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说话了,我也没有强制要求继续这个话题,随着我们绕过狭窄的街道,从暗门走下通往地下酒馆的台阶,士兵也重新站到了他应该去的位置上。
布满斑驳锈痕的旧门掩不住嘈杂聒噪的声音,头顶昏黄的人造光闪烁不定,黯淡的、隐秘的、充斥着底层社会浑浊气味的地方,但这里也是卡洛斯的一部分。灰烬的手臂越过我打开一条门缝,露出里面吵闹的人群。
身份和手续都是提前准备好的,门口连接一道影子,几乎没几个人在意这里又多了一对陌生的客人,这处酒馆的规模不小,按着列文此前的说法,这里私下里也会做些倒卖物资和情报的额外生意,顺便收留些没有正式身份证明的人帮忙做点临时工。
卡洛斯有不少这样的地方,阿尔克曼知道,这里的主人也知道上面知道;不过两边这么多年都保持着一种温和的默契,倒也能保证平安无事。
聚集在此的人总是很多,但不一定都有生意要做, 更多是交换片刻麻痹神经的喘息空闲。
就这么一会功夫,凑上来好奇搭话的人已经来了四五波,不过大多不需要我开口拒绝,在碰到灰烬冰凉目光的瞬间就很自觉的错开视线了。
“这里比想象中还要混乱点呢……”灰烬和旁边的酒保聊了几句后回来, 顺便带回来一杯橘子汽水放在我的面前,我的目光从他肩膀掠过酒馆的吧台, 旁边的闲人三五成群,算上之前过来凑热闹的几波人,卡洛斯地下的势力竟也不少了。
“大多不成气候。”灰烬在旁轻描淡写地评了一句,又俯身凑近,将手掌搭在我身后的椅背上,“您想要见的人在那边,这个距离听谈话有些困难,需要我带您去个更合适的地方吗?”
我抬眼看过去,几乎是这条路线的视线尽头,一群人簇拥在一处,本来在这样拥挤嘈杂的环境里,这样的画面也显得平平无奇,可若是所有人的视线和注意力都不约而同地汇聚一处,那背后含义就很值得琢磨了。
妖精将人们的交谈和含在唇间的隐秘喃语递到我的面前,他们反复提起两个名字,姐姐叫做塔兰,短发干练,气质凛然,站在人群旁侧静静观察着一切,像是一把线条绷紧的漆黑长弓;弟弟名为约书亚,拥有柔和的眉眼,银白的发色,端坐在人群之中,笑容带着令人安心的柔和魔力。
看起来真的是非常优秀、非常靠谱的两姐弟。
如果不是三沙城的出身,又是在这里见到的话就更好了。
……
弟弟的注意力几乎全部被人群分走了,他是个天生的聆听者,擅长从旁人混乱琐碎的字眼中捕捉那些连他们自己都懵懂不察的痛楚;而姐姐在外面托腮等待,在这个距离下观察他们的人很多,不多我一个。
再进一步,就要被姐姐塔兰的目光捕捉,成为被警告或是拉拢的对象。
“暂时不必。”我对着身边的灰烬摇摇头,又给他看我手里的空杯子。 “再去帮我弄一杯。”
酒保微笑配合,又很顺便地开口补充一句,“除了橘子口味之外,还有些来自外面的新鲜货,小姐要不要顺便尝尝?”
灰烬的目光极隐秘地向着我扫了一眼,随即也很自然地开口,语气带了几分恰到好处的疏离轻慢:“外面的货?卡洛斯所有的货我们老板都见过,可别是从哪个废城区搞回来的过期烂货拿来糊弄人的。”
“哪儿的话呢,先生?咱们做生意的也不好自己砸招牌呀,”对方笑眯眯的应声,脾气倒是依旧好得很,“这批货是三沙城手里漏过来的,绝对的新鲜靠谱,就是价格上么……可能是需要一般人稍稍咬咬牙的程度。”
我没回应,灰烬简单追问几句后也就没再继续接茬,那几句话轻飘飘落了空,倒也无人在意。
那边的姐弟两个还在闲聊,我盯了一会他们的对话内容,当真就只是闲聊,正经敏感的话题小心地一个没碰;倒是旁边的酒保先生非常努力,还在锲而不舍的和不少客人推销他们的新货品。
价格么……倒也不高,要是算上两城的运输距离和这里面的各种隐藏风险,这价格甚至算得上纯粹的良心价。
送到嘴边的利益,不好替代的珍贵货源。
这种行为唯一的好处,就是能用用一批倒贴的物资,最快速度打开卡洛斯的地下贸易通道。
……
我问:“只有这一家有三沙城的货吗?”
灰烬心领神会:“这就去查。”
“啊,等等。”我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有些地方可以做得不那么隐蔽,我给你筛出来几个地方,那几个地方不太靠谱,到时候顺手一起拔了吧……还有,别用明面上的手段,也别这么看着我,我知道你们手里都有法子。”
灰烬明显卡了一下,随即有些微妙地看了我一眼,但还是点点头,老老实实应下了。
要用这么多的货铺开在卡洛斯的路,身后没人顶着是不可能的。不过真正的答案倒也不难猜,毕竟三沙城的指挥官现在也还在这儿喝茶呢。
这些大兵被阿尔克曼精挑细选筛出来放在我的旁边,自然也都有些各自不好明说的特殊本事,搅乱几个不起眼的灰色产业简直轻而易举;
而那些刻意留下痕迹的隐秘调查也不算拜拜浪费力气,第二次去那家酒馆点橘子汽水的时候,聚集在那对姐弟旁边的人明显少了许多。
不过姐弟俩的反应倒还算淡定,姐姐在一旁闭目养神,弟弟多了不少空余时间,侧脸神色恬淡,低着头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心理素质还不错。我饶有兴趣地想。
应该还能经得起其他折腾。
“三沙城的货还有吗?”这次我没让灰烬帮我问,而是直接坐在了吧台旁边,问了一句。
“有的呀,”酒保仍是好脾气的温顺模样,点点头,笑容里多了些无奈的歉意:“但就是少了些,价格上可能要比之前贵一些。”
我点点头,回头叮嘱阿尔克曼,和三沙城那边的物资援助可以稍微调整一下价格:毕竟第一波最难熬的日子都过去了,接下来也是应该脱离义务援助的区间,稍微让卡洛斯见点好处了吧?
阿尔克曼一头雾水,但还是规矩照做。
……
这期间,我第三次出现在了酒吧里,也还是亲自坐在了吧台旁边。
酒保一脸熟稔地看着我,等着我的话。
“三沙城的货……”
“有的,小姐,有的,”他淡定回答,“只不过现在的货叫价最贵,您要不然再等等?”
“哦,那倒不用。”我笑眯眯的摇摇头。 “这次,所有货,最高价,我全都要了。”
反正签的单子走的是公账,回头报销用的最高签名还是我自己。
而且这笔钱多少都无所谓,反正很快就能让亲爱的副官先生从三沙城的贸易单上找回来——不出意外的话,叫价多离谱对面那位也得乖乖忍着。
“不过麻烦这些货统一送到这个地方去,”我抽了张纸写了一串地址递过去,又额外补充一句:“以及,如果日后还有来自三沙城的货,希望我们还能继续合作。”
“……”
一旁的灰烬围观全程,表情愈发微妙。
直至马上回去指挥台,他才压低声音,轻轻问我:“指挥官,你留下来的那串地址……”
“嗯,”我点点头,倒也没回避这个问题,“要是供货的人真的是我猜想的,那他这会应该也差不多该有反应了——”
腕上的小型通讯器短促震动一下,我看了眼来自副官的提醒短信,也跟着停下了脚步。
在我正前方的不远处,来自三沙城的那位同僚静静站在那里,正一脸苦笑的看着我。
……
“看吧。”我迅速转头,和灰烬有点得意的炫耀:“这就有反应了。”
灰烬弯着眼睛,对我附和地耸耸肩,而另一位指挥官揉了揉眉心,本就郁闷的表情看起来愈发可怜了。
阿拉基尔看着我,长长叹了口气。
“……直接在我手上平账,您可真是会做买卖啊,女士。”
“所以您这是承认,那两个小孩背后的隐藏靠山就是您了?”
“我不承认难道还有别的办法?”阿拉基尔一脸头痛,“那两份账单同时放在我面前的时候,您有考虑过我的抗压能力可能不是很好吗?”
“这可不能怪我,”我轻描淡写地回答道,“毕竟我本来没想这么玩的,是你手底下的小孩儿实在是太急功近利了些,在我的家里伸手也就算了,还想到处都摸摸碰碰,朋友,你家小孩在别人家里做客的规矩学的不太好呢。”
“一点警告而已,好在看起来他们能看得懂。”
阿拉基尔揉揉脑袋,沉沉叹了口气:“确实如此,所以您的意思究竟如何呢?”
他是有彼此可以和平交谈的底气的,毕竟单子直接送到了他现在的住处,而非直接交由卡洛斯的副官负责;包括此前的几次私下警告也都克制了力气,没有如想象那般,在查清方向后,毫不客气地直接连根拔起——
还有的商量,他想,哪怕是在三沙城的年轻人的小动作被对方完全捕捉的前提下……非常出乎意料的,哪怕这样,两边依旧还有的商量。
我眨眨眼,看着他。
“……这个问题姑且不急,先生。”我重新扬起笑脸,从衣兜里掏出来那份还残留着酒水香气的单子,递到了阿拉基尔的面前。
“我手里倒是有些来自三沙城的新货……不过我这人不做买卖,旁边的人也不会,您不如顺手帮帮忙,签个字呢?”
“价格好说的。”我很耐心地提醒他,“这单子在我这儿也没待多久,所以不多和您要利息啦,账单上写了多少钱就多少钱,怎么样?”
三沙城的指挥官一脸忧郁地看着我,终于,他长长叹息一声,然后认命地从衣兜里拿出了签字笔。
第122章
邀请三沙城的指挥官一起聊聊, 这个过程比我想象中还要周折一点。
主要是这一路上遇到的人脑回路好像都没有成功对轴:阿拉基尔本人好像在瞬间做出了某种相当糟糕的决定,而他的同僚更是先一步反应过来他要去做什么,各自带着不同程度的僵硬和紧绷感,沉默目送着他跟上了我的脚步;
而这期间遇到了正巧路过的自家副官,阿尔克曼目光匆匆一扫,从我的脸上挪到我身后的另一位指挥官身上,许是这段时间的连轴加班给了他一些额外信息,那一刻他的脸上写满了太过复杂的同情;而这份同情落入灰烬的眼中,似乎又跟着酿成了全然不同的意味。
他跟在旁边,看着阿拉基尔随我走进私人办公室,那双温润的眸子也不知不觉间蒙上了一层黯淡落寞的雾色。
办公室我很少来,也就是最近的安排多了些才增加了在这里的停留时间,比起其他地方,这里确实要较为偏僻清净,阿拉基尔进来后简单左右扫过,抬手勾了勾有些紧绷的领口,慢慢吐出了一口压抑的浊气。
“……就在这儿了吗?”他的声音带着某种太过沉重的嘶哑,这种比想象中还要严肃的语气让我卡了一会,我从桌子旁边抬起脑袋,完全没掩饰自己的不解。
“您的表情看起来像是要准备在这儿被我吊死, ”我一脸古怪的看着他, “认真的吗?三沙城的指挥官?在这儿?就我和灰烬两个?”
“也许是因为,我对自己做的事情很有自觉……?”他放松很快,甚至还能抽空对我随意笑了笑。男人随意在这里找了沙发坐下,就这么几秒不到的功夫,已经重新冷静下来了。 “这里都是您的人,徒劳的挣扎毫无意义。”
“……”我的后背贴靠在了椅背上,手指虚虚摩挲几下后,抬眼看向了旁边的灰烬。
他的神态已经恢复了,眼神平淡地看向那边随意坐着的阿拉基尔,安静等待着我下一个动手的命令。
令人赞赏的绝对忠诚,我毫不怀疑,现在就是让他动手勒断一位主城区负责人的脖子他也会立刻行动的。
但我现在看着那位一脸决然冷静的指挥官,忽然有些想笑。
“三沙城的人不止您一位呢,”我耐心提醒他,“您要是出事了,我不好对其他人交代。”
“无妨。”他笑笑,目光从容地坦然回应:“来的都是我最信得过的人,这房间里无论发生了任何事情,他们都能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正如您此前的暗示一样,我确实借着这次义务援助的功夫,在这里留下了许多人,包括那对姐弟在内的许多人都是。”
话题开了头,再说下去便流畅许多,阿拉基尔的肩膀也跟着放松下来,不紧不慢的解释起来:“我没办法,女士,这次的集中爆发污染对三沙城来说几乎是不可逆的,我必须要考虑最坏的结果,以及……如果真的走到了那一步,要如何为我的人民寻找一个新的出路。”
“所以就是要用我们的钱和物资,去养活你们的人,”灰烬没忍住,语气冷冷的开口,“您把卡洛斯当成了什么?寄生蟹下一个预备转移的新壳子吗?”
