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余琴从不知杨氏的力气那么大, 单手抓着她腕子,她的身体就不由自主往前跑,一直跑进了杨氏的家, 身后大门砰的一声阖上。
省去多余的寒暄, 也不必追问毅王怎么打开的柳家的门, 一个亲王想做什么做不到。柳余琴单刀直入:“你们想对阿芙做什么?”
“做什么我们说了不算, 得看王爷心情。”杨氏吩咐婢女沏茶,诚邀柳余琴落座, 道,“我先跟妹妹道个歉, 任务在身不得不隐去身份, 但与你相处多日的情谊都是真的。”
讲完这些,杨氏透露了诸多营救柳余琴的细节,继而牵出了阿芙于十六日独自前往凌府, 与凌云单独相处了一炷香。
青天白日,孤男寡女这才是重点,且阿芙不是初犯了。
只要是男人,不对,只要是人,摊上这种事就笑不出。
杨氏:“纵使妹妹和阿芙不认,阿芙是王爷的女人这件事早已板上钉钉, 王爷一日不亲口说断, 阿芙就去不掉这层烙印,告到金銮殿也没用,想必你们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们应是连知府衙门都进不去。妹妹先别急着瞪我,你就说我讲的话有无一句虚言?”
“姐姐没有一句虚言。”柳余琴目不转睛, “但就问姐姐我和阿芙冤不冤?”
杨氏痛快道:“冤。”
“不过甲之砒霜,乙之蜜糖,这份冤不知有多少人想替阿芙承受,可惜了,事情怎么就走了这个地步?”
“如果阿芙不是我家孩子,我的想法可能和姐姐一样,毕竟饿死不如饱死,金尊玉贵地闲愁比给没用的男人生儿育女伺候一大家子舒坦。”柳余琴说,“但阿芙是我家的孩子,她觉得委屈的事,我是一万个不支持,况且我们的日子还算过得去,不需要攀龙附凤。”
杨氏点点头,“咱俩都说的对,可咱俩都做不得主。背叛王爷……”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目光移向柳余琴,问,“妹妹觉得这事儿还能轻松揭过?”
柳余琴原本惨白的脸色“唰”的又添了一层青。
揭过去?玩呢?
古往今来给皇亲国戚扎绿-头巾的男女,几人有好下场?
杨氏替她举例子:“前朝养外室被车-裂的驸马,觊觎郡主闺蜜不小心“跌落”悬崖的郡马,本朝的竼王妃可不是英年早逝哦,辉王的妾室因多看了侍卫一眼被……”说多了容易引起不适,点到为止。
宫闱秘辛什么的,柳余琴自是不清楚,但她知道民间百姓是如何惩罚犯妇的,轻则打个半死休弃,重则游街、沉塘、石刑。
那毅王人高马大的,一拳下去,阿芙还能喘气?
一阵尖锐的暴鸣在脑海呼啸,柳余琴天旋地转,杨氏和婢女抢在她歪倒前将人接住。
“我家阿芙没有,你们休要诬赖好人。”她气若游丝,不管真假,抵死不认,“毅王若伤阿芙一毫,我便让他知晓兔子急了也会蹬腿咬人。”
杨氏:“妹妹冷静,我也相信阿芙的为人,所以才把你请过来,腾空好叫二人敞开心扉,互诉衷肠,若能就此把误会解开,岂不皆大欢喜?”
柳余琴呜咽一声,扭头掩面大哭。
与杨宅紧邻的柳宅,小小的静谧的四合院内,乌眼儿鸡似的毅王,一手攥着姑娘家腕子,教她起誓;一手掐着那截堪比杨柳的纤腰。
程芙脑子里又没泡,漫说和凌云没到那一步,便是到了也不可能承认啊。况且神明也没多灵光,否则他——崔令瞻,早不知被她咒死多少回。
她根本没负担,顺着他力道竖起三指,满目讥讽瞪着蓝天白云,道:“我程芙以自己的性命和医道起誓,不曾与凌云发生苟且之事,一旦有违不得好……”
钳住她腕子的手猛然改为捂住了她的嘴。
逼她发誓的人是他,不叫发誓的她发出声音的也是他。
难不成还怕真降下一道天雷,连带上他一起劈死?
“王爷,您放手。”
她被捂得很不舒服,身子受人禁锢,又热又勒。
“别乱动。”崔令瞻的声音有些不自然,“要不还是进屋。”
“我不,你眼神好吓人,我不去!”
去屋里就更说不清,程芙哪能不知他想做什么,如何也不能听他的,干脆不要胳膊了,扯吧,尽管扯走吧,她一屁-股往后跌坐,企图用身体的重量抗衡。
哪知崔令瞻只是肌肉微一发力,便将她连人带院子里种着小葱的花盆一道扯进了屋。
期间她试图去扒门框,终是抵不住木头刮着手心嫩-肉的痛楚,到底是松手了。
程芙放下花盆,低头抹泪。
崔令瞻蹲身,单膝着地把她肩膀板正了,面朝自己,冷不丁发现柳家的地砖是土砖,乍一看挺干净,一靠近全是灰尘。
他忙提着程芙一齐站起身。
毅王高贵的辑里湖丝衣摆犹如明珠蒙尘,沾了好大一团灰,有一点滑稽,但现在有更重要的问题等着他和阿芙解决,脏就脏吧。
不用想也从崔令瞻嫌弃的眸底猜出他正在懊悔单膝跪地砖的举动。程芙莫名快意,仍是不愿往寝卧靠近一步,哀声道:“王爷,我寝卧更脏,半个月没换褥子了。”
“……?”
下一瞬,他气急败坏道:“换不换与我何干?我要你,哪里不能要,何急于此刻?咱俩今儿必须说清楚,先说清楚凌云的事,再说吴小姐的。”
“你要骂我打我……甚至杀我,不就一句话,何苦钝刀子割肉折磨我?”
“我和你,到底谁折磨的谁?”崔令瞻像是第一天认识她似的,捧着她的脑袋,仔细看,深深看,还闻了闻,恨得牙痒痒,“你告诉我,一个姑娘跑去男人家里,身边连个婢女家人都不带,你们能做什么好事?”
“你……下-流!”
“你才下-流,你无耻!”崔令瞻道,“我就问你,除了硬闯燕阳城门那回,你和他,有没有再亲过?”
只要做过的事就一定会有痕迹,饶是程芙善于撒谎,但突然被人问到了点子上,仍是不受控制瑟缩了一下。
再微小的反应都躲不过崔令瞻洞若观火的眼,他气的两眼发热,额角一跳一跳的疼,“好好好,亲了,有没有到最后一步?”
他吼道。
他在吼她。
她第一次被崔令瞻吼。
这个人一向讲究,越生气说话也缓,慢条斯理的,让人看不清摸不透,而今,他像个非常普通的男子,对背叛的情人大喊大叫。
“没有!”她也大声回,“不管你信不信,我们没到那一步。”
她把视线定在他一滚一滚的喉结,待眼眶蓄了要落不落的泪珠儿,才哀哀道:“我说没有,您不信。我说有,您就有理有据杀了我。王爷若是我,该怎么答呀,您教教阿芙……”
崔令瞻一噎,凝在喉头。
程芙把双掌抵在他的胸-腹和自己的身体之间,“京师这么大,哪个大人物认识我?我姨母生死未卜,莫说要我牺牲清白了,便是命都豁得出去。只有凌大人……凌大人他搭理我,还帮过我,不找他我能找谁啊?”
崔令瞻搂着她,把脸埋进她哭得一抽一抽的颈窝,不言不语。
良久才瓮声瓮气道:“不许,再如何都不许那样。他可不是好人,比我还坏,若叫他得了手,以后想怎么拿捏你都成,把柄落人家手里,你敢不听话吗?”
一番话像盆冷水把程芙浇个激灵,崔令瞻不做人,却说了句人话,男女之间一旦起了头,哪有一晚之说,凌云若真心生邪念,只需拿睡过她这点,便真能要挟她一辈子,届时她敢不听从?
时下出了事,终究还是女人吃亏。
是她天真了,得亏凌云没有色令智昏。
“我说话,你有没有听?!”崔令瞻气得咬了一口愣神的她耳珠。
又痛又麻,程芙用力推开他,“你弄-疼我了!”
崔令瞻:“杨氏是我留给你的人,不管遇到什么,我都不会置你于不顾……”
“可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告诉我那种情况如何坐以待毙?”
崔令瞻不答,只低头亲她湿润的脸颊,乱颤的睫毛,把舌尖儿探入她口中,用她喜欢的方式撩一撩,缠一缠。
一吻泯恩仇。
程芙不愿他入-侵,顶出他的舌尖,别开脸趴在他怀中,泪珠大颗大颗滚落,不是委屈的,是吓得。
吓死她了。
她真的要吓死了。
还以为今儿在劫难逃。
想到自己主动诱惑凌云,主动提出美-色-交易,举凡泄露半个字,一家子都别活了。
所幸这些事儿,只要凌云还不想死,就绝不可能叫崔令瞻知晓。
程芙也早已合计好,如若凌云发疯出卖她,她将不遗余力攀咬,诬他强-行-占-有自己,一起下地狱。
崔令瞻:“你还有脸哭,也不满京城问问,去哪儿找我这样好性子的王爷?”
“王爷性子好,这件事可不可以到此为止?”
“你说呢?”他狠狠瞪她,饶是再多不甘,可她死咬着没被睡,他也只能认了,做人么,难得糊涂。
“那……可以放开阿芙了吗?”
他不放,继续道:“我和吴小姐相亲是何意?谁告诉你的?”
