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载着一个姑娘满心感激的饺子巳正二刻准时送去了一进院。
程芙提着两层黑漆食盒, 亲手交给喜乐,寒暄两句,心里念着其他事, 便匆匆辞别。
荀叙听见动静, 撂下竹筷追出来, 范吏目斜着眼瞅他。
到底是晚了一步, 一步跨出门槛,他只看见了阿芙的背影, 穿着一件宽松的中长款秋香绿细布夹棉袄,靛青色的缬染合围裙, 步履轻盈, 檀色的绦带在她裙间轻晃,让人觉得她裙摆拂过的风都是馨香的……
“下午有空吗?”荀叙手叉腰中气十足喊了声。
程芙回首一顾,对着他摆摆手, “我要给医婆授课。”
“什么课?”
“妇人婚后产后颐养。”
说话的功夫他迈着长腿,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她身边。
他说:“我也去听听。”
程芙:“恐不大合适。”
“为何?”
“你受得住,医婆可能受不住,你莫不是忘了自己是个男子?”
“原来你知道我是男的。”荀叙自言自语,转而笑道,“那好,你忙吧。”
她果然就走了。
荀叙悻悻然回了屋, 范吏目正在大口塞饺子, 余光瞥见他,冷哼一声。
荀叙没吭声,也坐回去继续吃饭。
显而易见,他的一些不太光彩的心思被老辣的同类察觉到,并且看得清清楚楚, 同类对他的行为很是不屑,但也无可奈何。
“她一个小寡妇,年纪又比你小,你仗着家世好相貌好把她哄了,无非就快活那几下,然后呢,准备怎么安置人家?万一她想不开找你家里闹,岂非自寻死路?”
范吏目用完饭,边走边道,仿佛是对空气讲话,也不在意荀叙怎么辩解的,头也不回负手踏出此间。
荀叙被他说得面红耳赤,气急败坏道:“你说话真难听,大可不必把人想得如此龌龊,我何时哄她了?谁……谁要快活了……”
范吏目嗤笑一声。
他早就看出来了,这个荀御医心眼特别多。
……
皂河县的医婆正三三两两做堆闲聊,听见动静,不约而同看向了程芙款款走来的方向。
尽管见过五六回,每回都包着面巾,可那露出的额头肌肤如雪如琼脂,眼仁儿黑白分明,长长的睫毛浓密昳丽,把眼睛的轮廓勾勒出清晰的线条,显得眼尾的弧度柔美至极。
她一定很美,面巾下是更美的容颜。
众人止不住眼前发亮,暗道观世音娘娘大抵也就长这样吧。
单凭这副长相,装起神仙,倒也无需程芙大动作,还真有不少人信,信她被药神黄帝托过梦才配出了回灵丹。
虽说大前天被郑银匠闹过事,可郑银匠的口碑实不怎样,郑媳妇生前三不五时挨他虐待,到底是病死打死还是吃了回灵丹死了,众说纷纭。
胆子小又没什么主意的县民难免心生防备,甚至重新回购菩萨丸,不过医婆倒是挺信任程芙,无他,懂行一瞧就知有没有,从方剂到医术都是真的,还时不时抽空免费授课,讲了许多新鲜的闻所未闻的女科精妙,使得医婆大开眼界。
大家耳熟能详的方剂,程医女稍稍改一改配比,效果立即倍增。谁有疑难病案请教,她当场点出症因和方剂。
女神医!!
故此程芙一到,众医婆顷刻鸦雀无声,全都规规矩矩坐在小杌子上,齐刷刷望着她,眼神从惊艳到敬畏。
程芙一向沉得住气,牢记荀叙的告诫保持神秘,难免就要端着些,这份端着使得她能少花些力气取信于人,把仁心医术施于民众,两相受益。
一场课足足讲了三炷香。
散学时,有人上前对着程芙行了一礼,小心翼翼问:“敢问女夫子,何时再给我们授课?”
“初雪刚过,天气转凉。”程芙说,“等预防伤寒的麻黄汤都发到了县民手里,再授课也不迟。”
众人一听,七嘴八舌讨论起,建议程芙今日就开始分拣麻黄汤的药材。
程芙望了望天色,道:“那便劳烦诸位了。”
众人为了尽早开课,忙道着“不劳烦不劳烦”,略一商议,撸起袖子抬筐的抬筐,铺席子的铺席子,热火朝天的,照这个势头,后日一早便可以在县衙门口搭棚施药。
程医女说了,只消平安度过年关,这场瘟疫则算是平息九成。
眼下最怕的是瘟疫未尽伤寒乘虚而入,因此须给县民分发一批麻黄汤强身固体。
……
授课是个体力活,程芙又渴又累,离开充作学堂的退步,打着哈欠拐上抄手游廊,不巧遇上了荀叙。
她忙扯下面巾,笑着打招呼:“荀大哥。”
荀叙递给她一只金黄色的北泊大鸭梨,果香浓郁。
“又是董知县孝敬你的?”她举着鸭梨笑,纤细粉嫩的十指看着修长,竟握不住整只梨子。
女孩子的手真小。
荀叙目光从她手上收回,昂着下巴道:“是呀,奸商搜刮民脂民膏孝敬他,我不得多搜刮搜刮他。”
“下次搜刮把我也带上。”
“你想要什么?”
“年份好一些的人参。”
“这是赈灾汤药需要的,不是你要的,你要什么?”
“那多要几颗梨子。”
荀叙扑哧一笑,“我那里还有,等我回去就让喜乐搬给你。”
“不要,你和范吏目吃。”
“他年纪大,嫌鸭梨凉。”
“你留着自己吃,不要什么都给我,仔细瓜田李下。”
“你也被范吏目诘责了?”
“他是为了咱俩好。”
荀叙不再说什么,平复了须臾,才轻轻冷嗤一声:“多管闲事。”
程芙用手绢稍稍擦了擦鸭梨,低头用力一咬,汁水四溢,皮薄如蝉翼,果肉酥松无渣,一口唤醒了她的记忆,美味完全不亚于在燕阳吃过的雪梨。
泛滥的果汁不啻掬了一大捧甘泉入口,解燥解渴,清甜入喉,她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唇珠还挂着两颗晶莹的水珠。
荀叙盯着她嚅动的饱满的樱唇,想着那晶莹欲滴的水珠,水珠……樱唇……柔软,他的喉结不由自主缓缓地滚动,脑子里立时响起了范吏目的诘责和冷冰冰的眼神,发热的脑子顿时清醒了不少。
他不动声色往后退了退。
程芙捧着鸭梨对他道,“多谢了,真的很好吃。”见他给自己闪开了道,顿时觉得舒心不少,“你来这边找范吏目的吗?他在东次间看书。”
“我来找你的。”
“我?”
“我想了下,要不明晚你别去了,山里冷。”
“我不去,万一漏了什么药材方剂的,让坏人逍遥法外如何是好?”
“其实我也懂一些。”
“不过是民间奸商和帮闲组建的巢穴,难道你还怕有长矛利戟弓弩伤人?”程芙道,“再卖两年菩萨丸,他们也赚不回这些兵器的钱。”
荀叙被她逗笑了,“一群乌合之众,便是看守也只有几根齐眉短棍,平安一个人就能解决,我只是觉得山中幽冷,女孩子家家的去贼窝里晦气。”
“我们去了,晦气的便是他们。”
“好,我们一起。”
两人相视而笑。
荀叙把程芙送回三进院门口,叮嘱她,“明晚丑时我来接你,白天记得多睡会。”
“嗯。”
展眼翻过去一天,入夜万籁俱静,程芙一身厚夹棉的短褐,窄袖长裤,上衣不过膝盖,在腰上扎一条结实的汗巾,尤为利落,上蹿下跳无拘无束。
荀叙满意地点点头,提醒她:“把头发包好,莫要树枝刮了。”
“嗯。”
当皂河县沉入了梦乡,四个精神的人乘着一辆小巧的骡车,悄然穿过寂静的荒郊小道,直奔凉鹊山。
车厢小的好处显而易见,轻便且利于掩饰踪迹,缺点是稍稍挤了点,但是平安和喜乐坐在车外,车厢里的程芙和荀叙都挺瘦的,尤其程芙,骨骼纤秀,于是对坐时倒也不觉得逼仄。
程芙拨了拨羊角灯里的烛芯,干坐着怪尴尬的,便主动问了好奇已久的事,“焦员外家大业大,就为了压榨灾民手里那点赈灾银子卖菩萨丸,多少有点儿雁过拔毛,灾民手里能有几个钱……”
“当然不是为了灾民手里的几个钱,那只是顺带的。”
程芙更好奇了,张大眼睛望着他,灯火微微晃,幽暗的车厢里,他似乎只能看见她灼灼的美眸。
荀叙给自己倒了杯茶,灌了两口,道:“你可知皂河县什么最出名?”
“糯米和蜜橘。”
荀叙点点头,“这两样东西在京师极受欢迎,可是皂河县的田地有限,农人不可能全拿来种糯米和蜜橘,种植的人家将来售卖的价格定然也不便宜,因为农人要靠它们换取一家未来一年的嚼用。”
程芙说是。
“焦员外赚不到理想的利润,就把主意打到了田产上,通过菩萨丸逼迫农人售卖田产,一步步兼并土地,待灾情过去全部种满糯米和蜜橘,将来高价卖往京师,不知要赚得多少座银山。”
程芙掰着手指算了算,不寒而栗,怒道:“他这样捣腾,岂不是要饿死所有失田的农人?”
“农人若想不被饿死,只能租种焦员外的地,变成焦家的奴仆。”荀叙比着手道,“原本是自由身的农人和有主的田地,最后都成了焦员外的,这才是菩萨丸的真正目的。”
简短几句话,奸商的冷酷贪婪,人性的险恶,淋漓尽致,程芙感觉脊梁骨都在冒凉气,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弱肉强食,去哪儿都一样。”他柔声道,“只不过人比牲畜懂规矩,不守规矩的人早晚被守规矩惩治,咱俩现在就去惩治坏人!”
程芙恨不能放一把火烧了贼窝。
行了半个时辰,周围草色渐深,车厢不时被路过的枝桠敲打,劈啪作响,程芙扭头看,荀叙忙捧了她的脸,“小心。”
“我不傻,我不会把脑袋伸出窗外的。”程芙难以置信自己在荀叙心中竟愚蠢至此。
荀叙讪讪松开了手,掌心一片柔软的滑腻,久久不散。
“其实没必要太拼。”他说,“此番回京,你的功劳我和范吏目皆看在眼里,朝廷少说也能给你晋升个吏目。”
程芙的眼睛登时比天上的星星还亮闪闪,“我,我要变成了吏目,岂不跟范吏目一样?我这点资历,真是没想到。”
荀叙哈哈大笑,“大昭的官职分职事官和散官,有具体差事的叫职事,比如吏目、院使等等,职事官职平平的,散官职或许高到令你惊讶哦,你比范吏目,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如此复杂的轨制,岂是初入官场的程芙上来就懂的,她檀口微启,动了动嘴唇。
“范吏目的散官品秩已达正三品,享有正三品待遇,不过无正三品实权。”
“那你呢?”她下意识问了句。
“我啊,我也正三品。”荀叙淡淡道,“蒙受皇恩荫封而来,没甚了不起的,你若是我家的人也能有。”
程芙艳羡不已,咂咂嘴道:“我娘命苦,哪有机会托生到你这样的人家。”
“令慈没机会,你若有机会呢?”
“我才不要!”程芙正色道,“我只要我阿娘,在我眼里,全天下的娘都比不过她。”
“我娘也不行吗?她可是正二品诰命夫人……”
一根筋的姑娘坚定地摇了摇头,一字一顿道:“我不要!”
荀叙目不转睛凝看她半晌,忽然笑了,“我知道你为何要逃婚?”
“人家说东你说西,干嘛扯我逃不逃婚的……”
“毅王想娶你,最简单的法子便是为你换一个户籍,恰恰拂了你的逆鳞,对不对?”
“不换户籍我也不愿嫁给他。”
“我不信。”
“我管你信不信。”
“生气了?哇,真的生气了。”荀叙忙挪到她身边并肩坐下,举手保证,“我错了,方才是我逾矩,现在我给您保证再也不提您的私事,下次绝对不会了!”
说完,轻轻撞了撞她肩膀。
程芙心里生气,却不想在朋友面前表现的极其小气,只得扯了扯嘴角,勉强笑笑,“下不为例。”
骡车一停,她斗志昂扬,率先跳下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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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凉鹊山的野物多为野兔野雉, 体型小又难以捕获,便是捉到了收益也不大,很少有猎户愿意来此碰运气, 只有樵夫十天半个月光顾一趟, 沿着外围砍伐树木, 因而此处绝对算得上皂河县偏僻之地。
四更天的山道两侧影影绰绰, 杂树丛生,乱蓬蓬的荆棘丛不时有受惊的小兽飞出, 夺路而逃。
程芙鲜少接触夜晚的荒郊,环顾四周阴森可怖, 树杈挡住了月色星光, 一只夜鸟划过她的头顶,吓得她脚下一个趔趄,来时像鼓足了风的帆, 此时像漏了风的孔明灯。
平安和喜乐健步如飞,走路无声无息,很快就将荀叙和程芙拉开一大段距离,程芙不由发慌,拔腿快追。
荀叙攥住她腕子,“别急,他俩过去把人清理清理, 省得你害怕。”
程芙:“我不是害怕帮闲……”
“那你怕什么?”
“你不觉得……”她毛骨悚然, 声音越说越低,“刚才咱们路过的两个鼓包很像那个……”
“不是像,那就是坟墓,前面还有两个……”
程芙一把捂住他的嘴,“嘘嘘嘘, 能不能不要把不吉利的字眼说出来!”
荀叙拿开她的手笑得前仰后合,“原来你怕鬼,哈哈哈哈……”
程芙腿肚子打哆嗦,拿他无可奈何。
他却不管人死活继续笑,离得太近了,她都能感觉到他呼吸的热气,发觉手也被他攥着,便没好气地甩开。
荀叙忙敛起笑意,温声道:“我错了还不行,走这边,这边,好啦。”
她便转回身,默默跟他走。
荀叙不敢再招惹她。
再行数百步,人声犬吠,嘈嘈杂杂,此起彼伏,隐约可辨拳头砸到肉,门板窗户木头碎裂之响。
只见正前方矗立着一方大院,院门漆黑古朴,此时半敞,火光和杂声都从这里传出来。
两盏茶后黑作坊重归宁静,只偶尔传来几声夜鸟鸣叫。
守门的两名中年汉子被反绑于一株合抱粗的大槐树,借着微弱的火光,隐约可见二人垂着头,动也不动,深色的液体顺着额头往下落,滴滴答答。
程芙瞄了一眼,没敢细看。
前院正房则横七竖八躺着五名壮汉,同样失去了意识,身上捆得结结实实,好似乡下待宰的年猪。
程芙慌忙紧跟荀叙,片刻之后只见平安喜乐归来,二人朝荀叙拱手,回禀:“后院作坊仅有两名守夜的工匠,已经打晕了捆结实,一共九人。”
与郑银匠透露的人数正好对上。
半死不活的郑银匠连祖宗十八代的事都交代得干干净净,关于菩萨丸作坊,是半个字也未敢隐瞒。
程芙由衷赞道:“好利落的身手。”
平安和喜乐谦虚地笑笑,“雕虫小技不足挂齿,让程医女见笑了。”
荀叙安排平安留下望风,遂带着程芙和喜乐前去后院翻找罪证。
未料一踏进漆黑的加工坊,程芙就差点绊倒,三人点燃火把,又把随身携带的羊角灯点亮,照了照,赫然发现罪证几乎贴着眼皮。
一堆堆朱砂汞矿石,坦坦荡荡呈现众人视线中,隔壁屋子更有提炼好的,盛放在大木箱子,更有乱七八糟的药草,有的堆放草席有的干脆扔地上,附近还有可疑的尿迹,散发着阵阵腥臊气。
程芙系上面巾,荀叙动作比她更快。
嚣张了十几年的地头蛇,在荒郊野外生产菩萨丸,黑白两道全打过招呼,连官府都没敢奈何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有人深更半夜摸过来太岁头上动土,更想不到镖师出身的五名壮汉被人揍得人事不省。
四个年轻人如入无人之境,把黑作坊翻个底朝天。
账册、药材名录、方剂名录整整齐齐三大本。
搜到这些说难也不难,可说不难吧普通人还真不好弄,全靠平安和喜乐撬开的机关锁。
程芙恨声道:“不仅有朱砂汞,还有七种寒性劣质药材,简直不把女子当人,照这么吃法皂河县怕是要灭县了。”
她问:“这九个人该如何处理?”