“说的真难听啊。”话虽然这样说,可阿拉基尔的脸上不见丝毫恼怒痕迹,“但事实如此,世道如此……我不这么努力,我的人民就活不下去——何况其他主城区不也一样吗?东西总是有限的,能养活的人也是有限的。”
“您觉得呢,女士?”
阿拉基尔转头看着我,眼中有着太过清晰的遗憾,和一些点到为止的暗示。
我眨了眨眼,在对方长久的凝视中,配合着慢慢开口:“我觉得……合情合理。”
——但是,问题也就在这儿了。
有些太过丝滑流畅,合情合理。
以至于我要是顺着这个台阶走下去,不对他做点什么好像也都要说不过去了。
虽然在中央区的硬性要求下,各个主城区有着彼此援助的客观义务,但事实上,早已是主城区各自为政。
所谓的中央区更像是一架生机耗尽的垂死傀儡,高层尸位素餐已久,勉强靠着指挥官系统达到的特殊净化作用维持着对各地的话语权,但效果也就仅此而已。要不然的话,也不会发生几家联合起来与古魔合作,唯独掠过卡洛斯的特殊情况。
换句话说,要是这次的密教引发的污染混乱无法第一时间控制成功,三沙城一步步成为无人废城,这种发展是成立的;而在这个基础上,距离最近的卡洛斯成了对方指挥官下一步要考虑的退路,也是非常自然的发展。
至于那些留在指挥塔的其他三沙城的官员……不知是刻意还是巧合,这次随行的几乎全都是文职人员,卡洛斯想要一起清理掉,也是轻而易举。
再加上有了这样的大前提做铺垫,就算我真的做到这一步,估计除了三沙城的人以外,没人会觉得我的暴力手段有问题。
嗯……
我停下来,很认真的思考了一会。
除了三沙城的人之外呢……哎呀。
我抬眼对上对方此刻显得太过平静的眼睛,若有所觉。
“您不怕死,先生,甚至可以说,您非常不介意亲自促成这个结果,”我转过椅子,在旁边的机器旁边敲敲打打,这年头很多人习惯用光屏传递信息,但我还是觉得白纸黑字的视觉冲击感是单纯的虚拟屏幕锁替代不了的,所以几张纸从旁边的打印机中吐露出来,落到了我的手上。
直接从世界频道复制粘贴就这点好,时间可以精准到分秒。我将手中的几张纸轻轻磕齐,在阿拉基尔不解的目光中起身站起,亲自递到了他的面前。
上面倒也没有什么特别危险的高等机密,不过是几串过分精准的时间标记,几段带了名字的闲聊记录而已。
他不解但配合的接过,目光扫到上面的名字和聊天内容,那张原本淡定从容的脸顿时出现了一瞬阴沉的紧绷,指挥官先生的表情管理做得极好,如果不是我特意俯身观察,大概也看不到他那瞬间颤动缩紧的瞳孔。
“全部都是很眼熟的名字,对不对?”我对那张褪去全部血色的苍白面容露出安宁愉快的微笑,顺便很贴心的指着纸上的一处,细心提醒道:“还有这里的时间,就发生在咱们聊天这会的前十分钟呢。”
“别紧张,先生。”始终维持过近的距离会产生不必要的强烈压迫感,我还需要他的喘息思考的余地,于是慢慢转 回到桌子后面,继续先前的话题。
“正如您所见,这上面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无非就是您从三沙城带来的那些年轻人们……以及这些小家伙们在这里结识的全部对象,以及一些不起眼的私下闲聊而已。”
“……”
阿拉基尔白着一张脸,没再说话了。
屋中弥漫开压抑的死寂,只偶尔,从另一位指挥官颤抖的指缝间传来纸张扭曲的细碎响动。
“您可以放松一些的,那上面的确没什么高危机密。”我放缓语气,耐着性子安慰道,“年轻人嘛……除了经常聚在一起,顺便聊聊天,抱怨密教和日子不好过之外,好像也没说什么不能听的糟糕话。”
“那么问题就来了,既然没有涉及高层的机密,这几个小朋友做了什么,需要一位指挥官如此费心费力,垫上自己和其他许多人的一条命呢?”我打量着那张努力维持镇定的脸,尽量将自己的语气放的更柔和些。
“我思来想去,好像也就只能想到一种可能……”
我停顿一瞬,然后才心平气和地做出最后的总结。
“——你需要他们恨我,阿拉基尔先生。”
在灰烬骤然爆出阴冷杀意的瞬间,阿拉基尔看着我,却是慢慢露出一抹苍白又平淡的笑容。
他的默认代表一切,无论是他所期待的死,还是我所猜测的答案。
可不得不说的是,这确实是眼下最好的发展了。
阴差阳错的功夫,卡洛斯聚集了太多密教的狂信徒,加上这座城的历史渊源,太容易被外行人当做密教的大本营来对待。
若是在这个紧要关头,在聚集了许多密教徒的卡洛斯的地盘上,失去了一位同样因为密教作乱而不得不到处求援的指挥官……
嗯,大概也还是不会发生什么的。
毕竟下面的年轻人现在手上什么都没有,完全不成气候,除了能靠抱怨积累些聊胜于无的恨意之外,什么也做不到。
他们现在拥有的只有恨而已,无休无止的、可以反复叠加的憎恨,而一位指挥官的死,能让这把火烧的更热烈些,更长久些。
太过执着的恨需要一个可以精准施加的对象,就目前来说,没人比密教的领袖更合适——普通人最朴素的直线思维,卡洛斯的指挥官,一定也就是密教的真正领袖。
“你需要他们恨我,至于我到底是谁、卡洛斯如今聚集了这样多的密教徒和我有没有关系,这些不重要。”
我平静补充道,“而你,你们这些三沙城的好人们,若是真的死在这里就太好了;你们这些人的死,会把我永远锚定在这个位置上,至少有相当一段时间,你可以不用担心这些年轻人会走错路。”
随着密教这波的作乱范围越来越大,也会有越来越多人聚在一起,继续抱怨,倾吐,将各自纯粹源于压抑人生的绝望诅咒汇聚在一处,直至他们看透更深的黑暗,将彼此视作真正志同道合的同胞,走上另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想想看吧,一群想要摧毁密教的年轻人,会做出什么样的努力呢?几乎可以预测的是一场变革,一次革命,至于第一次的结果不重要,这样的尝试是否成功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样的努力是否能叫醒更多的人,这世上从来不乏清醒却被迫麻木者,这把火能叫醒哪怕那么零星几个,就一定是有意义的。
阿拉基尔仍静静看着我,那笑容仍苍白又疲惫,此时却多了些许沉重的惋惜。
“您猜到了几乎全部,女士。”他彬彬有礼地回答我,“如果不是这样的情景,我想我们说不定能做个朋友。”
我靠在椅子上,打量着那张疲惫的脸。
“确实。”我慢吞吞地应道,“毕竟在你这个计划里,最关键的一环,是我必须要作为一个反派存在着。”
阿拉基尔沉默着,没有反驳我的话。
这句反问结束后,房间内再次弥漫开空白的沉默,我等待片刻,盯着这个男人,忽然挑了下眉。
“可以。”我又说。
这次换做房间内另外两个男人齐刷刷的看向我,脸上带着不约而同的怔愣错愕。
“但我需要后续,你只给了我一个开头,之后如何,考虑过吗?”我没停下,直接继续问他,“按着你的这个计划,最好的发展,未来某一天,年轻人们成功解决了密教,解决了卡洛斯,然后呢?”
然后这群成功的年轻人会留在这片土地上,在卡洛斯的废墟上重新建立新的城邦;为了生存考虑,他们大概率需要再次接纳指挥官系统的帮助,依靠指挥官的力量平衡污染,如此交换更多的资源,并作为新的领袖负责考虑如何重新分配资源……
阿拉基尔的表情告诉我,他还没考虑过密教之后的事情,毕竟在他的猜测里,哪怕只是单纯解决密教的隐患,估计也少说也需要几十年的积累。
至于污染、资源、平衡净化……这些问题太复杂,太古老,几乎已经天然融为不可撼动的世界规则的一部分,多少人从出生那一刻开始就呼吸着这样浑浊的空气,即使看似寻到新出路的古魔,如今看起来也更像是换一种方式的苟延残喘。
既然如此,能解决密教的问题就很好了。
而我想,不行。
“不行。”我这样想,也这样说,“太慢了。”
问题拆分的太多,太细,太慢,我能理解阿拉基尔的诸多顾虑,我也同样赞同他此前的某个猜测。
——阿缇耶出手之后,密教第一次出现如此高密集的大范围行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确实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那个所谓反派的设定,可以。”我平静提醒。
“只不过从这一刻开始,你得听我的。”
第123章
很久之后的某一天,阿拉基尔曾认真吐槽我那天的强硬姿态简直推翻了他此前对我的所有想法,一个就连他人生死自由都要强制干涉的控制狂,在这个紧要关头出现在这种位置上,留下来的心理阴影不亚于第一次作为指挥官睁开眼睛,就发现外面是昏天黑地的世界末日。
于是我问他那你现在怎么这么和我说话了,是对我的印象有改变吗;
阿拉基尔面无表情地反问我,那你要放弃考虑我什么时候去死了吗?
我说那倒是没有, 到时候你该死还是要死的,便如我一般。
至少在这个问题上,我和他可以无需交流便达成一致。
……
他在卡洛斯留下了一些年轻人, 连自己也留在这里,为这里的许多人背地里提供资源和活动的渠道, 但中间隔了许多的手续和人, 大部分只是含糊知道自己上面有人,没人知道是三沙城的指挥官在亲自准备这些事情。
保护这些尚且微弱渺小的火种废了不少力气,这世上从来不乏矛盾和斗争,只不过太多人已经摸索到了所谓的运行规则,他们知晓要如何寻找那些与自己格格不入的异类,要么抹杀,要么同化。
这样一个残破的世界,这样垄断的规则,这样疯狂的教派,这么多年难道就没有人开口,没有人意图反抗吗?
