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芙直勾勾瞪着梦里戕害自己和姨母的刽子手, 脑子里嗡嗡着各种杂乱的主意和尖叫,脸上呈现出一股灰败,而后挪开了目光, 眼神先是下移, 后移至左边, 终是耐不住, 猛然又转向了近在咫尺的崔令瞻。
这才有了丝儿活气,惨白的香腮由白转了红。
可她动不了, 像只蚕蛹,被薄衾裹成一团, 崔令瞻把这只动不得跑不掉的蚕茧抱于膝上, 双臂拢着,贴紧怀里。
此时此刻,她只有脑袋是自由的。
所以她还可以尖叫, 扯着嗓子叫救命,能惊动一个是一个。
程芙却死死咬着下唇肉,勉力不叫自己失张失智,不错眼地盯着崔令瞻的一举一动。
弄出动静,吃亏的人只有她自己。
人生在世,便是不指望与旁人融成一个圈子,可也不能让人闻之色变, 指指点点戳脊梁骨。
青天白日的, 小寡妇寝卧被一个男人闯入,只要她敢叫,天黑前便传遍双槐胡同。
漫说她的名声了,就家里的四条小命——冬芹、小桃、米嫂子、马婶子,谁能打得过崔令瞻?把她们叫过来不若给崔令瞻多练几下手, 而后送她们一齐归西。
她一双翦水秋瞳眨了眨,似有水濛濛的雾气晃动,“……”
崔令瞻眼睛略眯,斜睨她,阴恻恻道:“百日不见,姑娘愈发沉稳了,是个能担事的好苗子,便是做尽坏事落到苦主手里,也是一身胆气,端稳无声。”
天可怜见,她都要吓晕了,瞠目失语的,在他眼里竟是“一身胆气,端稳无声”。
程芙听着他的冷嘲热讽,烦乱心绪竟奇异地平复大半,她试着扭动,妄想钻出“蚕茧”。
崔令瞻:“我劝你休要乱动,免得把我一身邪-火烧得更旺。要不你先帮我纾解一下,咱们也好心平气和叙旧。”
虽是恐吓警告,实则心里暗暗存了期盼,盼她真的应下,两厢畅美一回,事后也能更理智地坐下来谈谈。
主要以他此刻的急迫,应是耽误不了太久,速战速决。
未料轻薄-浪-语一霎引燃了程芙佯装的好性子,她着恼了,慢慢转过脸,神情扭曲,用力瞪他,红润润的唇一再紧抿,颤声喝骂:“你——无耻!”
被人钳制住的姑娘家,红着脸拿娇眼瞪人,用细细的嗓子怒骂,这样的满腔愤懑根本引不起旁人的重视,反倒让崔令瞻小腹-一-热,心里头仿佛被什么燎了一下。
崔令瞻:“……”
程芙攥着拳头睁大眼,观他一双原本清明森冷的眼,正迅速变深变热,又如何猜不出他是真的在想龌-龊之事,心中不禁愈发凄苦。
眼前的男人与她做过七八十日的露水夫妻,彼此都有了解,她知自己在他的眼里是无比合心意的床伴、最合眼缘的美人,他待她几多怜惜——只要她以女人的身份示弱,他就一定会心软的。
程芙:“王爷,您是来杀我的吗?”
只要他记得她的身体给过他多少醉生梦死的快意,就一定会心软的。
只要他心软,事情便还有转圜的余地。
“别这样,咱们先算账,你还是像方才那般桀骜不驯瞪着本王吧。”崔令瞻的声音是冷的,轻抚她脸颊的掌心却滚烫。
程芙寂然一笑,抢先开了口,“王爷您把地位金钱捧给我,平素也不对我大小声,更没有动过手,便觉得对我宠上了天,偏我不识抬举,转头就跑了,您是不是恼羞成怒,特没面子?”
不等崔令瞻启,她继续抢白:“可我来人间一趟不易,肉长的心脏,也有七情六欲,从不甘受人捏圆搓扁。您为何不先问阿芙喜不喜欢呢?”
她哽咽一声,眼眶通红,“阿芙不喜欢您,更不喜欢您在帷幔深处做的那些事,讨厌您把我羞-耻的恨不能去死的事情当成玩不腻的游戏,甚至迫使我直面您欺负我的动作……”
她不喜欢,每一次都不喜欢。
恨他套着贵公子的皮囊,对她做尽了人间肮脏之事。
而她嘤嘤哭着的讨饶,只唤醒了他莫名其妙的激-奋,仿佛断了缰的野兽。
便是过后再如何温言软语轻哄,都弥补不了她那时心灵的破碎。
她知道自己貌美,许多男人都对她不怀好意,但崔令瞻不可以。
她不接受。
决不允许他如此龌-龊。
崔令瞻神情狼狈,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阿芙的厌恶有多浓,他嘴角抽搐,牵了几次方才牵出一抹难堪的笑。
“是你自愿的。”他说。
“谈条件时都答应,好处也都给了你,临了了反倒记起了仇,你可真行!”他愈说愈气,恼羞成怒,一把钳住她的下巴,恶狠狠道,“本王又不是菩萨,终日做小伏低图什么?不图你的身子又何苦受你的气!答应好的事你想不认账?”
“难道我不答应王爷,还有其他的选择?”程芙心灰意冷道,“不答应您就得在澹州坐牢,或者被遣返清安县。王爷,我好怕,他们羞辱我的方式只会比您更狠,除了选择您,我还能怎么办……”
“别无选择就选择本王做冤大头,给本王扎绿-头-巾?!”崔令瞻气急败坏,面色煞白,“我还未与你清算,你倒先拿乔起来。我且问你,何时与凌云有的首尾?”
程芙心头大跳,也白了脸。
崔令瞻起身扯开困住她的薄衾,程芙头晕脑胀,勉强扶着他站稳,就被他攥住手臂,狠狠往上一提,被迫垫足拔高了一截,直面他的愤怒。
他素日惯爱拈酸吃醋,先是徐峻茂,如今又加个凌云,且凌云的事已经不是普通的酸醋了。
“程芙,当日我们议婚,你同意了,我没冤枉你吧?你顶着本王女人的身份与凌云私奔,吃住混在一处十余日,更以夫妻相称,怕是夫妻之实都有了,可曾考虑过本王的感受?!”
他待她一心一意,从不将别的女人放在眼里,她怎能允许别的男人亲近她……
崔令瞻错牙,恨不能当场咬她一口。
程芙:“您不逼迫我成亲,我又怎会不顾一切逃走?”
“你我早已圆房,成亲天经地义!”
“可我不喜欢您,我不要天天面对您!”
崔令瞻:“……”
他瞪圆了一双漆黑的寒眸,一而再的“不喜欢”早就激怒了他,把他努力维持的虚伪的从容撕个粉碎,气得他一声声抽气,心里直发抖。
狭小的房间随着她的话音落地,陷入了令人不安的寂静。
良久之后,程芙才听见崔令瞻无波无澜的声线。
他说:“你再说一遍。”
程芙:“……”
照旧梗着脖子抿紧了双唇,到底是没敢继续顶嘴。
她又不是傻子,明知体力和地位有着天壤悬殊,还硬碰硬一逞口舌之快,图什么?
图给他借口教训她?
崔令瞻心口扑扑急跳,狠狠放开了她,踉跄后退一步。
程芙如蒙大赦,踅身往门口走,后脖子就被一只大手扣住,不轻不重捏着她,她花容失色,挥舞两只手儿去掰他的虎口。
两具烧着熊熊烈火的身体,你来我往,磕磕碰碰,扭作一团。
程芙低呼一声,被巨大的力量扔到了褥子上。
崔令瞻哑着嗓子喘息,寻个圆杌子兀自坐下,双手搭于膝盖,周身气血直冲太阳穴。
他咬牙道:“程芙,今日你且老老实实回答本王的问题,本王暂且不计较你做的那些好事!”
令毅王爱之情切、恼之情薄的姑娘,维持着被他丢进褥子上的姿势,动也不动。
“金修茗追了你们一路,你们不知廉耻的行径着实让人大开眼界。”他凉凉道,“你和他云-雨过几次,回到京师是否有过,可采取避子措施?”
一直都舍不得伤她,可她若真把事情做绝,与人珠胎暗结,他也会毫不犹豫灌她一碗药打掉。
沉默了须臾,她才幽幽启音:“您是不是有什么癔症?”
崔令瞻:“……?”
“阿芙连您都看不上,又怎会看上他?”
话虽如此,崔令瞻也很想相信,可是……他抬眸忿忿道:“初七那日,你们在皇城东南角做什么?看不上他还能允许他摸你的脸?朗朗乾坤下都敢眉来眼去,私底下谁知有多脏!”
越想越恶心。
只恨不能将她捉去锦山的温泉池子,里里外外仔细洗一遍。
“我也不知他为何突然把手伸过来,我也没有答应他,不曾想把脸别开的功夫就撞见了您。”
“不喜他摸为何不继续躲?”他眼神阴鸷,抓着逻辑不放。
“被您吓懵了,愣在原地。”
“果真?”他浓墨眼睫微微晃,抬起眼帘看她,铺天盖地的委屈与怒火一下子就弱了下去,杂糅成了酸涩的疼。
她可知他早就疼得血淋淋?
“爱信不信吧。实在气不过的话,您现在就把我掐死,找回亲王之尊的颜面。我死了,世间不过少一个薄命之人,京师底下多一缕薄命之魂,碍不着您金尊玉贵的人生。”
这段话的杀伤力本不大,可她既没有咬牙切齿,也没有自怜自艾,反倒平静地可怕,声音也轻得让人不安。
崔令瞻一慌,以为方才手劲过大把她摔麻了,亦或磕碰了哪里,他忙站起身疾步上前,俯身查看。
那么小的人儿被他宽阔的身影笼罩着,小脸惨白,眼里透着一股死气,眨也不眨盯着某个虚无的点,任凭他端详。
“阿芙。”他忙把她抱进怀里,鼻尖轻轻蹭着她的,暖着她凉凉的身子,嘟囔道,“阿芙……”
良久,她才别开脸,怔怔问:“您不杀阿芙的话,可是有什么后手?”
“我何时说要杀你了?”
程芙:“所以,还有没有后手?”
“我能有什么后手?最多把凌云剁碎了喂狗。”他淡淡道。
程芙瞳仁一缩,眼神似是在看一个撒癔症的疯子。
可怜毅王殿下,修习养气十余年,端肃克己,体面了二十年,何曾被人这般鄙夷过。
他闭了闭目,把脸埋在她颈窝里,闷声道:“待我了结了京师的事,咱们回燕阳吧,永远在一起不分开……”
程芙没有回答。
崔令瞻只得忍气吞声,一遍又一遍唤着她,“阿芙,芙娘,我真的疼你,我疼死你了,你就从了我吧,与我回燕阳……”
他紧紧搂住她不撒开,只恨不能将彼此化成了花木与藤蔓,血肉相融地生长,共生共灭,把光阴也停滞了。
程芙胭脂凝靥,呼吸不稳,浑身快要烧了起来,只恨不能攮他一刀,不停摇首避开他的牙关,他用牙关一下一下轻轻啮噬她细嫩的耳珠,并不敢用力。
女孩子发出了惊慌与拒绝的哼唧声。
他立即松了口,继续哄着:“都是我不好,怎能不相信阿芙这般清风朗月的人物,白白误解了你,吓到了你,你打我吧,打这里……”
程芙真的低估了一个男人厚颜无耻的程度。
从前的她,潜意识里或多或少觉得毅王是个体面人,断然想不到他是如此不要脸。
这哪里是打他,分明是要奖励他。她咬紧了牙推开他,他便继续甜言蜜语,扭着她不放。
“芙娘,我的好芙娘,我知道你是正派人,但是咱们得先说好了,那种事绝对不能……不要背叛我……”他仍是不甘。
那是一个男人的底线。
没有谁顶着-绿-头-巾还能笑得出。
午后没有人过来打扰程芙休息的寝卧,无人知寝卧里的毅王几多柔情蜜意。
冲突之后,问题根本没有解决,毅王只是把幽怨和不甘藏在了最深处,汹涌澎湃,却为骨血里的天性束缚——一抹生来就为了宠爱她,讨她欢心的天性压制着。
迫使他不得不适可而止,慢慢筹谋,重新布下诱-捕她的陷阱,前提是不能惊吓到这个警惕的小猎物。
浑身心眼的毅王搂着他的美人儿轻轻摇晃,嗅着她的味道,赞美着她的青丝、眉眼、气息,他柔软的唇温存地安慰着她,额头、鼻尖、下巴,却不敢动其他地方分毫。
收起利爪和獠牙,假作温顺地把她的尖刺一点一点拨回原位,又一点一点捋顺她的逆鳞。
决口不提那些明明恨得牙痒痒的桩桩件件。
直到筋疲力尽的她抵不过困倦,在他的轻柔呵哄里睡了去,他撩眼,眸底一片阴鸷。
程芙阖目,细听男子放下帐幔,轻手轻脚地离开,直到感觉门扉重新掩上,适才慢腾腾睁开眼睫。
干躺着半个时辰也无人问津,料想小桃等人压根不知外男来过,此刻多半聚集耳房做针线。
小门小户的下人,不仅要负担主家的部分鞋袜还得负责自己的,非年非节的,没人舍得去成衣铺子,那种地方进去一趟刮一层油。
这层油水能买许多生活必需品的。
小桃时不时趴在耳房门口朝程芙寝卧的方向眺一眼,奶奶还在睡觉,丁点动静也没有,便返身继续纳鞋底。
殊不知寝卧内,程芙正在翻箱倒柜。
崔令瞻固然触犯了律法,登堂入室,非礼民女,可她要是敢跑去府衙敲鸣冤鼓,定会被官差乱棍捶出去的。
举凡非死非残,平民状告皇亲国戚即为大逆不道!
