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交了投契的闺蜜, 仕途也顺遂,最害怕的毅王还主动与阿芙断了,柳余琴对如今的好日子挑不出半点毛病。
临睡前她和阿芙商量, “如今咱俩也攒了一些家业, 留一少部分应急, 日常生活靠你的俸禄还有咱俩接的私活足够支应, 剩下的可以买两间铺面。”
得让钱生钱。
程芙做事向来谨慎,甚少冲动, 道:“这个要靠一些机缘。咱们想买也得有人肯卖才行,好铺面基本都当祖产供着, 即便出售, 不等卖家吆喝就被牙行的先推给熟客。”
真正的好东西哪个不攥在有门路的人手里?
姨甥俩根基浅,拥有这栋宅子已算了不得的好运气,一时都不敢冒进。
“也是。”柳余琴叹口气, “但愿安国公府的管事下个月能给我好消息。”
程芙抖了抖被子,钻到姨母的床上,把自己裹成茧,嘟囔道:“船到桥头直然直,先睡了,明儿还要上衙。”
天不亮就得起身,很是辛苦。
柳余琴便熄了灯, 也睡下。
初七天不亮, 程芙的骡车已经出了胡同,直奔春华街的皇城,不是她殷勤,实在是没招了,京师品秩比她高的官员多如牛毛, 举凡道路一拥堵,她就得像个孙子似的左让右让。
上回进宝周转不及时便被一名五品官儿的马夫指着鼻子大声呵斥,言罢还对躲在车里的程芙放言:“若非念在是个女流之辈的份上,大人今天定去御史台告你一状,真是没规矩,不通礼仪。”
进宝一个劲赔笑致歉,那位大人的马夫才趾高气昂驶离。
经此一事,程芙开始提前半炷香上衙,错开车辆高峰,适才发现了不少同类——跟她差不多品秩的小可怜。原来小虾米们都是这样生存的,提前动身,回避各位上官。
到了城门口,程芙轻提衣摆下了骡车,宝石绿的丝绸官服,光泽如洗,窈窕女官肌肤冷白如凝脂,眉目如画,乌云发髻挽得一丝不苟,戴一顶乌纱帽,翅状的展角又短又圆,十分鲜活可人。
她一出现,守门的监门校尉就变得直挺挺,脸红脖子粗。
程芙早已习惯旁人或惊艳或好奇或羞涩的目光,只要不是过于无礼的,其实也还能接受。
只是太医署的几位年轻医员颇让她心烦,又碍于同僚脸面不好言辞过激,因此一迈进门槛她就把脸往下拉,再模仿自己见过的最冷的脸摆出冰冷的表情,如此确实劝退了脸皮薄的,只有那脸皮厚的仍是锲而不舍。
“程吏目,堂食的早膳最是难吃,我给你稍了麻记的芝麻酥饼,信我的,京城一绝。”
程芙脚步不停,一径地摆手:“多谢,我习惯在家用早食,请不要再破费。”
“可是真的很好吃,拿回去做零嘴吧。”
那人十分有韧劲。
程芙在这种吵闹中逐渐发现了男人的一个共通性,他们一旦喜欢某个姑娘家,就会想法子给她好吃的,这种行为放眼天上飞的地下走的,所有雄性都差不多,也不能说这份喜欢不好吧,只也说不上多深刻,就如你看上了一朵花,日夜呵护,浇水晒太阳,只为它为你绽放,然后折下它,仔细欣赏嗅闻。
总之,挺没意思的,且她也不是很馋。
就算馋也不是谁给东西都吃的。
一只大手伸过来,替她解了围。大手的主人夺过芝麻酥饼,“还热乎,她不吃我吃。”
送饼的小医员傻了,“……”
“还不快滚!”荀叙眉峰一凛,“你们口齿科的人一天天是真的闲,每日从斜对角跑过来纠缠程吏目,精力既如此充沛,那就从明儿起,都去生药馆多做两个时辰的工。”
小医员呆愣恐惧的神情霎时就扭曲成了苦瓜,鞠着躬致歉,一溜烟儿不见了人影。
程芙欠了欠身,“还好你替我解了围。”
虽多日不见,依旧温婉有礼,还带着些许热络。荀叙看着她,说:“你这般年纪难免有此困扰,他们尚未婚配,又不会克制追香逐靓的天性,这不是你的错。”
程芙点了点头,“我不会往心里去,我每天都很忙,有自己的事情做。”
忙起来的她渐渐把前尘往事抛下。
荀叙:“你不问问这段时间我去做什么吗?”
程芙愣了下,遂笑道:“你忙什么了?”
“我去相亲。见了三位姑娘。”荀叙认真道,“毕竟我也老大不小,爹娘为了我的婚事急出好些白发,因为别人跟我一般年纪都有三个孩子了。”
程芙没吃过猪肉倒也见过一些猪跑,以荀叙所处的圈子,二十一岁早该娶妻生子,妻妾加起来生三个孩子十分正常。
二十岁往上还没成家的实属罕见,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荀叙没有,他出生显赫,父母双全,家庭和睦,人生最得意,更没有什么隐疾,却连门亲事都未定,委实不应该。
“你性格这么好,出身也好,定会有一门大好姻缘,我先提前恭喜你一声。”程芙真心为他高兴。
荀叙:“嗯,她们都与我门当户对,对我也很满意,长得高挑丰腴,婀娜多姿。我相看的全是怀国公吴家三房的姑娘。”
感觉满世界都是吴家的姑娘,程芙从未见过她们,想来应是京师数一数二的优秀门户。但大清早的跟男子讨论这个话题怪怪的,她只好自己想办法脱身,“哈,是呀,我等你好消息,那个……时候不早,我……”
“我没同意。”
“……?”
“我不喜欢她们,连去相看的路上都觉得苦闷。”
“……”
“所以我问母亲能不能自己选。”
“……呃,你跟我说这么详细会不会有点唐突?”
“母亲说可以,不管几品官家的女孩子,只要家世清白,人品端方,相貌尚佳,我喜欢谁都可以。我家不需要我来支应门庭,只要我不是败家子二老已经非常开心。”
“你娘真好。”程芙惊讶不已,不敢想荀叙在家里得有多娇惯,连婚姻大事都可以做主。
荀叙:“我继续问母亲,那如果这些条件都满足,但对方嫁过人行不行?”
“……?”这要能同意就见鬼了,程芙揪心道,“我怀疑你在作死……”
荀叙摸了摸后脑勺道:“被你说中了,问完这句话母亲便将我一顿好打,父亲下衙归来也打了我一顿。他们两个人打我。”
程芙:“……”
“你别笑哈,放在以前我也打自己。”荀叙说,“当人沉迷一件事就对其他方面很难投入,所以我才没空跟女孩子相处,我怕她们分走我钻研医道的时间,但我是正常的男子,肯定非常喜欢女孩子的哈,且喜欢冰清玉洁的丰腴大美人。”
程芙有点紧张,唯恐他再说些关于“自-渎”的话题。
“换做从前,我肯定不考虑嫁过人的。可后来我发现一个人是否冰清玉洁不在于身体而在于品行。只看身体是否冰洁实在肤浅。”
程芙抄着手,左右环顾。
“所以你想不想跟我好?”荀叙语不惊人死不休。
“你,你,你没事吧?”
“我的意思是跟我成亲。反正你和毅王在皂河县已经断掉,不如考虑我。哦,我可以给你许多,衣食富足,带你到处玩,共同钻研医道,而且我性格好,肯定不会欺负你。我也没有通房,妾室的话你不喜欢我绝对不纳,我对女-色并不十分贪图。”
“你疯了,还想被你爹娘双打?”
“打一阵子定会成全我的。等他们见到你本人,你这么招人疼又懂事,说不定比我还喜欢你。”
程芙汗流浃背,虚弱道:“你莫要吓唬我了,咱俩不至于成亲,万没到这般地步……”
荀叙逼近了她一步,目不转睛凝视她双眼,问:“你仔细看看我,真的接受不了与我一起生活吗?”
程芙脸都白了,僵硬地摇了摇头。
荀叙:“……”
程芙垂下眼帘,目光移向斜下方,支支吾吾道:“我知道你条件好,既站在这里对我讲出来将来对我定然不会太差,但我也有自己的想法,而且我并不是招人疼懂事的人,我表现的懂事是因为如果不懂事的话会被教训,这就是小人物的必备技能,而不是我想。”
她说着慢慢抬起眼,一眨不眨,四目相对,“我不懂事,我非常任性,也不想再过迎合别人的日子,你并不了解我。”
荀叙的神情一霎波动,乌黑的瞳仁微微晃。
今日所言看似冲动,却是积攒了十几个日夜才鼓足的勇气,觉得自己可以负责她今后的人生才敢做出的承诺。
他不是范吏目以为的那种人,哄她身子不想负责。
他很想负责,可是哄不到她的感情。
程芙动也不敢动,用力攥着自己的手。
荀叙默然凝视她良久,身形才有了动静,往后倒退数步,踅身大步离开了这条花木初初绽开嫩芽的曲径。
程芙当即如受惊的小兔子,撒腿就跑。
一名仆役躲在花丛背阴处听了半晌,也悄然溜走。
当天下午,程芙就被上官叫去廨所询问:“你可是谈御医手下的程吏目?”
程芙躬身道:“回大人,正是卑职。”
“看你卷宗,你对小方脉也极有心得?”
问话的是一名小方脉的女御医,姓沈。
程芙遂据实相告:“卑职只有纸上谈兵的经验,仅能应付小儿常见病症,其余的说不准。”
沈御医推案起身,却道:“足够了。今日随我出去一趟,为郡主请脉。”
程芙为难道:“可是卑职……”
“我自会遣人与谈御医说明情况。”沈御医略作解释,“我身边的吏目正在休病假。”
所以临时抓了她这个半吊子?
程芙疑窦丛生,奈何形势比人强,只得整理衣冠,背起药箱,服侍沈御医登车,前往两三里外的锦山。
出了内城,只见一派春日清丽,桃红柳绿,而锦山,据闻曾是长公主最喜爱的风水宝地,现今被京师的权贵瓜分,成为避暑或清修圣地。
景色之美,实乃程芙平生所见头一份。
所谓锦山,更像是一片湖光山色围绕的世外桃源。
她和沈御医下了马车,就见一片镜面般的湖泊,小舟行来,艄公问:“可是太医署的大人?”
沈御医上前出示令牌和敕牒,艄公点点头,躬身请两位女官上船。
初春的湖泊,岸边桃花三两株,像粉色的云,金色的夕阳洒在水面上,仿佛细碎的轻柔的金箔在荡漾。
程芙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且环顾且惊叹。
而后灰心地想:我便是再努力十辈子也拥有不了这样的宅院。
甫一下船,立即有仆妇接引。引至一处粉墙黛瓦的苏式宅院前,穿过亭台楼阁,曲廊幽径,最后停在一处名为漪碧园的月洞门前。
程芙一路轻飘飘,只当梦游仙境。
又羡又妒又灰心。
人比人,气死人的。
不过一想到是郡主所居之地,立时不服也得服气,人家祖上基业大,比不过。
仆婢邀请二位女医在花厅用茶稍稍等待,片刻之后,沈御医就被请去为郡主问平安脉,而程芙则被留下。
她略有些尴尬,看向旁边的婢女问:“郡主一次只见一个太医署的人?”
“因为王爷说您人品很一般,不放心把郡主交给您。”婢女说完,忙加上一句,“这是王爷说的,奴婢只是奉命复述原话,请太医恕罪。”
“……?”
这样好的一块风水宝地,竟是那个截至目前与她断了四十五日的崔令瞻的。
程芙下意识扣紧自己的小医箱,张了张嘴,又默默闭上。
话又不是婢女所言,她在这里和婢女分辨什么?一则人家不一定有兴趣了解;二则了解了又能怎样?
还能替她骂崔令瞻不成?
人家的正经主子是毅王,不反过来骂她都算好的。
唯有自认晦气。
可是沈御医还未归来,如若她提前离开定要被责罚的吧?
程芙坐立难安。
果然不出她所料,半盏茶都不到,别鹤便出现在门口,笑眯眯告诉她:“王爷要见您。”
程芙理解的断掉便是老死不相往来,若是无意中偶遇倒也罢,哪有刻意再相见的道理。
磨蹭好一会,她的心七上八下,穿过两道曲廊,清芬七里的异香越来越鲜明。
香气源自一株高大的树木,香雾秾花如雪,开满枝头。
树下的人一剪侧影如松,听见脚步声,他在夕阳余晖的万丈霞光中,在她尚不知叫做山矾(七里香)的花树下,缓缓转过身,蹙眉凝看她。
光线在他白皙深邃的脸上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色虚影,如梦似幻。
“我又怎么招你了?”程芙鼻腔一酸,声音微微抖,尽量平静地问,“我又哪里惹到你?”
崔令瞻:“你好凶。”
晚风微凉,男人温热干燥的手掌抚上她脆弱的脸颊,冷热交替,她的肌肤起了一层细小的粟米,麻-酥酥的。
程芙推开他的手,“你又发什么疯?”
“胡说,我哪有发疯……”
“凭何你想怎样我就得怎样?”
“你要我清白之身,我给了,可你呢,一再欺骗我,玩弄我!我好不容易等你说断掉,凭什么你一句话又把我骗过来!”
她有很多很多的冤屈,褪去血色的樱唇轻颤。
像一头发怒的小狮子。
崔令瞻怔了怔,垂眸仔细凝看着她,柔声道:“你忘了我的判词是卑鄙无耻。你把卑鄙小人的话当真,你是不是傻?”
“你,你竟不以为耻?”
“耻啊,我很生气,可是我生气说的话你都会当真,我也没办法。”
“……”她反应过来,用力推开他胸膛,“松开我,你混蛋……”
风乍起,花瓣随风落下,地上是男人和女人纠缠不清的影子。
她的身子很柔软纤细,被他完全拢在怀中。
崔令瞻渊海般深邃的眼瞳宛如两簇火焰,低下脸,吻她额角被怒气冲出的蓝青色脉络,轻轻咬一口她气鼓鼓的粉腮,咕哝道:“你说的都对,可我想你。”
他又欺负她。
两手捧着她的小脸,要她看着自己。
她呼吸急促,气得说不上话,睁大眼睛瞪着他,牙关咬得紧紧的,泪珠儿沾了他虎口,岩浆似的灼人。
“气性真大。”崔令瞻吻她湿润的睫毛,“好了,不生气行不行?你打我吧,反正又不是没打过。”
可是无论她怎么捶打他,他也不松手,等她打累了,骂累了,崔令瞻才温存地捏起她下颌,在她有气无力的呜咽声中,堵住了她的唇,轻柔吮着,舌尖描摹着,研磨着,虎口微微用力就捏开了她的牙关。
炽热的蛮不讲理的舌探进,胡作非为。
铺天盖地的男性气息填-满了她的口鼻。
程芙尚没反应过来又被他伸进了舌,又羞又怒,七窍生烟,她再一次生出了杀心,她要杀了他。
崔令瞻眉心微蹙,单手钳住了阿芙伸过来的两只手,笑道:“这么急,想我疼你吗?”
