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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1章 雪絮雕章


    隽羽在小雪节气这天抵达了云梦泽西侧的兰台郡。


    这里是边郡,郡城外东侧是铁女寺军的兰台驻边大营,从兰台郡再往南三十里,则是铁女寺军驻边谛听营的所在地。


    这不是隽羽第一次来兰台郡,几年前她从蜀中巡视完回长安的路上,顺路来这里查边时,碰到了谛听营那名受伤的暗哨。


    那时候兰台驻边大营东侧,还是昭国的山南道,而今已被燕国收入囊中了。


    隽羽和前来参加会谈的使团众人这天午时进了城,在兰台郡官驿内安置完行李,大家简单用了一顿便餐后,隽羽请她们各自回屋歇着去了,只同几名朱雀军侍卫上马出城,往城外驻边大营来视察。


    这一年恰赶上是个寒冬,天冷得也比往年早,隽羽启程时,长安已经下过一场初雪了,她这日在一队驻边军的陪同下,来到国界附近,见到前方的芦苇荡,此刻已是一片雾凇沆砀。


    东边湖泽地带吹来的冷风,带着些潮润气息,虽不比长安冬日里的干燥冷风那样刮脸,却是另一种浸骨湿寒。


    越过前方的边界警戒区,就是云梦泽的中部蕲州,正是她们此次三边会谈的所在地。


    她们抵达兰台郡时,已听郡守说东边幽燕军驻边将领发了信来,说燕国参加会谈的使团已经到了,上元府来的是妊婋和苟婕,建康那边来的主使则是婺国君何却歧,也已经出发了,只是因路稍远,预计还要个五日才到。


    幽燕军那边来话说,这几日与宸昭边界都是开放状态,她们的使团随时可以过境前往蕲州,那边也知道她们大约就在这两天会到兰台郡,说如果隽羽想在兰台郡稍歇一二日再去也使得,冬日里路没那么好走,不必很赶时间。


    这时铁女寺军的驻边将领也拿着马鞭,指着东南边的一条路对隽羽说道:“殿下请看,那边往东的旧官道已经辟出来了,这几日虽冷,但还不算很潮,路不泥泞,也能走起些速度,往东一日就到蕲州城。”


    隽羽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条路原本是旧朝的一条官道,因后来分了国界渐渐荒废,这些年下来长了不少杂草,这次因她们要从这里前往蕲州,驻边大营队伍提前把这条路辟了出来,用马蹄将那些杂草反复踩踏平整后,又铺上了一层干土,以便车辆通行顺畅。


    隽羽看完点点头,说道:“大冷的天,为辟这路也是苦了你们。”


    那将领憨厚一笑:“都是应该的,不值什么。”


    她们一行人在国界附近看完,隽羽仍旧回到了兰台郡城中,看使团里的其她人歇过晌后精神饱满,也都说没觉着累,因此隽羽决定不在这里久留,明日就继续启程往蕲州去。


    在昭国使团抵达之前,她还有些话,需要提前跟妊婋讲明。


    她们抵达兰台郡时,天是阴沉的,隽羽还担心这两日会有冬雨使得路面不好走,幸而第二天一早起来,外面出了阳光,使团众人利落收拾完行李车马,在官驿用过早饭后就启程上路了。


    使团车队走了一整个白天,在这日夜幕刚刚降临时来到了蕲州城外。


    妊婋和苟婕早从幽燕军的驻边营地收到了鸮信,估摸着她们这时候能到,所以正在城头上往西边张望,果然不多时瞧见了车队的火把光亮,二人忙下了城墙,同一队将士出城迎接。


    因天色渐晚,大家没有在城外多寒暄,妊婋和苟婕很快把隽羽一行人请进了城,在她们提前收拾出来的官署安顿了车马行李。


    蕲州城里如今已肃清了男民,只有五千余名百姓在内,上元府来人到这边重新设立了府君和坊君,也没有另占民房,只在先前的官署里简单改造了一番,作为临时的落脚点。


    想着使团众人这一天大概为赶在天黑前后抵达,中途也没怎么休息,妊婋和苟婕在官署厨院里给她们预备了汤饼和酱肉小菜。


    隽羽等人白天确实没做停留,到这时候大家肚子也都空了,在赶了一天路的冬日夜晚,喝上一口热腾腾的骨汤,正好搪去一身寒气。


    等她们吃完消夜,妊婋和苟婕送她们回房休息,说今日也正好收到了昭国使团的消息,预计三日后抵达蕲州,所以这三天里就先请隽羽等人在蕲州歇歇,城中逛逛亦可。


    隽羽谢过了她们的招待,等其她人进屋后,她又转身出来问妊婋这两日是否有空,她有些话要在昭国使团抵达前跟妊婋谈一谈。


    妊婋以为是跟此次会谈有关的协议内容,说自己明日准备去看看会谈场地,有话跟苟婕说也是一样,隽羽却摇摇头:“与会谈有关,也与你有关,最好还是我们先单独聊聊。”


    苟婕看了妊婋一眼,会意说道:“那也行,明天我去看会谈场地,你们聊。”


    妊婋听隽羽方才这话,大致猜出了几分,于是点头对她道:“行,那你早点休息,我们明天聊。”


    隽羽目送她们离开后,转身回屋坐在灯下思量半晌,才起身洗漱更衣就寝。


    蕲州城靠近湖泽,冬日里比兰台郡还要湿冷些,隽羽第二天早上睁开眼时,屋中炭火的余温已经不太热了,她裹着被子坐起身醒了醒神,看窗外天色有些发阴,想起昨晚妊婋说这日没什么安排,可以多睡一会儿歇歇乏,但她往日里也不惯睡懒觉,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后,她还是决定起来到外面看看。


    这边院落里一片静悄悄的,使团其她人似乎都还在睡着,她往院中走了两步,忽听北边厢房传来关门的声音,不多时她见妊婋拎着个食盒从那边走过来,瞧见她站在院中,笑着跟她打了个招呼:“起得这么早呀?”


    隽羽也笑了一下:“习惯了。”


    妊婋没停脚,抬手邀请她往厨院用早饭,一边走一边跟她说厢房里的人这日也都醒得早,自己刚才是送饭去了。


    厢房里的人,是越陵王被俘的亲兵,这次被宸国使团带来蕲州,准备在会谈后交还给昭国使团。


    厨院旁边用餐的小厅此刻正空着,厅中间的炉架上,温着一锅粥和一笼肉馅蒸饼,旁边还有几小坛配粥的酱菜。


    妊婋说苟婕和几位使者已吃完出城去忙了,她们两个就在这边厅里各自盛了些吃食,对坐用完早饭,才提起隽羽昨日晚间说要谈的事。


    “你要说的事,是跟那些被俘的亲兵有关吗?”妊婋给她倒了一盏茶,从容问道,“早上我听她们几个说,曾有一个领队先被放回建康了,而且她们几个月前还在太极宫里,瞧见了一位昭国逃出来的宫官,就是你之前跟我说过的那个人吧?”


    隽羽见她这样问,也没绕弯子,承认道:“是,我放了一个认得她的人回建康,还给那边带了话,说了我们从那宫官口里得知的事,以及你的身世。”


    妊婋对此并不意外,只是微微笑了一下:“难怪,难怪建康那边拖了这么长时间,才答复我们的议和国书。”


    “当时局势未明,我必须要这样做。”隽羽神色坦然,“今天单独找你讲明,也只是为了避免你们因不知内情而无法确认昭国的态度,毕竟这时节天寒地冻的,大家应该也都不想耗在这里反复谈判。”


    妊婋看向隽羽,见她脸上并无歉意,她今日单独跟自己说这件事,也不是认为此举有错,只是说出实情,以避免她们看不穿昭国那边会因此事对燕国生出的顾虑。


    鉴于她们幽燕军当日突然在云梦泽反水并劫走伏兆,宸国上下跟着受了许多影响,九霄阁必定也是焦头烂额,此举是为了防止燕昭两国过早绕开宸国单独谈和,妊婋觉得隽羽这个反击其实也不算很过分。


    “这不是什么重大机密,我也从未刻意隐瞒过,说就说了吧,你提前赶来把事情讲明也好,后面的会谈我们这边就有数了。”妊婋说完又笑看向她,“当时得知伏兆被我带走,把你气坏了吧?”


    隽羽也笑答道:“气自然是气的,但我料你们应该有分寸。”


    “你是知道我们的,能不起战是最好,当然,互市平稳也很要紧。”妊婋端茶盏抿了一口。


    隽羽没有立即答言,而是也端起茶盏,出了会儿神。


    这次伏兆回到长安后,把自己在燕国这小半年来的所见所闻都细细说给她听了,关于中原各国接下来的局势走向,她们也都有了些新的想法。


    想完这些事,她抬头对妊婋笑道:“你说得没错。”


    二人拿手里的茶盏在桌子上方轻轻碰了一下,清脆的“叮”声在屋内回响了片刻。


    喝完茶后,妊婋又请她同往城墙上逛逛,说从她们这里,能看到来日会谈的场地。


    不多时,她们各自披上斗篷,走出官署,往东侧的城墙散步行来。


    这次她们的三边会谈地点虽然在蕲州,但场地并不在城池内,而是在城外与昭国的边界线旁边搭了一片暖帐。


    妊婋和隽羽这日登上城墙,在这边的立式窥天镜里瞧见了东边那片帐子,给三边使团分出了休息的区域,按照各自的方位围着中间的会谈大帐。


    据妊婋介绍,会谈场地已经搭好了,只是还有些帐中布置未完,大概还要个一两天的功夫。


    这天跟隽羽谈完话,妊婋还是出城往那边忙了大半日,此后的两天里,隽羽也不时登上城墙往那边眺望。


    直到第三日,她在城墙上看到会谈场地上的三边旗帜也竖起来了,这时忽听城下有人回来报信,说昭国使团将在明日抵达会谈地。


    第262章 万壑千岩


    三方使团在蕲州东侧会谈地聚首这日,空中飘起了细雪。


    因这次算是燕国做东,妊婋和苟婕在昭国使团抵达当晚,为众人张罗了一场接风宴。


    宴会上的大部分人都是初见,又是战后首次会谈,尚有许多土地和人质的纷争未决,因此席间气氛并不热烈,说起话来也都颇为严肃谨慎,整个宴厅大帐内弥漫着一股微妙的气息。


    这样的场面,妊婋和苟婕也料到了,但她们没有刻意做什么活跃场子的安排,就让这日的接风宴维持在这种耐人寻味的冷淡氛围当中,大家各自保留着略显生疏的会面礼节,也少些不必要的强颜欢笑。


    这日的接风宴没有进行太长时间,日未落时开场,天擦黑就结束了,三处帐群内的炭火也都烧暖了,妊婋说明日还有要事待谈,请大家早些进帐休息。


    会谈营地这一晚十分宁静,三处帐群外燃着几堆篝火,细小的雪花落在上面,“嘶嘶”化作一缕缕青烟。


    篝火堆里提前放好了充足的燃料,可以烧上整夜,直到东方破晓时分才纷纷燃尽,好似努力了一夜总算将天点亮,遂都忙不迭熄灭,各自沉睡去了。


    这日没再继续下雪,三处帐群内的使团众人用过早饭后,在距离巳时还有一刻钟左右时,陆续来到了位于营地正中央的会谈大帐内。


    首次会谈人数不多,燕国这边除了妊婋和苟婕外,还有一位记闻家,宸国这边是隽羽和群星连同一位阁相,还有一名外使司文吏,昭国来的主使是婺国君何却歧,副使是太子詹事,此外还有一位阁臣和一位史官。


