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泽三州现已全部回归我朝。”
上个月前往蕲州协商接回云梦泽事宜的内阁平章事和郡王,昨日带使团顺利回到建康,向季无殃回禀了这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季无殃面上却没露出什么喜色,只是抬手接过那平章事递来的文书,内中是这次与燕宸两国协商签订的归还和约。
燕国这次并非是无条件归还,使团众人也跟燕宸两国那边的人协商了数日,中途还曾两次飞鹰传信回建康请示圣意。
在会谈上,燕国使团首先提到了北部虎退林,称林子外围已设立警示牌,她们也将在虎退林以北留一支幽燕军驻边巡防,确保虎退林中的虎群和古墓不会在归还后被打扰。
随后燕国使团将云梦泽三州最新的城县村人口名册交给了昭国使团,那平章事接到手一看,人口数量跟战前相比大抵持平,但据她所知,云梦泽三州在被接管后清除了男民,这些多出来的人口,显然是新移民填补起来的。
多年前,昭国开国初期,包含云梦泽在内的楚地一带,曾出过士族男民造反的混乱,平定之后楚地男民只剩了三成,以此可知如今的新增人口也在大约三成左右。
燕国方面对此给出的说法是,她们这两年在云梦泽开设了一些民众学堂,又跟宸国一起建造商路,所以迁来了一些人手,后来因她们喜这里湖泽景色秀丽,遂决定留居于此,这些新迁移民里,燕国人和宸国人大概各占一半,有不少人还在为宸昭互通的上下游事务忙碌着。
据燕国使团介绍说,云梦泽三州的新迁移民只有两成,还有多出来的一成,其实是这两年新生的婴儿。
如今宸国蜀中,继陇南之后也建起了多处孕育院,其中正有紧邻云梦泽的两处,承接了云梦泽各州民众这两年的供配和接生等事务,其中女婴出生后被母亲带回云梦泽,男婴则被发往蜀南供配院。
这个来自滇南的孕育法,如今在黔宸和漠北以及肃真部等地都已比较普遍了,昭国对此亦有所耳闻,按照近年出土的《归藏易》中所书,这应该就是“引坎”法了。
对于云梦泽目前的情况,燕国在会谈上明确提出,建议昭国在接回此三州后,继续保持与蜀中孕育院的合作,不要尝试迁男民进云梦泽。
另外燕国也要求保留她们这两年在云梦泽新建的民众学堂,以及各地的民众州议院。
会谈上提到的民众州议院,是由燕国前来接管当地政务的府君坊君建立起来的,作为她们与当地民众共同议事并发布公告的地方,后来随着幽燕军逐步撤走,最初来接管的府君坊君也走了大半,州议院被当地民众填补起来,仍延续着之前的议事章程。
燕国使团在会谈上提完这些要求后,又一改先前的温和态度,称希望云梦泽三州在归还后,仍然能够保持现在的安定祥和,若她们发现此地在归还后出现民生动荡,甚至影响商路互通,她们也不排除会调动边军重新接管云梦泽的可能。
当日的会谈上,也有宸国使团出席,因是协商云梦泽归还,自然也绕不开鬾山矿脉的归属问题。
对于何时归还鬾山矿脉的询问,宸国使团表示这还要看云梦泽三州归还后的情况,如果完成交接后各地民生平稳,她们将会在随后考虑归还鬾山矿脉,但是并没有承诺具体的归还时间,只是在口头上表达了这个意愿。
这时季无殃已经看完了文书中列的一项项和约,又跟那平章事和郡王问了问云梦泽的实际情况。
这次跟她们使团一起前往云梦泽的,还有山南军新督帅带领的一支重编部伍,在会谈结束后,昭国使团先后送了宸国使团和燕国使团离开,随后这支山南军开进云梦泽,接管了西边和北边与燕宸两国的驻边大营。
那平章事和郡王也也没有立刻启程回建康,而是到三个州内都走了一遍,看过了各州县镇乡里的学堂和州议院后,才带着和约回来复命。
当初她们离开建康时,季无殃并没有事先任命接手云梦泽三州的地方官随她们一同前去,因为她料到那里经过燕国这两年来的治理,在制度上必定已向燕国靠拢,如果贸然从朝中钦派官员重设府衙,极有可能会引发当地民众的不满,所以她让使团在军方接管完毕后,仔细查看当地情况,再如实回禀。
目前云梦泽三州处于民众共议自治的状态,各州也知道燕国已经正式撤走了,见朝廷使团前来视察,还以州议院的名义给朝廷递了万民书,内中写明了州中城池县镇乡间的情况,并表示愿意将每年田土湖泽产出的三成作为赋税,同时要求朝廷以派遣官员列席州议院的方式,与她们共治城池和下辖镇乡。
按理说,像这样的失地回归,朝廷通常会给各地三到五年的赋税徭役减免,再派一个完整的执政班子过去把府衙和律法重建起来。
但如今有与燕国的和约和宸国的掣肘在,朝廷若强行接管,不仅容易失了民心,也可能让云梦泽陷入动荡,要维持眼下的平靖,就必须得暂时向民众妥协。
前去参加会谈的郡王又向季无殃讲述了她们在各州所见的世情,说那里这两年受燕国影响颇深,不仅新增了很多燕国传来的民用设施,各处风气跟战前相比也可以称得上是翻天覆地了。
这种情况是季无殃能够预见得到的,这些年中原各地不同政权治理下的民间时俗一直在快速变迁,但是能在短短两年内,有如此显著且彻底的改变,还是让她刮目相看了。
那郡王紧接着又说她们还在蕲州参观了育婴院和几座里坊,这也是她认为云梦泽如今民风中最为颠覆的景象,即不再以母亲或祖母作为某个独立家族的核心,而是由友邻和多个家族组成的坊间群体共同养育幼儿和赡养老人。
在朝廷使团众人看来,这样的改变纵然可以分担家庭照料的重担,但同时也削弱了血脉亲缘之间的紧密连结,母亲对亲生孩儿的直接管教不再有力,孝道似乎也已荡然无存,那郡王讲到这里皱起眉头,忍不住评判了一句:“臣以为,这实在是有些过于乱来了,还请圣上下旨整肃新归失地。”
季无殃默默听她们回禀完,却未置可否,只说:“你们此行劳苦功高,这些文书朕留下细看,你们都退下歇歇去吧。”
等她们告退离开后,季无殃坐在大椅上独自思量半晌,才唤宫官去传太子和内阁众人到书房来。
等季显容和内阁众人看完使团带回来的文书后,季无殃让她们推举几个适合前去接管云梦泽三州的官吏,最好是比较有亲和力的人选,能按照万民书中的请求,以列席州议院的方式,融入当地的共治当中,再让这三州逐步恢复昭国制度。
季无殃的这个要求却是不低,众人坐在书房内议了半晌,提了五个人选,被季无殃否了两个,最后确定下来三个,接着又确定了几个随行僚属。
等人选确定完,季显容提出想跟她们一起去云梦泽看看,当初跟燕宸两国谈和的时候,季显容就想去的,这次协商归还的会谈她也提过要去,只是因那时节东宫忙着整理春耕要务,又赶上她外出巡田和访查余烬会的事,实在分身乏术,季无殃也就没让她去,今日见她再度请缨,季无殃想了片刻,终于同意了,但还是叮嘱道:“东宫事重,不可在彼处流连,送了几位官员上任后,就尽快回来。”
季显容起身认真答道:“儿臣遵旨。”
几日后,季显容与接管云梦泽三州的一众官吏出了建康城,来到长江边港口,登上江淮水师的船往云梦泽行去。
当船队抵达云梦泽南端港口时,有南边州县的民众前来迎接她们,但是态度不算热烈。
季显容看在眼里,知她们还是担心朝廷会让府衙全面接管各州县,所以对官家来人有些抵触。
她在随后到各州的视察中向民众表示,朝廷这次是派人来列席州议院的,并不会立刻重建府衙。
但在视察过程中,她发现如今云梦泽三州也随燕国取消了钱法,旧日的金银铜钱都收归到了州议院府库,这却不利于朝廷治理,于是她在州议院中提出逐步以物产引新制钱币入云梦泽的计划,却不想遭到了州议院的集体拒绝。
州议院的一众元老称引入钱币会酿成财力不均,她们往后将只以物产向朝中纳税,而与外部州府对接的钱币兑换,则都在州议院进行,若她们州中有年轻人想外出闯荡或到建康赶考做官,所需盘缠费用都将由州议院一应承担。
季显容听到这话缓缓放下茶杯,看着面前一脸认真的州议院元老们,不禁有些哑然。
脚下的云梦泽三州,看似回归了,然则并未真的回来。
第272章 金炉烟烬
“督帅,四位长官都在东堂上候着呢。”
“嗯,知道了。”
何去非这天上午在城中例行查完禁军哨岗,迈着大步回到了指挥府里,一进门就听到这边亲兵来报,她知道这“四位长官”指的再没有旁人,正是近日负责调查余烬会的刑部侍卿、大理寺少卿和御史中丞,还有一位是太子詹事。
原本这件事是季显容牵头查问的,但因她最近去了云梦泽,临行前就把这件事交给了何去非,考虑到目前查到余烬会中有不少人曾经出身嫖姚军,这桩公案将由禁军指挥府协助三法司共同审理查办。
目前余烬会的情况,她们已经大致掌握了,其中大部分成员都在淮南和江南东道活动,少部分在江南西道和山南道,主要在市井茶馆、码头酒肆和乡村社戏上传扬些新式理念,内容倒是没有批判朝廷或推崇邻国的反动言辞,更多的是些“男民有害论”,以及对疼爱男儿的母亲加以抨击,其中还有对旧朝“孝道”的各种驳论,引起了民间不小的争议。
余烬会成员还常在茶馆酒肆等场地搭台辩论,引得许多民众围观,一些辩词中脍炙人口的精彩语句也开始风靡大街小巷和田间地头,并逐渐获得许多年轻人的支持和追捧。
今年正月里出了那场男民闹乱后,也有许多民众私下里说前番的“男民有害论”不无道理,她们中的很多人其实都不知道余烬会的名头,只是更加深刻体会到了那些闻名驳论的高明远识。
上个月季显容在江淮等地巡田时,一边安抚民众,一边放出了风声,称朝廷已派人听取民意,正月里男民闹乱之事,一定会给民众一个公正的交代。
随后江淮各地也陆续收到了上谕,称要求严惩余烬会的请愿书上,有太多男民家属署名,此书有失偏颇,朝廷将另行派人实地查问,而另一份乞求宽恕的请愿书则未被打回。
前不久御史中丞和大理寺少卿从江淮等地走访完回来,向季无殃呈递的奏疏中细述了各地民意舆情,年轻者多认为余烬会所为实为惩歼除恶,但仍有不少年长者坚持认为此行暴虐,不可不罚,而持这两种看法的人数,几乎不相上下。
江淮等地的民意,何去非已经听说了,她眉头紧锁地想着接下来的安排,一脚跨进了指挥府东堂屋里。
内中坐着吃茶的四个官袍人见她进来,忙都站了起来,口里说着“见过督帅大人”。
若单论个人的官阶权势,堂中这四人垒起来也抵不上何去非,但她们分别代表着背后的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和东宫,何去非无论如何都得给几分颜面,于是她一边往里走一边朝她们拱手笑道:“我这一天忙得是脚打后脑勺,叫几位长官在此久候,罪过罪过。”
等何去非走到堂上大椅边坐下来,其余四人才再次落座,随后刑部侍卿说已开具了文书,准备将指挥府羁司内关着的余烬会几人提审到刑部,说完她又站起身,把文书递到了何去非手边的茶几上。
何去非拿起来看了两眼,又把文书放回茶几上,顺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不紧不慢地说道:“不是我非要扣着人不放,这桩事按说与我也没什么关系,最终怎样办,还得看你们三法司,只是若要先提审到刑部,在刑部狱关押完,还得移交到大理寺狱复核,这移来移去的,途中若是出现走失,你们不好交差,万一还有人怀疑是我放跑的,那我更说不清了,到时候又如何向圣上交代?所以我吩咐了人,就在羁司外头给你们现腾出一间审理厅来,你们就在我这里专案专办,怎么样?”
