防大营能够平稳交接。
何去非刚到的那几天里,马不停蹄地沿着新的国界线来回踏看了一遍,带着山南军继任督帅在各处细细巡视完,才又回到襄州休整,准备明日再往先前的战场外围看看。
山南军因大部主力被俘,各处驻边严重缺人,何去非这次又从江南军和岭南军各调了一万人,还从她自己的嫖姚军也调了三千人,加上山南军战后剩的两万人,以及近期在襄州招募的新兵,将将凑整五万,总算是把新的边界线和驻边大营填补了起来。
踏看边界的这几天,何去非时常感到心惊,在云梦泽一战后,襄州西侧和北侧许多地方,巡防混乱且空虚,靠近边地的村镇几乎是大敞四开的状态,驻扎在云梦泽的幽燕军主力,完全可以长驱直入,甚至花点功夫就近占据襄州府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但是幽燕军停在了云梦泽一带,以襄州西侧的一条浅河为界,没有往东再进一步。
从襄州巡检司这段时间的观察来报可知,幽燕军只留了一小部分人马在河西岸驻边,完全没有要继续向东来的意思。
前段时间襄州这边河东岸的驻边队伍陆续就位后,幽燕军还隔着浅河递来了一封《休战书》,说是要等待洛京上元府和建康宫接下来的谈判协商,也请山南道襄州府和驻边军不要贸然西进试图抢夺云梦泽,以免伤及民众。
南边鬾山驻扎的铁女寺军也在差不多同一时间,向西边州府下了《休战令》,先是宣告了鬾山易主,而后称暂时不会进一步往东,但若昭国军队想要强行以武力来夺,她们也不会心慈手软。
由于山南军还有大批战俘在幽燕军手里,而燕宸两国目前的情况也都还有些不明朗,何去非这次来山南道巡视,见几个州府刺史问是否要重整兵马夺回鬾山矿脉,她认真想了想,只叫新填补上来的驻边大营按兵不动,说她还要看看情况再说。
何去非这段时间踏看边界时,也向当日上阵的将士们细细问了不少云梦泽战场的具体情况,包括幽燕军和铁女寺军当日是否联手来袭。
然而未被俘的将士当日都是后方支援和粮草辎重队里的,与前线都还有些距离,说来说去都是幽燕军当日有大批队伍从北边突然杀来,到阵前分作数支,其中一支从侧方往她们这边包抄而来,没多久空中接连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响炮声,紧跟着连闪了十数下雷光,阵前人马纷纷倒下。
她们在后方的人赶忙跟着领队向东撤离,以保留战力避免全军覆没,所以根本没有机会去查看更远处铁女寺军的情况。
何去非也问了幽燕军此次出征挂帅的将领,想知道妊婋有没有亲自前来,但那些将士都对幽燕军十分陌生,只说看不出统帅是谁,唯有一个斥候离得近,当时虽也被雷电击中,但强度不大还能行走,于是趁机跑了出来,她说瞧见了往她们侧方包抄的幽燕军队伍里有一个人曾发过号令,看气势应该至少是个大将。
何去非忙问那人什么模样,那斥候努力回想了半天,说那大将生得膀宽腰粗,圆圆脸盘,一双亮眼,但身上衣着跟旁边人都差不多,所以她也拿不准此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何去非听完摸着下巴在脑海中搜寻了一遍记忆中上元十二君的模样,觉得这外形描述说的应该是杜婼。
但以云梦泽一战的情况来看,率兵前来的统帅应该不只有杜婼一人,只是当日幽燕军来时的情况,她们这边将士实在是能说的都说了,更多的确实不清楚。
何去非这日跟山南军继任督帅以及几位副帅正在襄州官驿分析当日云梦泽的战况,忽听外面有亲兵来报,说海上来信了。
她一听立刻知道是季显容传了消息回来,忙起身给那亲兵开了门,接过信打开扫了两眼,不由得大感意外。
季显容把她在登州外海与妊婋和伏兆会面的事简要说了,又请她在云梦泽周边细细询问排查当日燕宸两国出兵的具体情形。
信中内容最让何去非意外的,也是伏兆此刻居然在燕国。
从她这些天在云梦泽周边了解到的情况看,当日幽燕军跟铁女寺军绝对不是联手配合行军的状态,她也不相信宸国会心甘情愿把云梦泽这处前往昭国最为便捷的平坦入口拱手让给燕国。
这两家到底在搞什么鬼把戏,何去非分外不解地狠狠挠了两下头。
当日的鬾山之战,何去非也从越陵王的亲兵口中听说了具体经过,那亲兵在越陵王被杀后,亲眼见到了伏兆,后来她跟其她亲兵被一支铁女寺军队伍带到长安,关押在太极宫的一处宫殿内,有一天她被一个在宫人口中称呼为“代君”的人放了回来。
季无殃接见完那名亲兵后,何去非也在禁军指挥府里对她进行了三轮询问,那亲兵说自己只在鬾山兵败后见过伏兆一次,后来她被带往长安的一路上,包括在太极宫里,都没再见过伏兆。
所以伏兆是在鬾山战后去的燕国。
何去非皱眉思忖,她虽然不了解伏兆,但她总觉得伏兆应该不会是个像妊婋那样喜欢到处乱跑的人,她去燕国,必定有个非去不可的缘故。
她还是得再了解一下当日云梦泽战场上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想到这里,她收起了季显容的信,跟那继任督帅和那几位副帅说起明日往云梦泽外围探看的安排,随后见时间不早了,遂起身让她们早些回去休息。
这日晚间,何去非躺在榻上,翘着腿琢磨燕宸两国的情况,冥思苦想到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也不知灯是什么时候燃尽的。
第二天一早,她和那继任督帅及副帅在府衙馆驿外上马出城,往云梦泽外围赶来。
她们沿着新划出来的边界线,从北往南行了半日,在午后时分来到南边一条河汊旁。
何去非手搭凉棚,往西边眺望了片刻,穿过河面上的薄雾,可以隐约瞧见河西岸上飘扬的幽燕军军旗。
这时她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道:“那河里有个人!”
何去非回头的时候,跟她一起来的几人已纷纷下马,往那河边赶去,其中两位水性好的跳进河中,协力将落水的人拉上了岸。
何去非也赶忙下马过去查看,见是个年轻人,看方向是从上游落水后顺着水流飘过来的,昨日刚下过一场秋雨,这河里的水流不算平缓,而上游如今正是幽燕军驻扎的地盘,也不知是失足落水还是逃出来的。
那青年被救上岸后,坐在地上咳了一阵,谢过她们搭救,接着就要起身说渡河回去。
何去非看她的打扮和口音明显是云梦泽当地民众,忙拦住她说道:“水流这样急,那边又是敌占区,你还回去做什么?”
那青年眨眨眼睛:“什么敌占区不敌占区的,那我得回家呀。”
第255章 胸吞云梦
何去非被她这话说得一愣,也眨眨眼,才又一脸严肃地问道:“幽燕军大举入侵,又派重兵驻扎,那边的乡亲们现在情况如何了?”
“蛮好的,蛮好的。”
“?”
旁边一个副帅皱眉追问:“怎么个好法儿?”