    大家在这间大帐里分三边落座,位置并不拥挤,也不显疏离。


    因这次的战后会谈,主要是燕宸两国与昭国谈和,所以妊婋先请何却歧提出了昭国的条件。


    这些事自然是在使团出发前就已经确定好了的,何却歧将带来的文书给燕宸两边各递了一份。


    妊婋接在手里跟苟婕一起看去,里面主要是三项内容,首先是要求宸国归还鬾山矿脉和越陵王被俘亲兵,其次是要求燕国归还云梦泽三州和被俘的三万山南军将士,最后提出燕宸两国要对此次边境侵略行经付出相应的战后赔款。


    燕宸两边使团看完这份文书后,将纸张放到面前案上,大帐内登时安静下来,一声杂音不闻。


    片刻后,隽羽先开口了,语气平和而舒缓:“为表谈和诚意,我们这次已将越陵王的亲兵带来了,会谈过后即可请婺国君带她们回国。”


    她话音落下后,坐在她身边的群星用颇为严肃的态度接着说道:“鬾山矿脉男兵营在越陵王手下约束不力,时常有逃兵越境侵扰我国蜀中,在确保此地不会再出现这等乱象前,为了我国蜀中民众的安宁,我军将暂代管之,所出矿石可以通过互市向尔国低价输送,权作部分归还。”


    何却歧听她两个一张一弛地说完,没有当即表态,也没露出什么不忿之色,而是把目光转到了燕国这边,示意妊婋和苟婕随后表态。


    妊婋见状和颜悦色地说道:“山南军三万将士一定归还,只是北地天寒,今年又是个冷冬,千里跋涉归国也怕路上出什么闪失,所以我们想着等过了残冬,天气和暖了,再分批送她们南归,更加稳妥些。”


    “云梦泽三州也一定归还。”坐在妊婋身边的苟婕悠悠接话说道,“只是我们近日因机缘巧合,在北部山林里发现了一些珍贵古籍,对旧世典籍颇有些颠覆之处,于各国也都大有裨益,所以还想请昭国学家帮着我们一起看看,等研究完这事,这片地界保准完完整整还给你们。”


    说完这话,苟婕拿起她们事先备好的文书,也给宸昭两国各递了一份,上面写的是她们秋日里在云梦泽北部虎退林里,“意外”发现古墓铭室典籍的事。


    “虎退林”这个名字,是灵极真人给此地新起的,宸昭两边使团见那文书中称她们在铭室里取出了一版《归藏易》全文,除此之外还有大量楚巫铭文史籍和周边地区的民间诗歌。


    文书中简单介绍了《归藏易》内颠覆旧世礼教的部分内容,两边使团看过后都大为震撼,忙问此事可真。


    苟婕对此早有准备,又从身后搬出了一个匣子,里面放着她们从铭室内取出来的其中一块石片,拿到中间请两边使团众人过目。


    何却歧和隽羽都从大案后走出来细细看了一回,随后隽羽说她们国中也有博学的史家,可以前来协助解读古籍。


    苟婕拱手向她道了谢,又转头看向何却歧,说古籍中的大部分文字,她们能看得懂,但有些古楚文,解读起来却有难度,她们也在云梦泽一带细细问过了,听说有几位楚地出身的金石学家如今都在建康为官,她们之中应该有对古楚文颇有研究的,对于解读这些记载一定十分有助益。


    这件事出乎何却歧的预料,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匣中石片上清晰可见的刻字,那上面是苟婕方才说的她们能看懂的部分,何却歧对古文也有所涉猎,这些石片上的文字,她也看得明白。


    沉默半晌后,她开口说道:“此事重大,我须回都中禀明圣上,请学家前来一事,我也会尽力而为。”


    这话说完后,她马上又提出,此次会谈结束后,即便不能立刻带回山南军那三万战俘,也需要燕国这边提供她们安好的证明,以安抚国中盼望亲人归来的军属。


    妊婋当即同意道:“我可以请她们每人写一封家书送回去,有劳你们代为转交给家属。”


    这时苟婕把那匣子合上收了起来,何却歧和隽羽也回到了各自的大案后面坐下,准备继续商谈后续事宜。


    妊婋顺着方才的话,将接下来归还战俘的初步计划向何却歧明确了一遍,这次会谈后,她们会陆续收集家书,并在年前送往昭国,等到明年开春雪化后,分批送还将士们,直至夏初全部送归。


    随后她也将一份记录目前山南军各营将士所在地的文书交给了何却歧,因山南军将士人数过多,如今并没有全部聚在一处,而是分成了多达五十三处安置点,散落在燕国各州城池县镇当中。


    何却歧仔细看了看手中的文书,上面写明了目前燕国各地的安置人数,只是并没有按山南军原本的营队来划分,而是全部打散后重组安置的,分多地安置是为了减轻粮仓压力,打散重组也是为了避免她们与相熟战友串通潜逃,从文书上列出来的细则看,燕国方面在人质安危上确实没有撒谎,她们的将士目前只是被限制了一定范围的行动,并没有受到迫害或虐待。


    在明确了将士送归的安排后,妊婋也提出要昭国方面做出相应承诺,在明年开春后撤去登州外海的江淮水师舰队,以便她们恢复海上商路。


    这时昭国那位做副使的太子詹事发话了,称江淮水师会在山南军将士全部完好归国后,撤出缓冲海域,并在随后承接流求舰队向燕国输送造船木的任务。


    数月前流求岛淡水港被炸一事,妊婋也从隽羽那里听说了,这个消息来自南海国派往长安的潮姑大使,听她的意思,司砺英在闽东海峡跟季显容达成了新的协议,此后往北边的海上商路,流求舰队会跟闽东水师共同维护,而给燕国运送造船木的活,也顺势让给了闽东水师,再由闽东水师转给江淮水师护送北上。


    此刻听那副使提起承接运送造船木的事,果然跟那潮姑所言对上了,妊婋听完眉间微蹙,她们自家所产的北松木,在造船上确实不如流求的樟木和红桧,南海国的造船木对她们的军港仍然至关重要,季显容炸完淡水港,强行承接运送造船木的差事,算是精准捏住了燕国水师的造船命脉。


    她猜测司砺英大抵对她们自家研制新式船上武器并隐瞒藏私的事有些不满,也想靠收紧原料为来日迫使燕国开放技艺做些铺垫,加上南海国内部目前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兴建交趾湾的事上,所以对于季显容的这个要求也就正好顺水推舟了。


    妊婋想了想,随后浅浅对那副使笑了一下:“只要数目不短,谁来承运造船木,我们这边都没有异议。”


    接着她又从海上商路互通的事,把话题引到了燕宸两国商谈往来上,说这次的云梦泽纷争,就当作是不打不相识,大家如今既能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想必恢复互通也不是难事。


    这次会谈的首要主旨是“停战谈和”,隽羽在方才提出归还越陵王亲兵后,明确表示了宸国的休战态度,何却歧也随后称昭国从未有主动开战的念头,所以妊婋就她们两边的表态,提议在云梦泽为她两国设立互通要道,以确保云梦泽一带在她们归还后,仍然能够繁荣太平,而燕国和宸国对于云梦泽纷争的赔补,也可以通过商路让利来实现。


    何却歧听罢看向隽羽,缓缓说道:“吾皇也一直希望能与宸王捐弃前怨。”


    第263章 吾生如寄


    “当日燕国使团来建康时,我们就曾说过,愿意抛去旧皇室的亲缘关系,在礼制上与宸国齐平而论,只是未能得到宸王的回应,后来又生出诸般不虞之隙,实在是可惜。”


    何却歧说这话的时候,一直在看着隽羽,却见隽羽听完并没什么表情,也没有正面回应话中关于两国君王的关系,只是从容答说:“如今恢复互通,为时未晚。”


    这也算是一个表态了。


    妊婋也忙又趁机说和了两句,称希望明年春夏,两地可以在云梦泽一带有些互通进展,届时山南军将士陆续归国,云梦泽北部出土古籍的解读或许也已有了些成果,等到她们两地互市平稳下来,云梦泽三州亦可顺势归还了。


    目前宸昭两国的接壤地带,还在鬾山东侧,鉴于鬾山仍有归属争议尚未谈拢,地势上也不适合车马往来,若要恢复互通,最佳途径就在她们此刻脚下的蕲州。


    何却歧向燕宸两国索要赔款,也是算好了可以退一步通过互市的方式来弥补自家的损失,而她到此时也已经看出了燕宸两国对于云梦泽和鬾山的态度,因此没有在延后收回失地一事上反复交涉,而是以退为进地表示若宸国也有恢复互通之意,她们愿意予以充分配合,也说希望在燕国的见证下,共同维护中原平靖。


    隽羽也点点头,称愿用互市让利普惠民生,共促两地繁荣,以表弭兵止戈的诚意。


    这日会谈进行到午错时分,三方已初步达成了一些口头协约。


    燕国将在明年春夏正式送归山南军战俘,同时江淮水师在登州外海全面撤军,而在此之前,燕国还要先在年底向昭国提供山南军将士们的家书慰藉军属,同时何却歧也将在回到建康后尽力推动邀请金石学家赴虎退林解读古籍一事。


    而因云梦泽一战暂时中断的淮水两岸港口,也将在山南军将士们归国后恢复互通,燕国承诺会在物产上对昭国予以补偿。


    宸国这边则会在此次会谈结束后,交还被扣为人质的越陵王亲兵,随后着手筹备明年春夏与昭国互通的各项事宜,并在首批物产互通中,同样对昭国予以相应的让利赔补。


    就目前谈下来的进展,对比燕宸两国先前的行径,她们这日表现出来的诚意已经超出了何却歧的预期,但她也没有掉以轻心,因为大家在初次会谈上只是做了口头承诺,接下来她们还有大量的和约细则需要反复协商,也未必会十分顺畅。


    果然此后她们又就第一天的口头约定仔细商谈了数日,才终于在鹅毛覆野的大雪节气这日,将此次三边会谈的协约落成了文书,并正式盖印。


    此时离过年只剩下不到两个月了,各国年底事务都不少,大家也都没在蕲州久留,会谈结束后,昭国使团先行带着宸国归还的那队越陵王亲兵向东离去。


    隽羽和群星同使团众人则停留了两日,帮着妊婋她们一起整理了会谈场地的部分设施,才告辞往西回到兰台郡。


    等两边使团都离开后,妊婋和苟婕跟众人把会谈场地的暖帐和杂物收回蕲州城,才带着此次会谈的协约文书往洛京赶回。


    这一年的冬天实在是冷。


    雪下得也格外大。


    北上的途中,她们还顺路视察了洛京南边几州的田土,苟婕看完连声说今年这雪下得极好,明年必定又是个丰收之年。


    她们这一路顶着朔风,在冬至前赶回了洛京。


    上元府众人披着各式厚毛大氅出城来迎,见到文书后,齐贺了这次蕲州会谈的成果,接着跟她们说各地安置山南军将士的城池县镇,近日已都陆续将她们的家书送到了洛京,目前收集超半数,预计再有几天就能全部整理好,赶在腊月前送去南边。


    让山南军将士写下报平安的家书,是妊婋这次离开洛京前就跟上元府众人商量好的,果然回城时已有了些进展。


    此后的数日里,每天都有各地送来的家书,大家在上元府里跟一众坊君将这些家书整理了一番,确认所有被俘将士都送了信来,才相继打捆装箱。


    腊月初一这日,山南军三万将士的家书,被幽燕军边防大营通过淮水港口送到了淮南,昭国各地官府响应得也很迅速,在这一年的大年底下,三万余封家书如同雪花般散向企盼消息的各地军属家中。


