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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两个身高基础轻松超过一米八的成年男性, 一左一右的站在门口。


    而我门口这条路有多窄呢——这么说吧,这两个家伙要是现在选择面对面站着,我不用挪动眼珠都能看见一条蜿蜒起伏的河流——河流的两岸分别是连绵起伏的黑色毛衣和波澜壮阔的深色战术外套。


    风景很好, 引人侧目的同时也是完全无法忽略的暗潮涌动,完全过不去的样子。


    我默不作声地站在门口,索性手里的橘子罐头已经被打开了, 是熟悉的清爽甜香。


    基地物资少有新鲜食材, 我对橘子罐头有些额外偏爱这件事还是被阿尔克曼发现的,仍在城里的时候,而等到上了陆行舰后, 这些单独送上来的罐头被兼职军医的副队灰烬统一管理,基本上每一次都是有他亲自交到我手里。


    在这种环境下, 我对口腹之欲的执念不高, 也提醒过这些罐头如果别人想吃也是可以吃的,并不需要当做指挥官的专属特权。


    灰烬每次面对这个话题的态度都显得有些含糊不清,我不知道 其他人有没有一起分享过这份难得真实的水果清甜,但我每一次单独去找他的时候,他总能变戏法似的,一边和我聊些不费脑子的轻松话题,一边从角落里摸出来一个小小的橘子罐头,打开后再递到我手里。


    这符合军医一贯喜欢照顾人的风格,也像是他才会拥有的特殊习惯,而之后的相处中,又像是某种默契的仪式,连带着养成了我身上的一点特别的条件反射。


    我偶尔会不自觉盯着灰烬伸出的手,等着他把罐头开好,然后递到我的手里。


    这种时候,一些更纯粹更温柔的笑意就会跟着浸透那双温润眼瞳,年长者的眼尾笑纹很惬意地堆积起来,那只手会很自然地伸上来摸摸我的脑袋,然后再继续之前的话题。


    这一次的节奏稍稍有些混乱,比如说打开罐子的是金斯利,而且本人现在也还站在这儿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不过总体来说,问题不大。


    毕竟橘子罐头已经在我手里了。


    正准备低头喝一口,灰烬的目光先一步转了过来,伸手在我面前虚虚拦了一下。


    “您稍等片刻。”他语气温和,手指已经拿走了我手里的罐头,随即很自然地跟着走进房间,从旁边的架子上熟练找出对应的杯子,用来承装罐头里的东西。 “边缘的切口锋利,这么直接喝的话很容易割伤舌头。”


    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我跟着灰烬旁边走,反应是习以为常的淡定,倒是旁边的金斯利目光呆滞一瞬,随即挤出一声讽刺明显的低沉冷笑,“副队这是干嘛呢,在这儿给人当保姆男妈妈?”


    “指挥官的身体素质比普通人都要差一点,更何况是和我们作对比,”灰烬答得淡定,完全没有受到对方的影响,“而且这些本来就是可以规避的小细节,有什么问题?”


    金斯利眯起眼睛,毫不客气地直接翻了个白眼。


    “倒也不至于说是吃个罐头都会弄伤舌头的程度,”他语气轻佻,也跟着抬脚迈进房间,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很随意地俯身低头问我,“您自己说呢?是不是也觉得我们的军医保护欲有点过重了?”


    我慢吞吞地仰头看着他,没想好怎么回答。


    看起来很淡定,其实是有点跟不上这两个人的节奏了。


    金斯利说这话的功夫,灰烬也没有离开我太远,我另一侧的手臂仍能感觉到另一人温热的躯体,干净的衣物,清爽的发梢,以及一点柔和的,类似洗衣粉的香气,悄无声息地侵入室内安静的空气,勉强压制着军人几乎已经刻入骨血的味道——那种,战场与死亡交织沉淀留下的味道。


    而随着金斯利慢慢俯下身子,泥土与金属混合的特殊腥气也随之包裹了我的另一侧,他的手指仍按在我的肩上,用了些力气,留下清晰又强硬的存在感。


    “职责所在嘛……”我幽幽应着,顺便吞了一块橘子瓣进嘴里,熟悉的清爽甜香振奋了我被两个大高个夹在中间时无意识昏沉的神经,我的脚尖动了动,然后很尴尬的发现,动不了。


    ……这就很尴尬了。


    金斯利最先明确感觉到我想要挪动的意图,但仍然没有挪开手的意思,而站在旁边的灰烬也同样一动不动,只低头静静地看着我。


    我眨巴眨巴眼睛,试图从那张战术面罩遮掩大半的脸上找到一点久违的、或者说我想象中应该拥有的默契——战场上的自然另算,不过那么多次闲聊和橘子罐头积累的亲密时间,总不至于一点都没有吧?


    灰烬的眼睛终于认真地看向我,沉默着,一种稍显严肃的若有所思。


    搭在我肩上的那只手微微用了些力气,他站得离我很近,能听到稍稍有些加快的呼吸节奏。


    “是觉得金斯利给您造成麻烦了吗?”灰烬没有理会自己的另一名队员,低头温声问我。


    我跟着发散了一下思维,觉得这话其实是有点奇怪的,于是老实回答:“主要是你们两个都在这儿站着,我完全动不了。”


    金斯利的手指随之放松了一点,他隐约松了口气,又跟着溢出一声针对性太过明显的嘲讽笑音:“我说什么来着?您的保护欲真的太重了,妈妈,小心激起小宝宝的过量叛逆心哦。”


    灰烬眉头都没动一下,态度一如既往的淡定。


    “如果对象是你,那么这种程度的警惕在所难免。”他随口说着,已经先一步错开半步,与我拉开距离。


    此前积累的习惯使然,我下意识跟着他腾出的空余迈出一步,然而肩膀上的手依旧没挪开,铁箍一样牵回我的中心,若我这一步再多用些力气,后背怕不是就要撞到他的胸口上。


    灰烬的目光随之看向指挥官身后的队员,温柔暖意褪去几分,留下军官面对下属特有的冰凉警告。


    军人的本能让金斯利反射性想要收回手,我什至都已经感觉到那只手从我肩上挪开几寸了,可下一秒,随着一声轻飘飘的咋舌声,他的手又一次放了回来。


    “……我要是没记错的话,要我来贴身保护指挥官,这应该是列文队长的意思,”他一脸诚恳的表示:“没办法呀副队,人家的级别偏偏就比你高了那么一点点呢。”


    灰烬平静提醒:“我要是没记错的话,任务要求应该不包括贴身这两个字。”


    “不包括吗?”金斯利故作无辜的眨了眨眼,反问,“可我看您的态度,包括之前的埃迪也是,就差把自己放在指挥官的床上亲自打个滚,帮忙检查上面有没有隐藏炸弹了。”


    “没那么夸张,”我感觉这话题逐渐走向某个危险发展,于是主动打断了这两个人的言语交锋,“系统的机械人偶晚上会在这里守着,不会有什么隐藏炸弹的。”


    “哎呀,听着真靠谱,”金斯利抢险说道,随即看向灰烬,目光也多了些更清晰的挑衅:“这样如何呢?总归能有人比您更早一步照顾到指挥官的,所以还是稍微收敛一下那些无聊的保护欲吧,其他的姑且不说,橘子罐头我还是能帮忙带的。”


    “——橘子罐头?”


    门外突兀传来列文满是纯粹疑惑的询问声,“什么橘子罐头,这里谁要吃吗?”


    屋内两人齐齐陷入沉默,我端起杯子,默默又吞了一瓣橘子。


    ……好多人啊。


    队长的出现明显不在另外两人的预期之内,包括金斯利在内都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呆滞,还是灰烬先一步反应过来,开口问道:“有特殊情况?”


    列文的目光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最终目光看向我,乱糟糟的络腮胡掩住更多神色,我只看见他对我眨眨眼,然后若无其事的说,“没有。”


    “……但之前的作战报告需要指挥官帮忙看一眼,有些细节上的问题要再聊聊。”他说,眼中满是真切的诚恳,“灰烬是来和金斯利提醒的吧?既然如此,你们两个继续——”


    列文看向我,眼中刻意摆出的祈求混着几分了然笑意,又抬了抬手,十分明显的邀请姿势。


    “指挥官?”


    我心领神会,趁着旁边两个愣住的功夫从金斯利的手底下钻出来,一溜烟绕到了列文的旁边:“走吧走吧。”


    “橘子罐头?”他错后半步,高壮身形轻而易举挡住了身后的目光,又借着功夫低头看着我手中的杯子,笑眯眯的问:“灰烬给你带来的?”


    我点点头,“要吃吗?一会可以分你一半。”


    “阿尔克曼特意放的,一共就这么点存货,我就不和您抢了,”他笑着应道,“还换了杯子?真体贴啊。”


    “灰烬说怕我伤到舌头……”我随口道,“有点太小心啦,人造载体的强度确实没有你们那么好,但也不至于说这么脆弱。”


    “那也不一定,”列文的语气有些含糊,我的身侧忽然压下一道黑沉阴影,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声线低沉,日常靠谱的成年男性,若是垂下关心的视线仿佛也带着实质般的重量,令人完全无法忽略的沉重。


    “我们毕竟对人造载体的强度没有一个明确的认知,所以……”他的语气里带着不曾掩饰的真诚歉意,和与灰烬如出一辙的隐秘不安,以及近乎偏执的专注。


    我有点头疼,干脆直接伸出舌头,给他看了一眼。


    温热舌面猝然在空气中暴露,凉凉的很不安心,对方的目光似乎在此单独停驻片刻,随即那影子从我身侧挪开,重新立在我的身后,跟着拉开了半步左右的距离。


    我收回舌头,无奈反问:“所以,现在这个话题可以告一段落了吗?”


    身后的列文忽然用力清了清嗓子,不过似乎有些太过用力了,再次开口时,连带着嗓音也有些额外的沙哑,“是的……非常抱歉,指挥官。”


    他稍微调整了下呼吸,然后才若无其事的说:“我们还是聊点别的吧。”


    第102章


    列文安静下来后, 便站在了我的身侧。


    不知哪个瞬间,身边的军人同样将衣袖拢至手肘之后,久经锻炼的小臂肌肉饱满,稍稍用力便绷紧清晰分明的肌肉轮廓,皮下的血肉充盈鲜活热烈的生命力,我努力忽略身边过分强悍的存在感,然而空间寂静,包裹烟草气息的热流擦过手臂赤裸的肌肤,在狭窄的区域里是难以忽略的隐秘强势。


    我总觉得自己的后颈皮有些绷紧,下意识抬起了另一只手,捧住了原本单手端着的杯子。手臂抬起的瞬间掠起一阵短促的微凉气流,身侧原本状若温顺的目光也在那瞬间悄无声息地望了过来,一如匍匐在荒原草地里耐心等待的野兽,无声绷紧了前肢的肌肉。


    “手臂有些酸了吗?”他的声音随之响起,音量控制地恰到好处,不至于让人惊慌跳起的程度:“距离指挥室还有一点距离,需要我帮您拿着杯子吗?”


    列文的视线与口吻恭敬又平和,无论从任何方向都找不出所谓冒昧的痕迹,可随他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只原本已经被我错开、安静留在后面的手臂又一次抬了起来,温热浅淡的烟草气息如缠藤般再次缠绕上来,男人的胳膊重新停在我的旁边,生着老茧的粗糙手指随意张开,像是等待,又像邀请。


    我捏着杯子的指尖用了些力气,听见自己的声音还算淡定:“不用,就这么几步路而已。”


    他简单应了一声,手臂随之放下,态度平淡,似乎对此不以为意。


    用来间隔的舱门开启,男人跟在我的身后,候在指挥舱不远处的地方立着一道高挑身影,先一步打破了附近的沉默:“指挥官……哎呀,队长也在?”


    年轻的狙击手永远有着与这片土地格格不入的蓬勃活力,他弯着眼睛快步凑了上来,比起还算克制的队长,狙击手永远更擅长在漫长静寂中捕捉最关键的时机。


    眨眼的功夫,年轻人已经相当自然地伸长胳膊,整个人也随之挨了上来。


    列文神色依旧松弛,完全没有被打扰的停顿与不满,语气如常地平淡问道:“怎么在这儿晃悠?”


    “其实主要是想堵队长来着,”埃迪笑嘻嘻的答,“没料到是队长和指挥官一起来的……是要聊正事吗?”


    他顺势低头看我,又问:“这趟有我需要做的事情吗?”


    年轻的狙击手,聪慧灵巧,来自本能的忠诚姿态宛如久经锻炼的军犬,掌心与手腕都牢牢贴在了我的肩膀上,力度不大不小,与其说是一种箍束,更像是将自己的手臂当做行动的牵绳。


    我往前走,他便也一同向前,亦步亦趋。


    “……算了,你跟着一起来吧,”我划开指挥室的权限锁,下意识回答:“接下来确实有几个地方要你去……哎呀?你在呢。”


    吩咐的声音在看见指挥室的身影是戛然而止,金属色的无面机械人偶安静立在房间正中央,电子音随之在上方响起,十足温和地一起打招呼,“上午好,几位。”


    说起来,机械人偶也会有所谓的情感认知吗?