自然是有的。
但三次足以灭世的大灾厄让最后的人类紧紧聚拢在一起, 这无疑为这一种族保护了最后的生机,但也让中央集权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强化。
那紧盯的眼睛从不高悬在天,而是近在咫尺, 早已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日常的呼吸中。
说到底,无非也就是屠龙者终成恶龙的故事。
他们知晓自己如何上位,于是在此严防死守,紧盯着同样的渠道,同样的反抗。
在这样压抑密闭的环境里,即使有人有心想要保留几处火种,过程也要比想象中难上太多;制定规则的那群人太擅长如何掐死所有外延的萌芽,一边扼紧喉咙一边留下些许喘息的缝隙;
而那些流落在民间的零星思想,尚且懵懂又微弱的求生意志,又很容易被密教仿佛可以包容一切的混沌无序吞没,成为他们未来发展的信众。
——中央区的某些人和密教的核心高层有着一些特殊的默契。这一点被阿拉基尔特意点出来后,我确实听着新鲜,但是也不算太过意外。
“您可以理解为,一种形式特别的分层管理,”阿拉基尔提起这一点时,脸上的讽刺也是丝毫不曾掩饰:
“指挥官作为特殊的人造载体,开机之前再经过统一的信息处理,之后就可以作为专门的道具,分发派入各个主城区。
直接从历史基因库里筛选出来的优质人才,稍加培养就能量产投入使用,无论怎么看都比费时费力培养普通人来的合适。由这些人造工具管理各个主城区,轻轻松松一举多得,少说几百年都能保证自己高枕无忧……”
“至于那些管不着的、或是很容易忽略的细枝末节,默认交由密教来负责,他们游走在普通人之中,吞下那些可能威胁高层的隐患,防备异常变化的思想。上面可以在此基础上安稳度日,下面也可以不必担心,自己会被反过来围堵绞杀。”
双方这诡异的平衡维系少说数百年之久,直至此时此刻,原本隐藏在暗处的密教不知为何忽然暴走一般在四处高调宣扬自身的存在感,不少人猝不及防的同时,也让阿拉基尔看到了一点可以见光的缝隙。
——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无论是扩大密教和普通人之间的壁垒、趁机挑拨他们与高层的关系,还是借此时机发展新生的力量……
他们面对的对象是远超想象不可名状的怪物,庞大,臃肿,难缠又狡猾,某种意义上不亚于人类曾经遭遇过的任何一次大灾厄,要是错过这一次,大概永远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也许还有太多的问题来不及考虑,但他们现在要做的,也不是更加谨慎的停下思考,而是拼尽全力的迈开脚步。
走快一些吧,再快一些,最好可以跑起来,不管不顾地跑起来,让这条尚且未知的路能尽量向前延伸的更多一些。
“您给我看了许多人的名字,确实,他们都是我精挑细选的对象,对时局不满,对命运不满,但仍算得上是值得信任,清醒又干净,愿意去帮助那些比他们更可怜的人。”
“那对姐弟,”阿拉基尔指出那个名字,和我解释:“正如您所见,是这一批里面最优秀的两个,我分给这些年轻人的资源大差不离,但他们两个是最先反应过来要如何借势的。而且比起其他人迫不及待地开始拉拢自己的帮手,他们的速度也要慢一些。”
我想起来那几次酒馆的单方面见面,确实,后续调查显示那对姐弟在那儿常常出面,只不过总是闲聊,比起其他人那样总是有意无意地灌输自己的想法,他们更像是纯粹的聆听者,尽量给出符合双方情况的贴心建议。
长此以往下去,他们不一定是身边追随者最多的,但一定是这些人里面人缘最好、也是最值得信赖的。
“可以当做领袖来培养的程度。”阿拉基尔慢悠悠地和我说,“若是不出意外的话,原计划是他们会踩着本地的密教上位,我会死在您的手里,而他们这些年轻人么,留在这里可以和密教分庭抗礼,继续斗智斗勇;回到三沙城也算是有了自己的大本营,后续依旧还能慢慢计划。”
“三沙城是可靠的?”
“不然您以为我凭什么能在这儿无所事事这么久,还能保留这些大逆不道的念头直到现在的?”阿拉基尔对我挑了挑眉,这会他看透生死,神色反而比想象中还要放松些。
“细说起来,这样的残次品大概也不止我一个,您应该也知道了吧?密教这次凭什么能一口气搞出这么大的动作,不就是因为太多家一言不发就跑去和古魔合作了吗。”
我忍不住想笑,这么一看,心怀鬼胎的坏家伙大概比我想象中还要多一点。
“只不过有一点,你的计划目前好像只范围了两个主城区?”
“女士,您是否太过高看了这些年轻人的本事,或是看低了其他主城区对自身的掌控能力?”他揉揉眉头,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我能牵扯两个主城区进来,一来是因为三沙城本身就有不少前辈留下的隐藏基础,可以允许我多做些准备,二来则是因为卡洛斯本来就是被其他主城区边缘化的特殊地方,中央区对这里的掌控力度是最低的,很多事情都还来得及。”
我若有所思:“……换句话说,其他地方密教引起的乱子很容易就被联手压下去,余火实在太弱,就算有人有意做点什么,怕是也没什么效果。”
阿拉基尔很赞同的点点头:“我们的人很难送过去,至于他们自己当地的……没接触过,也不好保证两边能不能做到一条心。”
我附和:“也就是说,当务之急还是让那几个小子尽快支棱起来。”
另一位指挥官随即幽幽开口:“揠苗助长不是好习惯哦……”
“说的什么话,”我从容反驳,“年轻人总归还是需要磨砺才能成长的,你原先预备的结局不也就是为这个准备的吗?”
三沙城的指挥官对我挑了下眉,笑眯眯的没有反驳这句话。
*
阿拉基尔在这里有意无意地留下许多准备磨炼的年轻人,这其中自然也有开始依靠上面给出的资源,迫不及待开始发展自身力量的年轻野心家,但在谁更合适一些这个问题上,我和他的认知倒是颇为统一。
那间酒馆我又去了,在毫不犹豫抛出了最高价后,理所当然地成为那里的座上客。
我在暗处观察,姐弟俩的行动模式依旧和此前相同,他们身边与其说是单纯的追随者,更像是些志同道合的好友聚在一起随意闲聊。
我喜欢看到这样的画面。
相同的信念让他们坐在这里,他们的手臂挨着手臂,肩膀贴着肩膀,会因为同一个理念,同一种想法感受到思想共融的餍足欢喜,他们的心会在这里得到真正的归处,直至再也无可区分彼此。
我知道这样的结局。
……我也见过这样的画面。
在更久之前,在流淌酒香的贫民窟中,在郁葱繁茂的密林深处……那个时候,许多人也如同他们一般,快活的,轻松的,随心自在的坐在一起,一起聊着同样的事情,一起想象着同样的未来。
我大概是看着他们的时间太久了,久得不自觉地出了神,一不小心浸入了自己的思绪与记忆之中,堪堪反应过来的原因还是因为身后灰烬轻轻搭在我肩上的手。
“那边的酒保在看着您。”他顿了顿,有些忍不住地忧心:“……您的脸色好像有些不太好,这段日子的工作强度确实太高了,要不然先回去休息一下呢?”
我摇摇头,只接上了他上半句的提醒,“上次来的时候,这两边好像还不太熟呢?”
灰烬看着和酒保随意聊天的约书亚,微微皱了下眉。
“他也在看着这边,指挥官。”
“当然,”我平静应声,“那小子和人家混熟了,已经知道了是谁收了最高价的货,想想也是:在卡洛斯的地盘上能随意拿出这么多的钱、注意到姐弟两个奇奇怪怪的小动作,而且这么久还没什么别的反应,他好奇我是谁也是正常的。”
至于这种特殊人物,心生好奇的下一步会做什么,似乎也不言而喻。
我看见那青年若有所觉地抬起眸子,蓬松的发尾轻轻摇晃着,随即年轻人弯弯眼睛,向着我的方向露出一抹极柔和的微笑。
第124章
“打扰了, ”不算特别意外的,这位年轻人主动凑过来,带着讨人喜欢的柔和笑意和几分恰到好处的好奇,温顺地,试探着,看向我的眼睛, “请问这位女士,怎么称呼?”
有一个名字含在嘴边,又被我下意识吞了回去,这一刻我总觉得自己不应该留下太多鲜明的痕迹,而就这一瞬不过的迟疑被身边的灰烬飞快捕捉,于是士兵俯下身来,代替我回答了这个问题:“这是我们老板,你也这么称呼就好了。”
约书亚很轻地挑了下眉,但没拒绝这个建议。
他依旧在观察我的态度,在注意到我没有对他摆出太多反感后,这年轻人便试着挑了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并直接开门见山地问我:“是您收了那些三沙城的货吗?”
我看着这个容貌气质都相当出色的年轻人,点了点头。
灰烬的气场带着不容忽略的压迫感,而站在约书亚身后的他那三五好友也不太擅长藏好自己忧虑的目光,反而是约书亚自己是十二分的从容镇定,他抬眸看着我,甚至还能游刃有余地露出一抹讨人喜欢的亲切微笑。
他的反应很快,也足够敏感。
从我出现在这里开始、从我默许他可以坐在我对面和我说话的这一秒开始, 这年轻人心里就已经有了对应的判断,被我捏在手里的那批外地货可以是他的破绽,但也是他刷新对我认知的筹码之一。
无论我到底是谁……就眼下的结局来说, 我毕竟没有把这个不懂规矩的外地年轻人从这里请出去,或是直接换做指挥台的人过来清理垃圾。
我最终选择只带着一个人坐在这里和他面对面的谈论,已经可以说明很多问题了。
于是这年轻人眨眨眼,不算委婉地,甚至眼眸有些过分明亮地看着我,十分好脾气地对我提醒:“那些货您收的时候是最高价,如果里面有您特别急需的东西,我可以另外想想办法,之后用更合适的价格再给您补上一批。”
我停顿几秒,歪歪头,看着他。
“什么货都行?”
年轻人弯着眼睛,眼底写满清澈的真诚:“如果真的是您特别急用的,我会尽力。”
灰烬低头看着我,并在我笑眯眯点头应下的同时,静静闭上了眼睛。
*
他偶尔会委婉表示不赞同我和这些人牵扯太多,就像现在这样,一来一往之间又是下一次见面的约定。
这批天然藏匿叛逆底色的年轻种子,对他们的了解越多,允许他们做的事情越多,这些人未来会产生的威胁,也就会变得越来越大。
最开始定下的要求不高不低,之后的条件逐渐开始变得苛刻又挑剔,可无论自己这边提出多么奇怪的要求,对面似乎都能想到办法满足。
无论这里面是否有另外一位指挥官的暗中影响、或是来自自家指挥官的纵容默认,单纯就结果来说,他们能找到的“朋友”、“门路”,确实也在变得越来越多。
他们能找到的东西越来越多;
他们能够长久交谈的同伴也越来越多。
被一步步扩散开的不止是所谓商人的“门路”,也有那些无法抵抗的新奇念头:最初的变化大多来自那些普通人心里最朴素的惊奇反应,也许是几个新交的志同道合的朋友,也许是家里多出的几样可以改善生活的新鲜玩意儿,也许是出门闲聊时,可以讨论的东西越来越多……
于是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发现:啊,原来日子还能这样过啊。
……原来,人可以不仅仅只有这样单调枯燥的活法啊。
正有新鲜的冷气涌入这片土地上,有人屋中空无一物,于是会大方打开通道,去好奇地呼吸新鲜的空气,借此充盈干瘪的肺腔;也有人屋中藏着几分来之不易的暖意,面对外界传来的新鲜冷气,他们因此生出的第一反应,永远是想要尽快紧闭门窗。
——寡言的士兵曾经以为自己可以是前者,可他忽然发现,自己原来是后者。
藏匿在卡洛斯深处的这种奇异变化……灰烬是有所察觉的,他隐约觉得这仿佛是他曾经努力想象的某种未来的真切前兆,可当真看见了这一天出现时,他却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敬畏与恐惧。
他恐惧那个未来,也恐惧着可能因此需要支付的代价。
我大概……没有自己想像中的那样开明。
灰烬怔怔地想着。
“……再这么下去,那些人迟早会影响到到卡洛斯,影响到指挥官的。”
来自副队的喃喃自语在安静的休息室内显得格外清晰,一旁换衣服的金斯利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不大客气的直接开口:“那你直接去说啊。”
“怎么说?”列文轻描淡写地接口道,神色是近乎麻木的平静:“两位指挥官现在合作的相当愉快,包括灰烬提的这件事,那两位知道代价,但也都认为这是必要的考验环节;而且你们也看到了,人家做的相当不错,指挥官对他们的忍耐度自然会再上一截。”
“再上一截,然后呢?”沉默太久的埃迪也忍不住开口了,“现在这种还只是小打小闹?指挥官后面还会允许他们在卡洛斯做更多的事情?”
还能做什么呢?