    这些家书大部分是写给母亲和家中姊妹的,也有写给其她军中战友或旧日将领的。


    那些被俘的将士里,还有一小部分是嫖姚军借调过来助阵的,她们都是行乞孤儿出身,不少人跟自己素日交好的战友和将领一起被俘,听说要写家书,也不知应该写给谁,想来想去最后不约而同都写给了何去非。


    嫖姚府一共收到了三百来封家书。


    见此情形,何去非在正月里推掉了除太子府以外的所有年酒应酬,每天两眼一睁就是看信,在书房里一呆一整天。


    收到大家给她送来的家书,何去非感动难耐,经常看信看得眼泪汪汪。


    她就这样每天从早到晚地看,一方面是为了能尽快了解燕国那边的情况,另一方面是还得把这些家书中的内容汇总成奏疏,好赶在出正月的开年朝会前呈给圣上过目。


    到正月十五这天,何去非总算把这三百来封家书全都看完了,有些内容比较关键的,还被她挑出来看了两三遍。


    将士们在家书中基本都提到了自己所在的安置地点,有在洛京附近的,也有在燕北或河东一带的,虽然方位各不相同,但信中提到的日常待遇都是大同小异。


    将士们在安置地点的活动范围大致是所在城池和县镇内,并没有终日被拘在一处,平日里也需跟燕国民众一起劳作,这半年里,主要是秋收时节和秋收过后的粮仓搬运忙碌一些,其余时间都还算轻松。


    尤其今年冷得早,雪也大,燕国北部好些州城提前开始猫冬,她们也都跟着闲了下来。


    据说过去猫冬时,人们真的大部分时间都闭门不出,但如今燕国的新式猫冬,只是多在室内活动,从那些家书看,各地州镇上都有五花八门的嬉戏场所。


    说书楼、手艺会馆、奇巧社、书画阁、诗曲会、摔角场、射圃,幽州城外镇上甚至还有一座室内鞠场。


    除了这些室内活动,燕山一带也有冬猎,因这时节的雄兽皮毛最厚,拆下来的肉也易保存,因此常有结伴上山的队伍。


    各地安置点的山南军将士们,入冬以来也时常跟着当地民众一起参加活动,这些活动不仅未对她们设限,照管安置点的府君还鼓励她们多跟大家出去热闹,免得在屋里闷着没趣。


    看着那些家书中热烈谈讲燕国冬日盛况的话语,没有一个说过得不好的,何去非的心情分外复杂。


    既为部下在燕国安然无恙感到宽心,又对燕国此举的深意生出了些许忌惮。


    尤其是她在几封家书里读到了一些关于燕国新兴学说的见解,可知这些学说观念如今已经深入市井,并且迅速融入民众的日常大小活动当中。


    她又不由得想起了那个被她们从襄州河里救上岸后又坚持渡河回去的女人。


    而她自己也是去过燕国的,她深知那里的好处,足以动摇人心。


    何去非把那些家书整理好,提笔开始写奏疏,先是把那些家书中的内容概括了一番,随后请旨在明年迎这些被俘将士归国时对她们予以宽大免惩,并由兵部做好后续的慰问安抚。


    二月初一的建康宫朝会上,兵部也呈上了来年接回战俘的安排,其中的侧重点却与何去非不同,主要是关于在边地搭建临时营地用于隔离审查,以仔细甄别归国将士中被燕国策反的人。


    季无殃看完这些奏疏后思考了几日,在二月初五下发旨意,命何去非与兵部侍卿共同负责山南军将士的归国安置事宜。


    她们接旨后为这事筹备了月余,直到三月初十,朝中收到了燕国那边发来的消息,第一批归国将士已出发前往淮水北岸,请她们这边准备相应的接洽安排。


    何去非同兵部侍卿带上一队禁军往淮南港口赶来,在三月廿一接到了对岸归还来的第一批三千名将士。


    她们将这批将士安置在新营地里,何去非到营中慰问了一番,见众人神色皆颇为激动,提起在燕国的经历都说未受苛待,又连声感念督帅亲自来接。


    接下来的两个月多里,淮水港口每隔十到十五天,就有一批或三千或五千的山南军将士,被燕国送回。


    在此期间,何去非跟兵部来的众人分别加以慰问安抚和例行审查,得知将士们被俘期间,燕国并没有向她们询问任何昭国军情,兵部这才出具文书让她们分批归家。


    到最后一批将士在港口下船这日,前几批被送回来的将士已经陆续归家了,她们通过了兵部的辨谍审查,但何去非还是能从她们的言语神情中看出微妙的变化。


    看着最后一批将士朝营地方向走去,何去非神色凝重地往淮水上眺望了一眼,燕国的船已经开走了,河水还在滔滔不绝地向东流着。


    与此同时的淮水北岸上,妊婋正策马立在山坡上,看着自家的空船悠然返回,她举目往南望去,想象着那边此刻的忙碌景象。


    在对岸人眼中,她们如约送归了战俘,而在她眼中,她们顺利向南投放了三万颗待燃的火种。


    第264章 风销绛蜡


    “山南军三万将士已经全部顺利送归昭国了。”


    妊婋这天回到洛京,走进上元府的议事厅里,对众人笑道。


    坐在屋中正北侧的千光照笑着招呼她进来坐,随后将新拆出来的一封信放到众人中间:“江淮水师在登州外海的舰队也已经撤走了。”


    妊婋拿过一个蒲团,放到千光照旁边,坐下来后又朝另一边的伏兆扬了下头,就算是打招呼。


    伏兆是昨天到的,这次她还是留了隽羽在长安监国,自己则来洛京参加上元府关于各国协同解读楚墓古籍的重要议事。


    妊婋是最后一个到的,她坐下来后,主持议事的千光照先介绍了一下目前的古籍解读进展。


    自从去年秋天,灵极真人和千江阔等人,在玄微发现的云梦泽北部古墓群铭室里搬出了大量石刻铭文后,至今将近一年时间里,她们都在虎退林外村中馆驿内整理拓印,并誊录解读。


    《归藏易》的楚墓版本全文和逐句解读,也在今年正月里送到了洛京,随后上元府请皇城大学堂誊抄多份,分送至长安、建康、黔南矩州、滇南洱州、肃真部舒兰赫、漠北众部联合中心答尔罕,以及流求岛。


    伏兆是在收到这份解读后,决定再次回到洛京参加议事的。


    目前已公布的《归藏易》中,除了包含灵极真人先前从蜀墓竹简残片内解读出来的阴阳坤乾含义和孕育占卜外,还有星宿规律和一些“地天人感应”之类的内容,其中不少词句都颇为深奥,灵极真人目前的逐句解读还比较简略,她在这份初版解读后面也做了标注,称有待与各国学者共同做进一步的深入分析和解读。


    而在这一版的《归藏易》开头,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地方,那是一句警告后世的谶语,称此书沉眠于地下后,“阴阳自娠”也将彻底封藏于体内,世间会陷入长达数千年终始循环的动荡混乱,直至世人走过这段漫长的弯路之后有所醒悟,此书才会再次面世,而书名中的“归”字,即代表着终结循环的“回归”之意。


    但是此书为何会失传,以及这些石刻片被封存在那间铭室内的前因后果,书中并没有讲明,灵极真人认为这些事会在一同出土的古楚文石刻片上有相应记载,只是目前尚未完成解读。


    这日上元府众人聚在议事厅里,是要确定接下来在云梦泽北部各国学者的招待事宜,以及后续公布进展的各项安排。


    去年冬日里她们在云梦泽中部蕲州召开三边会谈的时候,苟婕跟昭国使团说了楚墓古籍的事,何却歧回到建康后,先将这个情况告诉给了季显容,随后由东宫与内阁协力推动此事,在今年第一批山南军将士开始归国时,建康派了三名楚地出身的金石学家,赶赴云梦泽查看古籍,去年会谈上隽羽称要派来协助的史学家,也在春日里抵达了虎退林。


    与此同时,洛京也先后给黔滇两国和肃真部以及漠北发了邀请,各方都很快给出了回应,皆称要在近期遣使前往云梦泽。


    这天上元府议事厅在座的众人,就云梦泽北部接下来的使团接待事宜议了半晌,确定完各项安排后,妊婋说想要过去看看那边的情况,顺便把今日议定的相关内容带过去。


    坐在她旁边的伏兆听罢想了想,也说要跟她一起去,议事厅中在座的其她人过去近一年里基本都交替着去过虎退林了,唯有她两个还没去过,伏兆自去年冬日里回到长安后,一直忙着整饬内政,妊婋也一直在筹备山南军将士送归的事,直到最近才终于得空。


    大家对此都无异议,只又就后续进展公布的事谈讲起来,还提起了云梦泽一带驻军换防的安排。


    如今云梦泽西侧还是铁女寺军和幽燕军各有几处驻边大营守着,上元府众人在幽燕军的部署上没有瞒着伏兆,鉴于她如今在两国军政上的特殊位置,自己防着自己似乎已经没有必要了,再加上出于减轻边防将士负担的考虑,妊婋先一步提出要在云梦泽西侧撤去半数幽燕军驻边人马回来休整,然后转头看向伏兆。


    伏兆见状想了想,随即点头说道:“等在虎退林看完,我直接从西边回蜀中视察,到时候也吩咐西侧大营撤走半数。”


    大家议完这些事后,妊婋和伏兆转天就带着文书上马出城,往南边云梦泽行来。


    她们来到虎退林东侧村落馆驿外这日,黔滇使团也正好抵达,黔南主使仍是刀婪,她与妊婋和伏兆也有日子未见了,一见面便热络上前打起招呼来,妊婋跟她说完话后,转头见滇南使团那边也来了个久违的熟悉面孔,大巫蒙雌屹亲自带领巫使来到云梦泽,还带来了许多大巫部族的珍贵典籍,用以比对出土石刻片上楚巫铭文的内容。


    因为《归藏易》中的“引坎”与大巫部族的孕育法如出一辙,蒙雌屹认为她们部族在上古时期与失传的楚巫一定有着不浅的渊源,是以对此格外重视。


    大家这日晚间在村外馆驿里简单聚了一席,第二天清早一同往虎退林赶来,在这边的林外营地见到了灵极真人和千江阔还有玄微等人,也有前不久从建康赶来的几位金石学家,以及长安来的史学家。


    如今那间铭室内的石刻片都已经搬运出来了,她们之所以还留在林外营地里,主要是为了就近研究和拓印铭室内的壁画。


    妊婋和伏兆在这里看了看她们的研究进展,听说那几位金石学家已开始解读石刻片上的古楚文,但部分文字含义还存在争议,后来与滇南使团探讨时,她们发现蒙雌屹带来的典籍对文刻解读颇有助益,也算是有了些新的突破。


    伏兆在虎退林了解完目前的进展,认为那些楚巫铭文正式得出解读版本,还得要些时间,随后又见妊婋开始安排边防驻军撤回休整的事,她也在这里告辞了妊婋等人,往西边回蜀中去吩咐撤军安排。


    这次伏兆从云梦泽前往蜀中,除了调整边防部署外,还有一个重要目的,即在这里推动国内制度的新一轮变革。


    在去年看过燕国的技艺发展并亲身体会过另一种制度后,她开始担忧国中目前保留的许多从旧朝延续下来的陋习,仍会促成门第僵化,从而使朝堂陷入内部倾轧,导致各方面技艺的停滞,并增加民间的发展不均。


    好在前些年为了逐步实施“嬗让制”,她已在各地进行了一轮革新,去年从洛京回到长安后,她将进一步革新作为宸国下个年度的重要方向,紧接着在年前连发敕令,加强对全国男民的收整和集中管控,同时增设孕育院,大力普及滇南传来的孕育方式。