    列文在踏入这里的瞬间便察觉到了窥探的视线,来自他身侧的环境,理论上安全的庇护所,乃至于这陆行舰本身——然而,被凝视的对象仿佛只有自己,他的指挥官对此毫无所觉。


    那机械的人偶栩栩如生地做出人类低头的弧度,迁就着指挥官下意识的肢体行动,这样乍看起来,他也像极了是个活人。


    界定视线投来的时刻是很含糊的,但相对可以确定的是,这陆行舰上的系统,并不满意他们这些人与指挥官的过分亲昵。


    ……多稀奇呢。


    列文乱糟糟的浓密胡须下藏了个略显讽刺的笑,他十足配合的在另外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但比起队长的知趣配合,另一个年轻人显然没有对应的自觉。


    他既没有把那种所谓的视线当回事,也没有把纯粹的机械造物当做个需要警惕的对象。


    埃迪的胳膊始终搭在我的肩上,非常自觉地把自己牵了过来,目光越过手边的作战记录,直接看向我放在一边的杯子上:“这什么?”


    “橘子罐头。”我回答,略作思考后,将杯子递了出去:“嗯,我现在没什么食欲,给你吃吧。”


    舰上物资充足,但也比不了和平年代的随心所欲,日常的高强度训练和战场无时无刻的高压状态,让他们仿佛随时随地都处于一种微妙的饥饿状态之中。


    在这种情况下,我并不介意和我的队友们分享一些单独的零嘴。


    埃迪没有和我客气,杯子到了他的手里似乎也没有还给我的意思,就这么随意接着吃完,倒是系统语气微凉的开口提醒,也只换来了对方语气无辜的回应:“我会洗干净送回去的。”


    系统沉默着,没有配合应声。


    ……他现在应该在生气。


    我从模拟作战中抽空分神,脑子里猝不及防窜进来这样一个念头。


    但是更让他生气的,应该是现在没有一个让他明白生气的理由。


    冰冷的,非人的,肉眼可见的机械造物,即使站在这里也引不起太多人的特别敌意,即使努力拥有了自己的躯体,然而本质也还是人造的高级工具,和那边操作台上的无数按钮没有任何区别。


    同样的看不懂,同样的放在那里就好,完全无需理会。


    他忽然就好难开口,好难评价,这和最初的那段路程的风景又是截然不同的,被指挥官一意孤行救上来的普通人比这里的人多得多,可再如何与她亲近,双方也都还是泾渭分明的状态。她依旧是孤零零地单独缩在一处,可以倾诉的,可以信赖的对象有且只有一个;


    而在这里不一样,无数次的战场叠加出无需言语交流的极高默契,他们放弃了一部分的自我,以及雄性生物天然对领地的占有欲,强制要求彼此融合成更加亲密无间的战友,于是比任何人都有理由将指挥官作为团队的核心嵌在最柔软的内里。


    哪怕是自己,这与她天然捆绑,立场更加统一的特殊造物,现在随意找一个理由去张开口,伸出手,最先触碰的一定是这些所谓的可靠战友递出的探究目光。


    ……这是不对的。


    但为什么不对、哪里不对、凭什么不对——?


    不知道。


    仿佛有什么从根源处就是不应发生的,数据构成的虚拟生命此时只能勉强分辨澎湃苦闷的嫉妒与无从诉说的委屈,但这样的发展为何是错误的?


    为什么又偏偏是他会觉得,这是错误的?


    机械的造物寥寥几样优势便是可以控制自己情绪的流露,电子音的语气一切如常,不曾赋予五官的面容也不会表现出更多的破绽与细节,但他的一部分存在于我的意识之中,那饱胀酸涩的情绪被无名的妒火反复烧灼,变得愈发黏腻又浓稠。


    ……


    会议至中途,我抬眼,瞥见桌子另一侧的列文投来的目光。


    要帮忙吗?他这样沉默着询问,军人的谨慎让他更习惯信赖自己的判定和自己的同伴,我收回目光,安静着没有回话,列文的视线便自然转向了坐在我旁边的埃迪,平静开口:“行了,别玩指挥官的头发了。”


    狙击手动作一顿,在接到我的目光后才收回手,懒洋洋地继续托着下巴。


    “刚刚的安排不是都听到了?”列文瞧着有点头疼的叹了口气,又接着吩咐,“正巧这两天是金斯利负责,你——别在这偷懒了小子,也该轮到你和我出去了。”


    埃迪闻言挠挠脑袋,嘴里嘀嘀咕咕着什么,即使队长的话题转开的有些生硬,他的身子还是很老实地站起来,一同走了出去。


    ……


    指挥室的自动舱门一开一合,这里就只剩下了我和身边的人偶。


    房间内弥漫开一种死寂般的僵滞,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听见了一声沉闷的叹息——随即我慢半拍的反应过来,那是我发出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比我徘徊犹豫的感性更早做出决定,促使着我将绷紧的脊背贴上椅子,任由那种无奈的酸涩感入侵我的神经。


    丰壤赋予的理性在此时展现出了一种傲慢的冷静,我能清晰察觉到被感性驱使的丰沛情感,期间夹杂着些许久违的苦涩怜惜。于是我也真的再次叹了口气,对着旁边的人偶伸出了手。


    “你在生气。”我说。


    “不敢,”身边的人影轻描淡写的否认道,“不过是区区机械造物,怕是没有这样宽容的资格。”


    “好啦,你看列文他们都已经不在这儿了,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你还在绷紧些什么呢?”我无奈道,“不过你到底为什么生气?因为他们和我越来越亲密?……那我觉得好像没什么必要;你知道任务,应该可以理解这是最合适的发展。”


    “我知道。”系统平静回答,随即他停了下来,仿佛人类一般迟疑着思考,好久也给不出一个足够精准的回答,“……但您说的这一部分,说实话,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这份浓稠酸涩的嫉妒心勉强称得上情有可原,可如此浓烈真切的情感,又究竟从何而来?


    系统的思路仍有些混沌的茫然,然而我坐在一旁,脑子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楚。


    他不知道,我却是知道的。


    ——有什么东西,更古老、更强大、更不可捉摸的存在,悄无声息地混入其中,混淆了许多东西。


    数据构成的系统无法从记录里搜寻对应的破绽,因为那本身就是含糊的概念,像是他曾经对我讲述的那个故事,他本就拥有对应的记录,那样的叙述换做他自己也讲得来;


    又像是之前有关我反复死亡读档时生出的争论,系统同样也涵盖在谈话对象的范围里,所以单靠他自己,察觉不出任何的问题所在。


    包括此时此刻的对话也是,属于龙的痕迹借着偶尔的同频将自己藏匿在数据的更深处,龙的愤怒,龙的嫉妒,以及那跨越千年也不曾消磨半分的深沉本欲,与虚拟生命尚且懵懂稚嫩的新生情感混入一处,他来不及分辨,像一滴水落入洪流,只能随着那澎湃沸腾的情感行动。


    他察觉不到龙的痕迹,因为那一切违和的根源同样来源于他自身情感的畸变。也许在未来某一天,他,或者他们,会选择彻底的完整同调,或是两个愈发庞大的怪物逐渐无法满足被迫使用同样的载体,于是分裂厮杀,直至只剩下最后的胜利者。


    但这一切,与现在的我无关。


    我伸出手,系统仍迷茫着,但也反射性地握住我的指尖,他很早之前就忽略了,这其实不是他会做出的反应,却在更深处情感的促使下,会下意识认为这是自己会做出的判断。


    ……若是任由这样的发展,说不定被龙的残影完整吞噬的可能性会更大一些?


    我心想着,手下不是柔软的血肉之躯,但我还是用了些力气握住这只手,像更久之前他记忆中的那样,像我对金发的勇者曾经做过的那样。


    我知道这代表了什么,但我还是会这么做。


    ——因为我需要龙在这里。


    我需要他的嫉妒、他的贪欲、他一切求而不得的执念最终酿成的病态偏执,我需要那个古老而强大的身影重新站在我的面前,只需要我稍微用些力气捏住他的手指,他就会再一次毫不犹豫地回应我的目光。


    就这样安静的、长久的握着这只冰冷的手,露出一点点倦怠的神态,那原本沉默站立的身影便慢慢靠近,如记忆中那般,又一次地屈膝跪在我的面前。


    “……你不要对我生气。”我垂下眼,轻声同他请求着。


    “……”他安静着,空旷的房间好久才回荡出他沉重的叹息。


    “我没有对你生气。”他无奈回答我。


    “……我什么时候对你真的生过气呢,”他停顿一瞬,最终还是藏起了那个已经在历史中消失了太久的名字,语气如常地回答我:“指挥官,我只是觉得您没有当年那样信任我。”


    我对他摇了摇头。


    我了解他,正如他了解曾经的我一般。


    “我没有不信任你,”我捏着他的手,轻声道,“但你应该很清楚……现在的你,能做的事情远远不如他们来得多。”


    他不是我记忆中的龙,空白,虚弱,只是一缕徘徊不散的执念。


    现在的他,什么也做不了。


    “我没办法,”我低低说着,声音里带了苦涩的麻木,“我必须这么做,我拥有的筹码太少了,但我要想留下又必须要做点什么……”


    那只金属色的手终于重新拢住了我的手掌,机械的身躯,让他连颤抖都无法拥有。


    “……我明白。”他低低道。


    “我明白了。”


    “我会想办法……在那之前,去做你想做的事吧,指挥官,”他停顿了许久,才平静道:“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生你的气的。”


    第103章


    我相信他的承诺, 在这件事情上,我愿意永远相信他。


    但是我对他的这份信任太浅薄了,也太悲哀了, 大概是越了解他便越觉得悲哀——我知道他的爱念足够纯粹到近乎狂热的虔诚,但也正因如此,我不能赌。


    我在做一件前所未有的尝试,不能去贸然赌他的理性足够强硬可靠,可以若无其事地旁观我做下后续的所有事情;好在他对我的信赖和包容仍在,即使隐约猜到了我此次交谈的背后含义,依然愿意配合我的要求。


    他仍然心甘情愿地再一次成为我手中最有用的筹码, 便如历史中那位一己之力改写传说的勇者一样。


    *


    随着行程的推进,周围可以接触到的景色也开始逐渐转换了风格,这是对于卡洛斯出身的士兵来说全然陌生的区域了,与血肉共生的异种数量渐渐增多,代表文明的城市残骸却开始越来越少,我和列文不约而同地默认了大家减少离开陆行舰的次数,与之相对的,他也开始增加了和卡洛斯基地的联络频率。


    “附近能搜集到的正常物资开始变少了,我们总不能直接吃路边的那个玩意。”列文说这话的时候,手边盒子里还放着临时采摘回来的果实。


    当然是理论上的果子,殷红的色调,成年男人拳头的大小,上面遍布血管一样狰狞扭曲的纹路,而刀刃切开果肉的质感对士兵来说有些过于熟悉,一群人面面相觑半天,盒子从实验室换到指挥室,最后轮到后勤部接了锅,心不甘情不愿地拿去测试。


    后勤部的几个愁眉苦脸,磨磨蹭蹭抱着盒子还没走出指挥室,就被我开口阻止了。


    这玩意就算没毒也不会有人吃的,还是扔了吧。


    后勤部顿时欢天喜地,连着盒子一起扔的远远。


    对此,列文摸摸下巴,故作无奈地对我叹了口气:“要是这东西没办法作为后续储备物资的话,咱们就真得琢磨琢磨往回走的可能了。”


    我没说好,但也没说不好。


    列文观察着我的表情,没有继续就这个问题纠结下去。


    其余人在舰上的日常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灰烬分给我的橘子罐头频率从三天变成了七天,路上仍能偶尔捕捉到几个物资补给点,陆行舰内部的气氛仍是一片平和的风平浪静。


    但我知道,他们已经不再去反复检查返程可能需要的物资,为了这条仿佛永无止境的路,灰烬拿出了原本放在储藏室角落里的橘子罐头。


    “别担心,存货还够您吃很久呢。”他轻描淡写的安慰我。


    我知道他的潜台词。


    如果要就此放弃回程的可能,那么这里的存货,确实还够支撑很长一段时间。


    我拿着他新开好的橘子罐头往回走,途中偶尔遇上几个脚步匆匆的后勤部维修员和机械师,他们和我打着招呼,神色安然平静,笑容一如往常。


    不害怕吗?不恐惧吗?


    不担心可能就要这样停留在这里,再也无法回家吗?


    ……


    “……可就算这么说,这种程度的牺牲也还是必要的吧?”


    那几个瘦弱的文职人员面面相觑,比起作战队员,他们并不常与我交流,此时笑容难掩局促腼腆,但还是很认真的回答我的问题。


    一群人叽叽喳喳,与其说是汇报,不如说是闲聊里夹杂着几句正事相关的讨论。


    毕竟信号还在嘛,大家能搜集到的情报还是可以传回卡洛斯的……


    难得都走到这里了,卡洛斯之前没有指挥官负责,这还是我们的第一次诶——!