“吴家大房的婢女。”程芙尚算讲义气,没打算出卖凌云,“她们逛福仙楼时讲得有鼻子有眼,想来是杜撰的,您不是那种人。”她累了,只想哄着他,让他赶紧滚。
“现在说我不是,方才上来就讥讽我相亲的坏女人又是谁?”崔令瞻冷冷道,“我要听她们说的原话。”
程芙如实复述。
崔令瞻铁青着脸,“一派胡言。”
“确实,我看也像一派胡言。”
“本王在瑾王府秀禾园走得好好的,突然冒出个女人……”
那日场景在毅王娓娓道来的声音里重现。
崔令瞻做客王叔府邸,墨砚始终随侍左右,巳初秀禾园突然出现了几名世家贵女,到这里他若还看不明白是场精心谋划的“相亲”,就白活了。
于是主仆二人匆匆撤离,刚一转弯,便觉香风扑面,幸亏墨砚应付突发状况早已炉火纯青,谁让姑娘们路过毅王总是容易磕绊呢,不是踩着裙子便是崴了脚,好似毅王怀里揣着磁石,专吸美人的磁石。
说时迟那时快,墨砚跳过去张开双臂。
汀小姐一头栽进墨砚怀中,动静如此之大,崔令瞻难免好奇,偏头撇汀小姐一眼,那一眼如同打量一花一草一石一木并无分别。
未料谣言传进阿芙耳中完全变了味道,变成他抱汀小姐,盯着汀小姐发呆。
而劳苦功高的墨砚,仿佛没存在过。
该交代的全部交代清楚。
至少他对阿芙没有一丝隐瞒,而阿芙有没有隐瞒他,鬼知道呢。
崔令瞻伏低身子,垂眸用自己尚带体温的帕子,仔细擦她脸颊,“此事本王暂且不再提。”
“为何是暂且,您以后还要拿来为难阿芙吗?”
“你多高的个儿呀,我为难你?”崔令瞻冷笑,“凌云这小子,有恃无恐,早晚我要他的命。”
程芙瑟缩了下。
崔令瞻收拢双臂,把她抱在怀里,边往内寝挪边道:“我给你说个事……”
“您就在外面说吧。”
寝卧的两扇门扉被他单手扣上,不多会儿帐子里传来程芙细细的哼声,和一丝窸窣暧昧的动静。
须臾之后,又传来男人沙哑低沉的嬉笑:“好香,阿芙的褥子半个月不换都这么香。”
“您闻的是褥子吗?”程芙欲哭无泪,苦苦撑着不让他得逞,“我,我没准备避火丸,求你了,不要这样,我害怕。”
“怕什么,我有数。再如何都不会让你有孕伤了身子的,我就检查一下。”
检查什么,当然是检查可疑的痕迹。
这种事男人怎么可能轻易放下,他要自己求证。
十六日阿芙把自己送上门,今儿是十八,以凌云的年纪和体力,由己度人,崔令瞻笃定若真发生了就一定会有痕迹。
等喘息渐渐平复,崔令瞻帮怀里的人系纽襻,边系边啄那两片翕张,大口大口喘气的红唇。
“好了,不要生气。”他柔声哄道,“你瞧,我不是没把你怎样,又不痛。”
她仰首下巴垫在他肩上,一动不动,虚弱极了,在他掌心里软成了雪泥。
崔令瞻抱抱她,眸光微闪。
肌肤寸寸无暇,所有的反应都是他熟悉的,显然没有别的男人教过她。
他为阿芙盖上花棉被,起身整理衣襟袖摆,扬长而去,到了门口忽又驻足,偏头道:“待我从军机营回来,便接你去什锦胡同,舍不得姨母的话便一道接去,咱们好好过日子,莫再气我。”
她尖声叫的“你休想”三个字被崔令瞻巨大的关门声砰的吞了。
门外,崔令瞻牵起一侧唇角笑了笑。
指尖似乎还有她的味道,他低头嗅了嗅,心满意足离开了柳宅。
焦躁不安的柳余琴听得动静,一步跨出门槛,面对毅王,没有问安和停留,扭头冲进自家。
崔令瞻不以为忤,随从上前跪地,为他擦干净膝盖的尘土,侍奉他登上马车,绝尘离开了双槐胡同,连夜奔赴军机营。
柳余琴火急火燎环顾自家的四方小院,整齐有序,仅仅紧少了一盆葱。
盆,花盆,花盆砸人很疼的,好在并无打斗的痕迹,也没有血腥味。
应是没挨打,多美的人儿,她不信毅王舍得。
而那盆消失的小葱,完好无缺摆在明间。
柳余琴推开寝卧的门,大白天的,窗户和帐幔竟关得严严实实,微光映出帐子里朦朦胧胧的身影。
“畜-生啊!”柳余琴哭着扑过去,“阿芙,阿芙,你有没有事?”
程芙面红耳赤,慌忙捂住姨母的嘴,力道很轻,发出的声音更轻,“别让小桃她们听见,我……我没事。”
“可吃过避火丸,糟了,家里没有!”
“他没……发疯。”
“没有?”柳余琴疑惑地问。
“嗯。”程芙暗暗咬了牙,轻描淡写道,“他就是占了点便宜,应是要确认我是否与凌云发生首尾。”
她又不是闺阁姑娘,心知肚明那种事极易留痕迹,自然也清楚崔令瞻打什么主意,他根本不信她的鬼话。
不过他中途硬生生忍住,却是她始料未及的。原还以为自己将生生遭他折腾一回。
不管怎样,好歹过去了这关。程芙吸了吸鼻子。
“凌云”二字使得柳余琴想起了前因后果,心里一凉,叹气,默然片刻,坐于床沿抱抱程芙,拍拍她后背。
“傻孩子。”
“姨母莫要责怪我了。此番易地而处,姨母定然也与我一样。哪顾得上事后,再多的事后前提是人先活着,不然一切都白说。”
“我知道,我哪里舍得怪你,我就是心疼。”柳余琴抹了把泪,温声问,“跟姨母说实话,有没有被凌云欺负?”
严格说起来更像她欺负了凌云,只这话不好说,所以被她略过去。
程芙难堪地垂下脸,“他没上钩。”
啊?
柳余琴:“……?”
“他不屑鸡鸣狗盗的买卖,甩了我好一通脸色,原不指望他了,谁知转脸他又应下,亲自进宫为您周旋去了。”
“如此说来,他倒也算真的热心肠,那日何故扬咱俩一脸灰?”柳余琴百思不得其解,复又灵台一闪,似乎想明白了,“他一直不肯不收礼,甚至给咱们原封不动退回来,我们却继续送,确实招人烦。”
“或许吧。”
……
程芙有一会儿没说话,抬眼唤姨母。
柳余琴正在为她把脉,闻言嗯了声。
“对付毅王,我略有心得。”她抽出手腕,用力握了握姨母,“我先问您,今日……可曾对他无礼?”
柳余琴一头雾水,但还是十分配合程芙,仔细回忆了当时行径,“我着急你这边的情况,没对他施礼。”
“言语呢?”
“我都要急死了,哪顾得上说话。”
程芙神情一松,一个悄然酝酿过的主意初具形态。她贴近姨母耳朵小声递话。
柳余琴听得眉毛来回动,末了问:“唱大戏这方面我还行,好歹也是市井混过日子的,只是……只是这样会不会给你丢人?”
程芙冷笑,“我不在乎旁人眼光,也不想跟他过日子,谁稀罕他的正妻之位谁嫁他。”转而屏气凝神对上姨母的视线,“他待我颇有几分真的怜香惜玉,至今也没动我一指头。我想把您先摘出去,将来惹到他也好叫他迁怒不到您。”
柳余琴慢慢摇头:“可我不能再忍受你一个人冒险。”
“不是冒险,纵然世上没有崔令瞻,我依然会走这条路,富贵险中求。”程芙偏头望向窗外橘红色的余晖,眯眸道,“不然咱们俩,进了太医署也是蝼蚁。”
这次的教训还不够吗?
她安慰姨母,“况且还不一定能成,那边兴许已解决,无需朝廷增派医员。”
程芙更希望是这样的结果。
“你确定皂河县有疫情?”
程芙用力点头,“十六日大清早,我找女医官询问您的情况,女医官面前摊着公文,她没当回事,我便偷看了几眼,全是用于瘟疫的药材,旁边盖着皂河县的章。”
柳余琴还是摇头,“如若命都没了,一切都没有意义。”
程芙莞尔:“医员多珍贵,朝廷又不傻,岂会拿咱们填窟窿,除非有一定的把握……您忘了嘛,我阿娘不仅擅长女科,还擅长隔断感染,以四毒汤熬煮面衣,每日戴好面衣,挨家挨户分发祛毒散肯定能有效控制的!”
这法子极有效,曾在小范围成功过,但定州皂河县非常大,堪比半座城。
程芙:“姨母,我不去赌一把,这辈子就这样了。”
“在崔令瞻手里翻不出花,我累个半死,他可能以为我跟他打情骂俏。我光是喊有什么用,将来他非要我生孩子,为了活命我也只能生,一辈子受他拿捏。等哪天腻了,翻脸了,不好了,那么他对我的所有的忍耐和宽容都将是我不识好歹、作天作地的痕迹。”
柳余琴潸然泪下,双唇颤抖。
“别难过,朝廷增援大量药材,说明希望甚大,且真不一定舍得增派医员。”程芙说,“去不成的话我就把方子献给朝廷,也是功劳一项。”
柳余琴:“傻孩子,你把方子献上去就不是你的了,是你上官的。”
“那也得救人呀。所以我得争取亲自去疫区,功劳不就全是我自己的。您翻翻史书,有人因此封侯,有人因此升官,我是女子,分不到那些好处,但给个吏目,甚至御医,还是可行的。”
成为有品级的女医官,女御医,皇后一定会深深记得她。
柳余琴只是摇头垂泪。
程芙把脸枕在她肩上。
方才,崔令瞻把她按在褥子上连哄带骗欺负时,她就下定了决心。
第52章
短短三天三夜, 先是姨母生死未卜,后又柳暗花明,紧接着再逢毅王。
每一件动静都不小, 每一件都提起十二万分的小心。
橘红色的夕阳慢慢染红了半边天际, 从花窗漏进屋子的光束越来越稀薄, 昏暗, 暗影笼着程芙饱满细腻的脸颊,宛如静谧的白瓷。
柳余琴启唇, 翕动之间,话语从喉头咽下。
微小的举动, 没逃过敏感的阿芙, “姨母年轻时可曾动过心?”