她说完这话,在座除太子詹事外的三人相互转头看了一眼,看神色大约对此也有所预料了。
这案子表面上看确实跟指挥府关系不大,但余烬会里有嫖姚军出身的人,这也可能会影响到中央禁军的声誉,而圣上包括太子在这事上都没有公开就此事责问过何去非,在座的几人心里其实已经多少咂摸出味儿来了,这种情况下,何去非肯定也不会让那几人从指挥府被放走,于是在一阵眼神交换后,她们同意就在指挥府羁司外进行三法司会审。
这日午后,她们就在这间现收拾出来的审理厅上,首次提审了被捕的余烬会几人。
指挥府的这间审理厅,不似刑部或大理寺公堂那样庄重压抑,厅堂里甚是敞亮,屋内大案上金炉中点着柔和的熏香,窗台上还摆了几盆杜鹃花,屋外阳光将精致的窗棂影子投在暖色木板地上,框中斑驳的竹影不时随窗外微风轻轻摆动着。
那几名余烬会成员,在被捕关押多日后,头一回被带出来审问,何去非还吩咐人给她们各自准备了座椅和茶点,让她们提前在此等候审讯。
当参加会审的众人走进这间厅堂,看见这屋子和大案前喝茶候审的几人时,不禁都有些愣住了。
坐着受审,这在刑部和大理寺乃至御史台,那都是从未有过的特殊待遇。
“你们三法司会审的规矩,我不太懂,我就让她们尽量好好弄一下,别显得咱行伍里都是粗人。”何去非露出一个老实巴交的笑容,“你们看,布置的也还可以吧?”
“督帅大人有心了,布置得非常好。”刑部侍卿先抬脚,往大案后面正中位置走去,“甚至可以说有点太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何去非好似没听懂她这话中带的讽刺之意,一个劲儿地抬手相请,“你们审,几位长官都上坐,我旁听,我也涨涨见识。”
说完她随手拉过一张椅子,就坐在受审那几人边上了,她这样一坐,看着像是跟那几人一同受审似的,倒叫大案后头几位长官都有些不大自在起来。
但既是在指挥府的地盘上,这何督帅自然是想坐哪里坐哪里,刑部侍卿也没说什么,只清清嗓子往前搭眼一瞧,见候审的那几人昂首端坐,没一个有要起身行礼的意思,其中一人在她们几人落座时,甚至还在喝茶。
若非那几人手腕上还戴着镣铐,不时随抬手折射出阵阵耀目银光,直往大案后头几位长官脸上闪过来,这一幕看起来跟审讯简直毫无关系。
刑部侍卿面色不悦,她看完那几人后,又低头看向大案,见上面连惊堂木都没预备,更不用说刑签筒了。
何去非看到刑部侍卿望着空空如也的大案沉默不语,忙探身问道:“怎么?是我们少备了什么东西吗?缺了就审不得案子?要不我派人往刑部给长官取来?”
刑部侍卿听何去非这样问,微微皱眉看过去,她此前没怎么跟这位禁军督帅打过交道,只知道她是圣上的族亲晚辈,原也是世家大族出身,此刻这装傻充愣的市井无赖戏码,也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
“不必了。”刑部侍卿看完她一眼后,淡淡说道,“即刻开审吧。”
说完她让旁边的文吏依照审讯惯例,念了一遍手中的受审人名单,听坐在面前的那几人依次应答。
这日的初审,三法司需要弄明白一个问题,那就是面前几人参加余烬会在各地的辩论活动,以及当日动手斩杀抗议男民等事,背后是否有人授意指使。
这桩案子在审判席众人眼里,最重要的不是她们杀了多少男民,而是余烬会是否有勾结燕国颠覆朝廷的谋反企图。
刑部侍卿从她们当日获得民乱消息来源开始问起,一点点试探,用一连串问题下套,看能否勾出些不为人知的内情。
然而那几人说来说去,都是因共同的理念而与旧日战友重聚,正月里她们从当地民众口中听说有乱民在乡间破坏桑田,要么遇到在大街上劫持民众的,她们听闻朝中有令,又见军队还没到,只得先上前镇压。
何去非也在旁边连连点头:“是的是的,我们大昭的军娘子,哪怕解甲归田了,那也是个个心系百姓!何况当日情况紧急,哪里顾得了许多,大抵也都忘了自家早已退军,一心要响应朝廷号召!”
刑部侍卿瞥了何去非一眼:“督帅大人,您虽然坐在旁听席上,但您也是与我们共同审理查办此案的要员,而非受审疑犯。”
“哦,对哦……”何去非眨眨眼,“没想到坐在哪里这么重要,坐她们边上都给我整入戏了,那我往旁边挪挪。”说完她果然抬起屁股把椅子往审判席的方向挪了一点。
挪完椅子她又朝席上众人笑了一下:“头一回参加三法司会审,没经验,见笑了哈,你们继续。”
审判席上几人转头对视了一眼,随后大理寺少卿和御史中丞也就余烬会的成立过程和话事人的身份,分别跟她们每人问了一轮。
这天的整个审讯过程持续了不短时间,直到厅内地板上的日光变得昏黄,香炉飘烟也已停息,刑部侍卿才让那几人在这日的供词状上画了押,说等刑部会同大理寺做完进一步查证后,还要择日再审。
第273章 龙舟遥岸
“南边这个余烬会,成立也就不到一年吧?阵仗可是闹得大啊,比咱原先设想得还要轰动。”
洛京上元府的议事厅里,这日围坐着五个人,比前阵子过年时众人齐聚首看着要冷清一些。
这也是上元府的常态了,每年到这时节,大家都会出城前往各地,有的去查看庄稼长势,有的到地方学馆收集新研技法,有的往城乡宣讲新颁律令并复核纠纷案件,还有的在河谷堤坝上协助建造石材的运输调配。
妊婋这两天也是才从城外跟众人拓宽完南北路面回来,到议事厅里听千光照说近日苏州城外麻姑仙观来信了,于是从她手里接过来看了看,里面写的正是余烬会在民间掀起的浪潮和争议,妊婋不由得感慨了一句。
余烬会众人在各地搭台辩论的景象,麻姑仙观的道长在外出云游回来后,曾给洛京写信提过。
上元府众人当初也设想过,被送归的那些将士们,应该不会全部回到军队,她们解甲归田后,散落在昭国各地,会把燕国的见闻带到市井乡间,或许能带动一些新的风气,但余烬会的发展速度和影响力,还是有些超出了上元府的预期。
余烬会的成立,并非上元府授意,就连作为上元府眼线的麻姑仙观,也并未参与其中,这些年麻姑仙观只是偶尔来信,说些江南民间的情况和动向,上元府极少请那边的道长们在昭国地盘上进行什么跟燕国有关的活动,以免暴露她们跟上元府联络的事并因此受到牵连。
而从前真正在昭国境内进行过理念宣扬的淮南潄玉馆,已经在云梦泽开战之前就关停了,云梦泽的蕲州潄玉馆倒是还在,但离余烬会的主要活动区域距离尚远,况且云梦泽三州归还不久,昭国东侧相邻州府目前都还没有对其开放民众过境,这事也疑不到蕲州潄玉馆的头上。
昭国追查到底,只能发现余烬会跟燕国没有任何直接联系,充其量只是将士们在燕国受到了一些启发,归国后感到不适应,才聚集起来逐渐发展到了今天的规模。
但这桩案子若是一直往谋反或者叛国的方向去查,在昭国朝堂上下引发国家之间的猜忌提防,可能也会影响燕昭两边接下来的互通。
对于目前这种情况,她们在归还云梦泽之前,其实也议定了一些应对计划。
千光照取出了上元府众人上一次齐聚时写好的国书,跟此刻坐在议事厅内的妊婋几人商量了一阵后,将国书在这天送出了洛京,至淮水口岸后转给那里驻边的江南军送到建康。
国书内容是为增进两国友好联络而发起的出使请求。
自从山南军将士和云梦泽三州先后回归,淮水口岸也恢复了一年两季的物产互通,但是除了在云梦泽进行过的两次会谈外,燕宸两国都还没有与昭国正式彼此遣使访问。
这也是燕国在中原风波过后,第一次发国书表示要遣使去建康。
然而建康那边隔了将近一个月才发回答复国书,内容却不是同意并邀请燕国使团前往建康,而是决定先遣使团访问洛京。
同时国书中还写明,此次将要带领使团出访洛京的主使,是太子季显容。
在建康宫收到燕国邀请来使回函的五天后,季显容带着由内阁和东宫僚属及史学家组成的三十人访燕使团离开了建康,在一支江淮水师陆战军和嫖姚军的前后护送下,往淮南港口浩浩荡荡行来。
这次昭国答复燕国国书说要遣使时,季显容已经从云梦泽回到建康了,得知何去非和三法司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在禁军指挥府羁司外,对已逮捕的余烬会成员进行了五轮审讯,期间还夹杂着数次民间走访调查核实,最后由刑部侍卿、大理寺少卿和御史中丞共同撰写了三司会审奏案,撤销了对余烬会通敌叛国的指控,称余烬会的宣讲和辩论活动是退军将士们自发联络组织的,正月里击杀抗议男民的举动,也是临时起意,而非提前谋划。
鉴于此案在民间争议较大,审理结果也在各地张贴了布告,称余烬会成员斩杀抗议男民时,官府已经发布了镇压令,她们有响应朝廷号召之意,只是举动稍有过激,且存在见到男民告饶后仍未停手的杀降行为,令围观民众感到惊惧惶惑,朝廷最终给出的判决是不予嘉奖,同时捐除后续年饷,发回原籍并处为期三个月的地方劳役。
余烬会中的退军将士,除了归国领的那一笔恤金外,每年还能在原籍府衙领到包含米油布匹的年饷,这是所有退军将士都有的,按军衔分品级。
而此次明文处罚的只是几位被捕成员,余烬会中还有军衔较高的话事人没有露面,会中众人的年饷据说是共议分配的,等这几个人回去后,还是能从会中领到用度,所以这个处罚更像是一种表面告诫。
那几人被送回原籍州城当日,大量民众夹道迎接,仿佛她们是打了场胜仗凯旋。
但朝堂上下和民间也不乏有人认为朝廷的惩处过轻了,暗地里说这是在纵容退军将士草菅男命,恐怕会激起更多抗议和动荡。
季无殃在此案过后,动用夜莺使连日探听朝中舆论,见有不少先前曾为自家男儿争取恩荫的官员,还在暗中结党谋划煽动民间后续抗议。
很快嫖姚军得到密旨,在月度大朝会上拿了十来个大小官员,其中还包括内阁里的几位高官。
由余烬会一案引发朝野动荡,这是百官始料未及的。
季显容从云梦泽回来后,也参与了被捕官员煽动唆使男民亲属向朝中递送请愿书的调查,进一步查到她们还曾散播余烬会谋反叛国等传闻,并在私下里称大昭应当包容万民,并一视同仁,不可受燕国思潮影响戕害男民,而有此类担忧的,自然皆是家中有男儿者。
季无殃对朝中这几年时不时冒出来的那些为男人谋利的奏请早已厌烦至极,只是先前在用人之际,她少不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朝局平稳,前些年新进的年轻官员也渐渐能够独当一面了,她才总算能借余烬会的事,扫除一批心思不纯的官员。
云梦泽楚墓出土的铭文誊抄原稿和解读,季无殃这些日子时常拿出来翻看,看到那些部族相继覆灭时,她也不无忧心,仿佛能看到本朝后世某代若是出了个对万民“一视同仁”的帝王,将会酿成什么样的灾祸。
这时她又听季显容说起自己在云梦泽的见闻,并提出想要亲自出使燕国,恰好在这时,洛京发来的国书送到了建康宫。
季无殃一开始并没有答应季显容的请求,毕竟太子作为储君,在战后亲身前往邻国还是太过冒险,但季显容坚持说中原如今所遇的是千年未有之巨变,她们也不应因循守旧,因这些顾忌作茧自缚。
季显容表示她想带领使团去一次洛京,并在洛京设下昭国大使府,在加强各国联络的同时,借楚墓铭文解读的研究,共同探寻一条真正能让所有人走出朝代兴亡循环往复困境的正途。
季无殃对此请求思量许久,最后还是放下了因旧事对燕宸两国的忌惮,在收到燕国国书的一个月后,令内阁给出了答复回函,确定了由太子亲自出使燕国。
当时何去非还在忙着整理从被捕官员府上抄捡的信件文书,得知季显容要出使,就让副帅安排了一支嫖姚军队伍随行护送。
在离开建康三日后的正午,季显容和使团众人来到了淮南港口。
她们将在这里登上江淮水师的船,逆流往西航行半日,抵达燕国的北岸港口。
因到的这天下了一阵小雨,她们在淮南港口大营歇了一夜,在第二天一早收到对岸幽燕军发来欢迎函后,才登船启行。
这日午后,江淮水师船队缓缓靠在了淮北口岸埠头边,先有一队水师陆战军下了船,然后是季显容打头走了出来。
这次登岸后负责全程护送使团前往洛京的,都是季显容的水师陆战军亲信,而船上的嫖姚军队伍则要在目送她们登岸后,乘船回到淮南港口待命。
这时船上两位嫖姚军领队看着季显容走下船,又见埠头上前来迎接的幽燕军队伍中,走出一个高壮的身影,那人大步上前朝季显容伸出手时,阳光正好照亮了她颈侧赤焰般的刀疤。
这时一位嫖姚军领队见到这一幕陡然一惊,对旁边人说道:“你快看!那不是阿虎吗?”