    话说回来,本来过去想着几个城区的信息互相交流,总的来说安静这么久应该也是没什么大事,还真没想到其他主城区还提防了这么一手……这算什么?有弊有利?


    他们眼中没有刻意掩藏那份更加沉重的遗憾,可即使如此,依然可以笑起来。


    为什么还能笑呢。


    嗯,因为也同样没什么必须要生气的必要?他们嘻嘻笑着,十足淡定,太过坦然,耐心和我解释着。


    这世界已经很烂啦,要是再坚持愁眉苦脸地过日子,那可就真的太让人糟心了。


    “——早在穿上这身衣服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类似的准备了。”


    所以,没什么好难过的,指挥官。


    我说,我没难过。


    我又说,我就是觉得稍微有点对不起你们……因为我找了个人回去卡洛斯帮我找点东西,但大家还需要和我一起在这儿,暂时还回不去呢。


    他们问我是谁,我说是系统,就是平日里你们看的那个机械人偶,之前找了后勤部的给他改造了一下,纯粹的机械造物赶路要比普通人快很多。


    我只能靠他帮忙,命运商店毕竟没上线指定快递功能。


    那没事了,系统不算人。后勤部的松了口气,就此转移话题,没有再继续纠结多问下去,反而是挨着我身边的埃迪低下头,偷偷摸摸的问我:“你要他回去拿什么了?”


    其实也没什么。


    要他拿来一些构成卡洛斯城墙的泥土罢了。


    眼下随着陆行舰渐渐深入,周围血腥异化的区域已经越来越多,也许古魔真的可以在这种环境下正常生存,但是我不觉得那些和古魔做交易的人类主城区负责人能接受这种血淋淋的画风。


    顶着视觉上的恐怖压力,小队也下去检查过几次,回来汇报的情况也都大同小异:比起路程前面还能寻找到古魔的小规模群体活动的痕迹,从很久之前这一片就是肆无忌惮野蛮生长的状态。


    “他们没在这生活过,至少没在这里长期停留过。”列文补充道,“没有任何破坏后重新生长的痕迹,而且这种生长密度,也不像是有人长时间呆过的样子。”


    小队初步得出的结论,这种通过血肉同化异种、换取更多生存资源的共生模式对古魔来说也是权宜之计。


    这种环境太过极端了,群体在前期也许还能勉强接受这种残酷的生存方法,但随着异变畸形的异种越来越多,需要提供的养分自然也就越来越多——而他们若是具备高等思考能力和一定社会结构的话,对这种生存环境的接受能力反而会逐步降低。


    所以,与人类文明的交流贸易,自然也就是迫在眉睫。


    我从舰船外拿了些泥土回来,回避了队员们忧虑不安的目光,单独把这些放在了自己的房间里。


    这里的土地无法培育新的生命,但与之相对的,人造载体的极高魔力适应性可以平衡调节深处的以太污染。


    那盆深红色的泥土在我房间里呆了三天,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第四天的早上,我捏了一只被赋予【血肉增长】的纸偶放在旁边,纸偶菲薄圆短的胳膊轻轻抱住我的手指,它的脚贴合着泥土的表面,泥土秾艳猩红的表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褪去,与之相对的,是纸偶消散的鲜活生机。


    完整净化了这些泥土,代价交换了【丰壤之子】的生命×1。


    这一只被交换了生命,充满了高浓度以太的纸偶已经不再是丰壤之子,它是个纯粹的,即将满溢的容器。


    命运商店同样开启了对应的交换系统,出现了一架金色的天平。


    丰壤之子的存在需要分割走我一部分的【血肉】与【生命】,失去了一只也等同于我一次轮回重置的代价,我将第一只满溢的容器放入黄金天平的一端,换来的是一小包种子。


    打开包裹,是十五枚圆润饱满的新种,防风草的种子。


    我抱着花盆走出舱室,和后勤部讨要了一个单独的房间,用来放置花盆与新土。


    十五只装满泥土的花盆,十五枚陌生的新种。


    观察,浇灌,陪伴。


    四天的生长周期。


    以及,百分之百的收获率。


    ……


    我将种出来的防风草交给等候许久的后勤部,检查它们的属性用不了多少时间,花盆仍在屋子里,面对其他人的目光,我想了想,还是先挑了要紧的来:“那几个花盆还能用哦。”


    但是后勤部没有种子,卡洛斯远在天边也送不来种子,这里的土地也变不出更多的种子……至于我怎么鼓捣出来的防风草种子,那别问。


    能吃就行。


    最初的一小包种子用完之后,我本来找回来一点熟悉既视感的早上又重新变得无所事事,于是多出来的时间放在门口用来发呆,身边时不时会坐着什么人,埃迪永远和我贴得最近,他的手掌紧紧贴着我头发垂下的弧度,但也和其他人一样,对于那些凭空冒出来的新鲜完整的田间作物,从来不多问一句。


    “真的不问点什么吗?”当灰烬坐在我身边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开口出声。


    他也和其他几个一样,沉默着摇了摇头。


    不过他想了想,很认真的又问我:“还吃橘子罐头吗?”


    “……吃的。”


    于是灰烬弯弯眼睛,又能很轻松地对着我笑起来。


    有些东西是不能问的……不能将原本陌生的未知变成可悲的已知,人类在沉浸舒适区、逃避恶劣真相这方面有着共通的默契,仿佛只要闭上眼睛,不去听,不去看,就可以不去承认最后的事实。


    而这其中,金斯利的态度瞧着最为淡定。


    “我以为你会说点什么呢。”


    “说什么?”比起其他人难以言喻的沉重,他反而是看着像唯一一个放下心中重担的那一个,懒洋洋的回应着,还有些闲心伸手过来绕着我的一缕头发玩,“我用不着那些东西,也不需要您给我更多解释,总归是确定了不少东西,说是趁机松了口气还来不及。”


    “我好不容易才能允许自己稍微放松一点呢。”他靠着墙,垂眸看着我,眼神是一种太过陌生的倦怠。


    我有点茫然:“我给你很大压力吗?”我是有听过列文和我抱怨过金斯利和我不够亲近默契,但我自认从来没压着他们做透支精力的高强度任务,所以应该也就……还好?


    他静静看着我,长久的没有说话。


    “我只能说……”男人沉默许久,喉结似乎上下动了动,然后才接着道,“……看着一个人需要花费的力气,和盯着一块石头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什么?


    我眨眨眼,难掩茫然。


    “我怎么就在你这儿被归类成石头了?”


    他也不搭话,伸手扯了扯我的头发,难得语气轻飘地对我嬉笑一句,“这个嘛,不好说。”


    金斯利拉扯头发的力气并不重,不等我生出更多疑惑,他已经将那缕头发重新勾到我的耳后,又低低轻声道:“别想在我心上压更多的东西啦,指挥官。”


    ……


    比起我身边这几个经常沉默以对的,倒是后勤部的那几个经常期期艾艾地看着我,总是有些跃跃欲试,欲言又止。


    我想了想,问道:“现有的材料,能做出来种子制造机吗?”


    这要求有点抽象,但后勤部嘀嘀咕咕几天,还真的给我弄出来一个。


    在我重新开始勾画陆行舰上的小型温室,并准备拿出第二只丰壤之子时,机械人偶携带着卡洛斯城墙的泥土,终于姗姗归来。


    “幸不辱命。”他将东西交给我,语气比想象中要沉重些。


    “您确定要在这里使用这个了吗……?”


    他的声音难掩低沉忧虑,而我点点头,回答的语气比想象中还要淡定一些。


    “已经走到这里了,再往前走也不知道什么情况,不如干脆点,直接试试看吧。”


    这里已经可以确定是古魔之前活跃过的区域了,继续往前走对队员的精神状态也是难以忽略的压力,索性手里有了新的底气,不如干脆堵上一波大的。


    我将那份泥土单独放在身上,第一次没有叫上列文他们与我一起,而是要他们和我稍微拉开一些距离。


    “没问题吗,指挥官?”列文愿意配合,可他皱着眉,表情是无法修饰的严肃不安。


    “没事的。”我回答道。


    魔女的笔记又一次被我拿在身上,猩红的空地上荡起深黑浓雾,空铠甲沉默立于我的身后,手执长剑,如一道旧日不散的阴影,安静地缀在我的身后。


    下一个猝不及防的瞬间,我听见身后传来金属碰撞的剧烈声响,漆黑的骑士对着某个方向迅速提起大剑,精准砍断了那破空而来的咒杀,暗色的光团落地碎成无痕光屑,我摸了摸胸口的位置,这一次,这里完好无损。


    于是我点点头,和我的队员们又确定了一次。


    “看吧,没事的。”


    我抬手拨开最后几簇晶莹的光碎,捉住了那条肉眼不可视的魔力扭曲的痕迹。


    看吧。


    捉到你了。


    第104章


    我能注意到身边那些仍称得上冷静的视线。


    实际上做到这一步和主动暴露也没有太大区别了, 人造载体的设定只是拥有相对的适应性,魔法是与灾厄画上等号的存在,从很久之前开始就没有人会从历史中唤醒真正的术士。


    可我的队员仍然那样平静,我在弥漫散开的猩红浓雾中捕捉到列文的眼睛,队长的眼神一如既往,他对我微微颔首,先一步转身,也比我更早确定下一步应该要去做点什么。


    我不知道古魔为什么偏偏对我这样执着,但在这里使用了城墙的泥土确实也是有效的,相对而言是已经可以精准捕捉古魔的踪迹,那条细丝的引线尽头便是咒术的源头,溯流而上,就能找到我们此行真正的目标。


    小小的纸偶随着覆上列文的手背,替他指出更确切的方向。


    几道身影快速没入深处,巡狩的军犬绕上高处,隐入尘烟,那被捕捉到的魔力线痕愈发清晰,仿佛被围猎的游鱼拉扯鱼线,在无法观测的雾色掩埋之下进行着彼此反复地拉扯。


    但是, 太长, 太远, 太过模糊, 仅凭现在的距离根本无法捕捉。


    士兵的体能再如何强悍也有耗尽的极限,我提前将纸偶放在他们身上,但现在也有收纳污染的极限,我能感觉到列文他们的速度正在变慢,而隐藏在更深处的游鱼在熬过最初的惊诧与慌乱之后,已经重新冷静下来,开始反过来和我们进行长时间的消耗战。


    这场突袭作战己方拥有的优势太少,若再耗下去,就只能是全员全军覆没的状态。


    ……猝不及防的,我又想起那滴血。


    从我的队员,从金斯利灰白的眼球上方滴落在我脸上的那滴血。


    空铠甲不愿意离开我的身边,他只要稍微拉开一点距离都是危险的,我的目光从他身上挪到更远处的军舰上,以我的视力看不清那里的轮廓,但我知道那里有个人,会一直看着我。


    某种意义上,其实挺应该对他说声对不起的。


    但是没办法。


    我说过的,我不是个半吊子的指挥官,我没什么天赋,也没什么底气,我会在既定的be结局里自欺欺人,卡在最后一秒选择溯回重来,仿佛这样就可以回避那些所有死亡的真实,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自己,没事的,大家都还活着。


    ……我真的没办法呀。


    所以,原谅我吧,我亲爱的,就像过去的你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接下来需要我自己亲自手动重置轮回的画面,对你来说不定有点太过刺激了。


    ……


    我看见眼前血色浓稠遮掩一切,但只需要一个轻轻眨眼,这一切就会重新变成休息舱室冷色调的天花板。


    我走出房间,看见机械人偶站在门口等我,仿佛从那冰冷的身躯上透出沉重的压抑感,他的站姿仍然笔挺端庄,只在我快速走过的瞬间,低声问我:“……您在做什么?”


    我说,我在找一条出路。


    找一条真正适合这个时代、这个世界本身的出路。


    不能靠我,不能靠某几个人,更不能继续在历史的残骸中反复捕捞,总要找到这个时代里真正的合作者,要他们自己去找一条自己应该要走的路。


    我对他笑着安慰:“别担心,我和你保证,这一切在今天之内就可以结束。”


    但是【今天】要多久才能真正的结束呢?