    陇南孕育院这几年稳步发展,在民间也获得了不少支持,尽管此令发出后叫好者不绝,但也还是有许多人为了维护自家男儿表示抗议,伏兆对此也有所准备,拿出了自开国以来最为强硬的镇压手段,逮捕处死了十余名颇具煽动意味的抗议官员和学馆教谕。


    此后她又开始逐步收拢长安权贵们手中的田土和垄断产业,这些人当年都是跟她一起从蜀中打进长安的,正经是开国元老,当年她自封为王时,分赏了大量田土以及盐铁和织造等支柱产业的垄断控制权,养出了一帮钟鸣鼎食的新国权贵。


    而今她决意要将这些田土和产业逐步收回并还归民众,为了避免遭到激烈抵抗影响新政的推进,隽羽提出设立“枢政台”作为开国元老的议政院,再给这些权贵们加升爵位和财帛赏赐,让她们用手中的田土和产业来置换枢政台的荣誉席位,以实换虚。


    此刻以储王身份监国的隽羽,正在长安落实此事,而伏兆从云梦泽回到宸国,在边防大营发完撤军敕令后,又径直前往蜀中,准备在这里建立新的民众议政院和新式学馆,作为制度革新的先行地。


    蜀中是铁女寺军和整个宸国的发祥地,也不似长安那样权贵当道,世家与官场关系错综复杂,因此更适合作为试行新政的起点。


    为了促进革新举措的快速传播,蜀中新式学馆将引入包括嫄学在内的多个燕国学说,旨在让年轻一代民众尽快摆脱旧世道的孝道枷锁,避免被家族利益捆绑,以进一步瓦解垄断产业催生出来的地方门阀。


    伏兆也借着这件事,在蜀中各地微服私访了一段时间,过去总是隽羽代她来这里“巡狩”,也仅是官面上的视察,而今她去掉各种庞杂的仪仗侍卫,独自亲身感受了一回国内民情,深思与燕国民间的差异和改善之策。


    伏兆在蜀中一直忙碌到深秋时节,才北上回到长安,此时新设立的“枢政台”已经在隽羽的恩威并施下,完成了对开国勋贵们的初步收权。


    到年末时,宸国这一年的革新已有了不小的进展,进入腊月后,伏兆又收到了洛京上元府发来的议事邀请。


    邀请书中的议题第一项,就是楚巫铭文的最新解读进展。


    第265章 欷歔酹酒


    又是一年飘雪季。


    伏兆在这天午后轻车熟路地策马进了洛京城,回到晏安坊大院,推开自己那间套屋,登时一阵和煦气息扑面而来。


    这是知道她今日回来,屋内的暖流阀被提前打开了。


    她放下包袱,走到兰室水盆前,放温水洗完手,又洗了把脸。


    上元府众人这段时间都在城里城外忙着张罗分发年货,所以这次回来她也提前说过了,叫她们不必特地抽空出城迎她。


    她估摸着到自己进城这日,分发年货的事应该也差不多接近尾声了,上元府众人都会在一两日内陆续回城。


    果然就在她躺在摇椅上浅浅眯了一觉醒来时,听到院子里有人回来的声音。


    很快她的房门也响了,外面传来厉媗试图压低但依旧洪亮的声音:“回来了?还歇着呢吗?出来吃点东西不?咱们今天烤条大鹿腿!”


    这些年燕国北地鹿群日益庞大,每年秋冬供配季结束,都有大批雄鹿被分发到各地,作为民众秋冬进补的首选佳肴,她们通常在秋天里吃新鲜片烤的,余下的则冻起来慢慢吃,能一直吃到正月十五。


    因知这日有伏兆和其她几人忙完回城,留在城里的厉媗午后到地窖里扛了一条冻鹿腿出来,回来时瞧见伏兆的马在暖棚里,猜她进屋还得歇一会儿,于是自去敞厅里支烤炉,等那鹿腿架在炉边渐渐化开了,又有几人从城外回来,见大家开始点火,厉媗这才走过来喊伏兆。


    当她们走到敞厅门外时,就听到里面传出热闹的说话声,二人掀开厚门帘走进去,见大厅正中央摆着一个长条烤炉,炉子上面架着一条巨大的鹿腿,再上面是一个吸油烟的转轮,连着厅中两侧打开的悬窗。


    素罗刹跟陆娀正蹲在炉子两边控制火候,花豹子和杜婼站在鹿腿两头摇着旋转手柄,妊婋则端着一小盆油,拿刷子在鹿腿上来回仔细刷着,满屋里肉味飘香。


    在她们右手边,是圣人屠和鲜婞正在桌边调拌解腻的菜蔬和汤羹,旁边还摆了几小坛汾酒。


    看见伏兆跟厉媗走进来,众人抬头跟她们打了声招呼。


    伏兆在厅里环视一周,看来目前回到城里的,就是厅中这几位了。


    这时厉媗走到妊婋身边问千光照怎么没回来,伏兆听她们说话才知道,妊婋前段时间跟千光照一起到云梦泽三州分发年货,给那边民众送了不少北地雄鹿肉和煤炭等物,正赶上虎退林外灵极真人和一众学家们对铭室文刻的解读也有了些新进展,于是跟她们带着那些石刻片一起回到了洛京。


    因洛京城外太平观的观主极力邀请,灵极真人决定先往那边观里住两天,千光照也有日子没往那边去了,遂决定跟着师娘在城外盘桓两日,请妊婋同各国学家先带着那些石刻片回洛京,妊婋这日进城后送了几位学家在皇城预留出来的殿宇休息,又将那些石刻片运到大学堂殿内,才回到晏安坊大院。


    花豹子等人是这日从北边和东边县镇陆续回城的,有上午回来的,伏兆进院时都还在各自屋里补觉,也有在她之后回来的,而上元府里其她几位,大概要在明后两天陆续进城,其中最远回了一趟营州的萧娍和苟婕,昨日来信说已走到魏州了,预计会在后天傍晚进城。


    伏兆听她们说着话,站在边上看了一会儿烤鹿腿,忽然被妊婋用胳膊肘戳了一下,又被她塞了一小盆酱料在手上:“别在这儿傻愣着了,你也干点儿活。”说完朝鹿腿上比划道,“我刚刚刷完油的地方,你再刷层酱。”


    厉媗这时候已开始从旁边架子上取碗碟杯盏摆桌了,伏兆见大家都在忙着,自己干站着也没意思,于是从善如流地拿起盆里的刷子搅了搅酱,按妊婋说的那样,一点点刷起鹿腿来。


    她发现刷酱这活也不是那么容易,不能太厚不能太薄,更不能时厚时薄,所以还要反复涂抹均匀。


    肉一上了酱料,立刻又有阵阵香味飘出,大家其乐融融地在这里忙活了一阵,看烤得差不多了,杜婼和素罗刹操刀把最外面的一层肉,连肥带瘦地片了三大盘子下来,随后陆娀减了炭火,让剩余的内层肉继续架在火上自转慢烤。


    摆好肉菜后,众人随意落座,厉媗方才摆桌时,也筛出了几壶酒温在边上,想酌酒吃肉的就自己拿壶放在面前,除了汾酒外,桌上另外还有几样饮子和梅浆蜜茶。


    伏兆在饮品面前没有多做犹豫,这几年她的旧疾已经养好了,太极宫的国医也说冬日里饮些温酒无碍,于是她从桌上拿起一支汾酒自斟壶,在妊婋旁边坐了下来,看到妊婋碗碟前放着一杯紫苏饮子。


    席间吃到热闹处,花豹子跟妊婋问起了云梦泽的新进展,这些事在妊婋跟灵极真人她们回来的路上也听说了,过两日等人到齐,也是要跟大家说的,于是妊婋就把进展中最重要的发现之一,给她们讲了讲。


    最新的进展,主要是那些古楚文石刻片的破译解读,多亏了建康来的那几位金石学家,跟各国学者一起把古楚文的部分全部整理了出来。


    从目前她们解读到的内容看,这个墓群建成的年代,距离战国还有数百年,除了《归藏易》之外,其余石刻片上还有不少上古神话故事,以及一段诗歌中记载的中原母系部族兴衰史。


    在《归藏易》盛行的年代里,此书原本被称为《易书》,中原各地并无邦国之分,只由多个部族分治,定期轮流在各部地界商议要事,几大部族之间亦有物产互通和钱货交易。


    当时云梦泽一带的楚巫部族,主要以《易书》中提到的“阴阳自娠”孕育后代,仅有少部分人需要使用“引坎”法,从临近部族借配生子,若生下男儿则会将其祭地。


    其余部族中也有采用自娠法的,只是数量没有楚巫部族那样多,都是以祭司等主导部族事务的家族为主,而其余人还是普遍采用“引坎”法,唯有最底层的役民才会使用原始粗劣的方法孕育后代。


    那个时候的各地部族里,还有尊卑之分。


    上层是首领祭司家族,中间是普通民众,下面是底层役民。


    “阴阳自娠”在各部族中被视为创生力中的最高神迹,非普通人可以接触的,对于楚巫部族让大部分人以自娠孕育后代的做法,许多部族首领曾表示不满,她们认为神迹一旦遍布大众,就无法体现出首领祭司家族的优越之处,而她们也还需要足够多的底层役民来供养自身,因此对于楚巫部族关于“自娠法可传授”的说法加以打压。


    而对于楚巫部族以男婴祭地的做法,许多部族也常加以贬斥,认为这是对创生力的大不敬,男孩在她们部族中虽然不能担当要务,却也是尚堪一用的田力,而楚巫部族却称“男子引灾”,并将其彻底抹除,此举在其余部族看来十分冒犯,认为她们这是危言耸听。


    大部分人都不相信她们创造的生命能给自己带来什么了不得的灾难。


    直到后来各地遭遇了连年旱涝和地脉动荡,东边部族中有底层役民不堪重负,又为了自家男儿不在日益增多的祭祀中牺牲,于是反叛部族结伴出逃,其余部族也有役民闻声加入,并另寻了荒芜之地安家,为了尽快壮大自身,她们舍弃了《易书》中关于孕育间隙需隔三年的旧俗,拼了命为新部族诞育人口,使得部族人数迅速增长,男人也变得越来越多。


    她们将这些男人培养成战士,以抵抗旧部族的联合围剿,因她们忙着为新部族增添人口,于是只将自家男儿视为手中利刃。


    然而随着男人在新部族里获得重视,族中的权柄也悄然发生了转移,有人意识到局面似乎有些失控了,她们尝试仿照旧部族的做法限制男民掌权,却遭到了男民母亲的激烈抗议。


    此后新部族因内部矛盾分裂出几个小部族,其中开始出现提倡以父为尊的分支,从各地擄掠女人,又对其百般忌惮折辱,中原各地很快动荡起来。


    因后来分裂出来的部族生育失序,各地人口也逐渐失去平衡,几大旧部族相继被后生人口淹没。


    楚巫部族是最后一个消亡的,她们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个景象,在部族人数因动荡逐年衰减后,建造了这处墓群和旁边的铭室,将已被视为邪典的《易书》深埋其中,并另附了各地部族的相关记载。


    其中一张古楚文石刻片上,有一句肺腑之言,被几位金石学家译了出来:“愚者身执造化,必肇自囚之祸,后世须涉岖崎,千秋方悟明达。”


    她们似乎看到了世人即将走上的歧途,也预料到了这段弯路会陷入循环往复,甚至可能要走上数千年之久,但是她们相信总有归正之时,遂给《易书》更名为《归藏易》。


    厅中众人听完这段往事,皆沉默下来,想到最初从部族中出走的那些役民,厉媗皱眉道:“这么说来,我们都是叛徒的后代啊。”