“她们挨家挨户给我们送了过冬用的炭和布,还讲了不少新规,跟乡亲们说话也都挺和气的。”
何去非跟身边几人转头对视了一眼,又回过头来细问那边乡镇里的情况。
那青年说她是这河西岸后头村子里的,镇子上和县里城里的事她都不清楚,何去非说没关系,请她讲讲村里的情况。
那青年歪头想了想,就从幽燕军围村那天开始说了起来。
那天她们才听村里的粮长宣讲完今年秋收征粮的安排,村头忽然响起了一阵马蹄声,接着就见村口涌进来好多骑着高头大马的人,把村子从头到尾查看了一遍,把村长粮长和里正等一干人都押走了,后来又带走了村里的男民,并对余下的众人说幽燕军已经接管了云梦泽三州,今年秋收不用交粮了。
云梦泽一带村落里有不少优质水田,是山南道西部州府征粮的重地之一,虽然朝廷易主后,官府收皇粮较旧朝时少了许多盘剥克扣的种种名目,村里人日子好过了不少,但是新朝廷对粮质的要求也高,要颗颗干燥饱满洁净,因此每年到了交粮时节,应付朝廷来人查验成色,也仍然叫人身心俱疲。
提到今年“不用交粮”,那青年眼角流露出了一点欣喜之色。
何去非皱了皱眉头,又问:“幽燕军围村后,就完全没人抵抗么?”
那青年说:“有人要跑来着,没跑成,被抓了。”
“她们在村里杀人了?”
“那没有,她们有个东西,不知是什么,可厉害了,呲啦一闪,人就躺那了,总要过一两个时辰才能醒转。”
“被带走的人都去哪了?”
那青年摇头:“谁知道呢,反正我们村里有几个男小子叫亲娘惯得不成样子,讨厌得很,我看弄走了挺好,她们也说了,只带走男的,叫我们不必担忧。”
何去非几人听完再次相互看了看,随后又接二连三地跟那青年问了好些问题。
那青年心不在焉地答着,又不时转头往西边看去,日头已经开始下沉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不得不打断了何去非几人的提问:“我得走了,我从前面趟回去,从这地方过了河,还得走二里地才到村口,一会儿天黑了路该不好走了。”
说完她站起身,说自己方才在上游摸鱼,踩到滑石跌了一跤,顺着水流被冲了下来,她记着下游有处浅滩,水深才过膝,原也想着从这里上岸回去,她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朝前面河床高的地方指了一下:“我本来也打算从那儿回去的,你们要是不救我,我这会儿都快到家了。”
她说完看何去非似乎还不大愿意放她走,又见她们几人衣着像是官家人,于是认真说道:“我们那儿现在真的挺好的,请朝廷放心!”
何去非听了这话,有些哭笑不得:“这不是放心不放心的问题……”
没等她把话说完,那青年已经抬脚往前走了,一边走一边摆手说道:“太阳要落山了,我真没空陪你们说话了。”
何去非见状也还是跟了上去,那青年回头见她们跟来,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不多时已走到河床高地,一脚踏进了河中。
果然这里水流虽也不缓,但明显比方才河汊那段要浅不少,人走在里面将将及膝。
何去非她们跟着那青年来到河边,眼看她趟河往西走去,其中一个副帅还要上去把她拉回来,何去非却抬手拦了一下。
几个人就这么站在岸上,静静目送那青年趟到了对面,没再跌跤,一路平稳地上了西岸。
上岸后,那青年还回身朝她们挥了挥手,大声喊道:“放心吧!”
何去非也挥了挥手,又看她转身踏着光,朝日头所在的方向欢快走了过去。
这些年她在军中和官场上,常被拥护新皇的热烈之情包围着,以至于她总觉得朝廷率土归心,已是极寻常的事。
但如今细细想来,狂热拥戴其实多来自军队和走仕途的人,而在乡野村民穿衣吃饭面前,家国情怀有时候似乎显得没那么重要,甚至连忠君这件看似天经地义的事上,其实都是有条件的。
这时她又想到史书中流传的那句道貌岸然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不禁垂下眼眸,此二者并非伴生相依的关系,水本来就不是为了载舟而生的。
舟无水,不能行;水无舟,自轻盈。
何去非站在河岸边沉默半晌,直到那青年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斜阳尽头。
这时天边晚霞渐起,站在何去非身边的一名副帅见她沉默不语,小声为朝廷鸣不平道:“这人怎么这样,一点也不念及皇恩浩荡,说投靠敌军就投靠敌军了。”
何去非听了这话却没说什么,只是沉着脸转过身,往后面树林边去取马。
这天回城的路上,她又想起季显容在信中说,妊婋在与她会面时曾提过,后续会考虑归还云梦泽,但以今日她了解到的情况来看,燕国应该不会轻易放弃这片地界,即便真的有一天大方“归还”了,也只怕是因有更大的图谋。
回到襄州府衙官驿后,何去非让那山南军继任督帅和几位副帅自去吃饭休息,只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提笔写起奏疏来。
她写一句停半晌,写一张又撕去,总难满意,残纸废篇扔了满地,最后把笔一丢,离开大椅,在桌前踱起步来。
她没有写过这样艰难的奏疏,站起来踱一会儿步,坐下来托一会儿腮,时而咬着笔头沉思半晌,时而瘫坐在大椅上望着屋顶出神。
直到窗外破晓的晨光照进这间不大的书房里,她才把笔轻轻撂在笔山上,仰头长出了一口气。
接着她又把面前的奏疏拿起来从头到尾通读了一遍,细细检查词句。
她在这份奏疏里详实回禀了山南道在云梦泽和鬾山之战后的各处景象,包括新设边界的划线,几处边防大营重整后的巡防部署,以及云梦泽和鬾山的敌国驻军情况。
写完奏疏后,她也给季显容单独回了一封信,内容主要是这段时间在云梦泽和鬾山外围查问探看后,对于燕宸两国关系以及后续局势走向的推测。
她在天大亮后走出书房,将回禀圣上的奏疏和写给季显容的信,一起交给了才起床的两个书吏,吩咐她们按规制封装完,直接交给山南军负责传递军情的骑兵领队,按六百里加急,快马送回建康。
在奏疏发走后的几天里,她仍不时策马往云梦泽外围地带巡视眺望,想象着幽燕军接手后的云梦泽三州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甚至不时会生出亲自过去瞧一瞧的念头。
但她转念又想起了从前的往事,考虑到自己如今的身份,更不该像年少时那样鲁莽了,她策马在边界踟躇了许久,望着西边叹了又叹。
何去非策马在云梦泽的东北边界处油回磨转的身影,一览无余地展现在幽燕军数里开外的瞭望楼窥天镜里。
“昭国如今失了这一小片湖泽和矿脉,可把咱傻小孩儿给愁坏了啊。”
苟婕这天站在瞭望楼上,闲闲端着烟杆,透过窥天镜看了几眼,吐出一缕青烟后,感叹了这么一句。
她身前的这个窥天镜是立在地上的,比寻常拿在手里的便携式要大上许多,经过皇城大学堂的数年钻研和频繁改进,如今这个立式窥天镜的可视距离,比当初花怒放带上幽燕号的最初版提升了数十倍。
苟婕在这边正看着,忽然听到瞭望楼下方有人喊她,说是老神仙到了。
她闻言赶忙把烟灭了,在随身带的小盒里磕完烟灰,把烟袋锅子擦干净,将烟杆往后腰带上一别,转身快步往楼下走来。
前段时间,当云梦泽的重大消息通过《飞鸿杂报》传到燕山太平观时,灵极真人还在专心整理典籍,听说云梦泽有了新进展,她还以为是昭国终于同意她们正式出使访学探古了,却不料打开报一看,云梦泽如今已是她们燕国的地盘了。
自从幽燕军接管云梦泽,这两个月来一直在肃清各处城池县镇,上元府众人也轮流来到这里坐镇,向民众宣讲燕国法度,前不久花豹子才在这里忙完大事小情,回到洛京把苟婕换到了这边来。
等苟婕抵达时,各处民生状况已经基本平稳了,她来到这里,主要是为了协助勘探云梦泽北部的古迹。
而在这里负责勘探地形地脉的,是一早就跟妊婋等人一起进入云梦泽的玄微,在幽燕军肃清各处城池县镇时,她也把云梦泽北部的几处地方细细踏看了一遍,确定了可能存在古迹或古墓的位置,给灵极真人发了一封信。
灵极真人得知后,决定动身下山亲自前来查看,上元府众人也请了一队幽燕军将士随行护送。
苟婕这天收到信说灵极真人一行人已经从北边进入云梦泽了,于是早早赶来迎接,这会儿她从瞭望楼上下来,上马往北边村中馆驿处迎接,果然瞧见不远处有一支车队正缓缓驶来。
她催马上前,那车队也正好在馆驿大门外停了下来,等她下马走到中间那辆厢车前,见车帘被人从里面撩开,一位穿紫袍的鹤发老人笑吟吟地从车里走了出来。
第256章 虎匿山林
上元府里并非人人都见过灵极真人。
苟婕算是十二君中加入较晚的,直到今日才与传说中的“老神仙”初次相见。
前些年灵极真人外出云游,也曾有一次路过洛京来看千光照,只是那时候苟婕碰巧有事没在城中,后来听说灵极真人回到观中闭关,她也没敢去打扰,这一二来去的,竟拖了许多年一直没能拜见。
这次她来云梦泽,刚到没几天听说老神仙也要来,她忙跟玄微提前在古迹附近的村庄驿馆收拾了住处,准备在这里迎接灵极真人。
这日过来的路上,苟婕还有一点紧张,方才瞭望楼上的气定神闲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瞧见那位鹤发老者撩开车帘朝她看过来的瞬间,她竟莫名有种假神棍碰见真大师的局促感。
跟苟婕一起前来迎接的玄微,这时已上前两步,站在踏脚边伸手搀着师姥下了车,灵极真人看向眼前的瘦高个儿,乐呵呵地招呼道:“你就是小苟吧?”