死了残了再去告,所能得到的也不过是权贵的一笔补偿款,给多少何时给都不是自己说了算。
这是个受过苦姑娘,对衙门官司略知一二,自不会再犯傻硬碰硬。
可一想到崔令瞻如入无人之境找到她,程芙就一阵阵后怕,心脏几乎要蹦出嗓子眼。
她不甘坐以待毙,从东面的柜子摸出一把茶刀。
大昭的官府严格管控金属利器,百姓想要购买菜刀、屠户购买屠刀均需经过府衙审批,而后登记造册,由此推断匕首刀剑的获得途径只会更繁琐了。
程芙一介女流,压根没有购买渠道。
所幸茶刀也是刀,用力的话也能把人攮破皮。可下一瞬,她就像是泄了气的孔明灯,委顿在地。
毅王要是能被小小一把茶刀攮死了,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焦灼之间,灵台一亮,她想起了凌云说的话——崔令瞻并没有表面那么光鲜,正与东宫斗法。
这里不是燕阳,毅王也怕授人以柄,哪怕是只蝼蚁,只要有名有姓,被他踩死了,不就等同给他的对手送去现成把柄!经过御史台加工一番,提升一个高度,想必也能让他沾一身腥!
若非他有所顾忌,以他心性怎甘心做小伏低,偷偷摸摸,怕是早已命人将她捉回府邸肆意欺-辱。
程芙眯了眯眼,拢紧茶刀的手指发青发白。
东宫,那不就是崔令瞻的亲叔父,叔父和侄儿斗法,不论地位还是辈分都占极大优势,倘若她顺利考进太医署,有名有姓,再凭医术给贵人们留个印象,就不信崔令瞻敢在皇城里兴风作浪?
即便是敢,死一个女医官也比死一个无名小卒来得有威慑力!
至于私下使坏……她想起不久前的他,伏在她耳畔甜言蜜语,发誓绝不叫她吃苦,只舍得她吃……
甩掉污-言-秽-语,程芙姑且当他还算个人。
天黑前,柳余琴满载而归,但见阿芙穿戴整齐,早早开了门迎接她。
“快进屋,莫要吹了风。”她说。
“哪里就那般娇弱,我可是医女,有数着呢。”程芙领着小桃帮忙搬卸。
姨母年轻时受过伤,留下了病根,腰不能吃力,最忌搬重物和长时间劳作,这也是柳余琴拼命攒银子的缘故,这副身子五十岁之后基本就废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
不趁着还能动时攒些嚼用,到老只能喝西北风。
“姨母别动。”程芙抢走柳余琴怀里的两匹绸缎,“都跟您说了多少遍,有我呢,我给您养老,保证您衣食无忧,可不许再这般拼了,没轻没重的。”
柳余琴心里暖,嘴上揶揄道:“好好好,我不搬便是。再唠叨,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咱家多了个小老太太。”
“姨母——”
程芙娇嗔了一句,与小桃合力搬下最后一筐橘子。
这天晚上,程芙没有告诉姨母崔令瞻登堂入室之事,倒也不是故意粉饰太平,而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现在的她看问题偏重结果,思考问题偏重逻辑。
诉之姨母,除了连累她同自己担惊受怕,束手无策,铤而走险之外,改变不了当前的局面,因为姨母也是蝼蚁,她们撼动不了参天大树。
那不如让姨母轻轻松松过日子,自己去筹谋,兴许还能有转机。
夜深时分,程芙把玩着凉凉的茶刀,感受着竹片的锋利,原本她也有一把上等的匕首。
削铁如泥,刀身轻薄,握在手里有些重量,沉甸甸的,非常实在。
可惜当时碍于世俗礼节,以及一些莫须有的自持,她婉拒了凌云的馈赠,抵达京师的途中便将防身用了半路的匕首还给了他。
程芙越想越念,越念越悔,辗转反侧。
而今再去朝他索要的话,该如何开口?如何寻到机会开口?
便是寻到机会开了口,凌云就一定会给吗?
程芙无言以对。
关于凌云殷勤的小心思,她一边受用一边假作不知,等利用完了立刻划清界限,泾渭分明,唯恐引火烧身。
以凌云的城府又如何察觉不出?
怕是早就暗中鄙夷,不大可能帮她了,即使帮,也要索取点什么的。
至于索取何物,程芙心知肚明。
在一个坑里挣扎已经很痛苦了,没必要再跳去另一个,沾上凌云可不一定比沾上崔令瞻更好受。
他们都是男人。
下-流的男人!
想通此节,程芙拉上薄衾盖住脸,凶器什么的暂时放一放,毕竟她也不能明目张胆捅崔令瞻,总要细细谋划的,且先全力以赴准备后日的太医署考核。
据闻太医署的疮疡科配备特殊医刀,小是小了点,却是实打实的锋利金属——
作者有话说:在强取豪夺这条赛道上,小崔的本质就是一条舔狗,有权有势的舔狗[白眼]
第47章
接下来的日子风恬浪静, 全然不似程芙担忧的惊心动魄,尔虞我诈。
在这凉风习习,木樨花与秋雨共落的八月, 崔令瞻再未出现过, 更没有暗中使绊子为难她。
她和姨母生活顺遂。
倒真是应了当日凌云所言, 毅王与自己的亲叔父斗法, 忙着呢,无暇寻她麻烦。
程芙窃喜之余, 不免留个心眼,将一串小铜铃悬在幔帐的褶子里, 外人进来不知道的情况下一撩开, 便有突兀的叮铃声示警。
悬好铃铛,明间传来姨母吩咐小桃催她用早食的声音。
“就来了。”程芙提衣跨出寝卧,“姨母, 太医署的考核何时揭榜?”
十一考完,如今都十四了还没个动静,想来中秋节前是没结果的。
柳余琴:“我问了太医署的人,就这两日的事儿,一旦有了准信自会有专人前来传旨,教授宫廷礼仪,觐见皇后娘娘。”
冬芹和小桃摆完桌福身退下, 这是奶奶建议给太太新立的规矩, 不用她们站在旁边服侍。
所谓服侍其实也就是盛个饭添碗汤的,柳余琴本来也没叫她们站太久,而今有了阿芙的建议,干脆摆好桌各自散去,早些用完饭忙其他活计都便宜。
程芙走过来为姨母盛饭, 又给自己添上一碗粥,娘俩亲近,用餐时偶尔说说话,不拘繁文缛节。
她将剥好的鸡蛋放入姨母手边的小碟,“拢共五个人,被皇后扫一眼应是很好留个印象吧?”
柳余琴抬眼,对面的外甥女娴静柔和,亮亮的眼睛有点顽固,却是一种类似小孩子的顽固,惹人怜爱。
“旁的人说不准,你的话,皇后定然会印象深刻。”她说,“但你也不要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姨母说这句话不是为了打击你的想法,更不是轻视你的韧性,只是基于世情,据实已告。”
程芙没想到自己的念头被姨母一眼看穿,垂了眼动动嘴唇,小声道:“我在燕阳颇涨了些见识,又经过惠民药庄一番栽培,早已不是呆木头。姨母,您实话跟我说,我的医术是不是很厉害?”
柳余琴垂眸抿了口清粥,“是。”
“那咱们进了太医署,定会有一番作为!”程芙激动道,“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宅心仁厚,实乃历朝历代罕见的奇女子,桩桩件件都是为把被踩进土里的女子拔-出来,你我精于女科,难逢敌手……”
天真的话语终究是逗笑了姨母,柳余琴轻轻搁下碗筷,目光慈爱,柔声细语道:“傻孩子。”
“……?”
“你我医术确实出色,别的不敢夸,单说女科,咱俩定然为地方翘楚,前提是京师以外地方上的。”柳余琴说,“孩子,你可知你眼中的人世其实只是真实世间的冰山一角?”
“天下精英,习得文武艺,莫过卖与帝王家。隐世高手万中无一,有也多半是一个噱头,为了更好卖与帝王家,卖与心仪之主。所以太医署便是杏林精华,揽进天下医术高超的精英,他们在太医署可能是个连品级都没有的小医员,拿去地方上便是一方神医。”
程芙:“……”
“如此你便明白了吧,咱俩这身受人追捧的医术,进太医署不难,或许进去还真比一些人优秀,可顶天了也就是中上的水平。”柳余琴笑了笑,“我们这样的人可能讨一些贵人的喜欢,比如我,还不等填补职缺就入了安国公夫人的眼,日子立刻就比平民富足。可你要说去和太医署的女御医相比,跟皇后贵妃御用的医女相比,委实不够看。”
从医术、才情乃至阅历,怎可能比过杏林世家栽培的佼佼者?
真当世家是吃素的?
阿芙甚至都没见过真正的精英,柳余琴倒是站在角落里得以观摩过,压根就不是一个层级的,她连女御医随手开的一个方子都看不懂,回去仔细研究,懂了大半也十分吃力。
走到皇后身边服侍,难度不亚于学子一朝高中步入翰林。
姨母的话使得程芙如遭雷击。
洋洋自得,距离太医署只差临门一脚的小女医,沉湎于燕阳周围仆婢的夸赞,荀御医的夸赞,一时竟忽略了那些夸赞的背后是否有善意的客套。
金针止血固然优秀,所以吸引了荀御医的目光,可她除了金针止血,死记硬背阿娘留下的脉案处方,何曾有一些自己的东西?
她能在医道上小有成绩,完全是站在阿娘的肩上。
如若没有阿娘,她什么都不是。
荀御医的另眼相待不过是拿她当小姑娘看待,正常男人都不会对个姑娘家太苛刻,且她确实精于女科,言辞之间自然溢满赞美鼓励了,反正他又不是她什么人,犯不着说难听的话得罪她呀。
今日姨母一席话,恰似当头棒喝,狠狠敲醒了自得尚不自知的程芙。
年轻的她发现自己最擅长的不是别人眼里最强的,不过中等尔尔。
而她那个埋藏心底,怯怯羞于启齿的,妄想近身侍奉皇后的痴念……无异痴人说梦。
按姨母的意思,将来能有机会服侍才人美人什么的已是不错,妃嫔往上的可能性则极低,除非有人大力举荐。
程芙:“那也很好了。咱们尽人事听天命。”
说罢,喝了一大口粥。
柳余琴弯弯唇角。
姨母的话自然是实话,程芙一直相信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却也有自己的固执。
她低头想了想,道:“当初我在燕阳为奴为婢,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谁能料想我会逃出王府,逃出燕阳,我觉得其中难度也不比考进士入翰林低的!”