    妊婋点点头,旋即又笑道:“没关系,叛徒里面,也有叛徒。”


    第266章 烟络横林


    炉子上自转慢烤的半条雄鹿腿,发出微弱的“滋滋”声,更衬得厅中格外安静。


    大家还在回味妊婋方才讲述的故事,心情多少都有些沉重。


    这时杜婼默默站起身,端起空盘子走到鹿腿前,又割下一层烤好的瘦肉,给众人面前的大盘里都分了些,边分边说道:“如今《归藏易》重见天日,咱们这不眼瞅着就要回到坦途了吗,这是可喜可贺的事。”


    众人听她这样说,却都没有立刻开心起来,想当初接管云梦泽三州时,她们毫不意外地遭到了部分女人为维护自家男儿发起的仇视抵抗,这样的人想必在燕国以外的地界上还有不少。


    显然回到光明坦途的路,并不是那么好走的。


    但大家还是顺着杜婼的话彼此勉励了几句,只是情绪仍然不甚高涨。


    不多时花豹子又想起这次解读石刻片,滇南蒙雌屹也出力不小,加上大巫部族如今还保留着《归藏易》中的“引坎”法,于是问到这消亡的楚巫部族跟滇南大巫部族究竟有什么渊源。


    蒙雌屹在妊婋她们去云梦泽分发年货时,就已经带着铭文抄本回滇南洱州去了,但她还是让先前跟她一起来的几位巫使留在虎退林外,协助她们继续解读那些古楚文。


    妊婋从那几位巫使处得知,古楚文的字形字意与滇南大巫部族的古文字有不少相通之处,她们随后又从一些讲述混乱年代的石刻片上推测出了当时的情况。


    楚巫部族中有一小部分人在战乱中跟其她人失去了联络,后来为生存向南迁移,就这样一路走到了滇南,并在古滇国安了家,后来她们之中有人成为了古滇国大祭司,为了纪念旧日部族,她取了楚巫的标记之一改为图腾,百年之后她的后代发展成了滇南大巫部族,人们为了守护新家园,将图腾融入兵器,制成了坤乾钺。


    然而由于楚巫部族的典籍在战乱中被焚毁,向南迁移的人们也在融入古滇国后失去了“自娠”的能力,但她们还是凭借旧日记忆,将“引坎”流传了下来,幸而滇南地处偏僻,远离中原纷乱,才得以保存至今。


    大家听到这里,连声说了几句“原来如此”,又听说蒙雌屹见此古籍后分外感慨,同时也认为“引坎”能够作为世人回归正源的过渡之法,眼下要紧的是逐步剔除掉那些仍在维护歧路的人们,厅中众人亦对此表示同意。


    而提到“自娠”的重启,她们又想起墓群里的其余墓室,不知能否对内中遗骸做些研究。


    当初灵极真人她们发现这处古墓群的时候,最外层石板上就明确写了,只有铭室可开,所以自打发现此地以来,她们都围绕着铭室搬运出来的石刻片和铭室内的壁画在研究。


    这次妊婋跟她们一同回来,除了带回那些石刻片外,也将铭室内四周墙上的壁画文字拓印临摹文稿带了回来。


    在研究这些石刻片的同时,千江阔与一众道长和皇城学子们用新片文石照着铭室内的石刻片仿刻了一版,还增加了仿刻版的年代和因由说明及当世解读,随后她们将这些仿刻石片放回铭室内,并将铭室重新封了起来,也把原来的石板放回了原处,又将上面的土重新填了起来。


    妊婋见众人提到继续挖掘的事,摇头说道:“老神仙说了,其余地方万不可动,我们离开时已经封完土了,林间标记布条也都撤了,道长们说今冬那一带还会有雪,等过段时间雪盖上去,明年开春后,挖掘痕迹全无矣。”


    厅中众人听完想了想,明白此举是为了有备无患,如果她们当世无法扭转局面,甚至遭到更加恶劣的反扑,那间铭室里至少还给后世留存了一份重要记载。


    这一晚众人在厅中连吃带聊地谈讲至夜半时分,第二天又下起雪来,大家正好歇了一日。


    直到第三天上午,灵极真人和千光照一行人从城外回到了洛京。


    就在她们进城后不久,从鲁东视察完赶回来的东方婙被众人迎进了城,到傍晚,苟婕和萧娍也踏着晚霞风尘仆仆地回到了晏安坊大院,至此时上元府众人终于到齐。


    眼看着年关将近,大家也没有多耽搁时间,在众人到齐后的转天,她们就在皇城神龙殿里,邀请参与云梦泽古籍解读的各国学家们进行了一次会谈。


    这间神龙殿过去是用来举行登基大典的,后来被改造成了学子们展示学术成果和辩论的场地之一,有时候也被上元府借来召开参会人数较多的重要会谈。


    这天来到神龙殿的除了上元府众人外,就是灵极真人和千江阔等一众道长,以及参与此次古籍探轶解读的学家,和协助整理文书的学子们,以及几位洛京报坊的采闻家,殿中落座者共是五十余人。


    这天会谈开始时,灵极真人先给大家讲述了云梦泽北部虎退林内墓群铭室发掘的整个过程,一直讲到前不久她们将铭室再度关闭,并将墓群所在地重新填土掩埋。


    随后才将铭室中出土的《归藏易》和楚巫铭文记载内容给大家概括了一遍,并称已同众人整理出一本文册,即日交与皇城大学堂批量印刷装订,并请各国学者将这些文册带回国中,并期望来日继续与各国学家一起在出土铭文上做更加细致详尽的研究和解读。


    各国学家使团是今年夏日里先后到的,原本也是定于年底归国,好向国中禀明进展,加上这半年来她们都各自往国中送过几次信,各国也都很快有国书送至洛京上元府,表示了对云梦泽墓群出土古籍的高度重视,所以她们也不会在洛京多做停留,这日会谈结束后再过几天,她们就要陆续归国了。


    神龙殿的这日会谈,也算是云梦泽古墓出土铭文解读进展的首次正式公布,在众人围坐的大殿中央,有一张铺了红绒布的台面,上面摆着几块颇具代表性的出土石刻片,从大家落座的位置望去,还能清楚瞧见那上面的石刻字。


    上元府众人在听完灵极真人的讲述后,分别就其中几个比较重要的内容向她们询问起来,包括前日妊婋她们在晏安坊大院厅里曾经谈过的楚巫部族与滇南大巫部族的历史关系,以及“自娠”的重启方式,还有蒙雌屹提出的以“引坎”作为过渡的可行性探讨等等。


    从目前已经整理出来的楚巫版《归藏易》解读来看,“自娠”是女人与生俱来的能力,只是受某些外部或内在失调的影响,此能力会陷入沉寂,按照书中的说法,要唤醒这项能力,也需要经历一段颇为漫长的复苏过程。


    但是由于书中所写的内容玄妙之处颇多,灵极真人认为她们还需要再谨慎研究一下书中和楚巫诗文里写的那些内容,再想办法确认此言是否属实。


    虽然“自娠”一事暂时还没有得到证实,但光是书中对于“阴阳”和“坤乾”以及各种卦象的解释,再加上灵极真人先前收藏的蜀墓出土竹简佐证,就足以颠覆历代旧朝千百年来所推崇的各种学说,这也是为什么建康方面会对此事十分看重,她们朝堂上下这些年也在琢磨着如何摆脱旧朝儒家对新朝的影响,但又对燕国兴起的新学说抱有一丝警惕心,而今楚地出土的古籍,记载了大量中原母系部族的神话和历史,或许能从中孕育出属于昭国的新学派。


    在所有石刻片解读完成之前,建康方面就已从几位金石学家的信件中得知了出土古籍的大致情况,并在随后发往洛京的国书中称,会在明年继续派学家前来协助古籍解读。


    虽然没提要将出土石刻片运回建康的事,但接下来昭国还要就归还云梦泽一事,与她们展开谈判,势必会提到那些出土物的归属问题。


    而此次楚墓出土的这些石刻片,不同于寻常古物,上元府内部的共识是,不能为了藏私而推拒昭国的研究,她们希望中原及周边各国都能充分了解《归藏易》的内容和那些铭文记载的母系部族兴衰史,所以在上元府众人看来,这些出土物应当由各国共同守护。


    上元府在这日会谈上就这些石刻片的所属问题向所有人表明了立场和态度,各国学者团也纷纷表示赞同,只有昭国那几位金石学家沉默着,没有做出任何表示。


    妊婋看在眼里,对这样的情形并不意外,她们在没有得到建康那边明确旨意的情况下,确实不方便在这里直接给出回应。


    这天的会谈也不是需要签订协约的严肃场合,大家都十分默契地没有进一步要求那几位金石学家当场表态,而是就接下来共同解读古籍的安排谈讲起来。


    这日会谈结束后,上元府在皇城内和城中都安排了宴席,目前她们在云梦泽的重大发现,也已经向燕国民众发布了相关公告,这日既算是一次全城同庆,也算是为各国学家们举办送行宴。


    这天宴席结束后,各国学家陆续告辞灵极真人和上元府众人,在大家的欢送下踏上了归国之路。


    昭国几位金石学家是最后离开的,启程这天晴空万里,地上的积雪却还未化,妊婋跟圣人屠一起送她们出了洛京南城门,又在城门外站了片刻,一直目送她们的车马队伍消失在蓝天与白雪皑皑的间隙当中。


    第267章 危亭孤啸


    腊月十八,四九天,建康城里这日午后又飘起了一阵绵软细雪。


    这一冬虽不像去年那样冷,但雪也下得颇为厚实,进入腊月后,建康一带断断续续落雪,时下时停,风却不大,安安静静地给昭国都城内外铺了一层绒毯。


    从燕国归来的几位金石学家,在这天被一队嫖姚军护送进城,一行人骑在马上,冒着热气往建康宫的方向行来。


    她们走的这条街上行人不多,铺面也都关着,一眼望去稍显寂寥。


    建康官场自大昭开国以来,定为每年腊月十八封官印放年假,一直放到正月十八,而今年因雪来得早,圣上下旨赐百官各业提前歇冬,各地衙门腊月十五就陆续开始封官印了。


    每年休年假期间,官府衙门也不是全没了人,部分重要机构仍需有人值守,大家通常早在十一月就已排定了轮值,按照吏部规定,年假期间每人轮值总共不可超过七天,各衙门里按照大家的实际情况自行安排。


    家在城外离得远的,要么先轮完值再休年假,一直休到正月十八回来,要么先休了假,正月里提早回来,而家在建康的,则通常选择在中段轮值,尤其从除夕到大年初三这几天,衙门轮值的人还能得宫中年赏,大家也都乐得讨个彩头,因此不少衙门里都商量好大家每年轮流在这几天当班领赏。


    在这时节,商铺百业都会跟衙门看齐,大部分也都从腊月十八开始休年假,有些铺子会休满一整个月,有些铺子掌柜则会多付些工钱请人轮班看店,毕竟过年时人都闲着,生意也好做,就算付五倍工钱,也还有得赚。


    过年期间还开着门的,一般都是卖酒菜或糕点的正店,承接大小席面,给串门拜年的人们提供各式各样的精致礼盒,要么是兜售窗花纸和爆竹彩灯的小店。


    而今日进城一行人走的这条街,之所以显得有些寂寥,是因为此街两头坐落着两处衙门,临街的多是替人写状或卖契纸的铺子和刻章店,还有专门兑换官银的钱庄,在这时节都跟着衙门一起休假,门口皆贴着喜庆的大红纸张,上书着“官封印,肆休业,正月十八日开”,或是“喜迎新禧,歇业一月”等字。