疼什么?程芙哭着骂道:“我想你死啊,我要把它抓碎……”
“说话真难听,当罚。”
他嘬了嘬她柔嫩的小嘴巴,一手扣住她后脑勺,一手钳住她两只手,防止它们真的没轻没重抓坏了小崔令瞻。
程芙再也使不出一丝劲,耳畔只剩下男子粗重的呼吸,下颌酸软,连咬他的力气都没了。
第72章
身高的差距使得站立的程芙承受不住太久的深吻, 脖颈好酸,可怜的腰肢向后折。
崔令瞻放过了她又红又肿的檀口,真的很甜很香, 还会发出娇娇气气的曼妙之音, 勾人春兴, 引人动火。
他拿下巴蹭蹭她脸颊, 佯作嗔责道:“真不害臊,哪有姑娘家上来就抓那处的?”
“崔令瞻, 你还要不要脸?”她的眼睫湿漉漉的。
“叫阿诺哥哥。”
“……”程芙从未见过如此无耻之人,咒骂讨伐伤不了他半分筋骨。
“它那么疼你, 以后再生气也不可以伤害它。”崔令瞻舒展手臂将她锁入臂弯, 微微俯身横抱起她。
“你,你做什么?”程芙仰脸逆着光瞪他,有着不容错识的慌乱, 身子也开始乱扭,想脱离他的掌控,“放我下来!我不要我不要!”
“你不要什么呀?”他明知故问。
谁知她扭得更厉害,似一条甩上岸的活鱼,挣得半边身子险些翻出,又被他捞回用力固定。
“就这么害怕?”崔令瞻哑然失笑,目光如水般凝着她, 柔声道, “还哭了,你这个傻瓜。我哪有那么急-色?抱你过去坐一会,消消气。”
程芙用袖子抹眼泪。
而他倚榻,确实抱着她柔声哄了一会,无非是花言巧语, 死不认账,待好话把她的气色哄得恢复了正常,他忙堵了她的嘴,压下去,继续不要脸地施为。
窗子外不时传出女孩子压抑的声音,似泣非泣,片刻之后,也不知他对程芙做了什么,她倒吸一口凉气,呜呜咽咽,嘤嘤哼哼。
紧接着响起了清脆的巴掌声。
屋子里,暖榻上,崔令瞻捂着脸震惊地从阿芙心口抬起头,又打人?
才吃了一口而已,又不是没吃过!
“你明明也喜欢的,你喜欢我这样疼你……”崔令瞻白皙的脸涨得通红,温柔的眼睛烧着了,“阿芙,你不诚实。”
程芙一脚蹬开他,边扣着自己的纽襻边趿上鞋子,迅速离开了此间,没回头。
这次,他没敢不依不饶追过去。
……
锦山发生的事,程芙没敢告诉姨母,也清楚瞒不了多久,她想,那就等崔令瞻打上门再说吧。
可她到底还是怕的,怕他以权压人,更怕他去太医署兴风作浪,当着所有同僚的面将她擒拿,拎起来,或者借故差遣她,愚弄她,叫她颜面尽失。
然后所有人都将洞悉她和当朝毅王的首尾。
所有人都在背后窃窃私语:终日不把追求者放在眼里的程吏目假清高,原来早有大靠山大金主呢。假装什么小寡妇啊,明明就是未婚先与人苟且。
程芙把丝被蒙住脑袋,揩一揩泪花,心道:我才不怕,我一点也不在乎,他要是让我难做人,我就告御状,告他强抢民女。
好歹她也有个官身,哪怕以卵击石也要跟他斗一斗。
她做了一晚噩梦,梦中与崔令瞻大战三百回合,无论她如何跳脚,如何捶打他,他始终含笑凝望着她,在她脸颊亲了一口……
次日程芙蔫头耷脑上衙,视死如归。
未料校勘了半日医案也不见有人过来寻她麻烦,更没有人打着毅王的旗号请她去某处叙话。
崔令瞻并没有打扰她。
他似乎也没有想象中的卑鄙,虽然他确实卑鄙。
心神不宁的程芙缓缓放松了肩膀。
谈御医抬眼瞥了瞥程芙,时下屋子里只有二人,她突然问:“荀御医是不是很热情?”
程芙一怔,不明就里,斟酌着回道:“荀御医十分开朗亲切。”
这姑娘并不是木头,反倒很敏感,敏感地从一句没头没尾也与公务无关的话里嗅到异样的气息。所以她特意补上了一句,“我们去皂河县办差时,所有人都是这样夸他的,他不仅对同僚友善,对下人也很有同理心。”
并不是只对她热情,事实也是如此。
谈御医意味深长笑了笑,收回打量她的目光,“你说的不错,这孩子从小就这样,所以女孩们都爱跟他玩。长大后有自己的事情做,他便很少接触青梅,不过在女孩面前,那张嘴功力不减,仍旧讨人欢心。”
如果他讨程芙欢心,并非特殊相待,而是他对女儿家都这样。
“他若在你面前说不着调的话,不必当真。”谈御医说,“除了医道,他对很多的人和事都是一时新鲜。”
程芙垂眸点一点头,心里不太舒服,因为谈御医特意向她强调了这一点,语气含着若有若无的警告,仿佛她和荀叙私下有什么不光彩的勾当。
谈御医蘸了蘸墨汁,不再说话。
其实类似的话昨日已经有人警告过她。
——他们都不够好。荀叙天生好奇心重,爱冒险,等过了新鲜劲,定然不会热情如故,哪天遇到了比你更有趣的姑娘,我不信他不转移。凌云更是可恶,他只是撩拨你,哪有半分娶你的意思,你不会真以为他有多喜欢你吧?
崔令瞻说完这段话,寡廉鲜耻一笑。
程芙倒也不是很想清楚男人们的真实目的,因为她又不在乎,也从未期待过什么。
可是大家总是充满了防备心,觉得她定有企图,居心叵测。
她无奈一笑,把注意力重新放在校勘上。
下衙时分故意迟了半炷香,等同僚走个七七八八才起身走人,拐进一条偏僻小径,这条路通常只有托运泔水桶和恭桶的驴车才会经过。
三两个太医署的女役也从这里走。
她们发现程芙,忙揖礼,程芙点点头,在她们不解的目光下昂首挺胸大步朝前走。
离开春华门,一路向南,数个礼部的小官吏提着衣摆匆匆横穿她的骡车前,口里嘟囔:“今年的考生可真多,居然把咱们也调过去监门。”
程芙猛然想起每年二月初九是会试的第一天,明日徐峻茂就要开始考试,想必今日已经抵达贡院。
大昭的科考制度与前朝差别不大,三场会试,三日一场,第一场在初九日,第二场在十二日,第三场在十五日,关系着无数男儿一生的功名荣辱。
景暄三十四年二月初九,会试开考。
景暄帝年轻时虽以武治著称,却钟情文翰且有一定造诣,凡点一甲进士必定要在书法上有所成就,有的专攻篆书,有的工于篆籀,当今的翰林院之首方柄直便是以锋利遒劲的书法出名。
身为上位者如此看重文人翰墨,倒也并非单纯游戏三昧,更多出于政治考量,网罗菁英儒士,推行儒家教化。
一甲进士身为天子顾问,肩负考议制度、祥正文书的重任,而翰林学士更是掌制诰、史册、选拔人才,方方面面均关系到国策国运。
基于此,景暄帝对门生的要求向来苛刻。
初九,庄严的贡院门口,所有通过搜身的考生领着木牌各自寻到自己所在的号,铺行囊入住。
所谓号就是一间低矮狭窄的开放式小屋子,矮瘦的人坐进去倒还好,对徐峻茂来说就有些痛苦了。
这两年,他的个头窜得飞快,进号时得稍稍弯身,即便清瘦也很是拘束,如果站直发髻便杵到屋顶,好在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坐着的。
当然难受的不止他,北方人身形多魁梧,也有几个高壮学子不得不把自己缩成鹌鹑挤进号中。
号房之小,有违人道,但凡体型正常的都难以平躺,须把身子弓起就寝,更恐怖的是考试期间的如厕和用饭都得在此间进行,前者用一只盛放沙土的木盆,后者则是巴掌大的小泥炉。
无异于蹲在旱厕进食……
生生要了一部分出身显贵的学子半条命。这些个人从小到大哪个用的不是刷洗得喷香的檀木恭桶,桶里铺着带有香味的木屑和草木灰,净房燃着熏香,还有散发着胰皂清香的湿棉帕,哪里经受过如此臭气熏天的环境。
有那娇生惯养的富家子弟如厕完后当场呕吐不止,哪里还吃得下饭,但是吐也只能吐在自己的号,平白多了一份污秽,弄得脏臭不堪,生不如死。
徐峻茂在隔壁此起彼伏的呕吐声中一笔一划书写第一场的答卷。
少年剑眉星目,却生了两片弧度温柔的唇,花瓣一般,眸光专注地追逐笔尖,一行一行书写他未来的人生。
阴郁的天空闪了闪,春雷轰隆,豆大的雨点子稀里哗啦,砸着雨棚、檐角,砸着学子炽热的心脏。
是疾雨也是吉雨。
春闱下雨有鲤鱼跳龙门的寓意,只不知今年的那条锦鲤落于谁家。
反正吉雨落下,大家都沾了祥瑞,都对自己的未来有了憧憬。
第一场的第三天,就有一名京师四品官家的公子晕倒,礼部下的衙役将其抬出,重新锁上贡院大门。
晕倒的公子如若还想参加会试,只能再等三年。
很难想象大昭的菁英竟都是在吃不饱睡不好,又冷又臭的环境里书写一份份婉丽豪壮的答卷。
徐峻茂时而蹙眉时而展颜时而沉思,嗯,他想到了什么,他要放弃先前保守的不出错的想法,等到第三场,他必须得写点真正利国利民的东西。
三场考试共九天,但不是一共要在号房蹲九天,每场结束可出来缓口气,沐浴更衣打包干粮重新进去。
下过雨天儿凉,徐氏和婢女专门为徐峻茂缝了特殊尺寸的厚被子,又短又宽,勉强给他裹住,抵御夜间春寒。
他明明最怕吃苦,也不知从何时起,突然就长大了坚硬了,受这么大罪出来一声不吭,连抱怨也没有。
他想以一个伟岸的男子汉形象再次出现在芙妹妹面前,有宽阔结实的肩膀给她依靠,与她手拉手,一齐下河摸鱼,上树摘果子。
想念她。
想念每一次牵手,每一句誓言。
他多想再抱抱她,诉说分别的两年他有多难熬。
他想和她生一些小阿芙和小阿茂。
污浊的空气,污浊的房间,唯独少年人仿佛一尘不染,端坐挥洒笔墨。
又白又薄的肌肤剔透如玉。
入夜,又来了一场春雨。
一名五品官家的公子因为窜稀也晕倒了。
二月十二休沐,程芙买了一些贡品去福隆寺进香求平安福。
今年春闱雨水连绵,即便是吉雨也太多了些。
上衙期间她从包吏目口中得知今年科考比往年都湿冷,隔三差五就有考生被抬出。
包吏目绰号包打听,总能在第一时间获得满京城新闻,可能与她有位御史的亲爹有关。
程芙心惊肉跳听了三日,逐渐忐忑不宁,如此才有了去佛祖跟前进香求平安一说。
只待休沐日,天不亮便启程。
福隆寺香火鼎盛,灵验非常,赶早去的程芙依然排了长长的队伍,期间帷帽险些被人挤掉。
一直熬到了辰正,她才向佛祖献上诚心,又去功德箱中投了五钱银子,得到了主持开了光的平安福袋。
福袋自是不能送给徐峻茂的,一则贡院守卫森严,苍蝇都飞不进去;二则外人肯定无法理解她送男子福袋的行为,说不定还要曲解成私相授受。
但她求的时候满心里念的都是徐峻茂,把心意都告诉了佛祖,相信没有福袋佛祖也会保佑他。
小桃和进宝随同程芙离开福隆寺,饿的前胸贴后背。
不止他们饿,程芙也饿,为表诚心,今早都空着肚子前来的。
好在香火旺盛的大寺庙附近商铺林立,小吃摊贩目不暇接,遂决定找一家填饱肚子。
“阿芙!”
一个高大灵巧的身影蹦过来,淡淡的柑类清香,是荀叙俊俏的笑脸。
他是一点表白被拒的羞涩尴尬都没有,反倒弄得程芙有点儿局促,脸颊微微热。
当别人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她了。
“荀大哥。”她福了一礼。
“戴帷帽我都能认出你,你走路发力的方式跟普通姑娘不太一样。”
所以她的双腿肌肉应是十分匀称修长,非常漂亮。荀叙赶忙打住,驱走乱七八糟的污秽画面,笑道:“排队那会儿我就发现你,可是人群拥挤,你肯定不想跟我走太近,所以我等你出来再打招呼。”
原来如此。他可真是个温暖的人。程芙并不讨厌他,既然人家待她如常,她也不应小家子气扭扭捏捏的,遂仰脸弯唇一笑道:“你饿不饿?我很饿,如不嫌弃,我想请你吃饭。”
“好啊。”荀叙眼角微扬,神采奕奕,“你不说我还想请你吃呢。”
“那怎么行,合该我请你,在皂河我可是吃了你许多零嘴。”
荀叙眯眸一笑,轻轻撩起她帷帽遮挡的纱帘,露出了那张最近总是出现在他春色的梦境的小脸,“我在你身边,不用怕。”
荀叙身手好,又高高大大的,有他在便没有轻浮浪荡子敢近程芙身,省去了诸多麻烦。
程芙:“嗯。”
“跟我来。”
“去哪儿?”
“我知道一家鱼饭馆,他家的鱼面和鱼饺,保管吃过一次你再也忘不掉。”
“鱼饺?”一说好吃的,她脸庞都发光,“是鱼肉馅的饺子吗?”
“当然不是。是和鱼面一样让你看不见鱼的饺子,每日限量供应,主要做提前预定的高门大户生意,咱俩快些,晚一步可就没了。”
他长手一伸,攥着她腕子小跑。
程芙忙飞快拨动双脚,气喘吁吁跟上,小桃和进宝两眼放光。
不用隔着一层纱感受世界,感觉呼吸和视野都轻盈了不少,程芙干脆摘下帷帽,荀叙回头看她,主动帮她拿。
饶是如此努力,赶到时,店家依然遗憾地宣布今日份额售卖完毕。
程芙:“既如此,便随意给我们上些好吃的吧。”
“有有有,我这里还有份额,把帐记在荀阁老府。”荀叙道。
店家怔了下,忙赔笑道:“敢问公子是……?”