但凡错一步,此刻的她,身边应是没有姨母,没有热粥的。
柳余琴搅动粥碗的瓷勺缓缓停下了。
“姨母,这么难的事儿都被我办到了。”程芙歪着脑袋说,“可见世上没有不让人办成的难事。”
端看有没有机缘,够不够努力。
“……”柳余琴眼眶微微发热,道,“阿芙说得对。”
程芙自己剥了颗鸡蛋,咬了一大口,眯眸一笑。
中秋佳节,举国欢庆,大昭的京城当晚取缔宵禁,万民同乐,共沐天恩。
宫城内,浮光殿华灯闪闪,犹若穿珠缀玉,众星拱月,一阵阵火焰烟花连空绽放,欢悦喜气的笙歌高扬,舞姬翩然出场,姿容妍丽,周身剪绮裁罗,摇摆若水红绡,香风扑面,唱舞一曲海晏河清。
老皇帝精神矍铄,左手边是端庄严肃的皇后,右边则是妩媚多情的邱贵妃,另有几位颇得脸面的妃嫔列坐下首,而后是亲王郡王公主郡主们,除了仍在蕃地的竼王,景暄帝的嫡子嫡孙都到齐了。
他甚为得意,这些健康的聪明的子孙全都源自于他的血脉,因而他很喜欢和女人生孩子,年轻美丽的女人不仅让他焕发奇特的生命力,还能孕育世间最优秀的骨血。
目光忍不住落在下首的柔嫔身上,今年才十八岁,已经怀了他第二个孩子了。
太子起身,率领众兄弟姐妹以及子侄朝皇上皇后敬酒,恭祝父皇母后(皇祖父皇祖母)万岁千岁,大昭永享盛世。
皇帝呵呵笑着,大手一挥,“今日家宴,难得阿诺不远千里和亲人团聚,你们且开怀畅饮,不必拘礼。”
众人再叩首,以谢皇恩,依序回到自己的位置落座,享用美酒佳肴,鉴赏舞乐。
宴毕,众人又簇拥着帝后前去御花园赏月,园中的石灯塔熊熊燃烧,四处可见一排排琉璃灯盏,木樨飘香,花木葱茏。
崔令瞻与太子一左一右,亲自搀扶景暄帝拾阶而上。
倘若不知他们身份,外人定会误以为这是一对亲兄弟搀扶着年迈的祖父。
叔侄俩看起来长相酷似,年纪也酷似,实非太子擅长保养之术,而是他本来就年轻,今年也不过才二十六,年长崔令瞻五岁。
年轻的太子自小就被八方高人掐算过,乃功德无量之人转世,有大福气,旺亲缘,至善至孝,近几年发生的事无不印证了当年的批语,光是在明堂水米不进,为病危的皇帝祈福之举,感动上苍降祥瑞,已让皇帝深受震动。
这样的太子,只要不犯大错,一辈子稳了。比之远在北疆镇守的兄长不知幸运多少倍。可他偏偏与崔令瞻不对付,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几番欲除之而后快。
彼时崔令瞻并无不臣之心,憧憬的生活仅是燕阳兵强马壮,百姓衣食无忧,然后与阿芙生几个健康的孩子,平平淡淡过一生。
面对咄咄逼人的小皇叔,虽不解却也未曾落过下风。
太子崔逞乾自觉颜面扫地,堂堂太子竟斗不过一名亲王侄子,胸臆的不甘渐盛,浓厚的怨愤在阴影中酝酿成了遮星避月的乌云,益发痛恨分裂君王集权的藩王祖制,铁了心削藩。
仿佛削藩就能把崔令瞻也一齐削成两半。
可笑的是,积怨已久的二人在老皇帝面前,始终言语温善,举止翩翩,扮做血浓于水的一家人。
然话又说回来,今日在场的又有几人不虚伪?谁不是带着假假的面具,假假的笑?
赏了片刻秋月,景暄帝偏头看崔令瞻,笑道:“阿茉长大了,几日不见就变成了大姑娘。听说你们在燕阳相处的十分融洽,此番若非急招你入京,她和瑞康还能在燕阳多与你相处些日子。”
数十步外,卓婉茉正含羞带怯躲在瑞康公主身后,似是感应到了皇祖父与表哥的视线,微微抬眸,又撇开了脸。
崔令瞻:“皇祖父急诏前,皇姑母一家已经准备辞别,只为中秋节能在皇祖父膝下尽孝。”
景暄帝呵呵笑,捋了捋胡须,问道:“那么阿诺觉得阿茉美不美呢?”
崔令瞻:“请皇祖父恕孙儿无法违心回答。”
“哦?”景暄帝抬了抬手,笑道,“朕不信世上会有觉得阿茉不美的男人,除非他是瞎的,不过朕更想听听你的真实想法。”
崔令瞻:“回皇祖父,阿茉是孙儿见过的最好看的表妹。”
“只是表妹?”
“是。”
只是表妹而不是女人,他目光坦荡,清澈明亮,断无一丝隐念。
崔令瞻不是因为有了阿芙才不去对卓婉茉的生念想,而是从来就没有念想过卓婉茉,在他眼里阿茉与阿真没啥分别。
没有人会对自己的妹妹有想法。
别说想法了,便是提一提他都觉得浑身不适。
景暄帝了然,到他这把年纪若还看不出阿诺有无男女之情,就算白活了。
没有就是没有,幼时不曾起,现在长大了也不会改变。
也罢,这个情况硬凑一起反倒不美。景暄帝非常豁达,决定找个机会让阿诺再见一见吴家姑娘,总有一个可心意的。
当景暄帝与崔令瞻叙话,旁边的太子立即竖起耳朵,余光不时逡巡父皇与阿诺,忖度父皇要选吴家嫡女做毅王正妃,那为何轮到他的却是个庶女?
读不懂父皇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读懂了崔令瞻云淡风轻下的得意。
崔逞乾阴翳的视线与崔令瞻短促地碰了下,脸颊微抽,忿然扭过头,止不住冷笑,他这个太子怕是天底下第一窝囊人,处处都要被侄子压一头。
景暄帝:“当年怂恿老六起兵的残渣余孽仍在逍遥法外,贼厮一日不除朕便一日难安,北镇抚司奉旨追查此案多年,人手遍布大江南北,为了方便行事,大多隐姓埋名,掩去身份。”
他说着,似笑非笑看向崔令瞻,“榆白便是其中一个,这几年他屡立奇功,朕很喜欢,连升他至正三品指挥佥事。此番因在燕阳行事,处事多有不敬,望你念在朕的面子上,与他化干戈为玉帛。”
能得皇帝亲自开口求情的锦衣卫不多,崔逞乾一怔,脑海迅速搜刮出“凌榆白”三个字,此前照过面,一名不起眼的新人。
他眼珠滴溜溜转,恨不能将耳朵安在景暄帝和崔令瞻中间。
景暄帝所言不假,确有追查老六辉王余党的锦衣卫在外行事,但凌云——凌榆白不是,崔令瞻和皇帝心知肚明,相视一笑。
“孙儿不敢。”崔令瞻垂下眼抱拳,微微躬身,“既是为皇祖父办事的锦衣卫,便是三法司都要让路,孙儿自不会去计较凌大人过失。”
“那便好。”景暄帝拍拍崔令瞻肩膀,呵呵笑。
他没有提凌云受了重伤一事,崔令瞻也没有承认自己的人刺伤了凌云。
这一剑下去,虽不能彻底解恨,但该出的气也出了大半,景暄帝不动声色地警告崔令瞻:适可而止。
崔令瞻缓缓咽下这口气,心脏陡然狂跳:皇祖父对一切了然于心,那么会不会也知道了自己与凌云结仇是为一个女人?
便是不知,凌云能忍住不告状?
崔令瞻寒意四起。
“不是榆白告的状。”景暄帝说,“他是个厚道孩子。”
不是凌云便是其他锦衣卫了。
其他的锦衣卫还知道多少?
崔令瞻狂跳的心脏蹦到了嗓子眼,下一瞬又倏然落下了,因为景暄帝说:“我知道他在你的封地眠花宿柳,强抢民女,还拿着鸡毛当令箭闯城门,桩桩件件都该你教训他一回。但事情,必须到此为止。”
崔令瞻起身恭恭敬敬答:“是,皇祖父。孙儿回去便自省。”
皇帝这才露出真正的笑,拉着他手落座。
关于阿芙,景暄帝一无所知,否则早就赐下白绫一条,亦或直接赏给二人之一做妾了。
女人而已,温顺便养着,不听话就丢掉,倘若惹起祸端,尤其这种会惹血光之灾的,必须早早杀之。
而此时,崔令瞻忖度凌云吃了一剑,有所收敛,才没敢乱讲话。
管好嘴巴才能长命,希望凌云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如若连累阿芙一分一毫,那么崔令瞻宁肯被皇祖父当众贬斥鞭打,也定要其身首分离。
双槐胡同的柳杨两家,在京师过了第一个中秋节。
杨氏家里只有她一人,孤孤单单的十分可怜,正好柳家也只有姨甥二人,双方商量过后凑一处过节,图热闹,图人多的鲜活气。
两家主仆待在杨家的大花园,摆上满满一桌瓜果点心赏月。
中间则是一大盘阳澄湖大闸蟹,肥得流油。
便是仆婢也都能分到一只小的,小桃高兴地都要跳起来,却很懂事地站程芙身侧,规规矩矩。
在外面不比家里,不能给太太和表姑奶奶丢脸。
杨氏打量小桃一眼,笑道:“妹妹家的婢女很是不错,年纪虽小却知礼文静。”
小桃被夸红了脸。
杨家婢女端来吃蟹工具,为三名主子剥蟹,剥得干干净净,依次摆盘,摆成花样子,全程无需主子费手,只管端起香甜的蟹肉蟹黄品尝。
恍惚中,有种回到了毅王府的错觉,程芙怔了怔,遂把注意力放去别处,旋即被鲜甜甘美的蟹肉吸引。
真好吃,原以为这辈子都吃不上了。
杨氏:“等我买的名贵菊花一到,再请你们赏菊,咱也学那文人,管这叫雅集。”
一席话把人逗乐了,大家七嘴八舌议论文人该是何模样。时人对文人有着天然的敬畏,尤其底层的人。
“还能什么模样,跟咱们一样,两只眼睛一张嘴。”杨氏说,“比起我认识的后生,差的不止一星半点儿。”
柳余琴:“那改日还请姐姐安排,好歹让我们见上一见。”
杨氏心中一喜:“好说好说。”
次日大清早,双槐胡同冒出了一行宫人内侍,来传皇后娘娘的懿旨。
柳氏姨甥双双高中。
五个名额,她们占了俩。
这样的好消息迅速在双槐胡同扩散,四邻八舍纷纷来贺,光是酒席就摆了三日。
到得八月十九日,方才散了席。宫里恰好来人接她们去皇城巷学习宫廷礼仪,这一学又是五日,到得八月廿四,程芙和姨母适才哭丧着脸出关,抱着两身医女的公服重见光明了。
学规矩跟坐牢差不太多。
姨甥不约而同想到了福仙楼,这不得狠狠犒劳自己一波。
柳余琴:“咱也点个雅间,最便宜的那种。”
程芙:“都听姨母的。”
难得奢侈一回,二人高高兴兴去了二楼光线较弱,风景略微欠佳的雅间,便是这样也没差到哪里的,一进门满室花香。
窗前摆了五六盆香味清淡的不知名小花儿,色彩明艳。
程芙心生欢喜,东摸摸西嗅嗅,忽听薄薄的门扉外传来一阵银铃笑声,而后是两名少女的交谈。
“你不知昨儿二房的嘴脸,傲气的呀,啧啧啧,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仿佛皇上真的会为萱小姐与毅王赐婚似的。”
“不能够吧,萱小姐的相貌才情哪一样能及汀小姐?我倒觉得毅王看上的人是汀小姐。”
程芙不知道萱小姐、汀小姐是何许人,只听清了“毅王”二字,不由紧张,却见姨母蹑手蹑脚挪向门边,把耳朵贴向门缝。
程芙:“……”
声音略尖的少女问:“毅王和汀小姐见过面?”