    在她们顺着这条寂静街道往建康宫走的路上,不时能听到远处坊间传来女孩们打雪仗的嬉戏声,隐约还伴随着烤栗子和炒瓜子的叫卖声。


    等转出这条街,她们又经过一片民房后墙,许多人家的腊味和年糕都差不多做完了,赶腊月十八这天在家中打扫内屋和院落,从街上远远望去,能瞧见不少覆雪屋檐下挂着一排腊味,红的腊肉腊肠,还有闪着银光的腊鱼。


    进城后的这一路上,她们虽没见到几个人,但也感受到了浓浓的年味。


    接着往前走,又是两片官衙坊中间的大街,等走出来再一转弯,就是建康宫西侧宫门了。


    因知道她们进了城,此刻宫门口正有一队宫人撑伞等候。


    几位金石学家在宫门外下了马,其中几名宫官上前为她们撑伞,簇拥着她们走进宫门内,护送她们进城的那队嫖姚军侍卫目送她们走远后,才往旁边的禁军值房等消息。


    此刻的建康宫里,黄瓦红墙上皆盖着一层亮荧荧的白雪,几位金石学家得到了宫中乘轿的额外恩赏,走进宫门后坐上了在此等候的暖轿,前往徽音殿面圣。


    不多时,几乘暖轿在徽音门落了地,几位金石学家跟着引路的宫人来到西配殿外,在廊下等候了片刻,才见内中有宫官走出来传她们入内觐见。


    几人低着头跟随宫官走进殿内,转过两道屏风,才瞧见殿中的龙椅脚踏,屋内厚地毯上还散落着许多镂雕锦墩,被华贵袍边遮着,露出一双双绣样精致的靴面。


    她们一直没有抬头,只看着前面宫官的脚步向两侧退开,她们立即俯身,向前面的紫檀脚踏跪拜行礼,口中说着:“恭请吾皇圣安。”


    直到听见头顶传来一句温和的“平身吧,赐座”,她们才缓缓起身,退到右侧,在宫人搬来的锦墩上坐下,到这时她们才看清屋中落座的其她人。


    龙椅左手边有一张紫檀大椅,上面坐着太子季显容,另一侧是张太师椅,上面是婺国君何却歧,而其余坐在锦墩上的,则都是内阁要员,另外还有掌管宗室事务的宗正卿和礼部尚书,似乎是正在这里回禀过年期间各项典仪的筹备进展。


    在她们几人落座后,季无殃才再次开口,说她们此去北国辛苦了,又叫她们把云梦泽北部墓群的研究进展和洛京的情况都细细说来。


    其实这些事她们早在回到昭国境内后,就在沿途军驿中写进了奏疏里,先一步送回了建康,但奏疏中篇幅到底有限,她们也在路上将来日面圣要回的话都准备好了,此刻见问,便从当日抵达云梦泽开始说起。


    《归藏易》的内容,殿中众人多多少少已经知道了,对于其中颇具颠覆的阴阳新解,大家也很感兴趣,所以当日何却歧从云梦泽参加完三边会谈回来后,才能顺利地推动众人同意参与古籍解读,还亲自拜访并举荐了这几位金石学家前往。


    大家都期盼着这些古籍能够带来更多新的学术流派,以冲淡旧朝儒家礼教在民间根深蒂固的影响。


    但是几位金石学家在讲完《归藏易》的内容解读后,又细述起铭室内古楚文石刻片上的中原母系部族兴衰史,殿中众人的神情开始发生了些许变化。


    季显容这时也注意到了,在听完母系部族分治时代因出逃役民培养男儿成为战士进而酿成大祸,殿中坐着的几位阁臣脸色明显难看起来。


    那几个阁臣之所以会露出这样的神色,说起来还要追溯到鬾山矿脉被占一事上。


    因越陵王错信族亲,致使矿山男兵营阵前哗变,季无殃下旨彻查官场上的亲族关系,许多恩荫入仕的男官被查出资历造假,尸位素餐者甚众,接连遭到革职逮捕,其中还有被族中侄男牵连的阁臣引咎辞职。


    而此刻殿中有几位阁臣,家中也有或读书或习武的男儿,原本都想着来日能借母姊妹的光走上仕途,但那些男官被清除之后,季无殃再下旨意,禁止男子恩荫入仕,前不久又进一步取消了男子参加科举和武举的资格,大有要将所有男民赶回田间地头的架势。


    那几位阁臣中也有上表请圣上三思的,称自本朝开国以来,朝堂及地方官场上的男官数量一减再减,大部分衙门里男官所剩不过一二成,如今再一禁止,来日官场上彻底没了男人,她们称此等不平恐怕会引发民怨。


    季无殃没有理会,那些奏疏连朱批都没加,就原样打了回去,她们见状却越挫越勇,还想趁这日再度旁敲侧击地进言劝谏一番。


    然而方才在殿中听那几位金石学家讲完古籍中的故事,她们立刻联想到自家为因鬾山之失后遭打压的男官男民维护说话的事,一个个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了。


    “男人也是我们的孩子,也能成为守护我们的利剑。”她们在奏疏中如是写道,正如千百年前那些出逃的役民心中所想。


    季显容的目光冷冷扫过殿中所有人,最后又停在了那几个神色不安的阁臣脸上。


    千百年前那些役民因无前车之鉴,并不知道自己开启了什么样的灾难,而如今的她们都是从旧朝亲身经历过来的,深知拔去那些反刺己身的利剑有多艰难,等到血雨腥风过去后,还能抱着这样大度包容的念头,就不是仁慈,而是愚蠢了。


    “此次发现确实不小,几位爱卿功不可没。”季无殃听完她们的回禀,没有露出什么讶异之色,只是语调平和地称赞了她们几句,又赐下年赏,让她们早些回家中休息。


    等那几位金石学家告退后,季无殃让殿中众人继续把过年期间的各项典仪安排回禀完,才令婺国君在开年后牵头筹备接下来与燕宸两国关于领土归还的谈判事宜,并继续向洛京派遣史学家参与古籍的进一步解读与研究。


    至于下坐众阁臣中那几个神色不佳的,她也看在眼里,却并没说什么,只让大家安生过年,其余事开年再说。


    一众阁臣心思各异,见圣上没有就那几位金石学家所说的事让她们各自发表看法,于是都暗自盘算着来年朝政变化的应对之策。


    季显容在众人散去后,陪着母皇在宫中用过晚膳,因第二日一早还有年前的巡视要务,因此没有留在宫中,而是回到了自己在宫外的太子府。


    回府的路上,她反复回想那几位金石学家这日说的故事,不时抬头看向城中民坊内陆续亮起的灯光。


    纵然酿成祸端的毫无疑问是那些叛出部族的底层役民,但当初又是什么迫使她们出走的呢?


    她慢慢策马回到府上,走到自己平日里起坐的书房,在这里侍立的执事们和往常一样,正要向她行礼询问点什么茶,却被她上前一步抬手拦住了。


    “不必伺候,我自己来。”她说,“你们歇着去吧。”


    第268章 倾厦而醒


    这年冬日的建康城,和往年一样平静祥和。


    年前圣上下旨,为了减轻役卒负担和官场应酬靡费,过年期间的各项典礼仪仗和庆典活动较之往年减去了三成,但相应的年赏却并没减,反而比去年还多了些。


    前些年官场上的人们虽然除去值守天数都有二十多天的年假,但这其中还掺着许多皇宫内外各种辞岁迎春的大典,以及各家高官侯爵世家请吃年酒的应酬,也够累人的,今年减掉这三成庆典,让众人感觉到明显轻快了不少,终于有时间偷闲,真正好好休息一番。


    季显容的太子府这一年也十分低调,只在年前请了一场辞岁宴,邀了些宗室和高官,随后的大年初一,她同百官一起在宫中参加了元旦宫宴,也没再回府另请,对外称愿为朝堂正风气,减少铺张奢靡,其她宗室侯爵一听这话,虽不知此番宣扬节俭的用意,但也都审时度势地跟着减少了自家年酒的宴席数量和排场。


    大年初五这日,何去非登门给季显容拜年,与她一同来的,还有一位部下,原先在嫖姚军做领队,后来被借调到山南军,在云梦泽被幽燕军俘获,在燕国住了将近一年,才跟其她人一起归国,回来后她仍旧被调回嫖姚军,如今已升四品都尉,这天何去非请她一起来太子府做客,也是因为季显容想再多了解一下燕国的情况,正好这都尉过年期间就住在嫖姚府,何去非就请她再给季显容详细讲讲自己的经历和见闻。


    每年过年的时候,何去非府上都格外热闹,她部下不少乞儿出身的将士,虽然如今自家都有了宅子,但还是习惯像当初被她四处搜罗来时那样,亲亲热热地聚在一处嬉戏叙旧。


    何去非也是个爱热闹的,所以每年都邀她们回来团聚,嫖姚府里过年那几天总是笙歌鼎沸,直到初五日大家陆续出门拜年,府中才安静下来。


    季显容这天知道何去非要来,没有另外安排出门,也没接待别人,上午独自在府中后院练武场上打了一套拳,午后又在书房里看了一会儿书,才听到外面通传说“何督帅到了”。


    等季显容往前院走来时,何去非和那位部下都尉已经坐在西堂屋里吃茶候着了,二人才刚抿了两口茶,就听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见到一个身穿冬蟒袍的挺拔身影走进了堂屋。


    见是太子驾到,那都尉赶忙站起身要行礼,却被季显容拦道:“不可拘束见外,在我这儿就跟在你们府里一样。”


    嫖姚府,那可是出了名的“没规矩”,先时婺国君偶然去了,见到里面管家执事没大没小的,还要说上两句,但这是何去非的地盘,她又一向护短,不许母亲动她府里的人,何却歧拗不过她,又见南府上下一干人只是礼数上有些欠缺,但平日里办起事来还是十分可靠的,也都把何去非看得极重,并没有因“失了规矩”而影响何去非的日常起居,府上氛围也一直颇有活力,何却歧想这或许是军中的习惯,时间长了就不大管了,平日里她也很少往南府里去,有什么事都是叫女儿到她的北府来见。


    有时候听外面的一些宗亲侯爵世家说起嫖姚府“没规矩”,何却歧只是摇头说一句:“年轻人自有年轻人的道理,我们看不惯就少看,由她们去吧”。


    尽管此刻季显容说着“跟在嫖姚府一样”,但到底是头一次来太子府,那都尉也还是不敢放肆,只跟在何去非身后,随季显容往后院走去。


    她们一路上转过两三道回廊,来到季显容冬日起坐的暖阁里,季显容也没叫执事们进屋随侍,只让何去非自家到架子上选茶来烹。


    季显容走到西窗下榻边,一边让那都尉坐,一边笑指着榻桌上摆的多人双陆棋:“听说你们府上和军中都好玩这个,我这里也备了,但是平常在府里玩,她们总让着我,实在没意思,今日你两个来了,陪我玩几局是正经,也看看我水平到底如何。”


    何去非一手抱着两个茶罐子,另一只手端着一碟茶具走过来笑道:“输了可别说我们嫖姚军欺负当朝太子。”


    季显容哈哈大笑起来:“我是这么容易就被欺负的?”