“荀府行三。”荀叙给他看了家族的小印章,店家立即揖礼请手,邀贵客去雅间。
程芙张了张小嘴。
荀叙:“我看二楼靠窗的位置就不错,无需雅间。”
店家是老江湖,如此情境焉能看不破,笑意堆满道:“公子好眼光,一眼就发现了本店最受欢迎的位置,坐在这里远眺福隆寺,美景尽收眼底,还真不输雅间。”
既然不是小夫妻,自没有独处一室的道理。
适才邀往雅间实在是误判。主要是程芙盘着妇人发髻,而荀叙一脸殷切,目光灼热,很难不让人往如胶似漆的小两口方面想。
小桃和进宝则在楼下的位置用餐。
两盏茶后,程芙吃到了再也忘不掉的鱼饺和鱼面。
饺子的馅料依稀可辨鲜虾和蟹黄,虽是河蟹的蟹黄,可在这个季节吃到已是非常难得了。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舌尖儿,把鱼饺咽下肚才殷殷道:“荀大哥,这么好吃的东西居然在民间售卖,实在不敢相信。”
“笨蛋。能在民间售卖说明皇宫已经不稀罕,这是五年前的老菜式。”荀叙笑,“主厨的师父正是研制这道菜的御厨,告老还乡时,太后慈恩将这道御菜赐予他,至此才得以在民间传播。”
“没想到还真有御厨的典故。”
程芙低头又塞了一只鱼饺。
那么小的樱唇张开,啊呜一口竟吞掉一只鱼饺,吞……吞掉了……荀叙盯着她嘴巴发呆。
她却盯着盘中半透明的鱼饺。
这厢店家点头哈腰在前面引路,“官爷小心脚下,官爷这边请。”
五名带刀官爷拾阶而上,阔步走向雅间的方向。
凌云一眼就发现了靠窗位置的程芙,背朝着他,正与一名明显对她不怀好意的男人忘我调-情。
这才几日就有了新的相好?
真是一刻也闲不住。
枉他苦心经营,本本分分跟她说好话。
当然他也理解她的不得已,总有该死的蚊蝇围着她——
作者有话说:求营养液,呜呜呜,谢谢大家~~~~[爆哭][爆哭]
第73章
荀叙用公筷将自己那盘鱼饺拨了一半给程芙。
那么喜欢吃好吃的, 眉眼都在发光,满足的小表情溢出了幸福,这让他也感觉特别安心、雀跃。
发现荀叙把鱼饺分给自己, 程芙脸一红道:“不可。我还有鱼面没吃, 吃不下这些鱼饺。”
“简单。”荀叙将她碗里的鱼面拨了一半给自己, “我帮你吃面。”
“可是面……”程芙觉得荀叙不可能没看见那碗面已经被她动过, 且吃了好几口,他居然全无芥蒂拿去吃了!
荀叙吃了一筷子鱼面, 慢慢咀嚼,脸颊微微动, 眼帘一抬, 用眼神询问程芙还有何事?
程芙:“……”
吃都吃了,还是不说吧,不然更说不清。她忙摇了摇头, 专心吃鱼饺。
荀叙见她不碰店家特制的辣蘸酱,想到她是澹州人,应是吃不惯这么辣的口味,便拿起旁边那只精美的白瓷壶,从中倒了一碟格外鲜香的醋汁,推给她。
“尝尝这个。”他说,“学会吃辣前我只蘸他家自酿的香醋, 味道特别鲜美。”
她被服侍得极妥帖, 也有些惶恐,“谢谢荀大哥。”
长这么大荀叙是第二个在她用膳时体贴入微的男人,好似她不会吃饭一样,时刻都需要人照顾。
另一个是谁,她不愿去想。
荀叙见她终于动容, 料想火候差不多了,就柔声细语哄她:“其实我还知道一家味道更好的,可是他家只接待两名以上的客人……”
程芙:“带一个朋友去便是。”
他神情一皱,落寞道:“我只有你一个朋友。”
传闻可不是这么说的。一堆的人追捧他,姑娘看见他都走不动道儿,他的嘴天生抹了蜜,一开口便会撩。程芙委实不相信,“怎可能,你做了什么天怒人怨之事?”
荀叙委屈地拨了拨面条,小声道:“有段时间我不是当了仵作,嗯,你懂的,然后就没朋友了,你不会也嫌弃我吧?”
“我不会。”程芙道,“虽然我很怕鬼,可是我觉得仵作替逝者说未尽之言,功德无量,令人敬服。”
“说是这么说,可我还是被孤立了。”
说至伤心处,他清澈的眼瞳像一块湿濛濛的乌玉,程芙唯恐他真的碎掉,忙道:“以你的条件,重新结识志同道合的并不难。我倒认识一个稳重的人,与我同龄,性格极好,定不会嫌弃你。等他考完试,我为你们引荐。”
“男的女的?”
“男的。”
“认识多久?”
“小时候就认识。”
“我才不要为了一顿饭专门结识人,我不稀罕。”荀叙掏出帕子,探手轻柔擦了擦程芙溅了一滴汤汁的粉腮,而后收回,神色自然道,“但你认识的人,人品肯定好,有空再说吧,下个休沐我们先去吃。”
程芙:“……”
凌云快被这二人黏黏糊糊的亲热劲恶心死了,对左右同僚灿然一笑,“我跟熟人打声招呼,你们先去。”
众人依言先去了雅间。
凌云:“荀御医。”
荀叙讶异,起身抱拳拱了拱,“凌佥事。”
凌云抱拳回了荀叙一礼。
程芙闻声忙站起,错愕了一瞬,旋即福身行了一礼,“凌大人。”
叫别人大哥叫他大人,他这个与她出生入死过的老熟人连荀叙都比不过。不过想到她一惯利用完他就撇清关系,便又释然。
他斜眸睨向她。
程芙:“……?”
凌云眯眸一笑,“程太医。”
见他笑容可掬,程芙扬唇弯弯而笑,明媚娇俏,凌云目中有微光闪过,愣了愣。
“您也来进香吗?”她问。
看不出锦衣卫也信佛,有这个想法并非她刻薄,而是正常人都会不由自主联想。
“不,我来抓朝廷重犯。”
“……”程芙嘴角扯了扯,“这样啊,那不耽误大人……”
“好,我不耽误你和这位荀御医用膳。”他对着荀叙哂然一笑,“这桌记我账上。”
最后一句自然是对身后抄着手的店家说的。
“好嘞,承大人惠顾。”店家点头哈腰道,“小的前儿收了一坛佳酿,正想着送去凌府孝敬,您就过来了,马上就给您搬去品鉴品鉴,全当是小的一片孝心。”
“谢了。”
凌云拔腿就走。
程芙轻声唤他,“大人。”
他脚步微顿,没有回头。
“大人,今日原是我做东,怎好让您破费。”
主要她还欠着他一顿饭,莫名其妙又白吃白喝他的,总觉得不踏实。
不知道怎么地,凌云笑吟吟的模样使得一个念头浮现她脑海——他生气了。
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反正就是感觉到了他的愤怒。
让锦衣卫愤怒可不是什么好事,所以她跟他说话的声音都比方才柔软了三分,尽量显得温存又和气。
没想到这份温存和气真的管用,他周身萦绕的摄人冷肃骤然一轻,无形的压迫力随之削减大半。
程芙听见自己轻轻缓了口气。
凌云扭头看着她,慢慢总结:“你很喜欢请别人吃饭哈。”
程芙:“不是,就是赶巧了……”
是挺巧,请他吃二十个铜板一碗的羊肉面,请荀叙的则是抵她一个月俸禄的鱼饺。
荀叙自己过惯了好日子,竟真要她来这种地方请客,观她神色怕是对价格一无所知。
凌云无视面色异样的荀叙,继续凝视程芙,“那就当我请荀御医吃,待会儿记得把你那份的钱还我。”
还能这样?
程芙:“……”
荀叙:“……”
“凌佥事。”荀叙突然叫住他,“帐我自会结,不必麻烦你了。阿芙胆子小,你这样说她可能会当真。”
此时去而复返的店家正要张嘴回禀凌云这一桌的账目方才就被荀府下人结了,视线冷不丁对上了一双阴沉沉的深眸,吓得他浑身一激灵,直勾勾瞅着凌云,嘴巴张了老半天,最后什么也没说,悄悄地挪到了一个不碍事的角落。
凌云踅身看向荀叙,与他四目相对片刻,“那不好,阿芙既然请你吃,怎好变成白白吃你的饭?”
说着,厉声一喝,“把荀府的帐退了,记在我名下。”
店家差点吓尿了,哆哆嗦嗦瞅瞅脸色越来越难看的荀公子,再瞅瞅阴鸷的凌佥事,还是凌佥事更吓人,他带着哭腔应下,一溜烟滚下了二楼。
程芙的状态也不比店家好多少,眼珠子从左转到右,没敢吭声。
“鱼饺好吃是不是?当心自己被人蘸着香醋一道吃了。”凌云冷冷瞪她一眼,甩袖离开。
那荀叙耍她跟耍猴儿似的,心里怎生一点数没有。
程芙的脸涨得通红,什么意思?
怎么听着味道不对,好似她专事骗吃骗喝。
被扫了兴,两个倒霉蛋程芙和荀叙草草用完饭。
店小二端来黎檬薄荷茶水供客人漱口净手净面,味道居然跟燕阳的一模一样,十分清新,幽香自然。
下了楼,程芙问店家多少银钱,想着有机会还给凌云。
店家道:“承您惠顾,已记在凌佥事账上,共六两五钱。”
多少?
程芙眼睛发直。
她一个月俸银才四两,加上车马仆役补贴杂七杂八算七两,这一顿饭就要六两五钱?
怎么不去抢啊?
走出店门,荀叙对她解释:“主要是食材贵。用的六合江的小黄鱼,巴掌大一条就要一两银子。取小黄鱼肉糜加少许红薯淀粉揉成面团状,再擀成薄如蝉翼的饺皮,这个季节的鲜虾肉和蟹黄又贵得离谱,一顿下去六两五钱很正常,早两个月吃的话一顿可能要三十两呢。”
天越冷小黄鱼越稀有。
他没有透露店家所言的价格其实只有真实的一半。
锦衣卫的大官过来用饭,正常情况谁敢收钱,但凌大人从不吃白食,店家只好收些本钱,手工权当是孝敬。
程芙咽了咽,切身地体会了一把贫富差距。
把她差点儿吓断气的一顿饭,在荀叙眼里只不过小馆子随便吃吃……
所以她没敢表现出特别惊讶特别懊悔。
却有点怕了荀叙,再不敢随意答应他去任何地方吃饭。
这么个吃法,早晚把她吃得骨头渣不剩。
出来时巳正已过,春光正好,程芙送了荀叙一串新鲜的糖葫芦,蜜橘和苹婆果做的。
“这个给你。时候不早,再不回去我姨母会担心的,回见。”程芙朝他挥挥手作别,转过身,小桃搀扶她登上骡车。
荀叙失魂落魄捏着糖葫芦,目不转睛望她。
骡车驶离,她在车子里也不知打开窗看看他。
他从不知除了毅王,还有一个凌榆白。
她居然和凌榆白很熟,有许多故事的样子。
荀叙想起凌榆白看过来的眼神,凌厉幽寒,那般不善,将他的小计俩看得一清二楚,毫不避讳地渗出恶意与警告。
可是追求姑娘家本来就要斗智斗勇,用点心机怎么了,他又不是不负责!
多管闲事!
一想到阿芙还有个发小,荀叙气不打一处来,忙活半天,他不仅仅剃头担子一头热,人家还有一大群裙下之臣。
这姑娘怎么回事啊,一堆的男人,也不知道保持点距离,转念一想,她要是谨慎非常也就没有自己下手的机会。
头疼。
罢了罢了,这么麻烦的姑娘且又不喜欢他,他也懒得玩下去。
荀叙把糖葫芦丢给随从,扳鞍跃上马背,双腿用力一夹马腹,飞一般狂奔回东郊别苑。
他有一堆的医书还没看,再也不想在姑娘身上浪费大好时光。
这该死的马今日跑得忒慢了些,他狠狠甩了下皮鞭,骏马嘶鸣,四蹄奔驰,银色的皮毛化成寒光,犹如一道离弦之箭。
把两个人搅和了,看着他们分道扬镳,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凌云哼笑,抓起桌上的佩刀,“我去去便回,你们且在老地方蹲守。”
“是,大人。”
他头也不回跨出雅间,噔噔噔下楼直追而去。
荀叙到底还是嫩了些,三两句话就醋上天,错失大好时机。
这种娇气的公子哥顺风局什么都好说,一旦逆了心意根本不会真正哄女孩子。
果然,一对上情敌,又得不到阿芙的正向反馈,他就高傲了,打退堂鼓了。
凌云觉得很有趣,阿芙身边就没有一个可靠的人,她就是个小可怜。
所以他追过去是为了看她的笑话。
嘲笑她:“荀叙可能再不会搭理你,你错过一门天底下最合适的姻缘。你可知他手里有多少产业?在太医署有多受重用?他有的可不止是医术。”
荀叙是世上最适合她的男人。
她没有抓住。
凌云幸灾乐祸地想。
没想到小小骡车跑得挺快,他追了好一段路才看见一个小黑点,正驶过夕水桥。
不多会儿他和骏马也化成了小黑点,所经之处黄土飞扬,追上了小小的骡车,径直越过去一个急转横挡,驾车的进宝“啊啊”尖叫着收紧缰绳,往旁边疾停,把车厢里的程芙差点甩飞。
她和小桃狼狈地稳住身形,忙打开车窗探出头,问:“发生何事?”
有人拉开车厢的门,撩起布帘,上午的阳光一股脑涌入,程芙微微侧首,眯眸打量逆着光的高大身影,反应了一下才认出来人,“凌大人,你……?”
凌云长手一掠,攥着她腕子,将人带出车厢,在小桃和进宝此起彼伏的惊叫声中拦腰提起程芙,往自己马背上一丢,翻身跃上马,“驾——”
骏马一扬蹄子,任由身后的骡车追冒烟也没追上最后一缕尘。
程芙一张嘴就灌了一大口风沙,呛得直咳嗽,忙以袖掩口,“你有脑疾吧?咳咳咳,我做了什么,让你一照面就对我发疯,放我下来——”
凌云驭马载着她一路向东,去了隆福寺附近的那座山,沿着山路盘旋而上,风越来越大,把程芙的脸吹得生疼。
她益发不安,大喊大叫,“我究竟哪里得罪了你,你到底要干嘛?”