“院子里有辆马车,正好全都拖回临时官邸。”
“你要亲自严刑拷打?”
“当然。”
“万一董知县过问……咱们怎么应对?”
“我连他一起打。”荀叙扬扬眉毛道,“你回去把药材毒性整理成册,好将菩萨丸的真相公之于众,得罪人的活儿我包了。”
程芙忽然后悔方才一直冷脸对他,要不是他,自己一介草民,哪里斗得过这些枝叶相连的庞然大物。
喜乐见状,忙去搜隔壁。
荀叙立刻拧了眉,眼角一耷拉,垂眸摸摸自己手背,委屈道:“进门前我担心你摔跤,好心牵你,你倒好,不由分说打我手背,可疼了。”
“打人是我不对,我跟你道歉。”程芙垂眸道,“实在不行,你打我还回来,我保证不生气。但是以后不可以那样了。”
话锋一转,她仰脸望向他,无比正色道:“我不许你那样碰我。”
陡然十指交叉相扣,紧紧握住了她。
从脸颊到手腕又到手指,一路走来,便是根木头也不可能对他一步步狡猾地试探无知无觉。
他玩的全都是崔令瞻玩剩下的。
他没拿她当朋友,他想拿她当女人。
她很喜欢他的性格,也钦羡他的能力,但绝无男女方面的涟漪,更清楚彼此的身份隔着天堑。
这样试探她,无非就是觉得她早已失贞,极好得手,玩腻之后随便给点钱打发了。
崔令瞻一开始也是这么待她的。
他们都一样。
她只是厚道,不代表不知男人有多坏。
荀叙怔怔瞅着她,耳朵尖涨得通红,好一会才别开脸,冷冷回:“好。”
两人不欢而散,继续四处搜查,看看有无遗漏。
好长时间,屋子里安静得针落可闻。
荀叙不住地懊悔,几度回首,小心翼翼觑着阿芙的背影。
“荀叙!”
程芙惊呼。
他眼神一凛,箭步跨了过去,满目震惊。
只见那片充满尿骚味的木头板子是活动的,被阿芙掀开半边,露出一张淤青的脸,嘴里塞满了抹布,还活着,顶着满脑袋污血,蛄蛹来蛄蛹去。
荀叙摘下那人嘴里的抹布。
那人立刻发出一嗓子嘶哑的哀嚎,“天杀的焦布仁,我便是死也要拉你一起下地狱。”
只见他目眦欲裂,紧紧瞪着程芙和荀叙,哇哇大叫,接近癫狂。
当荀叙和程芙将他所说的话拼凑完整时,脸色比他还难看。
“没有瘟疫,没有瘟疫!是焦布仁干的,他请苗疆巫医撒的蛊毒,死多少人全都是他说了算!!他,他还要我死,他把我媳妇糟-蹋了,我要他死无全尸——”
随着他的破音,荀叙眸光一紧,神情变得无比复杂。
程芙傻了眼,下意识往后退了步,却见荀叙猛然朝她扑了过来。
“荀叙——”
他抱着她就地一滚,她什么都看不清,后脑勺随着他手掌一起砸在地上。
一道雪亮的锋利的冷茫从她眼角一闪而过。
轰隆,两道木门被人大力踹开,门外传来平安的声音:“公子,快跑。”
跑是显然来不及了。
踹门的黑衣蒙面人,裹挟着阴冷而入,举起一个物什。
程芙眼睁睁看着那物什一步步靠近自己和荀叙。
荀叙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那人将奇怪的物什顶在了荀叙脑门。
“三公子,这里不是京师。”蒙面人笑道,“玩过火铳吗?要不要我用这个女人的脑袋给你示范一下?”
火铳?
“……”程芙一动不动。
荀叙:“你要是让她的脑袋开花,我就把你的脑袋当烟花放了。”
第63章
蒙面人冷笑:“你自身都难保, 还敢呈口舌之快,老子先让你脑袋开花。”
程芙不认识火铳,但不是傻子, 此刻哪里还看不出是个要命的玩意, 忙打圆场:“这位大哥, 凡事好商量……”
年轻蒙面人一听, 对她呵呵笑起来,“你有何事要与我商量?”
目光下流, 语气也下流,程芙懵了。
“你, 过来。”年轻蒙面人另一只手指向程芙, 火铳却没从荀叙脸上移开。
过去干嘛?程芙摇了摇头。
荀叙将程芙护在了怀中,冷肃道:“她说的对,凡事都可以商量, 但你要是动她,今天你就必须死。”
年轻蒙面人撬开机括,用力抵住荀叙眉心,“找死!”
“住手。”
一道粗声断喝,喝停了年轻蒙面人。
只见一名年纪稍长的大步迈入,他右手提着把明晃晃的长刀,同样蒙面, 显然是手持火铳的年轻人同伙, 身后另跟着两名喽啰。
四名匪徒虎视眈眈。
程芙心凉了大半截。
年长者:“这种地方用火铳,你不要命了?”
他劈手夺走同伙的火铳,关掉机括,再扔回同伙手里。
荀叙面不改色,唇抿得紧紧的, 沉沉观察四名不速之徒,心知今日凶多吉少,皂河县瘟疫竟是人为,火铳流落民间,不管哪一样都是诛九族的重罪,那么他和阿芙不管是何身份都逃不过一个灭口。
然而越是死局他越冷静,不动声色扶起阿芙,她早吓麻了,一直在发抖。
千钧一发之际,那名被捆绑的疯男人忽然乱叫,边诅咒边蛄蛹向年长的蒙面人,“全都是焦布仁干的,他该死,是他造成的瘟疫,害苦了……”
后面的话被血水堵在喉咙,嗬嗬数声,脖子一垂,人间又多了一缕冤魂。
年长者拔出捅穿疯男子胸口的长刀,血瀑直喷,血雨瞬间四溅。
程芙因背靠荀叙怀中躲过一劫,她的注意力有一半分到了隔壁——喜乐就在那间屋,一直没有动静,对面四名贼人似乎并不知那里还有人。
荀叙看懂了她的想法,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程芙心跳实实如战鼓。
可是喜乐的拳脚还不如平安,连平安都拦不住的贼人,喜乐就能吗?与其出来送死还不如躲好,总得留个活口,将来让世人知晓焦布仁的罪行,也知晓她因何而死……
越想越难过。
人为瘟疫,她还是头一回听说,却很快意识到了性质的严重性。
死到临头,程芙发现自己还不太想死,不,是特别不想死,她欲哭无泪。
年长蒙面人指挥属下:“把他们押到山顶挖坑埋掉。”
又特特提醒了句:“埋之前取下他们身上所有与身份相关的。”
“我若出事,皂河县不日便要变了天。”荀叙尽可能拖时间,“谁也别想好过。”
不提还好,他一提,年长蒙面人登时火冒三丈,咬牙道:“若非你多管闲事,步步紧逼,大家何至于到今天这个局面?你死了,不知要搭进多少人命陪葬;但你不死,搭进去的更多。”
总之一个活口不能留。
“我也是太医署的人,拢共就三名朝廷特使,一下子失踪两名,放到哪朝哪代都是震惊朝野的大案。”程芙尽量和缓地述说,不让自己露怯,“各位好汉,倒不如先把我们关押起来,也好过赶尽杀绝……”
年长者嗤笑一声,“诛九族的事,只有死人才会保守秘密。”
对方有火铳,荀叙并不敢轻举妄动,尤其带着程芙,以她的反应力便是普通刀剑都躲不过的,他用力攥紧她的手。
而那名从方才就注意着程芙的年轻蒙面人忽然道:“这娘们实在是太漂亮,直接埋了委实暴殄天物,叔父,且让我受用一回吧?”
正中另外两名匪徒的心事,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十分馋女人,突然一下子对上顶级的,很难不心猿意马,他们也想尝尝滋味。
“混账,都什么时候还想女人!”
“叔父,我们兄弟几个提着脑袋讨生活,长这么大还没享过福,你看她,活生生一个人间绝色,若非事关重大,我哪里舍得动一下,如今你就允我们尝一尝,也算不白活。”
年轻人浮躁,见到女人就走不动道,更何况今天的确是个极品。年长者扫了一眼另外两个的眼神,也是冒着绿光,直勾勾的。
程芙呆了呆,下一刻就反应过来这群人想干什么,唰的一下面无人色。身后,荀叙低低对她说了句:“别怕,待会别反抗。”
她抬眼难以置信看向荀叙。
年长者沉着脸道:“速度快点,我只给你们半个时辰。”
三人的惊喜几乎要从面罩下射出来,扑过去,两人狠狠按住荀叙,另一人按倒程芙就开始解自己的裤腰带。
荀叙牙齿都在打颤,眼底猩红,寒着声道:“便是牲口行事也喜挑个清净的地方,你有多急,竟能当众苟-且?”
匪徒愣了下。
隔壁就有间屋子,而这里,一具尸体,四个活的大男人,他再瞅瞅下边惊魂未定的美人,她马上就要死了,死前还要受他折磨,那他便行行好,让她少受些屈辱吧。
程芙涕泪横流,“荀叙,荀叙,救救我……”
她绝望的视线与荀叙的交织,他的眼神黝黑,平静,眼圈绯红,突然地,她想起了他的话,他叫她不要怕,也不要反抗……
程芙哽咽了声,松开抓匪徒的手,任由对方将她抱进了隔壁。
年长蒙面人气得背过身,似乎仍觉晦气,干脆走出房间,立于院中焦躁等待。
余下的两名匪徒,一个刀架在荀叙脖颈上,另一个弓着腰扯作坊团成堆的粗麻绳,待会把所有人绑成团,埋做一起,省事。
绳子扯出,他迅速给同伙使眼色,却听轰然一声巨响,直冲云霄,惊飞无数夜鸟。
巨响是从隔壁发出的。
火铳的声音。
可是匪徒离开时将火铳交给了同伙,为了投入身心享受美人。
所以,这又是哪来的火铳?
未料一个分神就让荀叙抓到了机会,几乎是同时匪徒握刀的手腕传来剧痛,被铁钳般的五指收拢,卸力夺刀,反手一带,就将他的脖子割成两截。
血雨喷溅。
一切不过弹指间,待年长蒙面人和另一个蒙面人反应过来,同伙的尸体已重重砸向地面。
匪徒撬开机括,将火铳对准荀叙。
雷鸣般的轰响再次炸开,震的屋顶摇晃,尘土飞扬。
响声过后,举着火铳的匪徒半边脑袋不翼而飞,试图逃跑的中年蒙面人躺在了血泊中,他的两条腿已经断了。
喜乐举着火铳从阴影中走出。
能在公子身边的人怎会没有特殊之处呢?
他的拳脚功夫确实平平无奇,却是箭无虚发的优秀射手,走到哪里都是火铳和精巧的小机弩不离身,任尔速度再快甲胄再厚也吃不住他一发冰火利器。
“阿芙——”
荀叙箭步冲进隔壁,掀起趴在程芙身上的尸体,因是近距离射击,尸体的脑袋都没了,可以想见程芙此时的状况。
他抱起浑身是血的程芙,用袖子飞快地擦着她小脸,“阿芙,阿芙,没事了,不要怕,都是我不好……”
程芙看见荀叙,似乎才回过魂,“哇”的一声干呕出来,泪如泉涌。
方才匪徒把她扔进了稻草堆,就急不可耐解衣裳,喜乐从成堆的箱子后转出,拿着一个与匪徒携带的相似的物什,举起,朝着她的方向,扣动机括,她感觉世界轰鸣,耳朵也随之失聪,一片寂静,许久许久之后,才渐渐听得微弱的汩汩水流声,是匪徒的血。
没了脑袋的匪徒,躯干僵硬,而后直挺挺砸向了她……
“我的耳朵。”程芙怔怔道。
“像蒙了一层棉花对不对?”他把脸紧紧贴着她的。
“蒙了很厚的一层棉花。”
“是暂时的,不会有事。”他的眼眶蓄满了泪,“我帮你擦擦脸,然后我们回去。”
喜乐正在院子里为平安包扎伤口,荀叙自己找到了厨房,拎来一桶水,用自己的帕子一遍遍擦拭程芙的脸颊和头发,将那些肮脏的血肉全部清理掉。
回去之后,天光大亮,程芙蔫蔫的,失魂落魄。
荀叙沐浴更衣,将自己清理干净,前去探望程芙。
那时熊氏姐妹也已帮她沐浴完毕,换上干净的衣裙,因怕她着凉,还提前在屋里烧了盆红箩炭。
荀叙更怕她发高热,便寸步不离守着她,为她施了定魂针,熊秀端来熬好的安神汤,服侍程芙饮下。
“我没事。”程芙打起精神,“你也受了不小的惊吓,早些回去歇息吧。”
他受的罪不比任何人少,却不停地道歉,呵护了她一路……
她说:“我看看你的脉象。”
荀叙:“嗯。”
她的指腹落下,他的脉象便已紊乱。
程芙抬眸看他,他的视线微微闪躲。
他们回来的路上颇遇到了几个县民,而他们又个个形容狼狈,且还拖回十个五花大绑的壮汉,很难不引人侧目。
消息像是墨汁滴入了清水,四散而开。
人是初四上午回来的,初四晚一群官兵便围住了临时官邸,董知县当然没这么大能耐,也没这么大的胆子。
来人是定州泓塘卫指挥佥事,自称姓高。
高佥事不由分说将程芙和荀叙以及他们绑来的十名大汉锁走。
有人小声提醒他荀叙的身份,“那是荀尚书家的三公子,荀正清的嫡孙,还是别惹为妙。”
高佥事面色黑里透着青,厚实的嘴唇绷成了一条线,撂下“带走”二字,奔至坐骑前,跃上马鞍,如飞而去。
临时官邸乱成了一锅粥。
众人奔走相告,求爷爷告奶奶。
殊不知抓走荀叙等人的高佥事日子更不好过,把人关进单独的牢房,他就去指挥使那里复命。
指挥使的书房,燃了一夜的蜡烛。
比之高佥事,指挥使的压力只多不少,可上面的人拿捏着他死穴,个中庞大复杂的利益关系已经不是他能选择的了。
高佥事说:“卑职已然查明,那个小丫头背景简单,是今年新上任的医女,无父无母,丢进水里淹死一了百了。可是荀叙一直闹,扬言见不到程芙便绝食。他拿准了咱们一时半会动不了他。”
指挥使铁钵大的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高佥事盯紧他的表情,盼着他给句准话。
而他,始终都没有开口。
……
程芙被人丢进了重刑犯大狱,狱卒看见她皆是一愣,不过没有人敢打死人的主意,这不是一般的死人,谁沾谁倒霉。
大家尽量避着她,不跟她讲话,也不许她开口,初五一整天仅丢给她两只发硬的馒头和一碗稀粥,晚上则是一碗水。
她饿得头晕眼花,抱膝缩在草堆。
阴森森的晦暗的牢狱,臭气熏天,老鼠横行,干草下还掩盖着一滩血迹,不知是哪个倒霉鬼的。
唯一的光源便是一丈高的墙上巴掌大的小窗,日升日落,全在于此,程芙盯着小窗子估算自己在牢房待了多久。
初六,窗子透进微弱的晨光。
指挥使的府邸迎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
高佥事偷偷瞄了眼,见是个年轻人,二十上下,劲瘦高大,一身云锦曳撒,阔步如飞,戴着顶乌纱大帽,遮住了半张脸,皮肤白的就像雪,身边的护卫各个虎目鹰视,使人望之生畏。
指挥使见到来人,神情剧变,忙将人引进屋内。
崔令瞻撩衣落座上首,抬眸直视指挥使,“我的姑娘年纪小,偶有行差踏错也是人之常情,可她是一个姑娘,还能捅了天不成,如何就下了重狱?”