“是我是我,我就是小苟。”苟婕嘿嘿笑了两声,欠身上前,不由自主地打躬作揖奉承起来,“老神仙真是慧眼!这些年一直没去拜见,是晚辈失礼了!”
灵极真人笑看她打趣道:“既知失礼,怎么今日还是两手空空地来接我呢?”
苟婕听到这话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立刻撂衣摆就要下拜:“送什么礼都怕显不出诚心,我直接给您老磕俩响的!”
灵极真人哈哈大笑着赶在她屈膝前将她拉到了身边,揽过她的肩膀轻轻拍了几下:“这些年你在报上发表学堂改进和天象历法革新的文章,写得都极好,我一篇不落地看了,今日虽是初见,也可算是故旧重逢了!”说完还提到了文章中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词句。
可见这是真的看过,而非寒暄客套的虚言,苟婕被她夸得心中得意,但面上还是保持谦虚:“有幸能入老神仙的眼,还要学习,还要学习。”
苟婕说完这话,见那厢车后方也有个人下马往这边走来,她抬眼看去,见来人体态丰腴,步履潇洒,正是灵极真人的三徒儿千江阔。
对于千江阔,苟婕还是比较熟悉的,当年千江阔受妊婋之托,跟穆婛一起前往长安共同出任首位燕国驻宸大使,她们离开洛京前,上元府众人给她们办了送行宴,后来千江阔换任回洛京,也在她们晏安坊大院里住了一阵子,才离开洛京往燕山太平观看望师娘。
再后来千江阔又到肃真部和漠北游访,跟前去聘问的萧娍和素罗刹一起把北边两座交邻孕育院开设了起来,直到前不久才又回到燕山太平观,所以苟婕也有许久未见她了。
这次跟随灵极真人来云梦泽的,除了千江阔外,还有幽州和洛京城外太平观的十余位道长,以及一队幽燕军骑兵将士,共三十来人。
苟婕和玄微为她们提前准备的这处村庄馆驿,是征用的昭国军驿,还有一座相邻的官府庄院,里面的昭国官吏如今都被她们迁到北边去了,这里空置下来,内中房屋铺盖齐备,虽然设施方面比不上她们燕国各地的馆驿便捷,但在这乡野间,也算是个比较舒适的落脚之所了。
灵极真人在苟婕跟千江阔打招呼的时候,抬头朝四周环视片刻,随后拍了拍玄微挽着她的手:“你眼光不错,这里地气确实不同寻常。”
很快苟婕将她们一行人迎进馆驿院内,介绍了一下各处房屋和她们近日从北边运来的洗涤设施,苟婕跟千江阔等人一起把车马行李安顿好,天色也不早了。
因灵极真人来之前就说过不必铺张迎接,所以众人只在院内堂屋里用了些简单家常饭菜,就算是接风了。
这处馆驿所在的村庄离州中城池不算近,苟婕前些天都在州城里忙碌,因接下来要跟众人一起往附近的古迹遗址处踏看,她已提前安排好了城中事务,这几天就不回城了,也在馆驿里拣了间空屋子住下。
第二日一早,她们在馆驿里用了早饭,伴着凉爽秋风,往附近丘陵地带行来。
玄微发现的这处古迹,位于云梦泽北部的一座缓丘之上,因地势曲折且密林内常有猛虎出没,所以未被开垦,原本那丘陵密林边还有个村子,玄微前段时间查旧朝县志发现,那村子曾多次遭遇虎群进村袭民,村里人纷纷向南避难,村子也就很快荒废了。
苟婕这段时间也在州城府衙里查阅了不少这一带的典籍,一路上给灵极真人和千江阔等人说了起来。
听到旧朝时有虎群进村,其实是因那村里人结伙进林砍伐狩猎,因此遭到了报复,灵极真人点头说道:“这也是护林之举。”
这时走在旁边的千江阔看向前方不远处的密林,见那边也插着幽燕军的紫旗,还有些将士正在密林边驻扎,于是问道:“现在我们来了,虎群还在吗?”