指挥官在做安排时从不瞒着他们,也不介意他们可以闲聊交流情报,私下里偷偷推算后续可能的发展;所以接下来会做什么这几人大多也能隐约摸索到,那对姐弟在卡洛斯里目前仍然是最安静的,也是现在极少数没有和密教产生过正面冲突的。
但另外给出的几张单子和足够慷慨的时间,能让他们的手借此机会伸得更长,与三沙城、甚至其他的主城区产生更多的联系,从而扎下更深的根。
他们大概可以理解这种选择的合理性,只是不懂,纯粹主观的否认,全然任性的不懂。
如果是要清理密教,那她自己就做得到;
如果是考虑更多,改写世界的命运,彻底净化世界本源的污染,靠她自己也还是做得到。
房间内响起打火机的声音,队长发出一声沉闷的吐息声,在缭绕散开的苍白烟雾中,他的语气比想象中还要平淡些。
“不是很明显了吗。”他平静道,“这是在给更多人铺路呢。”
他年纪更长,想得更多,也知道那两位指挥官此前的谈话,以及被自家指挥官坦然认领的“反派设定”。
她并不是没有选。
只不过比起那个仿佛更多人愿意接受的温柔结局,她选择了另一个更加干脆的、干净的、也是注定要抛弃一切的未来。
照理来说,他是只负责听从命令的士兵,无论如何也不该干扰上司的判定,但大概是因为比起枪械的冷硬,终究还是活人的温度更让人感到遏制不住的深切眷恋。
他触碰过那样温暖的体温,单是拥抱,也足以让心回归真正静谧的安宁。
所以哪怕面对着一个毋庸置疑的答案,还是会忍不住地瑟缩,犹豫。
*
“……非要这么做不可吗?”当看起来最沉稳冷静的列文也忽然这样问我时,我也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他们的忍耐性大概比我想象中还要好一些。
在专属指挥官的休息舱室里,队长抱着手臂靠着墙,一边看着我,一边语气平淡地问道。
比起灰烬周身完全压抑不住的消沉气场,现在站在这里的列文要显得淡定从容的多,态度更像是在和我商量明早的咖啡要不要加奶加糖,若无其事地提起了其他人都下意识回避的那个问题。
“你也是军人,列文。”我温声提醒他,“你应该能明白,目标定的太低只会让人的目光局限在街头巷尾的小打小闹里,要想解决更多的问题,只能尽量让他们的视线看得更远。”
“他们要考虑的问题从来不在于密教有多少,上面的烂人有多少,或者是我们还需要清理多久才能让自己的生存环境变得更干净些……”
他忽然开口,难得强硬得打断了我:“那问题在哪儿?”
“我亲爱的指挥官,你告诉我,如果问题不是这些肉眼可见的,那我们需要解决的麻烦究竟是什么?”
“……”
我停顿半晌,还是叹了口气,回答他:“问题在于,人本来就不该生活在这样规则限定的围城里。”
“……你们也在篝火旁边想象过未来,”我放缓语气,提醒他们曾经想象过的那些美好又可爱的可能性,“你们想了那么多,可这个环境摆在这里,究竟哪一种可能是被允许的?”
于是列文他不再说话了,而是走过来,一双手臂撑在我的两侧,低头看过来的眼瞳清亮,只小心翼翼流露出些许真切的哀求。
“……那你呢。”他压低声音,轻轻问我,“那些更好的未来里,能不能有一个你?”
我停了停,看着这双近在咫尺的眼睛。
然后我摇摇头。
“上一批和你抱着一样念头的家伙,甚至不止一个。”我温声提醒他,“他们和你一样,希望在更久之后的未来里依旧有我——可是那样的结局如何,还需要我来和你重复吗?”
“就只是很短的一段日子而已……”他扯开嘴角,对我露出十足苦涩的笑弧,“我不会求您留下更久,我只是想说……难道您不好奇嘛?难道您就不想看看那样的日子是什么样的吗?哪怕仅仅几个月,几天,不那么早地扔下我就好……
我想过的,我无数次想过那样的未来,和您一起看看第二天升起的太阳是什么样子,我想过请您教我如何种一盆花,等到养出花苞,就放在阳光最好的地方……”
我看着列文,又摇摇头。
这次我摸了摸他的脸,冰凉的,湿润的,下颌处有些细密粗硬的胡茬,他看着我,喉结颤抖着滚动,正强迫自己吞下含糊涩口的哽咽。
我想了想,告诉他:“真到了那一天,你就不必非要等着我的,每天早上都会有太阳,有阳光的地方,什么样的花都会开。”
第125章
列文是个士兵。
比起之前那群不知不觉间偏执成狂的疯子, 比起自己的私心,军人服从命令的本能会把那些错误冒头的欲望挨个毫不留情地砍掉,所以即使他心里大概都要被这个求而不得的念头折磨到淌血, 这会露在我面前的最多也只有这些近乎怯懦的哀求。
理所当然地被否认了,我理解,他也明白。
他比我想象中更快接受了这个答案, 但那点哀怨情绪终归还是忍不住的, 他能自己把自己哄好,但还是免不了要在我的肩膀上留下几个难得见血的牙印。
多稀奇呢,要知道之前那趟远行路上,我在列文队长身边呆着的时候几乎都没蹭破过皮。
他们心甘情愿献上毫无保留的忠诚,日常自然地以士兵和指挥官之间应有的态度与我交流,偶尔我也想过,我和他们之间的关系究竟是哪一种呢?战友之上,情人之外,也许都有,也许都是;所以即使理性可以为一切问题提供答案,最后也还是绕不过一句心有不甘。
就像列文看着我的眼神,他最终愿意为了我的一句话闭上眼睛,选择自欺欺人,原因大概也不只是因为所谓的忠诚。
肩膀上的牙印只在最初做了简单的处理, 之后我不说, 列文也没提起过。
……
那印子最后还是留了下来,有人伸手过来, 故意不知轻重地按了几下,也不知疼的是伤口还是皮肉本身。
我没吭声,只不过抬眼看了一下旁边弯着眼睛笑眯眯的金斯利,比我反应更快的是已经可以坐在我旁边的约书亚,此前那些直接间接的贸易合作让我和这年轻人在明面上有了点不错的交情,他是个风格细腻的孩子,这会也是他先抬头,认真观察了一下站在我身边的护卫。
“你别介意他。”我没扒拉掉那只按在我肩上的手,但也没有给他更多回应,只耐着性子和旁边的约书亚说,“刚刚我们聊到哪儿了?”
我没和他做过完整的自我介绍,这十分擅长察言观色的年轻人便自己挑了个不出错的称呼:“……在说最近愿意和我们一起干的伙伴越来越多了。”
他重接之前的话题,本来说的是好事情,脸上却有些忧郁的苦恼:“不过大概是因为同伴越来越多,一些思想上的分歧也越来越多,现在有人建议我们行动收敛些,还有人说趁着上面管辖松懈最好乘胜追击……我暂时没什么思路,想问问老师的意思呢?”
因为开 始就是靠砸钱打下的底气,我在这小团体里目前也算是持有原始股的重要金主,约书亚的很多问题会直接寻求我的意见,有些问题只是单纯的经济交流,还有一些……隐约能感觉到年轻人向外试探的蓬勃野心。
“你身边的那些人都更愿意听你的,你怎么想?”我心平气和地反问他,约书亚眨眨眼,倒也是老老实实的回答:“我个人的想法是,趁着这口子仍然是松的,尽力再进一步。
人都有怠惰的本性,卡洛斯的生存环境大概能比其他地方好一些,但这也就造成了许多人的舒适区,他们觉得现在的成就很好,没什么继续努力的必要,这样的人日后在我们之中可能会越来越多,在队伍的风气被弄坏之前,我还是想要拉拢些有新鲜冲劲的同伴。 ”
他说的话从头到尾就不像是个纯粹的商人,这一点年轻人大概自己也稍有自觉,所以类似这样的谈话永远选在隐蔽的角落里,除了我身边固定跟着的护卫,不会再有其他人出现。
我凉凉反驳:“说是问我,你这态度已经很清晰了吗?”
“唉……”年轻人有些心虚似的,抬手挠了挠脑袋,“话是这么说没错,可很多时候也不是我们想什么就是什么的。”
故步自封的代价同样很大,这段日子过得太过顺风顺水,以至于队伍里不知不觉也吸收了不少纯粹混日子的家伙,不了解他们要做什么,也不知道下一步要干什么,偏偏也是这群日常不知所谓的乌合之众,让他们想要停下来万分困难,想要尽快往前更走一步,同样也是束手束脚,满身累赘。
“所以,你的意思呢?”
年轻人眨眨眼,对我露出个很乖巧的笑。
“也没什么,只不过就是想和老师说一声,这段日子手上紧了些,之前说好的东西怕是没办法按时交给您,除非……”
我大概这段日子给这小子纵容太多,这会干脆就是眼巴巴地直接当面得寸进尺,我顿了顿,还是接下了这句话:“除非什么?”
“除非,放弃之前那几条固定路线,走另外一条路子,看看能不能突破一下。”
他沾着水在桌面上写了个新的地名,那是另外一个距离此地较远的主城区,运输相对困难,而比起卡洛斯和三沙城,那里和古魔的交流最深,同时也是此前密教引发骚乱后,受灾最严重的区域之一。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
那地方的军火质量相当不错。
“……想从我这儿问问路子?”
“也没什么别的意思,”约书亚眨巴眨巴眼睛,很乖的看着我,“卡洛斯本地许多事情都是您透给我的,这次我也只需要您一句话:这地方,到底能不能去?”
我沉默半晌,最终还是对他笑了笑,松了口。
“想去就去吧。”
*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古魔的头领和我仍有联络,他此前与诸多主城区的联络合作不假,手上也有不少特意留存的好东西,只需要从这个角度切入,再和那边稍微提一提,给这年轻人开条新路子,还真就是一句话的事。
约书亚年轻,但也年轻气盛,野心勃勃。
此前他的小团体吸收了太多麻烦的累赘,这些人严格来说没什么可靠用处,反而在卡洛斯这样特殊地方,很容易成为拖后腿的对象,除了要消耗大量精力管理之外,也或直接或间接地吸引了不少来自其他势力的注意力。
来自密教的虎视眈眈,来自卡洛斯和三沙城的官方明面的巡察警告、还有那些同样趁机蛰伏发展的团体……地方就这么大,好处也就这么多,无论约书亚他们的最终选择是什么,现阶段的利益摩擦都是难以避免的。
好在这年轻人狠得下心,随着自身势力的日益扩张,核心管理层的态度也开始变得愈发重要起来,一次足够野蛮的血腥尝试,能借着机会甩掉一些多余的冗赘物,也能让内部凝聚力重新整理收拢。
这是一次成功的磨刀与清理,但也会引来更多的警告与窥视。
我和阿拉基尔在这方面的态度相差不离:私下里的纵容可以有,但真正明面上的态度也不容忽略,更何况卡洛斯的指挥官自来带着一层和密教相关的身份,我这边给了约书亚更多的关注,那边的密教也需要给一点额外的甜头。
两边都要端水,都不能让人觉得我在偏心眼。
所以当约书亚的队伍有所行动时,密教的小动作我知道,但我没有管。
……
卡洛斯的风中传过新鲜的血腥气,连带着我送出去帮忙监督的人回来,身上也难以避免地带上了死亡的气味。
“外面都乱成这样了……您是真的一点都不管啊?”金斯利半真半假的抱怨着,见我没反应,便自顾自地把脑袋凑过来,用下巴在我肩膀上用了些力气压了压。
我低低嘶了一声,抬手把那沉甸甸的脑袋从我肩上推开。
“还稳得住,别慌。”
这世界的天永远是灰沉沉的黯淡无光,我仰起头看了一会,琢磨着究竟哪一天才能看见个真正的好天气。
应该不远了吧。
金斯利随我力气挪开一点,但他静静看了一会我的表情,忽然又轻轻叹了口气,仿佛十分疲惫似的,将自己整个靠在了我的身上。
高大健硕的成年男性,实打实地把自己的身体重心靠在了我的身上,半点没有收敛的意思。
“让我靠一会吧……”不等我侧身闪躲,忽然听见他一声嘶哑的低低喃语,“就像您说的,卡洛斯现在还稳得住,但等到这里彻底乱起来的那一天,我估计也就没这样的机会了。”
就这么安静地待一会吧。
哪怕睁开眼也还是这样熟悉的陈旧天空,但好在这个人还在这里,所以努努力,再坚持熬过一天又一天,好像也没有想象中地那么困难。
“我还以为你是个挺受欢迎的类型,找个人靠靠也这么难?”