    那都尉到此时也没有刚进府那样拘谨了,坐下来整理棋盘分棋具,季显容跟何去非对坐,一个摆弄茶炉,一个取茶叶研磨,很快,茶烹得了,棋盘也整理好了。


    她三人一边吃茶一边玩着,闲聊时就提起了燕国的事来。


    那都尉知道季显容想再多了解一些燕国的情况,于是自然而然地顺着这个话头,讲起了自己去年的经历。


    这名都尉当初被俘后,先是被安置在洛京南部的一座村庄里,秋日里跟一批人被带去了河东,开春又转到幽州住了两个月,直到春末启程往淮水港口归国。


    在一众被俘将士里,她待过的燕国城镇乡村算是比较多的,所以何去非今日才请了她来给季显容讲讲燕国各地情况。


    那都尉说她在燕国住过的几个地方食宿待遇上相差不大,秋日里大部分被俘将士都被迁到了河东几个州,因为那里紧邻煤炭大矿,在额外为她们这些突然增加的临时人口调配冬日用炭时,可以减少运输距离和人力。


    季显容摩挲着骰子,想河东必定也有不少大型粮仓,才能在冬日里承接这么多人,但她没有打断那都尉的话,继续听她说自己在河东曾经见过来慰问战俘的杜婼,说杜婼为人亲和,让她们写家书送回南边,又劝她们莫要想家,说等天气和暖了就送她们回去。


    那都尉说杜婼到她们营地住了几日,问她们吃住可还习惯,还跟她们中的几位将领比划了几招试试身手,连她也跟杜婼摔过角,因是友好比试,所以未分输赢。


    后来开春她们跟另外几个营地又被迁去幽州就食,她们还在山脚下远远瞧见了豹子寨的寨旗,听说那里是幽燕军的发祥地,只是她们当时住在幽州城外镇上,没能上山去看那寨子里是什么样。


    她住在幽州时,还见到了上元府里的另一位,听人都叫她“豹大姐”,知道这位就是豹子寨最初那位当家人了。


    她说自己跟花豹子同席吃过饭,虽然这位豹大姐没有杜婼那样朴实和气,但也是个洒脱直率之人,说起话来气势如虹,确实很有山大王的派头。


    季显容听到这里觉得她的经历也挺传奇,身为战俘,跟邻国的领袖人物又是摔角又是同席吃饭的,几乎有些难以想象。


    “她们有向你询问我国的情况吗?”季显容问。


    归国审查时,那都尉也被问到过这个问题,尤其是上元府那两位,她如实说了杜婼完全没问昭国的事,连她们出身何处以及家中境况之类的攀谈都没有过,只说她们写完家书,自有昭国那边的人帮她们送达。


    但花豹子在跟她们吃饭时,曾说过昭国民众必没有燕国这样自在,还问她是也不是,那都尉当时很警惕,答说不会透露任何国中情况。


    花豹子看她这个态度,也没在意,只是摆手说道:“我不用问也知道,你们那里肯定跟旧朝时差不了多少。”


    那都尉闻言有心辩白,但又怕对方是在以此套话,于是只说:“吾皇与太子皆非旧朝愚帝可比,国中境况自然也比旧朝时好上十倍不止。”


    花豹子听了这话却没有反驳,而是点头说道:“我知道你们季皇跟太子都是好样的,但谁能担保代代都是好样的?但凡往后出了那么一两个不怎么样的,举国都跟着受罪,这在历史上也有过不少先例了。”


    那都尉说完这段对话,小心翼翼地看向季显容,见她似乎并未感到冒犯,只是神色如常地走完几步棋,说了一句:“史上确实有过许多先例。”


    花豹子这话,若放在从前,季显容必定会狠狠驳斥两句,虽然昭国的皇位也和旧朝一样以血脉相传,但为了确保继位人选的才干,季显容也同母皇私下议过,要从宗室中择选优秀女童加以培养,避免亲生血脉一支过于单薄,以致后嗣负担繁重,这样的做法,必定要比旧朝帝王从几个都不怎么样的男儿里硬选一个继位,要来的更加稳妥。


    然而在听完那几个金石学家讲述的母系部族兴衰史后,她又问她们要来了相关的誊抄文稿,过年这段日子闲下来,她翻来覆去地看书,许多想法也发生了改变。


    尤其是回想起当日殿中那几位神色不安的阁臣,即使在女人当道的时候,仍有数不清的女人想方设法为自家男儿谋利,往后的皇权继位者中旦有一人行差踏错,大厦倾颓也不过一两代人光景,到时候又是一场万劫不复。


    但这些话,季显容没有当着她二人说出来,只是让那都尉再多说些燕国见闻,三人直玩到傍晚,才出屋子到花厅里用晚膳。


    此后的数日闲暇时光里,季显容闭门谢客,在府中书房里查看归国战俘审查记录中,有关燕国世情的内容。


    直到正月十八日开朝,她才终于出府,来到东宫开印放赏,随后同内阁一起筹备二月初一开年朝会的各项事宜。


    众人忙碌了十余天后,就在开年朝会前一日,建康宫忽然收到急报,江淮两道多地因取消男子文武科举资格爆发聚众抗议。


    第269章 寸纸关河


    建康宫的开年朝会,在二月初一日如期举行。


    为了表示对江淮等地聚众抗议事件的高度重视,开年朝会精简了迎新春的庆贺礼乐和后面的赐宴,整个朝会的时长也因此缩减了一半,只按照事先筹备好的顺序宣布了新年度的重要政令、三品及以上关键职司的人事调动,以及各部拟订好的新规。


    朝会结束后,季显容和内阁众人很快来到徽音殿的东书房,送江淮各地最新发回来的奏报,并确定应对措施。


    这次的聚众抗议规模不小,从正月开始,陆续覆盖了江淮两道和山南道东部共十一个州县,皆是因为去年腊月里出台的那项禁止男民参加科举的政令,而今年春季正是新一年度文武初试登名的日子,这一政令让为此筹备了至少两年的地方男民断绝了入仕或入军的前程。


    部分州县有男民写了联名万言书,并于正月十八日官府开印当天,在府衙门前聚众高喊,要求朝廷在二月初一的开年朝会上撤销此项政令。


    州城里的抗议队伍因府衙外围有巡检司和城防军护卫维持秩序,还算比较克制,而县乡里针对武举的抗议则更加激烈,甚至出现部分地区乡间男民宣扬罢田,甚至聚众阻挠附近村庄为春耕清理沟渠和浸种等农务,企图以此迫使朝廷妥协让步。


    建康宫很快就此事向江淮各州传下圣谕,称朝廷官员和军队将士须择才识明达者任之,此番抗议将男民的躁急忿戾展露无遗,更印证了此前政令的必要性,圣谕末尾令各地州巡检司不遗余力抓捕镇压抗议人群。


    在圣谕之后抵达各州的,还有负责镇压民乱的江南军和嫖姚军队伍。


    然而就在她们于二月初十日前后陆续开往各地时,许多州县乡的抗议男民先一步遭到了民间不明势力的袭击。


    因朝廷面对此次抗议态度强硬,部分州县聚集的男民非但没有退散,反而愈演愈烈,有男民试图冲击官府衙门,或从街道劫持人质,但很快被人出手击杀,甚至被突袭斩首。


    各地衙门目前得到的敕令是逮捕抗旨乱民,只有面对持械反抗时才可诛杀,但在混乱时突然冒出的这股不明势力,冲进抗议人群不由分说见男就杀,斩杀手法极其利落,杀完人后迅速撤离,明显是经验丰富,且有备而来。


    镇压民乱的队伍赶到各地时,已有不少抗议男民被不明突袭吓退,府衙在随后的清剿中也收集了一些有关这股不明势力的情况,直到二月十五,有援镇压民乱的嫖姚军领队得到消息,称在江南东道洪州府抓获了一名斩杀抗议男民的不明人士,那领队就近赶过去查看,却在监押班房中瞧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竟是自己在嫖姚军的旧日战友。


    几天后,得知此事的何去非匆匆赶到洪州,果然在牢房里见到了她曾经的部下。


    此人也是先前在云梦泽被俘的将士之一,去年夏天才从燕国回来,因在兵部审查中说了燕国的好话,被认定有潜在变节倾向,遂没能回到军队,领完恤金就回家去了,何去非记得她正是洪州人。


    去年春夏从燕国送归的三万被俘将士,在经过兵部三轮审查后,仅有一万人被重编后回到了军队,而其余两万人则都因不同程度的“亲燕”态度或言论被发还原籍,有些被认定变节倾向比较严重的,还需要定期到所在地府衙报到,听讲朝中宣文,而其余情况不太严重的,也不能再担任跟衙门或军队有关的编外职司,家中有地的就回家种地,要么用恤金当本钱做些买卖谋生。


    何去非曾有心要为被遣散的那两万人争取缓期重审,但涉及到军队的忠诚问题,她不好表现得过于袒护,加上朝中发放的恤金颇为丰厚,对于归国战俘来说也不算苛待了。


    后来何去非也曾派人去看望过没能回到军中的那些人,见她们有的去了武馆授班,有的赁店面做起了生意,有的回乡种田,甚至还有的出家做了道士。


    总之没听说有人回乡后过得穷困潦倒,也没听说有人聚集起来反对朝廷,这才叫何去非稍感安心了些。


    然而当她这天在洪州大牢里见到面前这位曾经被俘后归国还乡的部下,才惊觉当初被遣散的那两万人,还是在暗中保持着联络,甚至可能自发成立了什么地下组织。


    显然此次袭击抗议男民的不明势力,都是由这些归国将士组成的,而近日各地府衙事后调查也皆称从被害者的刀口来看,这些人的斩杀手法与军队十分近似。


    何去非认为此事不小,遂将这名部下从洪州大牢里提出来带回了建康,在她回到建康后没两天,又有前去淮南协助平乱的将领捉拿了两个在乡间擅自斩杀男民的不明人士,等送至建康禁军指挥府羁司,何去非三两句话一问,果然也是燕国送归的被俘将士。


    但面对何去非的一再追问,那几人都不承认此次行动是有预谋的,更不肯透露她们所处的组织。


    直到几日后,江淮民乱在死了大批抗议男民后逐渐平息,各州巡检司也在民间进行了数日走访排查,还是查到了那些归国将士自行成立的地下组织——余烬会。


    朝中有人怀疑这是燕国借着归还战俘在暗中扶植反动势力,因为淮南巡检司在走访时,曾查抄到从前淮南漱玉馆茶楼分发的画册,听说都是前两年在燕国开设驿站的一个叫做“蒯三姐”的人从燕国带来的。


    但那些画册里,并没有什么反对朝廷的内容,主要是描绘了一个只有女人生活的地方,另外也包含了一些关于男儿离间女人的寓言小故事,画册中的讲述都没有任何明确的家国之分,甚至还称女人本不必有家国之分。


    随着官府的进一步走访调查,她们发现余烬会虽然在民间以各种方式宣扬燕国新兴的学说,但并没有鼓动民众叛国的言论,甚至声称为了不使自家的民间思潮落后于燕国,她们将要在燕国学说之上脱胎出属于自家的新观念和新技艺,并以此呼吁民众抛弃旧世愚念和拖后腿的男民,尽可能团结起来。


    从目前的调查进展来看,这余烬会似乎并非是盲目鼓吹敌国的反动势力,而倒更像是吸收了燕国部分观念后进行思省并决定奋起直追的民间革新组织。


    除了潄玉馆的那些旧画册,巡检司的后续走访调查中,也没再发现余烬会的人在归国后还跟燕国有任何直接或间接联络,显然并不能单纯用敌国反动势力论处,这让此事的定断变得有些复杂起来。


    而针对余烬会的调查走访,也在民间掀起了不小的争议,有人说那些男民只是抗议新政不公,虽然做法有些激烈,但罪不至死,余烬会成员在没有得到官府指派的情况下大肆开杀,这是藐视法度,应予以严惩。