凌云抿唇不答。
直到山顶悬崖边,凛风将她三魂六魄吹散了一大半。
她浑身一抖,猛地抱住凌云胳膊,死也不撒手,失声尖叫:“我晕高,求求你莫吓我!你快瞅瞅脚下,马蹄子稍稍有个闪失,咱俩今日都得粉身碎骨。”
凌云抬手指着山下广阔的秀丽山水和田庄,以及天际一线模模糊糊的巍峨建筑,“那边,那边,还有最那边都是荀叙的。他的亲祖母是荀阁老的继室,乃范阳卢氏长房嫡女,仅生一子,便是荀叙的生父,堪比国库的产业将来有一半是荀叙的。”
程芙一张小小的面孔煞白,颤声问:“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不该错过他。”
“我错不错过与你何干?你喜欢你去追啊,何苦折腾我……”
她紧咬朱唇。
不敢挣扎也不敢太大声,唯恐一丝丝微小的外力惊动身下的马。
凌云低头看她,好奇她的眼睛为何有那么多的水光晃动。
受了天大的委屈不知道哭,疼了难过了也不知道哭,怎么一沾上死立即肝胆俱裂?
胆小鬼。
他柔声说:“掉不下去,除非你推开我。”
原本只是抱着他胳膊的人,闻听此言,僵了僵,扭头投进了他怀中,死死抱住了他的腰。
她抱着他,他的心就融化,单手捏住她脸颊,迫使她仰首面对他。
他的眼神炽热,“反正你也不会再遇到更好的人,那就跟我吧。”
滚烫的唇裹挟着陌生的气息压下来,程芙在一阵阵窒息中疯狂扭动,渐渐偃旗息鼓,她的脸憋得发紫,最终求生的本能战胜一切,她张大了嘴,急迫地呼吸。
陌生的舌也推了进去。
拙劣的吻技险些将她折腾死过去。
一滴泪沿着她的眼角徐徐滚落。
恨凌云,恨崔令瞻。
恨不得他们立刻死掉——
作者有话说:谢谢支持[求你了][求你了]
第74章
终于尝到了日思夜想的味道。
他捧着她的脸, 采撷一朵浓艳绮丽的海棠。
气息暖暖的甜香,他不喜欢甜食,却喜欢甜甜的她, 一朝如愿, 他在粉身碎骨的悬崖大快朵颐。
如此嫩如此柔, 止不住战栗, 满目的情-火染上猩红,他想感受她血肉的温度, 跳动的脉搏,发掘狂乱尽头的秘密, 与她完全地融合, 似树与藤。
但他知道自己糟糕的吻技给她留下了深深的阴影。
只能凭着感觉一下一下轻柔安抚她饱受摧折的唇瓣。
怀里的人不再挣扎,只剩短促的呼吸。
想来毅王的技术也不怎样,这么久了都没教会她, 她一点也不懂如何应付他如何让自己舒服些许。
凌云驭马离开崖畔,循着原路慢慢往山下走,也慢慢地松开了钳制。
莫名就想起了初见,春寒凉薄,她穿着粗糙的短褐站在石头阶上,乌云般的长发乌黑的眼,如雪的肌肤苍白的唇, 粉腮却红扑扑的, 一眨不眨盯着毅王。
羞涩的少女。
她把一个即将伤害她的男人深深放进心里。
当初要是早点带她离开便好了,不叫她眼巴巴地苦求,惶惶不可终日,最终迫于无奈逢迎毅王。
便不会有之后的种种痛苦。
或许她还会因此喜欢他,依靠他。
现在她应是在想如何杀了他吧……
停止了, 程芙动了动僵硬的身子,离开凌云的怀抱,低头用袖子擦了擦。
凌云以为她擦眼泪,那么委屈当然要哭了,垂眸看去,她在用力地擦嘴。
把原就红-肿的唇瓣擦的更肿了,整个嘴周一圈都是红的,犹如含着两截红色的香肠,神情木木,似有怆然,仿佛受惊过度正在舔舐伤口的小兽。
如果是平时,看见红了一圈肿肿的小嘴巴,他或许会笑,可是现在无端不安与恐惧袭上心头,冲淡了过电般的酥骨麻魂,理智回笼,瞪着自己做的孽,笑不出。
只剩无措。
“痛不痛?”他嗓音微哑,指腹轻轻触她嘴角。
程芙别开脸,双手揣进了袖中。
“别气了,你要什么,我补偿你好不好?”他低柔道,“再说你也没吃亏,我的嘴都被你咬烂了。”
他嘴角破了皮,下嘴唇又红又肿,一排牙印,还挂着血丝。
经验尚浅的他没想到捏开她上下颌的方式,那样既不让她痛也方便自己施为,更没想到看似柔弱的她如此凶残,若非捏住她鼻端不让她呼吸,她都不撒口。
她主动攀附他凶恶地撕咬,贴紧他的唇,看起来就像是索吻。
一种病态的快意在他胸臆沸腾。
程芙把手从袖子里拿出,问:“可不可以给你一耳光?”
“我都被你咬成什么样了……可不可以别打我?”他问。
“……”程芙抬眸看着他。
“行。”凌云说,“打吧。”
她扬手招呼过来,比巴掌更快袭来的是掌风带起的粉末,粉末很细,纵然他反应迅敏,偏首躲过,应该也吸入了少量。
程芙一手捂着口鼻,另一手还要往他嘴里抠,却被他攥住腕子一绕,把她的脖子和手臂固定住,她动弹不得,但这只是暂时的。
少卿,凌云的眼神就开始涣散,问她:“麻沸散?”
“是。一瓶足以麻倒十个壮汉,你该庆幸我今日出门没带见血封喉。”她磨了磨牙,“没想到你还没倒。”
“这就倒。”他拥着她从马背滚落。
程芙惊叫连连,本能地用他的肩膀护住头,幸而她在上面拿他当垫子,侥幸躲过一劫,甫一稳住身形,腾起就撑起上半身,两腿-分开跪在他上方。
只见凌云的瞳孔微微放大,眼神飘忽,表情却十分镇定,“你要对我做什么?”
她没回答,劈手给了他一记耳光。
力道大得震麻了指端乃至手臂,好痛,她攥住手,凌云依旧动也不动,唯有挨打的那侧脸颊渐渐浮起红肿的指印,嘴角的伤口再次裂开,缓缓溢出鲜血。
“你说我要对你做什么?”她终于哭了,放开嗓子张大嘴巴,抡起拳头劈头盖脸捶打他,“你也有今日?我请你尝尝任人宰割的滋味,一腔悲愤却无一丝力气抵抗!”
“疼,轻点。”
“我偏不!”她喊道,“为何要欺负我?为何都要欺负我?去死啊,我要打死你!!”
她化成了狰狞的小兽,露出獠牙尖叫与咒骂,誓要将他撕碎。
凌云平静地凝视歇斯底里的女人,直到她宣泄完,打不动了,小小的脸上挂满泪痕和鼻涕,才笑了笑,问:“只是恨我才气成这般还是把我当成了他?”
这话可将她点着了,程芙暴跳如雷,粗鲁地扯下他的发带,又长又结实,墨色的缎面,很好,非常好,就着他脖颈绕了一圈,恶狠狠道:“实话跟你说,我倒也没那么怕死,今天就杀个人给你下酒。”
“我不信。”
“我会让你相信的。”她长睫扑簌泪珠滚落,是对死亡的无边恐惧,“现在我就勒死你,再一把火烧了你的公服皂靴,把你推下悬崖摔成碎片,叫谁也认不出!”
凌云:“傻瓜,勒死我再推下悬崖和直接推下有何分别?你不累吗?你还有力气?”
她一点力气都没了,全用来拳打脚踢他,十根纤细的手指红肿,扯着发带绕掌一周,用力朝两边抻,手掌登时剧痛。
不确定自己能忍住这样的剧痛勒死一个人。
程芙:“你说的没错,现在我就把你推下去。”
勒死的样貌着实恐怖,真不如摔死,将他推下悬崖毁尸灭迹,眼不见为净。
她扒下他的公服和皂靴,从他身上翻出火折子。
凌云:“先试试能不能拖动我,或者给我解了毒,让我自己走过去。”
程芙惨然一笑,当她是二百五吗?给他解毒,不如直接叫她把自己捅死。
“我现在就送你死,我要你死!”她泣不成声,生平第一次杀人。
可她竟连抱起他上半身的力气都没有。
麻沸散不仅让人失去痛觉更失去了行动的能力,状态类似瘫痪之人,极沉,更何况凌云还比她重了几十斤,又那么高,她如何拖得动?
看起来瘦的男人,仿佛用铜铁浇筑,程芙使出吃奶的力气撕扯他,才将人拖行了一小段距离,身后的悬崖遥不可及。
而她已是发髻凌乱,领口歪斜,气喘如牛。
凌云:“要不挖个坑将我就地埋了,也是神不知鬼不觉。”
折腾到现在,哪里还有挖坑的力气。
程芙摇摇晃晃,瘫然委顿在地,终于肯作罢,抱着膝盖哭泣,肩膀一耸一耸的。
凌云默默注视她,哭声忽然戛然而止,程芙恶狠狠扭过头,红着眼眶死死瞪着他。
“想到如何处死我?”他睁了睁眼眸。
“……”
程芙眼底飞过一丝慌乱,双手微微抖,最后发了狠,再次扑向他,一把扯下自己的发钗,喊道:“我要阉了你!断了你的红尘根!”
凌云:“……?”
两人面面相觑,一个目眦欲裂,一个微微皱眉。
凌云:“那不如对准脖颈,手起钗落,血一会就能流干。”
程芙的神色几番扭曲,张了张嘴,他叹息道:“何必先阉后杀。”
“我只阉你,不杀了。”
“如此境况切掉它,我必死无疑。就不能单戳脖子吗?干嘛针对它?它是无辜的,一下都没碰过你。”
“我不切,就挑断它一根筋!别以为我不懂男科,挑完你就再也举不起,反正你们锦衣卫本来就有许多公公。”
“你来真的?”他问。
“你看我像跟你开玩笑?”她哭红的双眼红肿,被他欺负过的双唇亦红肿,哪里还有一点体面尊严,“先拿你试试手感,下一个就是崔令瞻,我叫你俩不得好死!”
她要把他们全部阉掉!
“你能不能专心恨我,跟我在一起时不提他?”
“你闭嘴!”她高举发钗,空着的手就去扯他裤腰带。
凌云一张伤痕累累的小白脸顿时涨得通红,慌忙攥住她的手,“够了。”
程芙:“……?”
麻沸散的药力这么快就失效?
“傻瓜。”
他只是想让她消消气,哪知她来真的。
“你耍我?”
“没有,难道你希望我还手?”
“……”
程芙听见了一声怒吼,原来是从她嘶哑的喉咙发出的,握紧发钗的右手卷着一阵风朝他挥去。
凌云抬臂阻挡,任由她刺伤了他手臂的血肉,锥心刺骨,“你冷静一下,我没有愚弄你的意思。”
骏马回头看看地上狼狈的男人和发了疯的女人,不理解他们为何滚下去,见他们始终没有再上来的意思,便走向草丛,悠闲地啃山道上新生的春芽。
这场厮打并未持续太久,有人打断了他们。
打断他们的人厉声呵斥:“放肆,你们在做什么?”
程芙和凌云的身形同时僵住,同时扭头瞥向不速之客的方向,是毅王崔令瞻。
他身后的亲卫忙侧过身,默默祈求一双什么也未看见的眼。
现场一度诡谲。
狼狈的凌云面红耳赤,绸缎般的墨发乱糟糟披于后背,公服皂靴散做一团。
而程芙也好不到哪里,面目狰狞,领口松散,露出大片雪肤,眼眶红红的,一张樱桃口不知遭遇了什么,更红更肿,发髻毛毛躁躁,裙摆凌乱,连绣鞋也丢了只,光着凝脂似的纤足,奋力撕扯凌云的中裤。
崔令瞻面无表情扫射着二人。
凌云慌忙站起身提裤子,程芙却再也支持不住,晃了晃瘫坐地上,不言也不语。
崔令瞻如山岳般的身影覆盖了正对着她的光线,视野所及暝黯如荫。
他一步步逼近了她。
“是他!”程芙尖声喊道,“是他强行玷-污我。”
那就玉石俱焚吧。
崔令瞻俯身扶她,“小点声,我看看伤势,听话。”
未料她竟一蹦三丈高,不依不饶指控凌云。
凌云的面色有一瞬间的铁青,张张嘴巴,而后冷笑了声。
崔令瞻的脸色更难看,眸光一言难尽。
程芙愣怔。
愤怒、慌乱和激动使得她跳起来的动作过于矫健。
以凌云的手段和体魄,若真对她用强,莫说跳了,此刻的她怕是站起来都困难。
程芙:“……”
崔令瞻:“……”
凌云:“……”
令人窒息的尴尬过后,崔令瞻看清了程芙的模样,震怒随之而来,连额头的青筋都隐隐浮出,“凌榆白,你怕是条水蛭!畜生!如何忍心把她嘬成这副模样,叫她如何出去见人?”
到底不是自己的女人不知道心疼,凌榆白简直不是人!
阿芙的嘴肿得崔令瞻心惊肉跳,这是被抱着脑袋生啃过吗?——
作者有话说:感谢支持,没有二更了,休息休息,大家也早点睡呀[抱抱]
第75章
此言一出, 崔令瞻旋即看清了凌云的样子,视线在他一排牙印的嘴唇上定住,面色微沉, 而后看向程芙。
“你咬的?”他问。
“……”程芙移开视线, 梗着脖子。
不说话便是默认了, 其实就算她否认, 崔令瞻也已猜个七七八八,再看向凌云时毫不掩饰心底的杀气。
凌云穿戴整齐, 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按住佩刀,
这时一位许久未见的老熟人打破了僵持, 她是芳璃,原来早就来到京师。因程芙对她颇有戒备,崔令瞻才一直未遣她去程芙身边。
今时不同往日, 王爷对上芙小姐,就像是小儿点炮仗,又爱又怕,等闲不敢逆她心意。芳璃在心里腹诽,三步并两步走到崔令瞻面前抱拳回禀:“王爷,马车已到半山腰。”
程芙出了事,崔令瞻甫一得知消息立即赶往福隆寺, 因不敢过多耽搁, 此行难免落入有心人眼中,故而半路吩咐芳璃回去准备一辆马车。
他做了最坏的打算,回来时以马车掩人耳目。
还好事情的发展虽匪夷所思倒也没有想象的糟糕。
芳璃回禀完毕拿眼偷偷觑了觑程芙,当然也只有一眼,复又低下头去。
崔令瞻目不转睛盯着凌云, 二人四目相对,不啻拔剑亮刃,火星四溅,毕剥作响。
沉默须臾,他嘴角牵起一抹冰冷的笑,解下斗篷包住倔强的阿芙,横抱起她,淡淡吩咐左右:“凌佥事多次出言不逊,目无尊上,今日更是色迷心窍,意图强占本王宠婢芳璃。把他拿下,留口气,本王要与他一起面圣。”
“我?”芳璃指着自己的鼻子,嘴角抽抽,“宠婢?”