金斯利便低低笑起来,他似乎是想要和我解释什么的,但他最终选择了沉默,没再继续解释下去。
他确实累了,强撑一口气回来,看见我还在这儿才愿意闭上眼稍微歇会。这次的动静折腾的不小,连带着副官在内的许多人也是连轴转了好久,他们之中的一些人大概也隐隐有些预感,这样自下而上引起的混乱不会是暂时的,不会局限在卡洛斯,还要持续很久,还要蔓延地更广。
还要辛苦好久呢。
我稍微调整了姿势,让金斯利的脑袋躺在我的腿上,同时操纵起卡洛斯土地上那些浓浊的黑雾,悄无声息地吞掉一些没什么必要的额外麻烦。
我摸摸金斯利的头顶,就这么一会功夫,他已经抱着枪,自顾自睡得很沉。
——但是现在,还是稍微休息一会吧。
第126章
——卡洛斯是历史遗留的旧城,是唯一可以被称为,“活着”的城。
所以即使这里始终游历在政权中心之外、即使这里自始至终都没有安排上合适的指挥官,即使太多人知道, 这里在某种意义上始终是密教孕育扭曲信仰的漆黑苗床……
即使如此,在很多人眼中,卡洛斯也依旧还是安全的。
祂将一切的死亡藏在暗处,漆黑浓浊的雾色悄无声息地掠过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吞噬了挣扎者最后的呜咽和苟延残喘,地上只留下星点明亮的水渍,残破玻璃片一样嵌入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倒映着头顶色调斑驳的霓虹光,影影绰绰,看不清真实的模样。
阿缇耶的脚步停留在那水坑的旁边,她俯身捻开水渍,指尖触碰冰凉,水液不过是最普通的肮脏浑水,没有血渍,没有腥气,没有任何人曾在这里留下痕迹。
女人慢慢拢起眉头,终于抬起眼,看向角落里不知何时出现的纤细人影。
“这和我们最初约定的好像不太一样, 大人。”她语调温和, 并不见多少真切恼意:“我们当时说好的,您给我一份许可, 容纳许多走投无路的信徒,可他们在这儿全都死去了,并没有在卡洛斯找到应有的生路。”
蓝切斯特从影子里走出来,歪歪头,看着这依旧笑容温柔的女人。
“卡洛斯确实接纳了他们,”妖精慢吞吞地回答说,“掠走他们生命的不是我,是你们自己的内斗,我只是执行了最基本的清理工作而已……太脏了,随便就放在那儿的话,这里会变得非常吵。”
“……”
阿缇耶稍微露出了一点不赞同的表情。
“从您允许那些外城人进来、让他们在这里胡作非为的那一刻开始,这里的土地就已经被污染了,”阿缇耶温声提醒,“您毕竟也是存在超过千年的古老妖精,应该能看懂那群年轻人在这里做什么……大人,您确定要熟视无睹吗?”
蓝切斯特听得懂她的言外之意,无非是那群外来的动作太过明显,已经影响到了密教在这里的许多行动,甚至产生了不止一次的暴力摩擦。
可那又如何呢?
且不说人类的政权更叠和妖精无关,就算是卡洛斯如今那位真正的主人,也没有因此做出行动。
妖精冷淡反问:“卡洛斯的指挥官都没有行动,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阿缇耶的脸上露出几分无奈的忧愁之色,她抿了抿嘴唇,轻轻叹了口气,“因为这不只是我的问题,大人,他们要单纯只是另一种新生的信仰,单纯想要掠夺走属于密教的土壤也就罢了;他们的野心远比展露出来的还要庞大,他们撼动的不止是密教的地位,也是要摧毁这个时代的政权本身。”
见妖精仍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女人略作思考,平淡添上几分额外提醒:“……您不要忘了,那位现在可以在这世上自由行走,依靠的还是那人造载体的肉身容器。”
若是现行的政权崩塌,那作为核心依靠的指挥官也必然会成为被牵连的对象,人造载体的核心技术仍被中央区牢牢控制,谁也不知道上面是不是藏了什么后手。
蓝切斯特眉梢微动,似乎是因此有些心动,但他张了张嘴,说的还是:“人类的政权如何,和我没什么关系。”
阿缇耶的手指微微绞紧,正当她准备再说点什么时,妖精忽然话音一转,目光清晰地看向她身后的某个位置,语调平淡的表示:“不过她愿意和你聊聊,这些问题,你可以问她。”
女人微微一震,那张本来挂着刻板笑容的脸忽然裂开缝隙,流露出几真实的错愕,她几乎是迅速扭过身子飞快观望着,并在自己的脚边发现了一只正在慢吞吞拉扯她裙摆的……木偶。
【丰壤之子】得到了新的升级,如今已经可以独立活动,离开母体很长的一段距离。我也可以透过祂们的感知,稍微了解到一点其他地方的事情。
就像现在的阿缇耶,我毫不怀疑,要不是她最后的理性拉住了她的行动,说不定下一秒她就要对着这只丰壤之子匍匐下拜了。
即使如此,她的身体仍是颤抖着的,胸口剧烈起伏着,那张惯常苍白的脸上也泛起病态潮红的恍惚笑意,木偶克制着稍稍后退了一步,用圆滚的手臂对她做了个简单过来的姿势。
*
要和密教现在的领袖聊聊,地址选在哪儿是个麻烦。
我左思右想,这种事情最好还是不要挑战我身边那群家伙的忍耐限度,于是找了一堆活把列文他们全部支走,又让副官先生简单调整了下安排,在卡洛斯的城墙一角留了个清净地方。
这世界夜晚的天空也是雾沉沉的黯淡,没有星星和月亮,只有不远处的指挥塔射出苍白的人造光束,我没单独和阿尔克曼提起要在这地方见谁,也算是另类的碰碰运气。
妖精悄无声息出现在我的旁边,静静碰了碰我的手。
风中染了陌生的香气,女人的脚步声同样轻缓从容,她来的很快,这个过程对她来说似乎也不费太大力气,我循声转头看向阿缇耶时,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女人匍匐在地的虔诚背影。
……唉。
我又有点想叹气了。
“来的真快呀。”
“毕竟是您主动给出的考验,不敢敷衍对待。”女人抬起头颅,笑容依旧是纯粹虔诚的温顺,她的手指仍贴在地面上,不知何时,在尘土上压出几分颤抖扭曲的痕迹。 “……只希望我等坚持至今的努力结果,能让您感到些许满意。”
我接回那只回到我身边的丰壤之子,顺口一问:“你上来的时候,我的副官知道吗?”
阿缇耶摇摇头,万分柔顺的回答:“这种小事,自然进不去阿尔克曼先生的视野里。”
好极了,我心平气和地点点头。这是上上下下早就被透成筛子了,也难怪当初阿尔克曼压根就找不出来阿缇耶的踪迹。
也亏得这次合作主要还是三沙城那边动作更多一些,卡洛斯尽量保持着中立态度,要不然的话,还真不知道后续会变成什么样子。
“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我又问她,这次女人稍稍犹豫片刻,才试探着回答:“是不是我们和那些外城来的年轻人之间的小摩擦,打扰到了您?”
“也算不上打扰。”我回答说,“没拦着的原因也是想顺便看看你们,如今一看,确实超出想象。”
阿缇耶安安静静接下了这句话,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欢喜,姿态如束颈羔羊般温顺。
我转头看向阿缇耶,对着女人摆摆手。
“怎么忽然不说话,生气了?”我问她。
“不敢。”她十足柔顺的回答,“只不过在想,您果然对这城中一切了如指掌。”
“那就还是在抱怨,觉得我偏心?”我点点头,应声道,“蓝切斯特才刚刚和我提起这件事,怎么,觉得现在那群年轻人带来的压力太大,开始有点吃不消了?”
女人嘴唇嗫嚅着,脸上掠过几分少女般羞涩腼腆的犹豫,但最终还是抬起身体,小心翼翼地膝行匍匐向前,她慢吞吞地跪坐在我的旁边,试探着将那双熟悉的手掌,轻轻搭在我的膝盖上。
“我只是在好奇您的真实心意,我的主人,”见我对此无动于衷,她的身躯微微前倾,蛇一般弯曲出贴附的弧度,偎靠过来喃喃念道:“如果您的心自始至终都没有靠向我们这边,那无论我们做出什么样的努力,也是无济于事的。”
我眨眨眼,有点好奇的看着她:“为什么觉得我没有向着你们?”我转头看向旁边沉默许久的蓝切斯特,又直接反问阿缇耶:“我要是没有站在你们这边,你觉得你还能平平安安的站在这里吗?”
女人微微怔愣,她眨了眨眼,眼底流淌出几分虚弱的委屈。
“可是……”
“可是,密教的信徒损失了那么多,我却现在也没有半点反应。”我补上她欲言又止的部分,又当着她的面,用力叹了口气,“但话又说回来,阿缇耶,你觉得现在的我能有什么反应呢?”
“你明明知道怎么提醒妖精,确实,我现在的身体也还是特制的人造载体,无论卡洛斯有多么特殊,创造这具身体的也确实是来自中央区的技术。”
阿缇耶看着我若有所思,眸光轻轻闪动。
我没有给她太多明确的暗示,但这点到为止的提醒,也确实换到了我想要的答案。
——她希望我留下,也真心希望我完好无损地活着。
她对密教的信仰也许确实足够虔诚,可长久叩拜一个虚无缥缈的对象,这份信仰也难免显得过分空洞。信徒叩拜神明总是要有所求,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上的,而对阿缇耶来说,她已经有了足够的身份和来自他人的尊重,某种程度上也算是衣食无忧。
既然如此,她对密教的信仰依旧如此纯粹,对我的渴望依旧如此强烈,那究竟是还想要索求什么呢?
无非也就是现在生活的稳定,或者说,更进一步的稳定。
在这个基础上,她甚至不需要了解我。
……也许是因为,她本来就不需要了解我。
对密教如今的领袖来说,她只需要我切实是作为【丰壤】、作为密教的信仰支柱存在着,这样就足够了。
便如此前她和妖精交流的那般,小心翼翼用言语编织漏洞,千方百计地想要从妖精的纯粹食欲中寻找到一条所谓的完整生路。
至于在那之后我和妖精之间的关系?不重要。
反正我一定是能完整活着就是了。
我现在用人造载体的特殊性提醒她,果然唤醒了密教领袖那一点微弱的心动,随之而来的,便是更多谨慎的犹豫。
“可我们……”她嘴唇颤动,低声提醒:“实力有限,我亲爱的主人。唯独这方面的技术,我们目前依旧无能为力。”
我看了她一眼,从身边拎了一只丰壤之子递过去。
“既然说了目前,那就还有的救。”我说。
“这小玩意能净化吸收土地里多余的以太污染,你们人多的话,可以拿去各地用用。”我将丰壤之子放在一脸受宠若惊的阿缇耶怀里,平静提醒,“这东西数量有限,但究竟要如何用才能达到影响的最大化,我想应该不用我教你。”
阿缇耶神色恍惚地双手接过丰壤之子,脸上犹豫之色早已褪去七八分。
她反应很快,察觉到此前卡洛斯太过明显的回避态度,随即又问:“如此,那些来自外城的年轻人自然也……”
“一群外地来的年轻小崽子,能允许的活动范围充其量不过卡洛斯的地盘,你在意他们做什么?”我轻描淡写地随意反驳一句,“留着也是有用的,短期内最好别对他们动手。”
“毕竟你们接下来的动静估计不小,卡洛斯本来就是默认的密教大本营,要是明面上再没什么让这边不好行动的东西,中央区第一个要来清理的就是我。”
第127章
这世上很多事情就是这样, 拼了命地维系某种存在,也还是避免不了千疮百孔的腐烂结局;而看似恒久稳定的坚实堡垒,只需要在角落处埋上撬动的支点, 然后用些力气在上面轻轻一推——
哗地一下子,就开始摇摇欲坠了。
我不需要了解阿缇耶是什么样的性子,我不在意她的忠诚有多纯粹,信仰有多坚定,对我的承诺又有多么认真严肃、信誓旦旦,我只需要看见她的反应,看见她牢牢抓住我递过去的丰壤之子,像是抓住了一条真正能解决一切问题的通天梯。
她的野心同样庞大而旺盛,犹如一簇在无数火星中状若安静的薪柴, 只需在旁轻轻吹一口气就能毫无保留的迅猛燃烧。
而在我给出丰壤之子后,密教给予我的回应同样是迅速而疯狂的:除去卡洛斯之外的诸多区域,有许多人开始以神迹再现为名,亲自出面在众人面前净化地上污染。
密教活跃,教义代表的却不是这个时代的主流思想,也不经常在人前活动,如果说之前引起多个城区内乱的行为是将他们重新引到了大众视野之中,那么这一次的人前显露“神迹” ,便是他们用最强势的手段为自身洗白证明。
这发展算得上预料之中,只不过速度么……确实稍微有些超出预期。
也直接和我证明,躲在阿缇耶背后的许多人,大概比我想象中还要野心勃勃,迫不及待。
他们的动静太大,太迅速,影响到的区域也是在太多,如此强势狂放的风格与之前截然相反,也大到许多人下意识产生联想。
——有人站在他们身后,让密教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再度复活。
而一个教派,一群狂信徒,能在这瞬息之间说服他们的,又能是谁呢?