旁边那领队也是一惊,她们两人是同日入军的,当年都曾跟阿虎一起在建康城外西大营里参加过新兵试训,也知道阿虎在被督帅带走后,就没再露过面,督帅也没再提过她,仿佛此人不曾存在过。
但是以阿虎当日在演武上夺魁的身手,没道理会被埋没。
妊婋此刻握住了季显容的手,顺势抬眼往她们船上望去,恰好瞧见了嫖姚军那两个愣神的领队,认出是故旧,她也怔了一下,随后很快朝那二人微微笑着扬了下头。
看到阿虎朝她们这边挑眉,那领队对旁边人低声说道:“我知道了,阿虎定是被督帅安插进幽燕军的。”
旁边那人恍然大悟,又见她能亲自上前迎接季显容,在幽燕军里地位应该不低,遂赞道:“督帅真是慧眼识英啊!”
原本对于太子亲自前往邻国,她们还是多少有些忐忑不安的,此刻发现原来对面有她们自家安插的人脉,二人不禁露出“这下稳了”的笑容。
第274章 如有无间
昭国使团众人陆续下了船。
此刻船上只剩了前来护送的嫖姚军队伍和水手们,看到自家使团上岸后得到了燕国那边的隆重迎接,船队也起锚向东返航。
妊婋瞧见认出她来的那两个嫖姚军的领队还站在船尾朝岸上张望,她也没在原地停留,只是转过身,一边笑着抬手请季显容往前走着,一边用另一只手在后面朝船队挥了一下,用的正是嫖姚军的内部手势,含义是“区域内无敌情”,这是嫖姚军中常用的安全讯报。
但是这个手势在几年前被何去非调整过,那二人看妊婋用的还是旧手势,转头交换了一下眼神,应该是阿虎在幽燕军潜伏太久了,不知道军中手势更换过了,可以理解。
随着船队向东缓缓驶离,岸上众人的身影也渐渐模糊了。
那两个领队还站在船尾,你一言我一语地捋了一遍这几年燕昭两军的情况。
“难怪我们的人在云梦泽对上幽燕军后,能毫发无伤地全部被送回来。”
“难怪云梦泽三州也在前不久正式归还我朝了,按北国从前强占旧朝领土的作风,哪有吃到嘴里的肉还给吐出来的?”
“难怪啊难怪!”
“定是阿虎在暗中为我朝斡旋。”
“是啊。”
“咱家督帅也是高瞻远瞩。”
“那当然了!”
昭国船队渐行渐远。
妊婋和前来迎接昭国使团的众人先请季显容她们在港口边驿站内坐下吃了盏茶,也让使团护卫有时间给才从船上牵下来的马匹喂些草料安抚一下。
昭国使团这次人人配马,用了整整三艘船运来,因在河面上摇晃了半日,这些马匹登岸之后也得缓一缓再走。
季显容对这边驿站内的各项设施并不陌生,前阵子她在云梦泽三州已见过不少类似的,所以吃茶前净手落座都颇从容。
这天跟妊婋一起来迎接季显容的,还有苟婕和东方婙,因她们五年前一起出使建康时,与季显容打过交道,也算是故交了。
大家坐在驿站大堂内叙了些久别闲话,妊婋又问了问她们送归的那些将士如今还乡后境况如何。
季显容听她这样问,来回看了她和苟婕还有东方婙几眼,见她三人皆是一脸坦然,于是简单说了说余烬会最近那桩案子,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她们的神色。
妊婋听说后眼神里带些惊讶,却又似乎有所预料,坐在她左手边的苟婕早点起了烟,不时吐出一缕遮住面庞,眉眼之间隐约可见几分凝重,像是在琢磨这件事会对她们两国后续关系造成的影响。
而妊婋右手边的东方婙,则一直抱胸坐着,面上也是淡淡的,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向季显容投来带着探究的目光,仿佛也在观察她,想要知道她提起此事的目的。
季显容说完,她面前的三个人先是沉默了片刻,才见妊婋开口说道:“想来是咱们两国习俗差异过大,她们在我们这里住了将近一年,回去了一时感到不适应也是有的,这件事听上去也是为民平乱的侠义之举,我看没必要过多苛责,当然了,咱们两国毕竟法度不同,我也只是随口一说,没有要干涉你们内政的意思。”
季显容方才只说有余烬会的成员在风波过后被逮捕关押,并由三法司会审定罪,但没有提及最终的判处结果。
她听了妊婋这话,悠悠说道:“我朝法度这些年来一直在革新,早不是你们以为的‘与旧朝无异’矣。”
这话显然意有所指,当日花豹子在幽州城外跟昭国将士同席吃酒的事,苟婕也知道,所以此刻听出季显容话里指的应该就是花豹子那句“不用问也知道你们民间跟旧朝时无异”,于是她放下烟袋锅子,对季显容笑道:“那看来还是咱们两国太过生疏了,都不了解彼此的法度,也使得往来两地的民众因风俗差异而倍感不适,这也不利于咱们往后的互通,还是得加强联络啊。”
季显容顺着她这话笑了一下:“这正是我此行的原因,来日在洛京增设了我国大使府,也请你们遣使进驻建康,加强联络。”
昭国要在洛京设立大使府的事,先前出使国书中也有提到,上元府众人也想顺势在建康把大使府建起来,而这日季显容抵达后第一时间提起此事,算是向她们明确了这一行出使要达成的重要目标。
她们在驿站中就接下来的安排又简单聊了两句,见天色不早了,外面的马匹也缓得差不多了,才一同起身出来,往临近州城下榻安置,随后又连日赶路,在几天后来到了洛京。
季显容十三岁那年跟随迁都御驾离开洛京,而今她重回故地,竟已是十五年之后的事了。
她这天骑在马上,颇为新鲜地看着城内外前来围观的民众,还有那些支起画板的采闻家,调色描摹记录着昭国第一次正式遣使团访问洛京的画面。
洛京城中已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了,她对这座城最后的印象,是那年腊月里御驾仓皇离京时的景象,家家户户都闭着门,冷风中带着亡国败业的颓丧气息。
而此刻,街头巷尾林立着簇新屋宇,青石路面被洗刷得油光透亮,周边往来的行人摇着扇儿,路过进城的队伍时,还跟妊婋她们随口打起招呼来,满城祥和舒展,一派安泰自在。
妊婋等人一路引着昭国使团来到皇城外,星津桥上正有几班学子散了学往外走来,看得使团众人分外惊奇。
洛京皇城改造成学堂的事,季显容也听说了,见到这一幕倒没觉得意外,只是跟着妊婋她们从侧门进了皇城,一路往西边殿群走去,不多时来到了崇安宫外。
这时苟婕在旁边介绍说,上元府在这里给昭国收拾出了里外几间殿宇,作为昭国大使府,又说宸国大使府在福清宫,离这里也不远,就在崇安宫南边,只隔了一片小殿群和一条甬道。
随后苟婕又跟季显容说,她从前的宫殿如今改成了印刷学堂课本教案的地方,如果她想回去看看,也可以请她去参观一下。
季显容在崇安宫里四处看了看,听她这样说,只点头道:“我也听闻燕国印刷术又有新突破了,愿前往一观。”
苟婕口里说着“一定”,又请她们往殿后走去,说后面还有一片连着花园的小殿,都已做了改造,留给她们使团众人下榻。
但是季显容却不大想住在这里,她从小就对这里的四方宫殿没甚好感,尽管现在内里经过改造已是焕然一新,但外面的墙瓦飞檐还是会勾起幼时被森严宫规束缚的压抑之感,她从未真正怀念过自己在洛京皇城的少年时光。
她看着众人跟随苟婕往后去瞧屋子,却在中庭花园回廊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妊婋:“宸王平时来到洛京,也住在那边福清宫的宸国大使府里么?”
妊婋摇摇头:“不,她不怎么往这边来,平常都住在我们大院里。”
“哦?什么大院?”季显容来了兴致,“可也能有我的住处么?”