这是个轻松的话题,柳余琴笑道:“有啊,当时住在隔壁的书生, 可好看了,性格也好,对我说话温温和和,有一回我与你娘急用钱,他二话不说就借了我们整整五两银子呐,连利息都没要。”
“那可真是个仗义的君子,后来呢?”程芙问。
“后来中了举, 变成举人老爷, 搬离桑树街,在东边购得新宅邸,次年迎娶秀才家的姑娘,日子过得挺美满。所以说好人还是有好报。”
程芙:“姨母遗不遗憾?”
“遗憾啊,可他帮我不过是随手善举, 亦或当天心情好,反正不是对我有那方面意思。”
程芙变得沉默。
曾有人也随手帮过饿得头晕眼花的她,也没对她有非分之想,倒是她着了迷,痴了眼,暖了心,试图把杏花赠予他,似一场绚丽多彩的美梦。
前提是她没招惹他。
当她以罪人的身份跪在他脚下,美梦碎成了齑粉。脆弱的自尊和心脏在一次次凌迟后完全坍塌,重塑了对崔令瞻的认知,对这个尘世的认知。
她与第一眼惊艳的人,以极其不光彩的方式完成了女孩到女人的蜕变。
没有人在意,一切顺理成章,寻常如吃饭喝水,逗了檐下一只猫狗。
也没有人因此看轻她,在别人眼里她就该这样,长得好且没有自保的能力,唯一的优势不就是给男人暖-床,换取更好的生存资源?
再不济也比真正的奴仆强百倍。
不然还想怎样?
从只睡一段时间的通房到外室到妾室到王妃,是崔令瞻对这段关系的不断加码。
而她,并非不懂王妃意味着什么,也不是对好日子无动于衷,只是不甘心,太多的不甘心,日渐日汹涌。
无法忘记那段被他当作过玩物的过往。
霜降后的深秋,早晨出门穿夹了棉的厚衣仍觉凉风侵肌。
柳余琴从安国公府管事的口中得到了一点蛛丝马迹——京师的皇商确实在征缴大量药材,发往外地。
她问:“眼瞅着入冬,总不会哪里还有疫情?”
管事:“不好说,皂河县先是旱灾,后又涝灾,情况比周边的都要严重,几个月前就被朝廷封锁了,只准进不准出。”
消息灵通的人或多或少猜到了些,这种事哪朝哪代都经过,不过大昭今非昔比,医药水平空前提升,只要当地官员和朝廷配合不让疫情范围扩大,总能把伤亡损失降到最小。
然而天灾人祸一多难免引起朝野非议,再加上一群臭读书的嚼舌根,事态拱向了令人不虞的苗头,御史称坊间是这样流传的:人君不慈,上苍才降惩示警。
类似的童谣已经在定州流传开来,定州的几个世家大族郁气也越来越重,他们的亲族故旧团结起来,不断上疏陈情,施加压力,直把皇帝的老脑瓜子烦扰裂开,只得命户部和太医署着手经办。
先送些药材过去安定民心,维-稳大局。
比起朝廷运往皂河县的药材,毅王赏给凌云的药材速度更快。
九月廿二,它们被端放于红漆托盘,送进了凌府。
来使对凌云拱了拱手,笑道:“王爷向来念旧情,尤其是大人,令王爷记忆犹新,听闻大人因公受伤,特特赐下良药,命下官亲自给大人送过来。”
凌云抱拳欠一欠身,“多谢王爷挂念,下官不甚荣幸。”
“王爷说了,等大人把身子养好再一起冬猎,领略一番大人的高超箭术。”
“王爷箭术无可匹敌,下官怎敢在王爷面前献丑。”
“哪里哪里,大人莫要妄自菲薄,王爷的箭术哪能比得过您,最近总是歪,邪门着呢,前几日就歪了一箭,没射中靶心反倒射穿了一条过路的狗,哈哈哈。”
校场哪来的狗?
凌云笑了笑。
来使嗤笑一声,勾勾手,两名内侍将托盘交割到凌府下人手中。
双方虚与委蛇三两句,毅王的人循着原路大摇大摆返回,凌府下人查看药材,脸色微变。
全是药不对症,什么狗胆、狗脊、狗肾,最后还有一张市井常见的劣质黄狗皮。
分明是在警告自家大人,骂大人是狗。
凌云呵呵笑着:“原来神秘的裙下之臣是毅王。”
色-诱他时声称与毅王断了,殊不知私下好着呢,明里钓着毅王暗里钓着他,朝秦暮楚两头吃,也不怕哪天翻了船,被毅王当成黄狗扒掉皮。
什么玩意!
早知十六那日就把她睡了,看她如何向毅王交代。
一脚踢翻红漆托盘,凌云冷脸抱臂大步回了次间。
生气就中了毅王的圈套,生气是最没有用的,他大咧咧横躺在临窗的炕上,直勾勾盯着房梁,指腹轻轻摩挲水波鲤鱼纹的妆花褥子。
细柔,像是她大胆的双唇。
毅王为了她专程从军机营回城,救她姨母于水火,她应是极尽妩媚和手段服侍了毅王一晚,真不要脸。
下次,他不会再给她好脸色了。
……
程芙天不亮便偕同小桃逛了几家大药铺,伙计听闻要避瘟丸和雄黄丸,都说有,但只卖她一到两盒不等,再多就不行。
程芙:“此两味又没多稀奇,一般人家鲜有买的,我们为了行远路才多筹备几盒,敢问小哥,为何限量呢?”
“定州这几年不太平,朝廷怕出乱子,从去年就开始往那边运送药材,每次都不多,你们才觉察不出什么,直到今年才突然明显,如今每家铺子的情况差不多,我建议你不如每家买两盒,凑一凑得了。”
程芙:“小哥说得有道理。”
小桃见状,掏出钱袋子付钱。
到这里程芙已经完全肯定自己的猜想。
主仆二人乘车返回双槐胡同,老远就见一辆阔气的马车停在胡同口,进了家门方知是拜访自家的客人。
客人年约五旬,穿缬纹印花杭州褙子,檀色泥金缘边的万字纹绫裙,非常和气,上来就恭恭敬敬地对着程芙福身,自报家门:“老奴姓姚,在卓侍郎府夫人身边服侍的,我们三奶奶身子一向弱,自从生完孩子更严重了,久闻柳家姨甥乃女科千金手,特来奉上拜帖一封,请程医女过府一叙,诊金都好说。”
荣升医员后,这种事会越来越常见,也是医女的主要收入来源,光靠朝廷那点俸禄肯定拮据。
程芙:“有劳妈妈专程跑一趟,民女定会尽心为三奶奶分忧。”
姚妈妈千恩万谢,留下厚礼作辞。
小桃说着“好香啊”打开礼盒,但见剔红抽屉共分了四层,每层码着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果子,有秋县梨、海棠果、羊角蜜瓜,还有南方才有的凤梨。
这可是稀罕物。
次早来了一群营造司的女工匠,她们全部站在杨家的院内,杨氏陪着笑过来说明原委。
土砖实在是太脏了,崔令瞻无法容忍阿芙长期在此般环境生活,必须换成打磨光滑的青砖。
窗子更差劲,不透光也不透气,如此冷的天,势必要经常关着,而她时常闷在屋里,岂不把人都闷坏了。
工匠们要为柳家上房东西两边的窗子都换成海月贝打磨的明瓦,半透明,阳光洒进来晒得暖烘烘的。
这是通知又不是商量,程芙淡淡道:“随便他。”
情人热忱又贴心,她却冷着脸,落在旁人眼里未免不识好歹,只有程芙自己清楚,崔令瞻又开始管东管西了,恨不能无时无刻不控制她。
就差派个芳璃过来监视她一举一动。
她有些恶意地想,等崔令瞻从军机营归来,发现她跑去了疫区,不定要如何气恼,大发雷霆。
那样才好,他不是口口声声想她疼她,就问他敢不敢去疫区送死?看似无所不能的的毅王可不擅长医术,说不准就出事,到时……恶意到此为止,她发现自己并不擅长用天灾人祸的不幸来诅咒别人。
反正想法也只是想法,谁的心里都会有阴暗,况且毅王也不可能去疫区。
他的小命金贵。
辞别杨氏,程芙扶着姨母登车,前往太医署站班,听医官训话去,因今日乃十月初一。
初一固定例会,十五则看医官心情。
自从身份揭开,柳杨两家很难再亲密如故,杨氏目送柳家姨甥上了车,方才摇首轻轻叹了口气。
车厢里,程芙对姨母道:“卓府的管事直接派人接我上门问诊,待会您忙完了自己坐车折回吧。”
柳余琴点点头:“我也回不了,我得去寿善药馆。”
娘俩隐约听见了银子的响声,相视一笑。
“记得谨言慎行,大户人家最忌多嘴多舌,不该管的莫要管,任何事的前提得是自保。”做长辈的总有操不完的心,主要是她怕了,害怕阿芙也像她一样耿直。
秋嫔有孕一事,以她的聪慧又岂会反应不过来,可无辜的胎儿使得她再三迟疑,最终坏了邱贵妃好事,越想越怕,至今心有余悸。
程芙靠着姨母道:“您且放心,我本就寡言少语,上回的教训我早已牢记,一切都有分寸。”
她们离开后,杨氏熟练地打开了柳宅,安排工匠进门。
这群人均出自工部营造司,见过不少贵人,做起事情十分规矩仔细,在柳家仆婢的配合下,小心翼翼搬出家具,开始铺地砖。
敲敲打打,娴熟又利落,照这样看最多两日便能完工。
而程芙和姨母只需在杨宅借宿一晚即可。
杨氏捏着帕子来回踱步,把所有细节都叮嘱完才退到院子外歇口气,目光噌的一下子点亮了。
好漂亮的孩子。
只见又矮又圆的徐氏身边站着个少年人,高个子,白皮肤,黑眼睛,两片形状优美的薄唇红润润,越看越水灵。
徐氏主动打招呼,道:“杨姐姐好呀,这是我侄儿,今日才到京师,明年就要参加春闱的。”
音色轻快爽朗,浸润着满满的骄傲。
杨氏:“这孩子才多大,就要参加春闱?”