“咱们的队伍前阵子进林探看,说在地上发现了一些虎爪印,但看痕迹至少都有一两个月了,方向是往北去的,北边过条河还有片更大的山林,我们驻扎在这里的队伍也都一直没见到有虎出没。”苟婕分析道,“许是那时候听到我们大军过境的马蹄声,就迁走了。”
说话间,她们已来到了密林边缘,跟这里驻扎的幽燕军将士打了个招呼。
玄微自从到了云梦泽后,大部分时间都在这边营地里住,她带队伍将古迹遗址的范围划了出来,这段时间一直在跟大家一起清理古迹上方的浮土,还没有开始向下挖掘。
这主要是因为出土的古物容易迅速衰朽,她们得仔细探查完表面的情况,再看是否要进行挖掘,以及从哪里开始挖掘。
这次跟随灵极真人一同前来的道长们,多对处理古墓出土物件颇有经验,大家来到这里,都是为了能够最大程度地将古物完好运出云梦泽。
她们进入密林后,顺着近日开辟出来的土路,往北走了约有两刻钟,果然瞧见前方有一片地方,被绑在树木间的紫色布条围了起来,地面比外边凹下去一些,是又清出了一层浮土,部分地方已经开始显露出石刻花纹。
玄微跟灵极真人说前日她们清出来的一块石板上,有些文字和图画,像是墓群的介绍,但具体内容她们都没太看懂,还要请大家一同甄别。
千江阔从前走南闯北,对这些古迹铭刻最为了解,她们幽州城外太平观小敞厅里收藏的拓片,还有灵极真人闭关钻研的古籍杂书,大部分都是她从各地收集淘弄来的,此刻听到玄微这样说,她兴致颇高,还没走到地方,就掏出了自己随身带的毛刷和放大阅读镜。
不多时,她们果然来到了一块长条石板前,上面还有一层薄薄的浮土,这石板大约有三尺宽,一丈来长。
千江阔撸起袖子,先跟几个师姊妹拿过旁边放的笤帚,把那层浮土扫了下去,随后又换毛刷细细清理了一遍。
在将这些石刻内容拓印下来之前,她先拿阅读镜浏览了一遍,跟灵极真人就那些文字风格讨论起来。
苟婕站在一边认真看着,她过去也接触过一些古物,多多少少对这些东西有些了解,此刻一边看一边听她们讨论,她推测这墓群距今恐怕得有超过两千年了,确实是战国以前的古迹,上面的纹样也很有早已失传的楚巫风格。
大家站在这石板边讨论了半晌,千江阔才跟几个师姊妹开始铺设纸张,用拓包一点点将那石板上的文字图画印了下来,接着又在这片墓群四处查看了一番,直到天将黑时才离开这片密林。
此后的几天里,她们就这样每日往返于那片密林和村庄馆驿,直到千江阔和灵极真人终于确认了那石板上刻的正是这片古墓群的地下结构,以及各个墓室的介绍,并指明了东侧一间“铭室”的位置和入口。
这石板上的内容,不是她们最初以为的墓志或神道碑,反而更像是一份“挖掘指引”。
当然上面也包含了一些警示词句,总得来说就是整片墓群唯有“铭室”可开,其余墓室则谢绝入内。
她们这日去密林前,在馆驿堂屋里讨论了半晌,决定按照石板上的提示,先去看看铭室里面都有些什么。
这天上午,驻扎在密林里的队伍扛上锹铲,来到墓群东侧的铭室上方开始小心翼翼动工,忙碌了整整三日,终于打开了铭室入口。
千江阔跟几位师姊妹先戴着面罩进去查看,因考虑到竹简铜铁等物可能会在拿出来后迅速衰朽,她们得先确认里面的情况,再看如何能够完好取出。
苟婕站在边上看她们先后进入铭室,也不由得紧张起来,来回张望着等了足足有两刻钟,才见一位道长从里面出来,说道:“里面全是石刻片,不必担心朽坏,可以开始慢慢往外搬抬了。”
苟婕听说里面没出什么异常情况,这才松了一口气,很快跟众人一起在外面辟出来的空地上,接过铭室里按照顺序搬出来的那些石刻片。
不同于竹简和铜铁,这些石刻片在出土后依然保持着稳定完好的状态,上面的刻字清晰可见。
那些石刻片用的都是大小均匀的文石,似乎是前人精心挑选封存的,用以对抗漫长岁月的侵蚀。
在她们将铭室内的石刻片全部搬到空地上后,灵极真人先是大致看了一遍,随后转头对身旁的苟婕说道:“这次的发现着实不小,得尽快告知上元府其她人,如果各国局势能稳定下来,最好也请她们遣使来与我们一同研究。”
第257章 以同而异
“苟姐往家发了信,老神仙这次在云梦泽的发现不小啊!”妊婋走进馆驿堂屋里,把信放在桌上,笑对厉媗说道,“咱们也得抓紧时间往回赶了。”
她们是半个月前从登州启程的,这天午后才到鲁东最西端的宋州城,这一路西行正赶上秋收尾声,她们也顺带着视察了几片农田和粮仓,因此返程比来时走得慢了一些。
厉媗拿起她放在桌上的信,打开看完,点头说道:“几百枚石刻片,拓印整理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也不知道等咱们回去时,那边的进展如何了,能不能有些初版先叫我们开开眼。”
妊婋拿进屋的信,是千光照给她们送来的,里面转述了一部分苟婕从云梦泽发回洛京的信,说她跟灵极真人和千江阔还有玄微等人在云梦泽北部墓群的一座铭室内,发现了一批楚巫古籍,里面还有一版完整的《归藏易》,以及许多战国前的民俗记载,她们这段时间都在夜以继日地拓印整理和分析,因内中涉及到多地记载,灵极真人认为应当请宸昭黔滇和肃真部及漠北等地都遣使前来一同研究。
千光照在信中说这些事还要等妊婋她们到回洛京一同议定,她在收到苟婕的信后,也邀请了一队感兴趣的皇城学子们,赶赴云梦泽襄助整理古籍。
妊婋在桌边坐下来,从盘子里拿起块糕咬了一口:“嗯,咱们回去还得有个十天路程,到时候宸国来的使团应该也早都被打发回长安了。”
厉媗一听这话,紧忙冲她挤了两下眼睛,妊婋一时还没明白她什么意思,凑上去问:“你眼咋了?”
话音刚落,妊婋忽然抬眼瞧见伏兆出现在堂屋的屏风后头,冷冷地看着她:“隽羽派人到洛京来见我了?”
她们往登州来时,隽羽派来的使团一直在洛京,这事妊婋和厉媗都没有告诉伏兆。
这天她们到馆驿时,伏兆说要先进屋换衣服,妊婋出门拿了信回来,见堂屋里只有厉媗一人,还以为伏兆仍在屋中,没料到她在自己出门后不久被厉媗喊来吃点心,方才正在屏风后头洗手,恰好听到她说漏嘴提起了宸国使团。
厉媗一见情况不妙,赶忙站起来打圆场,对伏兆尴尬一笑:“嗐,你看这事儿闹得,就是时间上赶得有点不巧了,然后我们也忘告诉你了……”
伏兆拨开厉媗的手,直指妊婋:“我就说你怎么会有那么好心,说什么请我出来看海,其实就是为了把我支走是吧?”她说完这话,撸袖子就要往上冲。
妊婋见状从凳子上跳了起来,把手里的半块糕塞进嘴里,往厉媗身后一闪,笑嘻嘻地说道:“那还不是因为你念叨说想吃螃蟹,我才好心请你出来散闷的,长安又不远,这回没见着,下回见呗,隽羽要是真的牵挂你,肯定会不厌其烦地再派人来看你,你急个什么劲儿嘛。”
看她这副耍无赖的模样,伏兆更是火冒三丈,说今天非要揍她不可,厉媗赶紧抬手相劝,妊婋嘴里说着“你这人气性怎么这么大”、“至于吗这么点小事”,一边直往厉媗身后躲。
妊婋这话越说越拱火,把伏兆气得直说“你有本事别躲”、“我揍你一顿也是小事”。
两个人你追我躲,把厉媗当成柱子绕了好几圈,终于把厉媗绕得头晕眼花,忍无可忍地吼了一声:“你们两个都给我站住!”
她本来嗓门就大,这一吼更是好悬没把屋顶掀开,妊婋都觉得耳朵有点嗡鸣了,伏兆也被这嗓音震了一下,两个人在厉媗左右两侧同时停了下来。
这时屋外有几位跟她们一起回洛京的人听见这动静,都探头来问:“出啥事了?”
厉媗生怕伏兆一会儿又要动手,赶忙先攥住了她的手腕,然后朝门外笑道:“没事没事,我们闹着玩儿呢。”
那几人一看屋里桌上摆着点心,也走进来拿了两块糕,在这边跟她们闲话了两句,说着晚饭前还要回屋歪一会儿歇歇,就都出去了。
等这边堂屋里又只剩下她们三人,厉媗还是没把攥着伏兆的手松开,只是安抚道:“等咱过几天一到洛京,立刻就送信去长安,请使团再来一趟,叫你们见了面,也好让隽羽放心,怎么样?”
伏兆皱了皱眉头:“你怎么不说回洛京后直接送我出函谷关?”
“呃这……”厉媗转头看了妊婋一眼,她没想到气头上的伏兆也不怎么好糊弄。
妊婋这时收起了方才的嬉皮笑脸,正色说道:“我们把你从云梦泽请回洛京来,为的是中原平靖,在各方正式达成新的共识之前,还是得请你再留住些日子,等大家心平气和地把事情谈开,自然摆驾送你回国。”
“就是就是。”厉媗也说,“你看你来都来了,再住些日子呗,干啥着急走,赶明儿得空,我再陪你上我们幽州逛逛,看看豹子寨,领略一下咱家大好河山,再展望一下……”
伏兆打断了她的话:“你能不能先把我的手撒开?”