    我没有回答。


    他也没有问过。


    *


    完好无损的队员仍在指挥室等着我,等我完成之前的一系列准备,拿出魔典,召唤空铠甲,在血雾中寻找那条隐藏的暗线……


    我调整了列文他们的前进方向,省略了上周目记忆中的许多弯路。


    此前反复磨合积累下的默契在这里便展现出对应的正向作用,哪怕是金斯利也不会同我质疑更多,反复拉扯游鱼的钓线在我手中反复绷紧,在队员们体力耗尽的前一秒,我也又一次摸向了自己的喉咙。


    也是从一瞬开始,我发现自己的耐心可能比想象中要好很多。


    一模一样的剧情,一模一样的地图,差分不大的新鲜探索和意料之中的无数失误……无数次的重开逐渐将最初的激动紧张蜕变成习以为常的麻木;而不知是从那一次开始,我什至可以提前预测到手中那条大鱼摆动的方向,他在我的眼中渐渐褪去了所有的秘密,似乎只差一步,我就可以将他从这神秘的背影中彻底的、完整地拉扯出来。


    真的,只差一步了……


    我能感觉到那些已经冷却的血液开始重新活跃沸腾,在血管深处刺激出无数细密的麻痒,这一次我什至没能等到队员们体力耗尽的瞬间,我太急切,太焦躁,太过迫不及待,恨不得下一秒就要尝到更多久违的新鲜滋味,于是我这次抬起手的速度比过往每一次都要利落,我的注意力被那条绷紧的隐线迷住了,根本没有注意到身边的铠甲从很久之前就开始变得过分安静,更不用提更远军舰上的动静。


    ……


    于是,当我又一次重新张开眼睛,出现在眼前的不止是熟悉的天花板,也有机械人偶俯身靠近时,那张平整的金属面庞。


    这近百次的轮回里从未有过这样的画面,冰冷非人的造物猝不及防闯入我的视线,原本撑起身体的手臂也惊得失去力气,整个人都跌回了被褥之中。


    “你在这儿干嘛呢?”


    系统看见了,也听见了,可他这次没有表露出过往应有的体贴细腻,反而罕见地对我的狼狈无动于衷。


    他仍然维持着那个姿势,居高临下的俯视,平静的,冷淡的,语气如常地低声问我:


    “您又要去做什么?”


    继续刷boss。我张张嘴,意外地没能成功出声。


    声音卡在了嗓子里,本该柔软温暖的被褥之下有什么熟悉的东西循着脚踝一点点攀爬向上,此刻仍克制地停在膝盖附近的位置,蛇一样阴冷细滑的触感,稍稍用些力气按住光裸的小腿,祂箍着我,不许我离开这里哪怕半步的距离。


    “事实上,从初见开始我就该知晓理解您的执拗,”他伸出一只手,慢条斯理地替我压了压被角的位置,“而不太凑巧的是,凌驾轮回之外的力量,偏偏又赋予给您可以随意胡作非为的理由。”


    老实说,那力气用的并不大,但我本能觉得这不是什么适合和他对着干的时候。


    他有点生气。


    生气到非人的造物生出足够鲜明的自我,我此刻看着他,已经无法从他身上注意到其他的影子。


    可说到这个,我又有点不理解了。


    “你为什么生气?”我很诚恳的询问,“你应该知道这是最关键的突破口,其他人的愤怒我大概可以理解,但你为什么要生气?”


    系统沉默着,那机械合成的电子音忽然就极为拟人地轻轻叹了口气。


    “您好像始终觉得,我不会拥有灵魂,”他轻声道,“所以在您的认知里,您需要回避您的队员,需要考虑安抚另外的影子,唯独不需要来注意我的存在。”


    “某种意义上,您在将我划入可以与您彼此理解的同类范畴。”


    “从感性上来讲,我对此万分感激,”他说,“可从理性上来讲,我更想问您一些另外的问题——”


    “您把自己当成了什么?”


    “您又把死亡当成了什么?”


    我觉得奇怪。


    这对他来说,难道是什么完全无法理解的东西吗?


    而这一次不等我回答,他已经得出了答案:“是道具,也是货币……”


    唯独不是真实的生命。


    这怎么行呢?


    ……这怎么能行呢?


    那双冰冷而坚硬的手掌无声抚上我的脸颊,独属于金属的触感划过我的耳畔和唇角的位置,他的指尖点过我的喉间,那里此刻依旧是光洁无瑕的完好无损,可他的指尖隔着一点距离,虚虚地不敢用上一点力气。


    毫不怀疑的一点,如果他现在松开手,退后一步,那么不过一会他又会在这里等到指挥官的再次睁眼——而且这不会是结束,在这个被迫重开的故事得到她满意的结局之前,这样的轮回就永远不会结束。


    ……这是错误的。


    他不是为了这个理由才要她留下的。


    ——他,甚至是【他们】,绝对不是为了等到这种结局,才要她留下来的。


    那双手在我的喉间停顿,像是想要触碰,对比系统曾经最常见的刻薄冷静,此刻的犹豫显得如此突兀又令人不解:“我可以在这之后花点时间和你慢慢解释,但不可以是现在。”


    系统依旧停在我的对面,对我的提醒置若罔闻。


    缠绕在腿上的影子依旧没有离开,我试探着小幅度动了动,确实感觉到了一些微妙的阻力,脚尖却没碰到对应的实体。


    我伸手揉揉脑袋,稍微加快了一点语速:“听着,我们必须要在今天之内解决这个问题,你也不用说什么明天或是再等等,目前积累的一切经验都仅限于今天的范畴,这机会不好抓,我的队员们也不能再继续这么耗下去——”


    “所以现在,放我出去,现在出去我还来得及再做点什么——”


    “……做什么?”


    人偶站直身体,语气幽幽地反问我。


    “还是要挽救什么?您做错了什么需要这样反复纠正,一次又一次、甚至是无休无止地付出?”


    我有些怔愣,身下忽然传来熟悉的惯性带动的重心错位,这艘陆行舰第一次在没有指挥官允许的前提下开始运行,熟悉的黑雾没入机械内部翻滚流淌,门外传来疑惑急促的询问声,系统仍然静静站在我的面前,心平气和地解释:“请别担心,我与您的记录是同步的,必定不会辜负您此前积累的全部心血。”


    “您不需要对这世界再去付出什么,您没有这样的义务,也完全没有这个必要;这个故事唯独对您来说是彻头彻尾的不公平……”


    “——自始至终,做错选择的不是您,而是这个世界。”——


    作者有话说:补上啦——


    说句题外话总之就是北方坐标还是要注意保暖[化了]


    这里是昨天的欠债,晚上还是正常更新~


    第105章


    绕上膝盖的阴影早已敲敲箍住小腿与脚踝,在我因为系统的发言目瞪口呆的功夫,不知不觉间又跟着攀爬上来,勒住了其中一只手腕。


    ……不对!


    我张开嘴,正准备严令禁止他突如其来的中二黑化反应,然而陆行舰猝不及防的一个高速行驶,强大的惯性直接把我从这边甩到了另一边——要知道阿尔克曼亲自指定的战舰属性各方各面都算是顶尖,他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基本可以想象是在角度89的山崖上搞高速漂移。


    然而罪魁祸首在原地站得稳如泰山,轻描淡写地告诉我这种程度的混乱仍在他的计划之内,指挥官无需担心, 总之肯定能把古魔的领袖逼出来就是。


    这对吗朋友这对吗。


    你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和我旁边已经响了半天的紧急通讯频道了吗。


    我脑内瞬间刷新一屏幕的本地粗口,眼见着这已经是个完全交流不了的对象,我干脆做了个深呼吸,准备先无视这个发疯的,把魔女的笔记捞过来清理掉手边的缠人玩意儿。


    他看着我,歪了歪头,我莫名从那张没有五官的脸上品出一点类似沉思的表情,果然他稍稍思考片刻后,才斟酌着慢慢开口:“您是准备重新掌握主导权?”


    系统停顿一瞬,随即略有些为难的表示:“您要不要猜猜看,现在帮我一起控制这艘陆行舰的到底是谁?”


    “……”


    一旁雾气钻入合金钢板的缝隙里, 我倏然一呆。


    他却是一副了然神态,轻轻叹了口气。


    积累死亡的次数太多了,我的主人。


    太沉重,太血腥,太悲伤,太容易令那些残留的执念发狂……若还能发声,还能做出回应,怕不是在她的第一捧血融入土地的刹那就已经遏制不住绝望的恸哭嚎啕。


    说来多讽刺呀,他们不顾一切地强行许下愿望,偏偏也是这世上最无力承担代价的对象。


    所以已经信不过,也完全指望不上了——系统打定主意,不可能再任由自己主人单方面的任性妄为,更不能让这场血腥气十足的地狱闹剧继续下去,说到底,无非就是再付出一点新的代价,这种程度的磨损眼下还是承受得住的……


    就像他最初得出的结论一样。


    ——除了眼前的指挥官的安全之外,其余都不曾被列入事项的最高优先级。


    “……”


    我忽然有点想笑。


    只能说,人在生气到极致的时候是真的会反而笑起来的。然而系统已经自顾自安排好了后续的一切计划,他是真的更纯粹的非人造物,做好准备之后,也是真的会不在意军舰的磨损程度和可能导致的后续人员伤亡问题。


    黑雾缠住我的手腕,人偶彬彬有礼的行礼退下,魔女的手札就放在不远处,那浓沉雾气能允许我在房间内短暂活动,却在我意图离开房间的瞬间,如细密蛛网一般迅速附着缠绕在我的身上。


    猝不及防就被箍着手腕强制吊起来的时候,我的表情是僵硬的。


    ……够了!


    我真的要生气了!


    不管是谁,不管是谁的糟糕恶癖偏好造型——! ! !


    我目光死死瞪着一旁桌子上摊开的魔女笔记,那本子忽然无风自动,静悄悄地翻过数页又迅速合上,欲盖弥彰地用书籍对着我,透出一种说不出的心虚意味。


    “……”


    啧。


    无论是哪个都是指望不上的……我表情开始是遏制不住的阴沉扭曲,好在之前制作的纸偶仍有很多,几只【丰壤之子】窸窸窣窣从我腰间和领口冒出来,吭哧吭哧爬上桌子,帮忙点开了已经响了半天的通讯器。


    “指挥官——?”金斯利的声线拔高到一个前所未有的程度,勉强维持着最后镇定,好歹还能听清大致,“怎么回事!?你在休息舱室下命令了?驾驶舱那边现在根本进不去……后勤部那边说全部进入系统代理状态,咱这是要和对面同归于尽吗……”


    “先别管那个,过来帮个忙。”我飞快嘱咐道,“我现在出不去,用点手段进来吧。”


    通讯器对面声音一停,金斯利反应奇快,几乎是关闭通讯的几个呼吸之后,休息舱室的门口便传来几声熟悉的滴滴声,爆炸的轰鸣声在耳畔响起,烟尘袅袅之中,金斯利已经大步冲了进来。


    全副武装的精英架枪在房间内环视一圈,最后才慢慢挪到我的旁边,隐秘地松了口气。


    如果没搞错的话,他在贴近我的瞬间也跟着吹了声稍显轻佻的口哨,用来缓和气氛,也是放松内心压力,金斯利手中枪械并未完全放下,声音里紧绷的成分却已经松弛了许多:“您这是什么造型?还是什么奇奇怪怪的特殊后遗症?”


    他看不见黑雾,但也能明白我这个扭曲吊着手腕的姿势不是靠我自己的垃圾体能就能做得到的。


    “看到那边的书了吗?”我抬抬下巴,“去,把那玩意给我扔水里去。”


    金斯利依言行动,魔女的笔记却在他靠近的瞬间从桌角滑落掉在地上,偏偏好巧不巧地又一次惯性的摇晃,书本轻轻一滑,极为精准地跟着藏进了柜子下面的缝隙里去了。


    “……”金斯利脚步停在半途,转头回来看着我。


    我晃了晃手腕,其他地方的束缚感已经没有了,唯独这里的依旧固执的纹丝不动,像极了某个死心眼的骑士会干出来的事情。


    于是我说,金斯利,来。


    我们来搞个大的。


    “把你的枪顶在我的脑袋上。”


    男人面罩下原本尚且轻松的笑意瞬间褪去了,那双眼睛变得黑沉沉,冷冰冰,他只用两步就重新走到我的旁边,士兵没有说话,但我还是听到了十足干脆利落的拉栓声,有什么温热坚硬的东西毫不犹豫地抵上我的太阳xue 。


    他多好用啊,比起另一边更喜欢自作主张的,只要我一句话,弑主也能做得来。


    这法子各方各面都稍显刻薄,但是问题不大,筹码不多,好用就行。


    而我盯着自己的手腕,心平气和地对着面前空无一物的虚空提醒。


    “我能让他开枪。”


    “他也会听我的命令,乖乖开枪。”


    “他是我的士兵,无论我要他做什么他都会做——哪怕是把枪顶在我的脑袋上按下扳机这种事也行;而且不止是金斯利,我信赖的其他人也可以做得到。”


    与此同时,箍在腕间的力气稍稍紧了紧。


    眷恋,痛苦,犹豫。


    仿佛真的发自内心的十二分绝望不舍。


    我说,现在我是有点生气的,你在这儿反过来和我纠结什么呢?被迫留下的是我,付出代价的也是我,无论怎么看,那个要生气暴走的都应该是我才对;


    不过随便你怎么不高兴吧,反正你们都不听话,比起和我老老实实聊点什么,总是更喜欢顺着自己的性子来……总归我现在脑子也不算十分清醒,并不是很想马上和你们说话。


    你们可以等我冷静一会,比如说下一次轮回,下一个今日的清晨开启时,我会冷静的。


    因为我还有可以信赖的人,因为我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所以哪怕被你们弄成了这个样子,我也还是可以继续开启下周目。


    实在不行,下周目,下下周目,一次又一次,无休无止的轮回,我可以慢慢琢磨怎么和你们耗下去。


    我熬得住,也拿的出对应的耐心。


    ——毕竟我旁边的这个确实比你更信得过,不是嘛?