每个人都会这么问,徐氏等的便是这句话呢,她笑容更甚,偏头看一看自家的侄儿,柔声道:“已经满十七,确实还小了点,不过运气好,今年侥幸中了我们广江省的解元,广江学道亲自送他来的京师呢,一文钱路费都不要哥哥家出。”
说罢掩着帕子咯咯笑。
徐峻茂抿笑,耳朵微微泛红,揖礼道:“杨婶婶。”
“嗳呀好孩子,真了不起啊,怕不是广江数一数二的神童。”杨氏纳罕道。
“哪有什么神童,顽童倒是有一个,被我哥哥拿着棍棒教出来的。”徐氏谦虚道。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叙起了话,不多时又被其他闻讯赶来的邻里围住。
解元诶,观赏性仅次于三甲进士,那不得当奇景好好端详。
主要是徐峻茂唇红齿白,质如玉露松月,看上去乖巧又可爱,属于各个年龄段女子看一眼都要觉醒母爱的那一类。
然而十七岁都能成家了,也不是真的小,那再水灵也不可以上手掐他的脸,于是婶婶姨姨大娘们围着徐峻茂左夸夸右夸夸,夸了好一会,才放他回家。
徐氏走路带风,继哥哥之后,徐家总算又出了一棵读书的好苗子,那不得把小侄儿伺候好了,明年春闱,成败在此一举。
姑侄俩回到家,下人们还在搬箱笼,整理书册,表公子的房间在一进院采光最好的东厢房。
徐峻茂站在院子里道:“姑母,我说的人就拜托您了,您可千万别忘记叮嘱姑父为我打听。”
他不好直接请求姑父,未免落得读书三心二意的印象。
“知道了知道了,科考在即,莫要胡思乱想,待你高中,什么样的姑娘都有。”徐氏生怕他冲动之下耽误前程。
毛都没长齐呢,整天芙妹妹芙妹妹的,也不嫌害臊。
午后,双槐胡同又来了大人物,京师顺天府的府丞之子。
正四品的京官呐,在皇亲国戚聚集的什锦胡同一般般,可放到西门桥市附近妥妥是大人物。
大人物的儿子自然也很尊贵,他姓徐,是徐峻茂的从兄,远房堂祖父家的嫡孙。按理说徐峻茂进京是要借住从伯父家,不巧亲姑母在京师安家立业,那自然是投奔更亲近的亲姑母了。
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徐府丞最多打发下人来看看,而今却派了最有出息的嫡子前来,自然是因远房侄子乃今年广江省解元,前途不可限量。
徐峻茂水涨船高,受到的待遇立时不一般——
作者有话说:明天的更新改为晚上,凌晨的读者们不用等啦
第53章
卓府生病的三奶奶一直在庄子上养病, 姚妈妈和程芙坐进马车,向她介绍情况。
程芙从她话里品到些缘由,三奶奶的父亲刚擢升正二品, 婆家就有些不够看的, 倘若得知闺女久病不愈, 难免怨怪, 然而卓家从未懈怠请医问药之事,可一直不见好, 找谁说理去。
程芙:“敢问三奶奶的情况持续多久?”
“一年。”姚妈妈说,“去年坐完月子开始犯病, 好一阵坏一阵, 今年突然严重,我们夫人观她了无生气,唯恐人撑不到年关, 那才是……欸……”
姚妈妈重重地叹了口气。
程芙又问了三奶奶的生活情况,大致了解了一点。
姚妈妈道:“我们三爷性情温和,对三奶奶向来体贴尊重,成亲至今都没对三奶奶大小声过。他又是家里年纪最小的,那三奶奶便是最小的儿媳,自然而然更受长辈们关注的。”
时间就在闲聊里一晃而过,程芙到了卓家的庄子, 地里的庄稼收割得干干净净, 道路两旁耸立着绿色的树,冷白的阳光从叶缝漏下,照得人睁不开眼。
三奶奶的屋子干净清爽,熏炉里燃着淡淡的香,冲淡了细微的汤药味。
她是个年轻又漂亮的妇人, 纵使久病消瘦,也不难看出曾经明艳的五官。
三奶奶对各种医女医婆见怪不怪,迟钝的目光落定程芙脸颊仍是怔了怔,如此仙人之姿……
程芙上前见了礼,三奶奶邀她坐下说话。
程芙看了看周围的仆婢,三奶奶道:“你们都下去吧,好让程医女安静诊脉。”
姚妈妈等人应声,垂眸出了屋子。
问诊“望闻问切”不可少,可别的医者做完这些只会开方子,开出的方子也大同小异,药材也只有贵和不那么贵的区别,心思活络的则再说些好听的话,安慰鼓励她,三奶奶觉得不痛不痒的。
未料程医女跟别人不一样,诊完脉,突然道:“奶奶身子的状况确实如前面的医女所言,给您开的药也没有问题。但她们没看出您的症结,也或许看出来但没开解到点子上,致使您的心疾越来越严重。”
原来她有心疾,是呀,她病了好久。两行清泪从三奶奶苍白的脸颊滑落,无处可说,无人理解。
“她们都说我不对,连我婆母也觉得我过于较真。”三奶奶泣不成声。
“奶奶不妨把堵在心里的话说出来,不管您说什么我都理解,您病得这般严重定然是丈夫失职,您肯定有天大的委屈。”
三奶奶寂然一笑:“自从嫁入卓府,婆母待我客气,夫君待我大度,每个月还会额外贴补我体己,我们相敬如宾,鲜少吵架。”
程芙安静听着,乌亮的瞳仁专注,使得三奶奶觉得自己正在被她认真对待着。
“可我才将将怀有身孕,他就把通房抬了妾,我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裂开了,她们却只会讽刺我不懂事,妻子有孕,丈夫抬个妾服侍不是很自然的事。”三奶奶仰头深深吸了口气,“我找他理论,诉说委屈,他转头就把妾卖了,还说‘你不喜欢的人我不要便是,只你能不能懂点事,不要闹啊’,他觉得我在闹。”
程芙:“他共情不了您,根本体察不到您伤心的点。”
三奶奶点点头,继续述说自己婚姻的不幸,坐完月子的她身体特别虚,生产的亏损使得女子短时间内很难进入状态,她不仅无法配合丈夫的需求,甚至过去大半年还会无所适从。
“我真不是故意的。”三奶奶羞耻地闭上眼,夫妻房帏,就这般明晃晃地暴露人前。
程芙轻轻握住她的手,“我也是女子,嫁过人,什么都懂。人伦大事乃万物自然生长的一环,没甚么羞耻的。”
三奶奶泪眼朦胧,怔怔瞅了程芙一会,才磕磕绊绊述说起来。
因她总是克制不住在那种时候想起丈夫也是如此与其他女子欢-好,便心生厌恶,提不起兴致,有一回当着他的面呕了出来,他当场穿衣走人,晚上再也没有来过,白日倒是与她正常过日子。
因而在旁人眼中,他依然是体贴如常的丈夫,只有她自己……清楚那些冰冷的细微的差异。
她为这样的差异流泪,失张失智,别人就会惊讶地说:“不是吧,不至于吧,一点小事还没完了,没见过他对你无礼呀?”
他没打她,欢-好时不顾惜她不理解她的模样比打她还痛苦;他没有骂她,眉眼暗藏的不耐烦,冷眼旁观她的痛苦,还不如新婚燕尔时的捻酸喝骂。
男女之间情热才会有情绪波动,如果一方无波无澜,不见得真是好事。
程芙在脉案上飞速记了两笔,替她说着难平的委屈:“有时就是这样,您被一个人欺负,来两个看客不像他那样欺负您,但是一直拱火起哄,绵里藏针打压,长此以往,您很难不失衡,甚至怀疑自己。”
“你怎么什么都懂啊,就是那种感觉。”三奶奶觉得病了这么久,第一次被人看见腐烂的浓疮,有人在为她清理浓疮。
“女科博大精深,医心和医身同样重要。”程芙柔声道,“您现在的情况是房帏不如意,他对您的关心又不足,诉苦无门,长期积压,使您陷入了自我否定和对他无法自抑的排斥中,身子骨日渐虚弱,稍有一点病症便脏腑不畅,严重时水米不进,丹毒发作,伴随高热。”
三奶奶缓缓点点头。有一回,她清楚地听见妯娌背后议论她“自作自受”。
全都是她自己作的。
婆母从不为难她,丈夫敬重体贴她,偏偏自己钻牛角尖,不是自作自受是什么?