指挥使想死的心都有,上面只说了荀叙的情况,没人说还和毅王有关啊。
他扑通单膝跪地,汗如雨下——
作者有话说:推一推预收《当虚荣的侯夫人重生》,求点收藏家人们,目前没有一本预收超过三百[化了]
写点男配上位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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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和男配感情线在女主和男主和离后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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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主角配角各有各的缺点】【均非真善美】,建议雷点密集/要求完美的宝宝谨慎入坑,放飞写作自娱自乐,弃文不必告知,温言善语,你一定发大财!!
2.除了男配是C+男主和女主成亲时是C,不作其他任何保证,架空历史,谢绝考据。
第64章
喀嚓, 链条锁声打开,程芙忙望过去,不是狱卒, 竟是两名面生的狱婆。
原来泓塘卫的大牢有狱婆。
她们穿过两道铁栅栏, 来到程芙的牢门前, 利落地打开了最后一道锁, 不是给她吃的更不是给她喝的,而是请她出来。
狱婆:“请吧, 程医女。”
程芙:“请问荀御医现在何处?”
狱婆:“不清楚。”
“你们要带我去哪儿?”她又问。
“牢头说你舅舅给指挥使递了话,赎你出去。”
程芙:“……”
蓬头垢面的她, 像个疯婆子, 被“舅舅”崔令瞻从泓塘卫的重刑犯大狱领了回去。
见到她,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上下打量一圈, 抬手摘了她发髻的一根稻草,说:“上车。”
“……”程芙不走,仰脸望着他,“还有荀御医,他也被抓了。”
崔令瞻冷笑,“他被抓与我何干?”
“他和我一样重要,皂河县……”
“闭嘴, 上车。”他面色一沉, 冷声打断了她。
程芙窒了窒,这里是泓塘卫大狱的前院,两名狱婆就站在她身后,周围全是重兵,没有人知晓谁是人谁又是魑魅魍魉。
她闭紧了嘴, 没再说话,踩着长凳钻进了车厢。
崔令瞻紧随其后。
当随从关上车厢的两扇门,她看见崔令瞻下意识地屈指掩住鼻端,皱了皱眉头,显然被她熏到了。
他屏息推开窗子。
微凉的风涌入。
程芙:“……”
干净到纤尘不染的车厢,散发着黄花梨木质暖香的车厢,燃着如花似蜜的沉香的车厢,混入了一股逐渐清晰的馊味。
经过大狱熏染一天两夜的美人,再美也是臭的。
程芙无所谓,所有注意力放在方几上的一只汝窑冰裂纹茶壶上,颜色如水洗过的天空。
她抄着手,端坐宝相花纹的蜀锦褥子,想着等会儿昂贵的褥子便废了,他定是快恶心死了吧,真好呀,早知如此,当初在燕阳就该天天不洗澡。
崔令瞻偏头,贴近了窗口,脸色说不上难看,可也算不得好。
车子悠悠驶离了最后一重院落的黑色大门,程芙终于能一鼓作气说话了。
“王爷,皂河县根本没有瘟疫,都是焦员外背后搞的鬼,他依仗京师的干爹皇商,大肆敛财,草菅人命,他们全都有问题,抓我和荀御医的泓塘卫也有问题!”
“你和荀叙查出的?”他终于肯正眼看她。
程芙用力点头,“您可千万不能让荀叙出事,此番回京,我们要告御状。”
崔令瞻不置可否,自不会直接告诉她那人几乎与她同时离开了牢狱。
他没有告知她的义务。
“您……说话呀!”
崔令瞻撩眼看她,“说什么?”
“再给泓塘卫递句话,把荀御医捞出来。”
“你是我什么人啊?”崔令瞻问她,“叫我捞人我就得听?”
程芙:“……?”
“他身陷囹圄不就是为了你崔氏的江山?”她一霎被他的态度激怒了,“而你只顾拈酸吃醋,到底还有没有良心?”
崔令瞻愣住,长这么大他只被皇祖父指着鼻子骂过,何曾遭女人如此羞辱,一张白皙的脸庞唰地铁青,低声呵斥程芙:“放肆!谁拈酸吃醋了,你这个臭女人。”
“我臭,是,我在大狱熏了一天两夜当然没你香。”程芙对这个人失望透顶,紧接着发现了更可气的事,“这不是回临时官邸的路!我要下车,您不救,我自会与范吏目想办法!”
臭也有臭的好处,崔令瞻被她气得咬牙切齿,愣是未敢碰她一下,始终避在对面的角落里。
程芙起身欲喊停车,殊不知狗急也会跳墙,腕子当即被崔令瞻攥住了,他将她扯回自己身边,“好大的气性,竟敢对本王大呼小叫!”
“放开,我真的没时间陪您闹了。”
“刚才怎不要我放开?一出大狱连骨头都硬了几分,真有骨气你就回去蹲你的监牢!”
程芙听闻此言,一颗心如坠冰水中,连眼睛也起了雾,快要看不清眼面前这个歹毒的人。
“您不觉得自己越来越过分?我蒙冤入狱,好不容易走出来为何要回去?便是您救我出来又怎样?那您早点说啊,说等下就要账,我也不稀罕上您的马车!”
“不许哭。”他的气焰顿时就没了,也忘了她臭臭的,伸手将她抱进怀里,蹭蹭她额头,“荀叙哪里就需要你操心,说是坐牢,住的是单间,两个人伺候他,今儿一早便被放出去,你还担心他,你怎么不担心自己?”
得知荀叙无碍,程芙紧绷欲断的心弦方才松下,理智回笼,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浑身虚脱,两耳轰鸣,大抵是要被崔令瞻气晕了。
为何不早说?
为何非要与她吵架?
她推开他,扶着车围子挪开,眼前一阵阵发黑。
崔令瞻瞪着她摇摇欲坠的背影,嚅了嚅唇,再次将她搂入怀中,不肯松手。
他闷声道:“不要生气了,我不跟你吵便是。”说话的同时手指轻柔地揩拭她脏脏的脸颊,声音也轻柔,“听话,嘴角都起皮了。”
程芙方才想起自己有多久水米未进,别开脸以袖擦擦眼角。
很饿也很渴。
崔令瞻腾出一只手倒茶,端到她嘴边,“喝水……”
她不要他喂,自己捧着杯子咕咚咕咚往下咽,喝得很急,他怕她呛到,一时也不敢打扰。
臭臭的美人,闻着闻着倒也习惯了,何况她又不是真的臭,离得近他就闻到了她衣领子散出的柔软体香,崔令瞻亲亲她耳朵。
程芙耸肩躲避,崔令瞻也不纠缠,伸手打开攒盒,取了一块新鲜的八珍糕,“先吃块垫垫,把性子收一收,以后不许对我大呼大叫,你说的事我自会与荀叙确认。”
得了他句准话,程芙才接过点心,红着眼眶默默咬一口,委实饿坏了,嚼两下便吞入腹中。
马车一停,她就从他腿上跳下,唯恐被安放条凳的下人发觉崔令瞻和自己亲昵的相处方式。
见她如此自欺欺人,崔令瞻嗤笑一声,待下了车,吩咐亲卫:“传荀御医和范吏目未正来见本王。”
顿一顿改成,“你亲自接他们过来。”
亲卫抱拳应诺。
程芙当时离得并不远,听清他的话,忿郁瞬间消减大半,忙走到他面前道:“还有十个犯人也一并带来吧,九个完整的,一个断了腿。”
崔令瞻揽过她柔软的小腰肢,捏一捏,说:“好。”
她推他,推不动,只得跟着他的步子进了一座陌生宅邸。
上房早有仆婢侍立,一见崔令瞻走进来,纷纷屈膝问安。
待崔令瞻和程芙坐定,立即有婢女端水上前服侍净手净面。
皂河县的婢女到底是不了解毅王习性,竟习以为常捧起他的手,要帮他清洗,果然被他不悦地拂开,能自理的事情,毅王并不喜欢假手他人。
婢女红着脸,双手敬上洁白的棉帕子。
崔令瞻擦着手,冷不丁抬眸,当场攫取程芙窥探的视线,程芙吓一跳,扭过头,不再看他,未料洗过自己双手的铜盆竟飘着一层浮灰,荡荡悠悠。
她的脸颊一阵阵发热。
幸而服侍她的婢女面不改色,始终微垂着脸,还贴心地又打了一盆清水回来,帮她重新擦洗。
此前离开的仆妇端来了燕窝粥,温度正正好好,是上等的绿油油的碧粳米,还加了鲜美浓郁的牛乳。
全是她的喜好。
程芙的眼睛清亮几许。
崔令瞻:“吃完粥再去沐浴更衣。”
程芙:“是。”
这里的仆婢应是事先有过准备,对她的狼狈竟半分惊讶也无。
她把肚子垫饱,再收拾一番,也好和荀叙范吏目碰面,方不失体面。
万没料到崔令瞻竟不打算带她。
午后,她自己找过去,拦住了崔令瞻去路,“您是不是要去外书房?”
“关你何事?”
“我又不是您内宅的女人,凭何不许我见荀御医和范吏目?”
崔令瞻:“你一个女孩子掺和进来成何体统?该是你的功劳本王记着,不需要你管的休要插手。”
“您莫不是怕我和荀御医回去?”程芙冷笑道,“毅王在燕阳强抢民女也就算了,如今连皂河县也不放过?”
原本就被她跟烦了,听她如此说话,崔令瞻恼羞成怒转过身,咬牙道:“就是强抢你,你能奈我何?”
程芙:“……”
“王爷。”她仰脸望着他,“我是朝廷特使,我有自己的事,对公,我都听您的,可您若要以权谋私,请恕难以从命。”
崔令瞻眯着眼瞪她,她的视线没有闪躲,瞪了半晌,他恨恨别过脸,拂袖继续朝着外院的方向走,程芙跟在他身后,这次他没有阻拦她。
外书房,荀叙和范吏目等待多时,遥遥眺见毅王的身影,俱是一喜,转而又瞥见了程芙的,荀叙湛亮的眉眼顿时暗淡几分。
这是荀叙第一次目睹毅王与阿芙同框的画面,与想象的截然不同。
毅王完全就是在谈情说爱啊……
他应是很喜欢她,始终放慢着步子,遇到台阶时,手掌会虚扶她腰侧,那是一种微妙的、暧昧的占有欲。
眼神始终追随她。
男人才懂。
而她也不是很矮,只是算不得高挑的女子,走在高大的毅王身边竟全无违和感,反倒别样的娇俏。
荀叙背过身,眉心微蹙,听见毅王的脚步才面无表情转回,同范吏目一齐行礼。
“王爷金安。”
“嗯。”崔令瞻负手来到书案前落座。
程芙朝他们打招呼。
范吏目和蔼地点点头,荀叙却仿佛没瞧见,陌生且冷冽。
程芙:“……?”
崔令瞻瞪了程芙一眼,淡淡提醒:“程医女,注意身份和场合。”
不是,问候同僚怎么就没注意身份和场合了?
“……”程芙拧眉瞥向崔令瞻,不懂但随便他了,“是,王爷。”
荀叙将账册名目以及犯人供词呈给毅王。
字字触目惊心。
便是崔令瞻也是第一次听闻“人为瘟疫”的说法。视线微微一顿,停在了“邱子昂”三个字上,此人乃东宫表舅,去年联合各地奸商与漕运垄断米价,导致丰年出现了百姓饿死的奇闻,被皇帝好一番申斥,罚了数万两白银,没想到还不知收敛。
他认真翻阅片刻,神情逐渐凝重,抬眸问:“此番瘟疫焦布仁家受到多少影响?”
“仅三名体弱多病的仆役死亡。”荀叙回,“对比全县四成的死亡人数着实不够看,县民都道他家防疫措施好,纷纷效仿,后因确实有些成效,便也无人质疑。”
崔令瞻又问了几个瘟疫相关的问题,确定心中疑惑后,即刻命人重审九名菩萨丸作坊的帮闲,另一名断腿的犯人事关重大,则由他亲自审问。
“荀御医。”
“下官在。”
“本王自会派人追查根源,在此期间人为瘟疫亦是瘟疫,你们太医署的方剂和控疫措施照旧进行。”
“是。”荀叙默了默,担忧道,“我们此前打草惊蛇,该当如何处理?”
不提此事还好,一提崔令瞻心头火势猛然大增,阴沉道:“本王自会想法子处理。”
“是。”
“你也老大不小,行事怎如此莽撞!”崔令瞻呵斥道,“带着姑娘家深入贼窝,你觉得好玩,她刚好也犯傻,你俩可真是作的一手好死!”
但凡换个身份低一些的,掏不出火铳机弩这样的防身神器,任凭武功盖世怕也要有去无回。
谁能想到国之重器流落贼手,这分明是军机营失职!荀叙心中不服,可一想到自己确实存了私心,根本不是非得带阿芙去不可,却因为喜爱和好玩,便带她一起过去,害她受了好大一番惊吓,所有的不服瞬间就化作了苦水,默默咽下。
程芙见状心里也不好受,祸是一起闯的,凭的是一腔惩奸除恶的赤诚之心,便是出了差池,也应两个人承担,怎能一味斥责荀御医……
“王爷。”程芙上前欠了欠身,轻声道,“贸然夜探黑作坊是我们不该,是我们行事不够周密,合该受您责罚,可是这件事并非荀御医唆使的我,而是我主动要求……一切都是我的错,请您责罚我吧。”
荀叙眸光微动,转头看向她。
程芙也抬眸看他,两人视线相抵,他眼圈微微发红,“阿芙……”
“这件事确实与你无关。”她抿一抿唇,认真道,“当初你还劝过我,是我不听,非要过去。”
“阿芙,我……”
“够了!”崔令瞻拍案而起,着实被二人的“深情”恶心到不行,黑着脸呵斥程芙,“你的账,本王自会与你算,你给我一边儿去。”
程芙:“……”
荀叙:“……”
毅王的到来是场意外之喜,使得阴云笼罩,上下腐烂发霉的皂河县有了微许亮光。
可是毅王的脾气也很大,动不动就呵斥人。
这日,从书房出来的人中,唯有范吏目完好无损。
荀叙愤然转身时,余光瞥见毅王突然将阿芙揽入怀中,任她着急变了脸色,就是不松手,冰冷的目光挑衅地目送他踏出房门。
不等阿芙出来,书房的大门竟被婢女重新阖上。
荀叙身形一僵,怔怔回首,却被范吏目用力扯了把。
范吏目:“回去,后面还有一堆的事情等着咱俩。”
“阿芙没跟过来。”
“毅王自会送她回去。无需你操心。”
书房内,程芙用力推开崔令瞻,“王爷,我要回去。”
“我没说不让你回。”
“果真?”
“你们临时官邸的隔壁挺不错,以后你便住那边,白日再回官邸。”
“你……你凭何干涉我住哪里?”
“一个姑娘家和荀叙同住一宅院,你害不害臊?”
“他在一进院我在三进院。”
“那也不行。”
“隔壁是一群外地客商,难道他们就比荀御医更合适?”
“以后就是我的宅院了,是我的,你的男人的。”
“你?”程芙怔了须臾,猛然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你又让人监视我?”
“是保护不是监视,若是监视,我岂能允许你跟他去黑作坊送死?”
程芙:“……”
见她抵触情绪稍稍平息些许,崔令瞻忙弯身拥她入怀,安抚地亲亲她,柔声哄道:“咱们不吵架好不好?”
上一次见面还是四十六日前。
他好想她。
快想疯了。
还要看她和别的男人眉来眼去。
满腹心酸与愤怒在心里烧着。
然而此时此刻,抱着她,那些汹涌的躁动的不安的情绪又全都没了。
“阿芙,听话,让我好好看看。”他轻声呢喃着,收敛着攻击性,一点一点捺下她的逆鳞,而后堵住了她惊呼的红唇。
书房的里间是暖阁,他把毫无防备的小猎物抱了过去,说尽好话,发誓日落前定与她一同回家,回临时官邸隔壁的那个家。
但日落前她得让他好好看一看,疼一疼。
“我不,呜呜,我没有药了。”
“我有。是你留下的,羞辱我的那些药,足够你助兴了。”
程芙:“……”
他喂了她一颗,味道似乎有些不对,可他不让她有太多思考的空余,飞快地拆开自己的衣结,衣袍滑落腰际。
“你喂我吃的什么?”程芙艰难地喘息。
“就是你的药,是不是快要舒服死了?”