    然而在余烬会的人动手时,许多地方的聚众男民已经开始跟府衙的镇压队伍持械对抗了,甚至有趁乱打砸店铺和劫持人质的,还有乡间男民结伙破坏邻舍田地和农具泄愤,混乱之象不一而足,因此更有民众呼吁:“余烬会众人赶在朝廷军队抵达前将乱民斩首,实为义举,应无罪释放。”


    随后持相反意见的各地民众不约而同向建康宫递交了请愿书,请求朝廷明辨是非。


    在请愿书被送到建康宫这天,内阁拟旨宣布暂停针对余烬会成员的大范围抓捕,转由三法司做进一步会审调查。


    而此时已有七名余烬会成员,因行踪暴露和民众检举被带至建康,都关押在禁军指挥府羁司。


    关押地点是何去非争取到的,她上奏称此事还待进一步调查,所以暂时不能移交给刑部或大理寺,她私心里想着指挥府羁司好歹是她的地盘,她至少可以确保她们能在这里有个相对良好的食宿环境。


    季无殃也认为这件事比较特殊,于是同意了何去非的奏请,随后下旨让人先去排查那两份请愿书上署名者的身份。


    不出她所料,在要求严惩余烬会的请愿书上署名的,大部分都是抗议男民的母亲或姊妹。


    当初大昭开国时,季无殃先在登基大典上下旨令民众改换姓氏,紧接着又取缔了旧朝民间成亲习俗,经过这些年的移风易俗,如今民间大部分家庭皆以母亲为中心,其中常有长女外出自立门户,幺女通常会一直留在母亲身边,而家中男儿一般会在年十七左右赁与别家作配,有时候还会辗转多家,至年二十五左右再回到母亲身边,继续为家中田土或产业出力劳作。


    家中的母亲姊妹念及儿舅没有后代,是个真正无依靠的可怜人,因此日常钱粮用度上还会多加关照,也常让小辈敬重家舅。


    这次外出抗议的男民在州县内大量聚集,也是母姊妹们平日里管教不严之过。


    而在另一份无罪请愿书上署名的,却少见余烬会的成员家属,反倒是各地青年学子居多,还有亲眼目睹乱象的乡民。


    季无殃这日坐在徽音殿东书房里,看着面前那两份请愿书和署名者的调查内容,正思索间,忽听外面有宫人轻声禀报。


    不多时,那宫人走进书房,将一份国书呈到了她面前,她搭眼一瞧,紫封金印,是燕国国书。


    季无殃接过来打开国书,里面写着要与昭国商谈云梦泽三州归还事宜。


    第270章 扫荡尘寰


    云梦泽自当初那一战后,被燕国接管至今,已有将近两年的时间了。


    当初何却歧与使团前往蕲州谈和时,燕国方面就曾经表示过,会在宸昭两国完成平稳互通且古籍研究也有所进展后,与昭国协商归还事宜。


    但当去年年底,几位金石学家带回云梦泽的重大发现,昭国内阁里有不少人认为燕国会以研究古迹为由,继续霸占着云梦泽,拖到时间长了,可能就含糊过去了。


    连季无殃自己也曾想过,要取回云梦泽三州,或许至少还得再跟燕宸两国斡旋个三年五载,不料燕国却在这年春日里先一步主动提起了这件事。


    她又细看了看国书中写的云梦泽目前情况,内中着重提到了出土古籍的虎退林,称她们的巡察将士初春进林查看时,在林子深处土地上发现了新鲜的大虎爪印和幼虎足迹。


    虎群在离开整整两年后,重新回到了这片林子里。


    幽燕军很快退出了密林,随后在林子东南两侧外围设立起警示牌,又在各村和县镇中发文告诫民众切勿擅自闯林惊虎。


    上元府在国书中说她们将楚墓中的古籍搬到了洛京做后续研究,蕲州地界也顺利进行了两次宸昭互通,中原局势既然已经平稳下来,她们也不应该再继续占着这片地界了,因此决定择期与昭国正式协商归还,如果顺利的话,幽燕军将会在今年夏天撤出云梦泽。


    季无殃看完这封国书后,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捏着鼻梁上方的睛明穴思索起来。


    前年冬日里,婺国君何却歧到云梦泽跟燕宸两国签订了停战和互通和约后,她们昭国也在随后的春末与宸国进行了首次物产互通,包含铜铁矿石和稻米绫罗等物,从等价水平上算,宸国以鬾山战后赔补名义送往东边的生铜生铁,比过去山南军分人手采矿的工本甚至还要稍低一些,看上去似乎确有握手言和的诚意。


    此后两边在去年秋日里又进行了一次互市,内中还增添了一些经由宸国转手的西域特产,这春秋两次互市,都是在蕲州新修的商道上进行的。


    而这条用于两国互通的商道,是由燕国建造的,去年的两次物产交接,也是在幽燕军的“全程协助”下完成的。


    就在季无殃收到国书的前一天,昭国开往蕲州与宸国进行第三次春日互市的商队,也正式启程了,与她们同日出发的,还有去往北边淮水南岸进行物产交接的队伍。


    这两年,在与宸国开展互市的同时,她们与燕国在淮水两岸的新港口也恢复了每年两季的互通,这一两年里她们从燕国引进的主要物产除了煤炭外,还有燕国新产的棉布和各式奇巧器具。


    战后的各地互通,带动了市井间的活力,去年年底内阁众人奏销全年税收时,也说国库和民众普遍收入皆有大幅提升。


    两年前云梦泽和鬾山一战所造成的损失,在这一二年里,被商路迅速填补了起来。


    就目前的周边情况来看,中原局势似乎稳中向好,但燕宸两国与她的旧日恩怨,仍然终日悬在她心头。


    她想,燕国那边因群议制度,妊婋对上元府乃至整个燕国的控制应该还比较有限,不像宸国还是伏兆一个人说了算,而她如今还位列上元府的决议席,燕宸两国来日的方策大略上,必定还有更多图谋。


    尽管燕宸两国对外都说伏兆位列上元府席位,只是为了加强两国在物产和技艺互通方面的紧密协作,也是出于稳定中原局势的考量。


    但这个说法更让季无殃放不下心结,她一方面对此十分忌惮,另一方面又想再多了解一些燕宸两国的情况。


    季无殃这日靠坐在大椅上思量半晌,才提笔写了一份手诏,让内阁拟答复燕国的国书,安排于暮春时节前往蕲州商谈归还事宜,又命一位内阁平章事和一位宗室郡王分别担任此次会谈的主使和特使。


    处理完国书答复事宜,她又看回案上那两份请愿书和排查奏报,思索片刻后,她唤书房外侍立的宫官进来接口谕,称请愿书中包含大量涉事亲属,影响裁决公正,既然此事在民间争议不小,朝廷要充分听取民意,也需相关亲属回避,她责令御史中丞和大理寺少卿分别带人走访江淮等地,就此事在民间的舆论进行一次深入巡察,再重新收集一轮请愿书。


    等那宫官带着她的口谕离开东书房,季无殃又让另一名宫官去了一趟东宫,把太子叫到了这边书房来。


    此时的书房里只她母子二人,季无殃起身来到西窗下软榻上歪着歇乏,季显容就轻轻靠着她的腿,坐在榻沿边端点心奉茶,说自己这日在东宫整理了各地的春耕进展,正好也要拿过来给母皇过目。


    因正月里部分闹事的抗议男民,有在乡间毁田砸农具的恶劣行径,各地稻田虽因时节尚早没有受到太大影响,但也有一部分桑田在正月修剪桑枝的时候遭到砍伤,桑树一旦大批被毁,新栽桑苗要至少生长一年才能有足够的桑叶来喂蚕,桑农们不得不抄起家伙护田,正对抗间,她们看到余烬会的人在官府军队赶来前出手止了恶行,所以这次请愿书中,也有不少此前跟余烬会毫无瓜葛的桑农署名声援。


    近日各地州府也都陆续将下辖农庄民田的春耕进展发回了建康,包括桑田的损失程度和官府的补贴措施,季无殃都令内阁转给了东宫处理。


    季显容端着茶盏说自己还想到各地看看田间的具体情况,只看州府的呈禀到底还是隔着一层,让人放心不下。


    季无殃想了想,点头说道:“吾儿有心了,也需得你亲自去走一遭,实地看看民情,再摸摸余烬会的情况。”


    目前各地巡检司停止了对余烬会成员的大范围搜捕,而已经抓到的还关在指挥府羁司内尚未定罪,季无殃让季显容借着这次巡田,再侧面了解一下她们的理念和诉求。


    母子俩这天在书房里谈完事,季显容回去安排好东宫各项事宜,就在第二天一早换上轻便骑装,与几位东宫僚属策马出城巡田去了。


    马蹄从平整官道上,踏至郊野的青翠新草间,已长起禾苗的大片田地,生机勃勃地向碧空伸展着,又不时在春风中微微摆动起来。


    从南到北的稻田,都在这时节争相生长着,站在田埂上极目远眺,满眼生意盎然。


    “看看咱这杜婼稻,长势可真好哇!”


    妊婋这天正和苟婕还有杜婼等一行人来到淮水北岸稻田间,查看今春新稻长势,望着眼前绿油油的禾苗,妊婋笑着赞叹了一句。


    这几年燕国南部的水田一直在持续开辟,从最初妊婋从建康城外偷回来的那一小筒御田稻种开始,此后数年里由杜婼带人开辟水田试种,这两年又取了些云梦泽一带的稻种,做了去除雄株的改良尝试,很快发现产量有了大幅提升。


    为了好作区分,她们把原先的叫做“御田稻”,而新改良的这个,才叫“杜婼稻”。


    这杜婼稻,她们去年已尝过一季了,今年又新划出了几片水田,准备再试试看能不能像江南那样做到一年两熟。


    苟婕端着烟杆站在妊婋身侧笑道:“要我说这名儿起得也好,种出来的稻米也跟咱杜婼似的,一个个又胖乎又敦实。”


    杜婼正蹲在田埂上细看禾苗,听了这话喜滋滋地说道:“这话不假,谁种的像谁,这在俺们乡下也是有说道的。”


    妊婋在她身边蹲下来,看着杜婼检查禾苗,笑道:“那回头请咱苟姐也过来研究个新稻种,看种出来的是不是长条稻米。”


    苟婕一听来劲了,也在杜婼另一边蹲下来:“我看行,你教教我,保不齐我其实也是个种地好手。”


    妊婋拍手赞道:“苟姐还是太全面了。”


    苟婕嘿嘿一笑:“技多不压身。”


    杜婼却摸了摸下巴,思索道:“真要种出长条的稻米,那吃着也不能顶饱啊。”


    苟婕不服气了:“你都没吃你咋知道,万一又香又顶饱呢?”


    她三人在田间地头上说说笑笑地踏看了一回,又往临近的一处桑田也看了看,在淮水北岸辗转了数日,才一同往洛京赶回。


    她们回到洛京这天,昭国答复商谈归还云梦泽的国书也正好抵达。


    为了议定这场重要会谈,春日里出城到各处查看的上元府众人也都在这两日陆续回来了,连伏兆也在妊婋等人回城前一日,从长安赶到了洛京。


    大家这天齐坐在上元府议事厅里,看着千光照拿出了新制的坤舆图。


    先前被标记为淡紫色的云梦泽三州地带,此刻已恢复了与昭国相同的颜色。


    她们原本以为,中原能像这样各家分立,共同维护平靖已是足矣,但是在听完楚巫部族的消亡史后,她们改了主意。


    若是不能清除周边的隐患,她们脚下的净土怕是也会有重蹈覆辙的那一天。


    “媎妹们,真正的较量开始了。”妊婋看着面前的坤舆图说道,“且看这天下纷乱,最终归结于谁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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