她突然感觉有些女人比男人更恶心,那一瞬吐了出来。
程芙见状,忙从医箱翻出只青花瓷瓶,拇指大,撬开木塞,在她鼻端晃了晃。
辛辣沁凉的气味直冲三奶奶鼻腔,她顿时一个激灵,整个人清醒不少,那股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燃烧的郁愤顷刻间退散大半。
程芙:“无需难过,您没有作天作地,观您第一眼,我便觉得您是个温柔和善的好女子。但再好的人也会生气,觉得您作天作地的是怕将来没有好脾气的人给他们欺负了。”
好奇怪但是又觉得很有道理的安慰人的话。
三奶奶窒了窒,视线再次投向了程芙,眼眶还蓄着泪,可脸上渐渐有了血气。
程医女医身医心并行,给她开的方子多加了一味人参六君子汤,复又在婢女的配合下为她刺破丹毒放血,动作轻柔细致,眉眼间全无半分嫌恶。
甚至教她房帏之时如何保护自己,事后如何清洗。
让三奶奶紧张又自卑的情绪得到了极大的缓解。
“其实您这个情况在民间也有不少案例。”
“民间女子也会生这种病吗?”三奶奶红着脸问。
“只要是女子,都有可能,因性格而异。”
程芙给她讲了隐去身份的一个脉案,有商妇因不满丈夫纳妾,大吵大闹半年,几次差点气绝身亡,那之后小腹冷痛,各种病症随之而至,两股生出丹毒。
贤良大度是男人和部分女人为女人定制的傀儡壳子,总有不服管教的背道而驰,她们被叫做泼妇,与丈夫大吵大闹。
然而女子的心终究更细腻,如若遇人不淑,一不小心便会患上心疾,严重的心疾便能侵入五脏六腑,各种病痛随之而至。
因此女科医者,精于医身的同时也要学会医心。
心里的浓疮被人清理干净,三奶奶的病症当场好了大半,只剩下血淋淋的伤口,需要她自己一点点愈合,一点点自洽。
未来的路,她慢慢下定了抽离的决心。
程芙相信家世和美貌并存的女人,怎么活都不会太难,以后的事便不是自己操心的范畴。
三奶奶喝完汤药又吃了一碗稀粥,拉着程芙低声倾诉,又不停地道谢。
卓府病了一年的三奶奶奇迹般地有了活人的气息。
回去的路,三奶奶的心腹樊嬷嬷亲自送程芙,把人送上车厢,转身从婢女手里接过诊金——一只檀木方匣,毕恭毕敬奉给程芙,道:“程医女仁心医术,博学多才,救我家奶奶于水火,老奴感激不尽,等奶奶身子痊愈,我们再登门致谢。区区薄礼,还望程医女笑纳。”
对方这样的年纪,程芙不敢托大,忙起身弯腰双手接过方匣,“嬷嬷谬赞,不敢当的。烦请嬷嬷替我谢谢三奶奶,过些日子我再登门请脉复核一遍。”
樊嬷嬷笑着应了声,又说了好几句话,才殷殷目送载着程芙的马车离去。
柳宅正在施工,杨氏请程芙且先下榻杨宅凑合一晚。
程芙道谢,又道:“那便叨扰杨姨了。”
杨氏赔笑道:“奶奶言重了,这里一草一木不都是您的,我就占个名儿……”
程芙没有应声,迈进屋里,小桃、冬芹、米嫂子和马嫂子一起过来迎接她。
杨氏知情识趣地关了房门离开。
确定没有外人,程芙才迫不及待打开方匣,旁边的小桃和冬芹同时捂住嘴巴,米嫂子和马嫂子揉揉眼,怀疑是看错了。
金灿灿的。
二十枚圆圆的小金饼整整齐齐躺在格子间,放在手心掂一掂,每枚约一两,二十枚便是二十两!!
如此朴实无华又真诚的诊金!
不愧是二品大员家的贵女,侍郎府上的奶奶。
“天菩萨嘞!”小桃颤声道,“您……您出一趟诊就挣了半栋宅院!”
那每天出一趟,一年下去岂不是要变成京师首富!也不对,一来没有这么多问诊的病患,二来更没有出手这么阔绰的。
主仆三人愣在当场,饶是一贯自持的程芙也小脸红扑扑的。
金锭银锭,稀世珠宝,甚至拳头大的宝石,比莲子米还大的东珠,她都见过把玩过,不稀奇,但从未如此刻般激昂,浑身血液咕咕冒泡,仿佛沸腾了。
因为这二十两是她凭本事挣到的,她是个有钱人。
从前再多金银珠宝也是别人赏的,刻着别人的烙印,只要挥挥手就能让她顷刻间一无所有。
两者相比,全无可比之处!
等姨母回家,见到这么多金饼子,不定要如何夸奖她的。
主仆三人将金饼登记造册仔细放入箱笼,好不欢喜。
程芙赏了众人各两钱银子,又额外给米嫂子一两银钱,“咱们许久未曾大吃大喝,明晚置办两桌好酒好菜,给姨母一个惊喜。”
有好吃的谁不开心,而且是两桌,意思是下人也有份,小桃高兴地蹦起来,米嫂子用围裙擦擦手,欠身道着谢,含笑接了银子。
程芙:“小桃。”
“奶奶有何吩咐?”
“你可知寿善药馆如何走?”
“当然。”小桃点头如捣蒜,“现在就过去告诉太太赚到金子的好消息吗?”
“那倒不是。”程芙道,“我想买几味药,颇为昂贵,普通药铺应是没有,有也略带瑕疵。”
位于前门大街附近的寿善药馆,乃京师数一数二的药铺,最不缺的便是珍稀药材,当然价格也令人望而却步。
从前程芙不敢想,而今么……她吩咐冬芹取来五枚金饼,“今时不同往日,余钱富足,我该置办些必须之物。”
保命之物。
力气小,身子骨又细嫩,便是练到死也练不出男人的肌肉和力量,但她是个医女,其实医毒不分家的,她不仅会调制见血封喉的毒物,也会萃取金镞科(明,同骨伤科)常备的麻沸散。
只不过从前身在王府,到她手里的东西哪一样不经过严格核查,不是针对她,而是任何服侍王爷左右之人。
后来有了自由却苦于钱袋子不宽裕。
现在么,自由和钱皆有。
奶奶需要药材,而她认得路,小桃义不容辞,去外头雇了一辆骡车,陪同程芙前往鹿儿街以东,紧邻前门大街的寿善药馆。
为了便于观察药材成色,程芙摘了帷帽,轻纱覆面,寿善药馆说是药馆实则就是一家有名医坐镇的药铺,铺面非常大,占了街面的五分之一。
小桃引程芙从南门而入,这一侧进去便是药铺,药铺又分成了两间,小一些的接待普通客人,大一些的接待商贩。
程芙自然进到小一些的屋子,其实也不小,三面墙矗立着高大的红木药柜,布满密密麻麻的小抽屉。
周围还陈列着一些用于展示的货物。
此时正值客流稀薄,仅剩程芙主仆闲逛,掌柜和伙计都在后院分药,仅留一名学徒看店。
那学徒不过十三四岁,看上去挺机灵,朝程芙作揖,“给奶奶问好,小的就在这里,有什么需要您尽管吩咐。”
“请问这里可有曼陀罗、草-乌、当归、天南星以及五-石-散。”
小学徒愣了下。
草-乌乃剧毒之物,需经特殊的处理以减轻毒性再入药,而五-石-散更是严格管控,仅太医署的人登记后方能限量购买。
大部分都不是寻常人有资格触及的。
“敢问奶奶可有官府的文书?”
程芙点点头,小桃将太医署的敕牒递给小学徒。
小学徒阅后,又揖了一礼道:“原来是医女大人,恕小的眼拙,不大识字,需去请教东家,烦请医女稍坐片刻,我去去就来。”
哪里是不识字,是分不清真假,需请示掌柜,恰好今日少东家也在,自然先拿给少东家过目。
小学徒一溜烟儿跑个没影,隔壁的小学徒便站到墙根附近,以便客人吩咐。
临近巳正的阳光照不到屋里娇贵的药材,却把洞开的大门与窗子映照的明亮而新鲜,重新归于宁静的药铺,充满了药香和红木独有气味,干燥、鲜明。
程芙感到放松,好奇地盯着展架上一排排奇怪的琉璃盏,盏前立着木头牌,上书药名和功效,大多来自大食,闻所未闻。
但她的鼻子能闻到,忍不住抽了抽鼻管,贴得愈发近了。
一道身影挑帘走出,移过秋阳交织的光与影,靠近她站定,音色可亲而独特,微微的天生的沙哑,十分好听。
“不能再近了哦。”他说话的同时,手掌礼貌地挡在了程芙的脸与药材之间。
淡淡的柑橘类香气沁人心脾。
程芙扭头,仰起脸好奇地看向他——
作者有话说:提前更了,新出场的男嘉宾早就出场了,大家都认识他,但肯定不知道他叫啥
第54章
她的视线从来人的脸上扫过, 忙后退一步,垂眸欠了欠身,“您是少东家?”
荀叙点了点头, 解释:“这是大食国独有的地蓝, 呼吸带出水汽有可能改变它的药性。”
程芙仰头发现柜子顶上贴着行不大不小的字:请勿近距离观看。
她对感兴趣的东西总是过于专注, 第一眼注意到了药, 旁的就不放在心里,竟忽略了这个算不得太显眼的提示。
可终归是自己失礼了。
“抱歉, 我没注意。”她说。
荀叙把太医署敕牒还给程芙,说:“程医女所求的药在女科不常用。”
程芙:“不是女科所用, 只是忽然对金镞科感兴趣。”
“金镞科不收女医。”
“你怎么知道?”