当人特别无语的时候真的会说不出话。
她就知道毅王叫自己过来准没好事。
呵呵。
芳璃把怒气都撒到了凌云头上。
双方打得不可开交。
程芙始终垂着眼帘,没抬头也没往崔令瞻身后看,打斗声越来越小。
半山腰果然有辆黑色的马车,驾车的亲卫早已布置好车凳,迎上毅王服侍登车,扬鞭催马离开了是非地。
马车上,程芙裹紧斗篷,把脸扭向左侧,左侧的车围子一排镂空的花纹,可分辨西番莲和如意云,寓意美好,同她眼下的处境南辕北辙。
她专心致志研究这些繁复的木质雕刻,直到足尖传来暖意,不知何时崔令瞻坐到了这一侧的榻,温热的手掌握住她脚背,将她右脚提于胸前,另一手从橱柜拿出方棉帕子,仔细擦拭她的脚掌,丢了鞋袜后沾染不少尘土,黑乎乎,他也不嫌脏……
“我自己来,不要你管……”程芙终于开口,想缩回自己的脚。
崔令瞻:“小几下方有抽屉,自己取药膏把嘴涂一涂。”
他一提醒,程芙才觉知嘴巴不太舒服,进而想到了和凌云的激烈战况,心口生疼,再开口声音就尖锐了不少。
她大声质问崔令瞻:“为何不直接杀了凌云?”
深山野林,崔令瞻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杀个人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没想到他这般无用,竟忌惮一个正三品的官儿,程芙在心里刻薄地想:还不如把凌云哄好,唆使其杀崔令瞻。
起码凌云看上去谁都敢杀。
因亲王超品,她便觉得他杀其他品秩之人易如反掌?崔令瞻冷冷道:“凌榆白是皇祖父的人,若因一个女人而死,你以为那个女人还能见到明日的太阳?”
人要是死了,景暄帝必然勒令追查,而今日之事发生的太过突然,不可能完全掩人耳目,届时一场命案的“缘由”——程芙,头一个在劫难逃。
景暄帝定会杀了她泄愤。在皇帝眼中,任何引起男人血光之灾的女人都不配活着。
程芙嘴唇嚅了嚅,凝噎住。
“我不窝囊。”崔令瞻说,“我有软肋,我舍不得你。”
程芙忿忿别开脸,却没有顶嘴。
顿一顿,忽想起他离开前说的话,心头一紧,“既如此为何还要同他一起面圣?闹到皇上跟前,两相对峙早晚扯出我……”
“他和我抢的人是芳璃,与你何干?”
“可他有嘴。”
崔令瞻撩眼斜睨她,“他宝贝你都来不及,哪里舍得牵扯你啊?”
皮笑肉不笑讥讽她招惹凌云,自食恶果。
这番话像把小刀子,把她伤痕累累的心又划了道口子。
程芙口中发苦,累了也倦了,淡淡道:“你这般无耻,莫非也是我勾引的?”
崔令瞻脸色一沉,哼笑道:“是,就是你勾引的。”
程芙冷笑,比起呈口舌之快,此刻的她更关心一个被卷进来的无辜受害者,“那也不能让芳璃替死,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凌云不死,芳璃便死不了。”
“……”程芙缓缓松了口气,“如此一来,皇上就不会惩罚芳璃对不对?”
“算是吧。”
“算是吧是何意?”
“皇上应会直接将芳璃赐给他做妾,我不清楚这对女人来说算不算惩罚。”
“你疯了,我自己的灾厄凭何要牺牲别的女儿家?如是这样,我一生都难安。”
程芙的确怕死,更不想被皇上赐给凌云,但再难再倒霉都是她一个人的事,还不至于懦弱到用另一个无辜女孩当替死鬼。
见他无动于衷,她急了,踢一踢他。
他不悦地瞪她,将白玉秀足固定胸口,“有没有可能凌云比你更急?他疯了才敢接手芳璃。”
一个暗卫,且是毅王的人,凌云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
“为何不直接告诉我芳璃不会有事?看我着急,失张失智,是不是很有意思?”
崔令瞻愣了下,第一次有种跟女人说话说不到一起的念头。
她问什么他答什么,怎又得罪了她?
转念一想,她受了天大的委屈,心情糟糕透顶,一时敏感多思,实乃情理之中。想通了这些,他哪里还舍得与她计较,心疼道:“好,我错了,行了吧?”
程芙:“……”
他从袖中掏出贴身的帕子,包住她的右脚,缠一圈打了两个活结,动作温柔又细致。
阿芙人不大,脚也小小的,他越看越爱,爱她的每一寸,哪怕眼面前的她丑丑的,他也甘之如饴。
伸手将她抱进怀里,揉揉她脑袋,崔令瞻好声好气道:“我放心不下你,今日咱们暂回锦山,心平气和说说话行不行?柳医女那边,我已遣人知会。”
“我不!”程芙用力推他胸腹,伤心道,“我要回家。”
“你这幅样子回去,柳医女更担心,而我,知根知底的,她虽不高兴却也不至于寝食难安不是?”
程芙攥了攥手心,低头垂泪。
“别怕,我发誓今晚绝不欺负你。”他举着三根指头信誓旦旦,又道,“便是信不过我,你还不信自己吗?快用靶镜瞅瞅,我得多禽兽才能下得去手……”
程芙怔然一愣,忙掏出荷包里的小靶镜,登时两眼发黑。
片刻之后,崔令瞻蘸着药膏一点一点为她涂抹,柔声哄道:“也不是很丑,你在本王眼中可漂亮了。”
他撒了一个善意的谎,其实她好丑啊,可他太喜欢她,不忍她难过。
“凌云吻技真烂,我就说他不是对女子有耐心之人,把你嘬得没个人样。你若真落进他手里,便知本王才是天底下最疼你之人。”
思及此,崔令瞻想起凌云满脸的巴掌印,还被抓花了一块,嘴上一排牙印,就止不住快意,只惋惜打得太轻。
阿芙的力气到底还是小了些,挠痒痒似的,便宜了凌云。
消肿化瘀的药膏冰冰凉凉,涂抹完毕,程芙感觉嘴巴轻盈些许,惊吓和疲惫随之一股脑涌上心肺。
她没有力气再吵架,默默仰躺在崔令瞻的臂弯,目不转睛盯着他。
马车晃悠悠,他的臂弯也微微晃,晃得她眼皮发沉,有滚烫的指腹轻柔蹭蹭她脸颊。
将阿芙安置在漪碧园,崔令瞻换了公服准备进宫。
临行前亲亲她额头,“睡吧,本王不嫌弃你还没沐浴就躺在本王的床上。”
程芙背过身,一句话也懒得说。
崔令瞻腆着脸自讨没趣,悻悻离开了寝卧。
未初刚过去不久,准备去新封的美人宫里坐坐的景暄帝听闻内侍回禀:“陛下,毅王在宫外有要事求见您。”
“朕没空,叫他明日再来。”
内侍弓着腰,诚惶诚恐道:“回陛下,似乎有挺严重的事,押着凌佥事一道过来的。”
“押”这个字眼立时让情况变得微妙起来。
景暄帝皱着眉,怫然不悦道:“莫不是又掐仗,叫他们去偏殿等候。”
凌云伤了阿芙,崔令瞻不可能无动于衷,可凌云到底是皇祖父的宠臣,不明不白被打个半死焉能没个交代?心知这一遭躲不过,那不如主动面圣,也好参凌云一本。
景暄帝心知把凌榆白放在燕阳充当眼线,做了一些不宜拿到台面上说的事,等同“背叛”,阿诺难免有芥蒂,所以他理解二人之间的矛盾,也两厢警告过,要求息事宁人,未料二人又掐起来,坏了他的大好兴致,一时心生烦躁。
崔令瞻和凌云先后迈进暖阁觐见,前者眉目森冷,一脸愤慨,后者脚步踉跄,嘴角挂着尚未干涸的血丝,就连衣襟袖摆也沾了不少血迹。
情况远比景暄帝以为的严重。
他骤然色变,难以置信瞪着崔令瞻,呵斥道:“谁给你的胆子?竟对朕的人动私刑!”
崔令瞻撩衣跪地,凌云也跪了下去。
“皇祖父息怒。实在是凌榆白目无尊上,倚仗皇祖父威势,在燕阳就多番诱哄我的贴身婢女,发展到京师已然明抢,此等屈辱,孙儿若还没有一丝血性便枉为丈夫。”
景暄帝:“……?”
若真如此,榆白可是活腻了。但他没有全信阿诺所言,沉吟片刻,面色阴沉如水,撩眼瞪向凌云,“你可有话解释?”
“回陛下,微臣冤枉。”凌云擦了擦嘴角血迹,“若论强抢,天下谁人能及毅王?”
崔令瞻偏头怒视他。
凌云:“毅王强抢美人,三心二意,用完就抛弃了,微臣有心怜之,何错之有?他若不喜旁人沾染,为何不给个名分藏于后院?”
崔令瞻抿紧了唇,眼眶通红。
情敌很懂如何捅刀子,扎进对方尚未愈合的伤口,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血淋淋的。
“本王与她存在诸多误会,可本王一直在努力修复,这不是你就能名正言顺欺负她的理由。”崔令瞻咬牙道,“她再不会原谅你。”
凌云从容的表情肉眼可见地碎了,瞳仁轻晃。
捅完毅王的刀子像回旋镖,重新捅进他的心脏,扎进去没出来,化作汩汩的血流,从他深色的公服慢慢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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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景暄帝沉着脸打量跪伏的两个人, 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不难了解到起因缘于女人。
年近七旬,阅历丰富的帝王,素来瞧不上为女人争风吃醋的男人, 但他理解年轻的孩子。当男人年少, 血气方刚, 脑子时常受到需求的支配, 难免为女人做蠢事。
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这就是正常人必经的正当反应, 不值得褒贬,所以他瞧不起的只是年纪大还不理智的男人。而阿诺和榆白, 在他眼里就是小小的孙儿辈, 是黄口小儿。
两个孩子争糖果,虽幼稚却不失天真,大人见了多半是一笑置之。
景暄帝半眯起眼, 兴致不高道:“都闭嘴。”
崔令瞻和凌云忙泥首请罪。
“皇祖父息怒。”
“皇上息怒。”
“不过一名贱籍的婢女,也值当你二人在此丢人现眼。”景暄帝平稳的声音里透着不耐烦,“大伴。”
“奴才在。”像个影子似的的魏宪立即躬身上前,“陛下有何吩咐?”
“今年新入宫的秀女,挑两个姿色顶好的,赏给毅王。”
“皇祖父……”崔令瞻错愕,嘴角微抽, 凌云的神色陡然发光, 有着掩不住的幸灾乐祸。
但他并未能高兴太久,因为景暄帝要把芳璃赐给他做妾。
凌云原就伤势严重,闻言雪上加霜,几欲昏倒,忙忙叩首道:“皇上恕罪, 万万不可。毅王与宠婢藕断丝连,微臣恐将来又要生出许多官司,实在承担不起。”他抿一下唇,又道,“其实微臣正在相看姑娘,想与那姑娘正经过日子,还是先不纳妾为妙……”
景暄帝抬抬眼皮,“所以你这顿打是白挨了。”
“微臣有罪,叫皇上看了笑话,请皇上责罚。”
“放心,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待你伤势痊愈,朕另行追究。”景暄帝冷着脸,“来人,将凌佥事抬下去。”
凌云慢慢垂下眼帘,衣袖下的血迹越聚越多。
候在门外的内侍领命入内,一左一右架着凌云前往值房就医。
暖阁的金砖上,先前凌云待过的位置,一大滩血迹触目惊心,可见伤势一斑,竟全程没有哀嚎,颇有当年凌怀槿的几分狠劲。
景暄帝面无表情,想起故人的心却悄然泛起一丝波澜,那波澜无声无息,不为人所知。
两名宫人提着水桶轻手轻脚迈入,先朝皇帝问安,魏宪使个眼色,她们蹲一蹲身,掏出抹布擦洗金砖,动作又快又稳,而后弓着腰一点动静也无地退了下去,仿佛没来过。
殿内殿外重新归于静谧,静得只余毅王浅浅的呼吸声。
“榆白少说又被你的人砍了三刀。”景暄帝淡淡道。
“回皇祖父,此番实乃凌榆白咎由自取,况且孙儿的人也受了重伤,如不罚他,再无颜面立世。”
景暄帝扶膝慢慢站起身,慢慢踱步走到崔令瞻身前。
作为真龙天子,他日渐衰老,便是起身这样普通的动作,已无当年的轻盈刚劲,变得废力和迟钝。
景暄帝:“是该罚。”
女不女人倒是其次,事关一名亲王的尊严。
听此一说,崔令瞻抬头看向年迈的皇祖父,终于有了愧疚之意,嗫嚅道:“皇祖父,您是不是对孙儿很失望?”
景暄帝不咸不淡道:“当着外人的面,朕赏了你体面。你且老实回答,一而再对朕的人下死手,可有将朕的警告放在心里?”
不过一名婢女,还是玩腻了的,便是赏给榆白又何妨?何至于取他性命?
若连这点气量都没有,将来还能成什么事?
“事实并非凌榆白所言,孙儿不过是与宠婢拌了几句嘴,宠婢赌气出门,他便以为有机可乘。”
“意思是那婢女顶撞你在先?”
“算不上顶撞。孙儿虽贵为亲王之尊,可是关起门也只是个普通的男人,房帏之内,男女之情若也讲究条条框框,繁文缛节,那还有什么意思。”
小两口关起门红脸白脸确实不值得小题大做。
景暄帝冷冷笑了笑,“回回你都有理,却回回逆着朕的心思对他下死手。朕不管你如何巧言令色,只警告你,这是最后一次。”
皇上的人自有皇上来处置。
崔令瞻:“是,孙儿知道错了。”
回答他的是景暄帝的一记耳光。
崔令瞻身形动也不动,受了这巴掌,低头请罪。
魏宪心头一震,将腰弯得更低,默默往后退,避开这一幕。
“糊涂东西,若非念你往日果敢机敏,剖决无滞,朕赏你的就不止一巴掌。”
崔令瞻:“皇祖父息怒。”
景暄帝幽幽道:“朕的北镇抚司不是摆设,谁忠不忠心,朕比任何人都清楚。朕不管你是私怨也好,明憎也罢,凌榆白,杀不得。”
崔令瞻攥紧的手心一再握了握,泥首回:“是,皇祖父。”
“朕知道你不服气。”景暄帝淡淡道,“可还记得前大理寺卿凌怀槿?”