厉媗低头一看,刚才情急之下怕她再动手,自己一直紧紧攥着她的手腕,紧到她此刻手腕边缘都有点泛白了,眼看再攥一会儿该不过血了,她赶忙把手稍稍松开了一点,但还是没有彻底撒开手,而是抬起头看向伏兆:“那你别一会儿又要动起手来打人。”
伏兆看了看厉媗,又越过她的肩膀看向突然正经起来的妊婋,听妊婋方才提到各方共识,她也想起了前些天在海上会见季显容时谈过的话,这次东行其实也不算白走一趟,她深吸了一口气:“好,我不打她。”
厉媗这才慢慢放开了手,还不忘在她手腕上揉搓两下,给她活活血,口里说着:“不好意思啊,劲儿有点使大了,缓缓就好了,缓缓就不麻了。”
妊婋看伏兆冷静下来,在她两个对面桌边一坐,拿起食夹,夹了块糕放在小碟里,又倒了盏清茶,一并推到伏兆面前:“宸国使团这次是来洛京换任的,我们两国虽说起了些小摩擦,但还不至于走到断交的地步,隽羽也深知其中利害,大家都希望能在不损伤自家民生的情况下,度过这场波折。”
伏兆垂眸想了想,妊婋口中所说的“其中利害”,指的是她们两国间的互市,往年她们总在春秋两季交接物产,今年因云梦泽一战节外生枝,秋季的物产互通被迫停摆。
燕国的海盐运不到宸国来,隽羽应该已经开始下令让蜀中和陇右一带增产井盐了,但一方面井盐的生产工本和所耗人力都比海盐要高,市价也是过去海盐的两倍不止,民生势必会受到影响。
另一方面她们自家临时增产的井盐,至多只能覆盖本国民众所需,而往年燕国运来的海盐除了要供给宸国各地外,还有一批是要送去西域的,平日里看起来不大起眼的低价海盐,也是稳定河西商贸的重要物产之一。
虽然黔南自交趾湾大捷后,也开始建立盐场,但因她们是后来起步,目前出盐量和品质都还不太稳定,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填补起西域的缺口。
同时黔南每年两次往燕国运送的蔗糖块,也是燕国无法自给的重要物产,必须要依赖外界输送,而今黔南的物产运送队伍也因互市停摆,只能止步于宸国境内。
眼下仅一季的个别物产短缺,尚可用存量或自产勉强渡过,但若持续停摆下去,显然对她们两地都没有好处。
想到这里,伏兆也在妊婋对面坐了下来,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这次是你们违背盟约在先,想要再恢复邦交,怎么说也得多拿出点诚意来。”
厉媗在她二人中间打横坐了,看看妊婋,又看看伏兆,笑道:“所以不就得回去再好好谈谈嘛,好歹大家都别吃亏。”
伏兆瞥了她一眼:“怎么可能都不吃亏,我来洛京这一路,就没少吃亏,你们以为,不要还的吗?”
妊婋听这话低头笑了一下:“好,这样,我们明日启程,尽快回到洛京,再跟隽羽那边联络一下,把前阵子跟季显容谈的事都叫大家知晓,我们上元府议出一个叫你们满意的安排,也好让各地民生在年前恢复常态。”
伏兆看她神色认真,也就没再说什么,当日晚间她们在馆驿内用完一顿简单餐食,各自早早歇下,第二日天刚亮时,就一起上马启程了。
原本应该十日抵达洛京的路程,她们连日快马赶路,七天就到了。
进城这天是午后,她们一路直奔晏安坊大院,准备洗尘更衣后先歇一歇,再去见上元府众人。
伏兆回到先前住过的那间套屋里,见内中陈设还和离开前一样,她走到兰室铜盆前先洗了一把脸,这几天风餐露宿确实有点劳累,此刻回到熟悉的地方,她不禁放松下来,洗完澡更衣后,她往外间大摇椅上舒舒服服一躺,心中才感叹着“总算是到家了”,很快又皱起了眉头,这算什么家,自己真是累得连思绪都有些混乱了。
她正在脑中驳斥自己时,忽然听到房门被人敲响。
第258章 樽俎折冲
“我。”门外是妊婋的声音。
“进。”伏兆也只回了一个字,她实在懒得从摇椅上起来走过去开门。
房门很快被推开,伏兆抬眼见妊婋身后还有一个人,穿着佛衣,是她熟悉的面孔——昙烛。
“看看你家殿下,听见我在外面,连门都不带过来给我开的。”妊婋转头对昙烛说道。
昙烛几年前跟妊婋等人出海去了一趟流求和琼州岛,回来后又奉命往西域周游了数月,最近这几年里一直在主持国中各地大小寺庙的经文整理,也包含向西域等地反输新修佛经的事务,平日里她一般不大参与政务,此刻出现在洛京,想必是隽羽考虑到她跟上元府众人都多少打过些交道,身上又没有什么政务职司头衔,比较适合作为单纯前来看望伏兆的人选。
昙烛见到伏兆,先走上前施了个佛礼,口里说着“见过殿下”。
伏兆却摆摆手:“不用再行这些不必要的虚礼。”说完只让她在旁边椅上坐,又喊妊婋去给昙烛烹茶。
面对伏兆颇为熟稔的使唤,妊婋撇了撇嘴,但当着昙烛,她还是得给伏兆留点面子,于是也就没说什么,拿起茶壶去接了水,又从架子上选了茶粉,才回到桌边点炉烧水烹茶。
昙烛端坐在椅上,仔细看了看伏兆,见她靠在摇椅上一晃一晃的,神情颇为轻松自在,模样也没甚变化,但又似乎有哪里跟从前不大一样了。
从前的伏兆不会说她行的是“不必要的虚礼”,也不会这样拉家常似的跟她对坐着说话。
昙烛眨眨眼,面前的殿下似乎比从前多了些人情味儿,这让她有点不习惯。
妊婋在桌边忙着烹茶时,伏兆闲闲跟昙烛问起了长安的情况,头一句先问的是隽羽可好。
昙烛见问,认真答说隽羽如今搬在钧仪殿居住理事,白天里比先时忙碌了些,有跟她从璞园进宫的随侍说她近日歇得也晚了些,但身体和气色尚好,就是整日牵挂伏兆,因不知她几时得以回到长安,所以让使团带了好些添换衣物和衾枕,还因担心她在这里吃不习惯,又派了两名御厨跟着使团一起来了,说让她们先留在宸国驻燕大使府里。
昙烛这次是作为副使,跟主使群星一起来洛京的,临行前隽羽千叮万嘱,请她务必亲眼见到伏兆,如果因情况有变没能见到,那就要留在洛京,直到见过伏兆本人,才可以回长安复命。
所以十天前群星带使团启程回国,独她留了下来,听上元府众人说伏兆跟妊婋和厉媗往东去了,她又盼了好些日子,终于在这天听说她们进了城,于是赶忙去找千光照,要来这里面见伏兆,正好妊婋洗尘更衣完往上元府去碰见了她,就请她往大院里来了。