晏安坊大院里确实还有空的套屋,妊婋笑道:“我们那里跟这边的屋子都是一样的,你要想去那边住,也没问题。”
使团的副使在一旁听了,还想劝请季显容跟使团众人住在一处,早晚也好有照应,季显容却看出了她要说什么,在她开口前抬手拦了一下,对妊婋说道:“那我就叨扰了。”
因昭国使团来访,春日里出城的上元府众人也都在前些天陆续忙完回来了,季显容和使团抵达洛京这日,只有伏兆还在长安接待西边戎昌国和于阗国以及一众西域小国的使者,昨日来信说要过几天再回洛京。
这日晚间,上元府为接待昭国使团,在皇城北苑办了一场接风宴,除了上元府众人和昭国使团外,席间还有宸国大使府的使者们,以及不少坊君和采闻家们,大家在席间谈讲着天南海北的见闻,直热闹到二更天,才收拾残局各自散去。
季显容在席散后,跟着妊婋她们一起来到了晏安坊大院,妊婋请她从空置的几间套屋里选了一处,说里面器具衾枕都是齐备的,请她早些休息。
等妊婋走后,季显容在屋中转了转,果然跟她在云梦泽见过的那些套屋设施大差不差,想必这样的屋内布局在燕国已是非常普遍了。
过去她总以为,只要她们国中局势平稳,再跟周边各国保持一定的互市联络即可,但是随着楚墓古籍的问世和随后在云梦泽的所见所闻,以及国中上下因余烬会一案引出来的争议,都让她渐渐觉得眼下中原的分权各立,不是长久之策。
所以她决定亲自回洛京看看,以她这几年从各个方面对燕国的观察和了解,她觉得此行或许能成为推动整个中原走向新世代的重要一步。
此后的几天里,季显容在上元府众人的陪同下,参观了皇城大学堂近年来在各个领域的研究成果,又到城中坊间看了看,还去了几间知名的报坊游览。
这几日的接待安排都比较悠闲,上元府也没急着邀请昭国使团做正式会谈,直到五天后,函谷关大营来信说,伏兆已入关,三日后抵达洛京。
第275章 尽自磨陀
伏兆回到洛京这天暑气正盛,从长安出来前,她又让隽羽把她新长出来的发茬儿剃了个干净。
回到晏安坊大院,她先见了季显容一面,给她拿了两个晶莹剔透的琉璃小罐,一只罐里装的是蔷薇露,另一只装着胡麻糖,说都是西域使团近日带到长安的,她选了这两样轻便好拿的作为见面礼。
伏兆又说她接下来还要跟上元府众人议些两国的内政要事,所以与昭国使团的会谈还得再往后推两天,并非有意怠慢。
季显容见她这次也不似上回在海上初会时那般疏离了,于是从她手里接过了那两个精致小罐:“你们先谈,我们就在城里逛两日,不急。”
果然第二天一早,上元府请来的几位坊君和学子陪同季显容和昭国使团去参观新研展,而上元府众人则聚在议事厅中,议定下半年的各项物产调配。
伏兆位列上元府决议席至今已有两年了,因她的宸国君主身份,大家起初也为两国之间的制度差异和民众利益磨合了好一阵子,才在去年下半年找到了逐步融会的方式。
因伏兆平日里还是在长安和宸国各地走访的时间多些,所以她只在每季留出几日,来洛京参加重要的四时议事,并拥有在上元府参与制定民生事项提案的资格。
这两年来,燕宸两地边界驻军各自撤回了七成,并在恢复互市后,逐步开放了学说和医术互通,以及堤坝水渠等方面的技艺交流。
自宸国男民被新政令严格限制在陇南河西以及蜀南几处供配院后,两国民众的往来也在这两年里持续增加,许多宸国人来到燕国游学,一边参与劳作一边参加感兴趣的研究,因燕国国内不使用钱币,宸国人来游学前,需要按预计游学时长在燕国驻宸大使府交一笔钱,而这些钱将用于燕国人到宸国和黔滇及西域等地游历的开销。
因近年燕宸两地流动的民众数量在增加,各地粮仓和布匹药材等民生储备的协调运输也相应变得更加密集起来,伏兆也在这方面做了几项卓有成效的提案。
过去宸国在蜀中和陇右河西等地的远距离物产调配运送上,有着极为丰富的经验,上元府也靠着伏兆的提案,参考宸国的模式给鲁东燕北河东等地的仓储和驿道漕运做了一番改进。
同时由于燕国学说在宸国地界的持续传播,群议制度也在宸国拥有了一批支持者,正好伏兆前两年在蜀中建立了民众议政院,蜀中七个郡作为宸国革新的先行地,在民生用度分配和劳作安排方面做了充足的准备,随后于今年开春联合宣布取消了七个郡内的钱币流通,抹除了旧日的贫富之分。
这次伏兆来洛京议事,除了秋季两国日常民生要务交流外,主要还是为了下半年燕宸互设联军司的事,届时将会有一支幽燕军和一支铁女寺军互换,前往对方在国中的驻地,以配合本国军队共同保障两地驿道畅通,并协助应对突发天灾险情和传递支援讯报,同时联军司也还要负责追查两地越境罪犯等任务。
上元府众人就这些事议了整整两日,把相关文书确定下来后,才邀请昭国使团第二天在皇城神龙殿内参加会谈。
这天巳时,季显容在朝阳中踏进了神龙殿内。
这处神龙殿没有做太多改造,只是搬走了原来的龙椅,又在内中增设了一些围坐桌椅,地面和四周墙壁还是旧朝时的模样。
这是季显容第一次走进神龙殿,此前她只知道这里是举行新帝登基和重要册立大典的地方。
多年前母皇在建康登基的时候,她曾想过或许有朝一日收复失地,她们还能回到洛京皇城这座神龙殿举行典礼,她也曾想过如果母皇真的无意收回北地,那么或许来日等到她掌权时才会回到这里。
年轻的她设想过许多重回神龙殿的情景,却唯独没有眼前这一种。
但是看着上元府众人在殿中从容落座,又笑着招呼昭国使团入内就坐,她又觉得这景象看起来理所当然。
所有人落座后,昭国使团的副使给上元府众人递了会谈文书,上面写着此次来访要确认的几件事,包括互设大使府,以及对楚墓铭文后续协作研究解读的安排,还有两国互市以及外海舰队巡防范围的几项协约。
这些内容早在昭国使团到来前,就已经在国书中列出来了,只是会谈上这份文书的内容更细致一些。
昭国在洛京的大使府如今已经设在了皇城崇安宫,季显容在会谈上表示建康也已提前为燕国大使府选了址,就是苟婕和东方婙她们先前出使下榻的那座皇家园林。
等她说完,上元府这边千光照提出她们准备在建康设立一座燕宸联合大使府。
季显容听了这话,往列席的伏兆那边看了一眼,这次她本来也想顺便再去长安看看,但母皇没有准奏,只说如果来日昭国要在长安设立大使府,她会另外派人前去。
季显容也没想明白母皇的用意,她猜测可能跟鬾山矿脉尚未归还有关,但是鬾山被占三年,所出矿石已被宸国低价奉还了不少,人力工本比她们自家开采还低些,而这三年她们的采矿工匠也出现了断层,就算接管回来,也还要花费不少力气才能重新经营起来,而因宸国采矿技艺和工具更加精进,归还后少不得还要向宸国购买器具并请工匠指导,这其中说不定和云梦泽回归一样,让昭国面临许多应对问题,所以朝中对鬾山归还一事也还有些争议。
季显容垂眸想了片刻,没有立刻回答关于燕宸联合大使府的事,而是问起了燕宸两国如今的缔盟情况。
上元府对此也没有隐瞒,千光照和颜悦色地把她们两国目前的内政合议和各领域互通的情况,跟昭国使团整体介绍了一番。
季显容认真听完,心中感触颇多,从前她在国书中看到伏兆位列上元府决议席时,最先想到的是这仅为两国的战略平衡手段,即便不是表面功夫,也少不了暗地里较劲。
但当她这日坐在上元府众人面前,听她们讲述燕宸两国近年来的各项联合举措时,却丝毫没感受到男朝史书记载过的那些勾心斗角和机关算尽。
没有谁吞并了谁,或是谁屈服了谁,她此刻看到的,是两棵不同源的参天巨树,正在以根系交织的方式共生并存。
听完这些事,季显容沉默了片刻,妊婋见状,接着方才的话头对她说道:“这都是为了互惠利民,但愿往后我们与昭国持续加强联络,有朝一日也能得以如此紧密协作。”
“只是后续联络过程中,可能还是会有制度方面的冲突。”苟婕也接话说道,“希望能通过友好协商来减少隔阂吧。”
她这话指的自然是余烬会的风波,在季显容决定出使前,昭国朝堂上也曾因此对燕国有过一些的怀疑和猜忌。
季显容想了想说道:“对楚墓铭文古籍的共同研究解读,算是一个好的开端,等两地大使府设立完成,一定还会再进一步。”
这个表态意味着同意了她们在建康设立燕宸联合大使府,随后季显容请伏兆就从宸国驻燕大使府派几位使者跟她一起回建康,完成访问后再跟昭国使团回长安设立昭国大使府。
接着众人又就其余议题达成了几项协约,当日也遗留了一些后续待谈的内容,这次上元府与昭国使团的首次正式会谈,在互市和学术交流以及军事等各方面都做了一番长谈,整个会谈前后共花了七天时间,时节也已临近夏末。
为了尽快回建康推动接下来的各项事宜,季显容不打算在洛京久留,谈完事就跟上元府众人告辞准备归国,伏兆也差不多要回长安了,于是这日上元府众人在晏安坊大院内聚了一席,席间也不再提什么政事,只就各地夏日景象闲聊了半晌,至二更天方散。
等大家收拾完出来,妊婋和伏兆顺路和季显容一起往各自屋里走回,路上又聊起了楚巫铭文中的故事,伏兆提到旧日部族内的尊卑矛盾,说宸国这两年也在为解此困局持续调整政策,说完她转头见季显容一直没说话,遂摇头说道:“想来江南阻力更甚,毕竟皇权血脉传承困局,古今最是难解。”
对于旧世“家天下”的制度,季显容这几年也一直在思索,尤其对于后代继位者能力和立场的风险问题,以及历朝历代走到末期皆无法避免的战火与动荡,她们此刻都在往新的方向寻找生机,只是彼此路途略有不同而已。
听了伏兆这话,季显容冷静说道:“血脉传承、万世一系,都不过是旧世那些男帝求而不得的痴念罢了,这也没什么难解的,毕竟我们又不像男人那样狭隘。”
她说完这话,三人正好走到了她屋外的小径上,于是她跟妊婋和伏兆道了安,转身回屋去了。
看着季显容走远的身影,妊婋悠悠说道:“若不是放下了上一辈人的恩怨,也听不到今日这番由衷之言了。”
这次昭国使团来洛京,上元府众人从始至终都没有对季显容提起季无殃和广元公主及懿德太后的往事,伏兆听她这样说,也朝季显容身影消失的方向望了一眼,轻轻握起拳头:“如今的局面是为了万千生民,但是总有一天,我要当面跟季无殃把当年的事问清楚。”
第276章 蛩催机杼
季显容和昭国使团以及几位燕宸使者在秋风中回到了建康城。
使团去的时候共是三十人,回来时只有十一人,其余人皆以大使和参赞使者或研究学家的身份,留在了新设驻燕大使府崇安宫内。
此次出使算上来回路程,也走了有将近两个月,虽然此前她出海巡察也时常一走就是一两个月,但这次毕竟是去了邻国,情况到底不一样,为了避免母皇担忧,季显容这一个多月里先后请三个随行亲信回建康报信,细述了她在洛京的见闻和与上元府众人的正式及非正式谈话。
季显容回到淮南港口下船时,见到了亲自带一队嫖姚军前来迎接的何去非,她们往建康回来的路上,季显容也从何去非口中听说了建康这两个月来的情况。
因余烬会一案掀起的官场动荡,在季显容出使的这段时间已经尘埃落定,一批年长官员下台,另一批年轻官员补上,朝堂又恢复了往日的安定,甚至比以前更加安定,因为再没人敢公然提奏恢复男民科举资格和恩荫的事了。
圣意已经很明显了,加上最近由御史台和礼部共同监制的《归藏易》和《云梦泽楚墓铭文解读》两本册子大批印成,奉圣旨陆续在各部分发,又令各部官员题写论诗和文章,为朝廷建策。
季显容听到这里点点头,这次的官场动荡,她也不怎么担心,早料到等自己回来时,这场风波应该已经结束了。
何去非说完这些事,又跟她问起了洛京的情况,还问了问上元府众人有没有提到她。
季显容听她这样问,笑道:“她们的确有请我给你带好,说有日子不见你,若有机会还想请你再去洛京看看,那边比你当年去时可是更加热闹了。”
何去非又问:“她们没跟你说当年我去时的英勇事迹吗?”