“罪臣凌怀槿……”
“他不是罪臣。”景暄帝道,“他甘为朕的棋子,为朕的千秋大业身先士卒,以酷吏为表象,斩世家佞臣,又以奸臣为面具,陷害‘忠良’,把那些个不知收敛的老东西,自诩从龙立下不世之功的糊涂东西,全都收拾干净。”
“他为朕扛下所有骂名,妻离子散。”景暄帝疲惫地闭上双眼,“朕若连个后都不给他留,于心何安?”
……
掌灯时分,挨了打、罚完跪的毅王才得以离开皇宫。
皇帝首先是帝王,而后才是皇祖父。
皇帝虽然老了,逐日沉湎酒色,迷信长生之术,不负当年的雄才大略,可积累了几十年的威势不减,手段不减,这天下照旧在他掌中,他不允许被人一而再违逆。
当然凌云也没有吃到好果子。
只有芳璃全身而退。
皇帝压根就没兴趣见无足轻重的小蝼蚁,只警告崔令瞻管好她,这个“管”包含两种处理方式:杀了或赏给凌云。
都不选的话,就确保她不再惹是生非,否则定叫她吃不了兜着走。
芳璃狠狠踹了一脚太湖石假山,“关我球事啊——”
气归气,可一想到毅王的种种优点,尤其是出手大方……只要捏着鼻子再干几年,她就能一辈子衣食无忧。
嗐,钱多就是爹,芳璃想着这位活爹,默默忍下了。
因她未遭受责罚,比毅王早一步返回了漪碧园。碰巧见到芙小姐,不对,如今应改称程太医,想到此芳璃还是十分敬佩的,笑眯眯地给程芙问安。
程芙颔首,随口问道:“毅王还好吧?”
毅王“好”的话证明事情圆满解决,不好……将来查到她头上,又是一桩冤案。
芳璃转了圈眼珠子,笑道:“好着呢!奴婢离开前打探过,皇上并未责罚王爷,反倒叫人把凌榆白拖了出去。”
果真?程芙面露喜色。
“千真万确!王爷不仅没受罚,还平白得到两个大美人,美滋滋!等回来您就能瞧见。”芳璃说着拍拍自己的嘴,“哎哟奴婢这嘴,怎么说话的,其实就两个小秀女,再美也美不过您,王爷就普普通通地高兴。”
程芙讪然扯了扯嘴角,“好,皇上不追究我便放心了。”
“包没事。”芳璃瞅瞅天色,“不早了,王爷和美人应马上就回来,王爷叫您早些安歇,不必等他。”
程芙点一点头。
芳璃辞别程芙,蹦蹦跳跳离开了前院。
一夜安眠,崔令瞻并未回漪碧园打扰程芙。
男人在女人面前总要保持点体面,不想被阿芙瞧见他挨过打。
次早起身,程芙坐在镜前细细端量自己的红唇,药膏的效果立竿见影,除去破皮的地方还残存痕迹,那是咬凌云时用力过猛,混乱中擦碰所致,其余红肿均已消褪,明日便可正常上衙。
妆台一应陈设都是男子日常所需,原本没有女人的痕迹,此刻摆着一溜胭脂水粉香膏,皆是昨晚才放上去的。
因王爷有洁癖,不喜与人共用洁身之物,所以婢女连木梳都为程芙准备好了。
可不敢拿王爷的给她用。
婢女倒完洗漱的水归来,福身一礼,柔和禀道:“奴婢叫洛珠,是这里最会梳头的。您想通会头发再挽发髻,还是现在挽,只管吩咐奴婢。”
“我自己通发,等会再唤你过来。”程芙喜欢自己的头发,柔软光滑如丝缎,时常自己通发,边享受边思考。
洛珠欠身应是,后退几步,守在帘子外。
崔令瞻走进寝卧,脸上的巴掌印已消,光洁如初,见到程芙端坐锦杌对着镜子发呆,乌云青丝垂泻如瀑,垂到了臀下,云雾般轻柔,难掩曲线玲珑。
他喉头轻轻滚了一下,移开视线,走到她身边,从后面轻轻抱了抱她,“我瞧瞧。”
不等她问何事,下巴已被温热干燥的指腹轻提,他的视线落在她红润美好的樱唇,定了定笑道:“已无大碍。这里还痛不痛?”
“不痛。”程芙推开他的手,“些许破皮,两三日便可痊愈。”
他接过她手中的木梳,主动为她通发,只觉得一捧丝缎在掌心在指腹流动。
程芙:“我喜欢自己梳。”
崔令瞻:“阿芙好香。”
他低头闻了闻那乌云青丝。
“……”程芙垂下眼帘,推开他。
崔令瞻放下木梳,扳过她肩膀,面朝自己,而后蹲在她膝畔,仰脸望着她,“阿芙,芳璃乱说话,我已罚她去屋顶上举水缸。我身边只有你一个美人……”
程芙:“你怎能如此不讲理?她也没对我讲什么过分的话……”
“皇祖父赏过我许多美人,有的在薛姑姑跟前学规矩,有的则去阿真的园子当差,都有自己的事做。”
“为何要对我讲这些?”
“你说呢?”
他皱眉望着她发笑,柔情万种——
作者有话说:又快到月底了,求营养液,谢谢你萌~~[求你了][求你了]
第77章
她回:“我想回家。”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 程芙很清楚这里不是。
她避开了呼之欲出的答案,崔令瞻凝眸直视她须臾,点头说:“好。”
程芙低声道了句谢。
“但我想你时就会去见你。”崔令瞻补充。
“打算一辈子如此?”
“不行吗?”
“我有自己的生活, 将来或许还会成亲。”她很认真地望着他, “你要继续把我的人生弄得一团糟吗?”
崔令瞻拍拍她肩膀, 站起身, 重新为她通头发,“阿芙, 你不会一团糟,只会比任何女人都耀眼。”
“我们圆过房, 你懂圆房吗?行过周公之礼, 便要一生一世在一起,谁都不许有其他人,这是契约。”
程芙:“你自己定的契约?”
崔令瞻冷哼一声, 不答。
不管她承不承认,他在她心底绝对是与众不同的,哪怕是厌恶和憎恨,也不同于任何一个男人。
他与她,天生就该纠缠不清,永远在一起。
程芙把他的左手放在自己纤细的脖颈,帮他攥紧了, “那不如现在扭断我脖子, 反正我不会承认你是我的男人。”
崔令瞻微微用了一点力气,虎口轻顶,她就被迫仰起了脸。他在她额头印下一吻,“明知我下不去手,我永远都不会伤阿芙发肤。”
但会伤她的心。
……
荀叙第五次路过离妇人科最近的那条小径, 终于有人看不过眼,凑过来小声提醒他,“你也好奇程吏目的美貌是吧?今天她没来太医署,别白费力气。”
“啊,胡说什么呢,我外祖母遣人给我一些东西,不知为何至今未出现?”
“呃,是我误会了,见谅哈。”
“无妨,你也是好心。”荀叙笑了笑,忽然问,“程吏目为何没来上衙?”
“身体微恙,大清早就遣人过来告假。”
“严重吗?”
“不严重,明儿就能恢复。”
荀叙点点头,又问:“你为何这么清楚?”
“我在甲库当差,最清楚点卯的事。”那人抄着手腼腆一笑,“我也好奇程吏目。”
“滚。”荀叙脸色一黑,横眉竖眼道,“我看你是闲得,给我去生药库做工!”
那人张大嘴巴,平白挨了一顿训斥,也不敢辩驳,嗫嚅着“知道错了”,夹着尾巴飞快溜走。
荀叙站了片刻,神色怏怏,循着原路慢腾腾离开。
说起来也怪,此后的日子不管做什么都没精神,常常发呆走神。
他知道阿芙每天都来太医署上衙,也清楚她改走小道,但一次也没去“偶遇”。
不想遇到她了。
反正她对他的态度本来就可有可无,嘴上说着朋友,但如果他不去见她,她根本不会主动找他,甚至还特别烦他,不是警告他这个就是警告他那个,一堆的规矩。
总之不许他亲近她。
原来他一直在生阿芙的气,当她一脸坦荡要将发小介绍给他时,他就开始生气了,后面的微笑和风度不过是虚假的表面。
想到此,他埋首公文,将程芙一股脑抛到脑后,不再想她。
他的人生可有趣可丰富,不过来与他一起看人间的风景是她的损失。
当杏花开满了京师的御街,三年一次的会考终于揭榜,天不亮,杏榜就被悬挂在了国子监的照壁。
揭榜当日,国子监门口人头攒动,挤满了考生或考生的家人、仆役。
齐主事家专门派遣一名魁梧高壮的男仆,男仆把识字且眼力好的小厮高高举起,小厮眯着眼从密密麻麻的人名里寻找自家的表公子,原以为将要苦苦搜寻一阵子,谁知才过了几息,小厮的公鸭嗓子就嘶喊起来,响彻云霄:“中了中了,表公子中了,会试第三——”
大昭今年的会试第三竟是一名才满十八岁的少年人。
可以说近百年才出了这么一个年轻的会试才子。
魁首会元足足比他年长二十余岁。
徐峻茂三个字一下就火了,引来不少人关注。
世上哪有不爱才子的佳人,所以才有榜下捉婿这么一说。无奈每年的才子们都略有些年纪,甚少没有家室的,要么就是没有家室但相貌说不过去,总之让佳人们很为难。
今年就不同了,会试第三才十八岁,如无意外考个进士不难,一些未出阁的佳人们跃跃欲试。
此等大喜之事齐主事一家秘而不宣,至三月初二殿试,一家人小心翼翼把徐峻茂送去了皇城。
皇城有专人接送今年的贡生入保和殿参加殿试。
殿试只考制策,全程由皇上亲自主持,因而没有主考官,仅设读卷官,分别为两名内阁大学士,六名六部大臣,四名御史组成。
考试环境比之会试,前者天上云,后者地下泥。
保和殿场地宽敞明亮,书案圈椅宽阔舒适,铜鼎燃着宁神怡人的熏香,脚下铺着金砖,抬首可见雕梁画栋,仿若仙境楼阁。
但没有人能真正放松。
都走到这一步了,人人都是奔着一甲二甲进士而来。
景暄帝今年的题目甚简:凡有利国良策,不拘大小,明言政要,朕将亲览。
给足了众人自由发挥的空间。
有人绞尽脑汁歌颂太平盛世,帝王之功;有人揭露家乡弊端,为安邦定国抒发自己的见解,献上安良策。
时年三月初十,杏花如雪堆满枝头,礼部赞官执喜报骑白马分别驶向三个方向——状元、榜眼、探花的家,登门报喜。
其中一匹白马径直抵达双槐胡同。
齐主事和妻子盼星星盼月亮,就等揭榜的日子,做梦也没想到朝廷赞官竟在揭榜前一日提前登门——这是一甲进士才有的待遇。
他傻了眼,忙问妻子胡同可还有其他考生?
徐氏呆呆道:“不就咱们家阿茂一个……”
第78章
三月十一大清早, 御街夸官,也就是老百姓俗称的一甲三进士游街。
天不亮御街两旁就站满了看热闹的百姓,还有维护秩序的巡街使, 人群一直延伸到了春华街交界处。
当骡车经过, 程芙忍不住好奇探出头, 御街灰蒙蒙的, 靠着稀稀拉拉的几盏灯笼微光,看得不甚分明, 莫说大昭的才子此刻还未出现,便是出现了也难瞧个清楚。
不知徐峻茂中了第几名。
……
天越来越亮, 清冽的晨光大盛, 吏部和礼部官员手持圣旨,鸣锣开道,老百姓的精神立刻抖擞, 仰长脖颈,踮起脚张望。
只见三匹白马载着三位人生得意的郎君缓辔而行,彼时杏花微风,剑眉星目的探花郎瞬间成了人群的焦点。
年轻,实在是太年轻。
京师的姑娘们窃窃私语,还有胆子大的用罗帕包了一捧花,掷向徐峻茂, 倘他因惊愕投来视线, 掷花姑娘就会捂着脸,又羞又期待。
有人起了头,后面投掷的人越来越多,徐峻茂意识到她们是故意的,遂驭马飞快驶离, 身后全是女孩子的娇笑。
他逃得那么快,簪花展脚的皂纱飘带被风扬起轻盈的弧度,只余下一抹深蓝色的罗衣背影,斜披一段赤红锦,细腰革带。
程芙虽无缘围观少年才子,却有一位百事通同僚,通过她的嘴,大家也能过一把盛况之瘾。
包吏目兴奋道:“今年的探花郎是真的探花郎!”
众人问:“探花还能有真假之分?”
“那当然。”包吏目说,“今年的探花尚未婚配,长得可好看了!”说着努努嘴,“荀御医那种级别的,你们就说俊不俊吧?”
如此一说,程吏目和邹吏目的注意力蓦地被她吸引。
正常人对才子都有着天然的敬畏和好奇,再加上得天独厚的长相,年轻的女子很难不关注。
不过程芙想到自己遇到的相貌顶好之人一个比一个恶劣,不禁意兴阑珊。
只是包吏目的描述越听越熟悉,一时没敢仔细想,直至巳初,才印证了她惊人的猜测。
女役前来禀告:“程吏目,有人找您。”
程芙起身,边走边问那女役:“是谁?”
“探花郎。”
“……?”