这时妊婋已将茶烹好,倒了三盏,给她两个分完茶,也在昙烛身边椅子上坐了下来。
伏兆听完昙烛的话,端着茶盏皱了皱眉头,想象得出隽羽这段时间撑着国中一摊事,必定夙兴夜寐,于是对昙烛说道:“你也不要在洛京久留了,见过我就回去复命吧,跟隽羽说不必担心,也不要贪晚,忙不完的政务,适当交给阁相们合议分担,别累坏了自己。”
妊婋听她要打发昙烛回长安,开口说道:“我们接下来还有事情要谈,不如请法师谈完事再回去吧。”
伏兆却摇了摇头,执意让昙烛先回去:“要谈的事多,不会很快就有结论,不可让隽羽久等担忧,让昙烛尽快回去,换群星过来参加会谈。”
她们接下来要谈的事,包括燕宸两国在云梦泽西侧的新划国界,以及两国恢复互市的条件和计划,还有前不久妊婋和伏兆在海上跟季显容谈过的互通意向,如果宸昭两国在此战被她们幽燕军强行终止后,果真有机会打破僵局,妊婋希望两地把互通的关口设在云梦泽一带,以便燕国作为调解方,从旁参与她两国的互通事务。
这些事显然都不是三五日内能够谈成的,看得出来伏兆也惦念隽羽,不愿昙烛在洛京耽搁时间,加之来日会谈上,作为阁相的群星在身份上也比昙烛更加适合参与签订协约,妊婋想了想,点头同意道:“也好,那就请法师尽快回国,还要劳烦群阁相再跑一趟了。”
群星前不久带领使团来洛京,虽然没见到伏兆,但也不算徒劳,这次她名义上是要跟上元府进行首次战后会谈,同时也是为了宸国驻燕大使府换任而来,至于迎回伏兆一事,则并没有写在此次出使的正式国书当中,这也是隽羽的意思,只为了避免将“国君被俘”落于纸上,按照九霄阁和上元府目前彼此间心照不宣的说法,伏兆如今是在燕国“做客访问”。
这次两国自夏初云梦泽一战后正式恢复联络,上元府也为迎接使团筹备了多日,除了妊婋和厉媗还有当日仍在云梦泽坐镇的花豹子不在洛京没有参加外,上元十二君中其余九位在宸国使团抵达洛京时,齐齐出城相迎,可以说是给足了重视。
群星当日进城后,先来到皇城福清宫大使府,见内中一众使者安然无恙,又安顿完此次前来换任的新任使者们,才前往上元府赴接风宴。
此后的双方会谈上,大家首先达成了“不断交”的共识,因云梦泽一战严格来将并未交兵,只是因伏兆被“请”走导致两国暂时陷入僵局,而也正是因为伏兆没回长安,使得刚刚开始的东征被迫中止,大家才能在各方损失皆有限的情况下平静对坐谈话。
上次群星来到洛京,主要是为了表明宸国当下的态度与立场,并没有在云梦泽一带新国界的问题上做任何确认,只是向上元府承诺宸国驻扎在鬾山一带的铁女寺军暂时不会继续对外出兵,除了“不断交”和“暂不用兵”之外,她表示其余一切跟国界和互通有关的事,都要在伏兆回到长安之后才能继续洽谈协商,这也是隽羽和整个九霄阁的一致决定。
群星的这个态度,上元府众人也有所预料,所以并没有坚持要她确认边界和互通问题,而是同样表达了燕国的立场,称前不久的云梦泽事变,是为了避免中原各地再度陷入战火,这次隆重接待宸国使团,也是为了让各地民生能够尽快恢复常态,所以上元府提出的诉求是希望宸国承诺永久停止东征。
这个承诺自然不是由群星给出,上元府也没有要求她在会谈上立即表态,而是请她把上元府的话带回长安,并称会在同时劝说伏兆,等到来日时机成熟,大家再就各方诉求做一番确认。
此后的几天时间里,群星将大使府换任的各项事都安排完,又向上元府声明,燕国驻宸大使府众人不会在长安受到任何苛待和刁难,原本她还想同使团一起在洛京等伏兆和妊婋她们回来,但听说她们在登州那边还跟昭国有些接触,为了尽快把这些事告诉给隽羽和九霄阁其她人,她决定请昙烛留在洛京等伏兆回来,自己则带着换任后的使者们先回长安去了。
这日晚间伏兆在屋中见过昙烛后,又起身给隽羽写了一封短笺请她带回去,昙烛也没有再在洛京停留,第二日就带上信往长安快马赶回。
几天后,群星怀揣着隽羽的回信和两名随行使者及一队护卫,再次踏进了洛京城。
时节已近深秋。
群星这次再到洛京,目的较上回更加明确,她在临行前也向隽羽做了担保,无论如何都要将伏兆迎回长安。
上元府众人和上次一样,再次隆重迎接了群星一行人,进城当日就请她在上元府的外事厅里跟伏兆见了面。
时隔数月终于得见,群星不免有些激动,她看到伏兆身上穿着隽羽上次托她带来的厚锦秋装窄袖袍,一脸安适地端坐在大椅上,道她两度来使辛苦了。
群星本来也有很多话要说,但是当着上元府众人,她不得不稍稍克制一下,只向伏兆问了好,紧接着说隽羽和国中一切安好,请她放心。
伏兆点点头,叫她来到身边坐下,接过她带来的隽羽的回信展开看过了,笑着说道:“国中有隽羽在,我没什么不放心的,知她安好即可。”
她们这天在外事厅里没谈正事,只是叙了些久别闲话,直到第二日,大家才又在这间敞厅里坐下来,谈论两国接下来的各项安排。
群星到这时才得知,在她这次抵达洛京之前,伏兆已经单独跟上元府谈过几次了,云梦泽西边的新国界,按照如今幽燕军和铁女寺军驻扎的位置做了划分,而两国恢复互通的事也大致敲定了一些章程,只是都还没有落成正式的议和书。
因为她们还需要另一方的加入,才能真正达成此次议和。
这天距离云梦泽一战已经过去了整整四个月,然而燕国当初发往建康的国书,至今都没有收到回函。
第259章 运筹建策
江南的秋景,渐渐浓郁起来了。
乌桕、梧桐、银杏和红枫,一片片一簇簇的赤金错绣,点缀在宫墙和园林楼阁之间。
季显容在这日傍晚带一队东宫官吏策马进城,她身后的焰蓝披风被霞光勾勒出一层金边,伴着不时飘来的红黄落叶,一路往自己的太子府赶回。
不多时,她在府东侧甬道处下了马,立刻有管家迎上前来禀道:“何督帅在西堂上等候太子。”
季显容把马鞭递给她,说一声“知道了”,抬脚大步往里走去。
当季显容走到离西堂屋大门还有一个拐角的位置时,坐在里面的何去非就听到了她的脚步声,转过拐角后,季显容一抬眼就瞧见何去非从屋里探头出来:“总算把殿下盼回来了,城外军属情况如何了?”