“我在金镞科待过。”
程芙一愣, 总算肯抬眼正视他,“原来您也是太医署的医员。”
人家不只是个卖药的,还是她同僚。幸亏没有撒谎, 否则场面将变得极度尴尬。
“算是吧。”他回。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算是”听起来怪怪的。程芙若有所思收回视线,微一欠身,“竟不知是前辈在此,失礼了。”
她对陌生的人缺乏一些好奇心,完全不似荀叙, 多少还是好奇程姑娘的, 专程出来看了看,细瘦,大眼睛,挽了个妇人的发髻,轻纱覆面, 略有些冷,应是好看的,只是跟想象的不一样,但是官话进步飞速,说的很是那么回事。
“不必多礼,以后可能还要照面。”荀叙不在意地摆摆手,吩咐伙计打包程芙所需的药材,剂量则由药铺说了算,给她多少算多少,反正就那么点。
小桃去付钱,被价格唬了一跳,不由迟疑了,回头看向程芙,“奶奶……”
程芙:“无妨。”
“嗯。”小桃心不甘情不愿付了款,心道方才不是还称是同僚,既是太医署同僚就不知给个亲友价吗?
人长得这么好看,没想到如此小气。
满肚子腹诽离开药铺,她才敢对程芙吐露。
程芙笑道:“是同僚不假,可人家跟我们又不熟,那么贵的药材没听说有砍价的规矩。”
小桃无言以对。
不管承不承认,她潜意识里觉得任何男人见到奶奶都会很惊艳,都该巴结奉承的。
没想到对面亲切归亲切,竟然半分特别的待遇也不给。
程芙对小桃过于自信的认知一无所知。
如常折回双槐胡同,日落月升,深秋的最后一夜,冷风簌簌,家家户户换上了厚帘子厚被褥,屋里点着或晕黄或通明的烛火。
双槐胡同最西面三进院的宅子里,住着户部主事齐深一家,他妻族的亲侄子——今年广江省解元徐峻茂,正在窗前挑灯夜读。
徐峻茂累的时候会站起来走一走,望着东边的月牙儿发呆,好像是芙妹妹笑起来的眼睛啊。
每个男子都爱美人,他爱美人,只是第一眼见到的美人便是芙妹妹,此后一生都改不了了。
也很后悔从前没经过事,安排不够仔细,致使芙妹妹流落在外,受尽苦楚。他应当再周密些,比如偷户籍时把阿爹珍爱的古玩也偷了,不就能换到些钱?有了钱芙妹妹不就会好过许多……
他也想起最后一次站在毅王府门前,一位很慈祥的大娘悄悄靠近他,问:“你也在打听阿芙?”
他立刻把原委告诉了她。
大娘听完,迟疑了片刻,小声道:“阿芙的姨母在京师,是太医署注册备召的医女,你去京师碰碰运气吧。”
他本来就是要去京师的,闻听此言,泪盈于睫。
同一弯月牙下,最东面的程芙也在挑灯看书,偶尔抬首与做针线的姨母聊天,相视一笑。
他与她其实很近了。
二更已过,太医署的议会堂还亮着灯,室内灯树煌煌,几位当值的医官仍在商讨。
“皂河县特使送来了统计,上半年情况开始好转,七成百姓痊愈,也有少部分时好时坏,但传染性明显减弱,二次感染的患者服用汤大人的清腑散一般二十日左右可痊愈。”
此七成,是在死亡了四成百姓后,取活人的基数算得的七成,众人心知肚明。
“可是清腑散的余病委实严重,便是好了也很难从事重体力活,不利于田间劳作。”
“那也总比丢了性命强。保住小命的同时遏制疫情已然算天佑我大昭。”
“卫大人言之有理,林某绝非质疑汤御医的医术,只是觉得农人失去赖以为生的力气,后续的生活难如登天。咱们坐下来商讨,不就是为他们讨论一个活路。”
众人略顿片刻。
有人出来打圆场:“各位大人说的都有道理,大家齐聚在此就是为了想一想还有没有更好的法子。”
遏制疫情,汤御医固然功不可没,可是皂河县县民所要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些,许多人因此丧失赖以为生的能力,更有孕妇饮完汤药一尸两命,有的生下了死胎。
十分惨烈。
时下民间并无有效的避孕手段,而夫妻那点事也是家家户户唯一的乐趣,因而妇人有孕哪怕在疫情最严重时仍屡见不鲜。
殊不知一旦有孕,女人死亡的可能性将是普通人的数倍,大多性命不保。
皂河县知县为此花费大量赈灾银钱挨家挨户发避子汤,未料县民不仅泼了药,还殴打发药的义工,甚至指着鼻子诅咒人家生儿子没根。
他们好不容易娶个媳妇,不能生儿子还有什么用?
发避子汤不是要人家断子绝孙么?
原来早有人趁机造谣煽动情绪,声称避子汤能导致妇人终身无法有孕。
说的也没错,但生事者着重描述了引人愤慨的“无法有孕”,却熟练地模糊无法有孕需达到一定剂量和服用时间,也模糊此举短期内可以挽救无数妇人的性命。
反正你就说有没有可能让人断子绝孙?让人断子绝孙是不是缺德?生事者没说错吧?
谁能说不是呢?
皂河县县民果然群情愤慨,反抗情绪达到了顶端。
当民众的情绪受到严重的煽动,认定了自己要被人断子绝孙,那不得拼命啊!
更有极端的视知县为十恶不赦的狗官,只为政绩,枉顾人命,险些爆发了民乱。
愚民啊愚民,愚蠢至极!知县考虑到自身安危,便取消了此番劳民伤财的惠民政策。
生事者在背后微笑,享受操纵愚民的畅然快意,不久开始兜售菩萨丸,此丸乃神医梦中受菩萨点化所造,未有身孕的妇人每日服一粒,可逢凶化吉。
于是大家纷纷买菩萨丸,生事者赚个盆满钵满。
然而菩萨丸到底比不上知县发的正经避子汤,吃上一段时间是真的会断子绝孙的。
不过无人在意。
反正自从服用菩萨丸,当地妇人丧命的可能性明显降低。
知县又不傻,没过多久便琢磨明白,把卖菩萨丸的好一顿毒打,谁知夜深人静时,知县的书房多了一箱雪花银,自那之后,知县便不再过问此事。
既不影响他政绩还有钱赚,算了算了。
言归正传,皂河县的情况到底不容乐观,主要这里盛产皇帝最喜欢的皂河糯米以及甘甜不同于别处的皂河柑橘,全都是皇帝的心头好,他老人家已经足有一年未能食用。
再耽误下去,影响了皇帝的心情。
大家绞尽脑汁,热烈讨论到四更天。
最终院使决定增派一名擅于大方脉和疮疡科的御医,一名吏目,一名精于女科的医员,共同协助当地的杏林和官府赈疫平瘟。
其实这种事原本不需要女人过去添乱的,但皂河适龄生育的女人伤亡严重,再不想法子挽救,保不齐将来要灭县的。
不管他们多么不在意女人,但上位者心里比谁都清楚女人的重要性。当人口凋敝,唯有足够的女人才有无限希望和未来。
在极端情况下,比如战争和天灾导致人口锐减,女人将是最珍贵的资源,她们活着,然后只需几个青壮年男人,不久就会诞生无数新生命,茁壮成长。反之,当地人口离灭绝也不远了。
因为女人生育是有风险的,尤其是在极端环境下,一旦死亡,就什么都没了。
此时的皂河县即将面临这样的危机,没有人再敢装糊涂。
但一名女医员很难受到足够的重视,必须有御医与吏目坐镇。
当然,院使可以直接派遣女科御医或吏目过去,然而女医官何其稀有,一名成才的女医官不知要耗费杏林世家多少心血栽培,那都是太后、皇后等等贵人的御用之才,别说深入疫区了,便是调离京师都是大逆不道。
谁敢多嘴。
“那就这么定了。”院使拍桌而起,“宋典簿。”
“下官在。”
“明日尽快拟写一份文书呈上来,本官过目后即刻遣人前往皂河县。”
“是。”
众医官纷纷起身,相互拱手,目送院使踏出门槛,才依序离开了议事堂。
十月初二傍晚,程芙和柳余琴搬回自己家,一进门傻了眼,院子里铺着整齐的水磨砖,墙角的架子上摆满时令鲜花,开得如火如荼。
娘俩推开正房的门,好家伙,五间大小屋子全是光可鉴人的青砖,用鞋底擦擦,还是防滑的,干净得仿佛连呼吸都轻盈不少,再无灰尘的厚重感。
程芙迈进自己小小的寝卧,一水儿崭新的家具,芽绿色软烟罗的帐幔后面是月洞门的黄花梨架子床,挂着一顶如意灵芝纹的床帐,那细密无暇的绣纹,应是出自极昂贵的绣娘之手。
就连被褥也被换成了最柔软细滑又温暖的锦被丝绵,熏着熟悉的“清英”淡香……
小桃的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张大了嘴巴,欲言又止,全都是新的欸,太太房间也都换了新家具,不过没有奶奶这里的漂亮。
那精致的苏绣,让她手足无措,都不知道该怎么插手了。
这哪里是修缮屋子,分明是改头换面。
程芙立于床沿片刻,默默坐了下去,久久无言。
……
时年十月初三,立冬,米嫂子天不亮起身做朝食,同时准备饺子食材,京师的人立冬必须吃饺子。
未料朝食才将将用了一半,就有公署的特使传信:“今有要事,奉院使之命召各位女医员回太医署。”
果然。
程芙蓦地抬眸,视线与姨母一碰,姨母的眼神竟闪躲了下,而后垂脸喝粥,道:“快吃,莫要耽误了时辰。”
程芙应声,低头扒饭。
二人匆匆用过朝食,漱口净面后乘车赶往皇城。
太医署的医女基本以女科为主,擅长略有不同,但问题不大。
十二名女医员齐聚议事堂,有的满脸茫然,有的一脸沉重,心思各异。
程芙与姨母坐在角落,各怀心事。
柳余琴自从进了太医署,话语越来越少,眉心微蹙,程芙觑了她好几眼,也不见姨母搭理自己,不由落寞,微微抿一抿唇角。
众人候在此处等待了将近三炷香,期间光茶就喝了五六杯,再去一趟净房,才算等来了院使大人,身后还跟着院判和典簿。
院使乃太医署最高长官,正五品,俸禄却比普通正四品的还要高,地位不容小觑。
只见他年近五旬,留着两撇小胡子,个头儿略矮,胖胖的,肚子圆滚滚,显得两只脚儿尖尖,走起路来很滑稽,不过没有人敢乱笑,都小心翼翼觑着他,屏气凝神。
众人纷纷起身,欠身施礼,先朝院使问安,而后是院判和典簿。
院使面无表情落于上座,示意典簿宣读太医署公牍。
短短数百字的公牍,直到典簿读完片刻,四下仍是鸦雀无声,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虽说院使完全可以随便指一个人前往疫区,但医女中也有些大有来头的,得罪人总归麻烦事,再一个,强迫人冒着生命危险出公差传出去也不好听,他想看看有没有大公无私请命的。
显然大公无私者少,谁也不知皂河县的具体情况,是否真如上官所言已经得到了有效控制。
总之大部分人都上有老下有小,谁不惜命?