她呜咽一声,陡然睁大了双眸。
“放松,放松,我的乖乖……”崔令瞻急促地呼吸,他都感觉到了一点点疼,可见她有多紧张。
帐幔轻舞,流光泄了一地,此间旖旎风光实非笔墨可以描述。
只当是如鱼得水,似胶投漆。
她抵触的声音越来越小,后来再响起的只剩令人脸红心跳的浅哦……
崔令瞻将她紧紧搂作一团,于她耳畔呢喃:“如何?”
程芙哪里还说得出话,汗湿发鬓,脚趾不停地蜷起。
“我问你不加情-药的滋味如何?”他一字一顿道,“我照样能给阿芙无数的快乐……”
那果然不是她的药!程芙微微喘,张口大骂,却被他笑着吻住了嘴。
“乖,我们这样好的年纪,这般地投契,自当用心享受。”
她奋力别过脸,继续破口大骂。
崔令瞻故意用力,她就骂不出了,哭得不成样子——
作者有话说:没有二更哦,今天字数有进步[狗头叼玫瑰]
第65章
久违的一场酣畅淋漓, 一滴晶莹汗珠沿着崔令瞻鼻梁滚落,一路滚过了下巴,他仰颈长长地叹息, 又滚落他脖颈、喉结, 随着他阵阵战栗, 程芙知道总算结束了。
她的目光怔怔定在晃动不止的帷幔, 放空了片刻。
倒也不值得自责,因为有感觉只是因为她的身体健全正常, 这种事男女都差不多,但凡对面是个健全的美貌异性, 拥有温存高超的服侍手段, 被服侍的人就不可能没感觉。
正常的如同尝到美食会生浸,嗅到了花香身心愉悦。
她只当被他取悦一场,也把他当个玩物, 用就用了,解了多日精神紧绷的疲乏,但是永远都不会喜欢他。
程芙翻过身,摸到小衣,想要穿上走人。
谁知他又来,缠着她道:“别动,就这样, 背后……还没试, 就试一下好不好,我保证一小会儿,收着力道……”
程芙用力地咬了咬牙,齿冷道:“你试的还少?在燕阳便是这样欺负过我多少回?我最讨厌背后了,你是狗吗?”
“……”崔令瞻气道, “你骂人真难听。”
然而今日已经让他占了大便宜,倘若玩得过火,势必又要引起她的叛逆心思,崔令瞻磨磨蹭蹭须臾,见她异常排斥,如何也不肯就范,只好放弃,并不敢硬取。
他将她翻个面儿,抱在怀里,仔细低哄着,待她放松了警惕,又厚颜与她嬉笑起来。
程芙哪里笑得出,她怕痒,蹙眉一径推他,“不早了,我要回去。先前你答应我的。”
“放心,作数。”他咬着她耳珠道,“这种事就是越多越亲近,发现没,现在你跟我说话都忘了用敬语,说明咱俩足够亲密了。”
“以前用敬语是觉得你是个体面人,也很怕你。”
“现在不怕了对不对?”他啄一啄她香腮,“是不是发现我也没那么凶,最坏也不过用这个……惩罚你……哎呀,不小心就……”
程芙颤声惊呼,“你,你,无耻……”
究竟是“不小心”还是蓄谋已久,二人心知肚明。
任她左遮右掩,终究阻拒不了滔天巨浪,眼睁睁看那浪涛拍下来,破开了形同虚设的门板,两人俱是一抖,意飞魄荡,高高下下。
太阳落山前,晕头转向的程芙得以回到临时官邸——的隔壁。
她收回把崔令瞻当玩物的想法,这根本不是人能驾驭动的玩物,她觉得自己的三魂六魄都要被人冲击散架,一时眼冒金星。
长此以往,她或许得服用些大补养肾之物。
崔令瞻容光焕发,用尚带着自己体温的斗篷包着她,男人宽大修长的斗篷足以将女人从头到脚裹藏,他抱她进了宅院。
荀叙听闻动静,飞跑出去,然而门外除了毅王的马车和几名随从,什么都没有。
半秃的枝头迎风飘了片叶子,打着旋儿在他眼前晃悠。
他过去问:“程医女现在何处?”
随从答:“和王爷在一起。”
墨砚还未走远,听见荀叙的声音立即倒了回去,笑吟吟打招呼,“荀御医,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一切安好。有些日子未见墨大珰。”荀叙温和道。
“奴才当不起大珰,荀御医继续称呼奴才一声墨内侍即可。”
荀叙从善如流,拱了拱手道:“荀某有几句肺腑之言,恳请墨内侍代为通禀毅王。”
墨砚:“您请说。”
荀叙:“程医女虽看似柔弱,实则坚韧勤敏,我们此行皆有分工,她不仅把自己的分内之事安排得井然有序,还超过了预期。”
“她仁心医术,勇敢赤诚,冒着被感染瘟疫的危险主动接近当地医婆,传授医理常识,普及妇人病的预防和医治手段。”
“她无惧焦布仁的势力,顶着骂名推行回灵丹,更参与治疗瘟疫方剂的诊断,所贡献的祛毒散马上就可以用到人的身上,一步步取代留有余病隐患的清腑散。”
“这么好的方剂,她不为自己沽名钓誉,只求我和范大人将来在她的政绩添上她的生母‘柳余烟’三个字。”
“即便出生微末,仍自尊自爱,孝心真情感天动地。”
墨砚笑意温煦,拢手平静地听荀叙述说。
荀御:“我想让毅王知道她是一颗宝贵的明珠,这样的她不该是玩物,更不可辜负。她极痛恨男子因美色接近她,轻-贱她。”
“她身负朝廷的期待而来,有自己的差事和使命,没有服侍王爷床笫的义务。”
墨砚听完,欠一欠身回道:“程医女之宝贵,王爷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正因为程医女是明珠,王爷才真心倾慕她。您放心,她只是换了个住的地方,每日照常上衙,绝不耽误公务。王爷也从未想过插手她的仕途,否则她也不会现在还是个不入流的小特使。”
“至于床不床笫更是无需您担心,她是王爷认定的未婚妻,两人恩爱天经地义。”
荀叙垂着手,淡淡冷笑了声,转身循着原路回去了。
墨砚伫立片刻,目送他的身影进了临时官邸,才摇摇头,重新迈进了隔壁的大门。
熊氏姐妹听闻程医女“搬家”,俱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这样的事情轮不到她们操心,她们的任务是服侍保护程医女,遂整理箱笼,也搬去了隔壁。
隔壁的二进院更大,男仆将中间的石雕门海移到了南面,方便医婆们捡药分药,西边的厢房则空出来充作讲堂,比原先的退步宽敞明亮许多。
程芙睡了一个时辰,被震散的魂魄方才归位,守在门外的熊秀听见动静,推门进来轻轻撩起帘子服侍她起身。
因那里又麻又胀,她吩咐小厨房烧热水,加上舒缓解乏的草药,泡了个药浴才觉得真正活了过来。
崔令瞻根本不是人。
明知她快吓死了,还要她全部吞……
她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晕晕乎乎中醉生梦死,有多快乐就有多担惊受怕。
对女子和男子的身体也有了更为深刻的认知。
那种事女子避免不掉受损,只是通常构不成影响,损失也很难为人察觉,时下许多人便忽略了婚后男方的行为才是导致妇人病的主要原因之一。
而她之所以没中招一则是自身勤洗,另一则也是至关重要的崔令瞻十分洁净,不管多着急,他都会停下,认真洗净每一根手指才真正地碰她,那里也一样。
因此他居心叵测时,房间必定备下铜盆药皂热水。
然而人各不同,不是所有人都有崔令瞻的条件,也不是所有人都同他一般天性喜洁,如若是一名懒惰猛烈男子,那么他的妻子必然会得妇人病。
也就是说光靠妇人自己勤洗爱护治标不治本,还得是双方共同努力的结果。然夫妻房帏之事谁也没法拿到明处来说,只能靠妇人自己规劝提醒丈夫。
所以她得把这些想法一点一点灌输给当地医婆,再经过医婆的口,一传十十传百,当地妇人自会慢慢有了相关认知,一代代传下去的。
程芙忙将想法飞速记在自己的医册杂谈,免叫其他事情耽搁从而遗忘。
“阿秀。”她在房里唤熊秀。
熊秀应答极快:“奴婢在,医女有何吩咐?”
程芙:“今晚卢公子若来此处,你便回他我受了轻伤,正在将养,叫他莫来打扰我。”
崔令瞻暂且不打算公开身份,遂用了生母的姓氏,此间外人跟前便都称作卢公子。
而他待她一向怜惜,若得知她“受了伤”定不敢肆意妄为,程芙便撒个小谎,借此清净几日,只盼他将那些乌七八糟的心思都放在正途上,早些为皂河县二万三千名冤魂沉冤得雪,叫吃人血馒头,丧心病狂的恶徒早日伏法。
人为瘟疫,伤天害理,罪孽滔天。
未料是她多虑了,崔令瞻当晚压根就没出现过。
次日墨砚突然来给她问安,应是来传话的。
墨砚:“王爷昨晚审了一夜重犯,遂歇在了一进院,今儿一早又去了泓塘卫,吩咐奴才给您传个话——傍晚肯定回来,同您一起用膳。”
程芙只抓住了关键字眼,忙问:“那犯人凶恶异常,可吐露什么?王爷可有决断?”
墨砚笑呵呵道:“这个奴婢就不清楚了,兹事体大,想必王爷没有十足的把握也不能公开内幕。不过您大可放一百个心,有王爷在,定不会叫这群宵小在定州为所欲为。”
程芙:“好,我明白了,多谢墨内侍。”
“不敢当。”墨砚欠一欠身,向她作辞。
不多会儿,熊氏姐妹开始布膳,熬出米油的碧粳米粥和馒头酱菜,一碟鸡蛋。
如今的皂河县有的吃已是不幸中的万幸,想要吃得好吃得精基本不太可能。
崔令瞻此行轻装而来,除了一袋为阿芙准备的碧粳米,吃住基本从简。
他是金尊玉贵娇养长大的小王爷,却也经历过军队和诛反贼,既能享乐亦能吃苦,因而搬过来的程芙抛开碧粳米,饭食方面和先前并无太大区别。
程芙的性格也是享得了福也吃得下苦,更不会在吃住方面矫情,她细嚼慢咽用完早膳,就去了临时官邸。
范吏目见到她,便道:“焦布仁昨晚‘意外’身亡。”
程芙紧走两步,轻提衣摆跨进门槛,道:“怪不得王爷……卢公子一大早便去了泓塘卫。那边都不像好人,他过去了双拳难敌四手,不会出事吧?”
这种时候个人恩怨须得扔到一边,她是真心怕崔令瞻出事,如若他都降不住魑魅魍魉,这大昭离灭亡也不远了。
范吏目笑道:“定州不止一处卫所,与定州相邻的悠州前宁卫一天内可达皂河县,不消半个时辰便能将泓塘卫杀得片甲不留。”
“冒犯亲王等同诛九族的谋逆,谁人不怕死?自己不怕死还能不怕一家老小也死么?指挥使但凡敢起这个念头,他的下属定会先杀了他以绝后患,还能顺便清个逆贼讨赏。”
“他们不仅不敢造次,便是被你拿刀架在脖子上,也无人敢生有一丝不轨之心。”
这便是卫所制最厉害处之一。
泓塘卫指挥使扣押荀叙已是堵上所有前程,背后那位贵人若保不住他,定州这个地界怕是再没几人为其卖命。
原来如此,程芙的见识大为增长。
“我和董知县商量了一个推行祛毒散的妙计。”范吏目道,“县大牢目前关押十五名死囚,有的趁乱入室抢夺致人死亡,有的拐卖因瘟疫无家可归的妇孺,总之都是罪有应得的恶徒。”
“董知县让这十五人染上瘟疫,而后服用祛毒散,若是死了正好省得刽子手磨刀,反之则证明了祛毒散的药效,便可正式推行给所有县民。”
“董知县想借此一事将功补过,而那十五人若大难不死则可免于死刑,但仍旧要服四十年苦役。”
苦役的条件可想而知,多半等不到四十年就死了,等到了身子骨也残破不堪。
但求生欲会让人义无反顾选择四十年苦役,毕竟听起来仿佛可以多活四十年。
程芙:“此举倒也算合理利用,利国利民,能想出这个法子的董知县委实是个妙人,可惜了。”
“可惜他身为父母官,却怕麻烦又怕事,对菩萨丸睁只眼闭只眼,还收了焦布仁的好处。”范吏目摇着头。
但他这个法子若能奏效,便也是功德一件,望他今后好自为之。
……
与此同时的京师,柳余琴受阿芙所托,替其前往卓府问诊三奶奶,眼见得枯槁似的人儿一天比一天精神,每次见面三奶奶都会问程医女回京了吗?
柳余琴则回:“暂时没有。”
阿芙说最迟年后一定回来的。
她在京师等她。
三奶奶的痊愈使得程芙的名气立刻在京师的一个小贵妇圈子传开,自十月下旬,柳余琴陆续收到不少写给阿芙的帖子。
不多久,递邀帖的贵人们获知程医女于月初便已前往千里之外的疫区皂河县。
小小年纪胸怀天下,广济苍生,委实令人钦佩不已。
莫说是为名利而去,毕竟这明晃晃的名利摆在眼前,也没见谁愿意领命,反倒是程医女,主动请缨,这份勇气便值得一句褒奖了。
这日,同在双槐胡同的户部主事齐深终于查到了程芙的下落,并一五一十交代给了妻子徐氏。
只因她声称程芙乃乡下熟人家的亲戚。
徐峻茂躲在屏风后听得清清楚楚。
真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佳人竟然一直近在眼前!
双槐胡同的柳宅住的便是阿芙与她的姨母。
思及此,他口中发苦,心中百般酸涩,没想到深居简出,日日用心苦读,却错过了无数回遇见芙妹妹的机会。
柳余琴从卓府回来时,乌金西沉欲黄昏,一名绀蓝圆领袍的少年人修立她家门前的杏树下,露出的一截交领洁白如雪,生得唇红齿白,乖巧可人,然而面生,没见过。
少年人见她从骡车上下来,唇畔立刻漾出温文尔雅的笑意,那么甜,脸颊的梨涡仿佛盛满了蜜。
徐峻茂拱手作揖:“晚辈徐峻茂,家住西面那栋宅院,齐主事齐深是晚辈的姑父。请问您可是此间家主柳医女?”
原来是邻居家的小孩。柳余琴眉目顿时柔和许多,回道:“正是我。你有何事?”
“我来找阿芙。”徐峻茂明亮的眼睛里盛着星光,“能否请您告知她一声,故人徐峻茂一直在寻她。”
柳余琴敛笑:“你如何认识我家阿芙的?”
“从小就认识,青梅竹马四年。”
青梅竹马四年加上姓徐,柳余琴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顿时黑了三分,冷声问:“你是清安县徐知县家老几?”