答案筛选的范围实在太少了,少到许多人甚至无需思考,第一反应便是如今的卡洛斯。
“卡洛斯又来了一位指挥官,废城区遗留的残次品,不过这次意外地坚持了很久”,这条原本在许多人眼中不值一提的垃圾信息,就这样重新归类为重点,再次纳入了许多人的视野之中。
*
对卡洛斯自身的影响自然是有的,在所难免。
不过我近期事情不少,其他人反应如何我暂时没空关注,副官阿尔克曼倒是一如既往的淡定,顶多就是在空闲时对我露出一点无奈的表情,然后轻轻叹口气。
“您太激进了。”副官站在我身边,和我一起看着似乎变得空荡一些的食堂,不太委婉的和我说:“我以为您的耐心会好一些,这么着急有什么好处呢?”
我反问他,我需要什么好处呢?
我当然也可以和当年一样,直接以密教的领袖出面,我有能撑起一切的本事,我也有对应的底气,我什至可以直接以我自己的名义四处分放丰壤之子净化土地,再一次成为这个世界的“救世主”。
可这样的好处,这样的结局,真的是这世界上的更多人所需要的吗?
……
于是我略过这个话题,转而提起另一件近在咫尺的小麻烦:“指挥台的人少了很多。”
阿尔克曼看起来又想叹气:“因为许多人偷偷跑掉了,指挥官,他们恐惧如今的密教,也恐惧如今的您。”
我下意识问道:“诶?跑去哪儿了?”
“按着您和另外一位的要求,我没追查这些问题。”阿尔克曼语调幽幽,“不过稍微多留点心眼就知道了。”卡洛斯现在下面简直是群星荟萃,稍微有点本事的都能拉人起来蹦跶几下,去哪儿的都有可能。
“这不是很好?”我听着倒是心情不错,“曾经许多人困在这里,是因为祂们根本没有第二条路可选;现在看老板不顺眼最起码能允许自己撂挑子不干……”
我什至有点喜滋滋:“我和阿拉基尔干的还是很不错的嘛~”
副官先生看着我,又是很头痛地叹了口气。
我知道他现在到底因为什么在头痛。
之前各方势力基本稳定,勉强也算互不干扰,所以中央区对密教的行动也算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现在折腾出这样大的动静,密教这样的举动和直接喊着我要造反也大差不离了。
再加上此前混乱引发压抑已久的诸多不满,几条从卡洛斯出发的隐秘商路连通了更多渠道,年轻人们如一滴水融入更宽广的河流,也借此机会唤醒了许多本就蠢蠢欲动的心。
不一定是伟大神圣的平乱救世之心,个人的私欲,膨胀的野心,或是更加单纯的求生本能……
在此基础上,我抽了个空,简单通知了古魔的领袖。
那位原本大概也是为了自身种族的存续才选择了暗地里的合作,可这种合作仍然可以归类为自身的残杀内斗,我告诉他,这里有一个机会,可以提供一个共同的敌人,让他们暂时成为临时的盟友。
至于之后的事情,就要由他们自己决定了。
不出意外地,那位同意了,愿意在这场足以震荡世界的庞大动乱中,再填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些目前仍是躲藏在茂盛野草之下尚且黯淡的星点火光,似乎仍然是不费力气便可轻松湮灭,可当这些念头越来越多,不久之后,这片土地上只需要一把火,一缕风,便可就地燃起,重起燎原之势。
即使坐在卡洛斯的指挥台高处,也能闻到风雨欲来的乱世前兆。
……
“我是个坏人呢。”
我对阿尔克曼说。
我为这世界带来了疯狂的乱世,曾经那个塞满无数灾厄的潘多拉魔盒被人强行关上,这次,又要在我手中被重新打开了。
“对这个时代来说,我是毋庸置疑的大罪人。”
阿尔克曼看着我,表情称不上赞同,但也没有多少反对的意思。
他只是看起来很认真的想了想,然后问我:“现在的食堂的人少了很多,您还想吃橘子罐头吗?”
*
副官和我说,还是有可以想的好事情的。
现在指挥台的人少了很多,最起码他单独多留些橘子罐头不必担心良心隐隐作痛了。
我点点头想要附和,可惜橘子罐头即使每天提供,也很难保证我的一人独享。
阿拉基尔在这里来去匆匆,出现在我面前的次数比过去都要频繁许多,新的混乱,新的冲突,新的矛盾,他原本十分看好的一些开始变得经常令人担心,他好几次跑来找我,忧心忡忡地和我抱怨那些毛头小子的激进作风。
他抱怨就抱怨,偏偏还要抢我一半的橘子罐头。
“你也不要这么小家子气……”用杯子分走我一半罐头的家伙嘀嘀咕咕的反驳,“按着这个进度发展,你很快就要是我们计划中那个最糟糕的大反派了。”
我一直都是来着。
只不过很多人不承认,包括我自己。
“约书亚是很优秀的年轻人,和他姐姐一刚一柔,彼此能中和调整,避免很多不必要的损失,”我想了想,又额外安慰了他几句,“只不过年轻人很容易热血上头,在卡洛斯的开局太过顺风顺水,也容易犯经验主义错误,需要些沉稳靠谱的人在旁盯着。”
对方揉揉额头,肉眼可见的郁闷:“说得容易,这样的人才去哪里找……”
“要能听懂别人说话,脾气好一些,日常风格沉稳些,统筹大局的能力充足一些……”
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半晌之后,手上还拿着空罐头没能离开的副官先生眉头一挑,幽幽反问,你们两位看我做什么。
我说:“给你找个新出路啊,不好吗。”
副官深吸一口气,没反对我,只镇定提醒:“您要是把我送走,指挥台就真的没有多少可用之人了。”
“没关系嘛,”我心平气和地回答说,“很快也用不上他们为我做事啦,赶在密教彻底占领卡洛斯之前,或是中央区派人清扫这里之前……总之,这里的人你能带走多少就都带走吧,没什么必要继续留的。”
这一次的沉默持续了很久,阿尔克曼才平静开口,说:“您的名字与相貌,与历史上的那一位是完全不一样的。”
我笑起来,也就顺着他的意思来:“所以呢?”
不同的外表,再换一个名字,就能毫无顾忌地开启一段新的人生了吗?
也许曾经也是真的可以的吧……只不过这个时代需要有一个万众瞩目的存在,一个被所有人确定的锚点,来为一切过往画上一个完整的句号。
所有势力都已经走上台面,这种时候要是临时退场,那就太对不起为此辛勤准备的所有人了。
一些人愿意离开,一些人犹犹豫豫,还有一些人对我的提醒充耳不闻,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固执。
……
我打开门,看见门口沉默站着的狙击手,在副官也带着一批人离开、指挥台的人越来越少之后,这几个就时刻保持着全副武装的状态,此时的埃迪与我对视一眼,又面无表情地错开了视线。
我有点无奈。
这又是哪里来的犟种脾气?
……不过,算了。
我回头看着那只坐在桌上摇摇晃晃的丰壤之子,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
这些小玩意回来了不少,密教愈发热烈的野心几乎要覆盖整片大地,丰壤之子在他们的手中几乎走过了每一个角落,积累了难以想象的高浓度以太。
如此庞大的魔力,足够复生一只古老的魔龙——
作者有话说:世界二完结倒计时了。
世界三是dlc设定,应该也不会写太长的。
第128章
在阿拉基尔也不得不与我匆匆告辞之后, 我仍在等。
等一个契机,等一个正式的开场。
摧毁的总要比建立它的过程快得多,随着卡洛斯偷偷推倒第一张多米诺骨牌,乘风而上摆上这张棋盘的势力开始变得越来越多了:
密教在各地造势,风格强势且激进,自诩为古神认可的唯一正统;而与其对应的便是各大城区的防护系统,看似稳定,实则也早已被渗透的千疮百孔;早有新生的反叛势力蠢蠢欲动,在两方争斗厮杀的途中挣扎 着聚拢出一股属于自身的力量。
这些不比密教一呼百应,传承古老,也不如各大主城的名正言顺,许多甚至不过是底层生存的普通人,不要说标准的军队,连武器如何操作也懵懵懂懂,更多是临时收集了二手材料囫囵上阵的野路子;看似不成气候,可三两成群,竟也渐渐变得不容小觑。
他们在这场混乱中站出来,又是想要什么呢?
这问题, 在他们之中寻不到答案。
实际上,在很久之后、很多人可能到人生的最后都没搞懂自己为什么要站出来,好像仅仅是因为别人已经站出来了,提前立下许多可以隐藏庇护的影子,他们便也有了躲在影子里,偷偷起身的勇气;
好像因为本就活得浑浑噩噩,但依然不想被当做道具般按部就班的分类,成为主城运行过程中一个被提早命名的螺帽;也不想陷入混沌的信仰,将自己的人生与未来全部寄存在一个虚无缥缈的精神支柱上面。
他们也许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也模模糊糊地知道,现在的生活,并不是他们想要的。
但究竟想要什么样的人生呢?究竟想要争取一个什么样的未来呢?