“见过呀,初十就见了的。当时萱小姐失手打翻茶盏,泼湿了汀小姐的苏绣马面裙,明眼人都能瞧出她故意的,汀小姐不想在毅王面前失礼,只能红着眼先行告退,因走得急,加诸堵心,未曾留意拐角处,一头撞进了毅王怀里……”
“嘻嘻嘻——”
两个小丫头幸灾乐祸笑起来,绘声绘色描述当时的场景,说那毅王如何丰神俊朗,眉眼深邃,又如何痴痴凝视着倾国倾城的汀小姐,汀小姐又如何羞红了脸,趴在毅王怀中惊慌失措。
越说越离谱,越说越有鼻子有眼的,她们一径嘲笑坏心眼的萱小姐偷鸡不成蚀把米,眼睁睁看郎才女貌有了“肌肤之亲”,气得呕血。
交谈声越来越小,须臾消失得无影无踪。
程芙的表情仿佛吞了只苍蝇。
按照“目击者”提供的时间,大致推断崔令瞻是在登堂入室非礼完她后,于次日去了别人家,与萱小姐、汀小姐相亲,继而与汀小姐一见钟情……
“她们说的毅王是你认识的那个?”柳余琴小心翼翼地问。
程芙别过脸,莫名其妙地难堪,淡淡嗯了声,“是的。他一贯如此轻浮。”
“……”柳余琴吃惊道,“他来了京师?”
程芙:“应该吧。”
走到桌边,她给姨母和自己倒了两杯茶,二人落座,倚窗看风景。
程芙:“您别担心,这是好事,等皇上为他了赐婚,有妻子的约束,想必不敢再胡来了。”
说到这里,程芙轻轻放下了绷紧的双肩,事情都在朝着对她有利的方向发展着,不需要她花很多的力气。
她垂眸盯着杯中淡绿的茶汤,看清晰的叶片在汤中打着旋儿。
第48章
柳余琴的视线转向程芙, 一双通透的眼里满是温和,“男人都差不多,倒也不必为此失落。”
程芙:“您误会了, 我只是有一些唏嘘。”
柳余琴是过来人, 早就对人性的千姿百态见怪不怪, “倒也不必羞于承认, 因为谁摊上都如此,说‘不’的是伪君子。”
程芙:“……?”
姨母这是在骂她吗?
“方才她们用了‘丰神俊朗’四个字。”柳余琴问, “毅王是不是长得很好看?”
“还行。”
“那就是真的俊美。”
“……”程芙嘴角抽了抽。
“优秀的外貌,顶峰的家世, 手握重权与财富, 关键他还如此年轻,只要他肯矮下身段伏低做小,世间又有几人能抵抗?就如男人抵抗不住艳冠群芳的贵女。”
柳余琴继续道:“且他多番讨好你, 让你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他围着你转。而今骤然得知他也会同样围着别人,落差这不就自然而然来了?你唏嘘也好失落也罢,实乃人之常情。”
程芙:“您不觉得我没出息?”
柳余琴笑了,“怎就没出息了?一没被他驯化,二没高看他,我都要佩服死你了,换成我, 我可能就认了。”
她说完叹了口气。前面可能会不服, 一听有王妃可以当,她铁定举白旗投降。
程芙也叹了口气,与姨母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柳余琴:“现在心里可有发酸发疼的症状?”
听此一问,程芙敛神感受了下, 摇摇头,“不疼也不酸,只是略有些茫然。”
柳余琴点了点头,“看来的确是‘习惯’二字作祟,问题不大,试着打开心胸,接受人性。世上姹紫嫣红,没有人非你不可,他钟爱你这朵不逊的茶花,也不妨碍欣赏多情的芍药。”
柳余琴:“记住了姑娘,男人喜欢你是真的,同时喜欢好几个也是真的,唯有非你不可是假的。”
一席话通透又朴实,把程芙说得豁然开朗,腮红颊涩,承认道:“我果然还是做作了些,方才其实是失落、失望、唏嘘,五味杂陈。”
毕竟被他占了大便宜,又被他塞了一耳朵甜言蜜语,结果他转头就去撩拨别的女人了,程芙再如何看不上他也会莫名意难平,感觉自己被愚弄了。
此刻倒是真想通了,话题便也就此揭过,她叫来店小二,与姨母翻着菜单,点了好些二人爱吃的,又打包了六盒点心,以谢刘氏打发骡车接她们回家。
柳余琴也饿了,与外甥女痛痛快快吃喝一顿,慰藉劳苦多日的身子骨。
接下来的日子还要准备觐见皇后娘娘,相看牙行介绍的三家铺面,再然后正式成为太医署女医员,林林总总,大大小小的事情,数不胜数,够她们忙得脚不沾地了。
尘世诡谲,人心复杂,姨甥二人相互扶持,认真过日子。
程芙渐渐把崔令瞻抛诸脑后,连同往事一起尘封了。
她与他此后一个进太医署脚踏实地、步步高升;一个回燕阳喜结连理、生儿育女。
如此孽缘,最终以皆大欢喜的方式结束,于程芙来说也算是一种别样的幸运了。
……
中秋已过多日,崔逞乾从忿忿不平渐渐变得郁郁寡欢,那副丧眉搭眼的模样,景暄帝很难假装视而不见。
这孩子有些小聪明,做个守成之君问题不大,却有一条不太妙,怕也是他致命的缺点——急功近利。
这样的人眼光不长远且缺乏耐心,但他的仁善孝顺又弥补了这些不足,使得他听得进谏言,用得了身边的文臣武将。
至于这份仁善孝顺有几分纯粹,景暄帝自不会认真计较,他眯眸淡笑,世上哪来那么多赤子之心,能演好赤子之心,肯花心思讨好他,且也确实把事情做得令他满意,就可以了。
“老九,你是不是觉得朕有失公允,偏心阿诺?”他问。
崔逞乾大惊,忙忙推案走到殿中央,撩衣跪地叩首,“儿臣不敢。”
景暄帝牵袖接过贴身太监递来的热茶,吹一吹,小口饮啜,这是他的特殊癖好,喜欢偏烫一些的茶水,也只有魏大伴才能拿捏如此熨帖的水温。
“大伴近来身子骨如何?”仿佛忘了地上的太子,景暄帝温声询问服侍自己几十年的大伴。
魏宪的头发全白了,生了双细长眼,小鼻子小嘴,此刻一张圆脸笑起来愈发显得喜气,慈眉善目的,弓着腰笑吟吟回:“劳皇上记挂,亲自指派了太医署之首孟御医登门问诊,奴才的贱骨头当时就恢复了三成,再一见到孟御医又恢复了三成,剩下的四成连喝两碗汤药便全好了,感觉自己都能像小时候那样,背着您到处撒欢呢。”
这番话把年近七旬的老皇帝说得眼眶发热,心窝子滚烫,“朕富有四海,什么年轻力壮的禁卫没有,哪里需要你背着。”
魏宪抄着两只手,“奴才心甘情愿。”
崔逞乾不敢抬头,也不敢继续狡辩,只能丧丧地垂着脑袋,静静地听父皇喝茶的细微声响,与魏大珰闲聊的笑声。
终于,景暄帝喝完了茶,慢悠悠开口道:“还跪着呢,起来。”
原本泥胎木塑似的站班小内侍,听了此言,赶忙上前搀扶太子起身。
崔逞乾悻悻站在原地,依旧低着脑袋。
“不要总是盯着阿诺,他好歹是个亲王,不娶国公府的嫡女为妃,难道娶个庶女?丢了亲王的脸面,你这个太子叔父脸上就能有光?”
这话说得相当直白了,崔逞乾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呐呐无言。
景暄帝:“是你执意要立肖家嫡女肖玉质为妃,那便不能以吴氏嫡女为妾,否则将来后患无穷。”似又想起什么,他皱起了眉,“回去好生相待吴良娣,切莫亏待了,她虽是庶女却也是名门闺秀,嫁与你为妾,不丢分。”
崔逞乾肝胆俱裂,万没想到后院这点事竟传到了父皇耳中,立刻又跪了下去,“儿臣知罪,父皇教训的是,此番是儿臣不知轻重,草率行事了。”
他贪图肖家家世,又觊觎国公府汀小姐的娇姿艳质,左右权衡了一年终于立肖家嫡女为太子妃,正在筹谋手段强娶汀小姐之际,被崔令瞻横插一杠,怎能甘心。
纵使一切都是父皇的主意,崔逞乾也无法原谅崔令瞻,反倒把对他的恨意又添了一笔“夺妻之恨”。
这股切齿入骨的恨意全然不输崔令瞻对凌云之恨。
只不过崔令瞻底气硬实胆气足,真敢与情敌真刀真枪见真章。
崔逞乾则不同了,一身花架子拳脚,莫说与崔令瞻正面较量,怕是连人家身边一个内侍都打不过,唯一能抖威风的场合也只有狩猎,被一群奴才下属捧上天。
所以他只能暗恨,偷摸搞小动作。在他各种阴暗筹谋还没拿出章程时,崔令瞻已经付诸行动,把情敌凌云一剑戳穿。
凌云受了重伤,被太医署的人抬回府邸抢救了三天四夜,中秋十五那日才堪堪苏醒,转危为安。
这样都能活,封曲也没辙了。
夜深人静,崔令瞻仍在案前信笔拟写文书密函,偶尔与封曲交谈。说话时眼睛未离开信纸,玉笔也未停。
书至一半,他淡淡道:“把凌府附近的暗卫先撤了,等风声一过再从长计议。”
封曲:“是,王爷。”
中秋闲谈并非说情而是明面警告。景暄帝警告崔令瞻,自己用着趁手的利刃,谁人敢折?