“晚辈排行老二,您可直接叫我徐二郎。”
“阿芙不在,以后不许过来烦她。”徐家没一个好东西,还把她打的浑身骨折,想起妹妹和阿芙在徐家过的日子,她恨不能把眼前的小崽子掐死,然而小崽子长得人高马大的,真掐起来她也掐不过,掐得过也不敢掐。
徐峻茂面似火烧,羞愧把面皮薄的少年人的脖颈乃至脸颊都烧成了红霞,嘴唇像涂了胭脂。
“对不起。”他弯腰致歉,“晚辈没有资格求您原谅,只是,只是,请您相信,从前的每一时每一刻,晚辈从未伤害过阿芙,待她的心,也每一时每一刻都炽热,不曾转移。”
“阿芙亲口允诺晚辈,待她回到亲人身边,便嫁给晚辈。”徐峻茂乌黑的瞳仁微微晃,声音里带着丝颤意,“从前晚辈心无大志,只想与她快快乐乐在一起,殊不知快乐需要很多东西来维系,如今晚辈努力读书,只为考取功名娶她做进士娘子。”
他望着柳余琴越来越难看的脸色道:“您别担心,功名一日未取,晚辈一日不敢求娶阿芙,今日冒昧打扰,只是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回答他的是一声巨大的摔门声。
柳医女恨透了徐家。
徐峻茂羽睫微颤,眼角溢出了一滴清泪。
他没有空想,而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只要考中进士,就可以去翰林院供职,便有了留在京师的藉口,也有了反抗父母的底气。
他要娶阿芙,远离所有让他们不开心的人和事,快快乐乐在一起。
他会努力做一个很有用的人,养她一辈子。
虽然现在的他还在依靠父母的银钱,但是他会把所有俸禄都给她,让她穿绸缎,头上永远戴着时新的头面,用最好的胭脂。
他,一定会很有钱的。
次早柳余琴一打开门,脸色登时乌云密布,徐家的小崽子又来了,左手拎着庆芳斋的点心,右手提着一筐这个季节贵得离谱的鲜鱼。
“给您和阿芙吃的。”他将东西放下,后退了两步,转过身飞快跑了——
作者有话说:推一推预收文《被登基的前任报复了》,求收藏,可以求一个三百预收吗[狗头叼玫瑰]
丨强取豪夺丨前任复仇复到了一个被窝丨被窝外打架,被窝里和好丨
年少的皇太孙,音色清澈动人,对温浅道:“若得表姐为妇,当作椒房专宠。”
少年的誓言诚挚动人。
时光荏苒,五年后。
新帝登基两载,后位空悬,膝下尚无一儿半女。
这一年,温浅的未婚夫病故,她饱受族人苛责。
未料父亲骤然东山再起,并将她献给了表弟——当今新帝,封正五品美人。
……
二十岁的温浅应了年少的戏言,成为表弟的妇人。
未料奸人揭发她为早逝的未婚夫写悼词,表弟噙着玩味的笑,当着她的面漫不经心念起来,末了,认真指出两处乏味造作,建议她提升内涵多读书,又道:“阿姐端的深情,世间哪个男子见了不怜惜。”
他口中的“怜惜”别有深意。
是夜便留宿将她“怜惜”,直至她有孕。
后来,他亲手为她戴上名为凤冠的“枷锁”,将她一生一世“锁”入椒房。
是他的报复,亦是他的誓言。
——阿姐,你人品真的很差。
——阿姐,你玩弄我的真心,我玩弄你,咱俩彼此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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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用指南——
1.【男女双C】【俩人各有各的缺点】【均非真善美】,建议雷点密集/要求主角完美的宝宝谨慎入坑,注意【强取豪夺】四个字哦,如觉不适立即撤退,弃文不必告知,温言善语,你一定发大财!!
2.除了双C之外不作其他任何保证,怕雷勿入,架空历史,谢绝考据。
3.年龄差半岁
文案发表于2025年10月03日,已截图存证,碰瓷偷盗必究
第66章
远在皂河县的程芙早就将“以身相许”的官司抛诸脑后。
当初她委实倒霉, 才及笄就被大五岁的徐大少爷觊觎,三番五次险些丧命,还要被徐夫人咒骂“没皮没脸的贱-蹄子”, 狼狈之际遇到个足够粗的大腿徐峻茂, 她自然连哄带骗, 什么话都敢保证, 说的时候没想到人家会当真,更没想到当了真的人没有趁机占她清白之身。
被她给全须全尾逃了。
谁知紧接着就落入崔令瞻之手, 此人非但不如徐峻茂单纯懵懂,还多了心硬狠辣的特质, 程芙糊弄不了他, 想活着想自由就得付出——陪他睡觉。
后来她又跑了,如愿和亲人团聚,拥有自己的日子, 坏消息是再次被毅王纠缠,好消息是他学会了一些尊重,不那般强势压迫了。
可是程芙心里清楚,他不是他,也永远成为不了他。
世上再无令她深深动容的他,温暖她惊艳她的他。
倘若非要溯源某些暧昧的瞬间,大概是因他们长得一模一样……
疫情尚未解决, 程芙觉得多思考男人一瞬都是罪过。
她和范吏目商讨接下来的方案。
因荀叙随崔令瞻一道离开, 临时官邸能拿主意的人只剩范吏目和程芙。
二人先给董知县写好了告示,布告所有县民菩萨丸有毒,官府的人在制作工坊发现了大量朱砂汞,如若长期服食,会对身体造成不可挽回的损伤, 而焦布仁情知败露,辩无可辩,于昨晚畏罪自戕。
此告示一发布,众人哗然。
焦布仁的死亡也令告示的可信度上升了好几级。
程芙又给衙门胥吏发放配好分量的祛毒散,大牢里的十五名死囚昨晚开始高烧,今早呕血,已然显现瘟疫的症状。
她从头包到脚只留两只眼睛,对胥吏道:“非投食喂水时尽量不要靠近单独隔离的牢房,出入通道每日都要洒三次烈酒,佩戴四毒汤煮沸过的面巾,离开时更得以烈酒擦手。人来人往的地方时刻都得烧艾。”
同样包的只剩两只眼睛的胥吏欠身应是。
清腑散使得皂河县的死亡人口大大减少,但不代表余下的人就不会再被感染。
毕竟普通县民还要养家,朝廷按时发放糊口的粮食已是最大的努力,但煮饭需要柴火,每天烧开水煮器皿面巾也需要柴火,总之对柴火的需求达到了从前的三四倍,导致大家不得不频繁出来砍柴拾草。
当地的里正拿出好主意,挨家挨户通知,分发号牌,单数和双数交替日子出门。董知县则命乡绅的山林暂时充公,不得圈地自用,保证所有人的柴火供应。
毕竟对抗瘟疫是大家的事,不把防疫措施做好,谁也不知道下一个传染的会是谁。
拥有山林的乡绅们只能心疼地抹眼泪,咬着牙任由一群穷酸泥腿子去他们家的山头砍柴。
程芙爬上屋顶,眺望片刻,欣慰一笑。
出门的人很少,大家遇到了都自觉隔开一段距离。
当晚崔令瞻如常归来。
两个人已经大半年未曾坐在一块儿吃饭。
他抬眸多打量了她两眼。
程芙暗暗防备,准备好了拒阻他求-欢的措辞。
谁知又是她多虑了,崔令瞻并未有招惹她的意图,甚至连句话都没多说,只叮嘱她早些歇息,便匆匆出门。
他前脚一离开,墨砚后脚赶过来,笑吟吟对她道:“皂河县只能进不得出,严守固若金汤,与焦布仁狼狈为奸的苗疆巫医定然也出不去,留在此地终究是个祸害,王爷担心夜长梦多,遂前去亲自调用卫所兵力。请您切勿外出,保重身体。”
想到事情的严重,程芙一凛,“我明白了,多谢墨内侍告知。”
次日董知县就传来好消息,服用祛毒散的死囚当晚转为低烧,今早恢复了正常体温,只是依旧咳血,体虚。
范吏目比程芙还高兴,“继续煎服,效果好不好三日后方可定论!”
跑腿的胥吏领命继续回县衙观察情况。
三日后,也就是冬月十一,荀叙归来,县衙胥吏也带来了一则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十五名死囚痊愈了十三名,剩下的两名因本身虚弱的缘故还在呕血,但血量明显降低,次数也从每日四五次转为一次。
除此之外,十五人均无其他症状。
范吏目沧桑的脸渐渐展开了一抹笑意。
程医女成功了,祛毒散有用,且无余病征兆,哪怕余病需要二三十日的观察过程,到这一步,已经完全优于清腑散了。
皂河县在一天天变好。
瘟疫之患完全解除前也不再有妇人怀孕。
荀叙惊喜地望向程芙,她也在看他,他莞尔一笑,挑挑眉。
腊月中旬,里正兴高采烈,夹着统册亲自上门,正好遇见站在门外的范吏目,立刻弯着腰施礼,高声道:“已经连续十日未曾出现新增病例,祛毒散见效速度和清腑散差不多,体虚的恢复相对慢一些,可是大家都说新方剂更好,喝完手不抖头也不晕,干体力活也没有心慌气短的反应。”
把程芙高兴得险些翻下屋顶,荀叙慌忙举高双手,她却顺着梯子灵巧地爬了下来,荀叙扶了把她的胳膊。
隔着层棉袄都能感觉到姑娘纤细柔软的手臂。
荀叙:“你是小猴子吗?为何每日都要爬上屋顶?”
“……”程芙道,“观察县民的意识和状态,大家真的都有配合县衙发布的所有告示。”
荀叙笑了笑。
“阿芙。”他忽然喊了她一声,“苗疆巫医已经落网。”
程芙闻听此言,脸庞都明亮了三分,“被毅王抓到的吗?”
荀叙“嗯”了声,“宝宣府的傅总兵也来了皂河县。”说着,又怕程芙听不懂,忙解释道,“是奉了朝廷之命前来襄助王爷安稳大局。”
“这些大人物现在都在我们皂河县?!”程芙有些后怕,“是不是要打仗?”
荀叙笑道:“是毅王的主意。如今皂河县百废待兴,尤其明年的春耕重于一切,毅王遂调用了部分兵力整治良田,不过不多,主要还是靠雇佣当地民众,这样大家都有维持生计的营生,也能尽快恢复本地兴荣。”
以工代赈,取民用于民。
毅王是真的很擅长灵活调配民生余钱,不怪燕阳兵肥马壮,百姓富足。
程芙愣了下,慢慢道:“没想到他这么多主意。”
荀叙并不想夸崔令瞻,遂转移话题,与她聊祛毒散的进展。
话分两头,皂河县的人为瘟疫属实超出常人的接受范围,皇帝的忍耐也到了极限。此时的京师人心惶惶,魑魅魍魉做梦也没想到事情竟越闹越大。
死一个焦布仁并不能阻止事态发展。
当晚北镇抚司的新任指挥佥事凌榆白率缇骑亲自走了趟东宫堂舅的府邸。
等待他们的却是一具面目狰狞的尸首,邱子昂在锦衣卫前来的路上便已暴毙而亡,死因是酗酒无度。
凌云冷笑一声:“把尸体抬回去。”
“不可!”立刻有家眷尖叫,哭声此起彼伏。
“不可,万万不可!进了北镇抚司,谁知你们的仵作会对大爷的遗体做什么!妾身不准你们任何人伤害大爷的发肤……”
邱子昂的爹娘也在地上哭得起不来,声称如要抬走他们家的孩儿便先从他们的尸体上跨过。
凌云抽刀,银光乍闪,似有长空劈月的森冷直冲众人面门。
待众人回过神,邱老爹已被凌云捅了个对穿,像条搁浅多日的鱼,动也不动挂在锋利的绣春刀身,深红色的血液汩汩往外冒。
凌云:“好了,你已经是尸体,我可以跨过去。”
众人:“……?”
几声更响亮的惊叫和哀嚎再次响起,而后骤然戛然而止,晕倒的晕倒,逃窜的逃窜。
此夜,邱府上下鸡犬不宁。
宜和宫正殿,邱贵妃的一颗心也同样不安宁,失手打翻了剔红漆托盘,套着尖细金护甲的手指颤颤地指着跪在地上的崔逞乾,声音却仿佛被卡在喉咙,好半晌才摇着头,挤出了一线沙哑:“你,你,你这个孽畜,那是你堂舅,亲堂舅啊!下一步你还要谁死?你亲舅舅?亲外祖父?”
“儿不敢,儿只是为了您,也为了自己!”崔逞乾膝行上前,抱着母妃痛哭流涕,“此番若非吴指挥卖了我一个人情,堂舅就要被抓去北镇抚司。那种地方,鬼进了都得拉磨,依堂舅的性情,怕是不等第二道刑罚便都招了!”
邱贵妃别过脸,默默垂泪。
堂兄自小与她最亲厚,还救过她的命,这些年更是依靠堂兄的贴补,她在宫里如鱼得水,过得比任何妃嫔都体面,如今什么都没了。
她不是哭堂兄,而是哭自己的未来。
她可以和着血泪接受年轻貌美的嫔妃分走自己的宠爱,却决不能接受吃穿用度输给旁人。
那是年老色衰的她仅有的体面。
崔逞乾:“堂舅死了,您只是暂时委屈一下;堂舅不死,咱们娘俩可就要死了……”
邱贵妃一个激灵,直勾勾瞪着他,目光里透着不容错识的惊恐。
崔逞乾:“凌榆白是父皇的人,魏大珰更是惟父皇之命是从,儿的手根本伸不进北镇抚司,唯有把死人留给他们,方能保住青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凌榆白……”邱贵妃迅速擦了擦脸,拧眉想起了什么,“他父亲可是凌怀槿?”
前大理寺卿。
崔逞乾用力点头说是,“当年凌怀槿渎职案闹得朝野沸沸扬扬,本该满门抄斩,父皇念其劳苦功高,也念在范阳卢氏的情面,只流放了凌氏夫妇,发卖凌家一多半仆役,其余全部轻拿轻放。”
之后,皇帝偶然发现凌榆白小小年纪聪明伶俐,便收养送去了北镇抚司。如今他不仅拿回祖产还平步青云,自然对皇帝忠心不二,竭诚尽节。
他谁都敢得罪,连东宫的情面都不给。
崔逞乾试过几次,一点交情都攀不上,拿此人无可奈何。
腊月十八大寒,京师迎来了一场极寒,鹅毛大雪飘了一天一夜,街市雪深及膝,车马不得行。
连朝会也不得不延后数日。
而皂河县夜尽天明,无雪,天朗气清,碧空如洗。
当浅金色晨光笼罩民众面黄肌瘦的脸,一切就有了生机。
然而大昭的冬天都差不多,早冷晚冷都得冷。
临近年关,家家户户都要过冬还要防疫,炭火逐日吃紧,穷闾阨巷已冻逝了多名老人。
棉花是重要物资,供不应求,官府也无能为力。
风烛残年的老人最怕冬季,熬过去便是一春,熬不过就没了。
腊月廿二,迟来的一场大雪纷纷扬扬。
程芙穿了三层棉袄,仍是冻的直跺脚。
崔令瞻花大价钱也只能买到最普通的木炭,白天取暖,晚上立即熄了,因味道大且不安全,燃烧时也不敢封闭门窗。
程芙十根水葱似的手指一夜之间冒出数颗冻疮。
学堂暂时没法讲了,因为冷。可她一根筋,仍是每日上衙,与荀叙、范吏目缩在东厢房烤着火开例会,翻阅疫情进展,调整方剂。
普通木炭烟味实在大,程芙忍不住打喷嚏。
荀叙:“阿芙。”
“嗯?”程芙漂亮的眼睛看向他。
“再有六日便是除夕,县民的情况也很稳定,剩下都是些善后的事务,我便和范吏目商量过,明日起你便未时过来点个卯,不用待在这里。”
程芙愕然,嘴唇动了动。
荀叙:“范吏目年纪大了,岂能挨冻,我也觉得冷,不是单独为你破例。”
太冷了。
他也没经受过这般艰苦。
程芙:“好,我听你的。”
荀叙本想问问她的情况,想把木炭分给她,忽然又想起她什么都不缺,跟在毅王身边,应是事事不需要他来操心的。
于是,他变得沉默。
可还是亲自送她回去。
两人并肩而行,尚未走出二进院,庑廊尽头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荀叙:“王爷。”
“王爷。”程芙仰脸看看崔令瞻。
崔令瞻淡淡“嗯”了声,旁若无人解下温暖的狐裘斗篷,将程芙包裹,展臂揽她入怀,接她回家。
“荀大哥,我走了。”
“好。”
荀叙目送两人离去的背影。
待一回到自家暖阁,崔令瞻不悦道:“大哥,谁是你大哥,怎不见你叫我声哥哥?”
程芙揣着手,道:“崔大哥。”
崔令瞻:“……”
此间虽是暖阁,也就睡觉前吩咐人烧了会儿炕,终究比不得真正的暖阁,但好歹没那么冷了。
省下的柴火则要烧热水加烘暖浴房以供崔令瞻和程芙擦洗。
晚上灯一熄,程芙立即爬进被窝蜷成一团,崔令瞻贴着她后背,把她抱在滚烫的怀中,她感到温暖和舒适,抵触他的力气便小了些。
“王爷,我头晕,肚子痛,还冷。”
“知道,你每晚都要跟我说一遍。”
“……”程芙顿了顿,又道,“上回你喂我吃的真是太医署新研制的避火丸?”