季显容摇头:“那倒没提,怎么,这里面还有别的故事不成?”
何去非甩甩马鞭:“也没什么别的故事。”
当日目送季显容和使团登岸的那队嫖姚军将士,后来回到淮南待命,其中一名领队按事先的安排回到建康复命,那天何去非正好才忙完琐事,单独把那领队留下来问了问对岸迎接使团的情况,那领队正是认出了阿虎的其中一人,见督帅单独过问,遂悄悄把看见阿虎的事如实跟她禀了一遍。
这一禀却把何去非吓了一跳,她这时才反应过来,这领队当年跟妊婋曾在一个新兵营里来着,而季显容出发时,她正忙着在城中查抄官邸,就让副帅派了一队人随行护送,何去非竟也在忙中忘了吩咐她排除掉认得妊婋的人,谁知就这么巧。
但她也只是在心中惊讶,面上并没表露出来,又见那领队说起此事时一脸隐秘,何去非看出她这是把妊婋当成自己派去北国潜伏的细作了,于是也就没多解释,只是沉声吩咐道:“我另有安排,此事不要外传。”
等那领队离开后,她独自坐在屋中琢磨了半晌,不免又开始担心上元府众人会不会跟季显容说些什么,不过她想来想去,总觉得妊婋她们还不至于拿她的旧事给季显容难堪,毕竟这是昭国使团首次正式访问,燕国那边的人虽然平时看着都没什么正形,但她相信她们在大事上,分寸还是有的。
这样想完,她才把悬着的心放回肚里。
但当季显容启程归国的消息传到建康时,她还是忙不迭跟圣上请了旨,亲自往淮南港口迎接,又没忍住跟季显容问起上元府那边有没有跟她提到自己。
得知上元府众人都没提她的旧事,又听季显容说在那边谈得颇为顺利,何去非心情舒畅,连带着身下的白马,扬蹄也轻快起来。
她们这一行虽是人人骑着马,但因有从洛京带回来的燕宸国礼装了两辆大车,所以回程路走的也不算快,直到五日后才进建康城。
季无殃提前得到了她们回城的消息,这日使团队伍进城后直奔建康宫,门口早有宫人奉旨等候在此,使团众人也都不必再在宫外听宣,而是直接入宫觐见。
季无殃这天在徽音殿的正殿里,先接见了跟使团前来的燕宸两国使者,细细看了她们带来的国礼,温和地问候了几句话,又送了郊劳礼,请她们到准备好的大使府休息。
等燕宸使者离开后,她才接见自家使团众人,季显容带领使团回禀了此次会谈达成的各项协约,季无殃见太子此去两个月回来,说话行事愈发历练老成了,不禁欣慰地点了点头,随后说使团众人此行辛苦,也不虚留她们在殿内说话了,只令宫人带着备好的赏赐,送了使团和随行的水师陆战军护卫出宫回家休整,单留下季显容与何去非,往偏殿里吃茶说话。
季无殃歪在偏殿大榻上,屏退了殿中的随侍宫人,先听季显容将此次北行的经过细细讲来,又让何去非把她十多年前去洛京时见过的相应景象再说一遍。
季无殃闭着眼睛默默地听着,以她两个相隔十多年的描述,在心中推演着整个燕国这些年在上元府治理下的崛起之路。
在季显容出使燕国的这段时间,季无殃也就中原及周边各国的局势反复思量了许久,近日她又听夜莺使来报,称民间各地自余烬会的风波后,接连涌现许多新思潮,有些与朝廷下发的《归藏易》和楚墓铭文解读有关,有些则多少受到燕国学说的影响,还有些融会各家,自成一派。
这些新思潮所宣扬的内容,大部分并不影响朝廷和各地府衙的日常管辖,表面上看,只是增加了民众们闲暇时对于古今世道礼教的思考,然而季无殃深知,这些自发的思省,持续下去也很有可能会发展到动摇朝廷统治根基的地步。
毕竟她开创的大昭新朝,在很多方面仍然延续着旧世礼法,包括朝堂上下的典章官制。
尽管目前民间的新思潮并未开始批判朝廷制度,似乎是谨慎地避开了这方面的探讨,但她看出来了,民众们关切并呼吁的许多内容,其实与朝廷统治有着很深的立场冲突。
这种情况放在旧世历朝历代,都必定会在第一时间加以弹压,以维护统治稳定,但季无殃听说了这些事后,只是令夜莺使持续探听来报,并没有让各地府衙出手干涉。
迅速镇压与扼杀此类思潮,或许能够换取几十年的治下安稳,但纵观史上历代帝王,治世兴盛也不过是二三十年的过眼繁华,却无一能够阻止江山被后世一代代缓慢推进深渊。
她这段时间也曾反复思量犹豫过,到底是应该暂且稳住国中局面,让她得以在迟暮之年给太子留下一个安定的江山,还是应该冒着危及国本的风险继续推动变革,为她注定看不见的中原后世做深远打算。
这天季无殃在西偏殿里,听季显容跟何去非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半晌,却始终一言未发,直到天色暗下来,她才开口吩咐宫人就在这边殿中摆膳,又在席间让她们畅所欲言,再就中原及周边各国见闻继续谈讲。
这场殿内私宴不比往日的宫宴那样规矩繁多,季显容是常留宫中陪母皇用膳的,自是不拘束,何去非此前也不时被留在宫中陪膳,虽然不比在自家府上什么都敢说,但也能放得开,见圣上这日听她们说话兴致颇高,于是跟季显容就燕宸之外的漠北和肃真部,以及黔滇和南海国各家情况,天南海北地畅聊起来。
这日晚间用完膳后,季显容留在宫中,何去非则带着几件御赐之物告退出宫回府去了。
季显容和使团众人回到建康休整了几日,安排完后续与燕宸两国的互通事宜后,恰到了寒露,正是每年秋审的日子,季显容代表母皇出席了三法司的秋审大典,确认了今年的秋决名单,里面包含大量年初抗旨闹乱的男民,身上皆背着“抗旨谋反、编造谶纬、殴差拒捕、蓄意毁田、持质抗官”等罪名,根据不同程度分别判处了或绞刑或斩首或凌迟。
秋审大典结束后,季显容将名单带进宫中,季无殃亲自禀笔在名单上一页页勾决,无人赦免。
那些男民初春入狱,起先也从狱卒口中听说了民间请愿的事,都道“法不责众”,有几个牵头的料定还有人在外面替自己奔走打点,此事最严重可能也就是流放,谁知那起男民在牢中等了大半年,却等来了所有人都上了秋决名单的消息,这时才得知许多张罗请愿的男民母亲,因向查案官员行贿并散布余烬会通敌叛国的谣言,也一并获了罪。
那些男民彻底慌了,在狱中求告无门,也不知能否被赦免,惶惶不可终日地捱到行刑日,一个个被带去刑场的路上,腿已软成了烂泥,几乎是被连拖带拽地按在了行刑台上。
秋决一直持续到冬至,十班刽子手换了整三轮。
这一年的冬日,江南大地里浸透了血气,像是来过了一场盛大的月经。
这日晚间,季显容坐在府中后院暖阁里,翻看着秋决过后的各地舆情来报,她手边放着几碟点心和一壶薄酒,旁边还有一个精致的琉璃罐,是她从洛京带回来的蔷薇露。
翻看完几页后,她伸手用小勺取出一点蔷薇露,滴了两滴在酒杯中,登时一片馥郁芬芳,屋中也似乎弥漫起春日的气息。
第277章 水泛金波
阳春三月,草长莺啼。
建康朝堂这一年冬天过得比往年忙碌些,因为圣上要在春日里出宫巡幸,去年秋天就已有旨意,朝中各部为此事筹备了数月。
御驾随行队伍将从建康北侧的长江渡口登船,西巡至荆楚一带而返,预计在初秋时节回到建康。
在这期间,朝中将由太子监国,同时还有婺国君何却歧与一众阁臣共同辅政。
各部官员也都没有随驾,这次陪同圣上出行的,除了禁军督帅何去非外,只有一位内阁平章事与几位史官、书吏和舍人等近臣,以及一队御前宫官和宫人,水陆护卫分别从江淮水师和嫖姚军各出人马,半数在御船上近身护卫,半数在沿途两岸骑马随行。
按照圣旨,此次西巡陪同官吏和一应仪仗尽数精简,御驾队伍多数时间都在船上,一路只在沿岸四五处地方下船搭帐休整视察,全程不进州城,也不准沿途州县官员无诏献礼觐见,季无殃还在圣旨中一再强调,不得要求沿途百姓迎驾,而且还要在御驾船队的行程安排上与漕运货船的航线错开,尽量将各处影响降到最低。
季无殃西巡启程这天,季显容与何却歧等人送御驾出了北城门,在城外短亭目送队伍走远,才策马折返回城。
这天的建康城外暖风和煦,恰到了江南各地农忙的时节,因事先有过吩咐,御驾队伍此行特地绕开了几片民田,途中季无殃也只在一处皇庄外让队伍停下来,她下车走到附近看了看春耕的景象,也不叫那边庄上来人请安接驾,在外面稍看看就走了。
长江就在建康城北侧不远,尽管队伍绕了些路,中途又停了一会儿,这样慢悠悠地走着,有一个半时辰也已行到了渡口。
江淮水师备好的御船和随行画船早在江边候着了。
季无殃扶着宫官的手臂登上了御船,这是一艘三层高的楼船,原本是季显容在长江流域的水师指挥舰,名为靖澜舰,去年秋日里她下旨称要准备西巡时,曾有官员提议往后延期一年,以备打造全新御船,但她觉得没必要如此奢费,于是直接征用了太子这艘指挥舰。
不多时,随驾众人也已陆续登船,听着岸上鼓号声响,吉时已到,靖澜舰在几艘护航船的前呼后拥中缓缓启航。
这艘船行起来比季无殃想象中要平稳,听说启航了,她从二楼舱室走出来,站在二层甲板栏杆边,先往自家南边看了看,又转头朝北边望去。
此前她曾两次渡江,第一次是十七岁那年,在一众家仆护送下,从建康去往洛京待选,那时候她没想过会入宫,以为自己几个月后就会再回来,却不想渡江一去就是三十年,等她再次看见长江水时,已是从御驾迁都队伍中逃出来的那年了。
这日是她第三次来到长江之上,她在甲板上看着数十年如一日奔流不息的江水,想到自己早已过了花甲之年,这应该也是最后一次看长江了。
靖澜舰的二层甲板上有一处瞭望亭,里面有张大椅,她就坐在这张椅子上,看着眼前的江水和两岸绿意,顿觉怡情悦目,又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
之前在宫里,虽然有内阁和东宫分担政务,但她总是忍不住过问几句,左一件右一件大小政事,叫她难以静下心来。
所以这次西巡,她没叫朝臣们随驾,正是想着要在视察各地民情之余,趁空捋一捋思绪。
西巡队伍启程后的几天时间里,她时常静坐在二层甲板的亭子下方,看着自己治下的江山。