“起先奴婢也吓了一跳,可见他装束与众不同,一问之下竟真是探花。”女役兴奋到两眼冒光,热切地望着程芙,道,“恭喜吏目,家族出了这样一位亲戚。”
不知是堂兄还是表兄,但上官的家事焉能探听,女役不好再细问,却殷勤送了程芙一程。
程芙沿着乱石子铺就的羊肠小径往前走,三月的柳丝摇曳着,每往前多走一段路,柳丝烟雾便越淡,一直到能清晰地望见穿堂伫立一人,如兰如松,渊渟岳峙,极眼熟也极陌生,程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瞠目走过去,暗暗咬一下自己的嘴唇,疼,不是梦。
“阿茂。”
“芙妹妹。”
她欣喜紧走两步,而他大步跨过来,须臾站定在她面前。
他乡遇故知。
徐峻茂:“柳姨承诺若我能考中一甲便不再约束我,所以今日我才敢贸然前来。”
“我姨母向来刀子嘴豆腐心,心其实是热的,你莫往心里去,”程芙小声道,“从前的她太苦了,还请你担待。”
“我从未怪过她,惟愿有朝一日能令她舒心。”
两个苦命的人儿,都不为对方长辈所喜,难得的是彼此始终信任对方。
他温柔地打量她,“等下我就得入宫参加荣恩宴,那之后没法再穿进士服,可我想叫芙妹妹看见此时的我。”
因而一日也等不及相见了。
他知道自己有多好看,更知这身进士服对女子的吸引力,做梦都想被芙妹妹亲眼一睹。
徐峻茂腼腆而笑。
程芙后退一步仔细端详,美眸亮晶晶。
“你真好看,突然长这么高,我差点没认出……”她仰脸由衷赞美,笑盈盈。
芙妹妹的声音真好听,像一只软软的小爪子在少年人的心尖挠了下,徐峻茂的心脏陡然加速跳动,脸颊和脖子同时绯红一大片。
他视线闪躲,不敢直视,嗫嚅道:“你也是。”
她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妹妹。
“是,我也长高了。”程芙说,“咱俩都长大了。”
一阵酸涩涌上鼻腔,徐峻茂转眸一眨不眨凝视她。
程芙拍拍他手臂,“好啦,时辰不早,万不能耽搁荣恩宴,早些进宫吧。”
徐峻茂低头抿一抿唇,道:“我有许多话想跟你说。”
“后日便是休沐。”她提醒。
徐峻茂眼睛一亮,“到时我找你,等我。”
“好,等你。”程芙柔声应下。
他依依不舍,程芙却不敢大意,再三劝他先去忙正事,久别重逢的契阔放在哪天都不晚。
徐峻茂很听话,便一步三回头离开了太医署。
目送他离开的背影,程芙轻拍自己的心口,从前只觉得他字写得比常人好看,万没想到竟还是那个乡试第一,会试第三,殿试第三的小探花。
徐家的祖坟莫非真冒了青烟。
说到“坟”,程芙冷不丁就想起徐峻茂的哥哥,也不知尸首被没被徐家的人找到……
不过此人时常在外眠花宿柳,十天半个月不见人影再正常不过,最久的一次长达半年,但现在已然超过半年,清安县那边怕是早就轰动。
然而那样的人做孤魂野鬼也是活该,主要吧……人是凌云所杀,程芙哪里还敢提醒徐峻茂,万一他意气用事,惹恼凌云,闯下杀身之祸,那她可就难辞其咎。
回廨所的路上,她低头想事情出神,没注意前面有人,仿佛凭空冒出的,察觉到阴影,她忙抬头看,荀叙双手叉腰站在路中央。
“荀御医。”在公署自然要以职位敬称,但她此时的心情极好,声音便也格外热络,“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当然好。荀叙扬扬眉,“我好着呢,你好不好?”
“我也挺好的。”
本来就是随口的寒暄,不管好不好一般都会回个“好”字,不会有人当真就地大吐苦水的。
荀叙见她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只好放下莫名其妙的矜持,追着她,道:“刚才那人谁呀?你们站在对面的亭子一直聊天。”
“我发小。”程芙惊愕道,“你看到了?”
“不是故意看到的,我就路过。”
“真可惜,当时你要是走过来打声招呼便好了,他是今年的探花。”
“那很厉害了。不过我们家也有一些状元探花的,我爹就是状元,我外祖父也是,那我脑子也很聪明的,我只是懒得考科举。”
程芙钦佩道:“不怪你们家出这么多登阁拜相的大人物,你也很聪明。”
“那是。”
荀叙登时飘飘然,声音也变得更温柔,眼巴巴跟着她走了一段路,在通往妇人科的分叉路,怔怔瞅着她离开。
程芙倒没往心里去,只觉得荀叙是个很喜欢被人夸奖的人,还蛮单纯的。
而她本身就是个温言善语之人,待朋友更是不吝赞美,一句大实话能让他高兴,她也很高兴。
殊不知这一幕刚好落在了那名被荀叙罚去生药库做了三天工的甲库胥吏眼中,气得他鼻子都歪了,在心里道:呸,说我闲得,我看你才是闲得,安条尾巴都能对着程吏目摇起来!
荀叙目光一凛,发现了他,冷声问:“你怎又过来?”
你自己不也过来?那人欲哭无泪,苦着脸道:“小的无意中路过,还请御医恕罪,小的现在就消失。”
……
下衙时,程芙收到了一枝特别的杏花,心情就更好了。
送花的内侍解释道:“这是琼林苑鲤鱼池畔的百年杏树花枝,乃前朝参加荣恩宴的进士所植,寓意最是吉祥,所以徐探花就亲手折下这一枝,叮嘱奴才给您送过来。”
不用说,定是付了不少跑腿的赏钱。
一甲进士亲手所折的鲤鱼池杏花,外面都炒到了五两银子一枝,有价无市。
小内侍见多识广,不多过问,拿了钱就负责将花儿送出宫城。
程芙谢过内侍,收下了花,步履轻盈离开皇城,未料还没走出春华街,骡车猛然一停,不等她询问进宝发生什么,崔令瞻已经撩起帘子走了进来。
“你……?”程芙着恼道,“怎又过来?大前天不是才见过?”
“那也算见面?”崔令瞻没好气道,“好说歹说才同意我送你回家。这么短一段路,没说两句话就到了双槐胡同,然后你是怎么对我的?头也不回跳下车,跑得飞快。”
此时车厢外面的进宝急得团团转,拿眼偷觑毅王的护卫,又瞅瞅自己比人家胳膊还细的腿,嗐,不至于当街强抢表姑奶奶吧?
想起太太的叮嘱:毅王不会伤害你们奶奶,但会不会伤害你们就说不准,遇到他,须得谨言慎行,如果他把你们奶奶带走,你就赶紧回来禀告我。
车厢内,程芙尽量缩到角落,侧对着崔令瞻,心里戒备,尽量把婉拒的语气说得柔和:“你莫要连累我清白。”
“咱俩这辈子都清白不了。我早已没了清白之身,要不挑个好日子把名分确定吧,就可以正大光明来往。”
“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听得懂。”崔令瞻道,“你不愿跟我成亲,我也不强迫你。唯一不能令你满意的是——我不配合你分开的要求。你生气也罢闹我也罢,我就是不同意。”
程芙张了张嘴,想骂人,崔令瞻却把脸一板,“你这个人真是没礼数,动不动说脏话,你不害臊,本王听了都要臊死。”
不急时骂他禽兽-淫-魔,急了就要把人阉掉,崔令瞻直皱眉头。
可她是只纸老虎,真给她阉,她又怂了。
他拿着她的手握住那里,谁知才沾上她就尖叫着跳开,晃着左手,眼眶通红,好不可怜。
又不是没用过……他和她都是老夫老妻了,真的是。
崔令瞻轻轻晃了晃还在生闷气的阿芙,把她葱白的小手放在掌心,捏一捏,“阿芙,乖,今晚我们一起用膳吧,全都是你爱吃的。”
吃了饭她还能离开吗?程芙冷笑。
他在她面前慢慢蹲下,舒展手臂拢住了她纤细的腰肢,把头埋在她腹部,闷声道:“你不想我吗?”
半个月才见一面,就一点儿也不想他吗?
“无耻,下流。”程芙别开脸,闭了闭目。
“再骂,我可就亲你。以后你骂一句我便亲一回。”
程芙忍无可忍,怒目扭过头,眼前一黑。
一盏茶后,崔令瞻揩去唇畔濡湿,眼尾微扬心满意足跳下骡车——
作者有话说:晚安[狗头叼玫瑰]
第79章
看见王爷下车, 进宝松了口气,心想可以如常回家了,谁知王爷并没有离开的打算, 朝护卫使了一个眼神, 立即有人端过来一把条凳, 不多时, 奶奶打开车门踩凳下了车。
进宝:“……”
程芙叮嘱他,“回去禀告太太, 晚些时候我再回家。”
崔令瞻牵着她的手儿,道:“芙娘, 你真好。我绝不骗你。”
程芙默默缩回手, 拢在袖子里。
他笑了笑,拔腿追上她。
……
半个时辰后,程芙和崔令瞻乘坐一艘木船在镜湖飘荡, 暮霭中的锦山绵延起伏,连接着泛起霞光的天际,把淡淡的云烟都凝结出了一点紫,美若仙境。
船身轻柔荡漾,程芙从栏杆的空隙探出一只手,打乱那宁静的金箔湖面,尖尖玉指挂着晶莹水珠, 粉润润, 可爱。
崔令瞻盘腿坐在她身畔,环臂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问:“阿芙,你讨厌我是不是因为害怕喜欢我啊?”
“喜欢我是什么很丢脸的事吗?我都被你教训成什么样,你哪里吃亏啦?”
“……”她没回答也没回头, 视线依然定定瞅着水面的余波。
崔令瞻便不再追问,倾身凑近,好闻的男性气息也一股脑地往她鼻端钻,程芙感觉不自在,呼吸也有点热,想到他在车厢含住她嘴唇轻轻咬轻轻嘬,便气不打一处来,立刻往旁边挪。他继续贴近,紧紧挨着她,单手揽过她纤嫩的肩,同她一起望着湖面,低声道:“我说不要你时全都是违心的……”
“……”
“你倒好,不仅当真,还真的不要我。”他埋怨道,“瞧见没,但凡我不拿出点态度,觊觎你的宵小立刻坐不住,凌云就是一个例子。只有我才能把你所有烂桃花连根拔起。”
荀叙也不是好人,但威胁性远不如凌云,所以崔令瞻只抓了重点说。
程芙:“你就是最烂的桃花。”
崔令瞻哼了声,“我烂可是我疼你,他们……他们只是垂涎你。再说,你也喜欢我亲亲抱抱,先别着急否认,我不信你会对凌云的亲近有反应。”他断定,“你只喜欢我碰你……”
她只是讨厌他,可不是讨厌和他做亲密的事,这种“讨厌”极其不纯粹且虚张声势。崔令瞻目不转睛凝视她。
程芙低下眼帘,“正常的没有疾病的身体,面对异性的金玉皮囊都会有反应,这再寻常不过。你长得比他好看,对你更有感觉说明不了什么。”
“可他也是少有的美男子,按你的说法怎样都不至于排斥。”
“因为他经验不如你丰富,吻技极烂,弄得我差点死过去,谁被那样亲都不会有感觉。”
“自欺欺人。”崔令瞻嗤笑,下一瞬拧着眉道,“谁经验丰富了?我那都是在你身上练出来的!”
程芙啐他一口,崔令瞻哈哈大笑,用只有她才能听见的声音戏谑道:“我才无所谓,你哪里的口水我没吃过。”
“嘭”的一声,程芙羞愤欲死,脑瓜子里烧起了一团火,两耳轰鸣,只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你闭嘴啊!”
她用手打他的嘴。
崔令瞻含笑攥住她腕子,亲亲她指尖,“没必要害羞,我们是世上最亲密的……”
谁能想到毅王私底下如此放浪形骸?
她不是怼不过,只是没有他不要脸。
程芙别开脸不再看他,眼不见为净。
搂着怀中香软的人儿,崔令瞻沉吟片刻,觉得还是有必要把荀叙拎出来说,“那日你和荀叙偶遇,被他用吃的哄走了对不对?”
“我没那么馋。”
“我知道,反正一对上他的花言巧语,你就没了戒心。可他这个人,风度和体贴只会流于表面,用完饭转头就走,也不知送一送佳人,这才让凌云有了可趁之机。”
“他又不是我什么人,凭何要送我?”
“话是如此,从你的角度看没问题。”崔令瞻说,“但他不该,因为他喜欢你,就有责任保护你,倘若做不周全,便是他不配。”
“难道像你一样处处监视我、管着我才叫周全?”
“谁处处监视了?我也是事后调查一圈才得知当日的前因后果。”
程芙绷紧了嘴角,扭过头道:“我觉得他这样挺好,这样我才不累,我喜欢距离感。”
崔令瞻点点头,“那我就放心了,看来你对他一点兴趣都没有。”
“我对谁有没有兴趣不关你的事。”
“你去勾搭个男人试试,就知道关不关我的事。”
“我就勾搭了,你能奈我何?”
“你放心,我有的是法子治你。”
……
这日午时付氏来到了京师,刚一下地就被人扶上了一辆气派的大马车,径直来到前门大街的凌府。
她也是在王府生活了多年的人,对京师的各种繁华都心里有底,却做梦也没想到阿云短短时日飞黄腾达成至此,她睁大眼睛打量凌府,忍着恐惧,颤颤问道:“你是不是贪了?”
怕不是个巨贪。
“……”凌云道,“光靠贪哪能够,是祖上产业。”
付氏适才放下不安的念头,真心替他高兴,双手合十道:“甚好甚好,阿云可算熬出头。”
凌云邀她去正堂坐下,婢女端着红漆托盘走进来,为二人沏茶。
“这边我已命人收拾了单独的跨院,你先住进去,若有不妥再命人调整。此处原是父亲的亲族所居,主要是出行方便,有单独的角门直通大街,比走正门省不少路,适合年纪大的人。”
方方面面都周到,付氏哪里能挑剔什么。她又不是不清楚自己以前的居住环境,现今能住一整个跨院,做梦都能笑醒。
她捧着热茶道:“当年我不过是碰巧给你包扎了伤口,没想到受你照顾多年,更没想到你还要替我养老,我很感激,但是我攒了不少体己,我不花你的钱,就靠一靠你的势,不叫人欺负我老婆子。”
“我家中本也没什么人,不过多张嘴吃饭,算不上养老。”凌云道,“况且你也不是矫情的人,救命之恩不管当时心境如何,只要救了命,那吃我的用我的都是应该,咱俩就别客气。”
付氏嘿嘿笑,见他眉间略有惆怅,知道他又想起了家人,不禁问:“还没找到阿窈?”
“人海茫茫,带走她的人一直搬家,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在范阳县。”
“那岂不是离京师很近,一定会有好消息的。”付氏安慰他。
凌云嘴角微微牵,漆黑的双眸变得阴冷,“总会找到她的,她活得好,我替她报恩,否则我就让每一个伤她之人三族陪葬。”
付氏打了个冷战,
两人又聊到了程芙,了解了她在太医署的政绩,付氏由衷地赞道:“我就知道她是个特别的小姑娘。”
凌云:“特不特别不清楚,反正特别讨厌我。”
“不会的,阿芙心胸一向宽广。”付氏说,“以后你莫再拉着个脸对她,多跟人好好说话,说软和话,不叫人姑娘难堪,那人家还会讨厌你吗?”
“我以前……”凌云按一按额角,纠结地问,“呃,态度看起来真的很差吗?”
“嗐,还行吧。”付氏强笑道,“没事哈,阿芙不会计较的,何况还有我的薄面在,在我跟前,她可是从未讲过你的不是。”
凌云微怔,“从未?”