    金斯利听见了我的评价,但看起来兴致缺缺,完全没有因为我的完整信任就此高兴起来的样子。但是也没关系啦,更重要的是我手腕上箍束的力气终于开始颤抖着消散了。


    对于太擅长固执己见的骑士来说,比肉身的死亡更令人绝望的是精神上的凌迟,我曾经有多愿意信任他的忠诚,现在就有多想要绕开他伸出来的手。


    我不想再伸手了。


    因为我不知道这一次心软的代价,是否又是下一个千年不休的纠缠。


    我被箍住的手腕终于被松开了,银霜色的护手在半空中做出怀抱等待的姿势,然而另一只肌肉饱满的温暖手臂先一步横在我的腰间,太过漫长的僵持耗尽我本就不多的力气,士兵熟练地将武器横在身侧,随即伸出另一条胳膊,飞快揽过我的膝盖。


    我勾住他的脖子重新稳住重心,在他胸前低下头,没有再去看旁边那双寂寞的影子。


    秘银的护手停在半空,许久才散去了最后的残影。


    “能走了?”金斯利看不到身边的变化,但战士的本能提醒他,空气中有什么粘稠又危险的东西缓慢流动,似乎正在褪去,但仍有相当令人不安的残留。以防万一,他还是低声询问一句。


    我安静点点头,他面罩下溢出一声含糊的粗鲁咒骂,随即大步踏出门口残骸冲了出去,无需更多指点,金斯利脚步一路不停,直接奔向了驾驶舱的方向。


    ……


    “亏您的福,我这辈子第一次把枪顶在上司的脑袋上。”


    “还好还好,”我点点头,刚刚放松一点的神经连带着放松了警惕,一些细思极恐的糟糕回应直接就从嘴巴里秃噜出去了,“好在是真的第一次……”


    “听您的意思是说不定真的还会下一次的机会……?”他似乎在笑,只不过有些莫名咬牙切齿的意思,“真大方呀,指挥官。”


    其实我是想说这理论上的第一次也可以是无数次的第一次,不过这话他听不懂,他也没必要听得懂。


    一路紧赶慢赶,驾驶舱的大门此刻是紧闭的,列文和其他几人等在门口,气氛微妙地紧绷着,因为搞不懂这是否是来自我的叮嘱,所以即使生疑,他们也还是选择了按兵不动。


    列文瞥了一眼过来,我挂在金斯利的身上,模样实打实的糟糕:衣服松垮,头发凌乱,这一路跌跌撞撞连鞋子也没来得及套上——都不需要我再多说什么,就这狼狈姿态已经具备相当的说服力。


    一旁的埃迪反应更快,已经准备拿出定点爆破用的小型炸弹,但还没等到下一个动作,就被我从后面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


    受益于金斯利的海拔高度,这一脚成功踹上了年轻狙击手的手肘。


    他动作一顿,像是陷入了什么预期之外的情况里,表情迟钝地好一会都没整理成功。


    “指挥官?”


    我不语,只是拿出指挥官的最高权限证明递了过去。


    “……”埃迪明显一呆。


    列文面无表情地转开目光,而灰烬揉揉眉心,轻轻叹了口气。


    “……最后和您口头确定一次,”无数次言语之外的默契合作后,列文又一次主动开口,算得上郑重的和我确定,“里面那个,是要销毁的,对吧?”


    虽然销毁了机械分身,大概率也就是回到我的脑子里继续和我嘀嘀咕咕……


    我有点头痛,可想想这堆烂摊子,还是点了点头。


    “嗯,销毁吧。”


    第106章


    “您真刻薄。”被迫销毁了所有可接收数据的实质载体, 不得不再次回归我大脑的系统幽幽评价道。


    他说这话的时候,灰烬正低头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机械残骸,埃迪下手的力度比预期重还要大了许多, 地上一堆零零散散七扭八歪,后勤部来了都要惋惜无比地说上一句浪费了。


    而我说,闭嘴吧, 系统。


    我现在信不着你。


    系统听到这里便停顿了一下, 和我轻轻叹息一声。


    老实说……我有点难过,我亲爱的主人,但我猜测你想听的应该不是这句话, 所以我会告诉你,哪怕是这种结局, 我也没觉得哪里值得我后悔。


    “也就是说,再来一次还是会这么做?”


    我开始重新调整操作台,这么一会功夫陆行舰横冲直撞,好消息是正如系统之前所说,没有浪费我此前积累的全部心血; 坏消息是他完全没打算带着所有人回去,舰身受损度已经亮起了红色的警告线,我这边刚刚降回安全速度,后勤部的几个就哭唧唧的跑出去开始四处检查了。


    “是的。”系统心平气和地在我意识中回复, “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


    他这个态度,我不觉得违和。


    “我刚刚知道你的时候,你就是这个样子了。”我最多觉得无奈,觉得自己手气不算太好,怎么每次的开局都是这种,随便遇到什么人都能激发这种沉重到拖垮世界的感情?


    这一次的系统沉默了一会,然后才和我说, 抱歉。


    我有点惊奇,为什么这会又和我道歉了?


    他老老实实的回答,因为我好像让您想起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这一刻的我是不是和那些执念深沉的影子是一样的?我不后悔做出这样的选择,但唯独让您难过这件事,我很抱歉。


    系统也是这一刻才反应过来,他和那些影子,原来是最恶劣的同类。


    他们凝视她,渴求她,试图从那完整的身上寻找残缺或是苦痛的裂缝,如此她才是痛苦的,是虚弱的、疲惫不堪的,她可以就此成为可以需要被挽救的弱者,可以被拽入庇护的怀抱之下。


    数字代码构成的生命不懂这畸变病态的情感究竟为何,但他们将这称之为爱。


    怎么就不是他们的心呢?


    怎么就不是他们唯一也是最强烈最执着的【爱】呢?


    可这执念太久,太沉,已经远远胜过正常的温情本身,那些攀爬寻觅的手指扣入对方柔软的肌理,试图亲自从她身上撕扯出破损的痕迹。


    他们将世界的重量放在她的掌心,要她自己的肉身成为对比的天平,然后等待着,期待着,渴求看见远超称重的力量压垮她的脊背,撕裂血肉,如此他们才有义无反顾可以伸手挽救的理由,如此他们才能理直气壮地对她诉说:


    看吧,你是这样的柔弱又可怜。


    看吧,你这些无助之下无限累积的死。


    你撑得住吗?你一定是撑不住的。


    ……所以才说啊,可怜的,没了我可要怎么办呀。


    你这样可怜的人,偏偏又想要做那样多的事,若是没了我,没了我们,单靠你一个人可要怎么办呀。


    哪怕是初生感性的数字生命在按下按钮的瞬间也是这样想的:自己的主人沉浸在无限轮回的地狱游戏中实在太久,久到对疼痛毫无自觉,全然沉浸地无法自拔——这是对的吗?这必然不是对的。


    所以他要拉她一把。


    他,乃至他们,在这一刻的所思所想大概也都相差不多,他们只想要把她从这地狱里挖出来,至于这个过程中又要撕扯出多少无辜的疼痛,付出何等夸张的代价……


    那都不重要。


    可唯独是这个过程最让她难过,系统想了想,大概自己之前做的事情都没怎么让她生气,唯独是弄坏了陆行舰、差一点就让这里的许多人回不去这件事,才是主人认真发火的源头。


    “但您好像真的不太擅长和人生气,”他不太委婉的提醒我,“这种程度的话,对我的损失其实很小的。”


    “没关系,”我心平气和地应道,“本来也没打算生气太久,琢磨着这一茬过去之后,你和那些糟心的我就全都一起不要了。”


    “……”系统瞬间彻底安静下来,一句话都不说了。


    他在我脑子里嘀嘀咕咕,旁边的士兵对此一无所觉,列文将地上的机械残骸一脚一脚踢到门口,透过操作台的玻璃窗观察外面的景色,有点为难地对我皱起眉头:“指挥官,还要前进吗?”


    我跟着一起抬头,看着眼前仿佛某种巨型生物的血色内腔,所谓的树木盘根错节,枝干交缠姿态犹如突起狰狞的血管,此前的系统一口气直接冲进了这里,恰好也是我上周目最后一部分探索出来的新地图。


    我想了想,要人帮忙拿来我房间里的一个单独金属盒子,那里积累了我这段日子闲暇时积累的纸偶,金斯利去帮忙跑了一趟,回来的时候,盒子上还单独放了那本莫名其妙钻进柜子下面的手记。


    “可能是之前哪个漂移又把这本书甩出来了。”他轻描淡写的解释,对此似乎并不如何在意,“怎么,还要找个水盆扔里面吗?”


    我看了一眼,然后摇了摇头。


    “就那么放着吧。”我说,“我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用它了。”


    金斯利没有回话,只是将手记放在了离我较远些的地方。


    我信不着系统,信不着黑色的骑士,也信不着曾经献上魔药的魔女……兜兜转转绕了一圈,手边唯一可用的居然还是丰壤之血,说到底,仍是我当年自己留下的馈赠。


    我看了一眼后台积累的命运点数,这一次果断点给了丰壤全部相关分支的升级。


    一盒子的纸偶,在旁边熟人或是沉默或是惊愕的注视中一点点充盈润化,单薄的身体鼓胀出圆滚的弧度,一点点抽长拉伸成人类等比缩小的标准体型,区别是头颅是光裸圆整的蛋形,手脚细长柔润,身躯仿佛藕节串联的纯白木偶。


    【丰壤之子】的等级升高了,可吸收的污染容量呈指数强化,同时也具备了独立行动的能力和一点初开的灵智。


    我看见其中几只鬼鬼祟祟躲在盒子的阴影处,吭哧吭哧的把那本魔女的手记推得离我更远了一些。


    列文全程神色如常,只低头和我讨论着下一步的如何安排;而灰烬静静看着那几个小东西的动作,忽然也扑哧一声,低低笑了起来。


    “我得下去一趟。”不能依靠空铠甲的战力辅助,我接下来只能采取一些比较极端——或者说正常人不太容易接受的方式,大概是察觉到我眼神中的为难,列文只稍作迟疑,就点了点头。


    “全员听从吩咐,指挥官。”


    那就好,我满怀欣慰。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就是少了一个替我挡枪的,所以当我带着城墙的泥土离开军舰,来自古魔的咒杀就会精准洞穿胸口,而我好巧不巧叠了丰壤之血的buff ,只需要损失生命1点就可以站着继续和人聊天……


    我倒是觉得还好啦,除了画面的视觉刺激性比较强之外,整体还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金斯利大概今天一天都被我折腾地提前有了精神抗性,比起其他人好像又要走一轮黑化剧情cg的样子,他倒是神色自若,还能站在我旁边,一遍啧啧称奇一边和我聊天:“您这样真的没感觉?”


    “还好。”我心平气和地回答道,“就是觉得他们总这么喜欢在人胸口穿个窟窿,蛮没礼貌的。”


    他啧啧几声,又抱着手臂问我:“那么我们接下来做什么,在这儿看着您胸口漏风,然后四处溜达溜达?”


    “当然不是。”


    我伸手虚虚拢住那条已经十足清晰的引线,平静回答道。


    污秽魔典现在只是没有作为魔法道具放在我的身边,但他的特殊效果是被单独记录的,【任意敌对单位进入我方安全区,同时对全场敌方单位造成150%真实伤害】,而这个安全区的判定稍显模糊,目前来看,我本人确实还是算的。


    丰壤之子从我手边落下,开始大规模的吸收附近的以太污染——当然,仍然是作为容器承载而非净化,但这种行动对于已经初步和谐共生的古魔来说,无异于直接当着他们的面截断赖以生存的最后水源。


    这法子很好用,走到这里,已经足够逼出古魔领袖的行动。


    比脚步声更先一步响起的是身边利落的拉栓声,金斯利的脚步错开半步将我挡在身后,而我仰起头,从血肉横生的妖异森林中看见所谓古魔领袖的身影。


    高大,年轻,头顶生着古老壁画上恶魔才拥有的扭曲羊角,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苍白的脸色和浸血的身躯都充分证明了此前的污秽魔典对他确实起到了效用。


    他看见我胸口的窟窿,若有所觉:“……卡洛斯的新主人?”


    其实也能说是原来那个,我压下这句吐槽,对方似乎也不用在意我的回答,直白又干脆的问道:“费了这么大的力气要我们露面,是想要做什么?”