有时候途径县镇,也有百姓听说御驾西巡,特地赶来一睹天颜,起初她见到岸上有许多人跪拜行礼,吩咐宫官去问是不是地方府衙安排的,后来得知确实是民众自发前来的,她才下旨令两岸上护卫的嫖姚军沿途传口谕,说不需跪拜,又让各地州县巡检司配合做好沿路人群疏散,提醒民众只可站观,不得在岸边走动追船,以免出现推搡踩踏。
接下来的数日里,江两岸赶来瞻仰的百姓只增不减,果然依她的旨意,未再见到跪拜者,而是改成了远远挥手致意,许多人随身带着绢帕,挥舞起来五颜六色,从江上望去分外喜庆。
御船队伍行到两岸人群聚集的江段时,季无殃也会走到楼船的第三层甲板上,朝两边岸上的民众招招手,还能听到那边传来的欢呼声。
她不禁想起自己从前做皇后时,也曾离京往北边行宫避暑,那时候御驾出行,许多路段两侧都要搭黄帐遮蔽,为数不多可以见到百姓的路段,也只能看到一片匍匐在地的身影。
后来到她在建康登基称帝,因国事繁忙,这些年连宫门都没有出过,到今日才算是第一次亲眼瞧见了自家百姓,她自然不能再延续旧朝那一套森严到不近人情的规矩。
但是由于去年男民闹乱的风波,民间出现过一些争议,加上这又是圣上首次出巡,随行的嫖姚军和江淮水师全程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生怕途中出什么闪失,尤其岸上的嫖姚军,都在贴近河道的位置护卫,只让民众在岸上坡道处远远眺望御船。
百姓们在这个距离,是见不到圣上天颜的,但她们还是能看到御船上方有一个黄袍身影,也能看到那黄袍人朝她们挥手,于是她们也随之欢呼回应起来。
直到御船队伍向西行了八日,江两岸的风景从田野变成丘陵,再三日后,两岸山势连绵不绝,才不见了民众的身影。
御船队伍进入寂静江段后,季无殃在船舱中闲来翻看起鸿胪寺出的列国志。
鸿胪寺这些年频繁接待南北各国使团,也遣使去过周边各国,收集了不少各国世情民俗,去年年底,鸿胪寺卿整理完这本列国志后呈进宫中,她一直没时间看,这次出巡前她吩咐宫人把这些准备看的书籍都带上了,到此刻才终于得闲看起来。
这本列国志里,介绍了中原及周边各国的疆域、地貌、世情和制度,每国一传,分别有燕国、宸国、肃真部、漠北众部联盟、黔、滇,以及南海国。
燕宸两国的国情,季无殃是比较清楚的,但她还是细细看了列国志中这两国的内容,尤其是此二国如今紧密共生的情况,这样前所未有的缔盟也让她沉思良久。
翻过燕宸两国的篇章,则是漠北和肃真部,此二地都由北疆母系部族共同治理,她们在逐年整顿中持续缩紧对两地男民的管控,并在两地接壤的漠北东部建立了集中看管的供配所。
这些年来,北疆常与燕宸两国有使团和学者团的密切交流,同时也在为燕国提供临近边地的交邻孕育院,不同于滇南原本的供配和孕育地点常需要安排在同一处,北地因气候寒冷,供配茎液更易储存运输,所以只需要一个集中的大型供配所,就可以为两地三十余座孕育院做远距离供配,想来这也是燕国近年主动与她们合建交邻孕育院的主要原因。
因“引坎”法在各地广为流传,肃真部和漠北各部学者也常途径燕宸两国,与黔滇等地做些研究交流,最初传播这项孕育法的滇南大巫部族,这几年受到北国影响,也开始收紧供配地点的数量和分散程度,而与之相邻的黔南,经过舍乌与刀委两代黔王连年治理,也在肃清完旧日男民后,将供配地点远远安置在了交趾湾的几处离岸外岛上。
连南海国司砺英也在三年前将自家琼州岛露花浦中集中看管的男民迁到了流求和琼州之间的几座孤岛上,全面禁止探望,旦有违者将治以重罪。
看着周边列国都在用各自的方式连年肃清男民,仅留作供配之用的少量男民也一直在加强隔离,季无殃又不禁想起了去年因男民闹乱风波掀起的民间争议,从她当年以太后身份临朝时启用的那批旧朝男官家眷起,还有她登基后扶植的许多新世家门阀,不少人骨子里其实还延续着旧朝风气,这使得她们朝堂民间上上下下在防范男朝卷土重来这方面,都显得过于温和了。
她们从前曾经是她的助力,但到如今,却又成为了她的阻力。
季无殃花了三天时间,翻看完这本最新整理的列国志,又打开了季显容从云梦泽和燕国回来后写的一份《厘时弊安民革新疏》,里面细述了大昭官场与民间存在的各种问题,又结合几年前出土的《归藏易》和楚巫记载,提出应从燕国法度中吸取可借鉴之处,在收紧针对男民的管控后,进一步消除官民尊卑之间的鸿沟天堑,以避免步入过去中原母系部族覆灭的后尘。
太子这份奏疏,季无殃此前已看过多次,但是每次读来,还是能有不少新的感想。
随着御船队伍持续向西缓行,途中也曾在几处南北岸上扎营休整,季无殃也就地视察了几处民生世情,等到西巡船队进入楚地江段,时节已入夏,天气变得愈加炎热,西巡队伍也即将在前方云梦泽以东的一段宽阔江面上稍作停留后,折返回建康。
然而就在她们抵达折返江段的前一日,岸上忽然传来急报,称南岸襄州两处县镇突然爆发蚊蚋疫病。
负责此次西巡行程安排的平章事赶忙向季无殃奏请提前折返,以免南岸疫情于圣躬不利,季无殃看着南边发来的急报皱了皱眉头,思量片刻说道:“不折返了,即日登南岸搭营,再宣襄州刺史速来觐见。”
第278章 王事靡盬
“蚊蚋传疫自肌入,染者多现赤疹,伴随寒热交作,骨痛难行。”
季无殃这日坐在御帐内,听襄州刺史和几位随行官医禀报了县镇上的蚊蚋疫情,又细问了来源,得知最早是襄州城外农庄出现蚊疫,主要集中在几片水田附近,最近已开始在各处水田外烧艾驱蚊,但周遭几个村镇的疫病蔓延尚未得到控制,襄州下辖县镇每天仍有近百人出现高热赤疹,更有年长者高热不退以致昏迷甚至病逝,因此襄州城也已经开始戒严封锁,禁止城乡民众随意走动。
襄州刺史禀完情况,又含蓄地劝谏了几句,称本地蚊疫肆虐未止,还请圣上早日回銮,以免危及圣躬,她说完这话,随行西巡的平章事也附议奏请圣上回銮。
季无殃看着眼前这位面容憔悴的襄州刺史,方才听她回禀的话中,对几处县镇农庄的情况了如指掌,可知这些日子没少走访下辖县镇安排民众的隔离看诊事宜,然而因事发突然,襄州各地药材纱帐都开始出现短缺,临近州县得知此事后为了预防疫情蔓延,也在到处筹备药草并呼吁各村防蚊灭蚊,更难支援襄州。
“眼见黎元倒悬,朕岂能独自避祸,尔等毋复再言回銮事。”季无殃一口回绝了她们的奏请,叫来身边宫官传下口谕,取出西巡船队中备用的纱帐,给那襄州刺史带回去做病患隔离,接着又连下数道旨意,从江淮等地调集纱帐和驱蚊及退热药材,再让何去非传军令调一支临近的山南军队伍,在做好防蚊准备后赶来支援。
因这次西巡的行程原定就是春启秋返,为了防止夏日江面和沿岸有蚊虫侵扰,西巡船队舱中皆配备了纱帐和药草香囊,并且在船队后方的货船中还装了两船用于损耗备换的帐幔和途中可能会用到的各式药材。
这日襄州刺史奉圣旨带走了一车御船队伍里的备用纱帐,还有一箱用于驱蚊香囊和退热生津的药材。
在她们走后,御帐营地也开始忙碌起来,何去非分派了人手到各地传信调集纱帐药材和援军,随驾的平章事和总管宫官则在营地内确认所有人佩戴好了驱蚊香囊,并反复重申一旦有被叮咬起疹的情况立即来报。
然而这次的蚊疫比以往的时疫来得要汹涌且顽固,各地新增病患人数也是反反复复,这主要是因为夏季正值水田灌溉除草的关键时期,人们只要还得下田,蚊蚋总是防不胜防,为此襄州刺史与一众官医赶制了清凉防叮咬的药泥敷料发放到各村,随后又开始推广引渔入田,先在部分水田里投放了一批以孑孓为食的鲫鱼,见有些成效后,忙写了一份奏疏送到御驾营地禀报。
季无殃见状当即下旨拨款,让宫官协同几位县镇官吏到临近鱼塘收购鱼苗投放,此法果然有效验,随后江淮等地调拨来的大量纱帐和药材也陆续抵达,襄州下辖各县镇前前后后直忙到立秋,才将这场突发蚊疫勉强控制住。
跟江淮等地调拨来的各项支援用物同时抵达的,还有季显容的请安奏疏,她在奏疏中询问了母皇近况,并请她在当地蚊疫有所缓解后启程东归。
然而当下的蚊疫仅仅只是不再快速增长和蔓延,节气也还没有完全转凉,个别地方还是会零星出现反复,于是季无殃回了她一封信,让她不必担心,说自己要看着襄州各地情况彻底平稳了,再启程回銮。
因襄州是通往西边云梦泽与宸国互市的门户要道,受这场蚊疫阻碍,夏日从江南出发的商队只得暂时停在襄州东侧等待消息。
而此时宸国的商队也都早已出发,再有几天就会抵达云梦泽中部的蕲州。
对于是否要趁蚊疫稍有缓解,在襄州开辟一条官道让商队继续前往云梦泽,完成今秋与宸国的互市交接,季无殃思索数日,还是决定不冒这个风险,她直接从驻跸营地向长安发了一封国书,宣布紧急终止今年秋天的两国互市,随后又向云梦泽三处州议院发布了防疫戒严令,暂时关闭北侧与西侧与燕宸两国的互通要道。
伏兆这日在长安同时收到了昭国国书和蜀中兰台郡郡守的奏报,正如那封国书中所说,昭国已经关闭了西侧国界,郡守奏报也称因昭国突然封锁商道,导致商队滞留在兰台郡,正在安排分批返程。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伏兆有些恼火,因为这次往东互市的队伍里还有几支西域商队,她们原是经由宸国推介,第一次从这条路线往东来,就在蜀中吃了昭国的闭门羹,这势必会让宸国在西域商队眼中失去几分威信。
她甚至怀疑昭国国书中这场所谓的蚊疫,究竟是确有其事,还是根本就是捏造出来的。
因为母亲旧年的事,她很难不以最大的恶意看待季无殃的决策,一想到昭国可能是在耍什么诡计,她就坐不住了,在给兰台郡郡守写完同意撤回商队的敕令后,又立刻提笔写了一份调兵令,分别从陇南和蜀南各增派了一支铁女寺军前往兰台郡一带和鬾山矿脉周围,以应对东侧随时可能出现的突发战况。
当然她也没忘了把这件事告诉给上元府其她人知道,就在伏兆的信抵达洛京前一日,上元府众人也收到了南侧驻边大营的来信,说了昭国封锁云梦泽北侧国境的事。
上元府众人议了一回,也有人对这场蚊疫将信将疑,猜测昭国可能是想动用军队强行接管云梦泽三州。