院使很失望,眯了眯眼。
突然,一道细细柔柔的少女嗓音传来。
“大人,民女愿意一试。”程芙鼓足了勇气。
她知道自己看起来无知无畏,甚至有点傻气,可是似她这样的身份,想要出人头地,除了孤勇奋力一搏,就只能乖乖成为某个男人的枕边人。
她不想自己一败涂地,更不想看到崔令瞻得逞的嘴脸。
此行怀有私心,但此行的救人之人亦是诚恳的。
她觉得自己有能力救人。
“大人,民妇也愿意一试。”柳余琴忽然起身,看也不看震惊的程芙一眼,“名额既然仅有一名,民妇觉得自己比程医女更适合。”
“姨母。”程芙虽早有所料,仍是止不住讶异。
院使打量柳余琴一眼,想起了她是考核的魁首,能力确实比程医女强,主要程医女的容貌过于出挑,如此颜色到哪里都是麻烦,柳医女则不同,虽然风韵犹存,也是个美人胚子,可到底上了年纪,可免去一大半的麻烦。
程芙用力攥紧姨母的手,大声道:“大人,民女自知医术不如姨……柳医女精湛,可民女身体还算灵活结识,此去千难万险,柳医女的身体定然吃不消。”
院使一惊,命院判前去试了试柳余琴的脉象,果然有亏损之症,此般症状如若温养着倒也无大碍,但吃苦怕是吃不了一点的,弄不好自己比疫区的人先倒下。
“你,你真是反了!”柳余琴又气又急狠狠瞪向程芙,程芙垂着脸,不言不语。
院使大人总算看明白了,两个抢着去“送死”的是亲姨甥。
他说:“你们娘俩别争了,综合来看还是程医女去更合适,柳医女还是先保全自身更重要。”
总之有人主动请命,他也落得轻省,当场拍桌定下。
其余人长长舒了口气,劫后余生,只待散会,各奔东西。
院使留下程芙,亲自叮嘱各种注意事项。
譬如,尽量不要抛头露面,实在不行切记戴好面巾,最后安排了两名习过拳脚功夫的女役服侍她左右。
典簿将盖有院使特殊印章的文书以及令牌交付程芙,身在疫区的她有一定的权力要求当地府衙配合调度。
院使:“不过你终究是女子,难免遇到阳奉阴违的宵小,所以遇到事情先莫慌张,多问问随行的御医、吏目,拿不准的便请他们出面。他们皆有公务在身,自会与你拧成一股绳。”
“多谢大人提点,民女谨记于心。”程芙再三欠身道谢。
院使满意地点了点头。
甫一踏进家门,程芙就挨了姨母一巴掌。唬得小桃和冬芹一个激灵。
“反了反了,你竟然跟我抢,连我的话都不听。”柳余琴气得面如金纸,转而眼眶就红了,泪如雨下。
程芙忙上前抱住她,紧紧的,默默垂泪。
“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你真是气死我了。”柳余琴哀声哭泣,此刻未知的恐惧让她无比后悔,后悔盲目支持阿芙,没有尽到长辈的责任,劝劝她,劝她认了毅王。
程芙:“姨母,对不起……”
“要不就认了吧,傻孩子,毅王对你多好啊,他要是心里没有你岂会如此牵挂你,你有一点动静,他什么都不顾了便回城来看你。地位和钱在哪儿,男人的心就在哪里的,虽然他开始没有做好,欺负了你,可他现在把最好的都捧给你了……”
阿芙闭着眼,脸颊惨白。
柳余琴凝噎,不再言语,也抱着她,轻轻拍着她后背,“想去就去吧,救人总归是好事。姨母相信你的能力,等你回来加官进爵。”
“姨母。”
冬芹和小桃打来温水,服侍她们净面,不停劝着二人。
好说歹说把两人都劝冷静,方才轻手轻脚离开,留下说体己话的空间。
程芙:“姨母莫担心,我现在长大了,还有钱,已经可以保护自己,前几日我便做了万全准备。”
她从随身携带的小荷包里掏出两只小瓷瓶儿,瓶身裹着厚厚的一层羊皮套子,套子里缝了棉花,把脆弱的小瓶子保护得密不透风。
“蓝色木头塞子是麻沸散,黑色的则是见血封喉。”她无比宝贝地摊给姨母看,“特别贵呢,我心疼了好几晚。谁要欺负我,我便给他选一瓶。”
柳余琴用力逼退泪意,说:“好,很好。危急关头,自个儿小命最重要,莫要想太多。”
活着才有力气分辨黑白。
要是死了,管你黑的白的只能凭他人嘴说。
临睡前,柳余琴将一把珍藏了许久的小匕首塞给程芙。
匕首的柄纤细小巧,非常适合女孩手握,尤其程芙的手,而且个头也小,藏在衣服里不显眼。
“年轻时黑市所购用来防身,原不敢胡乱显摆,而今你要远行便收着吧。便是被人发现了也不会有人真正追究的。”柳余琴轻轻道。
男子远行都要带个防身的物什,更何况女子。以程芙的情况带把小匕首,上面根本不会管,只要她别太张扬。
程芙:“嗯,我收着。明日路上我再朝上官报备一声。”
“真是个老实孩子。”柳余琴哭笑不得,随她去了。
十月初六,黄道吉日,宜远行。
程芙吃了一大碗水饺,用薄荷茶漱口,净面后抹了玫瑰汁子做的香膏,身着公服,体体面面地登上朝廷的马车,在姨母和柳家仆婢的送行下驶离双槐胡同。
杨氏傻了眼,忙忙追出来问明情况,她身后的婢女立即回屋用飞鸽传信。
柳余琴存了私心,且目的达到。
故意弄出大动静,故意让杨氏知道了一切,这样的话……即便毅王没办法将人拦下,定然也是有法子保护阿芙一二,不叫她在千里之外吃亏受累。
柳余琴偷偷抹了把眼泪。
西面的徐氏听见动静,冒出头看热闹。
徐峻茂则在一进院举石锁打拳,打完拳还要接着念书,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有空暇凑热闹,甚至连文人的雅集都无心参加。
徐氏很快也回了家,盯着小厨房为徐峻茂熬补身子的鸡汤。
第55章
马车一路疾驰, 傍晚出城,喧闹陡然消失,宛如人的魂儿被抽离了躯壳, 陷入沉睡。
程芙这才推开窗子, 好奇张望外面的景色, 只见官道上一排排绿色的树, 飞一般往后退,路旁散落着一颗颗白色的小石子, 在夕阳下闪闪烁烁,还有一条比小石子更美丽的小溪, 蜿蜒曲流。
清澈水面折射着橙红色的夕阳, 映入颠簸马车里程芙的眸底,变成了风吹拂的金箔,温柔摇曳。
真美呀, 数月前进京的她紧张疲惫,还有对未来的茫然,完全没有留意到它们。
随侍程芙的两姐妹熊秀与熊禾也看呆了,真美呀。
不过让她们看呆的景色是程芙。
普通人其实没什么机会见识顶级美色,因为顶级美色稀有,且大部分被权贵圈入囊中,便是哪里有大美人, 多半也只能通过口口相传想象。
姐妹二人突然近距离接触到程芙, 多少有些失态。
被女孩子打量,且对方完全没有恶意,程芙一点儿也不介意的,她抿唇笑了笑。
熊秀与熊禾的脸颊就红了。
程芙主动攀谈:“与我们同行的荀御医可是京师本地人?”
“是的,医女。”熊秀热络回道, “按说荀御医不该亲自去皂河县,不过以他的性格,倒也不足为奇。”
程芙心底的猜测隐隐要变成了真,笑靥益发明亮,车厢仿佛都跟着她亮起来,“你们可知荀御医年方几何?”
“去年才及冠。”
年纪也对上了!
果真是以书信与她切磋岐黄之术的荀御医。
万没想到两人有朝一日共同外出办差,此时此刻,处于两辆不同的马车,到了驿站便能照面!
他也一定看过随行的名单,可知是她?
那为何大半天过去也不见打声招呼?