崔令瞻俯首称臣,将恨意深埋心底,如同崔逞乾恨他一样地恨凌云。
男人的世界没那么壮丽,英豪厮杀,大多争得也是权力美人,且男人的心胸也不比女人广阔,他们在争抢中撕咬扭打,而后记恨。
崔令瞻就是这样的人,而他的情敌也不会比他伟岸光明到哪去。
女人与别的男人不清不楚十余日,此等奇耻大辱,崔令瞻不会忘,更不能原谅凌云襄助阿芙逃回京师,彻底打乱了他强娶美人的计划。
现下阿芙过上梦寐以求的日子,怎甘再受制于他,一旦他强行掳人,势必要真正离心。
两个不怀好意的男人,一个表面温柔实则强势又心机,一个举棋不定危险且贪婪,似两座黑山笼罩了还在勤奋夜读的程芙。
京师的天要变了,变得越来越凉,一场秋雨一场寒。
八月廿六的深夜,乌云密布,倾下瓢泼大雨,把程芙寝卧新糊的纱窗都掀了,她和小桃抬着挡板镶进窗框里,方才将风雨严严实实挡在了屋外,屋子里登时有股不通风的闷气。
不是很舒服。
但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环境,熄灯后照常入睡。
次日她与姨母乘车前往宫城觐见皇后。
两人相比另外三名医员,家世不够看,身份也略显寒碜,可还是那句话,她们早就习惯了,倒也不觉自卑,亦不刻意讨好什么,只亦步亦趋跟随宫人至武英殿的朱红色大门前。
众人安静站立片刻,有粉裙宫人来报:“皇后升殿,各位大人请随奴婢觐见。”
为首吏目道一句:“有劳了。”
众人拂衣整冠,抄手迈进了门槛,到了大殿排班而立,整齐地叩拜三丈外宝座之上的皇后娘娘。
没有人敢拿眼乱觑。
若非有女官宣笺表跪,程芙都不知皇后本人有没有待在宝座上。
不过很快她便听见了皇后的声音,不急不缓,沉而稳。
“平身。”皇后道。
女官大声唱道:“皇后赐平身。”
以吏目为班首的众人立即谢恩,三俯伏叩头再起,再接一立拜,方算觐见礼成。
在这铺满金砖的英华殿一隅,程芙初次感受到了皇权无声无息的压迫感。
入得太医署方知医女与男医员不同,无需每日上衙下衙,她们依然待在家中,但非休沐之日不得随意远行,须得保证贵人随传随到。
如若贵人身体不适,医女则可能要入宫陪侍,官方的说法叫值宿。值宿多久没有明文规定,全凭贵人意愿,但不会太离谱。
曾经一宿宿半年的例子也是因贵人患了绝症。
然而宫里没有这么多倒霉的贵人,于是长住的例子不多,可以忽略。
这使得距离皇城较远的医女十分不便,因此户部拨款,供其租赁房屋。
双槐胡同距离皇城不远不近,省去了租赁的麻烦,可若遇上急事也多有不便,于是柳余琴和刘氏商量了长期租车。
家里总要有辆车的,去安国公府,去皇城,去任何地方,都再便利不过。
刘氏家里共有两辆车,其中一辆骡车放着也是浪费,倒真不如租出去,刘氏没用考虑太久便以低于市价的价格签了契书,车夫的月钱则由柳家另外给。
九月十五,太医署开例会,众医女便在这日聚集公署。
吏目站在堂上哇啦哇啦说了一堆的话,口沫横飞,末了才说到重点,沉声警告这批新来的医员:“太医署往来出入大多为男子,才叫你们常在家中待值,可不是真叫你们躺在家里无所事事。”
他拍一拍手中的《医宗金鉴》,“每年三次考核,连续三次不过者立即叉出太医署。”
众女医脖子一缩,面上浮出惶惶之色,皆老老实实回:“记住了。”
“柳余琴是哪位?”吏目扫了众人一眼,寻找今年医考魁首。
柳余琴上前福了福身:“回大人,是民妇。”
吏目愣了下,遂点点头:“安国公夫人对你赞誉有加,说你擅长调理月事,秋嫔娘娘点名了要见你。”
数道视线瞬间齐刷刷看向了柳余琴,有惊讶,有暗嫉,有探究,还有狂喜。
程芙狂喜地看向姨母,小小医员,能见到才人美人已是不错,而姨母上来就被一宫之主秋嫔娘娘点名召见,可见医术是有多被认可。
柳余琴瞄了她一眼,微微笑,而后谢过吏目,又谢了秋嫔和安国公夫人,对着空气谢了一通,这才随吏目入宫去。
临行前,她叮嘱程芙:“你先回家吃饭去,不用等我,忙完了我自会雇车回去。”
程芙点点头,小声道:“今日米嫂子卤猪头肉吃,可香了,我让她给您烙饼卷着吃。”
柳余琴偏爱面食,程芙则爱吃米,娘俩经常各吃各的,不过柳余琴更愿意迁就阿芙。
二人简单说了两句,各自忙去了。
惦记家里卤肉的程芙,甫一听得“散了”,立即戴上帷帽,迈着轻快的步子离开太医署。
路上不时有男子侧目而视,不过他们还算自持,没什么恶意。
其他医女虽对程芙充满了好奇,可也没有上赶着认识的必要。
程芙也没有刻意亲近旁人,主要是亲近了必然就要时时聊天,聊天内容多是家常,一来二去别人就会知道她许多底细。
而她……恰恰是个浑身没啥好底细的人。
因此习惯了独来独往。
原来她也是自卑的,只是越自卑越努力,还不肯认输。
“阿芙。”有人唤她。
好些日子没出现的人,站在东南角的甬道附近,凝目望定她。
他身穿公服,腰佩绣春刀,应是在去宫里当值或返回的路上。不过四十余日没见,整个人明显瘦了一圈,从前血气充足的漂亮脸蛋苍白得似乎要透明了。
“……”程芙心底讶然,面上恭敬有礼,朝他福一福身道,“凌大人。”
客气又生疏,带着丝谨慎,挑不出错的好姑娘。
她以前也这样待他,他不屑;她主动示好,他觉得麻烦,可现在,他有些害怕。
凌云笑了笑,主动走过来,“你还好吗?”
程芙微慌,自是知他问得什么,那日被崔令瞻“抓-奸”,回去有没有被崔令瞻殴打……
凌云在问话时已略有感觉,毅王没有伤害这个姑娘,否则她的眼睛不会如此亮晶晶,走路不会轻盈地垫着脚儿,就差哼一首小曲。
“没事,我没事。”程芙略有局促,警惕环顾周遭,慢慢想起了崔令瞻,也慢慢看清了凌云。
前者甜言蜜语哄着她,甚至许以王妃之位,实则偷偷相亲,马上与国公府的嫡女定亲;后者——面前这个人眠花宿柳,脂粉债无数,且对她存着若有若无的念头。
程芙:“不过上次的事实在过于惊险,我侥幸逃过一劫,下次恐没那般幸运,咱俩还是小心些,莫要大庭广众之下逗留了。”
有理有据,说完只恨不能生出翅膀飞走。
“跑什么?你这样才显得好似真的有了首尾。”凌云嗤笑一声。
“别胡说。”
“不要不理我。”
“……?”程芙不解地看向他。
“你是不是很害怕?”
没说她怕什么。
“怕。”
“我没怎么着你。”凌云抿了抿唇,乌亮的眸眨也不眨,“是你先主动的,一而再招惹我,我把你全须全尾护送到京师,除了阿窈的线索再没图你什么,可你利用完我就立刻假装不熟,哪有你这样过河拆桥的?付大娘若知道你这样待我,一定会很伤心。”
程芙:“我……”
付大娘。
是不是舒坦日子过多了,她怎么差点忘记微末时相识的挚友?
不,她只是不想再回忆燕阳。
现在想起了,她低着头,眼眸里晃动着水光,走得愈发快了。
“他背着你偷偷见别的姑娘。”凌云突然道,“那姑娘长得比你还漂亮。”
程芙慢慢走着,默默听身后凌云的声音。
“许你王妃之位这种话你还真信啊?”他笑着追上了她,两人并肩往前走,“他一定会娶名门世家的贵女。”
程芙抬眸看了看他,而后平视着前方,坦然道:“他没有背着我偷偷。”
凌云:“……?”
程芙:“我又不是他什么人,他见谁,娶谁,对谁好都是光明正大的,与我何干?”
“……?”
“非要说关系,也就是被他睡过些日子,总不能因此就命亲王为我守身如玉是吧?他要成亲我才高兴呢,可算解脱了。”她再抬眼,发现凌云的脸上已经没有幸灾乐祸的痕迹,便继续道,“大人,提这个人很没意思的,您不如先管好自己的事吧。”
自己都不知玩-弄过多少女子,搁这里五十步笑百步呢,两个烂男人。
老天爷似乎要惩罚她不辞而别,忘掉了挚友,闪了闪,降下数道惊雷,疾雨瓢泼而下。
凌云忙握住她手腕,与她狼狈地钻进甬道。
她的裙摆湿了,溅了好些泥点子,雨珠沿着她额头、脸颊流淌,淌过纤细的颈,一直流进衣领深处。
雨势那么大,幻化成了天然的水帘,隔开了甬道外的一切,世界变得模模糊糊。
两人默然相对,都不再言语。
他掏出一方干净的帕子,仔细擦拭她湿润的脸颊,下巴,程芙想躲,却无处可躲,他站得很近,随便动一下彼此就贴上了。
那之后,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轻启音:“可能会下很久,等停了一定要把人饿死了。”
程芙的肚子“咕噜”一声。
他诧异,“现在就饿了?”
她的肚子又不管她死活地“咕”了一声,使得原本还算严肃慎重的场合变得尴尬又无语。
程芙覆住小腹,转过身。
凌云:“……”
一个时辰后,她与他坐在小饭馆里吃羊肉面。
程芙把账先结了:“我请您吧。”
“好。”
她垂眸认真吃面,鸦黑的睫毛又浓又密。
他用公筷,把肉拨进她碗中。
一个姑娘家表现的很爱吃肉,且很能吃,多少有些不够文雅,程芙抿了抿唇,“不用给我。”
凌云:“你明明很想吃,且吃得下,为何不要?”
程芙:“……”
凌云让小二又上了一盘肉,放在她面前,“吃吧,我请你的。我知道你想买铺面,倒也不用那么省,我给你介绍一家便宜的。”——
作者有话说:这个月最后一天,营养液再不投就要过期咯,投我投我~谢谢大家[让我康康]
第49章
一直在相看铺面, 是因为好的稍纵即逝,须得时时紧盯,方便下手, 又不比买菜, 今儿想吃今儿买, 错过了明日还有。
所以程芙和姨母也不是很急, 更何况她哪敢再欠凌云的人情债。
“大人误会了。”程芙和煦道,“我们家就随便看看, 这种事上哪儿说得准,主要还没想到做什么生意。”
凌云:“可以赁出去。”
“以后再说吧。”她低头吃面, 咽下去才补充道, “我姨母经常改主意,我们以后兴许不想买铺面,买别的什么。”
“买什么?”
“田庄……”
“你买不起。”
程芙:“……”
匆匆吃完面, 她向凌云告辞,“凌大人,我先乘车回去了,您家离这里不远,我就不送了。”
凌云和她一起走出来,先前又是骤雨又是疾风的阴天变成了艳阳高照。
程芙的手自然地合在腹前,脊背笔直, 仪态款款, 微风吹拂了她柔软的衣袂,贴合着,摇曳着,勾勒着女儿家清瘦身形,凌云眼热, 不自在地瞥向别处,盯着他与她重叠的影子发呆。
浮想联翩。
“大人,您还有事?”她仰脸,满目不解。他不走,也不说话。
凌云:“徐知县家的大公子半个月前去世了。”
适才程芙问完话就垂下了脸,冷不丁听得此言,神情霎时凝住,半垂着的眼掀睫重新看向他。
凌云:“我的人把他杀了。”
“……”她红唇翕张,“你?”
“他们让你受委屈,还让你担了恶名,自该受此教训。”凌云说杀人的语气仿佛说杀鸡,末了补充道,“别担忧,徐家大郎之死完全牵扯不到你,不会给你添麻烦。”
他耐心地给程芙解释原委。
原来徐家为了防止兄弟阋墙的丑闻传出,影响家中儿郎仕途,便早早处理了所有知情的下人。一年后,程芙逃婚惹官司,毅王遣人去清河县查她底细,结果必然只能查到一些砍头去尾浮于表面的“真相”,上报的人据实回禀,表达出来的意思难免与实情相差甚远。
但那时没人在意阿芙,她是个怎样的人都不影响她犯下的罪——冒犯贵女。
所以官差抓她,狱婆打她,毅王欺负她,连他也……误解着她。
讲到此处,凌云低眸轻抿唇角,缓了些许,方继续述说。
当他对程芙的好奇达到顶峰,便鬼使神差地安排眼线监视徐家,谁知这一盯竟真叫他盯出了东西。
本来这事早已揭过去,死无对证,未料徐大少爷贼心不死,念念不忘动人的程芙,自从一睹她衣衫不整的模样,便觉再难有女人能与之相比,越是如此想,他便越懊恼,惋惜当年就差一点点便得手了。
这样的念头在心里一直盘旋,终于在一次酒醉后爆发,他向酒友大肆炫耀自己吃过人间绝色,满嘴污-秽地描述程芙——穿着杏红色的小-衣,脊骨的肌肤宛如凝玉,滑腻自然生香……
半是真的半是臆想。
他没想到大放厥词时调查程芙背景的线人尚未离开,在他第二次醉时讲到那姑娘叫程芙,我把她睡了,她每晚都过来陪我……后面的话没说完,被一彪形大汉掐着脖子提走了。
待他苏醒发现自己被人五花大绑,有人往他头上浇冰水,绑架他的彪形大汉询问他有关程芙的事。
在经历了锦衣卫几十道酷刑和测试真伪的折磨下,奄奄一息的徐大少爷吐露了当年实情,一个字也没敢漏。
接下来的日子,绑匪每日只给他少量维持生命的水米,无论他如何哭喊求饶、许以重利,都没有人回应他,直至第九天,绑匪给他换了更恐怖的地方——挖好的坑洞,不大不小,正正好好装下他。
彪形大汉吩咐手下:“把他上面和下面的脑袋都砸碎,再埋了。”
手下领命。
徐大少爷哀嚎一声失了禁,当晚便早登极乐去了,十二日后凌云再次收到彪形大汉的飞鸽传书:该处理的都已处理干净。
现在,凌云站在空荡荡的街道,一家小面馆的附近,一五一十透露给阿芙,欺负她的人死了。
这是凌云面对程芙犯的最严重的错误之一,暴露了对人命没有丝毫敬畏的冰山一角,这是他的本性,与那张和和气气的明朗笑颜着实反差。
程芙缓缓掩住颤抖的唇。
她恨极了徐大少爷,当然巴不得他死,但凌云以私刑的方式将人施-虐致残再砸扁了脑袋埋掉,徐家怕是现在还没找到尸体在哪儿。
哪怕他直接说把人掐死了,程芙都不会上不过来气。比起感激,她对凌云的恐惧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如果有天她也犯了错,触怒他,他翻脸时得有多无情?处理她就如碾死一只蚂蚁,激不起半点水花。
姨母可能连她尸首在哪儿都不知。
程芙打了个哆嗦,道:“大人,请莫要这般行事了。”
凌云一手负在身后,双目微光一闪,平静地盯着她,“我想这么做,这让我快意,与你无关。”
她的表情脆弱得仿佛要碎掉了,与他的期待大相径庭,难道仇人惨死不该抚掌大悦?