加上得知伏兆已下军令增加云梦泽西侧巡防,为了以防万一,她们也还是增派了一支幽燕军前往云梦泽北侧国界附近查看南边动向。
才安稳了没几年的云梦泽西北两侧,在这一年秋风渐起的时节里,再一次变得剑拔弩张。
季无殃也料到了燕宸两国可能会因她突然下旨封锁国境出现猜疑,于是又发了加急诏令回建康,让季显容请燕宸驻建康联合大使府的使者或是写信或是直接派人回洛京说明情况。
等到诏令发出去后,襄州刺史再次发来奏疏,称几处县镇集中隔离的病患陆续康复回家了,染疫的新增人数也再次得到了控制。
季无殃见各地情况好转,想自己在此地驻跸两月余,却还没有见到疫区的情况,于是决定亲自前往看视慰问,随驾的平章事照例小心进言劝谏了一番,但见圣人心意已决,于是只得请管事宫官与何去非安排出行车马。
因季无殃反复强调不摆仪仗排场,这支慰问队伍最终只备了五辆车子,一辆季无殃乘坐的宽厢车,两辆随行吏臣宫官车驾,还有两辆辎重车,余者包括何去非本人皆是骑马在两侧紧紧随行护卫。
距离御驾驻跸地点最近的疫区县约有两日车程,襄州刺史得知圣上亲自前来看视慰问,早到了这边县内外先看了看情况,才又骑马出发往北迎驾。
等季无殃被襄州刺史一行人迎进这边县内的一处隔离安置点时,午后秋风中已有了几分凉意。
这里原是一处废弃的旧朝考院,内外都搭起了纱帐,因里面日日仔细除蚊防蚊,内中隔离的民众目前都主要是吃药调养,倒是没有传疫风险。
她们一行人先走进隔离大院外层,在周身做了一次熏艾防蚊,以免带蚊进隔离区,熏了片刻后,才鱼贯走进院内。
隔离大院内被分为轻重症两个区域,季无殃先到轻症区瞧了瞧,见里面多是年轻人,大部分都已退了热,肌骨疼痛也散了,只等赤疹消去即可归家,因身上没什么不适,她们平日里也和这边院内的衙役一起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也有人主动往重症区那边帮忙照看病患。
季无殃来之前跟襄州刺史等人吩咐过,让众人面圣不必行礼,当她们见到圣上同刺史等人走进屋中时,也都遵旨没有下跪,但又不知应该如何问好,还是怕行差踏错冒犯天威,因此仍然十分拘谨。
季无殃见状也没说什么,只用温和的语气问了问她们在这里的吃住情况,又看了她们手臂叮咬处的赤疹,有些还红着,有些则已退成了淤青。
从这边出来后,她们又去了重症区,见这边多是年长者,退热后红疹消得慢些,还有的因温病后遗,血瘀阻络,出现半身偏枯的症状。
季无殃也在这边询问了病情,又吩咐襄州刺史多安排照护衙役轮值,不可叫众人过于劳累。
在这边县中慰问完,她们又到临近几个县镇看了看,楚地自当年开国平乱后,城乡都是女多男少,这日她们慰问的隔离大院里也都是女人,据襄州刺史介绍,各地染疫男民都被集中到了南部偏远地带隔离,做新方子初期试药。
季无殃见各处安排得井井有条,满意地褒奖了她们几句。
从疫区往驻跸营地返回的路上,她们又经过几片稻田,此时未至秋分,还没到收稻子的时节,但远远望去已可见一片金黄。
然而车中纱帐细密,竟怎么也瞧不真切,季无殃开口叫停了车队,说要下去看看今秋稻穗的长势,这时襄州刺史到车前劝了一回,说虽然近日晒田水少,但地里蚊蚋仍未完全灭绝,还请圣上莫要涉险。
但季无殃没有听她的劝阻,仍坚持下车往田边走来,随行的护卫和宫人忙打着蚊幌熏笼跟在后面,却听圣上说那熏笼气扰了稻香,叫拿远些。
眼前的金黄稻穗随风荡漾,看上去并未受疫情影响,季无殃站在田边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觉得心情畅快了些。
这时她见不远处有一束稻穗生得十分饱满,不由得又往前两步伸手摸了摸,忽然手上传来一阵麻痒,她将手收回,见虎口边出现了一处叮痕。
第279章 心长焰短
“南边蚊疫竟是真的?居然有这么严重?”
伏兆在秋收过后照例来到洛京议事,抵达洛京这天午后,她先去了一趟皇城福清宫的自家大使府,见到了不久前才从建康赶回来的使者。
今年夏末初秋时,季无殃下旨封锁国境,云梦泽西北两侧的驻边山南军很快发现燕宸两国先后在国界线附近调派增兵,于是紧忙传信,先通报到山南军大营,随后又通报到建康。
当时正在建康监国的季显容也收到了母皇的诏令,又见燕宸两国增兵,担心因此事生出什么误会,信中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于是她亲至燕宸联合大使府,请这边大使派两位燕宸使者,先一同回洛京,将昭国的情况如实说与上元府知悉。
大使府众人清楚今年楚地襄州一带的蚊疫确实严重,听说左近的云梦泽封锁国境,她们也担心局势生变,于是很快确定了回洛京的人选,那二人隔日便告辞了季显容,上马往洛京赶回报信。
从建康赶回来的宸国使者将她知道的情况,都如实跟伏兆说了一遍,夏日里江淮等地调运了大量纱帐和药材去往襄州一带,原本夏初从江南启行的商队也没能进入襄州地界,在东侧停留了半月后,又原路返回江南,为了减少商户损失,原本那些要送到宸国和西域等地的物产,除了在襄州东侧被紧急征用的部分帐幔外,其余的都被户部出资收购了去。
伏兆听她说完,摸着下巴仔细思忖片刻,又问季无殃是否还在襄州一带停留。
那使者想了想,说道:“我们出城渡江时,听那边的江淮水师将领提起长江航道即将封锁,应该是那边圣驾准备回銮了,但具体安排尚不清楚。”
伏兆点点头,让那使者先在大使府里歇歇,随即起身往晏安坊大院走回,这边众人正在擀面准备做菜肉馅蒸饼,伏兆现在看见这一幕也习惯了,跟她们打过招呼后,也到旁边洗了手,走到妊婋身边跟着大家一起忙活起来。
晚上席间她们边吃边聊,也提起了昭国的近况,上元府众人前两日就从回到洛京的那两位使者口中得知了那边蚊疫的情况。
因受蚊疫影响,燕国秋日里与昭国在淮水口岸的互市也迟了些日子,有几支商队收到山南道府衙的管制令,称要避开疫区,所以绕了段路程,而且还有部分山南道的物产没能运过来,上元府众人也从那边过来的商队口中听说了南边情况,可知此次蚊疫确实严重。
千光照在众人谈讲时未曾开口,只等大家聊得差不多了,才说了句中肯的话:“今年立秋节气晚,处暑前后我们这边也还在热着,直到过了秋分才慢慢转凉,想必蜀中亦是如此,若非昭国封锁及时,又勒令往北来的商队绕路避开疫区,恐怕这蚊疫就不止是在襄州一带蔓延了。”
席间众人闻言也赞同地点了点头,今年夏季似乎比往年漫长,她们北边夏日里蚊虫也不少,听说南边有蚊疫后,上元府众人也到各地提醒民众注意日常防蚊,幸而南边应对得当,没有让疫情随着北上的商队蔓延到她们的地界。
伏兆听完这些话,握着酒杯皱了皱眉头,若是云梦泽西侧的国境不封锁,这蚊疫确实也有可能传到蜀中来,想到这里,她对昭国宣布紧急终止互市的怨气也渐渐消了。
考虑到昭国这次受蚊疫影响不浅,上元府众人第二日议定了一份燕宸联合国书,内中提出准备向昭国无偿运送一批药材粮食,再遣医师团前往支援,协助治疗疫病后遗。
在这一年的深秋时节,这封国书被送到了建康东宫书房大案上。
季显容打开看完,将国书放回案上,思量片刻后,提笔拟了一份回函,等墨迹晾干后,连同这份国书一起拿在手上,出书房往徽音殿行来。
季无殃是在半个月前回到建康的。
秋日里她在襄州县镇慰问完病患,返回驻跸营地途中,在田边查看稻穗时,恰被蚊叮咬在了虎口处,当日夜间就起了高热。
当她发现自己被叮咬后,立刻有随行太医上前做了止痒处理,又备下了退热清毒的药方,但到底舟车劳顿,季无殃还是反复连发了三日高热,才终于在回到驻跸营地后退了热。
随行宫官将圣体有恙的消息以八百里加急传回建康,季显容立刻加派了几名太医和一批药材赶往襄州,等她们抵达时,秋日凉风也到了,季无殃手上的赤疹消了些,和她曾经慰问过的那些年长病患一样,她的疹子和肌骨疼痛症状消得很慢,她在驻跸营帐内一直将养到秋凉,得知襄州各地几乎没再有新增蚊疫病患了,才下旨启程回銮。
御驾回建康的这一路上还算顺利,季无殃感觉自己身上的蚊疫症状也在日渐退散,等御船行到建康城外时,她手上的赤疹已完全消了,肌骨疼痛也仅剩些轻微之感。
季显容得知御驾回銮,匆匆出城到长江渡口迎驾,见母皇气色尚好,但两鬓银发较启程时多了不少,又不免令她有些伤感和不安。
就在季无殃回到建康宫后没几日,江南秋寒忽至,建康城几乎是一夜之间挂了霜,季无殃也在节气忽然变冷后出现了晕眩之症,因此朝中诸事仍由太子处理,她只在徽音殿内将息休养。
随着天气一日冷似一日,季无殃这休养得却总不见好,殿中日夜点着暖炉,她却总说身上寒津津的,昨日又突然发现左臂难以抬起握物,似有偏枯之兆。
太医院共同参诊完,认为是蚊疫遗症引发的气血两虚,加上她这些年忙于朝政,本就有肝郁气滞,心脾亦现亏耗,于是太医们决定以针灸配合汤药治疗,见圣上卧病期间也还时常关心朝政,几位太医又同季显容说以圣上眼下的情况,轻易不可动怒,所以请她回禀政事时尽量勿要拣选容易触怒圣上或令圣上忧思过甚的内容。
季显容听完这话想了想,在她眼里,母皇从来不是个容易动怒的人,甚至在自己从小到大的记忆中,都从没有见过她发脾气,但想着太医们的叮嘱,她还是在回禀政事时做了一番拣选,挑些不那么令人烦心的事情,拿到母皇榻前稍作回禀。
燕宸两国要遣使来送药材还有医师团协助看诊的事,季显容认为也是件颇值得一回的好消息,这可以说明西北两地邻国并未因初秋时封锁国境而跟她们产生什么误会,且对昭国情况颇为关心,这也是中原局势稳中向好的体现。
然而季无殃这天听她回禀完燕宸两国的国书内容和她拟的回函后,面上却未见宽慰之色,而是皱眉闭目沉思起来。
季显容坐在榻边端着点心,见此情形也不敢追问,她静静等了半晌,才见母皇睁开眼睛,用稍显虚弱的声音驳回了她拟的回函。