程芙的心登时沉入了谷底。
荀御医脱离世俗规则之外,跟谁都能打成一片,她打心底里欢喜,其亲切完全不同于凌云那种藏着阴鸷的热情。
在燕阳,程芙和付大娘都把他当成了朋友,而他也视她们为杏林挚友,还互赠节礼……
那为何明明知道她的存在,连问候一声也没有?哪怕是客套地恭喜她考进太医署。
一丝酸楚不禁酝酿心头,下一瞬程芙想起自己的不辞而别,那股委屈立刻缩了回去,愧疚取而代之。
付大娘和荀御医一定很失望吧?觉得我冷心冷肺。程芙的眉眼耷拉下去。
旁边的熊秀与熊禾只以为程医女对未曾照过面的上官好奇,毕竟以后还要天天共事,两眼一抹黑容易误事。
而她们在太医署充当杂役三四年,谈及各位医官的性格背景如数家珍,便你一言我一语,把荀御医和范吏目的底细,抖落个干干净净。
程芙目瞪口呆。
她交朋友甚少关注家世,加上从前和荀御医的交流仅限于医道,彼此又很有边界感,致使她对荀御医本人的了解仅限于“非常年轻,出身世家”八个大字。
哪里想得到他竟是靖阳侯夫人、大昭第一女御医、皇后的手帕交——谈以辞的嫡亲外孙。
而他的祖父更出人意料,乃当朝内阁首辅荀正清。
程芙:“……”
车子到了驿站,众人纷纷下车下马,指挥驿卒搬运盛放铺盖的箱笼,给马匹喂水喂草料。
程芙系上面巾也下了车,熊秀陪伴她,熊禾则盯着驿卒搬她们的箱笼。
前面传来范吏目爽朗的哈哈声,正与荀御医谈笑,荀御医的笑声略带一丝低醇的沙哑,十分耳熟。
程芙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几步,垂眸向二位大人行礼。
范吏目大手一挥,“程医女行走在外诸多不便,以后不必多礼,怎么方便怎么来,尤其到了疫区。”
“多谢大人关怀。”程芙低着头,始终没敢抬眼,又朝着一言不发的荀御医福一福身,打算悄然消失。
“程医女,好久不见。”
程芙瞳仁微微晃。
问候她的人笑吟吟的,正是五天前曾有一面之缘的寿善药馆少东家!
他,他,他就是荀御医!
短暂的惊愕过后,她垂了眼,欠一欠身,温和道:“大人别来无恙。”
之后荀御医追过来与她讲话,程芙更是始料未及。
驿站的墙垣低矮,泥土夯实而成,墙根长了一丛丛淡紫色的小花,初冬的风一吹过,凉凉的花草香气盈满裙摆,荀叙往旁边挪了挪,免叫风把两人的衣袂吹到一处。
“没想到吧?”他笑呵呵的,随手递给程芙一只金黄色的蜜橘。
人是陌生的,声音也是陌生的,气息更是陌生,但这一刻钻进她耳中的语气是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程芙捧着蜜橘,“您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她指的寿善药馆相遇那次。
荀叙:“我也想啊,谁知你像条受惊的鱼,嗖地弹开。哇,没想到你本人防备心那么重,满脸警惕,拒人于千里之外。”
寥寥几句话,都不敢正眼打量他。
程芙红了脸,“我不知是您。”
她对他不会有任何防备心。
荀叙眼见她突然快走两步,转到了他正对面,仰脸看了看他,而后深深弯腰揖礼致歉:“当初我并非有意不辞而别,走之前……我很忐忑,其实一直在想您和付大娘会如何看我,可我顾不了太多,只得把你们抛诸脑后。”
她咬了咬下唇,继续道:“我有不得已的苦衷,还请大人原谅。”
“我又没生气,谈何原不原谅。”荀叙笑眯眯地剥着蜜橘,“倒是付大娘,她很想你。”
“嗯,我会写信专程向她解释。”
“你是为了逃婚吧?”他突然问。
程芙脸一白。
荀御医立刻退到了边界外,转移话题道:“说真的,你胆子挺大,就这么跑去疫区,不怕死?”
“大人都不怕,我也不怕。”
荀叙就笑了。
“其实也没多吓人。遇到难处大可以跟我讲。”他道。
“好。”
程芙也没客气。
“一直戴着面巾很难受吧,吃橘子都不方便。”荀叙指了指脸颊,示意她可以摘了。
程芙从善如流,取下憋闷的丝帕,对荀叙莞尔一笑。
他也笑笑。
有种发现了老熟人真面目的新奇感。
蜜橘皮薄肉肥,程芙咬了一瓣,甜蜜涌入喉头,一抬眼,发现荀叙早已快步离开她,正在与驿卒的媳妇讲话。
他问:“今晚吃什么?”
“回大人,有白米粥、面条、馒头,菜是我们自己种的萝卜、辣椒、菘菜还有腌黄瓜。”
“没有肉?”
“有的大人。有羊肉和我们自己捞的鱼虾蟹。大人千万别小看我们这里的螃蟹,个头虽小实则内里大有乾坤,蟹黄粘稠流油,蟹膏饱满醇香,正是最肥的季节。”
程芙轻轻咽了下。
荀叙高兴地赏了驿卒媳妇一角碎银,“多来点螃蟹,可惜时间不够,否则挖蟹取肉和黄做成浇透更好吃。”
驿卒媳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什么贵人啊,打赏人用银子,顿时变得结结巴巴,“大人,若,若想吃,民妇可以给您剥,明早就能吃上。”
“那倒不必,对了,无需准备范吏目的晚膳,他过午不食。”说完,忽然回头看程芙,问,“你爱不爱吃螃蟹?”
程芙忙点头,“吃,吃的。”
“那再多些螃蟹。”荀叙对驿卒媳妇道,“我怀疑这位医女饭量不小。”
驿卒媳妇嘿嘿笑着应下。
饭点一到,沐浴更衣后的荀叙噔噔噔走下楼,扫了眼饭桌,门外随行护卫坐了两桌,屋里熊家姐妹一桌,程芙独坐角落,范吏目不在。
他径直走到程芙对面,坐下,道:“不介意吧?”
“大人说笑了,这要不是公差,我定会请您喝两杯。”
“哈哈,我不擅饮酒,不过你可以请我吃饭。”
“好。”
程芙询问他付大娘的情况,得知付大娘也没有怪过自己,不禁潸然泪下。
荀叙头疼,蹙眉道:“吃螃蟹时多愁善感是大忌,你没听说过?”
“没听过。”程芙忙擦了泪。
驿卒媳妇端上一大盘热腾腾的螃蟹,浓鲜扑鼻,而后上了主食和菘菜炖羊肉。
荀叙也不嫌烫,抓起一只吹着气掰开,抿一口,“欸,真的很好吃。”
程芙学他也抓了只,烫得花容失色,耳朵飞快涨得通红。
“你的手不行,怎能与我相比。”荀叙笑呵呵道。
程芙:“……”
两个人吃光了满满一大盘螃蟹,面前堆着高高的蟹壳,荀叙那一摞明显比程芙的高些许。
熊氏姐妹俩都没吃过他们。
熊秀:“……”
熊禾:“……”
荀叙边擦手边呢喃:“差点忘了你是女孩子,螃蟹性寒,吃这么多……不太好吧?”
程芙想了想,“偶尔一次不打紧。”
次日出发前,她亲眼看见荀叙吩咐驿卒把一木桶鲜活的螃蟹抬上自己的马车。
程芙:“……”
荀叙抬起眼帘发现她的目光,义正言辞道:“你不能再吃了,我给你们买了鱼。”
程芙:“我不跟您抢……”
荀叙:“……”
……
立冬一过,胡同口的大槐树秃得一片叶子也无了,光是穿一层夹棉略有些不够,柳余琴在夹棉的小袄里还套了层夹衫。
阿芙已经离开了三日,此去山高水长。
柳余琴吸吸鼻子,独自逛鹿儿街,看人来人往,店铺林立,不知哪一间会属于她和阿芙。
“柳姨。”
许久未闻的声音,这不是二十余日没露面的凌云。
她弯出一抹温和笑意:“凌大人,许久没见,怎又瘦了这么多?”
凌云含糊道:“着凉生了场病。”
“这个天最容易受凉了,还请大人多多添衣加餐,千万小心呐,莫要仗着年轻不爱惜自个。我给您把个脉。”柳余琴上前道。
凌云忙把手别在身后,哈哈干笑两声,“早好了,我每天都在贴膘,下回再见面,您肯定又会觉得我胖了。”
“那就好那就好。”柳余琴又问他吃的什么药。
既是长辈又是医女,实在很难不关心一个与自己颇有渊源的后生。
凌云随口说了几味药,无非是调养的,柳余琴听了觉得问题不大就没再继续追问。
“阿芙呢,怎不见她陪着你?”凌云顿一顿,自然而然问了句。
谁知竟问到了柳余琴伤心处,鼻腔一酸。
凌云:“……”
“去了皂河县。”柳余琴转眸,目视前方。
“你怎能让她去那种地方?”凌云眉目一凛,几乎怀疑自己听岔了,“何时走的?”
“初六。”
今天都初九了!凌云攥了攥手心。
以程芙和毅王的关系,她不愿去谁敢逼迫?
柳余琴:“她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阻拦她,弄不好可能就离心了。”
“那也不能,那也不能,她手无缚鸡之力……”凌云发现自己比柳余琴还急,不由得尴尬。
他倒也不是有多担心那个朝秦暮楚的狗女人,前脚哄了他初吻后脚就跟毅王好上了,只是,只是随口问一句,主要是怕程芙命不好,万一死在了皂河县,岂不显得当初把她带回京师的他像个笑话,白忙活一场,还被她的男人捅一刀。
从来没有人这样戏弄他。
柳余琴:“不叫她去,她定要遗憾一生,将来也不得欢颜,还不如去碰碰运气,再回来兴许便是女官大人,这么年轻的女官去哪里都是头一份。”
凌云怔怔转过身,默然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忽然站住了脚,回头眺向柳余琴。
柳余琴:“……”
他嘴唇动了动,几番欲言又止,终是什么也没有说。
阿芙从清安县逃到澹州,后被扣在燕阳一年,又从燕阳府逃到京师,而今从京师逃去了疫区。
她怎么一直在逃……——
作者有话说:二更我尽量码,如果太晚没发大家就别等了[求你了]
【请收藏闻心小说 努力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