    “嗯,合作?”我不是很想浪费时间继续弯弯绕,直切主题的回答,“就像是你们和其他的主城区交流的那样,我们需要寻找新的出路,正巧看贵方的状态,好像也没有我们之前预期的那样乐观。”


    索性都和那么多区域合作了,多一个卡洛斯应该也不差什么?


    对方俯视着我,嗤笑一声。


    “……说的真大方,”他幽幽道,“为什么不先确定一下,我们此前交流的内容究竟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我兴致缺缺的回答,“你们几家特意绕开卡洛斯单方面交流了这么久,说白了不就是要把那地方当成可切割的贸易商品吗?”


    他目光一凉,“您都明白,还觉得能聊?”


    “能聊呀。”我点点头。


    本来在我的计划里,那座被执念污染至不可名状的古城也确实不能再继续留存了。


    总归人是活着的,这就行——只要人活着,一切就还不算是最坏的结果。


    “不就是要把卡洛斯拆了嘛。”


    我拍拍手,语气十足淡定。


    “你们就这一条要求吗?可以的。”


    第107章


    经过初步的交流, 我面前这位名为雷古斯特的古魔领袖勉强接受了我想要坐下来和平交流的意愿,为了表达双方的诚意,我同他证明了己方战力水平, 至少看起来绝对没有任何额外敌意;而对面愿意提供一些必要材料,帮忙维修损失不小的陆行舰。


    但对于我之前那句“可以拆掉卡洛斯”,他显然持着保留意见。


    有什么好纠结的呢,我还以为我站在这儿、这些话由我亲自来说,就是个相当具有说服力的可靠证明了。


    *


    我此前和古魔领袖的简短对话并没有回避我的队员,这些卡洛斯出身的士兵完整听完了我的发言,我以为接下来这安静僵持的几天里,他们或多或少会有些反应,可直到我自己的耐心都即将告罄,都没等到哪怕一句的反对和怀抱不安的试探询问。


    ……搞不懂。


    他们对我这种独断专行的暴君行为都没意见的吗?


    ……


    “有什么理解不了的?”面对我独自一人的怔愣发呆,似乎是亲自绕过来观察情况的古魔领袖对我发出了相当明确的嘲讽。


    两边目前维持着一种微妙平衡的和平状态,所以即使这位算是前些日子刚刚在我胸口上开了个窟窿,他也能大咧咧的直接在我对面盘膝坐下,对我的态度毫不在意。


    他指指我,对我此前的犹豫思考嗤之以鼻:“您对自己未免有些过分看重, 区区一个人造载体罢了。”


    “哎呀, 这话说的真好玩, 您是觉得我做不到?”


    雷古斯特的目光在我完好无损的胸口上停留一会,随即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自然也不是。”他的态度依旧是不掩刻薄的冷淡,但又留了一些可以从容对话的余地,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您真的是卡洛斯的主人,如此坦然的承诺这种条件,有什么好处么?”


    好处?


    我想了想,干脆也直接反问他:“你应该也清楚,其他主城区的负责人和你交流是有意绕过卡洛斯的,对吧?”


    有关这一点,对方并不否认。


    “除此之外,你们自己对卡洛斯也是深恶痛绝是吧,”我摊开手,继续又问:“作为当事人之一,有关这个问题,我能问问更具体的理由吗?”


    他沉思半晌,问我:“您需要哪边的答案?”


    “也许,两边都需要?”


    雷古斯特便点点头,语气如常地回答我:“要问我人类方面的态度,很简单,他们绝大部分说得上话的家伙,觉得如今的卡洛斯是个彻头彻尾的拖油瓶。”


    太完美,太坚韧,太过无坚不摧——也许这些特质在任何时代都是值得颂扬的,可真正的当权者总能看见完美背后的阴影,那些不曾被覆盖的余烬残渣。


    他就在那里,永远在那里,多值得信赖的卡洛斯啊,即使在灾厄覆盖的绝望末日之下也是可以容纳希望的古城;在真正的战时,那些因此得以留存的生命便是最后希望的火种。


    ——可在这个时代里,那座古城承载的是人类最后难以割舍的软弱、怠惰,麻木的自欺欺人。


    有太多人会这样想了。


    事情哪里有那么坏啊,环境哪里有那么糟糕呀。


    卡洛斯还在呢……只要这座城,这座城的城墙还在,他们就都还有闭上眼睛逃避现实的机会。


    他们试图覆盖,试图掠夺,也尝试过接纳、欺骗、传承……可无论何种方法都无法取代古城的意志,祂只要自己唯一的主人,长此以往下去,越来越多的人也开始选择放弃了。


    这是一块早早失活的完整皮肉,栩栩如生的嵌在一具千疮百孔的孱弱躯体上,陈年旧疴固然折磨,但要想真正的不破不立,首先要做的便是剜去那块欺骗世界、同时也是在欺骗世人自身的“最后的完整”。


    而站在古魔的角度来说,答案大概还要更简单一些。


    “太碍事了。”雷古斯特言简意赅地表示,“……古魔,人类,勇者和魔王,这些不知道多少年之前的陈年旧账,现在也就卡洛斯自己还记得……偏偏祂还记得,偏偏我们还就真的绕不过去,您能理解这个感觉吗?”


    懂的,朋友,懂的。


    这就好比一个mod没来得及升级就要牵连整个游戏都不能成功打开……而当你想要追根溯源找一下有没有升级新版本的时候,发现制作者已经退网啦~


    多悲伤的故事呢。


    你能力有限,没办法去修改那一串看似渺小的数据,所以最方便也是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删掉那一串红色的错误代码。


    雷古斯特和我发了一会牢骚,随即目光又看向我,颇有几分意味深长:“我能说的都说了,但这里面我唯独不理解的是您……如果您真的是我猜测中的那一位,那为什么会提出这种要求?”


    为什么是真正的卡洛斯之主,提出了要拆毁那座城的建议?


    我想了一会,然后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完好无损的状态,但在无人知晓的轮回里,这里被无数次地洞穿过。


    “……大概就是因为我还在这里吧。”我回答说。


    我以为等着我的应该是个新鲜的故事,也许不够完美、不够清爽、不够令人愉快,但他应该是崭新的,属于一个新世界的新故事。


    可这里处处留存着旧时代的残骸,那些癫狂粘稠的执念浸入世界的地脉,我在这里不像是个满怀新奇的陌生旅者,更像是被强制唤醒的旧日幻影。


    我本不该在这个故事里,正如这个世界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古魔的领袖静静看了我一会,随即突然道:“……话虽然这么说,但我不会就之前的咒术和你道歉。”


    我一脸莫名其妙:“我们立场不同,这种事本来也没什么特别好道歉的。”


    “行啦,女士。”他错开了视线,也吞下一声含义悠长的笑音,对方显然不欲继续这个话题,拍拍膝盖站起来,轻描淡写地和我说道,“这种话就不必和我继续说了,不过我会解开这道诅咒,您在这儿可以稍微放轻松些。”


    我确实松了口气,再一抬眼,发现这位仍端端正正的站在我面前,两个人面面相觑一会,还是我有些疑惑的开口:“还有事吗?”


    他看着我,眉头挑了挑。


    “没记错的话,您现在应该也是卡洛斯的指挥官,”领袖的语气里多了些不可思议的味道,稍显严肃的问我:“……这么大的事情,您准备就这么开个头,然后就不管了?”


    我想了想,非常理直气壮地放弃了思考,然后点了点头。


    “你等会哈,”我跳起来,跑出去几步后又停下来对着稍稍怔愣的雷古斯特比划道,“你在这儿等我一会。”


    他说对了,我非要琢磨这个干什么?要我说之前那么多事情就是我在上一次的故事里搞得太认真太上头,桩桩件件都想太多的结果,要相信人民群众的主观能动性,相信这个新事件阿尔克曼先生完全搞得定。


    于是我跑回陆行舰,翻出来尚且完好的通讯器,跳到和卡洛斯指挥台的特殊加密频道,在对面的阿尔克曼发出第一声温和有礼的“喂”时,当机立断把东西塞进了古魔领袖的手里。


    “你们聊。”我平静道。


    “……”对面这个瞬间目瞪口呆,他看看我,又看看手里的东西,好一会后,他的嘴唇动了动,却是扑哧一声,没忍住笑了起来。


    “直接要我和卡洛斯的副官交流,你还真是一点都不想管啊……”


    不过对方这种堪称冷淡的不负责态度,他居然微妙的也能理解。


    被莫名其妙开启了新话题对象的阿尔克曼比想象中还要接受良好,他飞快吸收了最新情况,只花了几秒的时间消化理解,随即便彬彬有礼地转而开始和这位仍然陌生的古魔领袖打招呼,认真表示,接下来有关卡洛斯的一系列问题,都可以直接和他交流。


    雷古斯特不意外眼前这位指挥官的完全摆烂,但他确实惊奇这位副官先生的迅速反应。


    ……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接受了卡洛斯的指挥官要第一个放弃这座城的念头。


    雷古斯特这一刻看戏的兴趣远远大过了正事上的责任心,他一声咋舌,随即饶有兴趣的问道:“就这么接受了?”


    “实际上,此前察觉到贵方与人类其他主城区有长期合作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做好了这方面的心理准备,”阿尔克曼回答的很冷静,至少远比对方想象中冷静得多:“眼下不过也就是将之前的某种可能猜测付诸实践,仅此而已。”


    “也包括放弃卡洛斯?”


    “其实在诸多预备的紧急方案中,一直包括这一项,”阿尔克曼平静回答,“只不过非常可惜,我们始终都只差一步。”


    但现在没有问题了。


    他们已经拿到了那最关键的许可。


    阿尔克曼面对着眼前这小小的通讯屏,一向风格谨慎克制的副官难得伸手扯开了自己的领口,花了些力气重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节奏。


    他面前的这一个,是与古魔领袖的首次通讯;


    而他手边那个同步发出信息询问的,联络的对象则是卡洛斯之外全部人类主城区负责人的特殊加密通道。


    有关卡洛斯的拆毁计划牵扯到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其中被副官着重标出的人员迁移问题也被他列为置顶项目,他找了所有可以咨询的对象,想要问问这一城的生命的下一步究竟如何?


    “是否接受来自卡洛斯城区的部分移民?”


    他的瞳孔有些扩散,极度绷紧的神经模糊了阿尔克曼对时间的正确认知,也许过了很久,也许不过是短短一瞬,就在他的视线重新聚焦的那一刻,他也终于看清了手边屏幕上的回复。


    近三分之二的主城区给出的回复,都是一样的。


    ——“我方接受”。


    第108章


    一座城的迁徙——这是个实际操作起来比想象中还要庞大繁复的工程,这不是要一群人从一个地方挪到另一个地方那样简单,而是将一条河流里的生命引入其他的河流,要保证水流不竭,生命不死,阿尔克曼所能联系到的同僚无非是愿意在最后关头帮上一把,可最难的第一步,仍得他们自己来做。


    在最初被允许松了口气之后, 副官不得不立刻又重新绷紧了神经,再次投身紧张的工作之中。


    人是具有怠惰的本能的,太多人习惯了在这座城市生活,他们要毁去卡洛斯,若没有一个合适合理的理由,那么最先遭受的必然是内部的疯狂反噬。


    用什么方法能解决?让所有人都不得不逃离舒适区的方法无非也就是那么几种,阿尔克曼仔细思考了很久,这种事情必须要内部决定,或者说,必须要挑好那个合格的恶人角色——


    要自己来吗?他这小小的副官虽然也做了不少事情,但很可惜的是不过是应尽的必要责任,实际说起来没有那么大的号召力,真的由他来做这个关键的叛徒极有可能出师未捷身先死,先被某个不知情况的大人物伸手按死;


    那么要找古魔来帮忙吗?他试着和古魔的领袖开启了这个话题,对方大部分都是坦言直白,偏偏在这个问题上言语含糊,不点头也不摇头。


    副官大概也能理解他的迟疑不定, 双方算得上是可以直接开打的陈年旧仇,可此前的古魔已经和许多人类的主城区达成合作,他如今要是贸然对卡洛斯重新动手, 日后想要重新带领部族融入新环境的难度会大上太多。


    一个含糊不清的沉溺昔年旧梦的卡洛斯,和一个已经确定定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卡洛斯,差距实在是太大了些。


    他的这番疑虑兜兜转转最后又落回了我的面前,大概因为我是此时此刻唯一一个可以真正主宰古城生死的对象,副官的倾诉更像是某种迷茫无措的告解,他需要的是一个发泄的渠道,一点可以允许他松懈软弱的空间,仅此而已。


    副官并没有期待我给出一个合适的答案。


    这时代的人知晓非凡的存在,但他们不太喜欢祷告,也不如何信神。


    我想,最后一点腐败的残骸都已经融入旧城的土地中了,他们要想摆脱这座城,要割舍的部分可能要比想象中更多,于是我提醒他,先不用急着思考如何要让谁去做那个最初的恶人,即将要逼迫所有人远离故土流离失所;你要想这条路怎么走,如何让更多人活下去,如何让他们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永远不再回头。


    那好难,通讯的光屏对面,副官垂着头颅对我喃喃自语,他的双手交叠紧扣十指放在桌面上,握紧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拳头。他深吸一口气,又对我说,人的本性难逃自私与软弱,只要这座城留给他们哪怕一点点苟延残喘的生机,他们都会想方设法地留下来。


    您看,我怎么能不去想这件事?我只怕哪怕留下一点点痕迹都会让一部分人心存侥幸,密教的人还在呢,只需要这一点破绽就足够他们利用了……


    我现在对他的这番抱怨没有太大的兴趣,索性更直白些的问他:干脆些,忽略卡洛斯的问题,单论这些人本身,你能不能做到让他们走得更远些?