程芙:“……”
她无话可说。
“原想将徐家二郎也解决,可他到底救过你,我尚不清楚他是否强迫了你什么,所以问问你……”
“你疯了!”程芙美眸微瞠,薄愠涨红了双颊,直勾勾瞪着凌云,“徐峻茂待我恩重如山,反倒是我欠他几多人情,你若伤他一分一毫,我……我……”
她想不出自己能将凌云怎么样,不禁悲从中来,怒极生胆,两只粉拳都攥紧了,对他大喊大叫:“我便去你家门前自缢,不叫你痛快!”
“……”凌云后退了一步,神色怔忪,“我没有动他。”
程芙:“我的事不要你管,冤屈也罢,倒霉也罢,都与你没关系。”
利用前和利用后完全是两副嘴脸啊,现在都开始正面与他划清界限了。凌云在心里冷笑,不动声色上前一步,靠近她,“我亦有错,不该以貌取人,心存偏见,视你的聪慧为心机,把你当成不贞不洁之人。”
他给她道歉,谁知更惹了她,“贞洁”二字蜇到了她逆鳞。把那张红扑扑的芙蓉面气得发青,连红润的唇也瞬间褪去了血色。
她啐他,而后昂起倔强的下巴道:“我知道自己能有今日全都仰仗你护送,你解了我燃眉之急,使我重获新生,相比之下你有许多线人和线索,而我只是其中一个,咱们之中我更迫切,但这不代表你就有资格定义我。”
凌云无措地望着她,听她的声音在发抖,她说:“你没误解我,我就是你想的那样。为了活命,我立刻答应毅王为奴为婢,为了太医署会选,为了有朝一日逃走,我还陪毅王睡觉,早就没有贞洁,一直都是你最瞧不起的那种人。”
“阿芙,都是我不好,又说错话,不要生气了……”
可她不许他碰自己,奋力一挥,边往后退边说:“可你也没什么了不起,你就有贞洁吗?脏男人,比我脏一万倍!我是什么样的人不需要你来定义。”
她甩开凌云的手,用袖子狠狠擦了把眼睛,登上骡车,不去听凌云说的话,也不去看他的人。
因她忍不住又开始恨一个人了,本来都快要完全忘记的人,全都怪凌云。
车夫是个六十七岁的老头,眼神听力一般,瞥见帷帽遮面的东家从斜刺里匆匆冒出来,登上车略带鼻音道:“走。”
他甩鞭子催车,余光闪了闪,一个年轻人追了过来,可又仿佛不是来追他们的,呆呆驻足巷子口。
程芙在车上掏出荷包里的小铜镜,纤指微勾,仔细梳拢额前碎发,再用帕子沾了点茶水,将眼周擦拭干净,把自己拾掇得无事发生。
不到一盏茶,车子就驶进了双槐胡同,看了看日影,未及申时,不知姨母是否从宫中回来。
小桃在门口迎她下车,一只野猫尖叫着从天而降,其实是树上摔下的。
它蹲在墙头,试图跃向一尺外的树梢,竟然失足,头昏脑涨滚到地上,而地上全是人,它受惊过度,尖叫着跳起,这一系列的逃窜动作把小桃的汗巾和程芙的手背都抓花了。
程芙的情况更严重,三道泛白的伤口眨眼涌出了血。
可把杨氏气得跳脚,大声诅咒疯猫,叫家丁拿扫帚驱赶,忙又把程芙扶进屋里,清理创口。
大家都在为莫名其妙的猫祸心疼程芙,诅咒疯猫,程芙却呆呆木木的,一股从未有过的寒意沿着脊梁骨慢腾腾往上爬。
这邪门的预兆果然在掌灯时分显现征兆。
姨母出事了。
天一黑,家家闭紧门户,马嫂子-插-好门闩,对坐立难安的程芙道:“太太肯定是留宿宫中了,奶奶先去歇歇吧,现在宵禁,又不通行,等明儿一早肯定就回来了,便是不方便回也会打发人传个话。”
程芙说“好”,心不在焉回了屋。
宵禁时分谁也不得离开所在的街坊胡同,一旦走到街面上,被禁卫军逮到可是要治重罪的。倒不如明早亲自去太医署问问情况。
打定主意,她散开发髻,忽听敲门声响起,咚咚咚的,在黑夜里格外突兀,仿佛敲在了人的心脏。
马嫂子没敢开门,询问对方是谁。
来人竟是安国公府的管事,他说:“不用开门,我就站门口说句话。夫人命我提醒你家一声,柳医女遇到了麻烦,已被邱贵妃扣押,你们快想个辙,多准备些银钱,有备无患。”
一番话不啻一记重拳,捣在了程芙的太阳穴,把她打的脑中轰鸣,两眼模糊,脚步都踉跄起来。
杨氏突然窜出家门,对马嫂子道:“把门打开,我进来陪陪你家表姑奶奶。”
马嫂子依言开门,那管事非常知礼,忙辞别,掉头离开了。
程芙抬首望着黑鸦鸦的深空,感觉一直有只手,巨大的黑手,以愚弄她的人生为乐,偶尔也会给她一点甜头,但很快就会把她重新推进深渊,欣赏她无助地转圈。
贵妃扣押,银钱能有几个用,安国公夫人应是不想她们绝望,才没把话说死,可也没有襄助的意思。
程芙不怨怪,非亲非故,给传句话已是仁至义尽了。
只她也是头一回经历这种绝境,略有些抓瞎,杨氏突然出现无疑让她有了些慰藉。
杨氏:“莫怕啊,姨我有的是钱,救命的钱多少我都给,你先跟我说说具体情况。”
“上午我们去太医署参加例会,秋嫔听闻我姨母的医术便点名要她过去问诊,没有任何征兆,晚上便出了事。”程芙脸上没有一滴泪,也没有血色,反倒显得更可怜了。
“你先别急,我倒认识几个有脸面的宫人,明儿你去太医署,我去宫里,咱俩两边打听,何愁打听不出消息。”
“杨姨……”
程芙起身,要给她跪下,拜谢大恩大义,可把杨氏一惊,几乎是从椅子上弹跳,慌忙攥住程芙的肩膀,将她提了起来,“哎哟傻孩子,什么时候了还讲这些虚礼,当务之急快休息,明早也好打起精神动身,否则把自己熬得浆糊似的,反倒误事。”
有道理,非常有道理。程芙让自己镇定下来,亲自送杨氏离开,折返寝卧搬出所有家底,才逼着自己躺在被窝闭上眼。
后知后觉的她,陡然浮出一个疑惑,进宫?杨氏的身份怎么进宫?
应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央烦别人为她递话。
天不亮,她和杨氏按昨晚的约定,各乘一车飞奔向皇城的方向。
卯正,大大小小的官员上衙的上衙,上朝的上朝,不等拐上春华大街,程芙的骡车就畏缩起来,走三步避让一步,反观杨氏的车,如入无人之境,嗖嗖嗖几下不见了踪影。
程芙目瞪口呆。
杨氏也顾不得程芙会怎么看自己了,因她也着了慌。
军机营在王爷眼皮底下丢了五把火铳,朝野哗然,太子正拿此事大做文章。王爷虎落平阳,举步维艰,又身在三百里外的军机营,纵八百里加急也要六个时辰,自己的人此刻怕是还没见到王爷的人。
那么她就不能让芙小姐在王爷鞭长莫及时出事,必须尽可能拖延时间,等候王爷决断。
程芙满头大汗,掀开竹帘,因怕被后面飞奔的马车削掉脑袋,也不敢探出头,只能焦灼地瞅着一辆辆马车、骡车,搭载缙绅士人插队超行。
车夫避让了好一阵子,也避让出了火气,苦着脸对程芙道:“柳家表姑奶奶,要不咱们先去墙根等一等吧,不用等太久的,等他们走得差不多,咱们再赶路。”
否则也不会比等候更快,还容易冲撞官老爷。
程芙气若游丝道:“好,我们先避避。”
话没说完,她发现有大颗大颗的水滴从脸颊滚落,落在自己略黯淡的郁金裙,泅出一片片水印。
她在心里告诉自己,“莫慌,左不过耽搁半刻钟,撑死了一刻钟。”
……
太医署的女医官见到程芙,淡淡蹙眉:“何事?”
“大人,请恕小的冒昧前来,实在是有不情之请。”程芙一边告罪一边屈膝施礼,没有品秩的医员尚不能自称下官,她努力把声音放平稳,语气放和缓了,“央烦大人替小的问问柳余琴柳医女发生了何事?”
女医官脸色微变:“你是?”
“回大人,小的是新进医员,柳余琴的外甥女。”
女医官点点头,“昨夜的确扣押了好几个女医,具体还不清楚,等有了眉目自会通知家人。”
好几个?太医署的女医从上到下加起来也只有二十来个。
卯正三刻,廨所的医官越来越多,有男有女,女子都有些年纪,至少为吏目,更有御医,程芙这般水嫩的姑娘家便显得尤为突兀,许多男人惊讶地看向她。
她红着脸,僵硬地移开视线,哀求地看向女医官。
女医官沉声道:“戴好帷帽回去,没规矩。”
程芙拉下帷帽的纱帘,顶着众人异样的目光,深一脚浅一脚迈出大门。
有年轻的男医员红着脸提醒她小心脚下,见她失魂落魄,顿生怜香惜玉之心,体贴一路护送,直至她走出太医署。
她木木地往前走,也没道声谢。
她和姨母太渺小了,遇到事儿,连问个门路的资格都无的,此时她应该去安国公府,厚着脸皮拜见国公夫人,但人家要是不想见,一句话就能把她打发。
不用想,去了也是白去。
而后那人的脸庞再一次不合时宜地跃出脑海,程芙攥紧了自己的手,不管承不承认,他是唯一能解此局之人,也是唯一给她脸面、允许她搭话的贵人。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那人已消失一个多月,拥有了比她更美的女人,不需要再在她的身上浪费情绪,彼此应是再不会有联系。
即便有联系又怎样,她以何种身份去求?又去哪里求?
程芙赫然发现,自己对崔令瞻一无所知。
辰正,灰头土脸的她回到了双槐胡同,打包了一份厚礼交给冬芹和米嫂子,嘱咐二人去安国公府给昨晚报信的管事送份谢礼,顺便多打探一二。
二人晓得事情的严重,当即提了贽礼乘车而去。
程芙呆坐两个时辰,一直等不到杨氏的消息。
小桃瞥见奶奶忽然起身,似要外出,她不放心,连忙跟上。
“你和马嫂子守门,也好相互照应,遇到事便去前门大街通知我,知道吗?”她轻声道。
小桃眼巴巴瞅着她,点了点头,很是听话道:“嗯,小桃都听您的。”
九月十六,凌府管事妈妈翟氏笑容可掬,把程芙引进正厅。
厅中坐着凌云,仰靠椅背,叉着两条长腿,大马金刀的姿态,眼睛斜睨着她。
不等她开口,他和煦地打了声招呼,“哟,这不程医女,来脏男人家有何贵干?”