随后季无殃另外口述了回函内容,邀请伏兆和妊婋带领使团来建康。
昭国的这份回函国书,在洛京初雪这天抵达上元府,也是驻建康大使府的一位使者亲自送回来的。
上元府里留守的几人看完国书,又听那使者讲述了季皇御驾回銮后的情况,才知道她当日在襄州驻跸时身染蚊疫,如今又出现了疫病后遗的症候,自从回銮后一直没有临朝露面,前朝政事皆由太子主持。
议事厅内几人听完相互看了一眼,季皇年逾花甲,如今这病势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大妙,而这次的国书回函中还点名邀请伏兆和妊婋前去,这也是从来没有过的。
上元府收到回函这日,伏兆不在洛京,议事厅中人也不齐,妊婋跟厉媗还有其她几人都照例往各地分送今年的雄鹿肉去了,这天议事厅里只有千光照和花豹子还有圣人屠以及鲜婞和陆娀这五个人在。
她们五人跟送国书回来的使者合计了一回,虽然这份国书内没有写明邀请来使的时间,但从那使者描述的建康情形来看,她们觉得还是不好将这次出使拖到明年开春,趁着此时距离过年还有些日子,各地政事亦皆不算繁忙,往建康来回有一个月时间也差不多足够了,因此她们决定托人将上元府在外的其她人都叫回来,也将此事尽快报与长安那边知道,再请伏兆尽快回来一趟,商量冬日里往建康出使的事。
十天后,上元府众人齐聚在议事厅内,伏兆拿着昭国那份国书,眉头紧锁地来回看了两遍,对于季无殃的身体状况也有些意外。
此前伏兆无数次想过要向季无殃质问前事,但当机会摆在眼前时,她却突然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
这时坐在她身边的妊婋说道:“再过几日还有场雪,我看事不宜迟,明天就出发吧。”
伏兆转头看了她一眼,这才将手里的昭国国书一合:“好。”
第280章 回头万里
江南的冬,跟北方很是不同。
妊婋和伏兆抵达建康城的这天,竟然下起了冬雨。
那雨很薄,没有雨滴的形状,甚至连雨丝也算不上,倒像是渗出水来的雾。
这样的雨看起来似乎不大值得撑伞遮蔽,但若真的不做遮挡,叫雨雾沾在外衣上,寒意便会从布帛丝棉的间隙一点点钻进来,直到紧贴着肌肤。
好在这次亲自来淮南口岸迎接她们的何去非给她们带了防水的羽裘和斗笠,这天上午她三人连同几位燕宸使者和一队嫖姚军将士,在朦胧雨雾中往燕宸联合大使府的方向匆匆行来。
从淮南港口到建康的这一路上,妊婋也跟何去非问了问建康宫的情况,得知季无殃仍在将息休养,这些日子每天有太医针灸调理,虽未见好,但也没有恶化,病情还算稳定,前朝的事如今全都交给了太子,季无殃隔三差五也会过问两句,在政事上稍作提点。
这日午后,妊婋她们跟随何去非走进挂着“燕宸大使府”匾额的沁园,里面早有宫官在此等候,带了些郊劳礼,道她们冬日南行一路辛苦,又带来了圣上口谕,请她们在大使府内稍事安歇,后日再进宫相见。
等那宫官离开后,何去非带她们在大使府里四处转了转,闲闲跟她们问了几句洛京和长安的情况,晚间又在这里陪她们用过膳,才告辞离去。
这次跟妊婋和伏兆一起出使建康的使者并不多,也没带什么国礼,当日她们和答复昭国的国书一同从洛京出发,又在淮北口岸驿站内等了两日,见到南边再复邀请,又得知何去非亲自来迎,才启程登船往淮南行来。
先前她们在国书中提到的要向昭国运送的药材,因江南冬日湿寒不易保存运送,于是这次先由妊婋和伏兆以及几位使者到建康,等谈完事,来年春天云梦泽西北两侧国境再度恢复互通,她们两国再将药材和支援用物直接通过云梦泽送到襄州一带,连同协助诊疗蚊疫遗症的医师团,也都会在明年春天启程。
妊婋和伏兆转天在沁园里歇了一日,天还是阴沉沉的,外面一直下着雨,她们也都没出屋子,只坐在后院堂屋里的炭炉边,烤些橘子吃茶闲话。
又过一日午后,何去非带了一队嫖姚军将士来到沁园门外,说是接她们进宫。
这天是朝中沐休,建康宫和外围几座衙门坊间都是静悄悄的,沁园距离建康宫不远,她们出门往北穿过两座衙门里坊,再往东一转,就是建康宫的西掖门。
进西掖门走甬道再进内宫门,妊婋瞧沿途宫门和宫道上站着许多当值的禁军侍卫,身上穿着一水的嫖姚军冬装,几处执勤点边插着皇旗和军旗,看上去威风凛凛。
伏兆在最前面跟着来接引的宫官大步走着,而妊婋这一路边走边看,不知不觉跟何去非一起落在了伏兆身后三步远开外。
她们一行人再进一处宫门,又瞧见了嫖姚军执勤的暖炉亭,妊婋看了一眼那亭子里当值的侍卫,随即用肩膀轻轻撞了何去非一下,低声问道:“怎么自打到了你们这儿,从口岸到宫里,我就没在嫖姚军队伍中瞧见一个眼熟的面孔呢?”
何去非听她这语气有几分不怀好意,心中庆幸自己早有防备,于是带些得意地挑了挑眉:“今年冬日跟岭南高凉军互换驻防,去了一批将士。”
“原来是这样。”妊婋笑叹道,“见不到旧日战友,此行未免有点遗憾呐。”
何去非一听这话更得意了:“堂堂燕国开国元帅,上元府柱国,怎么到了我们这儿,还东瞧西看地攀起故旧亲友来了?”
妊婋低低笑了几声:“我这人常年四处游荡,没别的好处,就是熟人多。”
说话间,她们一行人已走到一处宫殿外,见前面引路的宫官停下脚步,妊婋抬眼往前看去,见前方匾额上写着“寄云堂”三个字。
“圣人有请宸王进殿稍尽哀思。”那引路宫官侧身抬手说完,又转头对妊婋与何去非说也请她们一同入内。
伏兆抬头看了看那殿名,想起先前季显容提过建康宫里有她母亲的祭台,于是她撩起袍摆抬脚登阶走进殿中。
这寄云堂里颇为宽敞,内中以落地屏风相隔,伏兆进门先瞧见了右边的一副大画像,却是个陌生面孔,走近时才看见那祭台的牌位上写着“悼宪亲王”和“季无秽”等字样。
这时引她们来此的宫官走上前抬手请她们再往里走,又转过一道屏风,伏兆才瞧见一张熟悉的面庞,她母亲的画像下方也设了祭台,牌位上却没有“广元公主”的封号,而是只简单写着一个名字:“伏起”。
她走到那画像前,抬头仔细看了一会儿,因从前益州府邸被抄,母亲存世的画像极少,她也只保留了两幅,后来入主长安,她又凭借年少记忆请宫中画师补画了一些,她收藏的那些画像里,有温柔的,有端庄的,有严肃的,但眼前这一副画却是大不一样,画中人看上去三十出头年纪,端坐在大椅上,看起来意气风发,下颏微微扬着,眼神中带着十足的傲慢,甚至还有几分骄狂。
妊婋站在伏兆身后看着那画像,只觉得画中人的神情似曾相识,这简直跟她初次见到的伏兆像极了。
“圣人说了,要将此画像赠予宸王,待来日归国时一并带走。”
伏兆听那宫官说完,又见她给自己递来三炷香,遂只是接过来在母亲的祭台前上了香,却没说什么。
那宫官也不在意,待她上过香后,又抬手请她们几人往旁边徽音殿来。
季显容这天忙完了东宫的政务,此刻才赶到徽音门外,正好与她们在门口相遇,遂邀请她们一起往后殿来。
因季无殃一直卧床休养,她们只能直接往她的寝殿相见,众人绕过徽音殿的前殿回廊,又走过中庭花园,才来到幽静的后殿门外。
这里廊下也站了好些宫人,知道她们来了,都在这里候着,见几人往这边走来,有宫人转身进屋通禀,不多时又走出门外,说道:“圣人有请。”
旁边一位宫人将厚门帘掀开,请她们依次入内,妊婋在伏兆之后跨进门槛,顿觉温暖如春,殿中花香扑鼻,又隐约带着些淡淡药气。
寝殿外有处堂屋,带她们进来的宫官抬手请她们脱外袍,季显容熟络地摘下暖帽,又解了大披风,妊婋和伏兆还有何去非三人也将各自的暖帽和外罩袍脱下来,递给了旁边的几位宫人,才继续跟随宫官往里走来。
转过两道屏风,她们才瞧见挂着明黄帐幔的长榻,一位两鬓斑白的老人靠坐在榻上,瞧见她们进来,只说:“都不必拘束,坐吧。”
妊婋抬眼朝那榻上望去,见季无殃穿着一身家常的素色锦袍,没有挽髻,长发披在一侧,梳得齐整服帖,神色从容而谦和,眼角唇边的皱纹随着淡笑舒展开来,还带着几分书卷气。
季无殃看着她们几人在榻前锦墩上坐下,又见季显容和往常一样直接走到她榻沿边坐了,问母皇今日可有好些,她拉过季显容手拍了拍,只笑说“好多了”。
季无殃说完又转头看向榻前几人,随后把目光停在了伏兆身上,方才她走进来时,季无殃就看见她了,穿着一身玄色暗纹厚锦袍,留着极短一层发茬。
前两年在燕国时,伏兆曾蓄过一段时间头发,长了约有寸许长,后来回到长安还是觉得不习惯,又叫隽羽给她剃了,只冬日天冷时才留起薄薄一层发茬。
她这个模样,倒叫季无殃回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见到她时的光景,那是她的百天礼上。
伏兆出生在夏日里,那一年正赶上洛京的长夏格外炎热,伏起在她满月礼上给她剃完胎发,每隔十日还要再剃一回,所以一直到百天礼那天她都还是光着头。
季无殃也盛装出席了她的百天礼,从伏起手里接过那胖乎乎的小小光头,搂在怀里抱了一会儿。
见怀里幼儿穿着一件轻罗无袖小宫衫,季无殃伸手去逗,却被那小光头一把攥住手指,笑嘻嘻地尿了她一身。
织锦局制了整整一年的缂丝宫袍,她那日初次上身,穿了还没有一个时辰,就这么毁了。
这些陈年往事,季无殃并没有对她们细说,只是提起自己曾参加过伏兆的百天礼,感慨时光荏苒。
随后她让季显容跟何去非到前殿等候,说还有些话要跟伏兆和妊婋长谈。
等她们离开后,季无殃也屏退了房中的宫人,整个寝宫内室只剩了她和伏兆还有妊婋三人在内。
这时季无殃又细细打量了一回妊婋,想到她母亲妊疆,于是说起了一件妊婋和伏兆都不知道的往事。
“妊将军当年从滇南得了一件特制兵器,又获悉了那边的生女秘法,在她有孕后,曾将一位巫医引荐给了伏起,可惜这样事在当年朝中太过惊世骇俗,妊将军后来也是为了守住这个秘密,才不幸遇害。”
【请收藏闻心小说 努力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