    走得更远些……是指出城后的路?


    这问题来的突兀又措不及防,阿尔克曼一时间也没办法做更深刻的发散联想,只能从字面上理解问题,老老实实地回答我:若您只是问这一路上的安全问题,我是可以和您做出保证的。


    若允许我带队,那么我能带着走出一段路,附近的主城区愿意接收一部分的迁移人口,这其中也许还是会有不愿意离开的人……但要是真的到了那一步,我是说,更理想的,不需要考虑其他影响的前提下……


    他舔了舔嘴唇,声音有些干涩的沙哑,试探着回答我,要是卡洛斯真的到了需要彻底舍弃的状态,他们可能也不会听从我们的指挥,愿意跟着我们走。


    但无论如何,应该还是会想办法如何活下去的。


    ……


    “总之就是,您别担心,”他反过来慌慌张张地安慰我,小心道,“我们肯定会让尽可能多的人活下去的。”


    ……哎呀,这个说法就有些太理想了。我看着对面那张难掩慌怯不安的脸,禁不住哑然失笑。


    这种事情,就算他承诺我也不会信的,毕竟上一个完美的胜利结局的最后诞生出了卡洛斯这古老的怪诞,少说几十年之内,人类方面应该都不会愿意接受这种发展。


    我没有问面前的副官更多事情,他接下来有太多的工作要做,而古魔方面因为成功与指挥台对接,原定的许多安排都要推翻重新修改,忙忙碌碌一大圈,最后竟然只剩下我显得最为清闲。


    小队的人因着好奇去古魔那边溜达了一阵子,最后也都兴致缺缺的绕了回来。


    我看着惯常坐在我身边的灰烬,他低着头摆弄着自己的兵器,一双长腿规矩并拢,瞧着一副满心专注的样子,但动作上也就是将弹夹里的子弹取出来,又按回去。


    大概是我看他的时间有点太久,灰烬的动作停顿一瞬,从旁边摸出来几个单独的子弹分给我玩。


    “在这儿坐着,是有问题要问我吗?”我无聊的摆弄着手里的子弹,一遍又开口问他,他抬眸觑我一眼,眼神依旧清明又温和,“我只是想和您更亲近些,没什么好问的,指挥官。”


    他温顺答我,轻声道,“我们是士兵,只需要听从命令就好。”


    “可我这个指挥官接下来要毁掉的是你们的故乡,”我对他说,情绪上有些沉重,有些复杂,也有些额外的好奇,“即使听到这个,也不觉得有问题吗?”


    “卡洛斯的问题不在你,那是个迟早要解决的问题,只不过正巧轮到您来解决了。”


    “哎呀,这话说的就有点没良心了,”我撇撇嘴,手里的子弹转来转去,百无聊赖地提醒他,“你们现在应该也能理解了吧?卡洛斯的问题确实在我,现在也是必须我才能解决。”


    他停下来动作,似乎正在思考接下来的话题要如何继续下去,然而就在这瞬息不过的空档里,另外一个人跟着大咧咧同时坐在我的另外一侧,一双长腿大咧咧地直接岔开坐着,大腿饱满的肌肉群撑满了单薄柔韧的布料,他的腿抵住我的膝盖,让我的坐姿被迫变得局促了些。


    就这么坐下来的金斯利在我旁边不太舒服的伸了个懒腰,一脸诚恳的对此前的谈话做出了最后的总结:“那您的运气很不好了。”


    我的膝盖稍微缩了缩,他距离我实在太近,士兵过高的体温透过裤子上薄薄一层布料传递过来,存在感在有限的空间里开始变得过分强烈,他显然没有什么收敛的意思,只在我逃避忍让般让出一点距离时,金斯利也跟着歪了歪头看着我。


    我对此有点莫名其妙,下意识也跟着抬头等着他,满脸都是对他行动的莫名其妙。


    金斯利弯着眼睛,甚至是有点得意地接着我的目光并没有半点回应的打算,随即膝盖向旁稍稍一动,在我呆愣的注视中,就这么嬉皮笑脸地占据了我旁边那点不多的空间。


    灰烬仍坐在远处,他抬眸瞥了一眼过去,微凉目光被金斯利完整接住,便没有后续实质意义上的其他警告了。


    另一个弯着眼睛,面罩下似是藏住了一声意味深长的散漫轻笑。


    灰烬收回了自己的视线,金斯利便愈发理直气壮地岔开双腿,男人的坐姿大马金刀,更是仗着手脚修长,军靴直接踩在了我脚尖之前的地面上。


    我花了点力气忍住自己晃荡双脚直接踩上去的欲望,单凭外观上的差距,我不觉得这冲动之下的警告一脚能起到什么效果,他的军靴看起来比我的厚实多了。


    “……”不过被他这么一打岔,我之前在问什么来着?


    如此局促的环境,我不得不小幅度地向着旁边又挪了挪,直至不得不几乎贴到了灰烬的身上;然而一向心思细腻体贴入微的军医对我此刻的微妙尴尬似乎恍然不觉,他仍专注低头擦拭着自己的武器,只有挨在我那一侧的手臂肌肉微微放松,递来些许炽热高烫的温度。


    他上身只穿了一件黑色短袖,肌肤赤裸着,直接贴上我的肩膀。金斯利的目光瞥过来,伸手似乎准备绕来做点什么。偏偏灰烬在此时毫无预兆地猝然一抬眼,两人目光对接的瞬间,另一个便知情知趣的缩了缩手,做了个敷衍的双手投降的动作。


    “我也没别的意思,”他嘻嘻笑着,又重新将话题落在了我的身上,“只不过听您聊天,觉得您这运气未免太惨了点。”


    “我还好?”我回答说,“毕竟解决完这个问题我也就没什么要做的了,之后发生什么也都是你们自己的事情,我不打算接着再管了……不过你们和我的情况不一样,到时候没有了卡洛斯,下一步想好要做什么了吗? ”


    灰烬沉默不语,而金斯利微微倾过一点角度,让更多的体温和烟草混合的温热气息流淌到了我的身上。


    “谁知道呢?”他轻笑着,语气散漫又敷衍。


    “反正干我们这行的,考虑未来的机会总要比寻常人少得多,所以与其浪费时间想那么多有的没的,不如想想……”


    他眼尾余光忽然向着我这边轻飘飘一扫,状若漫不经心地又说,“……怎么把当下的日子尽量拉长点,尽可能地让自己多快活几天,也就这样吧。”


    第109章


    “及时行乐”, 这是金斯利在第一次拿起枪时,就为自己准备好的人生守则。


    没办法,他呆的地方实在是太烂啦,污染,怪物,无法生长作物的土地,随心所欲控制着人造载体的大人物们……


    历史上接连两次几乎可以覆灭世界的大灾厄摧毁了太多人继续探索的毅力,这世界仿佛从某个时刻开始便陷入了莫比乌斯的无限循环,仅有的一点活力生机也被控制在大人物们手中,依靠着那一点点的净化力量,推动着世界进入一个又一个重复的“今日”。


    活在当日就好,成了个需要从字面意义上的词语。


    资源是被控制的, 生机更如是如风中飞扬流逝的沙尘, 即使用力攥握只能虚虚拢住些许。


    所以金斯利从很久之前就已经放弃了思考,他不会去想象明天早上要如何度过,所以他可以做什么事情都漫不经心,包括不去在意自己的死。


    这种漫长的、连他自己也已经失去清晰认知的麻木日常,究竟是从哪一刻被突兀打破的呢?


    很久之后的金斯利反复思考,最终将其归结为自己当时的队友那句漫不经心的随口一提。


    那是他们即将离开古魔巢xue的最后一个晚上,队长列文的心情不错,在陆行舰旁边点燃篝火,这扭曲燃烧的温暖火光总能轻而易举激起人们在黑夜之中那份静谧的安全感,他们没说什么话,一两句的闲聊很快又重归静默,更多是对着篝火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后,队伍里最年轻的埃迪忽然轻声开口,问。


    “……回去后,我们要做什么?”


    金斯利眨了眨眼睛,那火光在他的眼瞳中停留太久,久得在他的虹膜上仿佛也印下了亮色的一点,即使合目也仍能看见的痕迹,他听见身边的灰烬长长叹息一声,然后用他一贯温柔的语气回答,带着少有的,含糊的不确定:“……嗯,我也不太知道?”


    这问题不同于以往情况,过去是什么呢,下一个任务,下一个奔赴的战场,本质仍然是大同小异的重复,士兵只需要闭上眼睛跟从本能行动就好,区别不过也就是可能死在这里,换成可能死在那里;


    但这一次,他们要考虑一个新的问题。


    卡洛斯要是不在了、或者说,更理想些的情况……“要是真的像指挥官说的那样,这一次连污染都都被彻底清理掉,那咱们还要干这个吗?”


    仍然是埃迪吞吞吐吐的主动,年轻的狙击手挠了挠脑袋,在他全然陌生的领域里,也难得露出几分少年青涩的局促:“我也没别的意思啦,就是说,到时候肯定要出不少事吧,那咱们还能继续干这行吗?”


    靠在树上闭目养神的金斯利扯了扯嘴角,心想还真是年轻人,开口的胆子也比别人要大一些。


    “是说退役的可能吧。”最终还是列文将话题引导了一个更安全的区域里,他从容笑了笑,拨动着面前的篝火,沉默了好一会后才摸了摸下巴,陷入沉思:“……我的话,要是有机会,说不定会想去试着种点能吃的东西?就像前一阵子指挥官鼓捣出来的那些一样。”


    “那是基地的肥差,”金斯利仍闭着眼睛,懒洋洋地加入了对话,“队长,你这种常年外派的资质大概率轮不到那种精细活啦。”


    列文倒也不生气,随意反驳道:“到时候说不定能种的土地有很多了,也不非要局限在基地里那一点点嘛……”


    他的话没完整说完,一些含糊的,连他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形容的画面从舌尖吞了回去,空气重归寂静,但其他人微妙能够理解他真正想说的内容——


    若真的有那一天的话,其实不一定非要局限在基地的某个地方,随意在哪个地方带着,随便扔一些种子下去看着它们破土而生……这样就是很好的了。


    至于明天,后天,甚至更远之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好问题,他们没想过,也不太会擅长想这个。


    “听说种子萌芽之后长得会很快,不知道是怎么个快法。”灰烬的语气温温柔柔的,慢悠悠地重新加入了对话里,“我说不定会去试试看养花?”


    想要一捧泥土,一个房间,一个可以安稳发芽的新种。


    要真有那样一天的话——他会开始期待明天的早晨,他会把那个花盆放在房间内最好的位置上,确保自己每天早上的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一个与昨日截然不同的明天。


    埃迪盯了一会面前的篝火,忽然咕哝道:“……我还是想要试试看能不能继续跟着指挥官。”


    这一次,他的两位队长同时投来了意味深长的目光,而金斯利压不住嘲讽笑意,无声咧开了嘴角。


    “你这个比队长想要进土地资源管理局的想法还要异想天开,”他无视了列文那句“你说的太夸张”的无奈辩白,像是个太过擅长戏弄小孩的恶劣大人一样,嘻嘻笑着对埃迪小声道:“要真的都能实现,那你就轮不到指挥官身边去啦~”


    “哎呀呀,指挥官不要你啦~”


    埃迪动作顿了顿,他慢吞吞地转过脑袋,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嘻嘻哈哈的金斯利。


    “我要是轮不上那个资格,金斯利你不也轮不上吗?”


    金斯利闻言大笑出声。


    他又不是没了主人就活不下去的可怜小狗,真有那一天又如何呢?日子不还是要照样过吗?