程芙闭了闭眼,随他如何讥讽,自己都会老老实实受着,“我姨母被邱贵妃扣押,我进不了宫,可不可以帮我打探一下究竟发生了何事?救救她……”
凌云都要气笑了,可这样大的事,她铁定笑不出,铁定足够难过了,否则也不会像只蔫头耷脑的瘟-鸡,跑来他跟前。
还知道问“可不可以”,何必如此客气,毕竟他这么贱,不就是专供这位大小姐驱策的?
凌云淡淡“哦”了声,“说清楚点。”
程芙便将事情的经过如实叙述了一番。
人似乎有点傻了,从头到尾直愣愣站凌云面前,连福身问安都忘了。
凌云以拳抵唇,沉吟片刻,忽然撩起眼皮看她,似笑非笑:“程芙,我就如此廉价啊?动不动就是你想怎样你要怎样,让我怎么着就得怎么着。高兴了对我有说有笑,温柔知礼;不高兴就对我大喊大叫,连骂带摔的。”
程芙:“……”
“我是脏男人,又不是贱男人。”他起身,伸伸懒腰,转着手臂凑近了,弯腰仔细打量她的脸,“你不会是要哭了吧?实在对不住,要哭你就回家哭……”
他一惊,衣襟被她攥住了,狠狠往下一带,而她踮起脚。
凌云大惊失色,僵在原地,一双桃花眼瞪得又大又圆,盈香扑面,软-嫩到令他发抖的温热贴上了他的唇。
是她花瓣一般的檀口。
轰的一声,凌云的脸烧成了红炭。
一切发生的太快,电光火石,都不等他回味,不等他启唇回吻,她已离开。
“你,你……”凌云张口结舌,狼狈地后退一步,下意识覆住自己的唇,上面滚烫的余温几乎要灼伤他拇指。
“这是定金。”程芙面无表情道,“你不是一直想要我,救我姨母,我陪你一晚。”
凌云黑色的瞳仁似两泓轻漾的春泉,闻听此言,浑身滚烫的血液倏然冻结了。
第50章
一阵绞痛, 凌云下意识盖住胸膛的伤口,就在心脏的附近,好奇怪啊, 那里的血肉早已重新生长, 愈合结了疤, 怎么还会痛?
现在这是怎样的一个状况呢?
一个玉软花柔、百媚千娇的姑娘, 从第一眼就引起他好奇的姑娘,他对她总有莫名的敌意, 无关痛痒的、轻蔑的、厌烦的,逐渐变了味, 滋生出见不得光的心思, 也或许从一开始就因为见不得光才愈发排斥。
总之,此时此刻的凌云,知道自己可以如愿以偿了, 招手即能拥有了,运气好的话今晚就可以,或者他可以讨价还价,现在就把她哄去房中……他被自己深深恶心到了。
凌云咽了咽,转眸看向程芙,她微微苍白的脸很平静,眼睛的焦距定在条案上芳馥含露的百合, 没有羞涩也没有怨气, 就仿佛……仿佛在对他讲:凌大人,我这有几钱银子,能换你家一束花吗?
她只是想要束花而已,又不是要他的命,大不了再帮她跑趟腿啊, 何必趁火打劫呢……她又不喜欢,如若来真的,她一定会很痛苦,到时哭哭啼啼的反而不美。
察觉到他怪异的目光,程芙眉心轻蹙,视线与他相接,顿了顿,“是不是我误会了?”
他倒也没多稀罕她的身体,或者说付出代价的方式才能获得的话有点不太值,以他这种“重视”贞洁的个性,想来是觉得她不值钱的,没那么贵。
“竟是我冒昧了,还望大人恕罪。”程芙微微欠身,“告辞。”
她循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他突然开口:“阿芙。”
程芙一惊,回眸顾他,一丝恐惧闪过眼底,应是怕了后悔了,但此时再说什么都来不及,只能怔怔立在原地,望着高大的青年一步步逼近她,光线一点点被遮住,直到阴影将她完全吞噬了。
“我对这种‘买卖’不是很感兴趣。”凌云笑了笑,“主要是你这个人挺无趣的,特没意思,现在说得好听,等我真把你办了,你肯定不会再理我。”
程芙嘴唇微微嚅动,“……”
“我觉得你脑子被毅王耍得不太灵光。当谁都是他呢,没见过女人似的。反正我跟他不一样。”
不,他说谎了,他跟毅王一样,快要羡慕死了,却又因为毅王是这样,他便执拗地让自己显得与他不一样,好叫她在心里喟叹还是凌云更高洁正派,比毅王温存比毅王体贴。
可是只有天知道他有多懊悔。
只有他知道毅王一了此心,可攫市金,可搂处-子有多快活。
而打肿脸充胖子的他,是多么莫名其妙。
安静听他说完,程芙攥紧衣角,声音轻而慢,“大人见多识广,是我小觑了大人。”
凌云不屑哼笑一声,想说算你明白,转而觉得不太对劲,越想味越不对,登时黑着脸问:“什么话?谁见多识广了?我还能有他广?”
程芙:“我没有揶揄的意思……”
纯粹话赶话恭维他的,谁知他较了真,翻了脸。
凌云:“他光是掌寝就四五个,等王妃进门,少说再添两个陪嫁婢女,呵呵,加上你这个傻子,凑满满当当一院子,不知多热闹。”紧接着唏嘘道,“不过你跟了他也好,你就不用可怜巴巴到处看人脸色,只需看他脸色,服侍他就行了,哈哈哈。”
程芙双目坦然,“我们早就断了,大人不必拿话暗讽我。我说的事情大人到底帮还是不帮?”
“帮。”
“多谢您。”她望着他的眼睛说。
凌云冷笑一声,转过身挥挥手,“我这就更衣去宫里走一趟,您慢走,不送。”
程芙走出凌府深深呼吸,来时一腔孤勇,没想太多,此时渐渐感到了刺痛,孤身一人拜访男子宅邸,旁人会怎么看她,议论她?
凌府的仆婢从她进门,视线便已充满了暧昧和惊讶。
但她不后悔。
哪怕被最犀利的长舌妇人指着鼻子笑“遇到事情就靠男人,妖妖调调”,她都不后悔。
在男人制定的秩序里不靠男人难道靠女人?哪个女人给她靠?她连跟男人平起平坐的资格都没有,哪怕跪着讲理都不会有人听。
为什么大家不自知地跪舔靠男人的男人,瞧不起靠男人的女人啊……
男人很高贵吗?
女人活着已经很不容易,还要被一部分同类勒紧脖子,压缩生存的机会,变相地剥夺为数不多的机遇,然而剥开表象,站在道德制高点讲话的,内里不见得光鲜,甚至腐烂发臭。
人人都贪婪,人人都趋利避害,人人都有自己的算计,但是有的人一张嘴道貌岸然,喝退竞争对手。
便是毅王、凌云之流不都是靠祖业靠爹才比她高贵,没有祖业和爹,他们又算什么?
倘若她是金枝玉叶,想必长舌妇人们会立即改口称“您这样的身份怎能算靠,您这是用,合理利用”。
程芙昂起头,稳稳登上雇来的驴车,无视所有探究的视线。
凌云更衣驱马直奔宫城,同僚见是他,略感惊讶,上前招呼,“圣上特特恩准你休沐三月调养身体,你不想休便给我。”
“我有事呢。”凌云走过去,搭着他的肩,边往廊上走边道,“听说昨晚宫里扣押了好几个医女,何事啊这么大动静?”
同僚一听,“嗐”一声,竹筒倒豆子似的全捅了出来。
秋嫔久不来月事,实在没招,便从新进医女中挑了一个碰碰运气,那柳医女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诊完脉就信口胡说秋嫔这是有孕了,因为有孕才没有月事的啊。
这番话把周围人都震翻了,连秋嫔也差点厥过去。秋嫔身边的嬷嬷箭步上前,扯住柳医女头发啪啪啪三个大耳瓜子,怒斥:“贱婢,休得胡言乱语,先前是怎么学的规矩,教了你多少遍不该说的别乱说!”
柳医女还挺机灵,当即不再吭声,每个人都如临大敌瞅着她,只有秋嫔满脸懵懂,似悲似喜。
那之后邱贵妃亲自摆驾秋嫔的宫殿,将为秋嫔诊过脉的三名医女全部扣押,而秋嫔因气虚体弱,需要静养,就没再露过面。
过程就是这样的,同僚挤眉弄眼,“左不过后宫那点小九九。”
今上的后宫拥挤不堪,大热闹小热闹不断,禁卫暗卫早看腻味。
凌云笑了笑,“这事儿整的。”
这么一件事,升斗小民到处抓瞎,不得门路,他随口一问,就问出了详细原委。如此一想,还真能理解阿芙的不忿与无奈。
幸亏没同意她的买卖,否则她多吃亏啊,白白被他占了便宜。
他总是不忍她吃亏,哪怕是吃他的亏。
以他的身份,叫个人去邱贵妃的宜和宫探探虚实不难,若真不好捞人,他不介意亲自跟邱贵妃求个情,欠份人情。
魏大珰的干儿子福禄笑眯眯道:“您就擎好吧,咱家去去就回。”
凌云:“多谢多谢,还好有公公您在。”
福禄表现得很积极,一则是终于有机会显摆自己与众不同的地位;二则是卖凌榆白个好,稳赚不赔。
未料他竟晚了一步,脚刚刚沾上宜和宫的地面,楚章姑姑忙将他拉至僻静处,低声道:“现在不成,绮若正在里面。”
福禄瞪大了眼:“绮若姑姑?”
楚章点点头,撇撇嘴编排道:“那派头大着呢,给咱们娘娘行个礼,脖子根都劲劲儿的,生怕软了跌份。”
福禄嘿嘿笑,这话他听听,不敢接。
施礼的脖子本来就不能软吧,否则不显得更不敬了。
宜和宫主殿内,邱贵妃斜倚织金石榴宝榻,两侧各有一宫女服侍,一个捶腿一个捏肩,还有个跪在下首为她剥葡萄,一颗一颗,水晶似的放于琉璃碗中,她捏着尾部镶嵌宝石的银签子插起来吃。
有一颗不够甜,坏了她心情,直接吐宫女脸上,柳眉倒竖道:“下-贱的东西,长没长眼睛?会不会服侍?不会就赶紧滚。在主子跟前拿什么乔,你也就摊上本宫这个好主子,好性儿,别个宫里的人才跟着让你三分。没有得势的主子,你就是条人人喊打的狗。”
宫女以头抢地,一叠声告饶,脸上黏着葡萄渣,擦都不敢擦一下。
若绮依旧是微微的笑,温婉的眉眼不见半分波动,任由邱贵妃指桑骂槐一通。
邱贵妃似才想起她,凶神恶煞的脸就收了,眉眼一展,朱唇轻扬,笑意就如三月的红芍,且娇且媚。
“绮若来啦。”她道。
绮若含笑福身,重复道:“给娘娘您请安。”
“瞧本宫这脾气,给狗东西一气倒把你晾着了。”邱贵妃曲肘以手支颐,笑道,“皇后她老人家可是又有什么吩咐本宫?”
按说她应该叫皇后一声姐姐,却夹枪带棒地咬重“老人家”三个字。不过真计较起来,比她大了二十余岁的皇后自然是老的,但再老也是她“姐姐”,她这么喊无非就是仗着年纪优势刺伤同类罢了,因为同类最介意年龄和容貌。
当然,年过四旬的邱贵妃烦恼不比皇后少,因为她也不再年少,每天还要面对一群十七八岁的嫔妃美人,几近崩溃,脾气便越来越暴烈,充满了攻击性。
也只有皇后能让她找回些许平衡。
与她相比,同龄的绮若清淡优雅不食人间烟火,眉眼清澈得仿佛年轻人,邱贵妃不耐烦地挪开眼,撇撇嘴。
听完邱贵妃的阴阳怪气,绮若垂眸柔声道:“回娘娘,皇后听闻秋嫔有孕,凤颜大悦,想来皇上的身体依旧康健如初,理应上下封赏才是,娘娘缘何要扣押医女呢?皇后不解,特特打发奴婢前来问一声。”
“秋嫔有孕,这群废物东西多次请脉竟无一人诊出,你说该死不该死呢?”