“没出什么大事,安抚过后好些了。”季显容跨进门槛,把披风扣解开,随手往旁边大椅上一甩。
屋中执事见状忙走上前,将那披风轻轻抱起来,在后边架子上小心翼翼挂好,拿起软羽刷细细拂尘。
“那就好,那就好。”何去非又在西边大座上坐了下来,“赶明儿我也过去看看,送点秋冬衣物粮食。”
“你才刚回来,城里事这样多,过两天再去也使得,我这一趟好歹能叫她们放心些日子。”季显容在屋中正位上坐了,端起茶盏抿了两口。
她这日一早出城,是往北边州镇慰问被俘将士军属去了。
今年夏初云梦泽一战后,山南军三万将士被带去燕国的消息,开始时一直是对民间严密封锁的,但因被俘人数众多,在山南道影响范围不小,当日战场外围也有民众看到自家兵马向后方撤退,一传十十传百,都说仗打输了,甚至还有人说在附近山头远远瞧见前线横尸遍野,许多军属听说后,忙到军营来探问情况,见驻边将领不肯透露军情,又结伴往建康来跟朝廷讨要说法。
那时候季显容还在海上,那些军属来到建康城外时,是婺国君何却歧带一班官吏出城安抚接待的,第一批来的人数就不少,城里一时安顿不下,只得先临时征用了嫖姚军的西大营,而后又从北边州镇辟出了一块地方,用于接待持续不断赶来询问情况的将士军属。
当时云梦泽的实际情况早已经传回建康宫,对于前线“横尸遍野”的说法,何却歧予以严词否认,称云梦泽战场上虽然的确出了些变故,但各军之间其实并未交兵开战,只是部分山南军将士暂时没有撤回来,绝对不存在大范围伤亡,请众位军属耐心等候她们接下来与邻国的交涉。
见朝廷并没有回避此事,又见婺国君说得如此信誓旦旦,众人这才稍感宽心,有人坚持要在建康城外等消息,有人则出于生计考虑先回家去了,也有后来听说此事从偏远地区赶来询问的,那州镇又因此扩建出了几个营地来接待军属。
在军属们等待消息的同时,兵部和禁军指挥府将此次被俘将士的名录细细核对了一遍,又派人到城外州镇查验军属身份,随后开始陆续发放恤金加以安抚。
那些将士的娘姊妹们在城外等了这些时日,半点新消息也无,出征时说的是去保家卫国,结果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等来等去只等到了一笔恤金,好些人以为这是阵亡抚恤,在营地里哭得死去活来,又有人要进城去敲登闻鼓,再让朝廷给个说法,哪怕真的阵亡了,至少要让她们把尸骨领回家安葬,还称要投军杀回云梦泽为亲人报仇。
季无殃在宫中听说了城外的情况,特地下了一道诏书,承诺会将尚未撤出邻国的将士完好接回,并称恤金乃是慰劳所用,而非阵亡抚恤,令军属们稍安勿躁。
众人见到圣旨,悬着的心才安稳了几分,只得继续耐着性子等下去,朝廷也不时派人前来慰问,只是每回来人也都没有什么新消息。
前两日军属营地里有个大娘一早醒来突然说梦见了自家女儿,坚称她女儿已经阵亡了,还说梦到了好些将士亡魂,说完人就昏过去了,把大家伙直吓得六神无主。
好在营地里有朝廷派来的官医,扎了一通针灸给救了过来,但是她的话难免又叫大家不安起来。
季显容听说此事,这日一早出城赶去慰问,说自己前不久才从海上回来,已经跟邻国交涉过了,也见到了那边的元首,得到了明确答复,说她们的将士没有伤亡,人都好好的,只是因有些国土纠纷未决,还要过段时间才能陆续撤军回来,让大家放宽心,不要胡思乱想。
何去非听完前因后果,端着茶盏叹了口气:“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次确实僵持得有点久了,也怨不得她们不安。”
季显容点点头:“不能再继续僵持下去了,得尽快跟她们谈判接回人质。”
这几个月来,她们这边其实也都没闲着,季显容在得知云梦泽被占后,先从南海收回了一片海域控制权,以提防司砺英再勾结宸国通过商路给她们暗地里使绊子,又在南北两边海域截断了南海国向燕国输送造船木的航道,以避免燕国水师的舰队规模快速扩张。
软硬兼施地跟司砺英谈完,她才转头再次赶往登州外海去跟燕国谈判,得到了妊婋的承诺和部分赔补,还稍稍窥探到了燕宸两国的情况。
她在海上奔波的时候,何去非一直在禁军指挥府里协助兵部安排各军调兵补充驻边大营的事,同时反复核验被俘将士名录,随后又同继任的山南军新督帅去了一趟云梦泽,在新边界附近视察多日,又顺着北边淮水界河眺望了一下燕国那边的情况,直到昨日才刚回城。
季无殃此前曾有过旨意,在正式答复国书并跟燕宸两方谈判之前,一要确保外海的威胁可控,二要将内陆西侧和北侧驻边大营重整起来,她们忙碌了这些时日,终于算是达成了这两项要求。
何去非还暗自揣测,圣上之所以迟迟没有松口同意答复国书,应该也是想先冷一冷燕国,以免对方见她们急着接回人质,狮子大开口提些过分的要求,反倒不利于她们接将士归国。
这日何去非来太子府与季显容共进晚膳,二人顺便把这段时间各自忙碌的事相互说了说。
提起云梦泽战场上的大范围雷击,何去非推测铁女寺军应该也是被迫撤走的,当日燕宸两军绝不是配合联手的状态。
听她说到这个,季显容又想起自己在海上见到伏兆的事,她摩挲着酒杯思量半晌,提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想,她认为伏兆是在云梦泽战场上被幽燕军以某种雷击暗器设陷俘获了,之后先被妊婋带去了洛京,接着又被她带去了登州,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她为什么会不带任何仪仗侍卫地出现在燕国船上。
何去非端着酒杯眨了眨眼睛,觉得她这个猜测乍一听有点离谱,仔细一想,更离谱了。
“国君被俘,宸国上下能坐得住?那不得立刻跟燕国打起来吗?还能像如今这般冷静?”
季显容皱眉想了想:“宸国上下冷静与否,也得看接管朝堂的人是什么做派。”
自从宸国成立以来,不管是旧朝时期还是昭国新朝,都没怎么跟西边打过交道,对于那边的情况,也仅限于边界探报的只言片语,而这种情报极不稳定,能探知到的内容也很有限,以至于她们对于宸国朝堂上的制度职司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所知,更遑论那边朝堂上的人和做派了。
她们两个这一晚就燕宸两国的关系和现状猜测讨论至深夜,第二日又一同进宫回事,内阁众人这日也都被召进徽音殿东书房,准备起草答复燕国的国书。
鉴于燕宸两军在云梦泽战场上并非联手出兵,从前的缔盟关系必定也已是名存实亡,季显容认为她们应当先单方面与燕国谈判接回人质,再施以拉拢,进一步离间其两国关系,减轻西北两侧的边防压力。
如果在伏兆被俘这件事上她没有猜错的话,宸国目前的处境应该是相当被动的,这是个难得的好时机。
在她说完这些话后,书房中的内阁众人也各自发表了看法,季无殃坐在龙椅上默默听完,令内阁起草一份答复国书,与燕国洽谈接回人质的条件,并命婺国君作为来日前去谈判的主使。
第二日,这份国书被快马送出建康城,在淮水港口递交给了驻扎在这里的幽燕军。
燕国的回函来得也很快,不久后就被摆在了季无殃的大案上,但是来的却是两份国书,一份燕国的,一份宸国的。
季无殃想了想,先打开了宸国那份,里面内容不多,只称愿与昭国洽谈归还越陵王被俘亲兵之事,国书末尾盖着一个硕大的“宸王行玺”以及一枚伏兆私印。
季无殃看完又打开了燕国的国书回函,里面也说准备友好协商山南军将士的送归事宜。
但当她的目光扫到燕国国书末尾时,忽然觉得那下面列的决议人名单比从前长了一点,再一细看,她发现妊婋的名字旁边,赫然写着“伏兆”两个字。
她又从头往下数了一遍,从前的上元十二君,竟然变成了十三位。
第260章 补过拾遗
燕宸两国的国书,在徽音殿东书房的内阁众人手上传阅了一圈,最后传回了坐在左侧上首大椅上的季显容手里。
季显容又细细看了一遍这两份国书,宸国国书下方的“宸王行玺”大印旁边,有一枚伏兆的私印,与燕国国书决议人名单里伏兆名字下方的个人印章一模一样,看上去就像是同日先后盖上去的。