    这世上本就不该是没了什么人就彻底活不下去的,要他来说,旧时代的那些疯子有一个算一个就是想的要的都实在太多,非要执着这么久,无论当年的姿态如何,现在也都只剩下扭曲的丑陋了。


    埃迪仍然还显得太过年轻些,年轻得没来得及接触更多阴暗面,所以也没办法靠自己去想得更多:比如说他那个看似渺小又可爱的愿望之所以不容易实现,可能原因不是指挥官的加官进爵,而是一些更加不可言说的阴暗黑色内容;


    再比如说,他们那位看起来小不点一样的指挥官若是真的能做到这个地步,要支付的代价可能也不远远只有一个卡洛斯。


    最坏的结果,会死吧。


    这个念头同时浮现在其余几人的脑子里,只有狙击手懵懵懂懂,不太理解这突如其来的沉默。


    几人默契的将这个话题绕到了后面去,灰烬神色如常,轻描淡写地又提起了一些有关花和作物的话题,这种偏门的知识对于常年战场生死线上游走的士兵来说实在新奇,年轻人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吸引走了。


    ……


    ……但是,那最坏的结果,那隐藏死亡阴霾的黯淡结局啊。


    纵使军人的本能能让他们惯常生死看淡,可钢铁的意志并不总能时时压过对死的恐惧,一旦周围空间安静下来,时间变重新以秒来计数,总要比想象中更难熬一些。


    在暂且空无一人的指挥官休息舱室里,灰烬整理着床褥与旁边的杂物,手边的动作不知不觉间便慢了下来,等我回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位体贴的副队在我床边发呆的样子。


    我停顿了一会,还是开口问他:“有事吗?”


    他起身看向我,温润蒙水般的眸子染开一点温吞笑意,随即又拢起眉头,一副煞有其事的做作疑惑样子,“嗯,该说是有还是没有呢?”


    他和我说:“我却是有些事情藏在心里,但对于现在来说,我也说不好这些算不算正事。”


    “既然能让你感觉到不吐不快的压力,那就当做必须要解决的正事吧。”我找了个椅子坐下来,对着灰烬摆摆手,他没着急,转而去旁边倒了杯温水给我。


    我本来不渴,但在副队长久沉默的注视中还是端起了杯子,配合着抿了几口,我能感觉到这个过程中对方审视打量的过程,但是很奇怪,说不出的奇怪,他仿佛不是单纯地在等我喝水,而是在观察我喝水的这个动作。


    我放下杯子,和灰烬安静的对视,对方似乎从这目光相接的过程中取得了一些无言的默契,于是他伸出手,手指直接碰上我的喉咙,稍稍用了些力气,描摹出此前吞咽的痕迹。


    “我不太了解人造载体的生理构成,”他对自己的奇怪行为做了个简短的解释,略有些歉意的看着我,“所以,是和正常的活人一样的感觉吗?”


    我点点头,也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生理反应都是一样的,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


    所以,就是让过往的灵魂在这里真正意义上的再活一次——灰烬点了点头,下一句开口,态度直白地近乎残酷:“明明是珍贵的第二次人生,就要这么耗在这里,您觉得值得吗?”


    ——就这样,毫不犹豫地去再死一次,真的可以吗?


    “嗯……这个问题对于已经作出决定的我来说,应该没什么意义?”我看着灰烬那双仍然清明的眼睛,也顺着这个话题问下去,“倒不如反过来问问你,如果我真的能解决卡洛斯和污染的问题,那你因为这一点点额外的私心和怜悯,阻止我吗?”


    灰烬沉默的时间不过一瞬,他看着我,很慢地摇了摇头。


    然后,他对我说,对不起。


    即使从身份和立场上来说,他都完全不需要说这句话,但他还是垂下头颅,和我很小声的说,对不起。


    ……唉。


    这种事,有什么好道歉的?


    我叹口气,伸手去扯了扯他桌上已经蜷缩的手指,他跟着微微一颤,顺势拢住了我的手掌,没有松开。


    军医太过沉默,他慢慢站了起来,却在原地停住了片刻,正当我以为他准备就此离开时,灰烬忽然俯身靠近,将始终低垂的头颅靠近到了我的面前。


    一个隔着面罩的亲吻,温度和气息都太过含糊,就这样轻飘飘地,印在了我的额头上。


    第110章


    那个吻隔着一层细密柔软的布料落在额头,亲密有余,暧昧不足。


    可当我仰头看着灰烬那双水润的眸子,也看见细密笑纹层叠堆在他的眼尾,染开一点太过柔和的亲昵。


    仿佛是一个不可言说的契机。


    在那些看似平凡普通的琐碎日常里,他的手会有意无意地垂在身侧,大部分时候都是我一定会擦身而过的那一边。


    属于灰烬的变化,是微小的,不着痕迹的,先是将衣袖有意无意向上撸起一点,在日常动作里露出一截精壮灵活的手腕,然后是将习惯性的战术手套换成更加薄而轻盈的露指风格。手套的款式也在渐渐修改,某日列文特意撇了一眼,略有些好奇。


    “怎么换了这个?日常防护性不太好吧。”


    “哦, ”灰烬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新手套,和其他队友手上厚重的军用手套不同, 露出食中二指,其余也被菲薄的黑色布料包裹,勾勒出清晰分明的修长轮廓, 他简单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指, 答得十分轻描淡写:“最近有些小实验需要经常用到手, 这样能更灵活些。”


    列文回以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意外地没有多说什么。


    我在桌子旁边旁边看着最近的记录,灰烬没有接过队长的眼神,而是整理好手边的材料走过来递给我,这本该是一个安全的距离,可在纸张背面的视线死角,对方的手指忽然微微抬起,碰到了我的指尖。


    “……”我没抬头,控制着表情,若无其事地收下材料。


    这不是第一次,也绝非他的无心之举。


    ……


    那双手……那双经常更换手套,直至几乎要完整暴露出完整姿态的修长手掌,不知何时开始,总能掠走我闲暇时为数不多的一点空闲注意力,连带着那双手腕,以及被手托住的脑袋,额发蓬松清爽,半掩着一双笑意弯弯的眼。


    我收回视线,他靠近的次数便更多。不知是我的心理作用,还是他确实如此,似乎自从这男人换了最后的这双手套后,我与他擦肩而过的频率便也跟着多了些;生着薄茧的指尖点过我的手背,或是短暂停留在我的掌心,细细麻麻的微弱痒意从对方粗糙的指腹上递到我的神经里,这触碰太过短暂,甚至来不及等到我抬头看他就已经结束。


    我抽空瞪过他几次,然而一贯温柔的军医往往就在此时满眼无辜的看着我,像是猜准了我不会把这种事情大肆张扬,于是往往是他眼尾笑纹堆叠,好脾气地静静看向我,直到我不得不收回目光,悻悻转开话题。


    这藏匿在暗处的暧昧永远点到为止,就像最初那个被默许落在我额头上的吻,带着一点难以自控的私情,但仍尽量控制在一个彼此都可随时忽略的程度里。


    他仿佛是在等我一个的态度,或是更多的无视……与默许。


    于是,那原本克制落在手背上的指尖,开始更多的流连在我的手腕上,虚虚拢握一瞬,在肌肤上生出短暂眷恋的停留,留下些许鲜明的温度。


    我在这期间习惯了低头不去看,不去直视头顶那个人越来越清晰的眼睛,于是这期间错过了灰烬目光的方向,没来得及看见他眼底那些微凉警告。


    某次指挥室的闲聊,灰烬本来想和之前一样走近些和我聊天,然而身边另一侧忽然落下一双手撑着桌面,仍是熟悉的战术手套,狙击手的手臂肌肉要比军医的更饱满一些,埃迪就这样若无其事地靠近,先一步探头过来。


    我面前的空间一共就这么多,他这样直率坦荡的探过身子,神色也是坦坦荡荡,似乎也仅仅是好奇灰烬递来的材料。可狙击手身形修长高挑,在我面前落下一片阴影,便间接拦住了灰烬更进一步的可能。


    “……”军医动作一顿,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狙击手眨眨眼,声音仍是带着年轻人活泼轻盈的爽朗笑意:“刚说这次作战安排有我嘛,好奇看看。”


    “年轻人嘛,”列文坐在另外一边,笑吟吟地补充着。 “别那么板着脸啦,指挥官都没说什么,随他在这儿放松点吧。”


    灰烬眼尾余光扫过列文坦然含笑的脸,随即也心平气和地点点头,应了一声:“说的也是。”


    他这次隔了些距离坐下,目光一直盯着埃迪的动作——这个年轻的、张扬的,永远肆意潇洒,仿佛做什么都理直气壮的后辈,接过那份报告后,又顺势低下头,询问指挥官的意见。


    灰烬神色平静,眼尾松弛舒展着,面罩下的轮廓似乎也是他一贯平和的浅淡笑意。


    列文的目光再次看了过来,正副队长的视线相接,似乎彼此都藏了些什么,然而列文挠了挠下巴,神色淡定地若无其事,灰烬便也从从容容的收回注意力,随意在手边的纸面上写了点什么。


    *


    此时,我们距离卡洛斯已经很近了。


    这一趟出行收获不少,至少对我而言结果还算满意,那些最难解决的重点都已经提前通知给了阿尔克曼,余下的都是一些暂时急也急不来的麻烦,陆行舰最后一段路程的速度被有意无意放慢了些,有关这一点列文没瞒着我,我没管,随他去了。


    埃迪跟在我身边的次数多了些,即使没有巡逻值班任务也是如此,金斯利在旁嘲笑他是马上要和训练员分离的可怜小狗,开始他们两个还会随意打上两下或是彼此讽刺几句粗口,但后来的狙击手干脆懒得搭理,更多就是一个利落的白眼,随即又可怜巴巴的在我面前叹着气。


    他瞧着有点太可怜,也太孤独了,真的像是要眼睁睁看着自己颈上项圈被卸下去的小狗,动也不敢乱动,只能缩在原地摇着尾巴,耷拉着脑袋呜呜叫唤。


    “跟在我身边也没什么意思吧……”特别是结局注定的前提下,没什么出路,纯粹的浪费时间。


    对于这年纪的军人来说,未来有太多更优秀的选择等着他,但年轻人垂着眉眼,一意孤行的固执着,明明白白地和我表露他的不高兴。


    无奈之下,我也只能先给出一点口头证明:“回去后我和阿尔克曼说说看吧,看看能不能把你调到我身边来。”


    他倒是蛮好哄,就这么一句话立刻就又神采飞扬,很明显的高兴起来了。


    “您倒是大方,”不远处的金斯利笑眯眯的开口插入话题,不紧不慢的提醒我,“不过这种事情最好还是和队长说一声?列文要是不小心忘了,您的副官说不定手快就把这活安排完了。”


    “也好啊,”我点点头,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一个问题,“不过列文在哪儿?今天一早上都没看到他。”


    “公共浴室那边吧,说是马上回去了,这么一副野人样子也不好和人见面。”金斯利耸耸肩,和我比画了一个方向,“他一会还有外勤安排,您要不然现在就过去?”


    这条路不远,我没走几步,就听见细细的流水声,列文上身只穿了白色的无袖背心,他单手扶着洗手台的边缘,厚实饱满的肌肉群鼓胀撑起,正对着镜子比划自己下颌处最后一点残留的胡须。


    我站在门口和他提起埃迪的事情,他答得随意,干脆点了点头。


    “这种事情听您的就好。”刮掉胡须的列文比想象中要年轻些,相当硬朗笔挺的男性骨相,但相对温吞柔和的眼神和懒散神态又钝化了他那副天然强势的侵略性,他拿了条毛巾敷在自己的脸颊上,从镜子里的倒影看着我,忽然也露出些许轻快笑意:


    “这应该还是您第一次看见我这样子?”


    我点点头,列文的胡子很浓,浓到和那几个常年带着战术面罩遮掩真容的家伙也相差不大了。


    “没办法,我长得可不是那种特别好看的类型,带着胡子还能自欺欺人一下。”他弯着眼睛,放下毛巾转头看着我,抬手在下巴旁边比划了几下,“镜子不太清晰,还有吗?”


    我在他下颌与脖颈的区域虚虚点了点,他摸了摸,脸上露出一点细微的苦恼。


    “能摸到,但是刮不到的样子。”队长反手将仍湿漉漉的刮胡刀递到我手里,笑眯眯的请示:“劳驾?”


    “……”我不语,只后退一步,手掌放平横过自己的脑袋,一条线的尽头是对方锁骨之下,如此,我仰起头,面无表情地大致比划了一下我和对方的身高差距。


    “倒是我冒失了,”列文仍是好脾气的笑了笑,毛巾铺在洗手台的边缘处,又相当顺手地直接伸手过来,直接扶着腰把我拎起来,很自然地就放在了洗手台上。


    “……”他的手虚虚拢在腰侧,倒是不用担心我从这上面掉下去。


    但是该说不说的,这些家伙——包括那个已经开始得寸进尺的灰烬在内——对我的亲密度是不是有点太高了?我心里有点嘀咕,但还是拿起了刮胡刀,开始虚空比比划划。


    男人垂下眼睫,坦然的扬起喉颈,让自己最脆弱的部位完整的暴露在我的面前。


    我单方面的战战兢兢,小心翼翼,这份谨慎反而引来了对方额外的笑意,笑音震颤,惊得我胆战心惊缩回手,反而看的对方笑得更加欢快:“没事没事……嗯,就是想说,您不用这么小心的。”


    “我没有您想象中那么脆弱,,可以再对我用些力气,什么样我都受得住。”


    “……”


    我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不是。


    ……这对话是不是哪里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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