不知道,可他们可以试。
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不厌其烦,不惜代价地去试,直至选出那个真正被所有人接受、会得到所有人欢呼赞颂的正确答案。
这些人,在很久之后被称为最初的革命军。
而现在,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连名字都不被记住,顶多是含糊地做一句笼统的概括,其中勉强称得上留下名字的,是约书亚和他的姐姐塔兰。
大概是在卡洛斯稳定了基础,使得这对姐弟对这片土地多多少少有些故土情怀,起步的发展势头精准且迅猛,趁着那两边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他们已经收下许多不起眼的小地盘,借着此前大规模净化之后带来的好处,开始在这些边缘区域安安稳稳的发展起来了。
中央区本来还想按兵不动,或是从各大主城区抽调人手解决问题,偏偏在这紧要关头,更远方的土地上传来了古魔的脚步声。
是两方默认献祭一座城,从此留下阴私恶毒的骂名;还是趁着这浑水越来越乱,堂堂正正地进来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古魔的领袖最终做出了自己的决定,也成功彻底激怒了原本还算冷静的中央区。
他们毫不犹豫地将卡洛斯定义为密教的大本营,并准备直接动手了。
这种事情讲得就是一个当机立断速战速决,等到许多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原本被誉为“黄金赐福的卡洛斯”,终于成为了这场盛大乱世之中,第一处完整落入战火中的主城。
*
说是军人自下而上的忠诚也好,说是掺杂私心的保护欲也罢,我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呆在最安全的指挥台里,后期也不怎么接触文件和报告,每日落了个干净的清闲。
我身边的人将我保护的很好,真正让我发现破绽的那一天,是那天早上,桌子上少了一份惯常放上来的橘子罐头。
此时的副官先生已经走了很久,倒是灰烬还会来我这里,倒也不知道是在安谁的心,那双讨人喜欢的,永远仿佛蒙着一层温润水雾般的眼瞳此刻变得仿佛干枯的河床,他不擅示弱,更不会在我面前哭泣。
但每次出现在我面前,我都能感觉到他在蔓延的沉默中,静悄悄地杀死一部分自己。
他总是心软,也晓得我愿意纵容他的温情与心软。
可有些事情早已注定,我明白,他也清楚,所以他只能一次又一次的出现在我面前,一遍遍地和我确定,任由那理性维系的沉默反复凌迟自己软弱的私心,强迫他将那些错误的,疼痛的,不可遏制的柔软情爱悉数砍碎,直至他的躯壳被修剪齐整,重新变回那个最冷静的军人。
列文相对倒是淡定,仍能从容不迫的微笑,语气如常的寒暄,亲昵地过来握着我冰凉的手。
但他的帽檐也开始压得越来越低,低得我看不见他的眼睛。
没事的,没事的。
我反握着他的手,耐心抚平那些最细微也最难以控制的颤抖,心平气和地和他确定:现在还来得及离开,凭你们的本事,也还能带一些人走。
这世上总是生活朴素的老实普通人更多些,也是这些人受牵连最终,在这乱世动荡中寻不到合适的出路,你们带他们离开,用功利些的说法来解释,就是将来哪怕遇到革命军,这些靠你们稳下来的性命与人心也能充作你们日后的通行证。
提起这个的时候,列文倒是愿意将那双藏起来的眼睛重新露给我看了,不过他的眼睛也变得痛苦而潮湿,他抓着我的手贴在他的脸颊上,可到了最后,他也还是什么也没有问。
冰冷湿润的亲吻先是细细密密地落入掌心,又用力落在手背上,最后他起身时微微停顿,若有似无的柔软触感,虚虚擦过了无名指的位置。
走吧。我和他们又一次强调道。
密教和中央区的人还在抢最后的机会,在他们来到卡洛斯之前,现在撤离还来得及。
金斯利很久没来过我这里,他这时候倒是最冷静的那一个,等到列文他们匆匆赶过去的时候,他已经将不少事情都已经安排地明明白白。
队伍很长,狙击手的脚步落在最后,在即将上舰船的前一秒,他忽然堪堪停住,用足了全身力气拧过头过来看着我。
那双尚且年轻清澈的眼里此刻盛满了惶然的恐惧,那恐惧太过纯粹,仅仅是用来抵触即将到来的分离。
他有些踉跄的站在我面前,又对我伸出手。
“……和我走吧。”他低着头,语气低弱,万分哀求。 “我求求您……和我们一起走吧……”
……唉。
我又有点想叹气,但又不好明白斥责他此刻的私心。
别回头啦,年轻人。
你还好年轻,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何必要留恋旧日复生的虚假残骸?我和你们终归是要走截然相反的另外一条路的。
曾经如此,现在也当如此。
他眼中流淌出哀凉的绝望,然而在最后,这年轻人用力扯下遮掩真容的面罩,那张清隽苍白又过分年轻的脸终于完整地出现在我面前,他忽然三两步凑了上来,俯身低头,太过滚烫炽烈的温度短暂且凶猛地碾压过唇齿的轮廓,随即迅速分离,连带着这个人的气息与体温,一同散入了风里。
这年轻人走了,和那许多人一样。
走的义无反顾的决绝,便如同我最初叮嘱的那样,选了与我相反的另一条路,再也没有回过头。
……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身后是妖精轻盈甜腻的唤声。
蓝切斯特的手指已经失去了类人的轮廓,那些浓浊黑雾迫不及待地缠上我的手指与足踝,小心翼翼,又万分殷切地同我说,您该回来了。
……您该回来我们身边,履行您最初遗忘的承诺了。
我顺着他的牵扯重新走到了当年的城墙上,在此地屈膝坐下,铠甲堆成一簇,妖精柔弱无骨地依偎在我身边,低语着中央区的军队此时的位置。魔女的笔记重新放在膝上,风声猎猎,穿过苍白龙骸的空洞,凛然肃杀,山雨欲来风满楼。
在更远处,在荒芜无人的废墟上,我看见阿缇耶的身影,跌跌撞撞,她用那双熟悉的手臂攀爬搀扶,脸上仍带着少女般纯然欢喜的期待。
我的手扶在书背上,恍惚看见熟悉的轮廓附在那女人单薄的身形上,他的手臂在这片真实的土地上用了力气,终于又一次地,亲自一步又一步地向我走来。
“大人……”
女人的声音沙哑,风声将她的喃语卷碎,落入耳边的,仿佛又是另一道更低沉的哽咽嗓音。
“我的主人……您终于……”
他的手掌递到我的面前,颤抖着,冥河溺死的亡魂再次抓住求生的浮木,牢牢抓住了我的衣摆。
我摸了摸手中笔记古旧粗糙的纸页,现在倒也能真正冷静下来了。
……算啦,懒得计较了。
难得久别重逢,也是辛苦你们努力这么久了。
丰壤之子已经回到了我的身边,最后凝聚的以太从我手中流淌,落入魔龙苍白的遗骸,我看见黯淡的骸骨上重新覆上莹润的光彩,鲜红的血肉被魔力滋养,在骨骼上覆盖重生,最终那古老的龙再度睁眼,舒展的龙翼遮天蔽日,与旧城的深处再次发出震荡世界的咆吼。
于是这一刻,缠斗的、死斗的、陷入内乱的无数人,终于回想起那最初灭世灾厄的恐惧。
正如此刻,我已经清晰听见了对面颤抖呢喃的称呼:
“丰壤的……魔女。”
他们会来杀死我,最后的灾厄,最后的磨难,他们会将武器对准同一个方向,他们的目光将看着同一个的目标,他们会将自己的心融入同一个理念——
而从这一刻开始,历史将从此开启崭新的一页,那之后的故事如何书写无人知晓,但这一次,至少那只书写的笔是自由的。
……
【我现在被浇奠,我离世的时候到了。 】——
作者有话说:提摩太后书:我现在被浇奠,我离世的时候到了。
世界二的结局是开放式,主要是这个主线不适合菇一直以正面角色跟着搀和,所以想着点到为止就好。
惯例,后面更新后日谈,然后就是世界三了。
第129章
金斯利四十岁那年, 重新为自己找了一处可以稳定居住的地方。
这地方很奇怪,被分为几种不同的天气状态,昼夜清晰分明,气温变化规律恒定,地上总会钻出不同姿态的陌生嫩芽,循着光照与温度的变化,展现出截然不同的多种状态。
后来这里来了一批学者建立书馆和学院, 其中的一位古文学者性子比较喜欢外放亲近,他和许多因此惶惶不安的人解释说明,在很久很久之前, 这种情况有种更简单的说法。
“四季更叠,万物生长”。
只不过世界被灾厄后的黯淡污染吞没了太久, 以至于诞生在这世上的人反而这世界的本相最为陌生, 就连接连几月的稳定天气也会觉得莫名恐惧。
许多人都变成了试探着出门的胆怯幼童,对周围一切都感到敬畏又新奇。
而这种状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金斯利躲在墙角下, 静静点了根烟,然后想,应该是被许多人称为“第四度大灾厄”开始的。
人造的载体终究还是成了丰壤的容器,于是魔力逆流,古龙复生,已经习惯了机械与科技的人们不得不再度亲自面临古魔时代的顶尖造物碾压一切的恐怖压力,那场战争改写了很多事情,像是人类的政权体系、各地的势力分布……以及最重要的,有关世界本身的定义与认知。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复生的魔龙确实拥有轻松改写世界命运的实力,也直接间接地让许多人被迫拧成一股绳,只能专心致志地的琢磨怎么对付这苏醒的灾厄;坏消息是战争无可避免,也确实有许多令人遗憾沉默的损失;
好消息是战争持续的时间远比想象中要短很多,毕竟支撑那只魔龙的是丰壤的力量,而她的力量来源于世界地脉沉淀的以太本身。
以太耗尽的那一刻,也就是战争的天平开始重新倾斜的瞬间。
后来战争结束后的清算期,有关这段记录的许多人的说法都不太一样,像是相信这一切来自中央区的背后操作,有人远程修改了人造载体的内部参数,所以才让丰壤的魔女可以提前迎接死亡,避免了更多的损失;
除此之外,也有人对比了历史记录和复生魔龙的状态,指出魔龙真正的全盛时期和现在这个根本就是天上地下,这场胜利更多是天时地利人和,与中央区的操作根本没什么太大关系。
……
不过如何解释,如何定义,那是未来站在人类政权巅峰的人要考虑的事情,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魔龙的复生确实耗尽了地脉积累的魔力,某种意义上也是清理了天然的以太污染,因此,中央区原本最引以为傲的指挥官系统甚至在战时就被迫废弃了,能存活到现在的指挥官寥寥无几,自然也不会多花心思解释这种事情。
金斯利看着阳光下一群嬉闹的小孩,又抽了一口烟。
要他说,现在人的脑子还是太拘谨了点。
怎么就不敢想得再复杂点呢?比如说那个被所有人称为丰壤容器的指挥官,确实是命中注定提前死去,以此回避更多的伤亡损失;比如说魔龙确实被人刻意压低了状态,与人作战的不过是一具敷衍的残骸。
……再比如说,这一切本就是被人精心算好的。
要不然怎么会连一点挣扎纠结的时间都没有,掐着以太耗干的关键节点就结束了战斗的?
许多人看轻了那只龙,看轻了卡洛斯的传说,看轻了始终没有大规模行动的密教……也看轻了他的指挥官。
但他不会说什么,他也没办法说什么。
立场决定了有些话这辈子他都不能说,他是这样,他曾经的那些战友更是如此。
只不过比起更擅长沉默克制的年长同伴,他们之中最年轻的那个显然是个按耐不住的,埃迪没有和其他人一样找个机会选择安稳下来,他始终游荡在那些最危险的区域,只知道的是他越走越远,没有选择一个地方停下来。
金斯利搞不懂那年轻人的想法,但也不妨碍他后来的战友送来他最后的遗物时,找了个地方细心安葬。
他猜测那小子应该会很想把自己的东西埋在卡洛斯,不过很可惜,现在已经没有卡洛斯,也没有其他所谓的主城区了。金斯利自己现在生活的地方是革命军背后的一处普通小镇,距离卡洛斯原本的坐标很远,但阳光很好,一年四季都有作物生长。
革命军是战争之后最为强势的一股力量,只不过如今的领袖不是指挥官曾经亲自见过的那个年轻人……有关这一点大概也能算得上是预测成功,那个被三沙城的指挥官最看重的年轻人确实走的很远,但他没能走到最后。
不过倒也无需担心,他的身边聚集了许多同样真正志同道合的朋友,这条路没有因为一人的止步而就此停下,还有人,很多人,依旧在坚持着往下走。
……
金斯利捻灭了手中的烟头,他看了看远方那群被老师叫回教室继续上课的小孩子们,准备趁着阳光正好,去看看自己的老朋友。
严格来说,如今的物资远远称不上丰富充足,但要比当年还生活在主城区的时候有趣得多,一个个安全稳定的城区,庇护了生命,同时也圈禁了更多的灵魂,思想。
现在倒是很好的,许多人放出来,叽叽喳喳地聊天,哪里好像都很热闹的样子,市集上隔三差五就有些新鲜玩意摆出来,不一定有用,但很容易让人一不小心就耗掉了一天的时间。
男人起身,挑挑拣拣买了些种子,准备去拜访自己昔日的队长。
兜兜转转一圈,列文最后和他选了同一个地方休息,便如同他当初在篝火旁闲聊时说的一样,找了个阳光充足的清闲地方,每日种些花花草草,无需再考虑战争与死亡,可以将大量的时间都放在观察种子抽芽生长的过程中。
他曾问过列文,你还真的打算当个农民啊?
谁知道呢。对方轻描淡写地回答,曾经在卡洛斯指挥台刮干净的胡子又重新蓄起来了,毛茸茸又乱糟糟的,每日灰扑扑地在田地里走来走去,比任何时候看起来都像个朴素的农民。
我毕竟这么和她说过,那就试试吧。
列文手上还有几枚普通又特殊的种子,防风草的种子,来自那段旅途的末尾,他们的指挥官最后亲自尝试种植的一批新种。
当初的同僚留下了这些种子,兜兜转转,又放在了列文的手中。
这些种子在他那里被照料得很好,四天成长结束,而列文没有舍得收割,作为一种另类的盆栽在房间里维持了整整一个季度的柔嫩翠绿。
……并在第一轮季节更叠的日子里,猝不及防迎来了它们完整的枯萎。
老实说,那个夏天的风景很好,阳光也要比春日的更明媚灿烂些,门口开满星星点点的无名野花,但列文再没有打开门,也没再看过外面的风景。
他握了一辈子的枪,也顺着当年的期待拿了几年的锄头和水壶,并终于在作物突然枯萎的这一年,忽然就变得什么都握不住了。
金斯利在那窗口停驻,安静地点了根烟放在台上。
……怎么就没能撑住呢?
即使对着这空荡的老房子,他也没什么残留的痛苦和悲伤,顶多是有些遏制不住的寂寞,男人认真琢磨了一会,又觉得这个结局似乎毫不意外。
因为确实没留下什么念想吧。
那个人走的太彻底,太干净,连最后一眼的留恋也没给他们留下,卡洛斯被彻底夷为平地,灰烬去那里走了一圈又一圈,多舍不得又如何呢?结局不还是像是只失主的流浪狗一样,失魂落魄地向着更远处走了。
想想指挥官的来历,想着从过去的故事里寻找些痕迹,最后也还是无限怅然的迷茫。
三沙城的那位也算和他们交好,后期不算委婉地稍微透了底,他们的名字和容貌与历史上曾经的真实截然不同,就像他的本名不是阿拉基尔,真正活着的时候也不是这个样子。
至于他们之前跟着的那一位呢?