“自然该死。”绮若含笑,又微一蹙眉,“听说柳医女第一个发现了喜脉,缘何连她也扣押了?”
邱贵妃眯了眯眼,不答反问:“你们咸凤宫还真会‘听说’,还有多少‘听说’啊?”
“回娘娘,还有不少呢,皇后贵为六宫之主,后宫诸事尽在掌握,娘娘您协理六宫,应该也是明察秋毫,万不能饶过一个不称职的狗奴,亦不能冤枉了忠仆。”
“你……”几句机锋下来,没占着便宜也没震慑住人,邱贵妃失了面子,肝火滚烫,却不得不耐着性子道,“既知本宫协理六宫,些许小事何故揪着不放?难道本宫还能冤枉了一个好人?”
“娘娘圣明,奴婢不敢质疑。”绮若欠了欠身,“皇后担忧秋嫔,已经安排了御医和月子房(明宫特有,同现代),秋嫔说柳医女人不错,皇后也觉得。”
“什么?你们把秋嫔接走了?”邱贵妃气得个心肝儿直颤,粉白的脸颊也涨成了猪肝色。
楚章站在角落不停递眼色,邱贵妃如梦初醒,硬生生憋下了滔天怒火。
皇后亲自插手,还把人接走,邱贵妃当晚便把柳余琴放了,另外两个据说因医术不佳而自惭形秽,双双想不开跳了井。
此案不了了之。
绮若把后续说给皇后听,皇后淡淡一笑。
绮若:“不知柳医女什么来头,竟劳动娘娘您出手?”
她轻轻捏着皇后双肩,手法娴熟。
“邱仙慈行事有伤天和,本宫不能再放任她。”皇后不紧不慢道,“恰巧阿诺的心腹封曲,看上了柳医女,本宫干脆拿这件事作筏子,也给阿诺个方便。”
好家伙,封曲居然喜欢女人!绮若咋舌,没敢把话说出口。
殊不知封曲心里苦,他连柳余琴是圆是扁都没见过,但总不能暴露毅王的心肝宝贝程芙吧,便只能亲自出来顶锅了。毕竟他在皇后跟前还是有点薄面,再加上毅王的大面子,皇后立即插手,成人之美。
在柳余琴获释前,杨氏放不下程芙,便将一切托付给了咸凤宫的旧识,只身先回双槐胡同。
前脚刚一迈进家门,贴身婢女后脚也跟了回来,气喘吁吁禀报:“太太,芙小姐下午一个人跑去了凌府,奴婢恨不能也跟着闯进去。”
显然以她的能力还不够。
啊?
杨氏感觉一个脑袋两个大,“她……你真看见她一个人进去的?”
“是,连婢女都没带,过了一炷香左右才出来,走路两条腿都发飘,看起来很是疲惫……”
杨氏脸发绿,与婢女默然相对。
莫说凌云这个人一直犯王爷忌讳,单是他和芙小姐不清不楚的关系,而今孤男寡女在家里私会……哎,芙小姐糊涂啊。
得亏他们跑前跑后为芙小姐奔波,她怎能做这种事戳王爷心窝子……
婢女艰难地搜罗借口,“兴许……兴许是芙小姐等着急了,才去求凌云出手,毕竟她能搭上话的也只有凌云了。”
确实也有这个可能。
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芙小姐又是凭何说动凌云出手的?
大家都是过来人,心知肚明。
杨氏和婢女的脸更绿了。
要说这二人猜错了吧,那程芙确实以美色作为筹码,企图与凌云做交易。
可要说这二人猜对了吧,凌云并没有趁机与程芙发生关系。
但无论如何,当这件事传进崔令瞻耳中,也足够难听了。
他胃部一阵痉-挛,想吐。
程芙这个贱-人!
崔令瞻动了动嘴唇,到底是不忍骂出口,顶着满脸尘土和一身疲惫,行尸走肉般回到京师的别苑。
军机营那边的事情还没处理完,他一贯游刃有余,不曾被人难住,只这回略有些吃力,但还是放自己任性一回,回城亲自看看阿芙。
而他的妹妹——崔毓真,已被太子的人以家人团聚为由带出了燕阳,最多不过七八日,便要与他一样,被人拴在京师。
从此,京师就有了他两根软肋。
是夜,崔令瞻独坐书房,用甜白瓷的茶杯盖,慢腾腾地刮着淡绿色的茶水,喝了一口,再也没有动。
戌初时分,宫人将柳余琴遣返双槐胡同,历经了一天一夜的黑暗,性命在邱贵妃的转念中几番起起伏伏,她感觉自己的灵魂也在这份起伏中变得沉重了。
家中早已备下热水热汤,洗去灰尘和晦气,温暖了肠胃。
程芙亲自服侍姨母沐浴更衣,又亲自为她烘头发,姨甥二人挤在一张床上互相安慰,说些体己话。
柳余琴:“是凌大人帮的忙吗?”
程芙擦了擦泪,“我也不清楚到底是凌大人还是杨姨,总之他俩都出了力,不管谁帮的,都是份恩情。”
柳余琴摸摸她脑袋,长吁短叹。
“老老实实,一心一意很难有前途。”黑暗中,柳余琴忽然呢喃,“我们沾过贱籍总不能一辈子不能出头吧,连后代也要跟咱们一起受人白眼。”
她不甘为妾,也不甘骨肉重复一遍她的路,干脆不成家,孤苦一生,直到被关在一间阴暗的库房,被人推来搡去,扯着头发掌嘴,忽然生出了不甘。
她想往上爬。
程芙没说话,转身面朝她,抱了抱她。
那就一起往上爬吧。
程芙定了福仙楼的雅间,邀请杨氏吃酒,柳余琴劫后余生,连敬杨氏三杯。
杨氏不敢托大,也回敬了,笑道:“其实是妹妹你命好,赶巧了我认识的贵公子有门路,请动了皇后娘娘身边的绮若姑姑,这才让贵妃娘娘手下留情的。”
柳余琴:“常听姐姐提起那位贵公子,敢问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杨氏抬眸看向程芙,笑吟吟道:“将来有缘一见便知,要不我来挑个好日子,为阿芙引荐?”
柳余琴尚有许多顾虑,一时拿不定主意,便道:“我和阿芙的娘做过一段时间贱籍,阿芙曾经嫁过人,除此之外,我们身体健康,小有积蓄,品行端正。请您转告贵公子,若贪图美色抱着纳妾的心态,不见也罢,若只为娶妻而来,才不负相见。”
杨氏抿笑:“贵公子尚未成家,自然是为娶妻而来。”
程芙与姨母对视一眼,虽有疑虑和困惑,却也不能拂了杨氏的面子,便笑笑揭了过去。
……
凌府的人拒绝了柳家送来的一车谢礼。
和杨氏吃酒,送凌云谢礼,孰远孰近一目了然。对于凌云虽远,但敬意不减,只可惜凌云推拒了,因为他帮她图不到什么,也不是以图什么去帮的,况且这回不等他出手,已经有神秘裙下之臣先出了手。
凌云把自己都整笑了,意识到程芙的救命稻草可不止他一根,广撒网呢,他倒好,还真为她急得不行,殊不知为她着急的人多了去,他又算什么?
为芙小姐当狗也要排队的。
他狠狠瞪了程芙一眼,纵马扬长离开。
马蹄甩了程芙和柳余琴满脸灰。
姨甥二人灰头土脸打道回府。
霜降秋寒渐浓渐深,习习凉风吹落树梢的叶子,打着旋儿飘来荡去,程芙盯着树叶,看它们漂浮在安静的空荡荡的胡同,而后落在他结实的肩。
原以为再也不会相见的孽缘,怎么又出现了?
他穿着玄色湖绸道袍,外罩同色的披风,精瘦的腰只系了简单的绦带,风卷起灵动的丝绸衣袂,金线织就的祥云纹仿佛夜海闪烁的星子,沉浮跌宕。
他抿唇盯着她,一眨不眨。
柳余琴惊讶地张了张嘴,目光发亮,直勾勾打量崔令瞻的脸。
这是真的人吧?
杨氏一把拉住了她:“妹妹过来,我有话与你说。”
“等下再说,这位后生是……?”
“我认识的那位贵公子。你先进来,我仔细跟你说说底细,让他们年轻人叙旧去。”
柳余琴又不是傻子,可也不好对恩人太过冒昧,只能压着嗓子道:“不行,他怎么能上来就抓住我们家阿芙的手腕子,还把她拉进我家,不是,他怎么能进我家?他谁啊?”
“他姓崔,一般人不敢叫他名讳,你称他毅王即可。”杨氏温和道。
“……”
柳余琴脑子嗡的一声,睁大了眼瞪着杨氏,眼瞳晃动。
程芙没有惊恐也没有太过惊讶,风把熟悉的清英淡香吹进她鼻腔,涌入了肺腑。
崔令瞻蓦地攥住她手腕,旁若无人走进她家中。
小小的四合院,程芙呼唤:“小桃。”
“冬芹。”
“米嫂子。”
“马嫂子。”
鸦雀无声。
崔令瞻:“我不喜欢不相干的人打扰你我。”
程芙一惊,难以置信瞪圆了眼。
崔令瞻:“在隔壁,都活着。”
那副要活吃了他的厉色陡然就消了,程芙茫然地望着他,揣度着,他过得不好吗?还是想新旧口味交替品尝?
崔令瞻:“进屋。”
程芙:“我不想。”
看出了她的怯意,崔令瞻没有继续勉强,捧起她巴掌大的小脸,带有薄茧的拇指轻抚那细嫩到一碰就红的香腮。
有点疼,程芙皱了眉。
“王爷,我不喜欢您这样,会吓到我姨母。”她想把他的手从脸上抓下,未能如愿,僵持之中,看起来好似他捧着她的脸,而她捧着他的手,诡异的缠绵。
“阿芙不喜欢的事情那么多,可我也不能什么都顺着你,对不对?”
“您这是怎么了?”
“四十余日未见,半点也不想我吗?”
“我以为您走了,放过了我。”
“我为何要放过你?”
“……”程芙颊肉微抖,却努力憋着,唯恐最细微的肌肉牵动把蓄满眼眶的泪抖落。
她一哭,崔令瞻的心就软了,头上绿色的云也散了,低头把滚烫的唇贴在她额头,哑声呢喃:“我又不是不惦记你,每天都在三百里外的地方读着关于你的书信,你是勤奋的小医女,努力攒钱想买最好的铺子……”
程芙想把头撇开,挣扎了许久,他把她抱在怀中,她的脸埋在他胸口。
“走之前没去找你,是觉得你还没消气,我怕你逆反心理上来又跟我唱反调。”
“是因为中间要相亲,赶时间吗?”
“……?”
“猜对了。”她笑了笑,“阿芙不是故意拆您的台,可我没有陪您谈情说爱的力气,也不想。主要是没想到你这么爱演。”
“谁演了,我跟谁相亲了?”
“这是您自己的事,为何要问我?”
崔令瞻面无表情看着她,“把话说清楚。”
程芙见过他很多冷脸,但冷至少是表情的一种,也见过他凶恶的模样,故意吓唬她,而后不停嘬她的唇,索吻。唯有面无表情,她毫无经验,完全不知如何应对。
莫名害怕。
崔令瞻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倒是你,孤身跑去凌府做什么?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们做什么?”
程芙脸色一白,像条被人掐住了七寸的小蛇。
崔令瞻眯了眯眼,“怎么不讲话?方才质问我的嘴脸呢?”
程芙嘴唇嚅动,鼻尖儿渗出一层细汗。
崔令瞻:“你好无耻啊。”
“……”
“本王与你相比,实不及你分毫!本王从未和除你以外的女子独处一室,更没有与别人搂搂抱抱十余日!”
程芙的脸越来越红,“……”
崔令瞻冷笑,“别说我冤枉了你。”他抓起她的手,缓缓举过头顶,咬着牙,慢慢地说,“你敢不敢对神明发誓?就以你的医道起誓,你与凌云清清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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