“如假包换。他们根据你原本的配方稍加精进,已对身体全无害处,不信下回我陪你一起吃,你一颗我一颗。”
“你做梦,我不舒服,我不要跟你做那种事。”
崔令瞻把头埋进她颈窝,不说话。
程芙忍不住问:“既然已无害,可否在民间推行,也好让妇人少受些苦楚。”
“推行不了。”
“是不是成本太高?”
“是,一般人买不起,不过世家门阀倒是可以,也算帮到了少部分人。”崔令瞻把衣衫丢出被窝,一身结实流畅的肌肉。
被这样的他搂紧,程芙都快要出汗。
“阿芙。”他说,“其实嫁给我没那么糟,你这般仁慈大爱,燕阳有你这样的王妃,百姓一定很幸福……”
“不行,你放开我!”
“你不是说冷,我帮你焐热。”
“你,你……”她说不出话,“我不……这……这里不冷。”
“我试试。”他闭着眼认真地试,继续劝说她, “你憧憬的人世间,我们可以一起创造。”
程芙的呼吸越来越不稳,眼神愈发涣散。
“你讨厌秦楼楚馆,讨厌把好端端的女儿家当瘦马饲养,讨厌女子为人践-踏,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让它们不复存在。”他说,“总之嫁给我,你想要的都有实现的一日。”
“可我讨厌你……”她咬紧了唇。
“真的吗?”
“我……我……我讨厌……啊……啊……”
他用力推进,也推进她的灵魂。
她张大了嘴巴,想骂他,却被他喂了一粒避火丸,而后,他也吃了一粒。
“说你喜欢我。”他低低地命令。
“你无耻……啊……”
他教了她两个时辰说喜欢他。
她学不会,后半夜受不住了才哭着说喜欢。
她喜欢狗都不会喜欢他的。
再醒来,程芙的嗓子又沙又哑。
第67章
胡闹了两个时辰, 夜已深。
程芙用他的中衣擦了一遍,翻过身阖目休息,崔令瞻不怕冷, 下床拧了温热的湿帕子, 递给她, “脏不脏啊你, 擦干净。”
这个人床笫之间一直都很会伺候人,程芙接过帕子, 又擦了一遍,手指伸出被窝的一霎冰冷刺骨, 她连忙缩回。
崔令瞻笑了声。
“发没发现, 你现在都理所当然使唤本王。”
程芙充耳不闻。
三更天,两个人都收拾完才安静地躺进被窝。
崔令瞻才要睡,忽然听见她略略沙哑的声音, 她问:“王爷,您以前承诺的那些话都不做数吗?”
又开始对他用敬语。
崔令瞻含糊应了声,“何事?”
“当初您和阿芙讲好的,不给名分,只要……只要老老实实陪您睡一段时间,就许我自由,或者给我找个合心意的人家嫁了……”
他不仅没给她真正的自由, 还想用“名分”两个字拴住她, 所图不过是长久霸占她的身体。
“我不是早已归还身契?”崔令瞻柔声道,“你早就自由。”
“不,您没有。”程芙摇了摇头,“您刚才做了什么,您对我做了什么?”
他把她弱小的身子当成获得愉悦的工具, 一遍遍使用着。
“这是对良家女子做的事吗?”她呢喃。
崔令瞻:“……”
“您是不是觉得反正我早就破过身子,那么睡我一次和百次便都没有区别?”
“我没有。”
“是不是发现我难以掌控?您舍不得杀我又拿我没办法。”程芙说,“不管您如何花言巧语诱惑,我仍是不肯做妾也不肯做外室,所以您一咬牙就把手里最大的一块饵料丢给我是不是?可您做梦也没想到我不识抬举……连王妃之位都不动容。”
干脆破罐子破摔,先玩着再说。
崔令瞻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狼狈打断她:“我何时要你做,做,做外室的……”
后面的话过了脑子,回忆悉数涌上来,他透着惶恐的怒斥便也戛然而止。
因他知道曾经的自私与贪婪此刻都化作了利刃,利刃在她手中,她可以肆意地凌迟他。
崔令瞻连呼吸都凝滞。
他自己都刻意忘了的事,后见阿芙也没提过,不禁暗暗窃喜,为之庆幸,庆幸她是个善良大度的傻姑娘,或者是个记性不太好的姑娘,吃了亏受过委屈也闷不吭声,万没想到她一直都记着的。
她记着他在燕阳的一言一行。
她记得他们之间是如何开始的。
她记得他的初衷只是想玩弄她,玩腻了再打发掉,因他觉得她早已失贞,那么再多一个男人又有什么所谓,他又不是不给钱。
程芙:“我和凌云的事始终是您心里一根刺,对不对?您认定我和他有首尾。其实您错了,他跟您不一样。”
崔令瞻:“……”
“他或许也馋我姿色,但他误以为我在清安县招蜂引蝶,又跟您行过苟且,觉得我脏,嫌弃,所以下不去嘴。救我姨母那回,实话跟您说,我主动送上门的,他都没要。帮我就是利益交换加上一点男人骨子里对美人的迁就,再无其他。”
她咽了下,继续道:“您就不一样了,一边嫌弃我脏一边怨恨我伤了苏姑娘,又一边把我睡着……您的心和身子真的是各忙各的。”
崔令瞻声音都开始颤抖:“我没有!”
“其实我知道男人多少都会嫌我脏,可我也没要跟谁,更没有喜欢谁,你们的想法我根本不在乎,我只是觉得你这个人特逗,特言而无信,特别的无耻,一点点体面都不讲。”
崔令瞻僵硬地听着她的低语,浑身发冷。
他与她无名无分,却在深夜里纠缠,她觉得这是苟且。
在她心里,他连凌云都不如。
她瞧不起他。
程芙在皂河县度过了十八岁的除夕。
待到正月初四立春,太医署三名特使圆满完成朝廷所托,无伤无亡启程回京。
被罚了两年俸禄的董知县,率领全县上下官吏和县民夹道相送,还颇为隆重地献上三把万民伞。
程芙没想到自己也有份,熊秀登车把伞递过来,她双手微微抖。
一行人浩浩荡荡出发,半个月后,正月十九才入了京,恰好错过了走百病和热闹的元宵节。
此行劳苦功高,该当论功行赏。
一入京,程芙连家门都没能摸着,便被宫人接引入宫,在景华殿的偏殿沐浴更衣,换上公服,之后才和荀叙范吏目碰面,三人跟随掌印太监魏大珰步入正殿参拜景暄帝。
她紧随荀叙右侧,抬脚迈入,一阵阵浓淡相宜的檀香直取心肺,脚踏传闻中的金砖,余光所到之处金碧辉煌,珠玉生辉,身侧是数丈高的鎏金铜柱,每隔数十步便有一方鎏金铜鼎,鼎中燃着檀香松木,庄重肃然。
满朝臣工左右两侧站班,程芙连呼吸都放轻了。
大殿中央,三人站定,面朝景暄帝叩拜,闻听“平身”方整衣垂首,恭肃起身。
景暄帝面容苍老亦不失威严,一双锐利凤眸下视众生。
站在最前排的是一群紫衣超品权贵和明黄朱红宗亲,崔令瞻是缀着团纹行龙补子的朱红公服,他微微侧目看向程芙,程芙长睫低垂,目不斜视。
魏大珰宣读太医署特使功绩,以示嘉誉,紧接着宣读册封敕文。
皇天庇佑,皂河县瘟疫已绝,百姓得以休养生息,体弱者痊愈,农桑耕种后继有人,太医署特使功不可没。
从荀叙开始,职事品秩擢升正六品院判,绫罗绸缎赏赐自不必说,范吏目职事品秩擢升正八品御医,赏赐相等。
这里不得不提一句御医品秩虽不高,却是太医署说话最有分量的职位,亦是太医署医术最为顶尖的阶层,非其他太医可比拟,关于医术方面的决断,即便是太医署之首院使都要听从。
因为院使品秩虽高,但不一定是御医。
故而范吏目这小小一步,其实跨了一大步。
轮到程芙,擢升职事正九品吏目,算是太医署有史以来最为年轻的吏目,且还是个女儿家。想不引人注意都难。
景暄帝高坐龙椅,目中几许惊艳,不过他这个年纪吃过的山珍海味数不胜数,早已麻痹,对女人的兴趣也早已从躯壳转为性格,脾性相投的美人才是吸引他的关键,所以他看程芙就如看一朵妍丽的春花,美则美矣,却也不至于多么神迷向往。
反倒是崔逞乾看直了眼,禁持不住,酥-麻了半边身子,痴呆半晌。
好个惑人的小妇人,不在家相夫教子,反出入宫廷,勾得人心燥热。
他盯着程芙姣好的面容,几乎不输于吴家的汀小姐,一时情思乱飞,若将二女收入房中,享尽齐人之福,这一生得多么蚀骨魂销。
魏大珰并未宣读毅王的功绩,皇帝的目光与毅王交汇,他们祖孙之间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详谈,不急。
荀叙和范吏目一一跪谢隆恩,轮到程芙时,她竟慢了半拍。
皇帝眯眸看向她,她心里一抖,忙跪地陈情:“皇恩浩荡,微臣感激涕零,可是愧不敢受,微臣斗胆为家慈讨赏。祛毒散和四毒汤均为家慈在世时呕心沥血研制,微臣教化医婆,传授医术,皆乃家慈生平所愿,更有家慈十二本杂谈为证,这份功劳微臣实不敢独占,她才是真正值得这份荣耀之人。”
她阿娘的身后之名应是了不起的医女,应是太医署的吏目,而不是为爹娘抛弃,做过瘦马的卑贱女子。
哦?皇上眼里多了几分兴味,魏宪立即上前凑近他耳朵低述几句。
原来程医女的身世颇有几分坎坷,其母实乃杏林不可多得的奇才。
越是这种时候,崔令瞻和荀叙越不能说话,但凡为程芙美言一句,哪怕都是真的,也会引人往别处臆测,白白误了她清名。
但通过皇帝的贴身大伴魏大珰之口,那便完全不同。听完程芙生母的生平,景暄帝确实心生惋惜。
魏宪说完自己该说的,躬身后退一步,如何评判是皇帝的事,不该由他来多嘴了。
景暄帝敲着扶手的赤金龙首,沉吟片刻,道:“此般才能确实不该寂寂无名,受过往贱籍所累。不过你的功绩朕亦看在眼里,赏你的便是你的,令慈朕自有安排。”
没有家世没有传承,仅靠自己有如此成就,说一句旷世奇才都不为过,可叹未能侍奉帝王家便陨落,景暄帝摇了摇头。
他示意翰林待诏上前听命。
待诏再将皇帝口述的大白话美化一番,转为庄重严肃的敕文,宣读:“宣皇上旨意,本朝任职之功臣,其亲者多为源本也。太医署吏目程芙之母柳氏,杏林不可多得之良才,平瘟汤药功标青史,有女效用,克勤厥职,皆尔善德所致兹特封为正九品孺人,服此隆恩,尚懋(音同帽)敬之。”
程芙跪地用力叩首三下,每一下都有回音,颤声道:“陛下天恩,臣心必当庶竭驽钝,以报万一,永世不忘。”
两滴清泪滚落油亮明鉴的景华殿金砖。
皇上金口玉言,此后大昭的程芙再不是那个瘦马家的小孩,而是正九品孺人,有功社稷的柳孺人之女。
这是阿娘应得的。
她只是一个为阿娘发声的人。
阿娘从此此身分明。
崔令瞻欣慰一笑。
魏宪亦欣慰一笑,递一句实话,连美言都不需要,便能多一笔人情,委实是笔大买卖。
起先他疑惑程医女的来历,不懂她为何得毅王关注,殿上一见便明了的,此等美人,将来必有大造化,锦上添花不嫌多,他述说柳孺人坎坷身世时多有叹息。
皇帝是他看着长大的,两人常常同感,心灵相通,他痛惋叹息,皇帝亦略有神伤。
……
太医署众人朝荀叙、范吏目以及程芙道贺,因程芙女子的身份,无法参加同僚庆功公宴,但获得了太医署的例赏,两只鸡两只鸭一只羊。
那日太医署的同僚们就见一名美貌无匹的年轻小吏目,左手拎着鸡鸭笼,右手牵着一只雪白的羊羔儿,迈着轻快的步子一路直奔公署大门。
因她已经是吏目,将来日日上衙,再戴帷帽遮面不合适也不庄重,谈御医遂允她可以如同常人一般出入。
她可以像男子一样正常嗅闻太医署的一树一花。
谈御医便是荀叙的亲外祖母,靖阳侯夫人。
做梦也没想到一夕之间自己将要时时接触这些大人物,辅佐大人物。
她的小羊羔咩咩叫,似乎被她的快乐感染,哒哒哒,哒哒哒,追着她跑。
凌云老远看见一抹飞奔的娇影,心道平时的稳重都是装出来的,而今如愿以偿立即显露孩子心性,跑得这般欢快,也不怕被同僚瞧见。
谁愿意在一个小姑娘家家的手里惟命是从。
他胡乱寻一个借口便丢下热情的同僚,一径朝她跑过的方向追去——皇城的东南角。
像一只殷殷的春燕追逐候了一冬的她。
“阿芙。”
“嗯?”
不意有人,程芙忙收敛脚步,收敛神态,端端正正转过身,“凌大人……”
她的小羊也停了下来,睁着圆圆的眼睛好奇地打量凌云。
程芙心情极好,便招呼道:“多日不见,大人一切安好?”
是多日吗?是三个月吧。
凌云嘴唇嚅了嚅,好半晌才挤出一句:“哈哈,我挺好。你跑步的样子真好笑,方才都同手同脚……”
开心得飞起来的小心脏陡然踉跄一下,程芙脸颊发热,支吾道:“我着急回家才跑了会。”
不过她逢喜事精神爽,不跟他计较,且她本来也很少计较,便朝他欠一欠身道:“大人进宫定是有公务在身,我便不打扰大人了……”
正要告辞,忽听他问:“你领了这么多赏赐怎么回去?”
因公宴缘故,朝廷自然也不会派车送官员回家,作为女子的程芙被忽略了,没有人考虑她能不能参加公宴,考虑到了也懒得多嘴。
“我可以雇车,多走几步便有许多骡车驴车。”程芙看什么都高兴,都宽容,哪怕是凌云,她都觉得眉清目秀。
凌云:“我正要回家,那正好顺路送你一程。”
“不用不用。”程芙忙推拒,“我要自己回去。”
他把眼一瞪,冷声道:“程吏目升官发财又要与我撇清关系?”
三番五次找他,麻烦他,一朝升官说句客套话便要扭头走人,未免也太凉薄。
可她和他实在不宜走太近。
一盏茶后,程芙端坐车厢,不时担心栓在马车后面的鸡鸭笼子和小羊。
凌云坐她对面,问:“你何时请我吃饭?”
“啊?”
凌云歪头打量她。
程芙讪讪道:“我给忘了。”想了想,她柔声道,“您想吃什么?我叫福仙楼的厨子去您府上做。”
这是真大方,真舍得出钱了。
凌云扭头看向窗外,淡淡道:“不必,以后再说。”
“你回去小心些。”他突然道。
“……”程芙目露疑惑,“小心什么?”