她做得更彻底些,似乎连个正经的代号都没留下,也就这么一口一个“指挥官”地叫下来了。
所以,她到底应该长什么样子,用着什么名字,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在这样闲散的日子里又会做些什么打发时间……偏偏是这些在当年觉得无所谓的东西,成了如今挖心挫骨的温柔刀。
金斯利想着想着,便又若无其事地点了根烟。
他也很久没有碰枪了,手上和心里都是空荡荡的,列文好歹还有几年坚持种地的日子,而副队灰烬转头进了其他队伍,从军人做到教官,倒也算得上是最认认真真往前走的那一个;只有他还留在这里,每日也不知还能做些什么,能填满他躯体的,只有这短暂吸入的灰白烟雾。
不过就这副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空虚空洞的样子,还能坚持多久呢?
金斯利自己也不知道。
他四十岁这年,不再握枪,不想努力,大抵是前半生耗干了力气和心血,筋疲力竭地只想停下来歇会,再也不想往前走,但又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不应该在这儿停下来。于是他在这年的年末去福利院收养了一个孩子,小女孩,干干瘦瘦,枯草一样的单薄细瘦,只有一双眼清澈透亮,让他总是好容易就想起某个人的影子。
于是他想,就先这样吧。
他这样的人做到这种地步,将来总不至于要再被埋怨了吧?
他尽心尽力为这个孩子做好许多准备,唯独没提过让女孩叫他父亲。
女孩二十岁那年准备考往外地新建的医学院,临行时就这个问题问过他,彼时已经头发花白的金斯利懒洋洋的笑了一声,答说那是因为我根本就没想过给任何人当爹。
“……不过我倒是想过,我当年要是真的有机会有个孩子,那孩子的眼睛应该就是你这个样子的。”——
作者有话说:下一个副本和这个一样,也是同一世界下的不同时代,因为属于收尾阶段的最后一个故事,不会写的很长。
第130章
我觉得策划在耍我。
阴雨连绵的天气, 我两手空空,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大学校园内的小路上,前后左右都没人影, 兜里兜外都是干干净净。
策划只告诉我这次是新更新的dlc,老玩家自带优惠,很快啊很快我就点了确定键,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没有新手指南, 没有剧情引导,没有活人,也没有任何自带信息的特殊物件。
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
我在路边的窗户里看见自己现在的样子,普通清秀,中等身高,黑色中长发在脑后潦草扎了个马尾,身上穿的也是寻常上班族最常见的休闲款米色西装,整体都没什么显眼地方,属于是扔进人群便找不到的平平无奇。
西装的衣兜更类似装饰品,没有对应引导道具,随身携带的背包也是轻飘飘,仔细翻翻,手机,一串钥匙,钱包,一些整理好的必要证件,余下糖果纸巾护手霜之类的杂物,还有两本薄薄的册子。一本是《校园职工守则》 ,还有一本是《西河大学新生入校指南》。
这又什么玩意。
碍于外面还在下雨,我准备先找个地方避避雨再说,游戏本身没有任何提示,翻到的东西也都是最普通的日常货,身上除了西装之外还有胸前的职工牌能证明我的身份,牌子上也没什么特殊标注,只有本人的二寸蓝白证件照和实习教师的标注。
在取名问题上我一向偷懒,一个id能用八百个游戏,这次也是默认的vv,问就是好写。
两本册子都自带校园地图,我对着周围建筑大致比划一下,附近是闭馆状态的音乐馆和体育馆,往前走过两个十字路口能看到图书馆的牌子,门口放着金属立牌,用加粗字体写着西河图书馆入馆指南:
【1、图书馆开门时间为早6:00-晚22:00,开馆期间持对应身份的有效证件,允许师生自由出入。
2、图书馆内不允许任何饮食行为,如果听到咀嚼、饮水、撕扯包装等类似进食声音,请尽快寻求教师和管理员的帮助。
3、开馆期间允许借阅书籍,学生在拿到教师批条的前提下一次可以最多可以携带三本书。
教师批条是必须要有的,若是没有,可以寻求图书馆管理员写临时批条,但有效时长只有24小时,请同学们及时归还图书。
4、图书馆管理员穿深蓝色工作马甲。
5、教师不是图书管理员,但通常情况下,正常的老师不会拒绝学生们的合理要求。
6 、图书馆很安全,但闭馆之后不允许学生逗留,请同学们不要错过关寝时间。
7 、严禁使用伪造证件、假冒证件或过期证件进入图书馆。严禁损毁、私藏书刊,严禁搬动、拆毁、破坏图书馆的任何设施。若有特殊情况,请及时通知图书管理员。 】
……
我看了眼时间,晚上九点半,距离闭馆还有最多半个小时的时间,对我来说倒是足够整理信息了。
大概是因为下雨的关系,图书馆上下三楼,只有一楼开了几盏照亮拐角的小灯,楼上都已经是一片暗沉沉的漆黑,穿着深蓝色马甲的图书管理员抱着胳膊在门口的座位里打盹,瞧着已经睡了好一阵子了。
没有人,也没有声音,我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大厅里格外显眼,门口的管理员听见声音动了动身子,咕哝两声后,到底还是没有抬起头。
我想了想第一条需要有效证件,翻翻背包,没找到对应的材料,只能去旁边敲敲桌子,低声多问一句:“打扰问问,什么样的才算是有效证件?”
对方帽檐压低,语气带着被打扰睡眠的不满丧气,但还是答了:“老师用教师证,学生用学生证,要是校外生,那就找个老师批条子,在这里办一张走读卡也行。”
“那要是都没有呢?”我又问,顺便拎起胸前实习教师的挂牌:“我只有这个……”
“你什么都没有就不许……”图书管理员极不耐烦地一抬头,目光猝不及防对上拎起来的挂牌,声音硬生生地一卡,自己截断了后半句话。
他的喉咙里好像发出了一种奇怪的低沉咕噜声,不像是活人,而像某种生活在荒野中的庞大野兽。
“……实习教师?”管理员含糊念了一声,随即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地坐直了身体,“那你这个……确实是特殊情况。”
这人从影子里坐直了身体接过东西,此时我才发现,深蓝色的马甲下是与阴影同色的衬衣,过分饱满的肩膀轮廓比无袖马甲边缘线还要多出一点,手臂肌肉更是将袖子撑得满满当当,他抬手正了正帽檐,从我手里接过那张实习教师的挂牌。
一双宽厚手掌仔仔细细检查几遍,最后才很认真地还给我。
“实习教师嘛,不能按着现有规则判定的。”他弯起嘴唇露出笑容,唇角隐隐可见苍白的尖锐虎牙,“你这个,不算正式老师,也不算在读学生,所以两种《守则》对你来说都不合适。”
我一愣:“那我要想□□呢,究竟算哪种啊?”
“诶,急什么。”他唇角弧度明显,即使看不清正脸,也能从对方上扬的尾音和裂开的笑弧判断出这人发自真心的好心情:“本校的实习教师嘛,你不是老师,也不是学生……可换一种角度来说,你即可以是老师,也可以是学生。”
见我仍是一脸迷茫,他抬抬下巴,示意道:“你不是特批留本校实习的毕业生吗?”
我顺势翻翻背包里那一堆证件,看见本校毕业证后,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薛定谔的身份判定,这种好事也终于轮到我了是吧。
“图书馆有规定时间,不过学生要考虑门禁,老师没有,你可以卡着闭馆时间离开。”管理员这样说着,随即在我震惊的目光中坦然自若的起身,从桌子旁边绕了出来,走到了我的旁边:“还有半个小时,你要在这儿逛逛吗?”
其实本来只想在这儿稍微整理一下情报,顺便躲躲雨来着。
我转过视线,平等对视上对方饱满鼓胀的胸膛,目光淡定的转过来,又点点头:“也行。”
他身材高大,是单单站在那里就极富压迫感的高壮体型,凑过来的时候,我从他身上闻到了一点类似雨后特有的,那种草汁与泥土混合后的潮湿腥气。
这过分新鲜的气味让我的动作有些额外的停顿,毕竟不久之前才刚刚在外面闻到过,可这人浑身清爽,脚上踩着一双室内软底鞋,我下意识仰头看过去,又是一愣。
大概真的是这里的光线实在太暗了吧……
即使我已经很努力地仰起头,可依旧没有看清对方的脸。
……
对方若有所觉,但仍只露出帽檐之下的奇怪微笑。他低头看我,语调轻松自然:“怎么了?”
“……不,没什么。”
我摇摇头,神色如常的低下头,又试着拿胸前挂牌划过打卡机。
绿灯显示通过,标志是教师通道。
我与管理员的身高相差太多,可他依旧克制着步伐的大小,几乎是亦步亦趋地跟在我的身后,踩着我的影子前进。
我快速回忆了一下此前看过的图书馆管理守则,大多针对学生和一些定义微妙的不可知,至于管理员……?
他更像是这里的规则本身。
实习教师的牌子给了我一些奇怪的底气,我确信他没办法用学生的规则约束我,至于教师……就目前来说,看起来同样也是这里的规则执行者,而其中部分描述带着些许人情味,想来还是有一定操作空间的。
我只是暂时不知道这位图书馆的管理员如此紧密的跟着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此时的图书馆早已无人,内里空旷寂静,只有脚步声一前一后错落交叠,我走过几处书架,大多是些专业很强的学术专刊,此时隐约听见对方稍显急促的呼吸声。
如果换一种场合,这种呼吸节奏大概可以称之为“紧张”。
在我转开注意力,顺手从旁边拿下一本翻开几页后,身后终于传来了特意压低的小心询问声:“那个……反正也是实习,理论上你在哪儿做都行,我是觉得图书馆的工作还是很轻松的,所以你要不要……”
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难以忽略的压抑紧绷,可还不等对方把话说完,距离几个书架之外的地方,窸窸窣窣的传来了什么东西被拆解撕开的奇怪响动。
“……”管理员的试探询问戛然而止,我又一次听见那种压在喉咙里的奇怪呼噜声。
他的胸口很明显的起伏了一下,强行用深呼吸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努力维持着之前的轻松口吻,再次对我开口:“就是说——”
“……抱歉。”在他愈发含糊的声音即将吐出最关键的最后几个字的时候,我们的身后倏然传来了另外一道清朗的男音。
年轻的男性容貌清隽,气质儒雅,胸前名牌写着“宋渊”。他先一步露出满怀歉意的表情,抬起手示意手中的三本书,目光直接看向了脸色阴沉的图书馆管理员。
名为宋渊的青年神色从容,对身边几乎犹如实质化的恐怖压力浑然不觉一般,语气依旧轻柔和缓,彬彬有礼,“我想要借书,能麻烦批一张借阅条吗?”
“以及,”宋渊又指了指此前声音传来的地方,表情看起来愈发诚恳:“那边好像有人在吃东西。”
“……”管理员缓慢地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地转身走向了此前声音传来的方向。
我低头看了眼时间,距离闭馆还有十分钟左右。
正当我琢磨着接下来应该干点什么的时候,身边的青年忽然微微俯下身,很客气的低声询问:“还好吗?”
我顿了下,随即抬眼看向旁边的年轻人。
“希望我不是多管闲事,”他跟着压低声音,表情仍是温和且充满歉意的,“但是我没看过管理员一直这样紧密地跟着什么人……你是新同学吗?”
我摇摇头,给他看了眼胸前的挂牌。
宋渊看清上面字样,脸上露出几分清晰的诧异,随即点点头,很客气地叫了一声:“老师好。”
啊,这才对劲儿嘛。
终于找到了一点久违的代入感,我很满意地点点头。此时的宋渊也已经错开了视线,他抬眼看向管理员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怀里几本书,略作思考后,他将手中几本放在了一处相对显眼的地方。
我看了一眼,问:“你要借书?”
他看着我点点头,模样是十足温顺的乖巧。
“你应该是等不到那位回来给你批条子了,”我想了想,主动开口道,“实习教师反正也能走教师通道来着,所以这位同学,用帮忙吗?”
宋渊生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一弯,眸光潋滟,润如春水。
“……那就,麻烦老师了。”
【请收藏闻心小说 努力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