“对啊。”付氏眨了眨眼,“所以我说阿芙是个好姑娘。”
凌云知道事情远比自己想象的严重。
不在乎当然不会生气呀。
她的眼泪和愤怒从来都是因毅王而起。
可他一想到自己都没有好好在乎她,保护她,心脏一霎揪成了团,裂开道道细纹,越来越疼。
在她最无助的时候,他没有保护她,却在她过上了好日子后强吻她,把她吓坏了……
他对付氏牵了牵嘴角,要笑不笑的表情十分古怪。
“说实话,到现在我也弄不懂你为何讨厌阿芙,可你分明没什么恶意。不过处不来的人倒也不必硬处,我觉得她不会再打扰你。”
凌云眼睫微晃,嘴唇嚅了嚅,沉默良久,才起身道:“大娘远道而来极是辛苦,且让下人服侍你歇息。请留步,我回衙门。”
当了大官的人公务定然繁忙,付氏遂与他作辞,正好她也乏了,是得好好睡个觉。
……
程芙在镜湖的船上用过晚膳,又去漪碧园观赏崔令瞻养的鱼,未料遇到了他的爱猫——乌金姑。
他竟不远千里把一只猫儿带回京师。
崔令瞻熟稔地抱起高冷的乌金姑,挠挠它脑袋,对程芙道:“不止有乌金姑,还有我们的乌月,要不要骑回家?”
“养不起,你留着吧。”程芙盯着青瓷大缸里游来游去的鱼儿,“咱俩今日不仅见面还一起用膳,这个月可不可以不要再来烦我?”
崔令瞻摇摇头,“我尽量。”
程芙抬眸看他,“……”
“我不想被芙娘遗忘。
他对她的喜欢是浓郁的,且不断酝酿,一日日加深,而她对他的那点“好感”让人好没安全感,仿佛只要稍不留神,就会淡了,遗忘了。
他不怕被她讨厌,却怕遗忘。
“芙娘,遇到你那年我二十,从未与姑娘相处过,可是现在我二十二了,已经知道如何呵护你。”
“……”程芙忍不住提醒他,“你莫不是忘了刚刚在船上威胁过我?”
“谁叫你要给我扎-绿-头巾!那我也不能任何事都惯着你,涉及原则就不行。”
“送我回家。”
“行。”
回去的路上程芙做好了被他欺负的准备,谁知崔令瞻只是揽着她肩膀,还说起了正事。
“如今你已在太医署站稳脚跟,有没有想过将令慈的坟茔迁回京师。”
清安县既没有亲人,也没有值得的回忆,站在柳家母女的角度考虑,崔令瞻想不到任何留在那里的理由。
没想到尊贵的毅王突然纡尊降贵,关心平民百姓的事,程芙略略愕然,而后淡淡道:“我和姨母已经在找镖局和风水先生。”
风水先生勘定吉日,镖局负责押送棺椁,只待敲定下来,姨甥二人便一齐回清安县接柳余烟“搬家”。
“路途遥远,便是正经镖局护送,此行也不方便,二十几名陌生的壮汉,日夜守在你周围,你不害怕?”
当然怕,可那是正经的大镖局,不至于吧……程芙咽了咽,慢慢道:“我虽貌美,可也没到令人丧失心智的地步。”
“然而人心险恶,一旦路上出点意外,叫天天不应,谁说得清?”
防人之心不可无。
“交给我,我来安排人。”崔令瞻道,“当然你也可以继续做犟种,拒绝我,在我跟前逞能,拿自己生母的遗骨冒险,以此维护莫名其妙的自尊心。”
“我没那么想。”
“嗯,果然是我的好姑娘。”崔令瞻亲亲她,“你要是真讨厌我就得这么整我,合理利用我,把我支使得团团转,难死我。让我把你当年受到的憋屈也经历一遍。”
“我不信世上存在难倒毅王的事。”
“还真有不少。”崔令瞻笑道,“比如芙娘,是我一生的难题。”
程芙垂下脸,他也俯身,歪着头覆盖了她热乎乎的樱唇——
作者有话说:一到收尾阶段要仔细地圆,慢慢地收,就突然写不出大肥章了[小丑]
第80章
程芙心头一跳, 便被熟悉的气息堵住。
不是很用力,耐心地轻柔地擦着她的唇瓣,即便含住了也不野蛮, 只让她感觉痒痒的, 热热的, 待她稍稍适应了他的“冒犯”, 且没有表现出强烈的抵触,他才开始打开她的牙关, 唇舌纠缠。
可如此亲吻的姿势十分不便。
程芙从恍惚中惊醒,发现身子一轻, 整个人被抱起落进了他怀中, 她忙去推他肩膀,“不行,头发乱了我还如何见人?”
“我有数……”
“真的不行, 万一被看出……”她闭着眼摇摇头。
“让我看看你说的是不是真心话……”
“崔令瞻,你……”她用力咬了一下他肩膀。
这样的警告并不能吓退满眼都是她的他。
他安抚地亲亲她的额头和鼻尖,“让我看看……你害羞的样子真漂亮,你可真漂亮。”他双手捧着她的脸颊,沿着她的耳垂一路亲到了香腮,一手固定还在微弱挣扎的人,一手扣住她的后脑勺, 再次深深噙住她的唇。(审核老师, 此处上下是感情流男女正常接吻,请不要多想)
她心脏战栗得厉害,面如红霞,心绪在巨大的恐慌与汹涌的潮汐中左右冲突,意飞魄散。
片刻之后, 他才松开,紧紧拥着怀中微喘的人,笑道:“口是心非。”
回答他的是一巴掌,可那巴掌早就脱力成了泥,便是贴上他脸颊也起不到任何威慑的作用。
马车在春夜里行得很慢,晚风送来了浓郁的蔷薇花香。
两个人在车厢待了许久,直到崔令瞻吻干她额头的香汗,粉腮的泪珠,柔声细语轻哄着,才让她消了气。
他垂眸望着眼前的小脸,微微肿的红唇,问:“人生苦短,为何要跟自己的意愿作对呢?”
程芙回过神,忙推开他,坐到了对面,飞快地整理自己。
许久之后,她才轻声问:“你这么会服侍人,真是一点尊严都不要吗?”
“若与你都要讲尊严,如何才能令你心甘情愿跟我在一起?”
“……”
“我知道芙娘不是讨厌我,也不是不愿选择我,而是讨厌被迫选择我。”他难过地执起她的手,“太难了,你真是我的难题。”
这是一个敢于做任何选择的姑娘,却不接受被支配的选择。
保和殿内荣恩宴,按照惯例皇帝并不会亲临,反倒令读卷官和进士才子们更加放松,席间美酒佳肴,歌舞醉人。
觥筹交错间,初涉官场的人依序报上恩师名讳,互相恭维,结交上官。
盛宴将阑,宫人奉皇上口谕传旨一甲才子,三人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提前离席,前去觐见景暄帝。
徐峻茂乃今年才子中字迹最为出色之人,所以景暄帝对他格外关注了一些,主要是年轻,这个年纪就崭露头角,未尝不是好事。
年轻人有缺点,可优点也同样鲜明,敢说一些老家伙关注不到或者不屑关注的真话。
比如他敢指出工部营造司失职,把偷工减料用在了贡院,致使为君王效命的学子厄运连连,甚至要冒着生命危险才能将满腹才华书写,严重违背了朝廷选拔人才的初衷。
本末倒置。
其实这个问题工部楼尚书曾大力整治过,稍有改善却未除根。
当然不止是偷工减料的问题,还有种种不合理的迂腐制度。
条条框框,以及解决的法子,徐峻茂一一在列。
他是真敢说。
这么敢说的下场要么被皇帝痛骂要么金榜题名。
他运气好,忠言进了皇帝心坎,字体又婉丽不失大气,瞬间就从众人中脱颖而出。
景暄帝淡笑,简单褒奖了三人几句,另有赏赐,三人立即跪地谢恩。
当晚,景暄帝去了宠妃的宫中留宿。年纪越来越大,又被酒色和丹药掏空多年的男人,对女人的兴趣其实并没那么大,之所以养这么一大群的女人主要图个新鲜。
住着年轻少女的宫殿空气都是清新的,跟她们躺在一起,次早醒来仿佛都被注入了生命力。
但房帏不行直接导致受孕的妃嫔逐渐稀少,怀上的又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没了。
自从太子被软禁,另外两名皇子的生母霎时活跃起来,在宫中上蹿下跳,景暄帝厌恶她们着急的嘴脸,这是盼着他驾崩吗?
一旦多思多想免不了动气,景暄帝才驾临宠妃宫殿,一口老血喷了出来,阖宫上下惊呼连连,人群分成了三拨,一拨召御医、一拨把皇帝抬上龙床、另一波则去咸凤宫请皇后主持大局。
宠妃不过才十六七岁的年纪,没经过这么大的事,也不敢私自做主,唯一能想到的人就是皇后娘娘。
苍穹下的宫殿经过了一番人荒马乱,直至二更天,景暄帝才在养心殿悠悠转醒。
偌大的寝宫一半明亮一半昏暗,昏暗之处灯影憧憧,烟罗轻纱投在墙上,朦朦胧胧,照得幔帐内正襟危坐的人影沉寂端庄
他睁开浑浊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最熟悉的人——素来没什么存在感,但一遇到事儿总能稳住大局的皇后。
有她在,他是放一百个心。
他和皇后夫妻情分寡淡,可也全然不是外界传闻的那样交恶,事实上感情还挺好的,不拘什么情,亲情也好友情也罢,总之他们就是世上拴在一起最牢固的伙伴,后来邱贵妃出现,才慢慢有了裂痕,但远不到仇恨的地步。
“皇上醒了,宣御医。”皇后道。
发现他转醒的第一时间是宣御医,合情合理,但她始终没有靠近他,更没有关怀地看一看他的病容。
景暄帝叹了口气,手从被窝里伸出,颤颤地朝着她,“皇后。”
“臣妾在。”皇后温和地伸手,与他握了握,“皇上不必担忧,御医说您只是积劳成疾,仔细休养几日便可痊愈。”
有魏宪和阿诺批阅奏折,朝纲乱不了。
景暄帝只是握着她的手,没说话,轻轻点了点头。
汤御医本就宿在偏殿当值,闻召立即赶来为景暄帝请平安脉。
众人竖着耳朵听御医解答脉象,脉象应该没有大碍,主要是听不太懂。
汤御医抬起眼帘,视线飞快地与皇后碰了一眼,复又垂下。
皇后便不再多问,叮嘱道:“不管多贵重多稀有的药材都可以,只要能让皇上尽快痊愈。”
“微臣遵旨。”
汤御医低眉敛目告退,亲自为皇上配药熬药,魏宪自然跟过去,另有宫女内侍若干,也都过去帮忙。
寝殿瞬间就像是被抽干了,变得空旷变得安静。
皇后抽出被景暄帝握着的手,而后仔细为他掖了掖被角,柔声道:“臣妾就在这里陪着您,皇上安心休息。”
景暄帝感觉自己的生命力在一点一点减弱,并不完全相信御医所言。因为越是不容乐观,御医就会把话说得越让人听不懂,毕竟谁也不敢对着皇帝说你要死了。
大限将至,他居然变得格外冷静,实在是这一生享尽了山珍海味、绫罗绸缎、权势美人,临了了居然没那么慌张。
但他还有许多事不能放下。
每个人到了这种时候都很难放下,哪怕是皇帝都不例外,他微微张开嘴,费力地说着什么。
皇后领悟了他的意图,终于肯弯下腰,将一侧耳朵慢慢靠近,倾听,冰冷的耳坠也打在了他的鼻梁。
“皇上有话慢慢说,臣妾听着。”她安抚他。
景暄帝:“朕知道这些年因为邱贵妃,你不痛快,朕也想补偿你个孩子,但别人生的你又不要。”
至于是真不要还是假不要唯有皇后自己最清楚。
或许瞧不上生母低贱的平庸皇子,或许去母留子的残忍方式有伤天和。
谁知道呢。
“臣妾不敢。”皇后淡淡道,“臣妾这一生什么好的都享用过,君临天下的丈夫,后宫独一无二的尊位,大昭最华丽的宫殿,无数的珍宝黄金,早死的爹,荣养的娘,臣妾不需要您的同情,臣妾这一生足够无数女人羡慕到流泪。”
“可朕要死了。”景暄帝幽幽叹了口气,“你身子骨好,少说还能活二三十年,肯定是一天苦日子也过不下去。”
皇后也叹气,“二三十年,其实很短的,忍忍也就过去。”
“朕不信你忍得住。”景暄帝被她逗笑,猛然咳嗽了一阵,皇后忙倒了一碗温热的泉水,服侍他饮下,他才逐渐缓过来,继续道,“朕跟你说个秘密。”
皇后:“……”
他的声音浑浊沙哑,气息微弱,却还是努力让她听清了一些,“太和殿正殿的匾额后,有朕的亲笔遗旨……”
声音越来越小,却每一个字都深深震撼了皇后,她惊讶地看向他。
景暄帝拍拍她的手,“安心吧,他可以的。本想再给他多铺铺路,可惜时日无多。朕相信他能坐稳咱们崔氏的江山。”
“您……为何不直接下旨册封?”
这个问题让油尽灯枯的帝王眸中精光一闪,灼灼生辉,皇后看到了这个男人最后一道帝王心计。
“废掉太子另封他人固然容易,然而太子已有嫡子、庶子,将来阿诺难免要落下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继承大统的诟病。”
景暄帝要用太子的一切为王朝最完美的继承人铺路。
皇后感到阵阵发寒,下一瞬却又不得不承认景暄帝的深谋远略,这确实是大昭最好的结局。
对骨肉至亲冷血的帝王,待他的江山依然热忱。
而邱家的结局配得上他们积攒的罪孽。
当然,事无绝对。倘若太子和邱贵妃已忏悔已真心改过,那么太子的嫡长子将以皇太孙的身份名正言顺登基。
只是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
毕竟谁当皇上都不如自己当啊,崔逞乾怎甘愿失去继承的资格。而此时恰恰有人告密:皇上即将废了他。
次日三月十二,程芙照常上衙。
皇帝昨夜病危之事被捂得严严实实,至少在太医署的程芙没听见半分不对劲。
在家试穿正七品翰林院编修官袍的徐峻茂也一无所知。
两个年轻的人尚不知马上就要改朝换代。
双槐胡同齐主事一家人逢喜事精神爽,不仅大摆流水席,更设宴款待左邻右舍,自然也得邀请柳余琴。
柳余琴没去,但命人送了一份厚礼。
徐氏心里不高兴,可也实实在在松了口气。
自从得知柳家和哥哥的嫌隙,哪里还好意思结交,柳余琴不愿来往,她求之不得,无奈架不住自家的侄儿一根筋,看上谁不好竟看上了小寡妇程太医。
她是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
唯有写信给清安县的哥哥求助。
徐峻茂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了芙妹妹休沐,约好一起逛福隆寺。
这日恰巧也是福隆寺庙会,人潮如织,徐峻茂在茶楼包了个好位置——
作者有话说:谢谢大家支持,今天终于提前码出来了[抱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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