“小心徐家那个厚脸皮的书呆子。”凌云义愤填膺道,“上回我拜访柳姨就见他在门口纠缠不清,非要送礼,好似谁与他十分熟络,柳姨见着他便烦,你不能再让柳姨糟心了,莫要搭理他……”
他说着说着声音越来与低,因为阿芙的目光骤亮,浮出他从未见过的柔光。
她变得很温柔。
“他是来参加春闱的吗?他这般年轻竟然中了举。”她的眼睛里全是崇拜与赞叹。
凌云:“……”
“难道你忘了徐家昔日如何欺辱你和令堂?”他皱了眉,唇线微微绷紧。
“我分得清谁好谁坏。他家人做的事,与他何干?没有他,我可能早就是一具枯骨。”程芙抿一抿唇,不悦道,“我不喜欢听别人讲他坏话。他年纪小,也没你心眼多,你不要欺负他。”
希望凌大人能有一点边界感,莫要仗着微许渊源便对别人的社交指手画脚。
程芙内心不满,因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咽下难听的话,尽量不得罪这位锦衣卫。
凌云看了她一会,转而又笑了:“嗯,是我误会他,我以后不那样了,你别生我气。”
程芙勉强笑笑,此事揭过。
“先前你和柳姨大老远来我家送贽礼,是我招待不周,以后不那样了。我不是真的生你气。”就是真的生她的气,为何要骗他,总是与毅王要断不断的,“我……”
“您多虑了,我和姨母都没放在心上。”程芙忙道,“总是央烦大人,明知大人不喜贽礼,偏要去送,是我们的不对。”
“你没有不对……”他有些恍然道,“以后也可以麻烦我,我也不是真的嫌烦。”
他还想与她说话,可是马车偏偏停了,她匆匆下车,一手牵着自己的小羊,一手拎着草笼,辞别他而去——
作者有话说:本章敕封内容借鉴景泰六年刑科右给事中乔毅母亲被封太孺人时的敕文。
第68章
柳宅饭菜飘香, 柳余琴昨儿便去寿善药馆告了假,今日留在家中洗手作羹汤,小桃守在胡同口眺望, 一瞧见程芙从大马车上下来, 顿时心花怒放, “奶奶!”
她双脚蹦跳迎上去。
“这些都是宫里的赏赐?”小桃接过程芙手里的鸡鸭笼子。
“是太医署的。”程芙笑道, “宫里赏我的可是正九品,我阿娘也是。”
……
“奶奶当官了!”
清脆悦耳的一嗓子。
小桃一脚蹦进屋里高声宣布好消息, 一大家子纷纷抬起头,呼啦围上来。
柳余琴双手用力攥着围裙, 怔怔走向门口, 冷不丁就被飞跑过来的阿芙抱了个满怀。
冬芹等人连忙用袖子擦眼泪。
比起升官,程芙还活着这件事更令人喜极而泣。
“姨母,我都做到了!”
“嗯, 有志者事竟成,我们家的阿芙委实是天底下最有毅力和志气的孩子。”
“我还给阿娘讨了一个诰命,正九品的孺人。”
放在京师可能就是颗芝麻粒的小品秩,可放在芸芸普通人里,已是许多人终其一生都达不到的成就了。
“好孩子,你阿娘没白疼你,从前所受种种灾厄亦可平了。”柳余琴欣喜的眸中渐渐汇聚了一抹希冀的亮光, 她的声音极温柔极轻, 唯恐一点点微小的动作惊扰了幸福的幻影。
但她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姨甥二人开开心心吃了顿丰盛的家常宴,吩咐冬芹拿来两床薄衾,窝在西次间的罗汉榻上聊天,还烧了火盆子煮茶烤红薯。
小小的屋子里飘着暖烘烘的茶香薯香, 阳光穿过半透明的明瓦窗子照进来,照得人懒洋洋的。
柳余琴没少在心里诅咒崔令瞻,可明瓦窗子实在太舒适,遮风挡雨且透光,生活在明亮的屋子,心态都较之前宽容,便也甚少再咒骂赠予明瓦的人。
程芙把这一路所见所闻隐去危险的、令人操心的,只留下中听的,一一详述给姨母。
柳余琴扬起的嘴角就没落下,不时地夸赞一句,哪有孩子经夸的,越夸越能讲,程芙愣是一口气讲了半个时辰。
挑她停下来捧茶喝的空隙,柳余琴忽然道:“原来荀御医这般年轻,不愧是谈御医的亲外孙。我在寿善药馆帮工一年半,听过几回少东家,没想到就是他。”
可见荀叙并不经常去药馆,今年唯一去的那回便遇见程芙,若说不是缘分,柳余琴都不信。
程芙:“嗯,他人挺好的。”
柳余琴目光发亮,难免憧憬道:“你们相处这么久,他可有照顾你?”
“当然照顾。”
柳余琴的眼睛果然更亮了。程芙睫毛微闪,低眸剥花生,笑道:“他不仅照顾我,还照顾范吏目、熊秀熊禾姐妹俩。此行人缘最好的当属他,半点儿世家权贵的架子都没有,上下无不交口称赞。”
呃,这样啊……柳余琴眼里的亮光噌的又熄了,讪讪笑了下。
程芙毫不犹豫浇灭了姨母心里不切实际的火苗,眸光一怔,指着角落堆得满满当当的箱笼问:“这些是什么?”
柳余琴感到头疼,面无表情道:“大箱笼里放的是毅王送的香料、补气养血的药材、燕窝,旁边的大缸里则是碧粳米,再往旁边的红漆箱笼放的是徐家小崽子自己做的小鱼灯笼和檀木小医箱。”
程芙和姨母因为毅王的馈赠同时陷入忧郁,转而又不满地提醒姨母道:“徐峻茂真的没有欺负我,求您别再生他的气,实在要生便悄悄放心里吧,莫要小崽子小崽子的叫嘛,姨母——”
她往姨母身边一靠,脑袋轻蹭姨母的肩膀。
柳余琴:“男人都差不多,再过两年你便知晓。”
“姨母……”程芙低头擦了擦眼角,“我不会因他就不恨徐家,也不会因徐家就恨他,阿娘也是这般教我做人的。”
柳余琴叹了口气,沉默。
这个道理她懂,柳家的姐妹也一直如此做人,所以她对徐峻茂的不满多为甩冷脸,倒也不曾真正羞辱他令他难堪。
否则便不会仔细存放他为阿芙做的小灯笼小医箱。
真正的隐患其实是毅王。
“如今杨氏卸下伪装,奉命送东送西更是理直气壮,我也不敢得罪她。”柳余琴一脸晦气,抬眸问程芙,“往后的日子,你心里可有章程?”
一阵心悸,把程芙的回忆蓦地扯回皂河县那晚。
崔令瞻颜面扫地,程芙从未见过这样的他,如水的眼眸黯淡无光,瓷白的脸颊涨得通红。
他问她:“你拿我和凌云比?”
程芙:“他确实比您更有底线。”
他腾身欺近,捧住她的小脸,猛然含她双唇,舌尖不由分说推进她口中,怒意使得他没多少耳鬓厮磨的耐心,只想惩罚她不知好歹的嘴,撕开她的小衣。
“你中邪了?这样……我不舒服……出去啊……”程芙花容失色,挣又挣不开,骂又骂不退,几番扭缠厮打,她扬手甩了他一巴掌。
清脆的,结结实实的一个耳光。
周遭一霎归于静谧,可闻针落。
崔令瞻捂住微微红肿的左脸,缓缓抬起头,眼睛发直,呼吸越来越沉。
程芙:“……”
威势之下,她有些扛不住,搂紧棉被不停往后退,直到脊背触到了冰冷坚硬的床围子。
崔令瞻突然笑了,愤然掀被穿衣,套上一层层衣袍长裤,跳下暖炕,目不转睛瞪着瑟瑟发抖的她。
如若目光能杀人,她应该早就被他捅成了筛子。
“本王何时与你标榜自己是正人君子?”崔令瞻的下颌绷得紧紧的,“你说的没错,本王就是卑鄙无耻,没有体面也没有尊严。”
可他的眼睛在薄雾般晕黄的烛火里渐渐湿润,“别人欺负你,只需对你好一次,你便感恩戴德,时时记心底。”他颤抖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胸膛,“而我,我待你的好,你一回也记不住。”
他肝肠寸断。
过了许久,才艰涩启音:“因为我,凌云才不敢强迫你,不然你以为自己能全须全尾到京师?吃着我的红利,倒让你自以为遇到个好人。”
程芙:“我没说他是好人……”
“没有我,谁跟你讲底线?”崔令瞻讥笑道。
“也不想想凌云有什么理由搭理你,既然搭理自是对你感兴趣,你假装什么啊,我不信你不知其中龌龊心思。”
他的胸口有一团炽烈的火焰,喉结也剧烈地滚动,吼道:“他和我,根本没区别!”
“阿芙,我不好,可我让你活得足够好,没有我,你一定凄惨无比!”
程芙没有恼羞成怒也没有立即反驳,只是轻眨眼睫,两行清泪沿着腮畔滚落,竟从心底认同了他的话。
默然片刻,她无比平静地启音:“是,您说的对。”
崔令瞻:“……”
“可我……宁肯从未遇到你。”
“……?”
他的身子明显僵住,越来越僵。
此时此刻,回到了京师的程芙,坐在姨母身畔,拥着暖和的被子,回答了姨母的忧虑。
“不用拿章程。”她说,“我和毅王在皂河县彻底断了。”
断了?柳余琴抬眸,睁大了眼。
“就是您理解的意思,散伙,分道扬镳,以后不会再有交集,杨氏也不会再来咱们家送东西。”
柳余琴:“果真?”
“嗯。”
“吵没吵架?”
“吵得很厉害。”她没敢说自己还动过手。
“他亲口对你讲的?”
程芙点了点头,“是。”
崔令瞻说此后便是她跪下来求他复合,他也不屑再给她任何脸色,并恶毒地声称但是一定会关注她的,看看没有他,她心目中的大好人凌云如何收拾她。
程芙对目瞪口呆的姨母道:“我没说凌云是好人,也不懂毅王在哪中的恶,对着我一顿发疯。”
那晚崔令瞻撂下狠话摔门离去,至今再无交集。
杨氏一家也在次日搬离了双槐胡同。
卑鄙无耻也没有体面和尊严的小王爷崔令瞻,仿佛从未出现在程芙生命中。
她的生活平静无波。
柳余琴背着她拦住前来求见的徐峻茂,少年人眼神如小鹿,毫无攻击性,她便厉声道:“你自己说功名一日未取便一日不敢求娶阿芙,那就抓紧读书啊,什么都没有也敢来阿芙跟前显眼!”
倒不是势利眼,只是想让他知难而退,为自己说过的大话负责。
但凡知道廉耻,落榜后应是没脸再纠缠的。
徐峻轻轻抿唇,道:“好。”
他孑然转身,阔步而去,走了一半忽又顿足,回身问柳余琴:“若我侥幸考中进士,您是否放下成见,允我接近阿芙?”
柳余琴嗤笑:“等你中了一甲再说。”
这还不如直接拒绝。
多少才高八斗,名镇一方的才子,年近花甲还没摸到进士门槛。
以徐峻茂的年纪,通过会试都是奇迹,中一甲简直痴人说梦,柳余琴就是在明晃晃地拒绝他。
未料他竟露出了认真思考的表情,片刻之后,神色严峻,无比仔细地确认:“您的意思是中了一甲就可以求娶阿芙,是与不是?”
柳余琴大笑,叉腰道:“是啊,只要你高中一甲,阿芙不反对,我什么都同意。”
徐峻茂如释重负,朝她揖了一礼回家去了,春闱前果然没再出现。
第69章
正月结束前, 柳宅买了一辆崭新的骡车,手头宽裕的姨甥俩结束了长期租车的打算,如此才好方便程芙上衙。
身为正九品吏目, 难免要经常出入皇城和宫城, 没有车定然十分不便。
柳余琴一高兴还买了个十三岁的小厮, 取名进宝, 专门为程芙驾车。
日子完全步入正轨。
这期间,程芙原想问候徐峻茂一声, 一则略尽地主之谊,二则当面好好对他道一声谢谢。
谁知他始终没有登门。
小桃也纳闷, “奶奶回来前, 他一个月能来五六趟呢,怎么突然就销声匿迹?”
程芙更纳闷,可自己的身份到底是个寡妇, 贸然去齐主事家递帖子,于理不合。
“你可莫要过去添乱,图惹是非。”柳余琴说,“听闻下个月的月底他便要参加春闱,齐主事家上下严防死守,焉能放任他接触女子?”
大昭确实有这一种说法,赶考举子越临近考期越得清心寡欲, 远离女子, 免得坏了精元和气运。
虽说程芙对外是个小寡妇,可是与徐峻茂同龄,且生得玉软花柔,这种时候叙旧,势必要引起误会, 将来落榜说不定还要被他的姑母徐氏记恨。
一句话警醒了了程芙,果然不敢再轻举妄动。
反正日子还长,他若考中,自己再有所表示也不迟,假如落榜也不打紧,他才十八岁,拥有许多试错的岁月。
惊蛰一过,春雷乍动,万物生机勃勃。
大昭废除前朝的旬假制,采用五日一休,今日二月初五,明日程芙便可以休沐了,卓府的三奶奶楼姝音昨儿给她递了帖子,邀她赏花。
据说是卓侍郎家最大的一处田庄,拥有一整片桃花林。
生活安定,如此年纪的程芙岂会不喜,欣然赴约。
所以今日上衙的心情也带了三分雀跃。
她是谈御医手下的三名吏目之一,平时的差事略有些繁杂,不仅要负责谈御医出诊前后的一切诊疗事务,还要负责整理医案、核对药材、校勘典籍。
虽然吏目的品秩低,但每隔三年就可以参加一次选拔,拔得头筹则改称为吏目侯缺。侯缺的意思就是等待上官告老还乡,或其他原因退位让贤,然后立刻递补上去。
因太医署的职位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想要晋升,除了耐心等待便是天降皇恩,着实比其他公署麻烦一些。
但太医署的油水真的很足,吏目的俸禄相当于外面的正四品,你就说吓不吓人吧?
反正程芙被惊了一大跳,心脏怦怦然。
万般如意,唯有一点点小坎坷,她所侍奉的谈御医和荀叙的性格全无相通,为人严厉寡言,且最讨厌话多反应慢之人。
每每她一出现,程芙便不由自主绷紧肩膀,屏息敛神,全神贯注。
这日上衙,她规规矩矩拜见谈御医。
谈御医:“昨日交给你的医案整理如何?”
“已经整理了一半,今日上午定能完成。”
谈御医“嗯”了声,“你初来乍到,须多学多记,戒骄戒躁,先在太医署熟悉日常,将来再出入宫廷才更有利。”
程芙忙揖礼:“多谢大人赐教,卑职定当铭记于心。”
她留下来继续整理医案,另一名包吏目则去了生药库,谈御医带着邹吏目前去为皇后娘娘请平安脉。
不多时,包吏目从生药库返回,她和程芙打了句招呼,转而凑过来小声道:“宫里似乎出了大事。”
程芙一怔。
“我回来的路上遇见汤御医急匆匆出诊,一打探居然是去宜和宫!”
宜和宫的主位是邱贵妃,也只有她这一个主子。
按照惯例,当妃嫔到了需要请男御医的地步,必然是攸关性命,大事不妙。
程芙对邱贵妃印象极差,虽不至于拍手叫好,可也没有太多情绪同情的,便附和包吏目道:“贵人吉人自有天相,定然能逢凶化吉。”
两人互相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各忙各的。
邱贵妃的贵体比想象的还要严重,这一上午过去的不仅仅是汤御医,连孟御医和丁御医也过去了。
太医署的氛围逐渐凝固。
下衙时,程芙还瞧见一名头发胡须花白的老御医,提着衣摆匆匆出门。几个一见到她就会殷勤围过来的医员,今日也都不见了踪影。
她松了口气,提着衣摆匆匆离开公署,下衙当然是抓紧回家,路上再买一包香喷喷的卤肉。
未料冤家路窄,她才离开公署拐上青石板路,迎面撞上了一行人,为首的不是别个,正是崔令瞻。
一身朱红色补服,胸前缀着张牙舞爪的五爪正龙图纹,两肩则是行龙,腰束玉带,头戴翼善冠,鬓如刀裁眉如翠墨,一张脸冷的吓人。
程芙左顾右盼,周围没有一点像样的遮挡物,只好硬着头皮停驻路边,尽可能垂着脸往后杵,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崔令瞻视她如无物,直接越过她,在众侍从的簇拥下眨眼消失路的尽头。
但她确实听见了一声很轻的冷哼,方才他路过她时发出的。
拿不准哼谁,多半是哼她,毕竟散伙前吵得不太光彩,而他又挨了一巴掌,算得上人生奇耻大辱,没跳脚揍她一顿,已算她好命。
程芙心道下次换条贵人不会走的小路,应不会再照面。
哪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竟又遇到了凌云。
上次照面好像是半个月前,倒也不算频繁。
凌云:“刚才那不是毅王?”