她一时有些没看明白,这究竟应该算是谁吞并了谁。
书房里的其她人也都在沉默,就算是其中最为见多识广的年长阁臣,也没见过眼前这种情形。
燕国的群议制度,过去就时常让她们感到匪夷所思,现在又有种带着宸国一起乱来的感觉,这种闻所未闻的政权变动,很难不让人感到彷徨。
季显容再次看完那两份国书,起身放回御案上,也没有开口,只是静待示下。
屋中的静默持续了片刻,季无殃才沉声说道:“再复国书,于年前完成首次战后会谈。”
燕国这次答复的国书中,称要与宸昭两国进行一次三边会谈,地点就设在云梦泽,按照各方如今的驻军位置来看,会谈地点算是她们三方的交界处,也是此次战后的国土纷争区。
但是国书中没有明确会谈时间,上元府在国书中称,既然她们已经选定了会谈地点,那么会谈时间就应该由昭国来定,以示对昭国的尊重。
先前她们答复燕国的国书中也没有写明具体时间,只说是要“尽快”交涉,如今眼看就要入冬,季无殃却不想把这件事拖到明年。
坐在御案前右侧上首的婺国君何却歧也认为应当赶在年前过去看看那两国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哪怕不能在首次会谈后就将自家将士接回来,好歹得些准信,也叫城外州镇上的军属们过个踏实年。
屋中包括季显容在内的众臣对此也都没有异议,很快起草了回函,令宫官送出宫去。
季显容看那宫官离去,又见婺国君再次跟母皇确认起此次出使会谈的人员安排,她也想过去看看,但看母皇的神情应该不会同意她亲自前往,于是转而提出让自己的太子詹事作为使者,跟婺国君一同前往。
季无殃答应了她的请求,让何却歧跟其她几位阁臣再把出使人员名单确认了一遍,又明确了这次会谈上要达成的几项约定。
等她们从徽音殿东书房告退离开时,昭国答复三边会谈的国书已经快马出城,往淮水南岸送去。
不过几日光景,这份国书就到了洛京上元府的议事厅中。
“今年初冬,果然被你说中了。”
厉媗这天正好坐在了屋中正北,于是第一个打开昭国的回函,看完后一边递给身旁的千光照,一边朝另一侧妊婋低声说道。
不久前她们答复昭国国书时,上元府众人对于昭国朝堂可能出现的反应有些不同的猜测,有人觉得那边会不同意在云梦泽召开会谈,再回信跟她们就会谈地点来回拉扯一番,这样一来二去,很有可能把会谈时间拖到明年开春。
也有人觉得昭国会希望先跟燕国做一次单独会谈,不欲宸国参与其中,或许也会就这个问题跟她们反复商讨,甚至可能不满于伏兆突然位列上元府决议人名单,而就此提出抗议等等。
但妊婋却觉得季无殃不会在这些方面跟她们来回纠缠耗费时间,她认为昭国在数月后终于决定答复她们的国书,是已经做好了谈判的各项准备,只要她们送去的回函秉持着友好协商的态度,那么季无殃势必会在过年前就派人跟她们有一次正式接触,也是为了给朝堂上下和各军将士以及民众们一个交代。
昭国最新发来的国书,在议事厅中众人手里传阅了一圈,最后才被妊婋从伏兆手里接过来,她看了几眼后,将国书合起来放在了所有人中间。
这段时间,大家已经习惯了议事厅里有十三个人在内共同议事了。
其实将伏兆拉进上元府来,是她们蓄谋已久的,早在妊婋从隽羽那里得知伏兆决议东征之后,就开始跟众人一起琢磨这件事了,直到不久前终于达成所愿。
她们曾为这件事议过许多次,还在正式提出这项计划后,像先前决定取消钱法时那样,在天枢台召开了一次民众群议集会,阐明了整个计划的目的及后续安排。
而伏兆本人却是直到半个月前,才从妊婋那里收到邀请。
当时群星和宸国使团于秋日里再次离开长安,准备为迎回伏兆以及两国后续恢复互通的事跟上元府斡旋一番,目的主要是为了给伏兆争取一个恰当的归国局面。
当时宸国太极宫对外的说辞一直是伏兆正在洛京出访,但若她被俘的真相遭到泄露,将会对伏兆在国中的威信产生极大影响,也不利于她在民众和周边邻国眼中的君主形象,隽羽就曾在群星再次出发前多次叮嘱,务必要上元府对此事给出一个让两国都能满意的补偿。
而这个“补偿”之策,上元府早在动手之前就已经设想好了。
在群星和使团第二次抵达洛京前,妊婋跟伏兆长谈了一次,提出以上元府的决议席位,作为对擅自邀她来洛京的补偿。
这个提议是伏兆没有料到的。
上元府邀请她参与燕国的内政决议,并向宸国全面开放燕国近年来研制的非军用技艺,同时也提出了一个在伏兆看来几乎微不足道的小要求,即希望宸国进一步收紧男民的活动范围,以确保这些民用技艺不落于歹人之手。
妊婋还说她可以和使团一起回长安,往后也能随时来洛京,尤其是有重大群议集会时,还要请她回来列席。
这份“补偿”比她原本设想的割让赔款来的要有份量得多,让她难以拒绝。
但伏兆也没有当即同意,只是就接下来的两国关系和永久停战的承诺跟妊婋谈了谈,又独自考虑了三日,直到宸国使团再次抵达洛京的前一天,她才跟上元府表示接受她们提出的席位邀请,并要求在随后与昭国的往来国书中体现出上元府的最新席位变动。
就在群星和使团抵达洛京的第二日,上元府正式发布了决议席位的变动公告。
为了表示对此事的重视,上元府里原本在各州忙碌的几位,包括在云梦泽跟灵极真人探轶古籍的苟婕,都在这天专程赶回了洛京。
几日后她们在答复昭国会谈的国书中加上了伏兆的签名印章,正好使团也带来了宸国的空白国书和伏兆的行玺,遂连同宸国国书一起发往建康。
当昭国同意在云梦泽召开三边会谈的国书抵达洛京时,伏兆和群星以及使团众人也跟上元府达成了部分协议,并做好了启程回长安的准备。
时节已入深秋。
伏兆这天骑在马上,与使团一起从西城门离开了洛京城,走到城外短亭时,她回头朝身后的城墙看了一眼。
洛京深秋的天格外高阔,不掺杂质的晴蓝穹顶下,伫立着旧世界的城墙,而那城墙上方此刻站着的,是新世界的开创者们。
上元府众人这天登上城墙目送宸国使团回长安,妊婋远远瞧见伏兆回头,笑着朝她挥了挥手,接着见伏兆也回了她一摆手,转头策马往西去了。
三日后,使团队伍抵达函谷关西侧的陕州城。
想到隽羽还在长安等她,伏兆跟群星等人说第二日过了关后不再做停留休整,直接快马回长安。
然而当使团第二天一早从函谷关的关城大门出来时,却见到宸国边防大营外旌旗招展,长安禁军朱雀卫带着全副宸王仪仗等候在此。
等她们走到近前,伏兆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隽羽披着一件青色斗篷,从仪仗后方大帐里走出,快步朝她这边迎来。
伏兆也跃下了马,上前两步拉过隽羽的手笑道:“天渐冷了,怎么还跑出这么远来接我?”
隽羽也笑着拍拍她的手:“在宫里等也是左右坐立难安,不如出来走走,也顺路看看东边几郡民情。”
伏兆点点头,今年缺了一季海盐,她听群星说各地盐价在秋日里曾有暴涨,幸而隽羽和九霄阁及时开盐仓应对,解决了这场民生问题,秋收结束后也派人到各州查看了情况,隽羽方才口中所说“东边几郡”指的是长安与函谷关之间郡府,这边一向对海盐依赖较重,经历过一场缺盐后,确实也有必要过来看看市井间的恢复情况。
见到隽羽亲自来接,伏兆也不提快马回长安的事了,只令大部仪仗队伍先行回去,自己则同隽羽和群星等使团众人和一小支朱雀卫到附近郡府看了看。
因冬日里还有要跟燕昭两国的一场三边会谈,她们也没在这边多做停留,几天之后就回到了长安。
燕国上元府的决议席位变动公告,早在伏兆离开洛京前就已经送到九霄阁了,等她终于回到长安,满朝文武皆已知道自家国君只身入虎穴走了一遭,如今谋了个决议席位回来,在国中声望日隆。
在这半年里代行君权的隽羽,也没有在伏兆归来后退回到阁相的位置,因伏兆先前的遗命已公诸于世,她回来后顺势改封隽羽为“储王”,仍留在钧仪殿里掌内政。
伏兆回到长安后十日,隽羽以“储王”的身份离开了长安,在一队朱雀军的护卫下前往云梦泽,代表宸国参加与燕昭两国的三边会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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