程芙笑了笑,“是呀。”
“你们吵架了?”
“已分道扬镳,再无瓜葛。”程芙说,“请大人不要在我跟前提及此人,免得招来不必要的误会。”
凌云观察了半个月,早就疑心重重,万没想到竟是真的,左侧的嘴角不由扬起。
程芙想起崔令瞻恶毒的话,心有余悸,情不自禁畏惧凌云,便匆匆辞别,逃也似的跑了——
作者有话说:居然赶出来了[狗头叼玫瑰]
第70章
程芙跑得快, 凌云也没有追她的意思,一手负在身后,脑袋稍稍歪着打量她的背影。
毅王终于不要她了。
再遇到麻烦, 她唯一能依靠的恐也只有他。
相信程芙在不久的将来定会自动送上门, 因为燕阳的付大娘正在收拾行囊, 赶往京师。
凌云的眉宇渐渐舒展, 循路信步迈进了内廷,嘴角扬起的弧度越来越高。
他来到乾清宫西侧的养心殿。
虽是殿, 其实是一所拥有独立院落的建筑群,乃历代皇帝处理国事兼起居场所。
养心殿的西暖阁被分成若干小室, 皇帝日常歇在这里, 有的用来看阅奏折,有的与大臣秘谈,还有用来供佛歇息。
内侍引路请凌云去了那间日常密谈奏对的小室。
此间不久前将将历经一场“浩劫”, 墙上本该平稳挂着的花鸟挂屏歪斜欲坠,茶水淋漓,墙角一地碎瓷片和水渍。
崔逞乾狼狈跪地,神色仓皇,额头破了一大块皮,公服尚沾着几片茶叶,水迹斑斑。
崔令瞻则立在下首, 眼帘微微向下, 双手垂在身侧,笔直如松。
凌云走进来,朝铁青面色的皇帝问安揖礼,皇帝摆了摆手,他识趣地退至安静的角落, 寂然无声。
四个人一间屋,静谧须臾,仅余太子崔逞乾沉乱的呼吸声。
景暄帝以手捏了捏眉心,忽然道:“榆白。”
“臣在。”
“詹事府的少詹事、府丞,这几人你看着办。”景暄帝抄起一叠奏疏,似有千钧之重,掂在手里沉,拂袖一挥,照着崔逞乾面门撒了一地。
凌云上前领命,复又退后几步,蹲伏狼狈的太子附近一一捡起横七竖八的奏疏。
北镇抚司一出手,意味着詹事府可能要大换血,或许连太子都要一并换了。
崔逞乾如遭雷击,瞬坠冰窟,再抬起头,泪流满面,口中唤着父皇,哀求,忏悔。
景暄帝恨铁不成钢,百感交集,万般灰心。
晚年的他固然昏庸自私,但还远远没到视万民如草芥,自毁国运的地步。
崔逞乾年纪轻轻便已如斯阴毒冷酷,着实令人发指,更令年近七旬的景暄帝遍体生寒。
他不敢想这样的人称帝,为一己私欲将会是何等模样,酒池肉林、暴虐无道怕都是轻的。
人为瘟疫彻底颠覆了一国之君对贪婪的认知。
时年二月初五,邱贵妃罹患重病,深居宜和宫调养,没有皇后的懿旨任何人不得私自探视,太子因母妃的身体状况也忧思成疾,卧病东宫,六部观政的特权暂时作罢,一切等身体痊愈再议。
至于何时痊愈,皇帝说了算。
若说到这一步还有些人没反应过来变天,那詹事府一夜之间数位官员被查抄,再麻木的人也能嗅到不寻常的味道。
朝野人心惶惶。
皇帝年纪大了,习惯统掌全局但是心力有限,面对繁琐的政务,不得不挑选良才辅佐他整理和督查,光是翰林院的几位重臣并不够,所以有了内阁,光内阁也不行,还需要御史台牵制,如此一来御史台的实权便以一种隐形的方式慢慢扩张,所以他又略略放权六部,由六部来牵制御史台,形成一个闭环。
此外,他还有忠心耿耿的北镇抚司震慑朝野内外。
昏庸的皇帝晚年过得仍旧十分安稳。
但年岁不饶人,在一次次力不从心之后,皇帝于今年的二月初软禁了太子,终于下决心稍稍放权另一把极其锋利的宝剑——毅王。
把毅王从军机营召回,不时召进养心殿奏对。
关上门谁也不知门里的状况,为他处理政务之人已经由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
一大半的奏折都交由魏宪和崔令瞻批阅,而后相互监察,再以口述的形式上奏于他。
这个方法使得心力交瘁的景暄帝真正缓了一口气,人也恢复了些许血色。
朝野风波席卷不到太医署小小的吏目,程芙的日子越过越滋润,庄子上开了大片桃花,做为卓府三奶奶楼姝音的贵客,她受邀前往。
这是她第一次参加贵女圈子的雅集,有好奇有向往但并不自卑,因为她不再是某个权贵圈养的玩物,也不再是贱籍,她有名有姓叫程芙,一名精于女科的太医(太医署从上到下的官员皆可称太医,御医除外),还有一位医术更精湛——于大昭贡献良多,受当今皇帝褒奖封赏的正九品孺人娘亲。
她昂首挺胸。
“阿芙。”楼姝音见到程芙家的骡车停了过来,立即迎上。
程芙下车与她相互福礼,“阿音。”
楼姝音执她手,语气欢快道:“可算把你盼到,今日来了许多人,有些我也不熟悉,咱俩一起不必拘谨,只管把卓府把最好喝的饮子喝个够,最好吃的点心吃个饱,再踏春赏花放纸鸢。”
哪里还有先前心灰意冷的半点影子,眼前活泼开朗的阿音才是真正的卓府三奶奶。
程芙莞尔,“观你面色红润有光,可是大好了?”
“全好啦,今后你是寡妇我是下堂妇,咱俩一起玩,倒是十分相配。”楼姝音哈哈笑。
“下堂?”
“嗯。楼卓两家已经商量和离,父亲为我争取女儿和赡养的田产,一时还未商量出结果,我呢就住在庄子上养身养心图一清净。”楼姝音的眉眼平淡,再无哀愁,转而嘟囔道,“明明是我不要卓三爷,她们背后却议论我是下堂妇。”
“你确实不是下堂妇,下堂的人是卓三爷。”
“那他岂不就是下堂夫!”楼姝音掩住樱桃口忍俊不禁。
程芙抿笑。
但见一名怀抱女娃娃的乳母含笑走过来,楼姝音忙抬手招一招,满目柔光,接过乳母递来的女娃娃,对程芙道:“这是我女儿小恬,漂亮吗?”
她才十九岁,已经是两岁孩子的娘亲。
程芙突然心酸,可是想起楼姝音今后的生活,又真心为她高兴,此刻望着粉雕玉琢的小恬,由衷赞道:“非常漂亮,眼睛、鼻子、嘴巴与你十分肖似,长大了定也是个大美人。”
小恬冲着程芙一笑,天真烂漫。
楼姝音满面春风,“将来若能有她程姨母八分容貌我便知足。”
说着,就把小恬送给程芙抱,沾点真正的大美人气息,或许真能长得更美。
程芙还未抱过这个年纪的孩子,激动得鼻腔发酸,不过做为女科的郎中,基础还是有的,她知晓如何托抱能令小娃娃舒适不反感。
小恬果然眼睛弯弯,露出又白又小的乳牙咧嘴笑,并不怕生。
乳母笑道:“我们恬姐儿十分喜欢程太医。”
楼姝音教小恬叫姨母,她果然奶声奶气学了,虽稚嫩却清晰。
程芙怀抱幼儿,新奇不已。
三个大人围着一个孩子逗乐,十分温馨。
其他仆婢也跟着说笑,有摇拨浪鼓的,有摘桃花的。
玩闹片刻,乳母抱着小恬下去哺乳,楼姝音拉着程芙去吃好吃的。
程芙替她现在的状态高兴,对她说的好喝的好吃的极感兴趣,二人说说笑笑往桃花林走去。
程芙指着六角亭子附近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问:“这是谁家的小厮?好像一直盯着你。”
楼姝音的脸色顿时一沉,嗤笑道:“他是卓三爷的人。叫阿芙笑话了,卓三爷从小脑子不太灵光,耳朵也不好使,素来听不见不喜欢听的话,也听不懂不想懂的事,舍不下女儿和家产,一直想与我谈判。”
“……”
呃,光听前半句,程芙差点误以为卓三爷真有顽疾。
楼姝音:“阿芙且等我一盏茶功夫,只少不多,我把他赶走了,免得影响咱们心情。”
程芙:“多带几个婢女跟着罢。”
楼姝音摇摇头,只带了贴身婢女禾微过去。
亭子里果然站着脑子不灵光,耳力也不甚好的卓三爷。
他长得又瘦又高,十分俊秀,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忙迎了出来,“音娘,我去了庄子上,她们讲你大清早便离开,可你说不来桃花坞游玩,所以我又去了别的地方,没想到找了一圈你人就在桃花坞。”
楼姝音感觉很神奇,当距离一点一点地缩近,从前那些撕心裂肺的疼痛竟全都没了,仅余一丝淡淡的惆怅。
想到父亲的告诫,既然铁了心和离,那就像个大人一样冷静下来,该拿的东西一分也不少拿,拿到手前一切有商有量和和气气。
多个陌路人总比多个仇人强。
所以她对卓三爷客客气气福了福身,道:“今日要招待一位特别重要的闺中密友,恕不能陪您详谈私事,待下个休沐,我阿爹自会邀请你们家过府一叙,到时我也在,咱们见了面坐下好好商量。”
卓三爷的脸上有着浓郁的疲倦,眼下乌青,闻听此言,目光微微闪躲,拢在袖子里的手攥了攥,温和道:“你要的田产,我分给你便是,只是咱们何至于到和离这个地步?你不为自己不为我,好歹也为小恬想一想。”
楼姝音:“你娘亲又不喜欢孙女,小恬没那么重要,我带回去和我爹娘一起养,反倒过得更轻松。”她笑了笑,“实话告诉你,我伤了身子,经后不宜有孕,且生孩子太遭罪,我断不可能再生了。你痛痛快快和离,只有好处没坏处。”
卓三爷摇了摇头,喃喃道:“不行,我不能让小恬没有父亲。”
“没事,将来她长大了若执意要父亲,我再给她找一个。”
“……”
“那我先走了,五日后再叙。”
“音娘,我,我……”他眼前发黑,伸出的手很想抓住什么。小厮忙上前搀扶他。
“快回去吧。”楼姝音柔声相劝,真心诚意的,“莲荷已经有了七个月身孕,她长得有福气,身子骨壮,你马上又可以当爹了。女人生育多艰难,对她好些,莫叫她落下余病。”
卓三爷踉踉跄跄追下台阶,凝望着她的背影,终究是未能抓到她。
此生姻缘已尽。
……
楼姝音迈着小碎步,走到程芙跟前莞尔一笑,拉着手离开了此间。
两人来到了一处小轩,轩内香几、长条桌、月牙桌、琴桌俱全,几上的花瓶插着鲜艳欲滴的花枝。
月牙桌的鎏金小熏炉燃着四时香,味道悠长,好似把光阴都变慢了,有种一缕香烟缭绕,万般尘埃等闲的禅意。
程芙很是喜欢,想着将来自己有钱了,也要买个带花园的宅子,品茗焚香。
楼姝音拍拍手,一名眉目清丽的乐工带着自己的婢女走进来,给坐上的两位奶奶问安。
“这是乐坊司十分有名气的上官丽娘,弹得一手好琴。”她欣然介绍给程芙,“我提前了十日才约上,咱们也学男人风雅风雅。”
贵族女子自然不能出入秦楼楚馆,想听听小曲只能把梨园班子或者名娘子约到家中,那价格定然不菲。
程芙能感受到楼姝音的诚挚,这就是个喜欢你就要与你分享许多好东西的简单姑娘。
“阿音有心了,回去我定给你调配一份独门绝活桃花玉女粉。”
“果真,我要两份。”楼姝音摸着大不如从前细嫩的肌肤。
“好,两份,用完了再给你调。”
楼姝音捧着脸抿笑。
上官丽娘的琴音悠然飘来,桃花坞春光正好。
仆婢服侍二人净手,摆碟布箸,不一会儿就布置满满一桌点心果脯。
楼姝音捏了块糕点,咬一大口,嗯,香。
程芙也咬了一口离得最近的八珍糕,香软弹牙,甜而不腻,做得比福仙楼的更好吃。
“阿芙,你亡夫生前待你好不好?”
程芙呆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整暇回:“还行。”两个字的回答未免冷淡扫兴,遂又补了句,“其实没怎么相处过,新婚半年他就走了。”
才相处半年,又不是青梅竹马,那确实谈不上多深的感情,除非二人一见钟情,情浓不已。楼姝音点点头,“这样也好,感情不浓不淡时分离,总好过痛彻心扉。”
程芙笑了笑,浅浅“嗯”一声。
“可有想过再醮?”
“暂时不急,随缘吧。”
“也是,有缘再好不过,无缘我们也能过好自己的小日子!”楼姝音端量程芙的小脸,怅然道,“我若有你这般美貌,也不至于遇人不淑了。”
女人总是误以为被爱的程度取决于美貌。
“有时长得美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程芙自嘲一笑,“你可能不信,其实我没遇到过真正的好男人。”
徐峻茂挺好的,但她没说,因为楼姝音会追问他是谁。
楼姝音难以置信瞪大眼,“怎可能!”
“馋我美色的很多,不过没人想娶我,至少一开始都是抱着玩弄的心态。”
“是不是嫌弃你嫁过人?”楼姝音眨了眨眼,“在外人眼里,我生过孩子,身子也脏了。”
“那是别人的看法,我就从不觉得自己脏。不勤换衣不爱沐浴的人才脏,眠花宿柳、左拥右抱的轻浮浪荡子才脏。”
程芙觉得自己香香的,特别干净。
“说得好,咱俩干净着呢!”楼姝音用力点头,“以后你就是我的闺中密友,谁要是为难你,我便教训他们!”
她阿爹是正二品工部尚书,去年已入阁。
程芙用公筷为她布了一道金丝奶酥,笑道:“打打杀杀劳心劳神,我们要很好地活着,让自己开心,便胜过世间千万魑魅魍魉。”
虽然在时人眼中她们已是妇人,可也才十几岁,都有着孩子心性。她们在桃花坞玩了一整日。
日西时分,楼姝音才依依不舍与程芙作别,看着她登上骡车。
回家的路上,经过西门桥市,程芙下车买了一袋姨母爱吃的廖记包子,见小桃和进宝眼巴巴盯着街角的糖葫芦,不由在心里笑,递给他们一把铜钱,“买去吧。”
一个十五一个十三,都还是半大孩子,突然有赏早在心里高兴得直蹦,一齐谢程芙,而后进宝捧着铜钱,一蹦一跳买糖葫芦去。
“阿芙。”
一道熟悉的声音。
程芙循着声音望去,道:“凌大人。”
“好巧,我正好有件事与你说。”
随着脚步不断移近,凌云的身形渐渐笼罩了她,她仰起脸看他,“大人要与我说何事?”
凌云:“我把付大娘接过来养老。她年纪大,行程不宜太赶,下个月应该就能进京。”
果真?
程芙的嘴角弯出了一个愉悦的弧度,小脸仿佛发着光,“您真是个慷慨的人,知恩图报。”
付大娘有恩于他,他便给孤苦无依的付大娘诸多照顾,如今直接接回家养老,属实算是一件大功德了。
凌云:“你们也算老相识,将来坐在一起说说话,她也不至于太孤苦。”
他根本不在乎别人孤不孤苦,他只是在布置狩猎的陷阱。
程芙见他眉眼一派和善,眸光如水,倒也不是很吓人,便笑道:“我会多陪陪她的,我姨母一定也很喜欢她,不叫她孤苦。”——
作者有话说:有没有人收藏一下我的《被登基的前任报复了》呀[让我康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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